第17章
闻亭丽方才又惊又怕,
他耐心地示意闻亭丽自己看伤处。
闻亭丽低头看去,一片刺心的红映入眼帘,心中一痛,
陆世澄低头从口袋里取出一支袖珍钢笔和一张银票,
这回闻亭丽看明白了。
上面写着:别担心,只是皮外伤,
闻亭丽的泪珠就那样悬在了眼眶里,愣愣地把视线从银票上移到陆世澄的脸上。
陆世澄的样子冷静如前,
他看闻亭丽总算不哭了,
闻亭丽却怔怔地想,怎么会有人舍得在银票上写字?
忽听黄远山在外头道:“你们都挤在这干吗,
原来黄远山已经找来了巡捕,
与黄远山一同闯进来的还有几个男子,一进来便紧张地围住陆世澄上下察看。
陆世澄抬手表示自己没事,接着就将目光定在最前头一个穿深灰色西装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忙低声对他说:“抓住了。”
陆世澄眼底闪过一丝讽意,刚要走,又回身指了指屋里的闻亭丽。
「灰西装」一早就注意到了地上的闻亭丽,
陆世澄指了指自己的胳膊。
「灰西装」稍想几秒,试探着说:“让大夫用爱克斯光替这位小姐看看骨头?(注)”
陆世澄点点头,越过人群向外走,没想到一位外国巡捕从外头冲过来
陆世澄瞧都没瞧对方一眼,径直朝楼下方向去了。
那外国警察愣了愣,一脸恼恨追上去:“你小子,居然敢不把法租界的巡捕放在眼里,你给我站住!”
恰在此时,另一位年长些的巡捕进也闯进来,见状,忙不迭喝住自己的同事。
随即转过脸,对「灰西装」堆起满脸笑容:“我这位新来的伙计不大懂事,让邝先生见笑了。”
原来这「灰西装」姓邝,邝先生面色稍霁:“散了吧,不过是陆家的一点家事,白白让巡捕房的诸位大人虚惊一场。”
“邝先生快别这么说,惩恶锄奸本是我等的职责。”年长巡捕笑呵呵把枪塞回枪盒子,扭头对身边那个洋巡捕使眼色,“无事了,走吧。”
洋人仿佛觉得扫了面子,忽一指地上的闻亭丽:“这位小姐必然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这样吧,我们带她回去问个话。”
邝先生再次开腔:“这位小姐受了伤,我们需得将她尽快送去医院治疗。”
他的语气始终很温和,态度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说完这话便吩咐手下:“周威,把这位小姐扶到车上去。”
那年长的巡捕拽走那洋人向外走:“咋咋唬唬做什么,快走,这儿没我们的事了。”
有几个人便要弄一张沙发椅来把闻亭丽抬上去。闻亭丽这会儿已彻底醒了神,忙摆手说不必,那位邝先生看闻亭丽自行站稳了,便温声说:“敢问小姐贵姓?”
“她姓闻。”黄远山如梦初醒,“她是今天晚上话剧大赛的选手之一。”
又补充道:“冠军。”
“在下邝志林,闻小姐可以叫我老邝。刚才你也瞧见了,陆小先生走前特地叮嘱我们将闻小姐送医院仔细检查,车已备妥,闻小姐可以下楼了。”
“可以捎我回慈心医院吗?我可以到那边做检查。我父亲和妹妹现在都在慈心,我怕他们会担心我。”
“可是,慈心医院没有爱克斯光机,陆小先生正是因为担心闻小姐的骨头受了伤,才特叮嘱我们送闻小姐去惠群医院的。”
闻亭丽担忧地碰了碰自己的左边胳膊,顿觉火烧火燎。邝志林察言观色,宽慰她道:“先治病再说,令尊和令妹那边,我们会派人前去安抚的。”
黄远山也劝她:“枪伤不是小事,还是稳妥些好。”
下楼上了车,闻亭丽忽又探出脑袋对黄远山说:“黄姐,务实的先生和同学还在大门口等我,烦请你帮我转告她们一声。”
到了惠群医院,大夫迅速帮闻亭丽处理伤口,又连夜给她拍了艾克斯光片,确定骨头没事,外科的一帮大夫便亲自把她送回病房。
闻亭丽知道自己没什么大碍之后,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坐在轮椅上左边瞧瞧,右边瞅瞅,眼看一班人围着自己忙前忙后,便仰着头对众人说:“怪不好意思的,大晚上这样折腾你们,前面我以为我要残疾。不然我肯定不会到医院来的,对了,我是不是可以直接出院了?”
她嘴甜,笑容更甜,几句话,就跟大家混熟了。两名大夫笑着摇头:“你也太急了,你受的可是火药伤,虽不重,但也怕感染,少说也要观察一两晚才能让你走。”
说话间到了病房,那位邝先生像是已在里头等候多时了,他迎上来跟外科主任寒暄几句,对闻亭丽说:“令尊那边,邝某已经去打过招呼了,闻小姐只管安心在此接受治疗,一切等伤势好转再说。”
他身后,摆着一屋子的水果和补品,几瓣剥完的暹罗文旦澄透得像红宝石,就那样静静地摆放在果碟里。
另有一箱箱的牛奶和维琪牌矿泉水(注),整整齐齐摆放在闻亭丽触手可及的地方。
闻亭丽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一点小伤而已,何必劳烦您如此费心,明天一早我应该就可以出院了。”
邝先生却知趣地退到走廊上:“不打搅闻小姐休息了,外头有陪护,闻小姐晚间有不舒服随时可以叫人。”
闻亭丽还要说话,护士就拿着吊瓶过来,护士一走,病房里就只剩闻亭丽一个。她坐在床上对着一屋子的瓜果补品发愣。
陆家人做事一向这样周到吗?
眼前的这一切,就跟那位不肯说话的陆世澄一样,周到、斯文、安静,却又无可挑剔。
瞧着瞧着,闻亭丽不由得把手伸向床头柜,水果她一样都没动,只拿起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
忽瞟见某瓶矿泉水下面压着一张银票。
抽出看,正是陆世澄先前写过字的那张,多半是先前不小心遗落在了车上,又被那位邝先生当作她的东西给送了进来。
闻亭丽高高举起银票对着光看,哪怕是在那样混乱的境地下写的,笔触也是干净有力。
也只有陆世澄这样的人才会在情急之下将钞票当作便笺来使用,她叹着气仰面躺进被窝里。
刚才在急诊室包扎时,她曾鼓起全部勇气偷瞄过自己的伤口,左臂上一块皮都燎没了,红嫩红嫩的伤口触目惊心,光是被子弹擦过就有这么大的威力,真不敢相信被击中会如何。
假如这颗子弹本是冲陆世澄去的,那人分明想要陆世澄的命。
奇怪的是,看邝先生的态度,摆明了不想让法租界巡捕房插手此事,这实在匪夷所思,谁不想将暗算自己的凶手绳之于法呢?
对了,他们待她这样细致周到,除了因为她是受了陆世澄的牵连才受伤,会不会也在暗示她不要在在外头乱说今晚的事?
这样一想,闻亭丽松弛的神经又紧绷起来。胡乱想了一会,好不容易才睡着。
一觉醒来,鼻端闻到一股热腾腾的香气,闻亭丽只当自己在做梦,翻个身要继续睡,却因碰到伤口痛得叫了一声。
“闻小姐。”有人推门进来了,“是不是伤口痛了?我这就去帮你叫大夫。”
是一个陪护模样的妇人,后面还跟着一个护士。
闻亭丽坐起身,才发现床尾的桌子上摆着一盘盘的早餐。
这也太丰盛了。
那陪护看闻亭丽盯着早餐直发愣,忙笑着说:“是邝先生一早令人送来的。”
趁着护士检查闻亭丽伤口的空隙,把餐盘里的食盒一一打开呈给闻亭丽看:“闻小姐先看看合不合口味?若看着不喜欢,我再按照闻小姐的喜好去买。
闻亭丽有些无措:“不必,这就很好。您吃过早餐了吗?要不我们一起吃?喔对了,我得去打个电话。”
陪护却说:“邝先生早上就着人去请闻小姐的家人,这会儿应该已在路上了。”
闻亭丽着实有些无所适从,稍后外科主任过来细细检查一番,说再用几天消炎药就无碍了。
医护们一走,廊道上传来小桃子稚气的声音,伴随着周嫂的制止声:“嘘!嘘!这是医院,不要吵。”
闻亭丽忙要下地,那陪护抢先迎了出去,很快周嫂忐忑不安牵着小桃子进来了,而昨晚那位邝先生,则笑容满面跟在后面。
“闻小姐昨晚睡得可好?”
