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在那一刻, 殊灵暴怒地一剑劈下,镜悬爆发出极为耀眼的光亮,几乎撕碎黑暗的雪亮剑光直直劈入被彻底包裹愈合的魇魔幻境, 剑锋所过之处,魇气还未靠近就无声无息消融殆尽,半点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他身形一闪, 整个人已经落进了魇魔的包围圈。
然而透过尚未愈合的缺口,里面的景象却让所有玄天宗的弟子难以置信。
冲天的魇气依旧蠢蠢欲动,可是与方才他们所见到的不同,入口处一被劈开,他们就从无处不在的魇魔气息之中,察觉出了同样弥漫开来无处不在的, 魔息。
魇魔魇魔, 当初为魇气取这个名字,一是魇魔本源生于魔界, 封印于魔界, 二是因为旧时人魔对立不死不休, 魔一字背后向来暗藏无恶不作十恶不赦的形象,魇气出现时生灵涂炭, 因而得此魇魔二字,六界和平之后因已深入人心, 众魔也不在乎什么名声什么澄清, 所以也未再作修改。
方才那个独自留下的白衣小弟子,如今身上无声无息地染上了岩浆般灼烫又黯然的金红,他似乎是没想到被魇魔完全包裹之后, 外界还能再次打开,周身翻涌的魔息尚未来得及收回。
他盘腿坐在恢复原貌的残角独角兽身上, 肩上的血洞仍在汩汩留着血,他垂着一双澄澈的紫色眼眸,抬手轻轻按在一只魇兽的头顶上,手中魔息翻涌。外界魇兽一次次地伸出利爪尖牙,却都被一柄漆黑长剑挡在了外面。
不过片刻不见,前一刻还在发狂怒吼的魇兽到了晏来归的手里疯狂挣扎着,渐渐变得温驯下来,神智逐渐占据上风时,它似乎知道晏来归在替它驱逐魇气的控制,因此闭着眼睛任由晏来归的魔息扫荡自己的识海。
周围的一切好像静止了,滔天的魔息漫过秘境之中每一个地方,悄无声息地织成了一张温和包容的大网,是将所有魇兽笼罩在内,逐一消融其中的魇气。
那是属于魔君的精神域。
晏来归的脸色有些苍白,可是任谁也能看得出来,此时此刻究竟谁才是占据上风的那一个。
“……”
所有人都呆住了。
孟苍最先反应过来,皱眉道:“魔族?”
殊灵盯着晏来归的伤口,脸色阴沉,他知道事态已经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可是却没能想到晏来归为了秘境里这些魇兽,竟然不惜自爆魔族身份。
殊灵盯着晏来归手中源源不断输入的魔息,低声道:“你究竟做了什么。”
他们处理魇魔的方式,是直接找到魇气的来源然后彻底杀死,又或是直接简单粗暴地用灵力与魇气对冲消耗,可晏来归不一样,他能够将魇兽识海和体内的灵力清除干净,让已经魇化失去神智的巨兽重新恢复正常的模样。
放眼整片大陆,殊灵敢说古往今来没有一个人能做到,被魇兽彻底控制的灵兽识海几乎已经被掌控,即使他们想救治也很难保下完整的神智,硬要救治,也只会得到一具神智残缺痴呆的身体。
所以孟苍从一开始,迫不得已作出的选择便是封闭秘境入口,让魇气无法扩散到伤害更多无辜的生灵,而这些已经被魇气侵入感染的灵兽,除了给个痛快之外,很难有别的好方法。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晏来归又凭什么吸收净化魇气?
稀缺的能力必定会伴随着不菲的代价,换句话说,除非晏来归生来就有这个能力,否则他究竟何来如此?
若是后天得之,他究竟付出了什么?
孟苍紧紧盯着那个不久前还是殊灵座下那个乖巧无比的小弟子,组织了半晌辞措,最终也只是道:“你想做什么?你能救它们?你究竟是谁?”
晏来归和魇魔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能够吸收净化魇气?潜入玄天宗伪装了这么久的目的是什么?
他满腹疑问,可此时也不知道该问不该问。
晏来归身上的黯金长衣已经彻底覆盖了全身,他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手中缓缓化出一具鬼纹面具,然后抬手,扣在了自己的脸上。
那张青面獠牙诡谲可怖的鬼纹面具覆盖住了晏来归那张眉目温润的脸,这身装扮太过熟悉,玄天宗众人几乎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脸色骤变。
“魔君。”
晏来归只以为殊灵是在质问他,他抬起头,看向神情难辨的殊灵,轻声道:“剑尊大人切莫动怒。本座从来没有恶意,此时爆出身份,也只为还它们一个干净的家,并非刻意愚弄,你若依旧心有不忿,此事了结,以后大可随意向本座寻仇,定不还手。”
殊灵盯着他因为魔息消耗而变得愈发苍白的脸色,忽地又想起方才晏来归怎么也不肯抓住他的手,宁愿付出不知究竟有多难以承受的代价,也要救下这些和他毫无瓜葛数不胜数的魇兽,咬着牙冷冷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晏来归是怎么净化魇气的?用魔息吞噬?这么多魇兽在旁虎视眈眈,即使晏来归修为不低,光是对付魇气也不轻松了,如何能做到完美无缺?
既想保住这么多魇兽的命,又想将恶意入侵的魇魔全部净化,殊灵自己想做到都十分棘手,天王老子来了也得骂晏来归不自量力,晏来归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够做到,凭他自己承受什么代价都没问题是吗?!
晏来归被殊灵压抑着怒气的模样吓到了,他呆了一下,回忆了一下自己在玄天宗的所作所为,不确定地小声说道:“剑尊大人?我应该,也没有偷吃你们家的小弟子吧?”
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啊。
殊灵:“……”
玄天宗众人:“……”
这个魔君,看起来怎么呆呆的。
和传闻里那个十恶不赦烧杀抢掠的魔不太一样啊。
不过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见到魔君鬼纹面具之下的真容,确实让人出乎意料。
难怪魔君敢用自己的真脸大摇大摆地混入玄天宗,这也太有迷惑性了,谁看了都无法将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温润青年和那位名声残暴的魔君联系在一起。
……脸,肯定是脸的锅。那张脸太有蛊惑性了,晏来归温润如玉乖巧平和的模样已经深入人心,正是这样,谁能想到他做过什么?
晏来归茫然半晌,努力思考着,忽地恍然大悟。
他只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隐藏身份潜入玄天宗,殊灵收了他为徒弟,现在好了,他当着所有玄天宗弟子长老的面大变活魔,殊灵座下唯一首徒居然是魔君潜入乔装打扮变作的,传出去殊灵一代剑尊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到时候落得个勾结魔族疑有二心都是轻的了。
殊灵执掌神剑,魇魔封印松动之际,神器之主最是不能出问题,说句难听的,晏来归抢错的人是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是殊灵,在这样一个需要五样神器集齐再次封印魇魔的敏感节骨眼上对殊灵下手,即使晏来归确无杀心,在外界的人眼里也得是心怀叵测。
想通这一点,晏来归就明白了殊灵为什么如此生气了,他暗暗叹了口气,很想让老天爷给他加报酬。
重活一世,活是活了,活也多了,什么都要操心一遍,怪累的。
晏来归收回注入魔息的手,掌心光芒一闪,现出了一把漆黑的长剑。
那把长剑剑身与其他的剑很不一样,剑身并不抛光,往里看去的时候只能看见一片漆黑,只有剑脊处的纹路利落流畅,流转着淡淡的荧光。
剑柄处坠着一条黑金剑穗,穗头扣着一块指骨大小的圆润龟壳,一看就被人精心整理打磨过用来扣住穗头的,其中一根剑穗还绑着一根长长的淡白尾羽,不知是什么鸟类的羽毛,总之看起来不够凶恶,不太符合晏来归凶恶魔君的名头。
……揪小麻雀尾羽绑他剑穗上这种事情一看就是坏小猫干的,坏小猫就爱欺负小麻雀,哪天被狠啄一顿就老实了。
然而现在这个场面,晏来归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淡白尾羽揪下来,好在鬼纹面具挡住了他的神情,玄天宗众人只能看见一身黯金的魔君默不作声地抬手化出漆黑佩剑,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蓦地飞出,精准地刺中了秘境入口处玄天宗长老准备的引爆阵法。
玄天宗主愕然。
轰然一声,不断崩塌的秘境入口之处,他们看见魔君足尖轻点飞至殊灵身边,定定凝视着殊灵,道:“不是故意要瞒你的。隐瞒身份成为您的弟子,是我之过,我倾慕大人已久,不用这种方式,剑尊大人肯定不会见我。”
孟苍懵了,“啊?”
殊灵冷冷盯着晏来归,看他脸色苍白血洞汩汩,却还是一副谈笑风生的模样,活生生给自己气哑了。
早就知道晏来归这张嘴很是会说,能哄能骗,如今还真是张口就来,说谎话都不打草稿。
还倾慕已久,他要真倾慕已久,当初就不会是这个反应。
魔君弯弯眼眸,道:“剑尊大人,您还愿意以身入局,那我也不客气了,人我就先带走了,诸位保重。”
下一刻,漆黑长剑倏然化作一道流光,重回魔君手里,秘境入口彻底崩塌完全,掩盖住了里面所有景象。
秘境入口坍塌,短时间内外界根本打不开,所以晏来归有充足的时间处理这些一眼望不尽的魇兽。
直到两人消失在外界的目光之下,殊灵才倏地动了。
他抬手攥住晏来归冷汗岑岑微微颤抖的手腕,眸光锐利冰冷:“倾慕已久,诱本尊以身入局?”
晏来归没忘记自己仗着殊灵依赖期在他眼皮底子下乱窜苟活的事情,现在殊灵指不定气得想杀了他,警觉地想抽回手腕撤开一段距离,却没挣动。
他魔息消耗得也厉害,明辞剑在他周身撑起结界,精神域展开无声运转,和魇魔交手的每时每刻,他都在消耗自己的魔息。
即使体内魔息再浩如烟海,如今也有些捉襟见肘。
表面上看魔君真是潇洒极了,入玄天宗来去自如,艺高人胆大敢在剑尊眼皮底子下冒充新人小弟子还当了人家的徒弟,在冲天魇气和发狂魇兽包围之中还能言笑晏晏,当真是轻松无比。
可是只有真正触碰到这个人的时候才能发现,晏来归在强撑。
他能控制住这么大规模的魇气不会扩散,加之还能净化魇兽识海内的魇气,已经耗尽了全部心神力气。若非如此,按照魔族普遍强悍的愈合能力,肩膀上的伤早就愈合了。
到现在连血都没止住,说明体内的魔息已经不足到连身体愈合所需的都供不足了。
晏来归骤然意识到,他好像有点玩脱了。
以防殊灵真的在这里直接报仇杀了他,晏来归有些笨拙地说道:“等、等一下,我们可以谈谈……”
可他话还没说完,镜悬就出鞘了。
晏来归:“!”
锋锐剑气几乎擦过晏来归的脸颊,晏来归神色一变,下意识想躲开,却见身后血液迸溅,镜悬剑刺穿朝着晏来归后心掏来的魇兽利爪,殊灵反手将晏来归按入怀里,如雪花般纷纷扬扬落下的剑气一碰就会见血,几乎将两人周身三尺的范围内清出了一片空地。
“……”晏来归吓了一跳,以为殊灵在报复他吓唬他,不由得撇撇嘴,小声道:“我知道你很生气,可我都在你们宗门的人面前这么说了,他们肯定不会怀疑你纵容魔族潜入宗门,也不会给你扣勾结魔族的帽子,虽然你本来也没有勾结。”
他们两人被漫天魇气包围,殊灵掌中长剑嗡鸣不已,他哦了一声,道:“倘若本尊勾结了呢。”
晏来归一愣。
殊灵嗤笑了一声,道:“笨死了。怎么当的魔君。”
晏来归:“……”
有话好说,能不能不要逮着他骂。
即使再怎么迟钝,晏来归也能看出殊灵现下没有杀他的意思了,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纵然他真的很心疼这些魇兽,但现下能够保命和争取时间显然已是极限,再想顾得其他也已经是心力交瘁,晏来归再不废话,本命剑明辞再次插入地面上,镇出了一方安稳的小天地。
管他呢,虽然知道殊灵有可能早就知道他魔君的身份,但无论如何,晏来归还是不敢放松。
更何况,现在他们危机四伏。
殊灵看得出来,这个用于净化魇气的精神域靠晏来归一个人撑着,所有从魇兽身上源源不断清除出来的魇气,全部都被晏来归的精神域吸收。
在那一刻,殊灵看着晏来归愈发苍白的脸色,忽地生出了一种错觉,好像那些魇气全部都通过净化阵法渡入了晏来归的体内,所以他才会如此虚弱。
只是这个想法太过骇人,几乎没有哪个生灵的肉/身能够承受如此海量噬人的魇气,殊灵迟疑片刻,还是没有妄下定论。
找不到秘境里面潜藏的魇气源头,晏来归就永远也净化不完魇兽识海内的魇气,他也深知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因此低声对殊灵说道:“合作么?你找源头,其他的魇□□给我。”
晏来归对自己的价值有着完全而充分的认识,他此时最大的价值,就是能够挽救这些秘境中原本安分守己的灵兽,挽救这个秘境。
这个秘境是玄天宗名下的地级秘境,每年都有稳定的资源产出,里面地理位置优越,已经是玄天宗探索开发完全的稳定秘境,更何况这么多年一直用于弟子试炼,说明秘境难度和危险度数足够适宜,过多的沉没成本让玄天宗即使做出割舍的决策,也会感到心疼不已。
殊灵出身玄天宗,为其耗费无数心血,也必然不会坐视不管,此时他和殊灵的目标是一致的,殊灵大概率不会拒绝这个提议。
果不其然,殊灵放开了他,手腕翻转,镜悬嗡鸣出声,剑域蔓延开来,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缓缓飘了下来,看似轻飘飘毫无威慑力,实则每一片都锋锐无比,暗藏杀机。
他处理魇魔的方法很简单,靠体内浩如烟海的灵力排山倒海地碾压消杀四处纷飞的魇气,然后将神识浸入剑域之中,找出它们魇气存续的来源。
晏来归的神魂被识海满溢的魇气侵蚀得厉害,太阳穴钻心得疼,只是他现在也顾不得这些,将已经脱离魇气控制虚弱无比的灵兽往明辞剑撑起的空间里安置之后,再次抬起手,温和的魔息覆上魇兽的头颅。
漆黑如同暗夜般温和无声的精神域与肃杀锐利的风雪剑域第一次重叠在一起,没有任何冲突与对立,互相发挥着各自的作用。殊灵猝然睁眼,在剑气的无差别攻击之下找到了魇气涌动最丰富的地方。
镜悬剑蓦地化出万千剑影,饱含杀意地朝着本源掩藏的地方轰然落下。
那一刻,两人都听见了不似人类能够发出的尖厉啸声。
许是受到了致命威胁后的反扑,晏来归周身那些本来被魔息压制得好好的魇兽识海内魇气再次暴动,若说魇魔起初还会因为要保留魇兽身体机能,而没有赶尽杀绝彻底摧残它们的神智,如今却是丝毫不顾及了,魇兽眼中褪去的漆黑再次卷土重来,晏来归就地翻滚,躲开当空朝他重重踩落的巨掌,却不妨被一只成年体的巨狼叼起甩到空中。
晏来归调整落地姿势,抓住耳朵落在巨狼头顶,然而下一刻就被巨狼就地死亡翻滚给摔了下来。
脊背重重砸在地面上的时候,晏来归眼前一黑,喉间几乎难以控制地呛出腥甜的血沫,巨狼抬起一边沉重无比的前爪踩住晏来归,另一只前爪那几乎能将成年人捅个对穿的尖锐断甲蓦地朝着晏来归的心口砸来——
晏来归半边身子剧痛过后,被踩得几乎麻木毫无知觉,他低低呛咳着,温热的血不断从唇角溢出,呼吸都有些困难,他在模糊的视线中看清了那双本该如利刃般尖锐,现在却残缺断了大半的断甲,呼吸有一瞬间的停顿。
即使面前的成年体巨狼经受过魇魔侵入感染的异化,晏来归也依旧认得出来那双残缺断甲的模样。
那是他从悬崖边上捞下那只迷路跌落悬崖,靠着求生的本能疯狂抓挠石壁,最后生生将四爪抠进石壁,四爪用力到颤抖不休,在彻底松开的最后一刻被他亲手捞上来,又钻进他袖口里黏着他睡了一个晚上的小狼崽。
晏来归疼得有些看不清眼前,咬牙凭着本能扭过半身,想尽力避开要害,可是预料之中的剧痛却并没有到来。
他睁开眼睛,看见那双残缺可怖的尖锐断甲停在了离他锁骨处上方一寸的距离。
晏来归温热的胸膛之上,残缺断甲之下,抵着一颗淡白晶石。
几番翻滚打斗下来,晏来归颈间的红绳挂坠掉了出来,那里本来只穿着一颗剔透红润的血色晶石,后来晏来归见那颗狼王临走前送他的淡白晶石也蛮好看,对他来说又有着特殊的意义,便也打了一道细细的孔,穿了上去。
巨狼漆黑的兽瞳僵硬盯着那颗淡白晶石,那只要再往前送一点就能彻底捅穿晏来归胸膛的残缺断甲蓦地细细颤抖起来,却半分都没有再往前。
那是每一只小狼崽幼年换牙之后特地留起来打磨到莹白润亮的小尖乳牙,一只狼崽只会留一颗,送出去便代表着信任、依赖和臣服,代表锋锐爪牙只为其所用。
它在生死濒危之际磨坏了自己尚未长成的利爪,在身后空无一物只有飞鸟略过的陡峭悬崖中颤抖不休,它已经失去了最有用的爪牙,而晏来归在悬崖边百年开一次转瞬凋谢的永生花和一只毫无价值的狼崽中选择了它。
这颗莹润淡白晶石的意思,是它此生不论爪牙完整或残缺,都只为晏来归温顺俯首,只要晏来归肯要。
吧嗒。
大颗大颗的透明液体溅落在地,晏来归蓦地睁大了略微涣散的双眸。
他看见巨狼一只兽瞳依旧被漆黑覆盖,里面含着令人心惊的怨恨,另一只兽瞳里的粘稠黑气却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冲淡,混乱拉锯争夺之中,带着痛苦和哀伤的紫色兽瞳终于占据上风,巨狼极为痛苦地嘶吼一声,像暴怒,又像哽咽。
其他魇兽趁机想要对晏来归下手,就见巨狼死死将晏来归护在腹下,疯狂而暴怒地对所有试图接近晏来归的魇兽撕咬吼叫。
可是它毕竟是一只尚未成年的小狼崽,即使被短暂地唤回神智,也依旧难以完全抵抗魇魔的入侵。
晏来归盯着它时而清澈时而混沌的兽瞳,明白再这样下去小狼崽的神魂会在无止境的对抗中遍体鳞伤直至彻底被魇魔吞没。魇魔滋生于阴暗负面的情绪,同样以阴暗负面情绪为生,方才小狼崽神智清醒恍如昙花一现,意识到自己亲手伤害了晏来归后的痛极正是滋养魇魔极佳的养料。
他颤抖着手抚上小狼的残缺断甲,带着它的利爪对准自己另一边完好的肩膀,努力弯了一下眼眸,嗓音微哑地安抚道:“乖小狼,好小狼。不要抵抗魇魔,顺从,放弃抢夺,把身体控制权交出去,我要你保全神智,剩下的,交给我。”
只有顺了魇魔的意放弃争夺身体控制权,巨狼千疮百孔的神智才能不再受到重创,而魇魔恶意释放目的达成的那一刻,就是它最松懈脆弱的一刻。
明辞剑不知何时已经悬在了巨狼的头顶,精神域漫过巨狼周身,悄无声息地潜伏着,只等魇魔彻底占据巨狼识海的那一刻伺机而动。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巨狼颤抖着盯着晏来归看了半晌,在魇魔彻底占据一双兽瞳的前一刻忽地发狠似的一口咬在自己的前腿上,那一口是半点留口都没有,活生生在自己的前腿上咬下一块肉下来,疼痛带来前所未有的清醒,巨狼伏下身体护住晏来归,魇兽的利爪落在它的身上,巨狼趁着自己还清醒,不要命地朝着天际撕心裂肺地狂吼:“嗷呜——嗷呜——”
有没有人,救救他。
晏来归神情愕然。
狼血泼了他半身,晏来归视野模糊,涣散的紫色眼瞳却一错不错地盯着巨狼腿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只觉比方才还要喘不过气来。
不知是不是血流多了,巨狼撕心裂肺扯呼了半天,一双兽瞳里的魇气却意外地在逐渐减淡,晏来归瘫着半身,艰难在巨狼腹下撑起身来,抬头看见远方被狼嚎吸引来注意力,飞身过来的殊灵。
……看来是殊灵的功劳。投入秘境的本源被诛杀,剩下的魇气再也不是源源不断不断复生的存在了。
晏来归的精神域和他本人一样,温和得仿佛什么都能包容进去,此时他的精神域罕见强势得张开到极致,将所有因为魇魔本源被诛杀而出现了一瞬间茫然的魇兽全部包裹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覆上它们的识海,将剩下的魇气一网打尽。
巨狼则不一样,它后来靠着自己顽强又惊人的恨意活生生把识海里的魇气熬得半死不活,加上投入秘境的魇气源头被殊灵诛杀,魇气孤立无援,小狼千疮百孔残缺的神魂最终还是占据上风,将战败的魇气狼吞虎咽地嚼吧嚼吧吃了,半点忌口都没有,也不嫌难吃,好歹恢复了一点力气。
其他的魇兽陆陆续续地恢复了神智,体型也变回了正常大小,精神域将所有魇气都彻底吸收,被魇气遮掩黑沉的天空终于天光大亮,露出千疮百孔坍塌狼藉的秘境原貌。
所有魇气透过精神域全部汇聚过来的那一刻,晏来归攥住巨狼胸前蓬松毛发的手骤然死死用力攥紧,连指节都青白得毫无血色。
有那么一个时刻晏来归几乎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知觉了,识海被骤然涌入的大量魇气撑得几乎炸开,晏来归身上的冷汗浸透了黯金长衣,他抬手掩住口鼻,淅淅沥沥的血从指间滴落,瘦削的肩胛像是要撑破衣料。
巨狼这一夜已经疼麻木了,感受到胸前传来的细微疼痛,低头一瞅,差点没被晏来归半死不活的模样吓得当场升天,又撕心裂肺开始惨叫起来:“嗷呜?!嗷呜嗷呜——!!”
