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一天前。
“嘶——”杨长明揉着太阳穴坐起身, 往外看了一眼。
这屋子是他们来之前,郭大河托他老婆的妹妹联系村子里的人留的,虽然简陋, 但胜在干净,住得还算舒心。他走出房间, 就见杨朵和郭大河蹲在外面的木台子上刷牙。他也拿起杯子和牙刷蹲了过去。
“起来啦。”杨朵含糊哼道。
杨长明嗯了一声,四下看看,没见到徐微与, 下意识问了句, “徐老板还没起来?”
杨朵满脸狐疑, 她漱干净泡沫, 把牙刷往杯子里一放,“不知道啊, 他在李忌那儿。”
……
杨长明手上的动作一顿,拧眉默了几秒。他也说不清哪儿不对,但听见杨朵刚才的话就觉得心底毛毛的发慌,浑身别扭。
“你们不是跟我说……那小子不是李忌吗?”
杨朵已经站了起来, 在旁边卷裤脚,闻言更加莫名其妙了,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那小子不是李忌了。你睡傻了吧。”
“啥玩意。”郭大河见他们姐弟俩又吵架,凑过来问了一嘴。
杨长明发愣一般盯着他,盯了几秒以后又转向杨朵。他像是在做什么试探一般缓缓说道,“在庙里的时候, 我问你们两个,陈南是不是李忌, 你俩亲口告诉我,陈南不是李忌……对不对?”
最后一句话他问得很轻, 仿佛怕声音会打破某种脆弱的界线一般。
他看着郭大河和杨朵,而这两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困惑。
“你小子疯了吧。”郭大河点了他一指头,“昨天,在庙里,我和你姐都一眼认出了李忌,就你,非说那小佛跟李忌长得不一样。结果怎么着,徐老板也说他是李忌吧。”
“我早就跟你说过,干我们这行眼睛得灵,得动脑子,得用心。人的长相它肯定会随着时间变化变化,你不能光记一个照片啊,哪有人一成不变的。更何况李忌还失忆了。”
“你别是给瘴气熏坏了脑子哦。”杨朵轻轻踹了他一脚,歪头打量他。
郭大河不在意地一挥手,朝饭桌走去。
村里人给他们准备了一锅面鱼,热气腾腾的,还放了点不知道名字的绿叶菜。郭大河拿起粗瓷碗盛了一大碗,坐下沿碗沿嗦了一口。面鱼烫,他放下碗往路上看,嘴里喃喃嘟囔。
“不过你们真别说,他妈的这有钱人就是命好。那大洪水,桥都给冲断了,房子都塌了,姓李的硬是没事,哎,人家活得好好的。你要一般人,尸体都给鱼啄完了。”
杨朵点头,用皮筋扎头发,“是啊,他真是本事通天。一个没身份没背景的外乡人,怎么能被这儿的村巫收为弟子的?”
说着她走到桌边拿筷子敲了敲锅盖问郭大河,“我当时花钱想拜我们那儿的一个先生,人家都不愿意收我。”
“你八字不对呗。”郭大河说道。
“李忌八字就对?”杨朵不服。
郭大河扬眉,手在半空点了好几下。
“搞不好。你看,大富之家,大难不死,长得好脑子行,还有徐老板这样的——啊,枕边人,八字不可能差。你这两天跟他搞搞关系,他会的说不定比你想拜没拜成的那位先生多。”
“我跟他搞关系……”杨朵翻了个白眼,“我看到他就烦,一股子精明劲,恶心死人了。”
“哎,你觉得恶心,徐老板喜欢啊。”郭大河不正经地调侃了一句。
杨朵生生气笑了,拿筷子狠狠在桌上捣了一下。
找到李忌,他们这趟的任务算是超额完成。徐微与不仅会付路费的尾款,按规矩还会给每人包一个大红包。李忌就更不用说了,虽然记忆全无,但看他那架势就不是个抠的,给的说不定比徐微与还多。
因此,郭大河和杨朵很轻松地坐在椅子上喝早饭,时不时谈两句回去以后的打算。
杨长明蹲在原地,手上仍维持着拿牙刷水杯的动作,双腿麻木,耳侧嗡鸣。他低下头刷牙,漱口时,从水杯中看见了自己此时的样子。
……不对劲,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想道。
见他刷完牙,杨朵将手边另一碗盛出来冷凉的面鱼往他的方向推了推,“给,你的。”
杨长明应了一声,端起碗喝了起来。
杨朵拍拍椅子,“坐下来吃。”
“不用,我吃完去找徐老板。”
“找他干嘛?”郭大河想也不想随口问道。
……?
杨长明狐疑抬起头。
什么叫找他干嘛?主顾病得人事不省,他们几个拿人钱办事的,当然应该好好照顾。不然村子里的人为了求财偷徐微与的东西,或者更干脆点,把徐微与绑走,索要赎金怎么办?郭大河什么时候这么马虎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以后,杨长明突然又意识到了一个绝对不和常理的事情。
——他们几个居然放任李忌带走徐微与,心安理得地睡了一整个晚上!?