闻亭丽刚要答话,小桃子就挣脱周嫂的手跑过来抱住闻亭丽的腿放声大哭起来,周嫂红着眼睛说:“这孩子以为进医院就是生重病,生怕姐姐变得跟爹爹一样,还在路上就哭个不停。”
闻亭丽额头抵住小桃子的额头,涩然说:“姐姐只是摔了一跤,就跟小桃子平时跌倒一样,只是擦破了一点点、一点点点皮。”
她将大拇指和食指捏成细细的一条缝给小桃子看。紧接着,便下床轻轻松松走一圈:“瞧,姐姐是不是没事?”
小桃子这才破涕为笑,两手搂紧姐姐的脖颈。不论周嫂怎么拉拽都不肯从姐姐身上下来。
“怎么好端端进了医院?”周嫂担忧地问。
闻亭丽用轻松的口吻说:“昨晚比赛得了冠军嘛,我太高兴了,一不小心就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刚好黄导演也在旁边,怕伤到骨头就把我送到医院来了,这位邝先生也是黄经理的朋友。”
邝先生含着笑意候立在一旁,听完这话,表情有点惊讶。但更多的是赞许,仿佛没想到闻亭丽年纪小小却如此通透。
他微微一笑:“你们慢聊,晚些再来探望闻小姐。”便自行离去了。
闻亭丽问周嫂:“爹怎么样了?”
“早上邓院长刚查过房,说是都还好,先生一个劲地问你,我说大小姐昨晚跟学校的女先生一起回来的,今早又去同学家里借笔记去了,先生倒没说什么,只说等你一回来就叫醒他。”
小桃子这会儿已经闲下来,依在闻亭丽的怀里好奇打量着病房里的珍奇水果,周嫂也跟着露出诧色:“这些都是谁送来的?未免也太多了。”
闻亭丽咳嗽一声:“我现在可是首届沪上青年话剧比赛冠军,外头不知有多少记者想采访我,这都是主办方和一些报社令人送来的。”
小桃子抓了一个圆溜溜的花旗橘子在怀里玩,闻亭丽哄着妹妹放回去:“姐姐回去给你买。”
怕周嫂起疑,忙又说:“你们还没用早餐吧,干脆我们一起吃。”
吃饭时,周嫂时不时露出疑惑的神色。因为这早餐实在奢僭得过头,闻亭丽怕她多问,一吃完饭便以父亲那边没人陪为由,力劝周嫂带小桃子回去了。
她们前脚刚走,郑主任就带着赵青萝和燕珍珍等人来了,后头还跟着黄远山。
几人担忧地围在床头问个不停:“昨晚不就是回去拿个背包吗,怎么把自己弄到医院来了。”
闻亭丽指了指自己的胳膊,笑着解释了几句。
黄远山从头到尾没吭声,闻亭丽心里清楚。看样子,陆家已经暗示黄远山对外该怎么说了。
赵青萝把一沓报纸塞给闻亭丽:“你瞧,今早全上海的报纸都报道了昨晚的话剧比赛,这下你成名人了。”
闻亭丽乐陶陶打开看,她和乐知文、徐维安三人的相片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标题无不例外写着:
【首届沪上青年话剧比赛爆冷门:新人闻亭丽小姐力压乐知文和徐维安。】
闻亭丽边看边美滋滋地笑:“郑先生,学校这回可以帮我评育英奖学金了吧。”
郑主任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还在想奖学金的事,这是你为学校获得的殊荣,百分之百给你评。”
燕珍珍说:“话剧社的同学都说要好好庆祝一下,学校附近的大雅楼广东菜做得不错,不如我们提前订好席,等你出院那天我们来接你。”
说笑一晌,郑主任带着同学们便要告辞,黄远山只说还有一些赛后的事要找闻亭丽聊,暂时还不走。
等到病房里只剩她们两个人了,黄远山让自己的小助手守在门外,关上门,将一份合同坐到床边,兴致勃勃地说:“《南国佳人》的合同我带来了,你仔细看看,尽快签字。”
“这么急做什么,我的伤还没好呢。”
黄远山一拍手:“先前我们可是说好了的,我帮你搞个规模宏大的话剧比赛,你答应出演这部戏,昨晚你力压群雄得了冠军,总不能说话不算话吧。这部戏大约九月初就要开拍,剧组还得按照你的身量提前裁服装呢。”
“黄姐。”闻亭丽忽然小声说,“昨晚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陆家不让巡捕房的人追查凶手?”
黄远山面孔一紧,把手指抵在唇上示意闻亭丽噤声:“昨晚的事最好烂在肚子里,千万别对第二人说起。”
“我只是想知道昨晚那凶徒是谁。”
黄远山竖着耳朵侧头倾听片刻,用极细微的声音说:“昨晚你没听邝先生说么,那是陆家的家事,我猜多半是那位陆三爷,也就是陆世澄的三叔派人来暗杀陆世澄。“
陆三爷——那位长相最像南洋姨太太,也历来最受陆老先生宠爱的小儿子?“他不是双腿都残疾了吗?”
“双腿是残疾了,脑子可没残疾,前年出事后,他就被陆世澄赶去了北平。如今陆家大小事项都没这位陆三爷说话的份,本就是个不安分的人,又如何肯死心?昨晚多半是他那边又有什么动静,陆世澄将计就计设下了一个圈套,可他没想到你误打误撞闯进进了这个圈套。”
闻亭丽暗想,难怪昨晚她闯进去时,陆世澄坐在沙发里,手里的枪却静静指着门口,俨然等待多时。事发后,邝志林那帮人又来得那样快
看她只顾着发愣,黄远山指了指床头几乎要堆成山的营养品,眨眨眼:“这些都是陆世澄令人送来的?”
【作者有话说】
注:民国时已有瓶装矿泉水,例如宋美龄就很喜欢维琪牌瓶装矿泉水,「维琪」也就是现在的vichy,现在这牌子好像只做喷雾和护肤品了。
更正,下一更存稿是8817字,依旧是晚上八点发布,入v啦,本章有红包。
第18章
“不是,
“那就相当于是陆世澄送的,这个邝志林是陆世澄的心腹,在陆家地位可不低。”
这时,
闻亭丽忙拔高嗓门:“黄小姐,上次我就跟你讲了,提前签合同可以,
黄远山也朗声说:“哟,
闻亭丽嗓子发干,
但她面上尽可能做出很冷静的样子,只淡淡
黄远山走后,那位邝先生并没有进来,想是听见她们在屋里说话,自动避开了。闻亭丽立即关上门从书袋里取出一张名片。
名片上写着:上海曙光律师事务所,包亚明。
自从上次邓院长给她这张名片,她就将其当作宝贝一直随身带着。
演电影对她来说是大事,这部戏的主角身份又是那样特殊,事先请包亚明这样的大律师帮忙看看合同总没错。
这间豪华病房里配有单独的电话,闻亭丽正要拨打名片上的号码,想了想又放下,还是先跟邓院长打个招呼吧。不然显得有点冒昧,毕竟这位包大律师此前从未见过她。
饭毕,那位邝先生又过来了一趟,这回他给闻亭丽带来了几套昂贵的洋裙。
“这是陆小先生赔的。昨晚的事不仅连累闻小姐受伤,还害得你的衣袖被灼破,澄少爷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今早特地令人去惠罗公司买了几条裙子。”
闻亭丽瞥见衣领上的法国女装标签,不禁吓一大跳,她那件旗袍用的是最普通的面料,一百件加起来也不及面前这一条洋裙贵。
“这不行,邝先生,快请收回去——”
但邝先生不容分说让陪护将裙子挂到衣柜里:“都是比照着闻小姐的身量买的,稍后闻小姐自己试一试,有什么不满意之处,邝某立刻令人去换。”说完这话,他含笑退了出去。
闻亭丽望着衣柜发呆,即便要赔,也没有赔这么多件的道理,不能收,无论如何得找个机会还回去。
下午没事,她把书包里的课本找出来,专心致志温习了几个钟头的功课,晚间想去盥洗室洗个头,陪护却让闻亭丽躺在床尾不要动,说是怕她累着,将一盆温水端到床尾给闻亭丽细细洗了一遍头,洗发香波也不知用的什么牌子,幽馥的香味直飘到走廊上去。
闻亭丽僵在床上不敢动,陆家待人太过细心,明明在病房,却让她处处感觉自己像个皇帝,再这样搞下去,等到出院那天,她怕是连路都不会走了。
第二天早上,趁外科的廖主任过来查房,闻亭丽便以要上学为由强烈要求出院。廖主任看伤口恢复得不错,也就同意了,给闻亭丽开了几剂口服药让她拿回家自己服用。
在闻亭丽收拾的当口,邝先生同廖主任一起过来探望她。
“也好,闻小姐正是好动的年纪,老拘在病房里反而不利于伤口恢复。昨日邝某才知道闻小姐在务实念书,往后学校里有什么事需要邝某帮忙的,尽管同邝某说。”
闻亭丽心弦一动,这话听起来诚挚又热心,她若是趁势开口,说不定邝先生真会让校方好生关照她。毕竟务实女子中学正是陆家名下的产业。
然而,邝志林话虽这样说,却并没有将自己的名片递过来,想来对她仍有些防范心理。
闻亭丽垂眸微笑,也对,那一晚她的出现太过偶然,邝志林会对她起疑心也正常。如今伤也帮她治了,衣服也赔了,这几天还专门派陪护照顾她,陆世澄跟她之间,就算是两不相欠了。
于是她并没有接着邝志林的话往下说,而是将那张银票找出来递给邝志林:“这是那晚陆小先生落下的,烦请邝先生帮忙还给陆小先生。”
邝先生不露声色看看银票上的字迹,又看了眼银票的数目,抬起眼皮,仔仔细细重新审视一番闻亭丽,露出一点笑意,将银票纳入口袋里:“好,我会替闻小姐转交的。闻小姐有伤在身,邝某让他们送你回去,是直接去慈心医院吗?”