有没有人啊救救他啊!!!
晏来归昏昏沉沉之际,不知为何忽地生出伸手捏住巨狼嘴筒子的莫名其妙想法,让它别再凄厉惨叫了,叫得好像他真死了一样。
然而他浑身上下绵软得没有任何力气,喉间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涌,眼眸无力地半睁着,眼前看不见任何东西,半边身体也已经感知不到了,想抬起来捏住巨狼嘴筒子的手被人发抖着用力攥紧,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有人冰凉的手捏住他的下颌,往他嘴里灌了一整瓶丹药,然而那丹药苦得几乎令人发指,晏来归昏沉涣散的神智都被苦得有一瞬间回了神,正想张口控诉,然后他就感觉到四肢百骸中蚁噬般细细密密的疼痛骤然消减了下去。
如同沉入温水之中,所有的痛处都在某一时刻彻底被屏蔽,那一刻时时紧绷着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晏来归终于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似乎缩在谁的怀里,一道异常熟悉,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嗓音在他耳边低沉道:“……晏来归,你不是最怕死,最惜命么?你最好祈祷你死不了,你若敢死,本尊就立刻冲去魔渊将你那些亲亲小妖们通通抓来喂狼。”
晏来归差点要跳起来。可现实世界中他浑身是伤,多处伤痕连血都未止住,生机微弱地伏在殊灵的身上,无知无觉地阖上双眸,闻言也只是无力地抬了抬手指,至此再无声息。
血流了殊灵满身,可他却只是死死按住晏来归的颈侧不敢放松,生怕一松手就感受不到脉搏,泛红的剑眸带着平静的疯狂。
巨狼此时也不知怎的变不回来原来的幼年体型,索性也不管了,它趴在晏来归身边,着急地舔着晏来归脸颊颈间四处的血迹想把他舔醒,可是晏来归已经陷入了更深层次的睡眠,对此毫无反应,殊灵抬手隔开巨狼,木然道:“走开。别把他舔醒了。”
巨狼嗷呜一声,知道眼前红白红白的人救了晏来归,所以甩着尾巴乖乖听话,折着狼耳缩在晏来归手边,不敢离开。
殊灵闭上眼睛。
他体内经脉干涸得厉害,因为数次过度榨干使用灵力导致经脉多处开裂痉挛,连呼吸都带着剧痛。
但他有点麻木了,无所谓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觉,晏来归有很多很多牵挂,家里嗷嗷待哺走哪都黏着晏来归的小妖们,秘境里救过的各种妖兽们,甚至整个秘境里所有见过面的没见过面的灵兽,还有怕被魇魔伤害想办法通知他们来救的新入门弟子,就是没有他殊灵。
这个名字在晏来归那里得到的待遇不仅是不自觉的暗中警觉,还有满嘴谎言。
他只是一个误会之下被晏来归愧疚以待补偿完就能如释重负丢开的陌生人罢了。
……
当晚,晏来归发起了高烧,体温滚烫十分灼人,好在身上的伤口全部都处理好了,殊灵拧着眉,看晏来归紧闭着眼,烧到喃喃低语说胡话。
他凑过去一听,才知道晏来归喃喃道:“……冷。”
“……”
沉默片刻,殊灵轻轻环过晏来归的双肩,以一种完全保护性的姿势将他拥进了自己的怀里。
巨狼自动自觉地趴着,让殊灵靠在自己身上,晏来归瘦削漂亮的背上有一大片淤青,所以没有背部着地,只是无知无觉地伏在殊灵怀里。
他大概是做了什么噩梦,无声咬着唇畔内侧的软肉不放开,额间冷汗隐现,因为高烧身体莫名泛冷,如今整个人蜷缩在殊灵怀里,攥着他的前襟不肯松手,因为本能从他身上汲取温暖,所以显得异常黏人乖巧。
殊灵又心软了。
算了。
和晏来归这样没心没肺的笨蛋置什么气?
他什么也不会懂的。
“……”
晏来归又睁开了迷茫的紫色眼眸。
殊灵在黑暗之中低下头去,挑了挑眉,还未等他开口说话,就听见晏来归一看见他,蓦地睁大眼睛,伸手抓住殊灵的手腕,脑子还没开机,嘴先含混不清道:“不、不抓……小狼,喂妖。”
殊灵:“……”
得。
止疼丹药的药效不知什么时候过去了,晏来归睡得迷迷糊糊被疼醒,身体各处的酸痛感极其鲜明,仿佛浑身都被巨石碾过一回一般。梦里他不知为何冷到发抖,头疼得昏沉混沌,好在梦里那只脾气很差的暖炉好像又出现了,用一种将他环在怀里的姿势抱了他一个晚上,冷得打颤的身体被暖了很久很久,不知不觉就放松了下来。
偶尔被噩梦惊醒,睁开困倦疲乏的眼睛,他就能看见殊灵沉冷安静的侧脸,还有他始终环着自己不曾放开的有力臂弯。晏来归盯着眼眸阖上似是睡着的殊灵,呆了不知多久,伸手摸摸殊灵环着他的手,见他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迟钝地垂下眼眸想了好一会,忽地又伸手摸摸殊灵的侧脸。
殊灵睡着时比醒着好看,不会冷得冻人,不会冷言冷语,也不会威胁晏来归要把他家小妖全部抓去喂狼。可是即使是醒着的殊灵,也没有要他的命,反而替他处理好了所有的伤势,陪着他一点点渡过难捱的暗夜。
晏来归摸人摸开心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低下头,像只黏人小兽般在殊灵颈间眷恋地胡乱蹭了一气,最后往殊灵怀里缩得更深,安心地闭上眼睛,陷入了黑沉香甜的睡眠。
“……”
殊灵睁开眼睛,眼底清明,神色却略显复杂。
第24章 第 24 章
晏来归做了一个不算梦的好梦。
梦里, 他孑然一身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前一刻还艳阳高照的天空转瞬间就变了脸,雷声轰鸣阴云密布, 街上行人匆匆,都赶着回家躲避即将到来的倾盆大雨。
然而天公不作美,还未等街上行人四下逃散, 带着炎热燥意的瓢泼大雨便落了下来。
晏来归本来做好了被淋成落汤鸡的准备,可他怔然片刻,却没有感受到冰凉的雨滴落在身上。
他抬眸看去,只看见了不知何时撑在他头顶的油纸伞,似乎有人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撑伞,晏来归回过头想看清那人面容, 眼前人的脸却模糊不清, 只有周身凛冽风雪的味道,清冽冰凉。
行人匆匆, 只有他们二人从容不迫, 所有的慌乱狼狈都和晏来归无关, 他被人安然地护在伞下,一路走到了长街尽头。
尽头是什么景象, 晏来归在梦里同样看不清。他们漫无目的地并肩而行,脚下地面开裂, 建筑墙体断裂坍塌, 烟尘四起血溅三尺,有不知所以的悲嚎声空茫响起,稚童欢快唱起离歌, 桃枝上开出死不瞑目的人脸,血肉作养料, 生出娇艳的花苞,入目之处血肉横飞,惨烈怪异。
晏来归站在血腥坍缩,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神情无悲无喜地看着这一切。
晏来归感觉到源源不断的暖意慰贴周身,身后执伞之人始终站在他的身后,将所有刀光剑影、喧嚣烟尘和血肉横飞都隔绝在外,这让晏来归莫名不太美妙的心情明亮了起来。
晏来归依旧没有回头,那人也从未出声,晏来归不知怎的,忽地轻轻说道:“你也会走吗?”
“……”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直到眼前所有景象彻底坍缩归于一点,全部化作白茫茫一片,而头顶上的油纸伞依旧还在,晏来归悄悄睁大了眼眸。
还在。
即使所有梦境景象全部坍塌消失,他也还会在。
晏来归转过身去,正要弯着眼眸开口,却见身后空无一人,只余穿堂风呼啸而过,吹起猎猎衣袍,寂寥无声。
……
晏来归骤然惊醒。他忘了自己梦到什么东西了,只是梦里那种无处不在的怅然感还是让他有些难受。
他吸了吸鼻子,抬眸看过四周,才发现自己如今正缩在一处昏暗却宽敞的山洞里面,身下是柔软而微微起伏的宽厚身体,晏来归摸得一怔,低下头去,这才看清自己居然躺在巨狼的背上。
从一开始就发现晏来归醒了,但是碍于殊灵不让他出声吵闹因而一直没敢嗷出声的巨狼见晏来归终于看了过来,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狼尾巴摇得都快要上天,仰头疯狂舔着晏来归,喉间发出急切的呜咽嘤咛声,显然开心极了。
晏来归都有些惊讶它都已经长成了成年体狼族这般威风凛凛的模样,却还是能撒娇撒成这样。
他有些好笑地摸摸狼脑袋,在它舔得差不多的时候抬起一根食指抵在小狼的鼻子面前,故作严肃道:“好小狼,乖小狼,不要再舔了,我要去沐浴了。”
虽然体型不知为何变成了成年体的狼族,但是心智还是和以前那只喜欢黏着他睡的小狼崽没什么区别。
巨狼听见他这么说,忙不迭站起身来,晏来归一个不稳,下意识抓住巨狼背上的毛发,就见巨狼就这么驮着他,兴冲冲地冲出了山洞之外,往远处的溪流奔去。
晏来归:“……”
好小狼,执行力也太强了一点,他只是说着玩的而已啊喂。
巨狼奔跑的姿态矫健敏捷,也许是察觉了一开始起步时晏来归有些坐不稳,接下来的所有路程巨狼都走得平稳又小心,晏来归细心地注意到了,弯着眼眸温声夸小狼是好宝宝,巨狼又高兴得差点如离弦的剑冲出去。
晏来归连忙抓住巨狼精神抖擞的狼耳,巨狼这才意识到自己过分激动,再也不敢放肆。
巨狼驮着晏来归踏入浅溪之中,晏来归弯下腰,掬了清澈的溪水洗了洗脸,他体内的魔息恢复速度有些缓慢,不过晏来归也不在意,用体内不多的魔息将一人一狼身上的水珠蒸发干净。
做完这一切,晏来归顿了顿,这才状似不经意间地低声问道:“小狼,你有没有看见殊灵?”
晏来归对自己伤重昏迷之前为数不多的记忆便是殊灵威胁他要抓他家小妖们拿去喂狼,再然后是无休无止的酸疼和困倦,然而精准抓住他软肋来威胁的殊灵其实背地里拥着他,不眠不休地守着暖了不知多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晏来归前不久许下的愿望还是阴差阳错地达成了,那时的他单纯地只是不想和殊灵为敌,哪知没过多久,他们就已经有了近乎过命的交情。
虽然这个过命的交情只是晏来归单方面的,但他还是很开心。
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魔君名声抱有多大的希望,他恶名在外,能止小儿夜啼不是开玩笑的,人间那些生活着的人们是真心实意地惧怕着他。
就连晏来归当初在秘境里面当中暴露身份,玄天宗大部分的人也都是惊惧和暗暗戒备的反应。
这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如果身份调转,他是玄天宗里生活得无忧无虑每天最大的烦恼是如何逃掉哪个不喜欢长老的课而不被抓到,那他在自家亲亲宗门里面亲眼看见自己的同门当着玄天宗所有人的面大变活魔,还是传闻中十恶不赦会吃人的残暴魔君,就算是晏来归也会是这个反应的。
几番阴差阳错之下,魔君在玄天宗内部的风评其实不算坏也不算好,当初孟苍带着其他副宗主长老堂主下场站他,晏来归是打心底很感激的。
可是他也知道,眼见尚不一定为实,他当上魔君这些年来,一直以来很难有机会澄清那些虚无缥缈的谣言,而且人魔两族从前就有旧仇,那些魔族起初不理解他为什么能获得魔渊承认,打心底不信服他,在外作恶之后报的都是魔君的名号,恶作剧之嫌虽然明显,可真真假假孰能分辨,万一魔君是无辜的,和万一魔君并非无辜不过是故意为之让世人放松警惕的这两种可能性并存的情况下,久而久之人族自然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晏来归知道这些对他的猜忌、戒备和警惕都是正常的,所以……
殊灵对他这个态度才显得格外不正常。
巨狼听完晏来归的话,转头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奔去。
转个头的功夫,晏来归又想起殊灵此时还在依赖期的事实,不免心情又有些低落。
如果到最后才让他发现,殊灵对他这样特殊的态度只不过是归功于依赖期的话,那晏来归不免还是会有些失落。
他是真的蛮想和殊灵亲近的,只是这也不是他能决定的东西,既然不是他能决定的,那其实也没有忧虑的必要。
想通这一点,他摸摸小狼的耳朵,道:“殊灵最近身体怎么样?他有什么伤痛肯定不会表现出来的,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悄悄看见,如果有看见他忍着疼或者受伤吐血什么的,可以第一时间告诉我吗?”
巨狼仰天高亢地嗷了两嗓子,意思是让晏来归尽管放心。
说话间,巨狼已经驮着晏来归来到了秘境之内地势最低的一处盆地,直到翻过山岭,晏来归才从郁郁葱葱的山林之中看见那道他心心念念了一路的身影。
晏来归眨了眨眼,道:“殊灵?”
殊灵在处理秘境之中残存未消的魇气,闻言顿了一下,皱眉道:“你伤好了?跑这来干什么。”
也不知道为什么,晏来归现在一看见他就心情好好,不免总疑心自己是不是也有什么依赖期。
他十分自然地过滤掉语气生硬的质问,然后顺理成章地接收到了其中夹杂着的隐晦关心,不免弯了眼眸:“来见你。”
“……”殊灵被这样一句直白而干脆的话语打得猝不及防,僵在了原地。
晏来归这顿重伤受下来,又误打误撞地把自己祖上哪一代的远古魅魔血脉返祖觉醒了还是怎的?
伤没好多少就要跑出来送他这么一份大礼。
眼见着殊灵转头就走,语气生硬道:“回去养伤,快点。”
晏来归揉了揉巨狼耸立的尖耳,遗憾地宣布自己的猜测很有可能是正确的。
甜言蜜语似乎对殊灵无效,之前是现在也是。
晏来归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正思索间,却听殊灵忽地开口说道:“你对谁都是这样?”
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哄谁都是这一套,偏偏哄谁谁都上当。
殊灵一想到这种话晏来归可能对其他人说过或小妖们说过就气得恨不得当场把晏来归抓回来关进淮落峰,再也不会为别人重伤,也不会对别人说这种话。
晏来归愣了一下,下意识道:“没有,只对你说过。”
“……”
就是这种,明明看起来是无心之语,却偏偏最能乱人心神。
殊灵恨恨盯了晏来归一眼,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开。
因为魇气的席卷,秘境里面毁的毁,塌的塌,看得晏来归心疼不已,好在妖兽们大多都没有性命之忧,大概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把潜藏在秘境里面残存的魇气斩草除根,剩下的重建工作还是交给玄天宗派遣擅长的长老来处理比较合适。
晏来归左看右看,想从巨狼身上下来,然而他才刚迈出一点步伐,收在剑鞘之中的镜悬剑便歘地一下刺入晏来归即将抬步落下的地方。
晏来归吓了一跳,僵在半空,然后一抬头,看见殊灵偏过头来,面无表情道:“怎么,你是要向谁展示你一晚上就能伤重自愈的奇迹事迹吗?”
出门有坐骑狼代步就不知道自己身上的伤势几斤几两了,之前半身的骨头都折了不知道多少根,现在感觉不到痛了要下来走两步了,殊灵倒是看他还要不要自己的骨头了。
晏来归:“……”
好的。
晏来归默默收回自己的脚,不下去了。
殊灵不都走出去很远了吗,怎么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这也要特地过来拦他一下。
巨狼欢呼一声,驮着晏来归往山洞里走去,殊灵见状这才放过了晏来归,抬手把镜悬召了回来,收回内府修养,再往相反的地方走去。
他正欲去下一片区域清除残余魇气,外放的神识却忽地一动。
他蓦地回头,看见晏来归偷偷摸摸地戳戳小狼,示意小狼跟上自己。
被抓包了晏来归也不慌,施施然往巨狼背上一躺,一副他什么也没做的模样原地开装。
等到殊灵转过身去,晏来归就立马坐起身来,继续戳小狼。
巨狼也非常喜欢晏来归这么重用它,要知道贴身给晏来归当床榻的机会是它和其他大大小小无数灵兽打了好不知多少架才抢来的,晏来归用得上它!