李忌再是徐微与的旧相识,现在也失忆了。谁知道五年过去,曾经的李少爷变成了什么人。难道郭大河和杨朵看不出这村子的猫腻?他们没发现这村子干的是黑产?
沉默间,杨朵和郭大河的表情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杨朵揉了揉眉心,“对啊,我们得去看看徐老板吧……我们……”
头一抽一抽的疼,杨朵闭着眼睛揉按太阳穴,问郭大河,“李忌住哪?”
郭大河也有点懵懵的,他放下碗看了看周围,不太确定地指了一个方向,“顺着这条路走到头就是。”
杨长明看着这两人,像是在看一场恐怖片的开头。他张嘴,想将自己发现的异样问出来,但另一股力量阻止了他。
再观察观察,他想道,现在这样的情形肯定不是什么常规原因造成的。
·
屋子里放着背包和补给,得有人看着,所以郭大河留在了房间里,杨长明和杨朵一前一后朝李忌的房子走去。
此时才七点多,绝大多数村民还在睡梦中,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小路两边安安静静,连鸡鸣狗叫都没有。走在这样的小路上,杨朵不知怎么的突然打了个冷颤。
“杨二。”她喊杨长明。
杨长明脚下微微加快速度走到姐姐身边,无声地看向他。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村子不太对劲啊。”杨朵喃喃说道。
杨长明闭紧了嘴。
杨朵大他十多岁,是他同母异父的姐姐,说是姐姐,其实和半个妈差不多。他们的父亲都是人渣,母亲在国外当保姆,每个月给家里打钱,杨长明有记忆开始,家里里里外外就都是杨朵打理着了。
他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个麻烦,所以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能自己想办法解决的一律自己解决,真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候,才会找杨朵。
这也就导致了两人截然不同的性格。
杨朵外向,藏不住事,干什么都风风火火的。而他隐忍,平时沉默内敛,非必要不出头。
杨朵无意识地抠着手,几根手指上的倒刺被她抠得都见了血。
“为什么没有鸟叫声呢?”她突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但实际上极为尖锐的问题。
杨长明脚下一顿,缓缓将目光挪到了杨朵脸上。对方仍在自顾自地困惑着,没发现她弟弟跟鬼一样的表情。
对呀,一路上,从小木楼开始到村子,他们都没有听到虫鸣鸟叫不是吗?没有蚊子,没有蚂蟥,一切在其他雨林中习以为常的生物,他们这趟都没有遇上。
可雨林怎么可能没有动物?
怎么回事?
杨朵甩了甩头,抬手搓脸,她的动作很奇怪,看上去,她好像觉得自己脸上蒙着什么东西,挠得她极为难受。
“你干什么?”杨长明问道。
杨朵“唔”了一声,“不知道,我就觉得脸上好痒,喘不上来气。”
她指甲长,挠了两下以后脸上就多了几道血痕。杨长明还以为她是过敏,皱眉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别抓了,都出血了。”
就在这一刻,他眼里的杨朵身上多了些东西。
那是无数只米粒大小的蜘蛛,密密麻麻地堆在杨朵的眼珠上,于她眼睑边缘进进出出,仿佛已经在她的脑子里做了窝。!!
“你发什么愣?”
杨朵伸手在他眼前挥了一下,杨长明只觉眼前一暗又一亮,一切重归正常。
——他的额头上泌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了庞大恐怖的边缘,因为认知的局限,止步于外围,无法再深入一步。
杨朵满脸都是搞不懂你在想什么,抽手继续往前走。杨长明狐疑地看着她的背影,抬步跟了上去。
不多时,他们就走到了这条小道的尽头。
“就是这座房子吧。”杨朵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座二层小木屋说道。
不等杨长明拦她,杨朵径直上了台阶,敲了敲门。
没人应门,但门也没上锁,一推就开了。杨长明快步走到杨朵身边,怕她惹事,警惕地看向屋内。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警惕什么。
而屋内……
杨长明脸上的肌肉不明显地抽动了一下。
报纸、硬纸壳、画符用的黄纸,各种各样能在这个村子里找到的纸铺满了这间不大客厅的地面。有人用铅笔在这些纸上随意地画满了一个人的速写。
有些像,有些不像,有些甚至不是人。但因为心里有了猜测,所以杨长明一眼就认出来,这些速写描绘的都是徐微与。
“嚯。”杨朵诧异地蹲下来捡起一张纸,“这是徐老板吧。谁画的?李忌画的啊。他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谁知道。”杨长明喃喃。
自从进入这个房间以后,他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愈加强烈。杨长明无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又按了按眼睛。相比之下,杨朵显得非常自在。
她拿了好几张速写在手中对比,发现上面的徐微与似乎只有十一二岁,又惊又奇,转头,想叫杨长明过来一起看。
但就在这时,李忌的声音自两人头顶上响起。
“——放下。”
杨朵和杨长明皆是一惊,两人同时抬头,朝楼梯看去。
——空气一下子变得很粘稠。杨长明看着李忌颧骨上转动的那两只眼睛,脚下像是生了根一般停在原地,无法再做任何动作。
什么玩意?他艰难地思考道,纹身?装饰?