“不必了。”闻亭丽忙摆手,“我自己坐车回去就好。”
可是陆家的车已经在台阶前等着了,一看她出来,司机赶忙把车门打开,闻亭丽无奈,只得向对方欠了欠身。上车前,下意识看看四周,说来奇怪。自打那晚她从黄金剧院出来,就没再看到过乔太太的人,也不知是被陆家的人清走了,还是乔太太最近忙着操办儿子的婚礼没空管她这边。
没等车开动,邝先生就提着一包东西追出来了:“闻小姐,你落了东西。”
闻亭丽为难地微笑着:“烦请邝先生把这些衣裙退回去吧,我那件旗袍很旧了,样式也普通,真不必专门赔新的给我。”
“看来,闻小姐是不满意这些裙子的款式?邝某这就令人重新去买一批,这些扔了便是。”
闻亭丽一吓:“别扔!别扔!真拿您没办法,好吧,我收下便是。”
邝先生笑眯眯将纸袋送进来。
到了医院,闻德生一看到女儿就焦声说:“昨晚去哪儿了?”
闻亭丽把「话剧大赛」的奖杯给父亲看,又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伤口,把先前在医院里对周嫂说过的同一套话,在父亲面前又说了一遍。
闻德生看见那金灿灿的奖杯,不禁悚然动容,忙伸出骨瘦的手,小心翼翼抚摸着。
“得奖了?市里的第一名?”
闻亭丽骄傲点头。
“真好……”闻德生的声线开始颤抖,“好孩子,真有出息,比爹有出息多了!”
闻亭丽眼眶微热,别过脸去,过一会又若无其事回过头来:“这算什么,将来还有更大的出息呢,别把肩膀露在外头了,当心着凉。”
下午闻亭丽提前销假去学校,刚巧燕珍珍急匆匆从课室出来。
“你出院了?我刚要给你的病房打电话呢。快跟我去校长办公室,郑主任跟米歇尔校长为了你的事快吵起来了,赵青萝也在那儿。”
两人跑到小白楼,刚踏上走廊就听见郑主任激昂的说话声。
“闻亭丽代表务实荣获大赛冠军,这是无上的荣誉,校方为何不能给她颁发育英奖学金?这些日子闻亭丽和赵青萝她们天天在礼堂排练到九点半,您对此想必也有所耳闻。假如这次学校不肯给予奖励,往后恐怕没有哪个学生会再为了务实的荣誉积极备赛!今天您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就赖在您的办公室不走了。”
往里看,就看见郑主任和赵青萝立在米歇尔的办公桌前,气氛剑拔弩张。
米歇尔淡声说:“闻亭丽获得冠军是值得嘉奖,但校方不肯给她颁发奖学金另有原因。我刚得到消息,闻亭丽未经学校许可擅自跟影视公司签订合同,这是严重违反务实校规的行为!倘若经查属实,校方非但不可能给她颁发育英奖学金,还会考虑将闻亭丽开除。”
闻亭丽一骇,米歇尔怎会这么快得到消息?
转念一想,乔老爷和乔太太派人跟踪了她这么久,想必早已知道黄远山找她拍戏的事。呵,他们一心想把她撵出上海,怕务实因为这次拿奖的事准许她参加联考,索性让米歇尔利用这个借口向她发难。
万幸她多留了一个心眼,没有立即跟黄远山签订合同。
郑主任和赵青萝面面相觑:“演电影?我们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米歇尔的表情饱含深意:“关于闻亭丽,你们不知道的事多了——”
“米歇尔校长!”闻亭丽进去打断她,“前晚比赛我取得冠军之后,黄金影视公司的黄导演的确有意向要找我拍戏。但我明确告诉她要在中学毕业之后再商量,而且我也要求她在正式开拍前,务必取得我所在学校的准许。不知道校长从哪里得到的谣言说我擅自答应这事?”
燕珍珍也趁势说:“就是!比赛当晚,闻亭丽连记者的采访都不轻易接受,又怎会不经学校允许擅自签订什么合同?”
郑主任给学生们一个安抚的手势,转身从容对米歇尔说:“在我的印象中,您一向是开明温和的。但在闻亭丽这件事上,您为何表现得如此不讲道理?我们跟闻亭丽相处下来,对她的为人再相信不过了,您是不是对她有什么误会?”
“误会?看来你们对她还不够了解。”米歇尔扔出一沓照片,“自己看吧,都举报到我这来了。”
几人惊讶地围过去,照片上是一张剧本的近影,标题赫然正是《南国佳人》,另一张则是合同意向书,女主演一栏写着「闻亭丽」三个字,照得这样清晰,想必是有人趁黄金影业的人不注意偷拍的。
“这能说明什么?”
然而,看到最后一张照片时,几个人集体不说话了。因为相片上正是黄远山和闻亭丽,两个人隔着一张咖啡桌面对面说话,桌上则摆着一份阔大的剧本,黄金影业的剧本一向是特制的,两下里一对比就知同一个剧本。
“还有话说吗?”米歇尔讥诮地说,“你跟黄导演接触不只一次两次了,黄金影业某位制片人亲口正式你已经签订了合同,片酬是九百大洋,预定九月份开拍,听说该剧组已经开始为你专门订制服装了。”
闻亭丽百口莫辩。
“我知道闻小姐齿牙锋利,但这些照片可骗不了人。如今证据确凿,我作为主抓纪律的副校长必须针对你的问题马上召集校董开会,你们再在这里吵闹,我就让校工把你们统统赶出去。”
她们就这样被撵了出来,连郑主任也不例外。
郑主任一把拽住闻亭丽。
“你实话告诉先生,你真答应演戏了?”
闻亭丽耷拉着脑袋没吭声。
“为什么呀?”赵青萝急得推闻亭丽的肩膀,“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是违反校纪的?”
“我没有签字。”闻亭丽抬起头,“而且我跟黄经理讲好了毕业之后再开拍,米歇尔非要拿这件事大作文章,我也没办法。”
“这种行为本来就很难界定。”郑主任气急败坏地说,“你一个学生,怎能私下跟影视公司的人接洽?即使你不怕被开除,电影届鱼龙混杂,那些人是你能随随便便打交道的?你不是立志要考大学吗,我看你一有空就躲在一边看书,好端端地你又去拍什么电影?!你真要急死老师嘛?”
“是因为家里的事吧?”燕珍珍从刚才起就没说过话,这时候倏地开了腔。
赵青萝和郑主任惊讶地把目光转向她。
“我猜的。”燕珍珍耸耸肩,“闻亭丽从不吃早饭,但中午食堂的那顿午餐她比谁吃得都多,饭后她一定会把snack收起来,我猜是要拿回家给谁吃。她也从不邀请我们去她家玩,平日我请闻亭丽吃东西,她也从不回请。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小气,后来才发现是她是真穷。”
闻亭丽坐到花坛边,捡起一根树枝划了划脚下的泥:“燕珍珍,你是不是早就埋怨我不回请了?”
“她说的是真的?”郑主任推了推她的肩膀。
“我爸爸在住院,家里现在没收入,我想攒点钱上大学。黄金影业给的片酬很高,而且这次的剧本又是北平名笔月照水女士写的,她的电影一向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我是经过再三的思考,才答应黄导演的。”
郑主任和赵青萝心酸地摸摸闻亭丽的脑袋,懊丧了一会,郑主任重新振作起来:“不怕,我先给邹校长打个电话,她老人家绝对能体谅你的难处。总之我不能眼看着米歇尔独断专行。”
郑主任这一去,直到放学时分都没能回来。闻亭丽心知无望,只得在心里另作筹划,本已经走出校门了,又转身回学校,正在这时,一辆奶油色的车开了过来。
“闻亭丽!”