这比任何夸奖的话语还要让巨狼兴奋。
殊灵:“……”
到底什么时候能让人省心一点。什么时候。
晏来归凝视着他,轻声说道:“殊灵,我不走,是因为担心你的身体。”
他不信殊灵是个无知无觉的铁人,那般三番两次透支自己,一次只能咽一颗的灵丹,当初事态紧急,殊灵一次性咽了一整瓶。
事后想想,也亏得殊灵是化神期的修士,体内经脉才没有被排山倒海般海量的灵力冲得爆体而亡。
只是现在殊灵应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加上这个秘境之广阔,有魇气残存再正常不过,就连晏来归也无法保证自己在虚弱之事能不被魇气趁虚而入,殊灵每次都这么强撑,晏来归怕他迟早要出事。
嘴硬心软。这人哪里都好,就是这张嘴也太硬了。
第25章 第 25 章
殊灵站在原地, 仰头看着朝他伸出手的晏来归。
他有时候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好像无论他竖起多高多尖锐怪异的荆棘,晏来归都能在荆棘丛外好奇地拿顺手捡来的木枝对着荆棘丛一阵敲敲打打, 拨开一个小口之后偷偷摸摸地钻进来,再毫无芥蒂地弯着眉眼冲他笑。
而殊灵站在破了个洞的荆棘丛面前,看着晏来归澄澈灵动的剔透紫眸, 心想有时候真的不能怪荆棘丛不吓人。
晏来归就是有这种魔力。
殊灵低下眼眸,掩住眼中晦涩情绪,他想起晏来归昨日软绵绵抬不起来的手,没接,足尖一点就飞上了巨狼的脊背,在晏来归身后坐下。
晏来归收回手, 将手放在眼前疑惑地来回看了看, 上面也没有什么脏东西,真诚发问:“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殊灵顿了一下, 说道:“不是。”
殊灵发现有时候晏来归这个温软的性子, 好就好在这里。
他不擅言辞, 而晏来归有话必问。
殊灵坐在晏来归的身后,他俯下身, 用一种界限模糊的姿势从身后轻轻拥住晏来归,然后抬手覆在晏来归的左手上, 摸索着找到腕骨的位置, 指尖轻点在上面。
晏来归本来还在好奇殊灵在干什么,怎么突然就凑了过来,结果殊灵指尖轻扣的地方微一发力, 晏来归就感觉到了从骨头深处逐渐明晰起来的疼痛。
晏来归啊了一声,还未等那股疼痛彻底放大, 殊灵手上的力道就骤然松掉,然后重新带着烫意拢了上来。
暖烫的手心贴在晏来归的手腕上,方才那股即将发展成钻心之疼的隐隐作痛无形消弭,晏来归的手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感觉,寻常自由活动不会受到影响,只是在特定的角度和发力之下还是会牵扯到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势。
“……”晏来归眨眨眼睛,惊叹道:“天啊。”
他光顾着浪了,真的没有发现他现在居然如此脆弱,连稍微用力一点都不行。
殊灵甚至比他还要清楚他的身体哪里愈合好了,哪里还没有。
一想到方才殊灵因为他半身伤势没好所以克制地没有接他的手,晏来归就觉得心里软软,开心地往身后的人怀里窝,小声说道:“殊灵。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好啊。”
殊灵身体不自然地一僵,感觉到温软的身躯毫无防备地跌入他的怀里,语气生硬道:“你若当真感动,就别再想着搞什么幺蛾子。”
还嫌自己伤得不够重。
晏来归太喜欢他这幅古板又严肃的模样了,特别是骂人的时候,语气生硬不说,还半点威慑力都没有,刀子嘴豆腐心。
晏来归新奇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
他话还没说完,殊灵就低头在他右肩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晏来归啊了一声,差点跳起来,控诉道:“你干什么?”
见打断了晏来归后面要说的话,殊灵便不咬了,装作没听见。
晏来归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任由人家欺负,在殊灵怀里转过身来,掰着殊灵的肩膀,也照模照样地在他颈间咬了一口。
殊灵:“……”
当然,由于晏来归不舍得太过用力,只咬出一点淡红的印子便满意地收了手。
笨蛋小晏欣赏着自己报复回去的杰作,对上殊灵怪异又复杂的眼神,轻哼道:“你什么眼神,不准我报复你么?”
殊灵抬手摸了摸颈间的淡红牙印,没说话。晏来归和他大眼瞪小眼,看了看殊灵,又看了看他颈间那个怪暧/昧的牙印,也不知道是不是终于意识到了哪里不妥,他身体微微一僵,背着殊灵转过身去,烫红着耳尖不吭声了。
徒留驮了两个人超额完成任务的小狼兴奋地想原地乱蹦,结果发现背上两个人都没声了,疑惑道:“嗷呜?嗷呜嗷呜?”
晏来归也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有点过于奇怪了,从殊灵怀里钻了出来,弯下腰去抱着小狼毛茸茸的脖颈,小声道:“走吧走吧。回山洞。”
殊灵感受着寒风灌满空落落的怀里,又看着被晏来归抱着摸摸脑袋贴贴的巨狼,神情明显带上了不悦,呵道:“非得人家又抱又摸才有力气走吗?”
和晏来归实打实的亲近比起来,殊灵两句阴阳怪气算得了什么,根本对它造不成任何伤害,小狼被抱得开心死了,得意洋洋地朝着山洞的地方跑去。
殊灵:“……”
晏来归:“……”
晏来归不确定地呆了好一会儿,他看了看疯狂甩着尾巴的巨狼,又看了看心情不佳干脆闭目休憩的殊灵,迟疑好半晌,也不确定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万一不是呢,搞得好像他很自恋自作多情一样。
然而看着殊灵眉目倦怠的模样,他踟蹰片刻,还是悄悄挪了过去,在他睁开眼疑惑的目光下虚虚拢了一下殊灵的肩膀,那是一个浅尝辄止蜻蜓点水一般的拥抱,或者说连拥抱都不算,因为心跳和心跳没有相贴,连体温都没来得及渗透。
晏来归硬着头皮抱了一半,还是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了,尴尬得他自己收回了手,可是不等他背身溜走,就见殊灵蓦地伸出手按住他的肩膀,凉嗖嗖道:“就这样?”
给小狼的拥抱就是搂住脖颈贴贴蹭蹭,摸摸毛茸茸的脑袋和耳朵,还温声细语地说话,到了他这里,就是张开怀抱刚揽过肩膀就松了开来,生怕抱到他?
他有这么凶神恶煞?
还说只对他这样,确实是只对他这样抱没错了。
殊灵的心情一瞬间掉了下来,被区别对待的滋味并不好受,他面无表情道:“晏来归,你真有本事。”
玩得好一手欲擒故纵,他真是疯了才会心甘情愿掉入晏来归的圈套,陪他浪费这么多时间。
殊灵颇觉无趣,扯了扯嘴角,拂袖离开。
再对晏来归心软,他就不叫殊灵。
晏来归啊了一声,见殊灵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有些不知所措。
他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恰当,事实上好像确实如此,晏来归愣了好半晌,忽地从巨狼背上撑起身来,想下去把殊灵追回来解释清楚,可是他刚下去走了两步,小腿骨头就猝不及防疼了一下,他低低闷哼一声,脚步踉跄,差点就要栽倒下去。
还不等他站稳,面前就有一道阴影笼罩下来,殊灵攥着晏来归胳膊都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他气得深吸了一口气,面色难看地将晏来归打横抱起,咬牙切齿道:“伤势好全之前再自己走一步试试,这双腿不要了本尊亲手帮你砍了。”
晏来归:“……”救,救救。
好吓人啊!这还是人话吗这!
晏来归下意识环住殊灵的脖颈,埋进他的颈窝处,不敢吱声了。
殊灵把人抱回焦急得原地打转的巨狼背上,他心情不爽,连路过的狼都要挨他两句阴阳,冷冷道:“长这么大的体型是用来吃干饭的?驮个人都驮不住,不要告诉本尊你唯一的用处是给他好小狼乖小狼叫着玩玩的。”
巨狼:“……”
巨狼伏低身体让殊灵把人轻手轻脚放上来,眼泪汪汪地嗷呜嘤咛,表示自己再也不会让晏来归离开它背上了。
晏来归抬起头来张了张口,似乎是想给小狼辩解几句,是他自己一时心急非要下来的,然而殊灵冷冷盯了他一眼,不等晏来归说话,就强硬地抬手把他按进自己怀里,手动闭了嘴。
“……”
晏来归如果把欲擒故纵的手段和心机用在维护自己的名声上,他现在必定已经是闻名六界的大善人了。
殊灵这样想着,活生生给自己气笑了。
晏来归挣扎着从殊灵怀里抬起头来,道:“殊灵……”
殊灵打断他道:“别叫这个名字。”
晏来归彻底迷茫了:“啊?为什么?”
因为他现在不叫这个了。
都怪晏来归。
殊灵没有多说什么,指尖在晏来归隐隐泛疼的小腿上一点点摸索,手里灵力微亮,晏来归便觉得腿间的疼痛瞬间消了下去,心里不免有些感动。
他只犹豫了一刻,就翻身滚进了殊灵的怀里,抱住殊灵的腰闷声说道:“我又惹你生气了吗?我知道自己某些方面可能会过于迟钝,有些时候不能很好地理解你的意思,如果你觉得不开心了,能不能和我说说?”
晏来归想了想,小声道:“我刚才不抱你的原因是觉得我自己太自作多情了,不过一个拥抱而已,你怎么可能会因为小狼有了你没有而生气啊。”
殊灵:“……”
说着说着,晏来归都觉得过于好笑了:“我的拥抱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吗,剑尊大人一剑霜寒十四州,世人敬仰,俊美无双,怎么可能会在乎这种东西。”
殊灵:“…………”
见殊灵神色越说越难看,晏来归也不知不觉停下来了,他原地迟疑了半晌,似乎是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殊灵?”
真是骑虎难下。
殊灵深吸了一口气,道:“不是你的问题,不用多想。”
晏来归想了好久,还是没有想通,担忧道:“那你是为什么生气呀,你总是这样闷着自己,我一点放心不下。”
殊灵沉默半晌,木然道:“本尊气的是孟苍现在不能立马飞进来把秘境重建好,非得本尊费心费力,都是他的错。”
晏来归:“……”
好好好。
小狼其实不想看到两人剑拔弩张的模样,它能感觉到不论是晏来归还是殊灵,一旦针锋相对起来其实都并不快乐。如今见他们二人似乎重归于好,于是小狼尾巴摇得更欢了,听见殊灵干脆利落的归因,还十分兴奋地仰天嗥叫几声以表赞同。
管他呢,就是那个谁的错,它的两位小主人和好才是最重要的。
殊灵觉得他实在是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再待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无法掌控的事情来,比如发誓发着发着就丢掉了自己的尊号什么的。
可是晏来归不这么想,他戳着小狼黏住殊灵,把殊灵带回来的原因就是想时刻注意他身上的伤,晏来归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判断,上一回殊灵灵力透支外加依赖期发作,难受的时候也藏不住,现在殊灵一下咽了一整瓶回复灵力的丹药,还放了好几次风雪剑域,晏来归真的不敢想后遗症叠加在一起反噬过来的场面是怎样的。
殊灵现在看着还像没事人一样,也有可能是那一整瓶丹药的药效一直持续到了现在还没结束,反噬还未到来。
可殊灵似乎铁了心地要走,晏来归坐在巨狼背上,眼巴巴地望着殊灵,轻轻说道:“你可以不走吗?”
晏来归自从在秘境里面当中自爆身份化出魔君真身之后,身上的易容便随之全部解除了,如今那双剔透如水晶般干净澄澈的紫色眼眸就这么直直地望着殊灵,就差把“求你了”和“想要你陪”写在脸上了。
殊灵的脑子说:他又来了。
又是这套勾引人的手段。
然后身体十分不小心地坐回了晏来归身边,再很不小心地接住开心往他怀里黏的晏来归,最后再十分不小心地把洞口封住,不让其他任何人来打扰他们。
殊灵心道:都怪晏来归。
是晏来归先勾引他的。
不是他的问题。
他要是不答应,晏来归还会想尽办法继续勾引他。所以为了让双方都省事,不如干脆一点同意。
想通这一点,殊灵就十分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一切。
他大概也清楚自己根本无法拿晏来归怎么样,动手不可能,斥责不舍得,离开一定会被挽留,不如干脆留下来。
殊灵觉得自己悟了。
与其抗拒沉溺,不如心安理得地享受。
殊灵大彻大悟。
晏来归对他愿意留下来的决定十分开心,他一开心了就总忍不住黏人,一黏人就喜欢贴贴蹭蹭,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坏习惯实在是有点没有边界感,但好在殊灵看起来似乎并不介意,甚至还抓住机会按着他低头吸了一口。
殊灵这个动作又让晏来归想起某些殊灵依赖期发作的记忆,他本来就没想挣扎,这下更往殊灵怀里黏了,生怕殊灵因为好面子不肯接受。
背上的人无声温存,还是幼崽心性的巨狼最喜欢看见阖家团圆,又幸福上了,它忍住了原地打滚的冲动,把下巴搭在自己的前爪上美滋滋闭眼睡觉。
……
晏来归的睡眠很浅,一直在留心着殊灵的状态和呼吸。
他出门前就已经因为伤重而昏睡了数日,本就神采奕奕,无可睡也,但殊灵这些天似乎都从未合眼休息过,刚解决了魇魔源头就扛着他找到这个山洞为他治伤守他恢复,间隙还要出去把毁了大半的秘境兜底解决残余魇气,忙得可谓是不可开交,所以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殊灵的呼吸便趋于轻缓了。
晏来归如今躺在殊灵身旁颇有些无聊,因而开始数起了殊灵的呼吸。
他数了不知多少次,要么数错数漏,要么自己记忆不清了不知道数到哪于是重新开始了,数了半天失去了兴趣,又悄悄伸手,偷摸小狼一碰就会抖的耳朵。
小狼睡得很熟,尖尖狼耳被折来折去都醒不了,晏来归玩了半天,殊灵那里还是没有动静,于是稍稍放了一点心,打算睡了。
然而晏来归才刚安心闭上眼睛,殊灵的呼吸频率就倏地一变。
晏来归蓦然睁开双眼。
殊灵眉尖紧蹙,紧闭着眼,不知梦到了什么,胸膛起伏的幅度逐渐变大,额间开始隐现冷汗。
他的体温开始变得冰凉,摸起来真的和冰块没什么区别,晏来归本以为在梦中的冰块不过是体温差夸大导致的错觉罢了,没想到当真有一天,晏来归能被一个人的体温冰到吓了一跳,连忙去摸颈间动脉看人还活着没。
晏来归拧着眉,正思索着要怎么办的时候,他忽然看见殊灵眉心丝丝缕缕渗出的黑气。
晏来归神色骤然冷了下去。
又是魇气。
他讨厌死这个鬼东西了。
那本来应该是一种很可怖的画面,但是晏来归只顾着生气了,根本没有什么感觉。他俯下身,与殊灵眉心相抵,尝试将自己的神识浸入殊灵的识海。
晏来归做好了被殊灵的识海排挤出去的准备,可出乎意料的是,除了刚进入殊灵识海之时有感受到殊灵本能的防备和敌视,在认出晏来归的气息之后那种防备的尖锐感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晏来归透过神识,在殊灵的识海内睁开了眼。
他以一种半透明的灵体漂浮在空中,晏来归一低下头,就看见了一个到他腰这么高的小孩,粉雕玉琢,小小一团,五官就已经初具锋芒,晏来归一眼就认出了这是缩小版的殊灵。
平常冰雪小团子也是这样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板着张脸好像世上所有人都欠他几百万灵石一样,没什么好脸色,但是他是祝家的独子,虽然只有六岁,但是天赋惊人,识字诵读过一遍就能掌握,祝家上下对这样一位恍若冰雪捏成的团子极其宠爱,都盼着祝家嫡长子觉醒灵根测试资质的那天。
他们小少主三岁熟读经书五岁能默百本剑谱,按照他们家小少主的悟性,这修仙资质没有个天灵根什么的根本说不过去,换句话说,小少主天生就是修仙的料!
小少主一般都不怎么笑,只不过也有例外,他与自家爹娘待在一起的时候,脸上板正的神情总算不像爹娘也欠他大几百万灵石了,还会默不作声地往爹娘旁边坐,然后装作不经意地伸懒腰,一不小心伸到了娘亲的怀里,再被娘亲顺理成章地抱进怀里。
祝母笑着唤道:“小愉怎么天天板着张脸,不开心吗?同娘说说?”
也是那个时候,晏来归才知道了殊灵在人间时的名字。
祝时愉。
鉴于小愉少主早早就觉醒了独立的思想,摔倒不让别人扶,疼了不肯喊娘的这种奇怪犟种性格被祝时愉完美继承培养,丁点大的祝时愉也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观点,举着依赖爹娘就不是顶天立地男子汉的观点,愣是和爹娘分床睡了三天。
三天后,小愉少主实在受不了了,他觉得短暂地当一个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他的狠话已经放出去了,拉不下那个脸自己给自己下马威,因而那几天小愉少主不是头疼了就是发热了,一有不适就会不小心在爹娘睡的软榻上睡着,然后一不小心地在爹娘上床后一不小心地翻身翻进了爹娘的怀里。
祝夫人私下快要笑死了,但为了维护自家小小少主的脸面还是忍住了,这样别扭又顺理成章的方式便彻底保留了下来,双方都心照不宣。
祝家小少爷六岁那年年末,祝时愉被检测出罕见的天级冰灵根,被玄天宗宗主重金求徒,半月后祝时愉去剑崖挑选本命剑,被神剑镜悬选中,再次震惊世人。
神剑镜悬向来是魇魔克星,上任大能剑主因为封印魇魔本源而陨落,镜悬剑再次挑选到自己的剑主后,祝时愉几乎毫无悬念地接下了这个重任。
祝家捧在手心里宠大看大的小少爷离家多日不回,上上下下都想念极了,每次小少主回信都言辞简短得仿佛玄天宗里的笔墨一套值千金一般,每次都说下次回来看爹娘,每次都因为各种处理魇魔突发时间而耽搁。
三年来回家次数寥寥可数,两手不超。
祝母每次都写长长一封信寄去,或是说孩子他爹今日赏梅摔了一跤,干脆坐在雪地里朝着忍不住笑的下人丢雪沙,或是说小愉院子里的桃树开花结果了,每年都要爬上去亲自摘果子的小少主今年吃不上清甜的桃果了。
祝时愉身在玄天宗,接受着师尊严厉乃至苛刻的教导,知道自己身负神剑,肩上责任重大,因而每次也只是翻出爹娘给他寄的信,仔细看上数次才珍惜收好。
入玄天宗的第四年,祝时愉和神剑镜悬磨合完全,能独立斩杀被魇气入侵感染无法救治的魇魔。
入玄天宗的第五年,祝时愉赶着娘亲的生辰偷偷回了一趟家,祝家上下高兴坏了,庆祝了几天几夜。
入玄天宗的第七年,祝时愉声名鹤起,魇魔闻风丧胆。同年七月,祝家遭受魇魔入侵,祝时愉奉宗门之命,亲手斩杀所有被魇气感染的人,祝家上下七十三口,无一幸存。
七日后,祝时愉擅闯封印之地,屠杀近万魇魔,生生打碎一角魇魔本源,重伤而归后取尊号为殊灵,至此世上再无祝时愉。
他再不知愉是何种滋味。
第26章 第 26 章
晏来归看着祝时愉从一只手就能抱起的小团子到如今沉默挺拔的成年身形, 陪着他走过四季轮回酷暑寒冬,走过每一张写着温婉爱意的家书,走过血溅纷飞的高墙, 走过香烛黯淡的明灯彻夜。
世事无常,命运残酷,个中滋味, 不知几何。
眼前画面一转,方才如竹节般寸寸拔高的人不知何时再次变回稚嫩青涩的孩童,洗不掉陈旧血迹的破旧高墙重新焕然一新,化作枯骨的人长出血肉,他们再一次回到了祝时愉年幼之时。
晏来归有些愕然,有些不确定如今是什么样的情况。
晏来归本来是无法触碰到任何东西的半透明灵体, 可如今却突然变成了整个幻境之中可以自由活动的存在, 晏来归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发现他还是原来的身形, 一只手就能抱起还是团子的祝时愉。
他和坐在秋千上静静仰头看着他的祝时愉对上了眼神, 晏来归几乎只思索了片刻, 就上前把不会荡秋千的小团子抱进了怀里。
祝家小少爷拧着眉:“等会别被我娘当成人牙子了。”
上来就抱小孩,想不被误会都难。
晏来归:“……”
晏来归忍不住笑了一下:“有记忆?”