竟是久违的乔宝心。
乔宝心穿一件蜜合色洋装,一下车就疾步朝闻亭丽走过来:“我正到处找你呢,咦,你的胳膊怎么了?“
“前几天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事,只是一点皮外伤。”
乔宝心压低嗓门说:“放心,我妈的人不在附近。我只是听说我爸妈又找你麻烦了,特地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两分钟后,两人在街边的西点店对着坐下。
乔宝心给闻亭丽和自己点了咖啡和小蛋糕,却不吃,也不喝,只若有所思望着那银光闪闪的杯盏,幽幽道:“婚礼那天,我哥喝得烂醉如泥,要不是现场有几位证婚人和伴郎全程陪在一旁,他连婚书上的字都签不了。”
闻亭丽无动于衷。
乔宝心叹气说:“亭丽,我不是要在你面前代我哥诉苦,我哥这样痛苦也不单单是为了你,凡是有自由意志的人,都忍受不了这样封建的家庭,此前我哥一直被我爹软禁在书房里,我也闹不清我爹妈最后用什么法子让我哥死的心。但想必他们自己也清楚,这婚事一点也不牢靠,他们无计可施,只能迁怒于你。”
闻亭丽冷笑:“难道把我赶出上海,你哥和你嫂嫂就能白头到老了?!说来说去,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
乔宝心惭愧地低下脑袋,闻亭丽忽道:“宝心,你认识我们学校的米歇尔校长么?你姆妈跟她是不是很熟?”
乔宝心点头:“她经常来我家。她虽是英籍洋人,却是在香港长大的,她跟我姆妈当年同在香港某间教会学校念书。只不过姆妈一毕业就回上海嫁人,而米歇尔则一直念到大学毕业。据说米歇尔家境并不富裕,当初念大学的费用还是妈妈资助的,两个人交情这样深,米歇尔肯陪我妈胡闹不奇怪。对了,你们学校现在怎么说?难道就任由米歇尔针对你吗?”
闻亭丽咬了咬唇:“她在学校待了不少年头了,务实上上下下都对她风评不错。再说,就算校董会明知米歇尔故意针对我,也不可能为了帮一个学生去反对副校长的意见,况且我违纪是事实。”
乔宝心握紧拳头:“说来说去,症结还是出在我爹妈身上,我现在可真恨他们!出门前我刚跟我妈大吵了一架,可恨我那些威胁的话对她丝毫不起作用。我又去求我祖父,可惜我连他老人家的面都见不着,至于我哥和莉芸嫂嫂……婚礼一结束,两边的父母就逼哥哥嫂嫂去度蜜月,这会他们多半已在去澳洲的轮船上了。”
说到这里,乔宝心苦恼地搓了搓自己的脸,眼睛忽一亮:“对了。刚才我在家里看到我小表舅了,他听说这件事,当着我姆妈的面,把我爹和姆妈好好嘲讽了一顿,我问小表舅有没有法子,小表舅说办法倒是有。但必须你亲自跟他把来龙去脉说清楚,说完这话他就走了,亭丽,要不我们去找我小表舅帮忙吧?他一定有法子对付我爸妈的。”
闻亭丽张了张嘴,她相信,只要她亲自开口求孟麒光帮忙,他绝对会帮她把这件事处理得极其干净漂亮,而且不只这一次,往后乔家人和米歇尔也都不会再找她麻烦。
但如此一来,她俨然又被一根看不见的线引到了悬崖边,前方是极具迷惑性的美丽花园,只要她意志力稍一薄弱,就可能放任自己跳下去。
其实早在邱凌云找她麻烦的那一晚,她就看出孟麒光是个操弄人心的高手,这样的人往往颇有城府,同时又富有魅力,她没有把握应对这种危险的男人,为此一直有意避免跟孟麒光打交道。
上回已经委婉拒绝过孟麒光一次,所以这一次,他干脆不再主动,而是等着她自己找上门去…他当真是人精中的人精,不,她不能去——
思量间抬头,恰对上乔宝心充满关切的目光,宝心眼里的真挚和焦急,是断乎作不了假的,闻亭丽心窝一暖:“不必找他,我已经想到别的法子了。”
“真的?”
闻亭丽「嗯」了一声,比起孟麒光的道行,宝心的城府太浅,也太嫩,难怪会不知不觉成为自己表舅的传话筒。
她心里什么都明白,面上却什么也没说,只抬手覆住乔宝心的手背,恳切地说:“宝心,谢谢你,谢谢你为了我的事专门跑一趟。”
乔宝心从身旁的小拎包里取出一百大洋塞给闻亭丽:“你现在一定很困难,你拿着这钱先应付一阵,等我自由些,再设法给你送钱。”
“用不着,快拿回去,我有钱,我家洋服店囤的那批货折卖了一个好价钱,足够我们应付个一两年了。”
乔宝心却非要把钱塞到闻亭丽的书袋里:“你不拿,我就不走!”
闻亭丽无奈:“等我缺钱我一定会找你帮忙行不行?”
两人从咖啡馆出来,乔宝心忧心忡忡地说:“也不知道你的法子行不行得通,米歇尔既然要开除你,绝不会等到邹校长回来再动手,我猜就是这一两天了。这样,我再去劝劝我姆妈,假如你的法子行不通,一定要赶快告诉我。你直接给陈艾莎打电话,她有法子联系到我。”
闻亭丽立在街边目送乔宝心的车远去,一抬头,眼看要天黑了。
低头望望自己受伤的胳膊,又抬头看看对面校门旁「陆氏捐赠」几个大字,她硬起心肠做了个决定。
十分钟后,她再次从学校礼堂里的盥洗室出来,只是刚才她的胳膊还好好的,这会儿纱布全湿透了,她忍痛叫了辆黄包车,径自回到了慈心医院。
不出所料,半夜就开始发烧,捱到六点钟,胳膊已经痛到抬不来了。
闻德生的陪护在医院里做了好几年,经验已经相当老道,一看就惊呼:“闻小姐,你的伤口发炎了,快叫大夫帮你看看,这万万拖不得的。”
闻亭丽却直接出门赶往惠群医院。
下车后,径直去外科病房,病房里的大夫和护士对这爱说爱笑的小姑娘印象蛮好,笑道:“这不是闻小姐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闻亭丽苦着脸:“我好像发烧了。”
医护们忙去请上回那位姓廖的外科主任。
廖主任揭开纱料一看,伤口已经有了红肿渗水的迹象,他直蹙眉头:“怎么才一天就感染成这样?!你有没有按时吃药?”
闻亭丽没吭声,只默默坐在那里抹眼泪。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闻亭丽抽抽嗒嗒地说:“真难为前几日邝先生那样关照我,可现在,真恨不得那颗子弹直接打穿我的胸膛才好,那样我也就没这么多烦恼了。昨天我刚出院,学校里一个副校长就诬陷我违纪,非要把我开除。我是一心要考大学的,假如书念不成了,我也不想吃什么消炎片了,让这伤口烂掉好了,”
廖主任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闻小姐不是在务实念书吗?哪位校长要开除你?”
闻亭丽只是心灰意冷地摇头,廖主任欲言又止。
换完药,护士过来给闻亭丽挂吊瓶。
在等待注射的空隙,闻亭丽借口要去洗手间,悄悄到外科主任门前转了一圈,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头隐隐约约传来细微的说话声。
她蹑手蹑脚回到注射室,中午打完最后一针,廖主任仍旧未现身。尽管如此,闻亭丽心里也已经有了五成的把握。
回到学校,迎面撞上赵青萝和话剧社的一班同学,她们刚从食堂出来。
“好点了吗?”赵青萝迎向闻亭丽,“是不是为着昨天的事太焦心,不然好端端怎么又烧上了?”
闻亭丽只问:“米歇尔那边有结论了?”
同学们面面相觑,赵青萝懊丧地摇摇头:“听说已经在拟开除你的文书了。”
旋即又说:“不过你放心,郑主任刚买了去北平的火车票,她打算这周末将你的事当面告诉邹校长,我们的邹校长一贯爱惜人才,绝不会让你就这样被开除的。”
话虽这样说,赵青萝的语气却并不笃定,那边燕珍珍跑过来了:“闻亭丽,柳先生和教务处的陈先生正到处找你呢。”
刚到走廊上,就看见班主任柳苑华和上回那位凶巴巴的陈处长在门口说话。
柳苑华仍是一团和气,令人没想到的是,陈处长今日竟也是笑吟吟的样子。
“等你半天了。”陈先生空前热情,“恭喜闻亭丽同学,学校为了表彰你在上海青年话剧大赛中的表现,决定给你颁发育英奖。校方已在拟布告了,我先代表教务处过来通知你一声,礼拜一米歇尔校长会正式在大会上表彰你。”
除了闻亭丽,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柳苑华笑着推闻亭丽一把:“怎么不说话,是不是高兴傻了?”