还想趁殊灵小时候搓搓团子呢, 没想到虽然身体是幼年,但灵魂却还是那个熟悉的殊灵。
祝时愉低下头, 埋进青年颈间, 半晌后平静道:“晏来归,出去吧。”
晏来归假装没听见,轻轻松松地抱着祝时愉坐回秋千上, 微微荡起来,这才道:“没有人给你推秋千吗?”
祝时愉低下眼眸, 攥紧晏来归的衣襟,道:“不记得了。”
大概是有的,只是他的记忆模糊,几百年间一个人不知冷暖,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如今当真开始模糊了。
祝时愉不记得有没有人帮他推秋千了,大概是有的,不过也没关系了。
晏来归仰头,看见府邸另一端袅袅升起的炊烟,道:“什么时候开饭?”
祝时愉出神了片刻,低声道:“一个时辰左右。”
还是记得的。
晏来归便从秋千上下来,抱着祝家小少爷去了前厅。
进去之前,晏来归把祝时愉放了下来,牵着他的手走了进去,祝母正在与客人相谈甚欢,见祝时愉牵着一个青年走了进来,有些惊讶,道:“是小愉的朋友?”
“是的,”晏来归弯弯眉眼:“祝夫人,时愉说他稍微有一点点想你,被我偷听到了。”
祝夫人显然有些惊喜:“真的?”
对于别扭又不善言辞的小少爷来说,稍微有一点的时候,那就已经有很多很多了。
祝时愉抓住晏来归手指的手瞬间收紧。
晏来归蹲下身,轻轻推着祝时愉的后背,小声在他耳边道:“去吧,别让娘亲等久了,她很想你。”
祝时愉沉默半晌,声音低了下来:“你知道这不是真的。”
晏来归异常认真地说道:“是真的。”
“只要你还记得,”晏来归道,“他们就是真的。”
不然,他们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晏来归如今也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了,大概是因为殊灵本身就重伤虚弱,在外处理残存魇气的时候不知何时被趁虚而入了,如今他看见的这一切是殊灵记忆之中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也是魇气为他量身打造的幻境。
不然就算是大罗神仙下凡出手,晏来归也不可能在其他人的识海内幻化出能够与这个世界里的人和物交互的实体,这本来就是悖逆常识的。
祝时愉盯着期待地看着自己的祝夫人,默然片刻,道:“娘。”
祝夫人失笑,她叹了一口气,主动弯下腰来把小小一只的冰雪团子抱进怀里,轻轻在祝时愉脸上亲了一口,道:“娘也想你了,想亲亲你,小愉今天可以先不做顶天立地的大男子汉吗?”
“……”
晏来归只看得见祝时愉背对着他,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然后他就看见祝时愉抬起手环住娘亲,闭上眼睛,嗓音发闷:“……娘。”
这样的祝时愉已经可以算得上十分黏人了,祝夫人很惊喜,差人把祝父叫过来,一边对晏来归笑了一下,和蔼道:“快坐吧,休息一会,先用点东西垫垫,还要好一会才才开饭。”
晏来归没有拒绝,随便吃了一点。
他摘了两串葡萄吃,入口没滋没味的,味同嚼蜡,祝时愉好像知道什么,默默道:“我那天没吃。”
所以记忆里的葡萄没有味道。
晏来归失笑。
祝夫人却误会了,她讶然道:“小愉没吃吗?我以为你不爱吃。”
说着,祝夫人便自己拿了一点,喂给祝时愉,祝时愉盯着娘亲手中捻着喂过来的葡萄看了半晌,张口吃了,低声说道:“谢谢娘亲。”
他伸手又抱了抱祝夫人,在心里演练无数次的话卡在喉口,依旧开不了口。
祝父此时火急火燎地到了,看见祝时愉青天白日居然都能拉下面子开始黏人,同样惊喜得很,大叫一声:“小愉!你爹我呢?不黏黏我?小偏心鬼。”
祝时愉:“……”
太咋呼太吵闹了,祝时愉不是很想理他,然而此时他只是一只能被人抱来抱去的小团子,根本反抗不了爹娘的揉搓,被抱着转了四五圈,晕头转向之下叹了口气,面无表情地也抱了一下祝父:“好了。”
祝父瞪大眼睛:“小敷衍鬼!”
祝时愉:“……”
祝父在小团子脸颊也狠狠亲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把儿子放了下来,转头看见这儿还有客人,脸上春风得意的笑容蓦地一僵。
晏来归非常懂事地说道:“没关系,我刚才不小心被风沙迷了眼睛,耳朵也灌了风,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
祝父:“……”
祝父平常在外的形象稳重可靠,在家也装得矜持无比,只偶尔在妻儿面前这么稍微失态一点,没想到都能被客人看了去,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是好。
晏来归笑意盈盈地看着眼前的一家三口,闲来无事顺手又往嘴里塞了一颗葡萄,没尝出味道来的时候笑容不由自主地淡了一点。
再美好,终究也都成了梦。
说是这么说,祝时愉抱完祝父,也没有松开手,晏来归看着小团子想说什么但是说不出来的别扭样子,忽地意会到了什么,对祝时愉传音道:“需要我回避吗?快说吧,你这样大方直白地对他们表达出爱意,他们会很开心的。”
之前不过是从晏来归嘴里听见祝时愉想他们了,祝夫人都能开心得合不拢嘴,要是祝时愉亲口说了,他们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可惜祝父怀里的冰雪小团子仰起头,面无表情地和目光期待的祝父对视半晌,最终只憋出一句:“爹。”
祝父诶了一声,欣慰地抱着祝时愉原地转了一圈,道:“小愉懂事了,小愉唤我了,真好,他平常没事都连名带姓唤我的。”
晏来归:“……”
殊灵小时候,还怪有脾气的。
祝时愉似乎放弃了,他知道自己的性子别扭又拧巴,一时之间很难改过来,微有些闷闷不乐地从祝父怀里跳了下来,朝着晏来归的方向走来,道:“走了。”
晏来归一怔,道:“走了?去哪?”
祝时愉不答,只是道:“要换了。”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晏来归反应了好一会,在看见周围景象开始虚幻扭转,只剩中间站着的祝父祝母二人依旧身影清晰,这才骤然意识到了祝时愉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这一幕的记忆要过去了?”
祝时愉转过身去,凝视着仍未消散的两人,久久不言。
祝夫人见他们要离开,神色中只是有些遗憾,轻轻道:“小愉。”
“……”
攥住晏来归的手无声收紧。
晏来归抿了抿唇,他想牵着祝时愉往前走,可是祝时愉却纹丝不动,晏来归干脆直接把只到他腰的祝时愉抱了起来,往前走到祝父祝母面前,放下,无视祝时愉盯过来的死亡视线,弯弯眉眼,对祝父祝母道:“他想和你们道个别。”
“快去吧,”晏来归蹲下身,小声说道,“有些东西,你不说别人是不会知道的。”
祝时愉只是道:“他们知道。”
晏来归:“他们想听。”
祝时愉垂下眼眸,道:“晏来归。如果他们还在,一定很喜欢你。”
他好像永远也学不会如何言爱。如果是晏来归的话,一定会很容易的吧。他这么能说会道,一张嘴能不重复地说出很多甜言蜜语,不论对面是谁都把能对方哄得心花怒放。
晏来归始终不能代替祝时愉控制他的言行,他看着祝父祝母开始虚化的边缘,沉默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些终究只是殊灵一个人的过往,他从未参与,也改变不了,所有的伤痛无法随风消散,想要弥补的遗憾也终究会一直哽在心头,永远无法释怀。
即使说了又如何,这些终究只是记忆化作的幻境。
就在周围高墙林苑彻底消失变成一片缥缈的苍白,而祝父祝母的身体也已经开始消散时,却见一直沉默的祝时愉动了。
他蓦地抓住了他们的手。
祝父祝母的身影消散速度开始凝固。祝夫人惊讶地蹲下身,温柔地摸摸祝时愉的脸,道:“小愉,怎么了?娘看得出来你很喜欢他,跟他走爹娘也放心。”
祝时愉低下头,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娘亲身影消散的速度,迅速地在祝母手心里写着什么。
掌心泛起轻微的痒意,祝夫人在辨认出祝时愉写的是什么之后,不由得惊喜地睁大眼睛:“小愉!”
祝时愉写了一遍,指尖不知为何有些颤抖,他看了一眼祝父,在祝父眼巴巴的期待眼神中也抓过祝父的大手,在他略显粗糙的掌心里写了一遍。
祝父全程看着中祝时愉写完,年过不惑的中年男人肉眼可见地高兴得说不出话,蹲下身在祝时愉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拍着自己的膝盖乐滋滋道:“我居然能有这一天!爹也爱你!娘肯定也爱!”
祝时愉盯着祝父祝母的笑容,似乎是想笑一下,可是他不常笑,也不太会笑,不熟练挤出来的笑容笑容总显得有些僵硬勉强。祝时愉于是不笑了,沉默着继续拉过他们的手,执拗地写了一遍又一遍。
祝夫人轻轻抬手擦过祝时愉的眼角,眼中含着泪笑道:“好啦,小愉,去吧。他在等你。”
祝时愉不肯放。
一直写到手中的温热掌心彻底消散,机械重复到手指酸胀钝痛,颤抖的指尖不自觉地痉挛着。
他这才停了下来。
晏来归走上前来,从身后把背影孤单的祝时愉圈进怀里,轻声说道:“我能不能自恋一点,认为你爹娘已经把你托付给我了?”
祝时愉没说话。
他只是哑声道:“他们那个时候其实还有残存的神智。他们认得出我。”
被魇魔感染入侵神智的人会非常痛苦,争夺不过身体的控制权,就只能看着自己的神魂被魇气一点点蚕食殆尽。
魇气入侵只是第一阶段,这个阶段想要消除是最简单的,下一个阶段是感染,这个阶段魇气已经灌满了整个识海,几乎是难以祛除的程度。不过成功感染吞噬神魂也并非易事,成功概率视自身神魂和神智坚韧程度而定。
所以当初那只巨狼最后撑着一口气,也能生生把身体的控制权牢牢抢回自己手上,就为了不伤害晏来归。
祝父祝母都是没有灵根的普通人,可他们当初在看见祝时愉握着镜悬僵硬地站在滔天魇气之中,却还是停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殊灵的情绪波动过大,晏来归眼前的景象也随之变化,光线阴暗下来,漫天魇气张牙舞爪地盘旋半空之中,整个祝家没有一个活口,都葬送于魇魔手下。
魇魔控制了他们的神智,让所有祝家人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残忍地亲手着撕扯着站在原地不动的祝时愉。
魔化尖长的利甲轻轻松松地刺穿身体,毫不留情撕扯着他的血肉,让那白衣如雪般的挺拔少年郎眨眼间就污血满身。
晏来归瞳孔微缩,他本能地想把祝时愉往怀里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忽地又变成了最初那什么也碰不着摸不到的半透明灵体状态,只能就这么飘在殊灵身边,无法替他挡住一点。
晏来归真的生气了:“殊灵!把我放进来!”
这是祝时愉的记忆幻境,虽然受魇魔恶意控制过,但是殊灵也有着一定的掌控权,比如让不让外来的神识参与这场惨剧。
殊灵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低下头,看着身上的血肉一块块被撕下来,扯断鲜红跳动的血管,逼至五脏六腑,心脉要害。
源源不断试图刺破本能护在他心脉上的护体灵力的,是在祝家勤勤恳恳半辈子,一直念叨着自己半截身子入土前能等到等小少爷学成归来好仔细看看他的老管家。
他浑浊布满皱纹的眼睛里带着不属于管家本人的鲜明恶意,魇气缭绕的血红眼睛里无声滑落蜡黄脸颊的眼泪,不知道要开口说什么,也说不了,因为喉间全是涌出来被他强行压下去的血。
几乎将他全身撕出白骨的,有小时候抱过他看着他长大的奶娘,也有用自己攒起来的俸银瞒着祝夫人偷偷给他买山下糕点的小厮。
很多很多,祝时愉不记得了,他眼前被浓重血气熏得刺痛,有些睁不开眼,索性不看不记了。
几乎将天空全部遮盖的魇气肆意畅快地吞噬着眼前人的情绪,滋长壮大的速度几乎令人心惊。
它们以此为生,以此为乐。
即使是这样,祝时愉也不肯动手杀掉哪怕一个人。
祝时愉眼里最后记得的,是祝父祝母苍白无比的脸。
他们控制住自己不上前加入这场血肉的狂欢已是用尽了最大的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小愉从仙风道骨变成满身重伤。
祝时愉眼里也只有他们,他们隔着尖锐持续的刺痛和漫长思念的时光遥遥相望。
魔化尖长的手抓过来,却没有刺穿祝时愉的胸膛,而是颤抖地遮住了他的眼睛,想扣开他死死抓住剑柄的手。
拿不出来。
祝夫人只好轻轻叹息一声。
黑暗之中,有人握住祝时愉鲜血淋漓僵硬无比的手腕,嘶哑说道:
“爹替你来。”
“该动手动手,剩下的……爹也没法了。”
“兵法思想你……你三岁就能倒背如流,实战起来……果然不行啊,小愉。”
大概是发现了漏网之鱼,其他被魇魔完全控制的人调转目标,纷纷朝着神智尚未泯灭的祝父祝母而去。
祝时愉的理智告诉他,这里的魇气必须要尽快处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魇气扩散出去。
悲剧只此一家,总比万千和睦家庭遭殃要好。
他已经尝够这种滋味了。
也要让别人也经历一遍吗?
在其他被魇气控制的人要对祝父祝母动手的时候,祝时愉终于睁开了赤红的眼眸。
他缓慢而僵硬地抬起手中的本命剑,然后一剑一剑,干脆利落地,出了七十一次剑。
每一剑都精准地刺中要害,一击毙命,没有任何的痛苦,魇气从生机尽失的人体中缓缓流失,那些满手鲜血的人眼里只有痛苦,愧疚,和释然。
满地尸身之中,唯剩三人站立。
祝父欣慰,重新握住了祝时愉握剑的手。
那段传来怪异的阻力,轻松又陌生,血肉噗嗤的声音在周围混乱嘶哑的嘈杂声中格外清晰,祝时愉听见祝父用似哭似笑的嗓音颤抖着说道:“小愉……别睁眼。”
“往前走……”
“莫回头。”
“莫……回……头……”
噗嗤几声,整个世界终于重归寂静。
祝时愉不敢睁眼。
他随着重物跌落的声音,一同卸掉身上所有的力,无声仰倒。
镜悬剑身的光芒急剧明灭,自动撑起了一道无形的剑阵,将祝家所有的魇气都锁在了里面,逃不出哪怕一丝。
祝时愉睁开眼睛,木然地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好像这样就能看不见周围血流如注,尸身遍地的场面。
倾盆大雨瓢泼而下,冲刷到伤口刺痛血肉泛白,祝时愉也机械地睁着眼睛,水珠噼里啪啦打在脸上,顺着眼角浸入早已湿透的鬓边。
若非晏来归知道祝时愉还活着,不然就连他看见这个场景也会下意识认为这里没有活口了。
晏来归沉默地蹲在旁边,一遍遍地想把所有人的眼睛阖上,可是死不瞑目的人太多了,所有人都没法闭上眼睛。
最后晏来归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做的都是无用功,于是回到殊灵身边,一点点擦着他脸上的雨水。
不知过了多久,祝时愉终于闭上了眼睛。
然后晏来归面前画面一转,再次扭曲泛起光怪陆离的光芒,他有些不适应地避了避,再次睁眼时,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已经彻底消失了。
他们又回到了未被溅上满目鲜血的高墙庭院里面,祝时愉重新变回那个半人高的小团子,正安然无恙地坐在秋千上,低垂着眼眸不知出神些什么。
晏来归一愣。
祝时愉仰起头,看着神色间有些疲倦的晏来归,低哑道:“晏来归。”
“出去吧。”
晏来归愕然不已。
这是他来到殊灵识海内,看见的第一个画面。
直到这时,晏来归才终于彻底明白了殊灵这句话的意思。
出去吧。
不要进来,不要参与了。
悲剧只会一遍遍地重复上演,而他沉溺其中,一次又一次地轮回曾经经历过的刻骨铭心的场景,甘之如饴地享用最后一顿断头饭,明知道温暖过后是血味浓重的永夜,也要抓住最后一缕暖意。
跟着他一起轮回这样的幻境有什么好的呢。
只有一触即灭的虚幻美梦,还有真实痛彻的真相。
平白无故惹旁人难过。
晏来归伸手去抓殊灵,语调快速而略显焦急:“……殊灵。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这样只会无限沉溺进去,最终导致迷失。
祝时愉低眸笑了一下。
他看着晏来归已经能够抓握住他的手,并不意外。
晏来归就是晏来归。
即使他故意将晏来归排斥出他的幻境之外,晏来归也能靠强烈的意愿影响他的幻境。
祝时愉抬起头看着晏来归,半晌后向他伸出另一只手,道:“你真的要来陪我么。”
晏来归发现殊灵的识海幻境无形之中已经松懈了不少,方才他想触碰到殊灵,也只是断断续续的,如今却能彻底握实了。
然后晏来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祝时愉的手翻过来,面无表情地打了一下他的手心,道:“下次再不听话擅作主张试试。”
祝时愉:“……”
祝时愉似是不可思议,震惊无比:“你……你在干什么?!”
从小到大,还没有谁会惩罚他打他手心,这种只会发生在惩罚贪玩顽劣不求上进的小孩身上的,幼稚又无语的惩罚,晏来归他!
他!!
从小天资聪慧悟性极高一路被夸的祝时愉感觉自己被狠狠冒犯了。
晏来归可不管他怎么样,毫不客气地抱起气到冒烟的冰雪小团子,转身就走。
第27章 第 27 章
祝时愉简直火大, 冷冷伸手掐住晏来归的脸颊两侧:“晏来归,本尊对你是不是太过纵容了。”
若现在伸手捏他脸颊的人是长大成人版的殊灵,那也许还会有些威慑力。
现在嘛……
晏来归低头看了一眼把他脸掐得微微变形的手, 祝时愉此时也才团子大小,对比从前那位浑身透露着生人勿近的剑尊大人实在是太过迷你,以至于生气的时候都显得过分可爱。
晏来归哦了一声, 丝毫不惧地伸手掐了回去。
他不仅照模照样地掐着祝时愉软软的侧脸,还轻轻捏起来扯了两下,揉搓捏扁各种盘法都玩了一遍,终于玩了个开心,在祝时愉气死之前大发慈悲地收了手。
手感真好。
要不是顾及到眼前的团子并非真的年幼小孩,不然晏来归高低也得抱起来亲一口。
真的太可爱了, 凶人的时候半点威慑力都没有, 只会让人更想欺负。
晏来归心满意足地抱着祝时愉走进了前厅。
祝时愉气到甚至有些头晕,现在的体型差让他对晏来归也报复不了什么, 晏来归可以轻松把他抱起来, 一只手就能制住他所有反抗。
可恶!