闻亭丽悬着的心彻底落了地。
她料的没错,那位惠群医院的廖主任能够直接联系到陆家的人,廖主任面上不作声,背地里却将她伤势恶化的事告诉了邝先生。
邝先生那边,则迅速做出了反应。
她的胳膊,是因为陆家的事受的伤,他们在她住院期间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无非是念在她受了无妄之灾的缘故。但这也体现出陆世澄行事方面的一个特点:讲体面。
如今,她这边刚出院,米歇尔就要把她撵出务实中学,这无异于告诉惠群医院的医护人员,他们陆家嘴上一套,背地里却是另一套,这何止是在打邝先生的脸,更是在公然打陆世澄的脸。
邝先生不给她名片又有什么关系,既被她看出外科主任和陆家关系不一般,她自有法子拐弯抹角将自己的遭遇转告对方。
想到此处,闻亭丽由衷露出笑容:“谢谢陈处长,谢谢柳先生。”
礼拜一,礼堂照例召开训读会,雷鸣般的掌声中,闻亭丽满面荣光接过米歇尔颁发的小奖杯和荣誉证书。
这是务实的学生第一次斩获表演类的大奖,台下的师生们一个劲为闻亭丽喝彩。
米歇尔看着像昨晚没睡好,肤色透着青灰,黑眼圈严重到粉底都遮不住,她努力冲闻亭丽绽放笑容,但闻亭丽觉得那笑比哭还难看。
但起码这人不再冷冰冰,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
闻亭丽在心中冷笑,社会是如此无情。但凡她成长的速度稍微慢一点,就要挨打。
才几日,她已经学会利用人性弱点借力打力了。
她不禁在心里默默哀悼,哀悼那个曾经一团天真的闻亭丽。
同时也在内心庆贺,庆贺现在这个全新的,越来越成熟冷静的闻亭丽。
颁完奖,米歇尔柔声细语嘱咐闻亭丽:“往年都是陆老先生亲自签发支票,这两年陆老先生不在上海,这奖项改由陆小先生颁发,你这边没问题的话,校方会帮你跟陆小先生确定具体的领奖时间。”
闻亭丽做出恭敬的样子边听边点头,“哦对了。”米歇尔扶了扶镜框,郑重其事提醒闻亭丽,“陆小先生不太爱说话,去陆公馆领支票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这一点。”
这话分明有卖好的意味,闻亭丽的心情变得更加舒畅。没猜错的话,往后不管乔太太那边怎样相逼,米歇尔都绝不敢再刁难她了。
从教堂出来,她百感交集抬起自己的左胳膊。虽说无端受了一次伤,但能够借着这次意外彻底解决掉最让她心烦的大麻烦,也算值了。
她再看看手里的「育英」奖杯和荣誉证书,喜悦从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扭头对准身后的同学们,豪情万丈地说:“这些日子承蒙诸位同窗的关照,我心里不知有多感激,这礼拜末我想请大家吃一顿饭,时间和地点大家来定,请各位务必赏光。燕珍珍,平时你总嫌我小气,这次你来代表大家点菜如何。我呢,去办公室去请郑主任和柳老师。”
同学们忙起哄:“闻亭丽,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真要让燕珍珍点菜,这顿饭恐怕吃到明年春天都吃不完。”
最后聚餐的时间定在礼拜六的中午,地点在大雅楼。
除了务实的先生和同学,闻亭丽还邀请了秀德的黄云老师和秀德的几个好朋友。所有应邀的人当中,只有乔宝心被家里扣住赶不过来。尽管如此,两校的人加起来也坐了足足三大桌。
包间里热闹非凡,闻亭丽动情地向三位老师举杯:“承蒙几位恩师对学生的关照,学生我——”
本是极欢喜诚挚的强调,一开口却莫名哽咽。
黄云忙说:“莫哭莫哭,这样的好日子,应该高兴才是。”
“就是。”郑主任和柳苑华的声音也有些发涩,“奖项是你靠实力赢回来的,这是值得庆贺的事,快把眼泪擦干。”
闻亭丽擦干眼泪,对着满桌人高高举起酒杯。
“让我们敬师恩!敬友谊!”
同窗们异口同声地说:“敬才华!敬勇气!敬自由!敬永不屈服的精神!”
女孩们的音调是那样清悦高昂,仿佛蕴含着鲜活的生命力,穿透窗户向高高的蓝天飞去,闻亭丽胸中激荡,举杯一饮而尽。
往后这半个月,米歇尔再没找过她的麻烦,教导处的老师们待她也是和和气气,她每天除了上课用功,就是在礼堂里排练一些小节目。
要不是父亲还在医院里,闻亭丽最近的生活简直可以用「岁月静好」来形容。
只有一桩,不知是不是陆世澄最近太忙,校方迟迟没通知她去陆公馆领支票,闻亭丽作为一个缺钱的人,不免老在心里惦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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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这一等,
闻亭丽喜滋滋应了。
傍晚回到慈心医院,
闻亭丽一脸惊喜:“院长她老人家回来了?”
上礼拜邓院长去南京开会,算起来有好几天没见到她老人家了。姓包的先生?一定是包亚明,看样子,
她给包律师事务所打过去,
“这周三傍晚六点钟,包律师有一个钟头的空余时间,
闻亭丽郑重记下时间。晚上趁人不注意,
邓院长果在办公室。
“您从南京回来了?!”闻亭丽欢快地将一兜水果和宵夜搁到邓院长的手边。
邓毅被闻亭丽的笑容所感染,脸上也跟着泛起浓浓的笑意。
“包亚明已经让人联系你了吧?”
“嗯。”一说到这个闻亭丽就有点紧张,
“他跟你约的几点?”
“礼拜三下午六点。”
邓毅端着茶盅想了想:“那天下午五点钟我正好要跟人到礼查饭店谈点事情,
闻亭丽喜出望外:“有您亲自带我去,我就不用担心自己闹笑话了。”
“我可从不担心你会闹笑话。”邓院长含笑摇摇头,“你啊,你是我见过的最大方的孩子。”
桌上的电话响了,她接起电话:“喂,
不知对方说了句什么,
礼拜三这天,闻亭丽掐着点赶到礼查饭店,说好了五点半汇合,结果一直等到五点四十都没看到邓院长从饭店出来。
闻亭丽有些纳闷,邓院长是个心细又守时的人,莫不是被什么急事绊住了。
再等下去就赶不及去准时见包律师了,只得先行离开礼查饭店,这个变故导致她原计划晚出发十分钟,怕迟到,随手在路旁叫了一辆黄包车。
坐上车没多久,就听身后的街角发出「砰」的一声怪声,乍听之下,像是除夕的爆竹响,可是传到闻亭丽的耳里,却让她浑身一僵。
枪响!
绝不会错,前不久,她才在黄金戏院的后楼近距离听见过这声音。
她紧张地抓住车篷:“师傅,你听见了吗?”
“什么?”车夫一脸茫然,正当这时,一辆汽车呼啸着从她们身边擦过。
闻亭丽正如惊弓之鸟,下意识一回头,恰巧那车的窗户开着,后座上坐着的人竟是邝志林。
邝先生也正扭头望着枪声传来的方向,眉毛微抬,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不等她看清楚,这车就飞驰着消失在街头。
“那边出什么事了?”黄包车师傅伸长脖子张望一晌,终于有点慌了,抬起车把就要跑开,闻亭丽却突然从车上跳下来,不顾师傅诧异的目光,转身朝出事的方向跑去。
街上早已大乱,人群惊叫着四散逃开,还有一小撮不怕死的,同闻亭丽一样,一径朝礼查饭店跑。
“吓人呐,礼查饭店大堂地上全是血。”闻亭丽听在耳里,心脏愈发狂跳不已,卯足了劲逆着人流向前跑,一边跑,一边紧张地用目光在路边搜索,可她始终没能在人堆里发现邓院长的踪影。
好不容易挤到礼查饭店门口,就见大堂里聚满了黑衣巡捕,忽听一阵低嚷声,巡捕们用担架抬着一个人出来了:“快让开!别挡路!”
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闻亭丽拼命踮起脚向前看。可惜担架上的人从头到脚被一件黑色大衣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见,颠踬间,一只戴着腕表的手从担架上滑落下来。
闻亭丽额角一跳。
那是邓院长的手表!
警察很快将那人抬上了一辆车,她满心惶然向前追去,却被一根质硬的的物件重重怼了一下肩膀。
“退开!这地方要进行搜查!”
闻亭丽被警棍推得一个趔趄,双眼却死死盯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明明在盛夏,牙齿却不受控制地上下打战,只听周围的行人议论纷纷。
“中枪的人究竟是男是女?”
“我听饭店的印度门房说,是位老太太,听说模样还挺体面的。”
闻亭丽如梦初醒,这附近最近的一家医院就是圣玛丽医院。假如她马上召一辆黄包车追到圣玛丽医院,说不定能打听到点什么,正要找寻黄包车,猛不防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中年女人,短发,眼神清亮而敏锐,身板挺拔,站在人堆里,有一种如竹如松的气度。
因着这份独特的气质,闻亭丽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前不久,她在邓院长的办公室见过这女子,她听见院长叫这人——“成英。”
成英死死盯着汽车远去的方向,那惨白的面色,表明她也正处在极大的惊怒中。但成英显然非常警醒,不等警察问到近前,便镇定自如退出人堆,改随另一拨行人疾步朝对街走过来。
可就在这时候,她撞上了闻亭丽的视线,先是一愕。随即盯着她上下打量,看这样子,她也认出了闻亭丽。
闻亭丽的脑子和心一样混乱,直觉告诉她,成英跟邓院长的关系不一般。但在这种特殊的境地里,她根本无法判断成英究竟是敌还是友,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不露声色挪开了自己的视线。
再瞟过去,成英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人潮里。
对街,警察已经开始盘问行人了,闻亭丽只得退到另一个街角,街上人太多,她费了许多工夫才召到一辆黄包车。
赶到圣玛丽医院,急诊室里却异常清净,楼上楼下跑了几趟。既不见警察的踪影,也不见闻讯赶来的报界人士。
闻亭丽一无所获,只得又赶回慈心医院。往日为了避人耳目,她总是要捱到九点以后再去寻邓院长,但这次,她一回来就直奔四楼。
院长办公室的门紧锁着,闻亭丽「笃笃笃」敲着门。
她多么希望,房门里能像往常一样响起那声慈蔼的「请进」。
今晚,房内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她杵在门口,胸口像铅块一样沉沉坠着,忽想起汤普生大夫,忙下楼去办公室找他。
谁知又扑了空,护士说,汤普生两个小时前就走了,接班的夜班大夫边打呵欠边写病志,那副悠闲自在的样子委实看不出有异。
闻亭丽开始安慰自己,或许中枪的并不是邓院长。不然慈心医院的医护人员早该炸开锅了。
当晚,她照旧在病房里的陪床上睡觉,半梦半醒间,忽被人轻轻推搡了一下,她惊醒,见是一位面熟的护士,这人姓刘,是内科病房的护士长,为人很和善,平时总是笑呵呵的。
此时的刘护士长却是满面忧色,看她醒了,低声说:“小闻,跟我来,外头有人找你。”
出来看,闻亭丽一呆,竟是成英。成英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含笑向她走近:“闻小姐,还记得我吗?我们在邓院长的办公室见过的,有位长辈受了伤,特让我带你去见她一面。”
闻亭丽的心一阵狂跳,因为她一眼就认出成英手里的公文包正是邓院长总提着的那个,包身已经很旧了,邓院长却老舍不得换。
长辈?难不成她说的是邓院长。刘护士长在旁做介绍:“厉女士是济世私立医院的外科大夫,她跟邓院长是老朋友了,我们医院许多人都认识她,去一趟吧,没关系的。”
原来她姓厉。
“忘记作自我介绍了,我姓厉,全名厉成英。”
闻亭丽立刻决定暂时放下戒心,不为别的,只为她曾亲耳听过邓院长称呼成英「奇女子」。而且,刘护士长要不是跟厉成英也有着极深的交情,是绝不可能深夜把这人领进病房的,在内科病房住了这么久,她对刘护士长的为人很了解,能被邓院长和刘护士长同时信赖的人,绝不可能会是坏人。
她忙对厉成英点点头,回病房匆匆向陪护交代一句,出来同厉成英上了一辆车。
路上,厉成英拧眉默然想着事情。闻亭丽一颗心七上八下,也没心思聊天。
车停了,外头却不是某家医院,而是一幢半旧的三层小洋楼。
厉成英下车揿响门铃,立即有人开了门。
夜太黑,看不清周围的景致,穿过前庭花园,就看见明亮的客厅里有个人在来回踱步,这人年约四五十岁,花白头发,络腮胡,鼻梁上戴一副金丝眼镜。
闻亭丽一下子就认出他是大名鼎鼎的包亚明律师。因为她不止一次在报纸上看过他的照片。此外,窗前还站着一位高个头的中年女子。
听到门响,两个人警惕地转头。
厉成英领着闻亭丽入内:“这位是包亚明律师,邓院长之前应该已经向你介绍过他。那位是立明出版社的陈编辑,你可以叫她陈女士。”
“你好。”陈女士主动过来跟闻亭丽握手,“经常听邓院长提起你。”
包亚明却留在原地戒备地打量闻亭丽,他的眼睛锐利如鹰隼,似能一眼看透人心:“闻小姐,下午你明明约了来律师事务所见我,为何六点钟你没有来赴约,反而出现在礼查饭店门口?”
“老包,现在可不是在法庭上,你这样会吓到小闻的,小闻,你先坐下喝口水。”
闻亭丽焦急地环顾四周:“邓院长在哪里?”
厉成英拉着闻亭丽在沙发上坐下,低头默了好一会,沙声说:“邓院长现在在仁济医院抢救,目前还未度过危险期。”
闻亭丽浑身一震:“下午中枪的真是她老人家?!”
厉成英面色灰败:“是,只是刺杀邓院长的凶徒还未抓到。我们找你来,就是想向你打听今天下午的情况。”
闻亭丽压下汹涌的泪意,尽可能用镇静的语气说:“星期一晚上我去找邓院长,她要我今天先去礼查饭店等她。到时候她带我一起去找包律师,可我等到五点四十也没见到她老人家,怕迟到,我就先走了,走出去没多远,就听到了枪响——”
“礼查那条街一向喧嚷。”包亚明冷不丁发问,“闻小姐只是个学生,想必你之前从未接触过枪械,凭什么那么快判断出那是枪响?
闻亭丽张了张嘴,假如没有那晚陆世澄的事,她绝不会那么快联想到枪声,这一点的确有点可疑。但她已经答应陆家绝不把那晚的事泄漏出去,这会儿自然无法直接言明其中缘故,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以前在码头撞见过白龙帮的人械斗,所以能听出枪声。”
厉成英递给闻亭丽一杯水:“不急,你继续说。”
“接着,我就看到警察把一个蒙着黑大衣的人抬了出来……我认得邓院长的腕表,担心担架上的人是她老人家,就跟着追到了圣玛丽医院,结果发现邓院长根本没在那儿,再然后,我就赶回慈心了。”
“出事的时候,你有没有在街头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又或是看到什么熟面孔?”
闻亭丽望向厉成英:“就只看到您在对街。”
厉成英非常有耐心:“再好好想想,除了我,街上当时还有让你印象深刻的人吗?”
闻亭丽刚要摇头,忽然脑中白光一闪,不对,当时她还看到了一个熟人。
但,邝志林怎么看也不像跟这件事有关。
仅仅踟蹰了一秒,她就果断答道:“我还看到了南洋鸿业陆家的邝志林先生。他的汽车正好经过那里,我看到他坐在后座,他也正朝枪声方向看,仿佛很惊异的样子。”
陈女士在旁插话:“上次那件事我们就猜与陆家的人有关,会不会真是他们派人干的?”
包亚明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沉声说:“成英,你怎么想?”
从三个人的对话能看出,厉成英是这个团体的主心骨。
厉成英沉吟片刻,抬头对闻亭丽说:“你既听出是枪响,就不怕危险吗,为什么不跑得远远的,而是掉过头去找邓院长?”
“我来不及想那么多。”闻亭丽心中一酸,冲口而出,“我只知道邓院长那会儿还在礼查饭店,我担心她老人家出事——”
她捂住自己的脸,眼泪汩汩从指缝里流出来。
“对我而言,邓院长就是我的家人,前一阵,要不是她老人家不计回报地帮助我们,我父亲可能早就已经死了,我和妹妹也早被人撵出上海了,在我心里,再也找不到比她老人家更值得敬重的人,当时我满脑子只想着确认她老人家无事。”
陈女士和包亚明哑默低头。厉成英红着眼睛扭头看向窗外,一时之间,屋子里只能听见闻亭丽的啜泣声,三个人都未劝慰闻亭丽,只是很体谅地陪着她一起沉浸在难过的情绪里,良久,厉成英勉强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将一块手帕递到闻亭丽手里,哑声问:“小闻,你想抓住刺杀邓院长的凶手吗?”
闻亭丽顾不上擦眼泪,急急抬头:“我当然想!”
三个人互视一眼,厉成英思索着说:“关于凶手,我们目前有几个比较明确的怀疑对象,最有嫌疑的那几个,我们已经安排了相应的调查人员,陆家虽然可能性较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考虑到当天你在现场看到过邝志林,我们想请你帮忙调查陆家。”
她的语气十分恳切。
闻亭丽一下子懵了:“我?我不行的,我没做过这个。”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除了我们三个,现在是不是没人知道你跟邓院长有极深的私交?”