还不等他做些什么, 就见晏来归就抱着他进了前厅,见到了在前厅与客人洽谈的祝夫人。
晏来归半点也没有客人的自觉, 他走上前去,也没让祝时愉从身上下来, 温声道:“夫人好, 我是时愉的朋友,他今日一个人在院里的秋千里玩,我问他为什么不叫娘亲陪, 他说娘亲在忙,不想打扰娘亲, 怕娘亲嫌他黏人黏得紧会很烦人。”
祝夫人惊呼一声,她一拍大腿,赶紧从晏来归怀里接过侧脸泛红面无表情的祝时愉,道:“小愉好不懂事,怎么这样想?娘亲怎么可能会嫌你黏人?娘亲平常都恨不得揣着你出门。”
平常只有她家一心读书修炼的儿子嫌她们爹娘烦人的份好吗!
晏来归笑道:“他性子别扭得很,一个人修炼累了,也会想爹娘,只是大话放出去了没好意思拉下脸来找你们而已,都这样,多抱抱多亲亲就好了,他表面上看起来面无表情,其实心里开心得很呢。”
祝时愉:“……”
祝时愉人麻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晏来归你……”
他话还没说完,这番话就被祝夫人自动翻译成了“孩子小还要面子,想爹娘了也不好意思说出口被爹娘亲一下都得心里开花,但碍于脸面不肯表现出来”,当场把祝时愉揣进怀里抱着,和善地对晏来归说道:“你叫来归?名字真好听。见你年岁也不大,要不要与你爹娘说一声,今晚留在祝府休息?明日我一定差人全须全尾地把你送回你爹娘手里,不必担心。”
晏来归笑了一下:“好啊。”
祝时愉还在气头上,然而听见晏来归这么说,才想起他对晏来归的生平一无所知,因而若有所思:“这个时候,你在哪?”
这个时候原主应当还没出生呢,晏来归也还没有来到这里,他笑了笑,自然地跳过了这个话题:“那您和时愉好好休息,我先去修书一封。”
祝时愉盯着揭过话题转身离开的晏来归,没有说话。
祝夫人应声,等晏来归离开以后,略有些新奇道:“小愉,你这么小,哪儿寻得的忘年之交哟,不过来归看着就让人放心,清润俊雅,君子如玉,若非如此,娘刚开始见他抱着你的时候差点就要喊家丁了。”
祝时愉:“……”
小愉不是什么亲人的性子,平常黏黏爹娘都只会在没人的时候,在外面能被陌生人抱着走一路还安安分分的,真的很稀奇。
祝时愉盯着晏来归渐行渐远的修长身影,半晌后才出声道:“不是好友。”
祝夫人一愣。
不是好友……那能是什么?
祝时愉从夫人怀里跳下去,刚要去追晏来归,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忽地顿住了脚步。
小小一只的白团子站在祝夫人膝前,拉过她的手心,一边写一边低声道:“娘。他说,有些东西我不说的话,你们是不知道的。”
所以,每次好不容易的见面,都要写一遍。
祝夫人看着祝时愉写在手心里轻柔端正的字,微微睁大了眼睛。
祝时愉已经能够十分熟练且面不改色地在娘亲惊喜又不敢置信的眼神中写字了,虽然距离晏来归那样轻松又温柔地说出口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但是好歹够用了。
祝时愉张开手抱了祝夫人一下,认真地看着他说道:“娘亲。以后他若是同意了,我就带他来见见你们。”
“不同意的话……我再想想办法。”
“记得帮我给爹也写一遍,他现在不在这,我不等他了,”祝时愉道,“再不追出去,晏来归要走远了。”
有些被刻意遗忘的过往,有人能够陪他再走一遍,已经足够了。
梦境之中的稚嫩孩童身形逐渐拉长,重新长成了挺拔如松的高大身影。
剑眸锋利,五官俊美,长发冠在身后,劲窄腰身收束于白金腰封之中,勾勒出流畅的腰线弧度。
祝夫人似是愣住了,门外大喊着“谁说我不在了”推门而入的祝父也愣住了,恍惚道:“……小愉?你乱吃什么变大丹药了吗,怎么长这么大只了?”
祝时愉:“……”
祝时愉对他爹那榆木脑袋实在不悦:“我要去追人了,不长大一点他天天把我当小孩。”
自从晏来归进来之后,他不是被抱就是在被抱的路上,晏来归起的头,还撺掇他爹娘一起。
祝父哟了一声:“追人好啊!追人你爹我擅长啊!我给你传授传授经验?”
祝时愉叹了口气。
他能指望一个追漂亮姑娘送各种古剑孤品的榆木脑袋给他传授什么经验?
没把人吓跑都算好的了。
得亏他娘超爱。
他把祝父抓过来按在娘亲的身边,然后蹲下身,分别抓过她们二人的手,缓慢而清晰地重新写了一遍。
祝时愉抬起头凝视着他们,抓着娘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低声道:“爹,娘,我走了,他在等我。”
往前走,莫回头。
他一个人在深渊之中跌跌撞撞前行着,无法不回头,做不到释怀。
可他有了新的牵挂,怎么也不算太糟。
谁知祝父眉头一皱,发现了不对的地方:“等等,你给你娘写我爱你写了两遍,却只给我写了一遍,这就要走了?”
祝父控诉道:“小偏心鬼!”
祝时愉:“……”
幻境之中,所有曾经漫无目的抬头看过的青瓦砖墙,所有曾经亲昵过的熟悉面孔都在一点点褪色消散,直至重新归于一片白茫茫空落落。
半点故人音影都不剩。
殊灵在漆黑的山洞里睁开眼睛。
晏来归正伏在他的身上,蹑手蹑脚想要离开,抬头看见殊灵也醒了,眨眨眼睛,就想就地一翻滚,离开他的身上。
殊灵脸色仍旧有些苍白,他顾不得身上剧痛过后的冷汗涔涔,抬手圈着晏来归的腰把他重新锢了回来,哑声道:“走什么?”
晏来归一僵。
晏来归当时一离开,殊灵就感觉到了识海内的魇气正在被一股无形而温暖的灵识裹缠吞噬,那道灵识在他识海内小心翼翼地抓魇气吃,各个角落都扫荡了一圈,确定没有之后这才收了手。
若非殊灵自己也因为嗑灵丹无节制后遗症爆发,虚弱之际被魇气趁虚而入,不然今天不会有这么一出。
这是魇气根据他的记忆幻化出来的幻境,而魇气一消失,幻境自然也随之消散。
殊灵呼吸有些混乱,后遗症在他沉入幻境之时急剧爆发,他现在浑身都疼,晏来归身上干净好闻的味道在此刻放大到极致,在殊灵鼻尖若隐若现地飘着,勾得他莫名开始烦躁。
殊灵本来想把人按进怀里吸一口,可是不知想到了什么,动作忽地顿了一下,随后就见殊灵松了手,偏开头闭上眼睛,隐忍道:“……算了。幻境一事本就太麻烦你,剩下的理当我自己解决的。”
也正是这一揽,让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无形中近了许多,晏来归在黑暗之中看见了殊灵颈间和额角无声淌下的冷汗,怔了一下,蹙眉道:“你……后遗症发作了?”
殊灵苍白的颈间青筋无声绷起,那是他忍疼用力到极致的表现,晏来归心下暗道糟糕,方才要离开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他跪在殊灵身旁两侧,一点点用袖子替殊灵擦掉冷汗,一边忍不住道:“你有带其他的丹药吗?止疼的,愈合经脉的,或者单纯补充灵力的,都可以。”
主要是晏来归身上没什么人族用的伤药,要是有他也不会问殊灵要了。
殊灵面不改色地撒谎道:“……没有。”
晏来归嘶了一声,在自己身上摸索片刻,按到了一块硬硬的令牌。
他把弟子令牌从怀里摸了出来,不抱什么希望地打开了弟子试炼的积分兑换商城,找到了止疼的定神丹和补充灵力的补灵丹,点了兑换。
他手里有三百多的积分,能够换两颗定神丹,剩下的积分换补灵丹。
弟子令牌微微颤动起来,忽地放出了一道灵光,光芒闪过之后,地上出现了两瓶瓷白的丹药瓶。
晏来归:“!”
还真行啊。
晏来归本来以为他的魔族身份暴露之后,他的弟子令牌和权限应该没法使用才对,没想到还是能拿之前拿到的积分换丹药!
莫不是玄天宗那边还没反应过来?
那他可得抓紧时间趁他们没锁权限前赶紧换点救命丹药了!
这种猝不及防的意外之喜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雪中送炭,晏来归在心里好好赞美了一番玄天宗没有及时锁他弟子令牌的高效办事效率,然后把丹药全部喂给了殊灵。
他看着殊灵张口吃了,身上因为疼痛而止不住的颤抖缓缓平息下来,这才不甚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直到殊灵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晏来归才有空拍拍睡死过去的巨狼,然而巨狼睡眠质量太好了,他们二人在它身上这样闹腾一番都醒不了,晏来归拍也拍不醒,于是暂时作罢。
不过……晏来归忽地想到了什么,出声询问道:“你在魔域的时候不是有带伤药的吗,怎么现在居然没带了。”
殊灵道:“带了,你当时因为净化魇气重伤,差点没命,用在你身上了。”
这话其实也没错。
魔族的丹药用药大多都烈,不是魔族体质的话不一定能承受,所以魔族的丹药人族一般都用不了,但是人族的丹药大多都很温和,魔族可以用,只是毕竟种族和力量源泉不同,能起的效用会打折扣。
殊灵不缺高阶丹药,有的药效稀有便更是珍贵,他这点也没说错,当时晏来归情况紧急,几乎大部分高阶丹药都砸在晏来归身上了。
识海被魇气撑出裂痕,神魂被魇气不断蚕食,晏来归身上血肉翻飞鲜血淋漓的外伤反倒是最轻的了。
只是晏来归毕竟是高阶魔族,这个修为能受的重伤本就不是普通丹药能治好的,加之这还是人族适用的丹药,在他身上能发挥出的效用也只是十之三四,靠砸丹药让晏来归睡几天就能醒已经很不错了。
也正是如此,晏来归身上的伤才没有好全,要不然但凡换个人族来,光靠殊灵手中这些丹药资源,就算那人被千刀万剐了殊灵也能给他全须全尾救回来。
晏来归觉得他自己真是多余问这一嘴,愧疚得半夜都得起来给自己一巴掌。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自己身上这么重的伤,这里除了殊灵,还有谁会倾尽资源给他治。
晏来归歉然地小声道:“对不起。”
殊灵摇了摇头,道:“身外之物罢了,后遗症本来就要自己抗的,丹药作用不大。”
晏来归还是有些坐立不安。
殊灵有点后悔说自己一点丹药都没了。
殊灵撑着半起身,从身后抱住了晏来归,低头靠在他的肩颈处,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舒缓不少,道:“这样就好。”
该死的依赖期,专挑其他后遗症一起发作。
晏来归瞬间明白过来,小声道:“你这样不方便休息,我可能会有一点冒犯,可以吗?”
黑暗之中,殊灵眼神闪烁起来:“好。”
见他没有反对,于是晏来归带着殊灵也一起躺了下来,晏来归拥着殊灵的腰身靠了过去,他们二人依偎在温暖的狼身身上,胸膛相贴,呼吸相抵,缠绵又轻缓。
晏来归做这种事情其实也不熟练,但是神农谷的医师说了,想要渡过依赖期,最好的方法是继续双修,毕竟一次双修就能解掉大半的毒,剩下的毒素深入骨髓,会继续影响本体的神智。
若是无法双修,那一些适当的肢体安抚也能够舒缓焦虑和渴望,加之距离殊灵中毒解毒至今,已经过了有好一段时间了,加上中间也喂过一次心头血,殊灵体内的余毒再怎么顽固恶劣,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也总该消减不少了。
光是肢体接触应该……也够?
不够再说。
殊灵被温暖的青年轻手轻脚地抱进怀里,心满意足,连紧皱的眉头都舒展不少,心道果然。
他从这次幻境之中学会的最大教训,就是对待晏来归这种笨蛋需要换一种思维才行。
晏来归家里那些亲亲小妖们大部分是流浪的时候被晏来归捡回家的,虽然殊灵现在没法装流浪,但是他能装受伤啊。
也不用装,本来就有伤在身,巧了么这不是。
他等了好一会,手都放在晏来归腰封上开始准备了,结果晏来归却不再更进一步了。
殊灵等了很久很久,晏来归却也只是轻轻抬手拢住他的双眼,轻声道:“早点睡吧,你这几天一直在耗干自己的灵力,也没怎么休息,好不容易睡了一会,梦里还……”
晏来归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换了一种说辞:“还有魇魔打扰你睡眠,现在应该已经没事了,睡吧。”
“……”
殊灵觉得自己的判断好像不太对,皱眉道:“你,没有其他要做的了?”
比如,解掉腰封,做点能够彻底解掉余毒的事情什么的。
晏来归却以为他是怕麻烦自己,连忙道:“没有了。我又不用重建秘境,当然没有什么事情压在身上,我可以一直陪你的。”
殊灵:“……”
晏来归不知怎的,在殊灵眼里看出了几分后悔和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茫然不已,总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可是下一刻殊灵就凑了过来,往他颈间里钻,闷声道:“睡了。”
也是。
如非必要,那样的事情当然不会做。
他能靠晏来归的愧疚得到心安理得的拥抱缠绵,却得不到更进一步的亲昵。
那本来就是要交付真心之后自然而然的东西,他现在就指望着晏来归这样礼貌的笨蛋会做,还不如指望那只笨狼看得住晏来归不让晏来归乱跑。
还得想办法。
好在殊灵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拿捏晏来归的方法了。
而且他实践了一遍,发现非常好用。
不急。来日方长。
……总觉得殊灵,好像有点奇怪?
但是那种奇怪的感觉晏来归又说不清楚。
但晏来归在这样情绪波动格外鲜明的殊灵身上,看见了几分曾经那只冰雪小团子的影子。
会闷闷不乐,会和人贴贴,会主动埋进颈间。
生闷气的小时愉,可爱的小时愉。
晏来归环住殊灵腰身的手臂不免收紧了一点。
……
山洞之外。
整个秘境里残存的魇气已经被消除得差不多了,虽然目之所及大部分全是魇兽踩踏撞翻造成的山体树木坍塌,灵兽有的伤的伤,残的残,但大部分都不影响自由行动。
剩下的魇气不必多说,被毁了家园恨到咬牙的灵兽们一旦看见,几乎是露头就秒,根本没有趁虚而入秽土转生的机会。
百废待兴,幸好生命尚存。
玄天宗的人短时间内经历了太多炸裂的变故,一时之间连消化都有些消化不过来。
倒是宗主孟苍还能沉下心神来镇住全场,把从试炼大会秘境里救出来的弟子们通通送回宗里接受治疗,然后他们剩下的老东西则马不停蹄地开始清理秘境坍塌的入口。
守在摘星楼的弟子们来报,殊灵在宗里的魂灯从黯淡逐渐转为明亮,说明殊灵如今并无大碍,魔君和殊灵一起关在里面,只要没有对殊灵下手,那之后一切都好说。
何况不管魔君潜入宗门是何目的,他这次本来可以不必暴露自己的魔族身份,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魔君是为了什么,才独身一人留在魇气冲天的秘境之内。
试炼正常举行的时候,孟苍和殊灵坐在一起,他是看着魔君化作的小弟子一路和里面的灵兽们友善相处的。
若是放在之前,他只会觉得那是殊灵收的小徒弟天赋异禀,天然会被灵兽们亲近,大概会是个御兽宗的好苗子,可是主体若换成了魔君,那就有些需要消化了。
就算是见多识广的孟苍,第一时间也没有把那个露出真面容的温润青年和魔君联系在一起。
孟苍的第一直觉向来很准,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殊灵对魔君会是那样的态度。
其中必有猫腻。
而且魔域那边向来混乱,内部本就不太平,摩擦勾结泼脏水的事情层出不穷,每任魔君就没有名声好的。
大概没有人会认为这样一个会为了一些素未谋面毫无干系的灵兽们,甘愿暴露身份被滔天魇气淹没的人,会是传闻中那般残暴嗜杀有着变态癖好的恶人吧。
入口处本来布置好了隐藏阵法,只等所有弟子从秘境里面出来之后启动阵法引爆入口,将魇气全部封在秘境里面,魔君那一剑直接把阵法戳了个对穿,造成的坍塌规模巨大,他们带着弟子清理了几天几夜,才终于窥见了一点里面的景象。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扑面而来的不是张牙舞爪黏上就难摆脱的魇气。
里面天光大亮,血腥味依旧有些浓重,溪水浑浊,山体倒塌,树木摧折,本来随处可见的灵植全都被踩断了生机,肉眼可见的是出来活动的各类灵兽们,它们有的身上还沾着灰尘和血污,神态疲惫而伤感。
御兽宗弟子和医修弟子鱼贯而入,开始给灵兽们检查治疗身上的伤势,孟苍抬剑把入口处砍出半人高的大小,也随着钻了进去。
他四处环望了一遍,没有看见殊灵和魔君的身影,心情有些发沉。
他轻轻搭了一个御兽宗弟子的肩膀,低声道:“能不能帮我问一下灵兽,在秘境里有没有看见人族,一个白的一个黑的,黑的那个是魔族,之前和许多灵兽相谈甚欢,秘境里魇气冲天都不肯离开的那位。”
御兽宗弟子便蹲下身,摸了摸地面上躺着的,前爪正被包扎治疗的金色豹子,用兽语翻译了一遍。
谁知本来放松躺着翻肚皮的金钱豹一听见面前的人族询问他们晏来归的去处,就骤然翻身站了起来,连脊背都不自觉拱了起来,警觉地盯着他们,嗷呜了几声。
御兽宗弟子对孟苍道:“它说不知道,没看见。”
弟子也觉得奇怪,不说殊灵了,晏来归当时都这么显眼了,大部分灵兽应该都认得魔君。
不过他也没有继续纠结,而是另外又找了几只灵兽问了一遍。
无一例外,听见他们询问晏来归的下落时,灵兽们都是不自觉警惕起来,回答统一都是不知道,没见过,不清楚。
直到孟苍得不到答案愁得四处乱走时,之前被问到的灵兽甚至还偷偷跟踪着孟苍,不时和其他灵兽们低声交流几句,像是在交代其他灵兽跑去通风报信一样。
孟苍迟钝的大脑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它们不会觉得他要把魔君揪出来赶尽杀绝吧?
毕竟人魔有别,一般都相安无事,但是一旦有魔族不守规矩擅闯人族领地,他们一般都是直接抓起来的,犯事严重的会根据魔君口谕格杀勿论,秘境里的灵兽们也都知道。
孟苍:“……”
孟苍觉得一口天降大锅砸在了自己头上,顿感冤枉:“没有,没有啊!我们没想把魔君怎么样,真的,是他救了你们对吧?我感谢他们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卸磨杀驴,我们只是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受伤,没有的话我们立刻走,不找了,等他们自己出来,行不行?”