“是,我不想给她老人家惹麻烦,所以每次去找她都会避人耳目。”
厉成英苦笑:“很好,实不相瞒,我们找你来也是经过一番慎重的考量。这次刺杀行动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那帮人提前摸准了邓院长的行程。从这一点来看,邓院长的关系网已经极不安全了,而你——作为一个置身事外的「陌生人」,即便参与调查,也不会惹人怀疑,这对你和对邓院长都是一种保护。此外,你在务实念书,而陆家正是务实的大校董,这意味着你比旁人有更多机会可以接触到陆世澄和邝志林。”
闻亭丽依旧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个请求太过突然,她现在心里半点准备都没有,她一心只想考大学,才不要被卷入这种危险的调查中。
然而,一想到遇刺的是邓院长,她的心就像被利刃刺中,汩汩往外冒血。
她深吸一口气:“冒昧问一句,你们为何会怀疑陆家与此事有关?那位邝先生当时虽也在现场,但据我观察,他好像也被那声枪响吓到了,一个人在紧急情况下是很难伪装自己的。”
厉成英说:“这次邓院长之所以出事,极可能与前一阵我们私自从南洋运送了一批药物去前线有关,前线有大量伤员急需救治,而邓院长正是此次转运的主要联络人。如果将这批药运到内陆贩卖,足可以盈利千万。可因为我们屡次截获其中一部分送往前线,少不得损及一些南洋商人的利益,加上前不久的另一次事件,很难不让人怀疑陆家有人参与了这次刺杀。但我们暂时无法确定究竟是陆世澄这边的人做的,还是那位陆三爷派人做的。”
闻亭丽不安地听着,这些事都是她此前从未听过的,那样危险,却有人舍命去做,偏偏这个人,还是她一向最敬重的邓院长,她仿佛长久窝在某个温暖的礁岛,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无意间看到了一抹壮烈的风景……她的心在颤抖,却又忍不住心生向往。
她迟疑着,鼓起全部勇气问:“你们……为什么会信任我?”
厉成英微笑:“院长她老人家目光如炬,她认可的人,绝不会差。此前她老人家曾不只一次在我们面前提到过你。关键是,今天邓院长出事时,你不顾危险返回礼查饭店,这份决断和勇气,让大家非常感动。
闻亭丽的眼圈再一次红了起来。包亚明在旁说:“放心,成英和我会全程保护你的行动。一旦在执行任何过程中遇到危险,随时可以退出,一切以你的人身安全为主。”
闻亭丽仍在犯难,厉成英:“不勉强,你好好考虑清楚再答复我们。不论你答应与否,这件事都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影响,邓院长出事之前一直不计回报地关照你们一家,我们作为她的同伴,同样不希望让你觉得我们是在挟恩相逼。”
她的目光是那样清亮和正直,让闻亭丽心头一松。“我可以去看看邓院长吗?”
包亚明敲了敲手里的烟斗:“那边现在鱼龙混杂,连成英和小陈都不敢前去探望,不过好在大家都知道我是邓毅的老朋友。这样,明日你扮成我的助手,我想办法带你进去。”
闻亭丽忙冲包亚明鞠了一躬,赧然说:“包律师,事发至今我还没为失约的事向您道歉呢。”
包亚明叼着烟斗哼哼鼻子:“倘若你按时赴约,我倒要重新掂量掂量邓毅的眼睛是不是出毛病了!”
第二日一早,各大报纸都刊登了邓院长遇刺的新闻。至于邓院长遇刺的原因,则是众说纷纭。傍晚,闻亭丽按照预先商量好的那样,戴假发穿旗袍,扮成中年妇人的样子,随包亚明一同去探望邓毅。
看到邓院长陷在床单里昏迷不醒的样子,闻亭丽险些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凶徒一共射出两发子弹,其中一发正中邓院长的前胸,导致院长肺部大量出血,另外一发子弹,恰巧射中手腕,凶徒大约是担心邓院长身上备有武器,预先射出一枪让邓院长丧失还击的能力。
出来后,闻亭丽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悲恨情绪中,木然走下台阶,目光忽一定,抬头对包亚明说:“我想见厉女士。”
当晚,闻亭丽在一幢破旧的石库门房子再次见到了厉成英。
这一次,她开门见山地说:“我愿意帮忙调查这件事。”
所有的迟疑和惶恐,在亲眼见到邓院长惨状的那一刹那都被粉碎了。她老人家已经命在旦夕,凶手却还逍遥法外!她迫不及待想要帮忙找到刺杀邓院长的凶徒,一刻也等不了!
厉成英有些动容:“你考虑好了?”
闻亭丽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三个人同时松了口气,包亚明从手里的公文包取出一份合同。
“临危受命,勇气可嘉。这任务不但极考验人的意志力,还会让你时刻面临危险,小闻,为了鼓励你的义举,我私人向你提供一笔两千大洋的补偿金。等你圆满完成任务,这笔款子会以曙光律师事务所的名义打到你的户头上”
“不,我不是为了钱!”
包亚明表情有点复杂:“我知道你不是为了钱,但这个任务要承担很大的风险,有了这笔钱傍身,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全身而退。”
闻亭丽忽然就明白了包亚明的意图,昨日在街头,她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判断出是枪声,这对包亚明而言,始终是个疑点。
他需要做些什么来保护邓院长和自己的这些同伴,这份合同名为补偿,实则是通过这种方式拿到她参与调查的实证。
有了她亲笔签署的合同,包亚明不必担心日后她会将这件事泄漏出去,更不担心她会出卖大家,因为她跟他们已是利益共同体。
“老包。”厉成英忍不住开腔。
闻亭丽却不容分说接过笔在合同上「唰唰唰」签上自己的名字。
她不怪包亚明用这种方式试探她,这件事牵连甚广,换她,也不会愿意让自己的同伴暴露在危险中。况且,她是自愿参加这次调查的,想当初,邓院长动用自己的人脉帮助她的时候,不曾考虑过自己会不会因此得罪乔家和白龙帮,这次轮到她回报邓院长,又岂怎能畏手畏脚。
包亚明稍一怔,但他迅即恢复了坦然的神色,指导闻亭丽在三份合同签完字,将剩下的一份交还给闻亭丽。
“你自己保管一份。”他的态度明显比先前诚挚许多,也柔软许多。
厉成英默了默:“小闻,此次调查的初衷是为了避免更多的伤亡,你的个人安全始终凌驾于一切之上,有任何问题,都请立即中止调查。如果你因为这件事受到什么伤害,不只我们会愧疚,邓院长醒来后也会不安的。”
“谢谢厉姐,我会加倍小心的,时间不等人,请你们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第二天,闻亭丽一进课室,就听同窗们在议论前天邓院长遇刺的事。不过与昨天刚得到消息时的错愕不同,这一次同学们的说法准确不少。
“在礼查饭店好端端喝着咖啡呢,突然就中枪了。”
赵青萝恨恨:“邓院长向来与人为善,谁会跟这样一位老人家过不去?”
“凶徒还未捉到吗?”闻亭丽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加入讨论。
中午在餐厅用饭时,米歇尔亲自过来提醒闻亭丽。
“别忘了今天放学后去陆公馆领育英奖,五点半会有公车在门口等你,别迟到,要有礼貌。”
赵青萝和燕珍珍在对面冲闻亭丽使眼色,闻亭丽做出高兴的样子起身应道:“学生知道了。”
米歇尔一走,燕珍珍和赵青萝一拍手:“上回你亲口说过,一领到钱你就请我们去吃蛋糕,你可不许赖账。”
“放心,放心。”
一下课,闻亭丽就往盥洗室跑。
她压根不相信这件事与邝先生有关,比起邝志林和陆世澄,她更倾向于怀疑那位陆三爷,但她的猜想必须有证据来支撑。如果查到最后真是他们做的,那就说明她的直觉出了错。
倘若不是,有她提供线索,厉成英他们也不至于错失找到凶手的最佳时机。
昨晚厉成英告诉她,要查,必须重点留意陆家是否有近期的南洋药品采购单,而这种东西往往只会收在陆家的书房。
她决定到了陆公馆之后见机行事。
关键是,一次探查未必能窥探到什么,为了日后还有机会见到陆世澄,她必须借着这次领奖给他留下一个极好的印象。
不能表现得太主动和热情,这样只会让他起疑。
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因为陆世澄转头就会把她忘记。
为这事,她琢磨了一整天。
装扮完毕,闻亭丽冲着盥洗室的镜子挤出一个笑容。但或许是心情有点忐忑,笑容不像平时那样明丽,努力调整了好几次,才让自己的笑靥重新变得富有感染力。
走出校门,陆家的司机已经在大门外等着了。
【作者有话说】
要扮猪吃老虎啦。
明天的更新会提前到早上八点钟,明早会有加更,两章一起发。
第20章
到了陆公馆,
“是来领奖的学生吧?请随我来。”
夕阳的照射下,陆公馆透着一种清幽庄重的意趣,沿路走去,
管事将闻亭丽领到小客厅,
奉完茶,小花厅只剩下闻亭丽一个人。
闻亭丽先还目不斜视坐着,
这地方应该是陆家人日常起居之处,桌上摆着果盘、水瓶、茶盏等物。除此之外,
报纸是今天的日期,第一版恰巧是邓院长出事的报道。假如这件事是陆家派人做的,陆世澄想必会格外关注此类新闻。但报纸平平整整,完全看不出曾经被人翻看过的痕迹。
她又将目光投向屋角的小书桌,上回陆世澄就是坐在那里替黄远山写了一封推荐信。但此刻那张书桌上只放着两本外文书籍,
也对,
这次是两个人。
闻亭丽丽胸口一紧,忙从书袋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消炎片倒了两粒在手掌中。
等到陆世澄和管家进来时,闻亭丽左手捧药右手端茶,刚巧露出一副举棋不定的姿态。
管事边走边小声汇报着什么,陆世澄漫不经心地听着,进屋后,陆世澄停步冲闻亭丽礼貌地点点头。从他的眼神来看,一时难以判断他对她是否有印象。
闻亭丽佯装无措把手里的药丸和茶盏放下,笑着起身说:“陆小先生好。”
陆世澄诧异地望一眼闻亭丽手里的药丸,管事也有些纳闷:“闻小姐这是?”