金钱豹犹疑地盯着孟苍,转头叼了一只听得懂人族语言的垂耳兔过来,垂耳兔被不知轻重的金钱豹叼得后颈有点疼,不满地蹬了金钱豹一脚,听见孟苍又解释了一遍,垂耳兔这才哼唧了几声。
金钱豹听完孟苍的解释,稍微放松下来,但还是没告诉他两人的下落,还是不肯松口。
孟苍忽生一计,他拿出自己的宗主令牌,切到全域论坛,给垂耳兔看了一眼他点赞几乎过万的那句“你放屁”。
小小一团毛茸茸的垂耳兔扒在孟苍手上看完了他骂人的帖子,赞许的眼神藏都藏不住,跳到金钱豹头上哼唧了几声,孟苍就看见金钱豹的眼神瞬间和善起来了。
金钱豹嗷了几声,张口叼了叼孟苍的衣摆,还甩了一下尾巴,示意他跟着来。
孟苍大松一口气:“……”
他甚至都有些同情魔君了。
魔君若是没做过那些传闻中的恶劣行径,那他天天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一来人族领域都得被指着鼻子骂吧,难怪要易容才敢进来,若是没做过的话岂不是冤过窦娥。
孟苍心里暗暗下定决定,他骂人的功夫还是不够炉火纯青,下次得多去内部论坛学习一下,顶几天审核长老的班看看。
管理内部论坛内容审核的长老干三天活就要请假休息两天,顺便在他耳边叨叨希望他身为宗主归属约束一下弟子们的发言素质,他审一百条起码有八十条的内容是在互相对骂,其用词之精,诛心之狠,可谓一绝,祖宗十八代不保都是轻的了。
并且混迹其中还能丰富自己的词汇库,锻炼应对能力,学会非常多不要脸的吵架骂人技巧,孟苍从小接受的教育不允许他将这些东西说出口,只是他觉得,若是再遇上一些恶意造谣的小人,用上小人的方法用魔法打败魔法,也不失为一种素质。
孟苍毅然决然掏出令牌,给审核长老发了灵讯,给他放了半个月的假。
第28章 第 28 章
殊灵应该是真的累了, 一开始只是想抱着晏来归多亲昵一会,闭上眼睛也是装装样子,只是大概是晏来归的怀抱真的很温暖, 在这样一个安静封闭的环境里,殊灵的神智不知不觉沉了下去。
晏来归睁着一双漂亮的紫色眼眸,悄悄伸手, 捏祝时愉的脸。
和小时候的团子手感不一样,长大后的祝时愉脸侧没有这么多的软肉,下颌线绷起的时候显得很锋利,捏起来也只有薄薄的一层,晏来归屏息,不敢太过用力, 只敢悄悄捏捏戳戳。
即使是这样祝时愉也没有醒, 晏来归玩得开心了,终于放过脸侧微微发红的祝时愉, 轻手轻脚地想把祝时愉圈在他腰上的手拿开。
祝时愉睡是睡着了, 但是锢在晏来归腰间的手却不知为何依旧如铁一般纹丝不动, 晏来归拨了几下没拨开,百思不得其解。
剑尊大人睡着时被那样戳戳捏捏都没有醒, 反倒是晏来归一拿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祝时愉呼吸频率就变了, 隐隐有要醒来的迹象。
黑暗之中, 晏来归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顺着祝时愉无意识用力的臂膀,重新躺了回去。
似乎是感受到了怀中人的顺从和不再离开, 祝时愉不自觉蹙起的眉尖微不可查地松了一下,他闭着眼把晏来归往怀中带了带, 不动了。
“……”
晏来归哭笑不得。
算了算了,祝时愉好不容易休息一次,给他当当人形抱枕也没什么。
大概是寂静之际,人总是更容易出神,这样的祝时愉总是让晏来归忍不住想起他家那群乖乖小妖们。
飞天小猫是他最早捡回家的那批小妖,算是小妖里面的领头咪,也是最黏他的,晏来归只要待在魔宫里面,飞天小猫就从来没有从他身上下来过。
如果晏来归身上没位置了,小猫也要亦步亦趋地黏在他脚边,走到哪跟到哪,他看过去的时候就躺下来翻肚皮勾爪爪冲他喵喵叫。
说来羞愧,晏来归每次都忍不住埋小猫肚皮吸吸的冲动,好在飞天小猫不仅一点也不介意,还会呼噜起来撒娇,他吸猫吸到不好意思遂放开的时候,小猫爪爪还会抱着他不让他走。
睡着了的剑尊大人,和他家那群使劲儿往他身上黏,不肯放他离开的小妖们实在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还怪可爱的。
正出神间,晏来归便听见了门口禁制处传来的抓挠声和低低的嗷呜声,不由一怔。
碍于殊灵不肯放他走,晏来归悄悄放了一缕魔息出去,把洞口禁制融出一个小口子,朝外探了探情况。
金钱豹叼着垂耳兔敏捷矫健地矮身一钻,顺利钻了进来,黑暗之中金钱豹的兽瞳闪着妖异的反光,极佳的夜间视力让它瞬间就看见了黑白交缠的两个人影,叼着垂耳兔就窜了过去,亲亲热热想往晏来归身上钻。
然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寒冷气息就直逼脑门,金钱豹冷得忍不住松口丢下垂耳兔,转头打了个哈欠,疑惑道:“嗷呜?”
垂耳兔吧唧一下摔到了晏来归的肩膀处,它顺势蜷成了一团,滚进晏来归的颈间,开心蹭蹭。
然后金钱豹抬起脑袋,对上了一双冷冷的目光:“……”
殊灵手还圈在晏来归腰间,低头看见那不知哪儿窜出来的豹子非得黏过来,看样子似乎还要往他们两人中间横插一脚。
岂有此理?
他好容易靠后遗症发作卖惨骗来的亲昵,现在还得和别的妖分?
平时一堆小妖围着晏来归黏他都没说什么,现在好了,轮到他了就要凑上来分一杯羹,讲不讲道理?
晏来归也没想到殊灵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醒了,有团温热的毛茸茸滚进他的颈间悄悄扒住,晏来归也没顾得上伸手摸摸,只是小声对殊灵道:“你怎么醒了?”
禁制一有波动,殊灵就醒了,他神识一扫,发现是两只灵兽,本来并没有如何在意,谁曾想它俩真是半点眼力见都没有,就非得往他们两人中间挤。
殊灵气死了,他收紧圈住晏来归腰身的手臂,那仗势活像护食的猛兽,语气不善道:“有事快说,先来后到,再插队通通扔出去。”
金钱豹打不过他只好低头,金钱豹委屈,金钱豹不敢反抗,嗷呜了两声。
但是晏来归和殊灵也听不懂,金钱豹转头看见悄无声息混进晏来归颈间心满意足的垂耳兔,又想起自己蹭晏来归无果,这小兔子反倒心安理得享受上了,心下瞬间不平衡,张口把兔子叼了出来,冲它嗷:“你快把有人找他们的事情翻译一下。”
垂耳兔不想离开,爪牙并用地扒住晏来归的衣襟不肯离开,金钱豹叼住垂耳兔的后颈使劲往外扯,晏来归猝不及防,下意识一手按着胸前的衣裳,另一只手托住小兔子,惊呼道:“等、等等……这是干什么?”
他因为之前外伤严重,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浸满血液,所以殊灵把他的黯金外衣都脱了下来,只剩一件里衣,清理伤口的时候用净尘诀顺手洗干净了,好歹要留件打底的,便没有脱掉。
晏来归全身上下就这一件薄衣,垂耳兔慌得咬住他衣襟,因为不想离开晏来归所以全身都在用力,金钱豹也不想垂耳兔能拥有它没有的东西,用力到全身都在紧绷。
只是晏来归捂得太慢,前襟一下就被叼走的垂耳兔扒开一大半,露出形状鲜明的长锁骨和大片大片皮肤雪白的胸膛,往下还隐约能够看见紧致优美的腹肌,风光乍现后又被苍白修长的手忙不迭地捂回去大半,只是该漏的已经漏完了。
晏来归汗颜,殊灵还在这里,直接开裸什么的,这也太不礼貌了。
但是眼前的金钱豹和垂耳兔两只小家伙不知为何似乎就是较起劲来了,谁也不肯松口,晏来归头皮发麻,软声安抚两只打架的小妖:“好宝,小宝,先松口行吗?我的……我的里衣要撑不住了。”
垂耳兔含糊不清地哼唧了几声,金钱豹抬爪想去把兔子够下来,杠上后谁也不肯先认输,然而垂耳兔扒着的只是一张柔软的布料裁剪而成的里衣,即使料子再怎么柔韧,在这种持续而大力的撕扯之下,也终究有报废的一刻。
于是一声布帛撕裂的清脆尖锐之声骤然传了开来。
晏来归:“……”
唉。
毫不意外呢。
“嗷呜?!”
“唧!!”
垂耳兔被崩开的布料弹了一下粉嫩的鼻子,平衡的力一被打破,垂耳兔便猝不及防地往后仰去,连带着金钱豹也跟着骤然往后倒去,跟着垂耳兔一起摔了个豹仰兔翻。
殊灵看着摔得头晕眼花的一豹一兔,又看了看晏来归胸前布料破破烂烂遮也遮不住的半裸胸膛,磨了磨牙,阴森森地笑了一下,“晏来归,今晚想不想吃兔肉和豹肉?”
晏来归:“……”
垂耳兔和金钱豹:“……”
闯、闯大祸了!
两只小妖瑟瑟发抖地缩在原地,眼泪汪汪,生怕殊灵真的要把它们抓去扒皮炖了。
晏来归又无奈又好笑,说道:“好了,没什么事,一件衣服而已……”
没等晏来归说话,殊灵就面无表情地拿过自己的雪白外袍披在了晏来归的肩上,将他身上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遮了个严严实实,晏来归也不知怎的,从殊灵迅速又用力的动作之中看出了几分咬牙切齿来。
晏来归又开始歉疚了。
果然。剑尊大人这种内敛沉默的人性子还是保守了,他都没来得及急,殊灵就先把所有要遮的地方遮上了,生怕他衣冠不整、不成体统、污人眼睛。
幸好当时双修的时候他俩身上的衣裳没有褪尽。
洞口处的禁制被晏来归的魔息融掉了一个出口,殊灵惊醒后忙着护食,也没记起来要把禁制补上,于是他们此时都听见了洞口外传来的一道疑惑声音:“殊灵?魔君?你们在这么?情况如何?有没有受伤?”
孟苍跟着金钱豹和垂耳兔一路来到了这处山洞前,不得不说他们选的藏身之地确实够隐蔽清净,位于陡峭山壁之中,周围全是断崖深林,一般人和妖都不会路过这种地方,路过了也会因为洞口外有障眼法而略过。
孟苍和殊灵认识多年,也并肩外出处理过许多任务,这种栖息之地的选择风格就很具有殊灵本人的风格,熟悉殊灵的人一看就知道这种地方是殊灵选出来的。
金钱豹身姿矫健,加上熟悉地形,攀山越岭轻轻松松,孟苍在后面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在遮天树木之中御剑一点也不方便,遮挡视野地形也不空旷,还差点跟丢两次,远远见着金钱豹攀上了这处山洞,孟苍这才终于确定。
他特地在山脚下待了一段时间,就等金钱豹和垂耳兔上去和两位通知一声,给足个人空间和反应时间,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御剑找了上来。
门口的禁制是殊灵的手笔,期间还散发着一缕陌生的魔息,大概是魔君没错了。
孟苍心下稍定,也跟着缺口钻进了山洞之中,然后他一抬头,就看见几乎占据一半山洞的巨狼趴在地上呼呼大睡,角落摔了两只晕头转向瑟瑟发抖的小妖,正是带他找到山洞的金钱豹和垂耳兔。
睡得天昏地暗的巨狼宽厚温热的背上坐着两个人,殊灵眼神极其不善,一只手揽着魔君的肩膀,那样的姿态透露着无声的保护性和占有欲,而魔君身上披着殊灵的外衣,耳尖不知为何还有些泛红,猝不及防地抬起澄澈的紫色眼眸看过来,刚好和他对上了。
孟苍瞳孔巨震!
这种散发着奇怪氛围的感觉……
怎么,这么像论坛里描述的那种,暧昧,旖旎,黏糊,又拉丝的感觉。
可是,如果孟苍没记错的话,他们两个不是才刚认识不久,发生过中毒掳人双修解毒、混入玄天宗成为短暂的师徒等等一系列看似不熟实际也不怎么熟的经历吗。
到底是怎么画风突变成了现在这样的情况!
晏来归看见孟苍的一瞬间精神就无声紧绷了起来,他似是没有想到孟苍居然会这么快找到这里,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如果时间再充裕一点,等殊灵伤势好全,他才打算回魔界,只是诸多变故之下不得已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他魔君的身份已经光明正大地摊了开来,现在还是被玄天宗主当面逮住,他想留下来也没有理由。
然而孟苍不愧是身处宗主之位多年,为人处世足够圆滑,他谨慎地往后退了两步,干笑两声缓解缓解尴尬,轻咳道:“那什么,我现在是要恭喜你们看起来没有受伤好呢,还是恭喜你们百年好合好呢?”
晏来归:“……”
晏来归被向来沉稳的一宗之主的语出惊人呛了一下:“你说什么?”
殊灵低头看了一眼晏来归有些不敢相信自己从孟苍嘴里听见了什么的神情,道:“前者吧。”
晏来归显然还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他还得想办法。
孟苍从善如流道:“你们没有受伤真是太好了,需要提供友情援助吗,魔尊大人。”
“不、不用了,我很好,剑尊大人已经提供过了。”晏来归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殊灵,又看了一眼神情关切的孟苍,沉默片刻,干巴巴道。
看两人的状态,应当是重伤尚未完全痊愈,孟苍自己身为宗主,自知深深失职,朝着晏来归拱手鞠了一躬,道:“魔君大人,往日种种误会,孟某代为道歉,试炼之地万千生灵,全系于你和殊灵二人身上,孟某平庸,帮不上忙,心中焦灼难安歉疚难加,也向你和殊灵表示深深感激。”
他虽然不知道当初这里滔天的魇气究竟是怎么被清除得一干二净的,但是整个秘境只是损失了很多珍稀灵植,而灵兽伤亡几乎为零,这对于一个快要被魇魔完全入侵的秘境而言,能恢复成这样已经是超级意外的惊喜了。
孟苍可以打包票地说,修真史上,没有哪两位大能能够完全做到这种程度,最多能够在事态蔓延之际迅速遏制,但是做到如今这样,将已经被魇气侵蚀吞噬神智的灵兽全部救回来,几乎没有。
晏来归摇了摇头,说道:“若非剑尊大人即使寻得魇魔源头并将其诛杀,不然秘境也无法恢复到如今的地步。”
殊灵见他刻意模糊了自己净化魇气的那一部分,不由得皱了皱眉。
是了。
他们完全不清楚晏来归究竟是如何获得的净化魇气的能力。
他连进入旁人识海消除魇气这种事情都能做到,这件事情仅有殊灵亲身体验过,所以感受更为深刻。
只是现在不是询问的好时机,而且看样子晏来归也不想多说,殊灵想逼问也不一定能问出什么结果。
晏来归这样的人,的确脾气温和很好说话,可殊灵和他相处这么多天以来,也深知晏来归是有自己想法的人。
虽然某些情况下晏来归迟钝得不行,可是真正敏感的大事上,他半点也不会透露出迹象。
孟苍也听得明白魔君的意思,这番话就表明了他不愿多说的意愿,孟苍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道:“魔君于整座秘境有恩,于玄天宗而言也是一份大恩,往后魔君若来玄天宗不必遮掩身份,孟某定会好礼相待。”
晏来归笑了一下:“谢谢。”
“还有一件事情需要魔君知晓。”
孟苍犹豫片刻,从怀中摸出了一块魔族令牌,道:“这几日因为宗里内鬼频发,试炼之地此等重要场合本不应该混入如此规模的魇魔,这几日我们挖开秘境入口的同时,也在进行宗内自查,只是内鬼早已自毁神魂自杀,我们无法搜魂,得不到更多的线索,但是在他身上……发现了这个。”
孟苍自觉保持着距离没有进入山洞里独属于两人的空间,垂耳兔因为方才的事情对晏来归愧疚不已,见状悄悄挪过去,叼走孟苍手里的令牌再蹦跶回来,金钱豹也蔫蔫的,低头把巴掌大小的垂耳兔叼上了巨狼的背上,让垂耳兔把接过来的魔族令牌递到了晏来归的手里。
晏来归远远地一看到那块魔族令牌就心道不妙,接过来一看,果然不妙。
孟苍窥着魔君沉默的神情,试探问道:“魔君?”
那块令牌上面刻着圆日浸入水面的标志,他再熟悉不过了。
一般的领地标志会浮现在身上的部位,自愿刻入领地标志,代表对领主的认可和信服,将自己当做是领地的一部分,尽心尽力,出生入死。
而领地标志刻在令牌之上,代表的意义便更不一样。这样的令牌一般都由领主注入自己的魔息制成,只有领主亲信才会拥有,素有见令牌者如见领主的说法,领地令牌代表的权限和威信更大,送给亲信一般是让其行事更加方便。
魔族各域领主手下一般都会有几位心腹,见得了光、见不了光的事情都会交付一块领主令牌,交于他们去做。
晏来归作为溪日领地的领主,他手上的亲信令牌,出现在了往玄天宗内部投放魇魔的内鬼弟子身上。
这块魔族令牌是执法堂的长老奉命搜出来的,当时玄天宗几乎大部分的高层都在场,都看见了这块晏来归所属领地的亲信令牌,个中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晏来归盯着手中的溪日令牌,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的陈旧纹路,轻轻说道:“非我指使。”
“孟某并未怀疑魔君,”孟苍低低说道,“只是孟某听说,魔域令牌,向来有牌在魔在,牌丢魔灭之称,孟某斗胆询问一句,这溪日令牌,是魔君座下哪位心腹亲信所有?”
“……”
晏来归攥紧手中令牌,“……是当初其他领主送来魔殿的几位半魔。当时半魔在魔域地位低微,长相出挑的被当做联络人脉的资源是很常见的事情,他们出门在外总是遭人羞辱非议,我便送了他们溪日令牌。”
当时他刚当上魔君搬进魔宫,其他领主为表祝贺,往他殿里塞了一些半魔进来。
晏来归真的没这种爱好,他想把半魔们送回去,但是半魔们一水地跪在殿里不肯起身,求他收留。
能被送给新任魔君的半魔身段样貌都是一等一的,见魔君并未宠幸他们,甚至还想把他们送回去,纷纷心如死灰。
他们回去之后,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更加严苛的非人虐/待,不如向新任魔君求一线生机。
晏来归一想也是,反正魔宫这么大,住多点人热闹,便把他们留下了,只是不许半魔们称奴称妾,所有称呼和礼仪都必须改掉,才能留下。
只是半魔们在外毕竟容易受人羞辱威胁,他们也不能总是窝在魔宫里哪也不去,晏来归就干脆送了他们溪日令牌。
见令牌者如见领主,晏来归当初刚得到魔渊承认,成为新任魔君不久,虽然威信尚未树立起来,可是魔君实力摆在那里,有令牌在,没有哪个不长眼的魔族敢挑衅新魔君的威严。
只是半魔们不肯收,收了也不肯用,生怕晏来归觉得他们手里拿着溪日令牌会放肆行事僭越行权,不论去哪都要带着留影石,日日都会把当天的留影石送到晏来归手里让他检查。
殊灵皱眉:“所以这令牌,当初被送到你手里的半魔们都有?”
“都有,”晏来归低声说道,“可是……不可能是他们啊。”
“为什么?”
“……”
晏来归沉默了半晌,神情有些空茫:“因为,他们早已被魇魔杀死了。”
在他眼前。
赠予的领主令牌会注入赠予者的气息,这块令牌会终身伴随赠予者,只要赠予者死亡,领主令牌便会随之消亡,并不会在赠予者死后落于旁人手里。
晏来归本以为那些半魔们已经被魇魔彻底杀死了,可是这块溪日令牌的出现却让他彻底迷茫了。
殊灵直觉其中有不对的地方,可是他身为局外人,掌握的信息少得可怜,光凭晏来归此时的三言两语根本无法发现什么。
只是除了晏来归之外的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第一时间想到了关于魔君的娈宠谣言。
从魔君如今的说辞来看,其中大概也有深深的误会。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如今也无法得知。
孟苍见晏来归情绪有些不对,便不再问下去了,道:“魔君大人,今后小心。孟某只信自己的眼睛,魔君非传言之人,这点毋庸置疑,只是搜出这块溪日令牌的时候玄天宗其他长老也在,现在想必消息也传了出去,虽然无法直接证实就是魔君所做,但明面上与你脱不开干系。”
更何况,见令牌者如见领主。
晏来归点了点头,道:“多谢。”
第29章 第 29 章
孟苍说的对。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晏来归指示的, 但是有溪日令牌在手,在旁观者眼里他很难清白。
除非找到背后那个人。
晏来归如今能想到的可能,只有魇魔了。
当时那些半魔们是在他眼前断的气, 溪日令牌还在,那便有可能是魇魔用某种方法让这块令牌的所有者活了下来。
也可能不是以正常方式活着,晏来归不好说, 只是莫名心疼。
溪日令牌上还残存的气息让晏来归有些恍惚,他有些心情低落,盯着溪日令牌发呆半晌,把令牌收了起来。
孟苍目光落在殊灵身上,道:“你要同我一起回去吗?”
对哦。晏来归恍然,偏头看了一眼殊灵, 有些不舍, 但是他也没有办法。
晏来归现在也不能用徒弟的身份回玄天宗了,不舍是一方面, 殊灵的余毒不知彻底解掉没有是另一方面。
殊灵将晏来归眼底的情绪尽收眼底, 对孟苍淡然道:“你先回去, 对外就说我在处理秘境重建之事。”
晏来归眨眨眼睛。
孟苍看了看被顺毛顺得眉目舒展的殊灵,又看了一眼眉眼间带着不舍的魔君, 沉思片刻,总觉得那个选择题怎么的也应当是后者才对。
罢了。反正到时候若真要结契了, 他反正也能靠宗主的威压威胁殊灵给个主桌坐坐, 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殊灵这种自闭不张嘴的性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捅破窗户纸,随他去吧。
孟苍告别了两人,御剑离开了山洞, 回去处理秘境重建之事了。
见外人终于离开了,洞穴内的气氛有些异常的沉默, 晏来归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莫名有些不知所措,低下头盯着手里的令牌发呆。
殊灵很少看到晏来归露出这种神情,也不喜欢看到他伤神,还是因为别人伤神。
那样陌生的过往和情绪都是属于晏来归和别人的,他没有参与到哪怕一点,意识到这一点的殊灵虽然不悦,但是也没有任何办法。
他低下眼眸,掌心无声化出一缕冰凉的气息,背着晏来归一巴掌拍在了巨狼背上。
巨狼也太能睡了,他们几个坐它身上聊了这么久,巨狼都没有任何醒来的反应,殊灵有时候甚至怀疑山洞要是当场坍塌了,巨狼也能在里面睡到醒来才会发现自己被埋了。
巨狼睡梦之中感觉到了脊背一凉,隐隐有放大的趋势,不由得嗷了一声惊醒过来,被冻了好一个激灵,茫然道:“呜?”
巨狼醒过来后脑子还是懵的,虽然不知道睡梦之中那股冰冷的气息是什么东西,但是它很快就抛诸脑后了。
巨狼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扭过头去,先确认背上的人是否还在,然而巨狼看见晏来归神情有些低落地发呆,喉间嘤呜出声,探头过去亲亲热热地舔着晏来归的脸颊,虽然不知道晏来归为什么看起来很难过,但是本能地就想安慰他。
晏来归摸摸巨狼的脑袋,道:“乖小狼。刚才怎么突然震了一下?还没睡够的话,继续睡吧,不急的。”
殊灵面不改色:“大概是做噩梦了吧。”
巨狼也忘了刚才做了什么梦了,于是认同了殊灵说的话,不过现下顾着晏来归才是要紧事,巨狼探头过去使劲蹭着晏来归的脸,喉间低呜着。
晏来归莫名理解了小狼的意思,低下头亲昵地抵了抵小狼的脑袋,温声道:“谢谢小狼。”
巨狼开心嗷呜,尾巴甩得快要上天。
一股冰凉的气息同样悄无声息地绕过晏来归的视线和感知,无声无息地戳了金钱豹和垂耳兔一下,它们冻了一个激灵,循着冰凉气息看过去,看见了殊灵居高临下看过来的眼神。
趁晏来归低下头的那一刻,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一豹一兔凭空拎了起来,猝不及防地就把他们通通塞进了晏来归的怀里。
晏来归被塞了个措手不及,本能地伸手接住,垂耳兔和金钱豹的反应也很快,毫无被丢过来的模样纷纷往晏来归怀里扑,垂耳兔把自己塞进了晏来归的手心,金钱豹整只豹蹭过晏来归的周身,连长长的豹尾都勾起来,滑过晏来归的手臂。
晏来归挨个摸过灵兽们,弯弯眼眸,说道:“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我早就放下了,不用担心我。”
见晏来归情绪回升了一点,大家才放松了不少,晏来归悄悄扯了扯殊灵的衣袖,有些莫名的好笑和感动,道:“谢谢。”
殊灵淡淡道:“谢我做什么,我又什么都没做。”
晏来归深深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那眼神他看得出来,祝时愉总是把他当笨蛋,但他虽然有时迟钝了一点,但其实真的不蠢吧。
某些人光明正大地在他眼皮底子下使用灵力,怎么还能指望他什么都看不见的。
晏来归摸摸巨狼的脑袋,道:“你爹娘呢?狼群还好吗?你不回去的话,狼王他们不会担心吗?”
巨狼摇了摇头,仰天高亢地嗷呜几声,垂耳兔自作主张,从晏来归怀里叼出他的弟子令牌,用毛茸茸的爪爪在令牌上吧嗒吧嗒一顿拍打操作。
晏来归接过来一看,垂耳兔在他的弟子令牌里写道:“狼群都很好,只有它因为年幼加上受惊不久,不慎被魇气侵蚀化作魇兽,狼群一切都好,不要担心。它和它爹娘说过了,它要去追随令它真心臣服的人了,爹娘没有反对,任它来了。”
好聪明的小兔,居然会用人族语言。
晏来归有些惊喜,道:“你好厉害,居然懂人族语言,而且说得好熟练。”
垂耳兔骄傲地挺起小小的胸脯,巨狼见自己想表达的东西被一字不差地转达了出去,为了表达开心和感谢,嗷呜一口含住了垂耳兔,只可惜巨狼把垂耳兔的白色毛毛都打湿了,垂耳兔不理解为什么有狼莫名其妙要吃它,恼怒地挣扎下来,蹬了巨狼一脚。
晏来归失笑不已。
垂耳兔把身上的口水蹭回巨狼身上,矜持地翘着垂耳尖尖,用晏来归的弟子令牌说道:“不熟练人族语言的发音,如果再集中学一段时间,应该就能说了。”
懂了。口语不好。
晏来归了然地点点头,小声说道:“能这么流利地用文字表示出来已经不多见了,你超级厉害的。”
垂耳兔被夸得长长的耳朵都抖了几下,矜持又开心地很想去蹭晏来归的手,但想到自己现在浑身上下都是臭狼的口水,恼怒地噔噔噔跑过去又蹬了巨狼一脚。
小兔子还没巨狼一只爪子大呢,被蹬了也不痛不痒的,巨狼傻呵呵地拿头蹭了一下垂耳兔,把小小一只的雪白毛茸团子蹭得在地上翻了几翻,把小兔子气得张口对着巨狼的鼻子咬了下去。
巨狼嗷地一声差点蹦起来,眼泪汪汪地缩了缩,不敢往垂耳兔那边蹭了。
晏来归:“……”
晏来归实在是被逗笑了,方才那股无形沉重的气息烟消云散,他有些气馁地揉了一把脸颊,道:“时愉,你要不要和我回魔界逛逛?”
殊灵顿了一下,眸光深沉地看着晏来归,道:“你叫我什么?”
“嗯?”晏来归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轻声道:“时愉呀。不可以这么叫你吗?”
“……不是。”
晏来归轻哼道:“不是你说的,不要叫你殊灵,你还凶我。”
祝时愉:“……”
祝时愉吃了个闷亏,想起当时自己暗暗放狠话还打脸的模样就难受。
他低眉顺眼道:“没有。抱歉。是意外。”
晏来归蓦地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神新奇。
祝时愉若无其事挪开目光。
晏来归手痒想摸毛茸兔球了,他用引水符引来清泉,给口水糊在身上难受得浑身刺挠的垂耳兔洗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澡,再用魔气烘干,心满意足地把爆毛的蓬松垂耳兔揣进怀里,温声道:“你还没回我呢。我做东,带你去魔界逛逛怎么样?你接下来还有什么行程吗?”
祝时愉自然不会拒绝:“没有。”
晏来归便把哄暖的垂耳兔塞进祝时愉怀里,借他暖暖手,转头把旁边眼巴巴盯着他看了好久的金钱豹抓进怀里摸它开花的爪爪。
金钱豹开心地在晏来归怀里打了个滚,翻起了肚皮。
垂耳兔仰头和面无表情的祝时愉对视半晌,默默缩起了长长的耳朵,没敢吭声,在祝时愉怀里愣是动都不敢动。
见晏来归似乎又想下去,还未等祝时愉出声阻止,巨狼便蓦地站起身来,把正欲起身的晏来归又晃了回去。
晏来归身形有些不稳,被巨狼晃得重新坐回了祝时愉的身边,失笑道:“小狼。”
巨狼仰天嗥叫一声,回应了晏来归的呼唤,随后驮着他们站起身来,长长打了个哈欠,精神抖擞地出了山洞。
祝时愉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没有动过,偏过头,默不作声盯着晏来归。
晏来归有些疑惑他为什么是这种眼神,道:“……时愉?怎么了?”
祝时愉复又转过头去,语调平淡道:“说你多少遍,你才记得伤好之前不能下地。”
晏来归轻咳一声,不好意思道:“忘了。记性不好,见谅。这不是记起来了,没下去么。”
晏来归也知道自己这回根本不是靠自己记起来的,全靠小狼,稍微有些心虚。
然而等他随着巨狼在山林之间奔跑起伏,不小心撞上祝时愉的肩膀时,他才骤然发现不对。
祝时愉,和他怀里的垂耳兔,好像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了。
准确来说,是从垂耳兔到祝时愉怀里一直到现在,一人一兔都是同一个姿势,由于祝时愉周身的护体灵力挡住了呼啸而来的风势,他们连一根发丝或一根毛发都没有变过。
晏来归:“……?”
晏来归伸手摸摸祝时愉的手臂,发现他身上的肌肉在无声紧绷着。
他又伸手摸摸祝时愉怀里紧绷着的爆毛团子,团子浑身也在僵硬着。
“……”
这、这这这。
晏来归惊疑不定地看了半晌,对上了祝时愉暗含威胁的眸光,小声说道:“你是不是没抱过小动物,不适应啊?”
祝时愉呵了一声:“你才不适应。”
晏来归用力清了清嗓子,没让自己笑出来。
得。
晏来归认栽,忍着笑去祝时愉怀里把垂耳兔抱回来,一人一兔肉眼可见地双双放松了下来。
垂耳兔委屈得在他怀里哼哼唧唧的,但是碍于祝时愉之前凶得很,残留的凶恶形象依旧生动形象,垂耳兔哼唧的时候都不敢太大声,生怕旁边坐着的祝时愉听见。
虽然祝时愉确实听见了。
晏来归小声歉然道:“我以为你们关系缓和了,不好意思呀。”
垂耳兔晃了晃脑袋表示没事,悄悄用毛茸茸的耳朵捏了一个心给晏来归。
秘境出口已经被清理出来了,他们随时能够离开,只是在离开前,晏来归戳戳巨狼,让它在秘境里留意一下有没有一只后腿受伤的小松鼠。
当时晏来归把小松鼠也送了出去,塞到了祝时愉手里,只是后面祝时愉也跟着进来了,晏来归问过之后,才知道祝时愉进来前小松鼠就已经挣扎逃脱了,只是祝时愉进去之后入口关闭得太快,小松鼠落在了外面,现在不知所踪。
晏来归抿了抿唇,想让巨狼帮忙留意一下。
现在秘境入口已经开了,如果小松鼠进来了的话,他倒是还有可能找到。
不为别的,晏来归如今要离开了,之后如非必要,应当是不会再来人族领地了,来秘境的次数和机会更是渺茫。
小松鼠之前就很担心他,拼命想要跟来,晏来归怕小松鼠受伤擅自把它留在外面,本就有些歉疚。
离开之前若是再不和小松鼠见一面报个平安,他实在是良心难安。
好在晏来归的灵兽缘不错,而秘境里面到处都是灵兽。
知道晏来归要找一只后腿有伤的小松鼠时,灵兽们一传十十传百,散播的速度之快令晏来归瞠目结舌,几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只鹰隼就拎着一只浑身灰扑扑的炸毛小松鼠飞了过来。
小松鼠本来找晏来归就找得急死了,当场被天敌鹰隼逮住捉上天空,更是吓得瞬间炸毛吱吱乱叫,低头一看,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完好无损地落到了晏来归的怀里,紧绷焦急的心态瞬间崩了,在晏来归怀里哇哇大哭。
它差点以为自己在抓到晏来归前就要被天敌吃了!
晏来归抱着呜咽到浑身颤抖死死抱住他的小松鼠,心都快碎了,把它拢进手心里一点点安抚着,直到颤动逐渐平息。
晏来归本来想和小松鼠好好道个别,然而小松鼠这次说什么都不肯放开晏来归了,一听晏来归说要走,也不说话,默默把灵契放出来,水润的漆黑眼睛就这么看着晏来归。
晏来归心软,晏来归败下阵来,把小松鼠揣进怀里带上,走了。
除此之外,垂耳兔也想跟着来,一人霸占了一边晏来归的肩膀。
晏来归和祝时愉本身修为境界便高,想在秘境里众弟子的眼皮底子下隐下身形气息自由活动再简单不过,周围人来人往,能看见他们的却只有同行的小妖们。
晏来归甚至还在人群之中看见了熟悉的身影,萧离和庄言他们小队。
他们一路走一路问,似是在找人,晏来归隐约在他们口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得抿了抿唇。
他现在若再用魔君真身现身与玄天宗弟子攀谈,实在是不太合适。
从被询问到的弟子们的神情来看,他们对晏来归的态度还是有些复杂的,会迟疑,也会感激,只是除了孟苍之外,确实没人见过他,也给不出答案。
其他灵兽们知道晏来归要走之后,纷纷把秘境边缘没有遭殃的灵植宝物全部叼来,想塞给晏来归让他带走。
救命之恩难以为报,它们只知道晏来归在魇兽出现前一直在收集这类的灵植,因此纷纷都把自己的家当全部送了过来,生怕晏来归装了别的灵兽送的就装不下自己的了,一个劲儿地想往晏来归身边挤。
晏来归哭笑不得,拜托金钱豹帮忙看着一点不要发生踩踏事故,他只要了一小部分,温声谢过后,其他灵植便全须全尾地种了回去,这些珍稀灵植短暂离土之后被法术封存着,短时间内种回去也能继续生长。
晏来归暗暗算着分数,确保这些灵植加起来够萧离小队全队拉到保底分数上,能够获得参加保底的内门考核资格后,这才在与萧离擦肩而过时,悄无声息地把这些灵兽送的灵植放了进去。
晏来归专门托祝时愉帮忙问了一下孟苍此次试炼大会还作不作数,得到的回答是试炼大会不日将会重新举行一次,此次排名作废,但是得到的分数能够保留,分数达到保底后,获得的内门资格将会终身有效,无需再次参加才能获得。
最终的名次排行将会由两次分数综合计算,不过这和晏来归没有什么关系了。
萧离小队的成员在秘境里找了一天,四处不见人影,庄言累得原地瘫下,愁道:“队长,他不会被魇兽吃了吧,怎么半点人影都见不着,专门找了御兽宗的弟子帮忙翻译问路,居然也没有灵兽知道,怎么会这样。”
萧离踹了庄言一脚,恨铁不成钢道:“放什么屁,咒人家干什么,赶紧给我呸几声。”
庄言才意识到不妥,噢噢噢了一声,给了自己嘴巴一下,道:“呸呸呸,掌嘴。”
其他成员道:“魔君……应该不会这么容易被魇兽吃了吧?”
“那可不一定,你没看见当时那些魇兽多么凶残吗,光是一只的体型,把我们全吞了都不够开胃菜的,何况当时魇气滔天,那可是魇气啊,人家只是魔域之主,又不是不死之身,进去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吧?”
“就算有剑尊大人在,这么多魇气,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处理的,不会像传说里写的那样,以身祭天下了吧,不要啊。”
萧离面无表情一脚踹过去:“你闭嘴,你也给我呸。”
“呸呸呸呸。”
萧离烦得抓了抓脑袋,他体内灵力因为找人有些亏空,因而伸手从储物戒里摸恢复灵力的丹药。
然而这一摸,他就摸出了不对来。
半晌之后,萧离猛地低头在储物戒里狂翻,里面多出了一大堆他叫不出名字的珍稀灵植,有些连见都没有见过,但光凭外貌品相能够看出稀有程度。
其他队员也察觉了萧离的失态,道:“怎么了队长?”
萧离手都哆嗦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在他脑海里逐渐成型,他抖着手去弟子令牌里翻他们队的排名,不出所料,整个小队七个人,所有灵植加起来,总计2104分,刚刚好能供所有人拿到保底的内门考核资格。
其他小队成员也呆住了。
萧离颤抖着手在储物戒里不死心地狂翻,可是里面除了莫名多出来的灵植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除了积分,晏来归什么都没有给他们留。
其他队员茫然无措,不知道萧离还在找什么,庄言则是迅速放出灵力四处探寻,只是依旧没有找到晏来归的蛛丝马迹。
萧离顾不得发红刺痛的双眸,一件旧衫都要洗洗穿穿十几年的落拓中年男人这一刻终于有些控制不住地失态朝着周围嘶哑喊道:“臭小子!敢做不敢当,知道偷偷送东西,好歹也和我们报平安道个别啊!”
“不肯当面见,起码塞东西的时候加多张纸条吧,半点音讯都不留,见你见不到,寻你也不知去哪寻,”萧离低声喃喃,他用力搓了一把发红的眼睛,“……你这样我真要扣大功德了。”
正说着,就见一只金色斑纹的猎豹迈着优雅的步伐走了过来,把嘴里叼着的信笺递给了萧离。
萧离抹了把脸,打开一看。
第一句是彬彬有礼的道歉:不好意思,走得匆忙,忘写了,现在补上。
萧离:“……”
“不必觉得亏欠,这些算作当初提点之恩和令尊遗物的谢礼。”
什么提点之恩,他一个小小筑基,居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堂堂魔君面前班门弄斧,萧离想想都觉得汗流浃背。
还提点,那个情况下以他的实力只能说出别进去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以魔君的修为,那就是能把里面的危险源头通通揪出来灭了。
他算哪门子的提点之恩!