闻亭丽赧然说:“医生叮嘱每天六点半需按时服用消炎药,我不知颁奖礼大约要持续多久,就想趁陆小先生来之前把药先吃了。但是我不确定茶水会不会冲淡西药的药性。”
“原来如此,我马上去给闻小姐小姐换杯凉开水。”
“麻烦您了。”她悄悄用余光瞄了瞄陆世澄,大约是被药片唤起了回忆,他在对面不动声色端详着她。
闻亭丽索性正面迎向陆世澄的目光,抬眸望他一眼,又飞快垂下长长的睫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陆小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陆世澄左手插在裤兜里,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坐,等闻亭丽坐下后,他立在那指了指自己的左胳膊,目光带着几分关切的意味。
“好多了。”闻亭丽笑道,“吃药不过是怕又发烧,那天晚上哭成那样,倒叫陆小先生见笑了。”
她的笑容甜得像含着花蜜的花瓣,换作旁人,受这笑容感染,表情也会变得柔和几分。但陆世澄只是微微一笑,俯身从茶几上拿起一杯水,自顾自喝了口,安安静静坐到对面的沙发上。
空气出现了短暂的凝固。
闻亭丽有点泄气,但她并不急着找话,陆世澄不动,她便也规规矩矩坐在那里。
好在陆世澄身上有一种微妙的平和感,即使不开腔也不会让人觉得局促。
闻亭丽因为垂眼端坐,一时只能瞥见对面陆世澄的裤腿,这个人连鞋子都是纤尘不染,可见其对细节有多注重。假如刺杀案是陆世澄派人做的,她丝毫不奇怪厉成英他们至今找不到有关凶徒的线索。
没多久,管事用银盘端着一个大玻璃瓶和玻璃杯进来了。
“刚才是我疏忽了,还请闻小姐慢用。”
闻亭丽起身再三道谢,坐下后,拿起水杯服药。
陆世澄在一旁耐心等待,看着闻亭丽吃完药片,这才起身,亲自领着她去书房。
闻亭丽已经盘算好在书房怎样跟陆世澄找话头、以及如何观察四周了,岂料那位管事也跟着进来了。
闻亭丽只得又把话咽回去,目光也只敢暂且盯住自己眼前这一块。
陆世澄径直走到书桌后,从自己上衣口袋里取出笔,坐下后唰唰唰签了一张支票。
老管事走到一旁的壁橱前,打开柜门,取出一枚红丝绒小盒子放到陆世澄面前,对着闻亭丽庄严地开了腔:“陆老先生素来重视教育和实业,设此奖的初衷,正是为了鼓励务实的学生发奋图强……还望闻同学珍惜自身才华,以报效祖国为志,孜孜矻矻,内外兼修……”
一口气说了十来句,全是鼓励劝学的话。
闻亭丽欠了欠身,陆世澄等到老管事说完,便将盒子和支票一起颁发给闻亭丽。
整个流程有点公式化,但陆世澄的表情看不出半点敷衍。
闻亭丽慎重接过,红丝绒盒子里包裹着一枚金灿灿的「育英奖」奖章。
上面赫然刻着六个字:【育英才,兴吾邦】。
底下是陆鸿隽的亲笔签名。
闻亭丽抬眸望了望陆世澄,陆世澄静静注视着那枚奖章。
从他认真的眼神中,她隐隐感觉到,陆家上下都异常重视务实的人才培养,她心里其实也很激动,下意识搂紧怀里的奖章,昂起头高兴致谢:“学生会谨记陆老先生的教诲。也谢谢陆小先生亲自为我颁奖。”
陆世澄眼波一漾,管事看在眼里,忙笑着说:“往年学生过来领奖时多少有点拘谨,像闻同学这样活泼的学生我们也是头一回见。”
闻亭丽讪讪,陆世澄向她点点头,仿佛在说「无妨」,又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看样子打算亲自将她送出去。
老管事立即跟上两人的步伐,可就在这时候,花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老管事快步出去接电话。
闻亭丽瞅准机会转过身,仰起头对着身后的陆世澄说:“领奖的时候太紧张,倒忘了还有一件顶要紧的事要跟陆小先生说了,咦,是什么事来着,让我想一想。”
一面说,一面扶住额头装出思索的样子,趁这机会,视线滴溜溜在书房里转了一圈。
可恶,她离书桌有点远,何况中间还隔着一位身形高挑的陆世澄。
再抬眸,就发现陆世澄垂眸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她忙说:“我想起来了,上次陆先生令人赔我的那批洋装我穿有些大,怕浪费,所以我把衣服拿回学校来了,能不能请陆先生令人将衣服退回给百货商店。”
陆世澄有一阵没反应,仿佛在思考闻亭丽这话是什么意思。
真是贵人多忘事!闻亭丽指了指自己的胳膊:“上回我的衣服被……被……被剧院的布景板擦破了,邝先生赔了我一堆昂贵的洋装。我既穿不下,白白放在家里落灰未免太可惜,陆先生还是帮我退回吧,我只试了其中一件,不妨碍商店继续售卖的。”
陆世澄这回有动作了,但他只是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
闻亭丽脸更热了,她还是头一次在陆世澄脸上看到这种敷衍的神态,他像是觉得这点小事不值得同他说,又或者,对他而言,凡是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所以直接不作任何回应。
气氛变得有点微妙,不过她要是就此打住,她就不是闻亭丽了。
眼珠一转,她紧接着从书袋里取出两张票。
“如果陆先生坚持不肯帮我退,那我只能送您回一份礼了。下礼拜在黄金剧院有几场酬宾节目,这是头等包厢票,仅有的两张,剧院的兆经理看在我冠军身份的面子上才给我的,这是我目前能拿得出的最像样的回礼了,不知到时候您和邝先生……肯不肯赏光?”
她的目光是那样澄净,语气是那样真挚,这样眼巴巴望着人,再硬的心肠都会化成一滩水。
陆世澄稍稍一怔,视线落到她手中的门票上,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闻亭丽的心悄悄提到了嗓子眼儿,陆世澄冲她点点头,似在表示谢意。但他最终也没有接那没票,指指外头,继续领着她向外走去。
借着这机会,闻亭丽迅速扭身对着书桌扫视一遍,这才不紧不慢追上陆世澄,试探着说:“那您是答应帮我退衣裳了对么?”
陆世澄再一次歉然指指自己的腕表,意思是他还有别的事要忙,随后他转头看看周围,眼见老管事仍在打电话,便打算找别的下人送闻亭丽出大门。
闻亭丽垂头丧气望着脚下的台阶,很显然,陆世澄压根不吃她那一套,好在他虽二话不说拒绝了她,他的态度却也不使人难堪。
怪她,为了邓院长的事有点太心急了,看陆世澄这样子,日后怕是没机会再跟他见面了。
幸而她刚才趁乱把书桌上的东西看了个仔细,她看见桌上有张「报关单」,也许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但至少不算毫无收获。
陆公馆的下人大约都在用晚饭,陆世澄张望一阵,始终没能看到附近有人路过,回头看了看花厅里忙着接电话的管事,又看看墙上的时间,略一迟疑,率先向台阶下走去。
闻亭丽沮丧地抬头看,蓦然发现陆世澄还在底下等她。
她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立刻决定跟上去。
陆世澄领着她沿着花丛转了个弯,又踏上一条栽满红叶李的林荫道,两个人一前一后向前走,没走多远,前面出现一个大车房,大门开着,里面停着几辆汽车,陆世澄走到一辆车前掏出钥匙打开车门,回头冲闻亭丽颔首,示意她上车。
闻亭丽这才明白陆世澄这是打算亲自送她出去,她心中一喜,假装矜持走上前:“谢谢陆小先生。”
陆世澄等她上了车,一脚发动油箱,驱车朝花园外驶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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