还有,他家那死鬼糟老头子要是知道他生前花了半柱香画出来的朱砂符纸能值钱到换这么多珍稀灵植,嘴角都能从地府乐到天上去。
怎么算这笔买卖都是魔君亏惨了。
“日后若有机会,可来魔域坐客,并非永别,不必伤怀。”
“以及,旁边的弟子都在警觉地盯着你看,建议阁下快撤,再不撤他们就要喊执事长老过来请你去谈心了。”
萧离:“…………”
晏来归不坐巨狼背上了,他们换乘飞舟前往魔域,小松鼠和垂耳兔分别占据晏来归的两肩,巨狼重新变成一只手就能抓起来的狼崽子大小,被晏来归抱进怀里,。
晏来归一路上光顾着摸摸这只逗逗那只了,祝时愉在旁边默默无言地盯着,不爽,很不爽。
晏来归路上困了,“一不小心”让怀里的小狼崽掉到祝时愉身旁,然后他俯身抱起小狼崽,顺理成章坐在祝时愉的身旁,再顺理成章地借着他的大腿枕着安心睡觉。
里间就有干净的床榻,可是晏来归偏偏不去,就只往祝时愉身边黏,三只小妖缩在他的颈窝和胸膛上,同他一起闭上眼。
祝时愉抬手轻轻拢着晏来归的发顶,垂着眼眸端详晏来归又黏人又安静的睡颜,心下愉悦,很愉悦。
第30章 第 30 章
他们快到魔域的时候, 晏来归就很及时地醒了。
魔域门口站着严密的守卫,只是他们一般都不管事,不是拦人的, 是打劫人的。
果不其然,他们的飞舟想要经过关卡进入魔域的时候被拦了下来,为首的魔族守卫将长刀横在飞舟面前, 嗓音粗犷道:“老规矩,搜身。”
殊灵脸上没什么表情,提着镜悬就要起身出去,被晏来归眼疾手快地按了下来:“诶诶诶,等等,不用你, 不要乱跑。”
殊灵属实是莫名其妙了:“你堂堂一个魔君, 居然也要被打劫?”
魔域怎么是这种作风,真不怕哪天碰见什么脾气爆的当场打起来。
晏来归把身上的小妖们挨个放了下来, 叹了口气:“这倒是不用。”
晏来归抬手扣上鬼纹面具, 掀开一角帘子钻了出去。
魔族守卫一看里面钻出来一个披着雪白外衣的清瘦公子, 光看外衣面料和绣工便能知道这身行头都不简单,眼睛不免一亮, 搓搓手,心里暗自窃喜。
看这样子, 可能是人族那边来了什么金贵的小公子, 这种人一般很好说话,不喜欢起冲突,一般能花身外之物打发的都不会吝啬, 所以很好打劫,抢一次能吃大半个月, 是块油水足的香饽饽。
然后香饽饽从飞舟内部彻底钻了出来,露出一张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鬼纹面具。
守卫脸上藏不住的笑容瞬间僵在了原地:“……”
他们对于魔君那张鬼纹面具的恐惧是天生而刻入骨子里的,幸好魔君平日深居简出,不常在魔域里闲逛,魔域入口位于的羽珞领地也不是魔君掌管的地方,魔君一般也少踏足这里,所以他们在魔域入口处才会仗着身后的地头蛇势力肆意妄为。
所有驻守在门口的守卫在看见晏来归那熟悉的鬼纹面具之后第一反应都是心下一惊,随后有魔反应过来,嘀嘀咕咕道:“不对啊,衣服不对,又是冒充的?”
“我们这个月已经抓了十七个冒充魔君作威作福的了。”
“但眼前这位味儿比较正啊,不好说,感觉像真的。”
“咋办啊?要叫他摘面具看看吗?”
“你傻啊,你怎么知道魔君真容长什么样,就算看了你就能分辨出来吗。”
“而且万一是真的魔君怎么办,谁敢让魔君摘下面具?不要命啦?”
殊灵:“……”
殊灵有时候真的难以理解他们魔域的处事风格和行为逻辑。
晏来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上,这才想起来自己忘换衣服了,无奈地暗暗叹了口气,打了个响指。
他身上的白衣便骤然一点点染上了黯金,原地化作了修长华服,披在身上的时候,连那清冽的嗓音都显得威慑力十足:“现在呢?”
守卫当场腿就软了,哆哆嗦嗦跪了下去,大汗:“魔、魔君,小魔有眼不识泰山……”
晏来归实在无奈,耐心道:“羽珞领地很缺魔石吗?为什么不和我说?说了多少遍不要打劫弱小,你们领主是半点记性都不长啊。”
每次碰到硬茬子就滑跪道歉,仗着身后有领主撑腰便肆意妄为。
守卫哪敢接话,简直有苦难言。
一般哪有大人物会走他们这种小小关卡啊!
不论是外域还是魔域里的大能,出入根本不受限制,来去自如,根本不屑于分一个眼神在他们这种普通拦路关卡上面,他们平常拦不到硬茬子,自然也就很少碰壁的机会。
谁能想到魔君外出后居然走正门回魔域,还特地要路过他们在门口设立的普通关隘,现在看来,估计就是为了特地给他们一个教训。
“哎呀,主君息怒。手下目光短浅,贪图蝇头小利,属下回去教训便是,主君莫要为了这种小事大动肝火。”
一道含笑的嗓音从门口的守卫传来,魔群分开,走出来一个艳红色华服的年轻魔族,他拍拍手,脸上端着得体的笑容,看面容应当只有二三十,真实年龄不得而知。
晏来归对上羽珞领主狡黠的笑容,温声道:“下次再被我逮到,羽珞领地上交十万魔石,领主管教不力,罚炼一万补魔丹,交给你哥。”
羽珞领主瞬间变脸,保证道:“绝对不会被主君逮到了。”
晏来归:“?”
羽珞领主改口道:“属下的意思是,因为下次绝不再犯,所以主君绝对不会逮到了!”
晏来归:“……”
晏来归头痛。非常头痛。
这还是魔君第一次这么正大光明地乘坐飞舟这种引人注目的法器回魔域,羽珞领主见过魔君的次数其实也不多,大多都是在其他年长的领主找魔君议事的时候过去凑凑热闹,能见上魔君一面,其他便没有了。
他对这位主君的印象也仅仅停留于脾气很软很好说话上,他不懂其他领主为什么能认下这位半路出家的魔君,就因为他无缘无故得到了魔渊的承认吗。
羽珞领主看了一眼飞舟,在察觉出里面的几道气息之后,笑嘻嘻道:“这还是第一次见主君大人带人回来,是有心上人了么?属下要不要拜见一下?”
说着,羽珞领主拎起衣摆就要踏上飞舟去掀帘子,就在这时,羽珞领主只感觉帘里传来一阵极寒的尖锐气息,只是还未等他接触到那道冰冷气息,下一刻便见一股温和而不容拒绝的威严便当头压了下来。
羽珞领主的动作瞬间凝滞。
那股独属于魔君的强大威压并没有放到极致,不然光凭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羽珞领主不可能还站着,现在就能直接在魔君面前跪下。
“不知礼数不怪你,不服管教不怪你,小恶无谓不怪你,现在连对人最基本的尊重也不知道了么。”面具遮住了晏来归的神情,他轻声说道:“你哥溺爱,把你教得太放肆了。”
羽珞领主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主君息怒。”身后传来一道沉稳的嗓音。
晏来归抬头,看见一个面容严峻的玄衣魔族朝他走来。
他身上的衣饰朴实无华,与羽珞领主那艳红张扬的穿衣风格截然不同,他先是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被魔君威压镇在原地的自家弟弟,随后出其不意地上前,不轻不重地踹了羽珞领主一脚,低喝道:“你到底要任性到什么时候?三番两次对魔君不敬,魔君不追究是人家大度,懒得与你小孩子家家计较,毫无礼数掀人帘子,冲撞了魔君的贵客,你拿什么赔罪?!”
这话说得重,当着外人的面训斥更是跌面,黎倦脸色瞬间就难看了起来,可是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大哥是管他从小管到大的,不敢不从,忍气吞声地闭了嘴。
汀白领主黎今左手抚胸,半弓身向晏来归行了一个魔族礼,低声道:“舍弟顽劣,属下为兄为僚都失职,请魔君惩罚。”
对双胞胎里的哥哥,晏来归态度就好很多了,他把人扶起来,道:“没关系。”
黎今道:“属下会责令他将所有不义之财全部原路送回并且赔礼道歉,往后魔君发现他不敬君长,亦可告知于我,属下定会严厉惩罚。”
羽珞领主瞪大眼睛:“哥!”
他好歹也是堂堂一个魔域领主,怎么能上门给人赔礼道歉?
黎今没有和他继续争辩,面无表情抬脚又踹了他一脚,黎倦挨了一脚,抬头一瞅他哥黑沉的脸色,蔫哒哒的,不出声了。
就在此时,飞舟里传来一声冷冷的嗤笑:“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的蠢货。”
羽珞领主一把从地上爬了起来,瞬间被激怒了:“你说什么?”
殊灵抬剑,用剑鞘把珠帘拨开,走进了众魔的视野之中,他呵道:“本尊说,你这个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的蠢货。”
“但凡方才不是魔君威压降下,你的手此时只会出现在本尊的脚下。”
黎今和黎倦的脸色皆是一变。
殊灵身上只披着一件白色薄衣,身形修长挺拔,腰间佩剑,光是站在那里,就能带来锋利不容忽视的压迫感,他似乎一点也没想过隐藏自己的身份,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暴露了出来。
人族的殊灵剑尊。
珠帘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细碎响声,最底下的珠串被一只灰扑扑的毛茸脑袋拱了出来,脑袋上方叠着一只鬼鬼祟祟的垂耳兔,兔子脑袋上顶了一只红棕小松鼠,三只毛茸茸嗅得到外面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只敢悄悄扒在门边偷看。
黎倦脸色涨红,他今天在这里被羞辱的次数简直抵得上生平所有,终于忍不住破防了:“你不要欺魔太甚!”
晏来归:“……”
这种话,怪没有威胁的呢。
事实上羽珞领主确实打不过殊灵。
殊灵神情不耐,他不是晏来归,没有义务脾气软软地惯着黎倦这种明显心智不成熟的小魔,镜悬剑骤然出鞘,锋利的剑气排山倒海地朝着黎倦削去,那一刻剑光大亮,化神期的全盛威压凭空降临,那一刻黎倦才清楚地明白魔君用来压制他的威压究竟是什么过家家的力道了。
黎倦几乎是瞬间就跪在了地上,膝盖在地面上砸出了深深的龟裂,他咬牙不服气地想抗起来,可事实上脊背在如山般沉重的高阶大能威压下依旧不受控制地下弯。
殊灵语调冰冷:“你以为你是谁?魔君好声好气管不了你,你哥厉声斥责管不了你,出门在外不知天高地厚,非要吃一次教训栽一次跟头才知道痛,那本尊就亲自满足你。”
能骑在他哥头上作威作福不吃教训,那是因为他哥是亲的不会拿他怎样。
能骑在魔君头上作威作福不吃教训,那是因为他们魔君没有脾气什么都能纵容,连生气了都只是用威压克制地吓一吓。
敢骑他头上?
等死吧。
一个出窍期的领主小魔,谁给他的胆量敢这么挑衅超他三个大境界的人。
黎今焦急道:“剑尊大人手下留情!”
晏来归愣了一下,他按住殊灵的手,轻咳一声,低声说道:“消消气……消消气,手下留情,他罪不至死,而且你伤势未愈,出手击杀魔域领主,你自己还要再透支受伤一次么?”
殊灵偏过头看着晏来归,看见他眼里不自觉的担忧,心情稍霁。
“只此一次,”他收了威压,道:“管好你弟弟,下次对魔君还是这种态度,莫怪本尊翻脸不认人。”
黎今见殊灵手下留情,连忙冲上去把已经被压得差点吐血的弟弟扶起来,道:“……多谢。”
按照剑尊大人的身份和修为,他在这里当场击杀羽珞领主也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在场除了魔君没有人能拦得住他,黎今深知殊灵其实也只是为了给个教训,并非真的要黎倦的命,心下后怕不已。
羽珞领主生死关头走这一遭,浑身冷汗已经下来了,他努力咽下喉间萦绕不去的铁锈味,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嗓音带上了一点哭腔,沙哑道:“哥……”
黎今低声道:“行了。下次注意一点,若剑尊当真有心杀你,光凭我不可能拦得住。”
黎倦是真的怕了。
他惊魂未定地咽了一口唾沫,眼见魔君和殊灵要离开,不顾浑身被压到差点断裂的疼痛,在大哥怀里挣扎着站起身来,冲着魔君大喊道:“主君!”
晏来归上了飞舟,正蹲身把扒在门角叠叠乐的三只小妖抱起来,闻言抬起头,看了过去。
羽珞领主本来招摇的紫色衣裳如今被冷汗打湿黏在身上,鬓发凌乱,他虽然不如其他领主那般年纪大沉稳,但也知道孰轻孰重,方才殊灵说话难听,但确实是事实。
黎倦当时确实感受到了一股冰冷的寒气正在逼近,如果不是魔君拦了一下,剑尊当场就会出手。
这人情,他是认的。
羽珞领主咬了咬牙,半晌后终于憋出了一句:“……对不起。”
晏来归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低下头揉揉小松鼠的下巴,道:“记得把打劫到的东西还回去,加上赔礼道歉。”
黎倦:“……”
这一关过不去了这是!
“等、等一下!属下还有话没说,”黎倦道。
他仰头看着飞舟之上,转过身,居高临下看过来的魔君。
他脸上扣着鬼纹面具,那面具上用特制的颜料绘制成了诡谲的模样,让人一看就心生不详。
即使黎倦心高气傲,也不得不承认,仅有的几次接触下来,魔君确实并非性情残暴之人。
他从前不明白魔君凭什么背叛了魔族,最后却依旧能够获得魔渊承认,更不理解明明所有领主都看在眼里,当初因为魔君背叛魔族而引起的刺杀行动也是他哥领头的,没杀死魔君,如今却依旧十分信服魔君,甚至到了平日私下里都不许他说魔君坏话的程度。
黎倦想不明白,百思不得其解。
黎倦低声道:“主君,属下只想问一件事情。”
晏来归道:“你说。”
“当初你背叛魔族被追杀至禁地,后侥幸存活回来,为什么还能得到魔渊承认。”
黎今皱眉,说道:“这件事情都同你说了多少遍了,主君没有背叛魔族,他修为最高,又是魔渊孕育而出的血脉,得到魔渊承认继承魔君之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
晏来归微微仰头,按住怀里不想舔他面具,只想掀开他面具舔他脸颊的小狼崽,叹了口气,道:“不便告知。”
“我知道你一直不肯认我为魔君,我方才也不是因为这一点生气。”晏来归道,“我不需要你的认可。其他事情也不用你操心,你只需对你领地里信服你的众魔负责就行。”
黎倦道:“那属下送给您的那些半魔,到底为什么一夜之内气息尽断?属下知道您应该不好嗜杀。”
晏来归被问得有些不想回答了:“既然知道,那还问什么。”
他戳戳肩上安安分分黏住他的小松鼠,小声说道:“你还有松果么,能不能帮我丢他,问点问题磨磨唧唧的,烦人。”
垂耳兔用长长的耳朵从飞舟上撤断一条珠链子,塞进松鼠爪爪里面,小松鼠背负了重大使命,正义凛然地揪了一颗雪白珠子用力往黎倦身上丢,成功在他脑门上崩了一下,打出了一个清脆利落的红印。
羽珞领主捂住脑门嗷了一声,眼神震惊无比:“……”
什么鬼!
“对了,”晏来归忽地想到什么,对黎倦说道:“那个在全域论坛里发帖造谣我,然后被骂注销了的贴主,是你吧?”
黎倦:“……”
黎倦嘴硬道:“怎么可能。”
羽珞领主善炼丹,手里掌握着魔域很大一条丹药铺资源,他本人又是极度贪财的性子,这些年没少靠自己的技术赚得盆满钵满。
晏来归想了想他那个昵称,真诚道:“谁教你这样取名的。”
一看就知道是谁。
能清楚地知道魔宫里曾经“豢养”过漂亮半魔,知道半魔后来全部死了,也知道他经常在域外往家里捡小妖,回来走的是羽珞领地门口,还取了个“你怎么知道我开炉开出了金光绝品丹药”这种欠揍的昵称,晏来归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是黎倦。
懒得找他算账罢了。
黎倦涨红着脸,急忙辩解道:“我……你和我哥都不肯告诉我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送给你的那些半魔又为什么会全部死亡,魔界一直都有传闻是你残酷嗜杀,我一直都是半信半疑的,加上后面你又把剑尊掳了回来,我……我自然就误会了。”
“我、我承认!我当时确实对你有偏见,但是看见你家那些小妖的评论后我才后知后觉事情不对的。”黎倦抬头看见自家大哥皱眉难以置信即将揍人的眼神,深知自己小命休矣,赶忙大喊着解释道。
晏来归揉揉额角。
他看得出来羽珞领主其实并不坏,就是心眼实,恨的时候真心实意地恨,不恨的时候真心实意的憨。
殊灵:“等等?就是你往他床上送半魔?”
黎倦想也没想地说道:“对啊,怎么了吗,我一直在向魔君表衷心,是他不肯要的!”
他撇撇嘴,道:“我送了好多次呢,魔君非不要,还说再送就把我捆了送怡红院里当头牌。”
虽然魔君每次都这么说,但是他每次都送,也没真的被送去当小倌的头牌就是了。
他看得出来,魔君只是吓唬他玩的罢了。送多几次魔君确实不要之后,他便也没有再送了。
黎今神色有些震惊,他没想到自家小弟背着他居然干了这么多上不得台面的下作事情,气得当场又给了他一脚,就要把人抓回去好好教训一顿,黎倦却忽地感觉周身温度骤降。
他在大哥死亡勒脖拖拽向前的粗糙手法中感觉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杀意,这股杀意比方才那寒意凛凛的剑气还要令魔哆嗦,黎倦周身仿佛如坠冰窖,似乎听见了谁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好得很。”
黎倦抖了一下,茫然道:“……啊?很好?真的?那我回去再送一批到主君您的寝殿里?”
镜悬铮然出鞘,殊灵提着剑身嗡鸣颤动的镜悬就要冲下去砍魔:“本尊看你是活腻了!”
他改变主意了,他现在就要把黎倦剁了。
晏来归:“……”
晏来归连忙拉住殊灵:“等等等等……等等!”
他以为殊灵也和他一样因为黎倦不把半魔当魔生气,只是晏来归深知以前的魔域混乱不堪,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让歧视链险恶又合理地存在,这些自古遗留的问题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黎倦这样土生土长的魔族存在一些根深蒂固的局限性,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因而晏来归死死按住杀意盎然的殊灵,轻咳一声,面无表情道:“溪日领地内,混血魔族的地位与其他魔族并无差别,歧视者重罚处理。而且日后魔域内会全域推行这条律法,我离开魔域前,先生和其他领主也已经协商拟定好针对性的惩措了,黎倦,你再这样我第一个拿你开刀。”
黎倦被他哥踹了一脚膝盖弯,当场跪了下来,看神色也知道魔君这次是真的动怒了,连忙道:“我错了!真的错了!再也不会了。”
晏来归这才放过他。
殊灵想下去砍魔,不料半路遭到拦截,于是更想杀魔了,奈何晏来归死死按住他,殊灵气得没办法,盯着黎倦冷笑了一声。
黎倦又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总觉得脖颈处凉凉的,心下纳闷道:
他又不是往剑尊床上塞魔,剑尊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剑尊大人前段时间不还因为中情毒被他们魔君掳回来双修了,不该恨死魔君了吗,看这架势,怎么还对魔君的床起这么大的占有欲呢。
总不能双修完,俩人看对眼了吧!
很有可能啊!
他们魔族求偶,要么靠抢要么靠做,能抢回家说明有实力,抢到手了做一趟,满意了可以接着处下去,不满意下一个更爽。
魔君人也抢了,做也做了,现在这俩如胶似漆的,可不就是满意了接着处么!
黎倦觉得自己发现了魔君的惊天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