粘稠的黑色生物像是没干的胶一样蠕动下楼梯,杨长明垂落目光,一眼就认出了这些无眼无鳞的东西是他们在小木楼遇到过的“盲蛇”。但他无法理解的是,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听李忌的话。
盲蛇张开触肢,扒回被杨朵弄乱的速写,趴在上面,仰起头张开嘴,恐吓般朝杨长明露出它遍布细小尖齿的幽深口腔。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回去。”李忌懒懒说道。
那态度,像是上级吩咐完全受他掌控的下属。
巨大的荒谬感和完全无法解释的场景像是硫酸一样腐蚀着杨长明思考的能力,他紧紧盯着李忌,不知道该问什么,下意识看向杨朵。
同一时间,他的姐姐也扭过了头,牵住了他的手。
“走吧。”杨朵平静地说道。
……?
提线木偶。
杨长明想到了这个词。
杨朵听话得就像地上那条护着速写的盲蛇。
杨长明心跳如擂鼓,脊背阴冷一片。他看着杨朵木讷死板的眼睛,脑中闪过无数猜测。在李忌看过来之前,他沉默地跟在了杨朵身后。
一个怪物、一片没有活物的林子,三个被控制的活人。这样的环境是用来干什么的?【李忌】想要干什么?
杨长明不知道。
但他知道,谎言是制造出来欺骗人的。他、杨朵、郭大河都只是谎言的一部分,徐微与才是这个谎言的对象。
所以,徐微与肯定是清醒的。
【别相信李忌,私下说】
他在交给徐微与的纸条上写下了这八个字。
第 24 章
徐微与捏着口袋里的纸条, 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尖角上。
现在是早上九点,周围来来往往的村民很多,到处都是眼睛, 出于谨慎考虑,他没有立刻查看杨长明给他的纸条。
杨朵抱臂站在他旁边转圈, 等得有点不耐烦,“杨二怎么回事?怎么到现在都不回来。”
也巧,她才抱怨完, 杨长明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对面的巷子口。看见徐微与, 他明显松了口气, 快步跑到两人面前。
“徐老板。”
他到底年轻, 虽然嘴上没有直接问,但脸上藏不住事的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徐微与不动声色地走上前, 抓住他的小臂用力捏了一下。杨长明一僵,低下头顺着他的力道走过小路。
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徐微与松开手语气如常地问道,“村巫大婆婆住哪?”
杨长明收敛神色, 指了指村西头,“在小溪旁边, 我带您去。”
“你俩昨天把村子摸清了?”
“嗯,走了一遍,基本上摸清了。”杨长明低声答道。
村子里的小巷窄而长,也不知道这些人在建房子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行人的需求, 留出来的空荡居然只够一个半成年人经过。
徐微与走在前面,杨长明落一步跟在他身后。有了徐微与刚才的提醒, 他没敢贸然开口,只是从侧后方观察着他的脸色, 想从其中捕捉到一些信息。
但和往常一样,徐微与没有脸色。
这位年纪轻轻就身价不菲的老板眉眼乌黑清冷,唇色微红,显见休息得很好。
和前几天相比,他身上那股一直萦绕不散的郁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概是因为找到了李忌,心结一下子散了大半的缘故。
除此之外,杨长明再看不出其他。他有点烦躁地攥紧了拳头。
杨朵、郭大河和李忌的异样,他没办法对除了徐微与以外的第三人分享,在这样一座村子里,他越待越觉得恐惧。
“徐……徐微与。”杨长明终究没忍住叫了他一声。
你到底有没有看纸条,如果看了……你有没有发现异常?
但在他开口说第二个字之前,徐微与抬手拦住了他的试探。
“晚上再说。”徐微与回头对杨长明笑了一下。
……杨长明点了点头。
李家的生意摊子历经几代人,利益错综复杂,人员盘根错节。李忌从小接触这些,认知和思维方式远超同龄人,所以接手业务时如鱼得水。
可徐微与不是。
他被李忌拉进公司的时候,根本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即使有李忌护着,他也在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栽了不少跟头。几番摸爬滚打下来,他最先学会的就是拿捏人心。
给回应但不给全这项本事,徐微与练了七八年,怎么可能稳不住杨长明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他当然察觉到了杨长明的打量,装作平静只是想看看他的反应而已。毕竟在这个村子里,能让杨长明悄悄给他递纸条的事,应该只有村子的“黑产”问题。
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尚未可知,可能会让李忌坐牢,徐微与必须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
越往西走,屋子和人就越少。两边树木茂盛,他们脚下的路也渐渐成了泥土路,泥泞程度和之前走过的树林子有的一拼。
“后面就是。”杨长明快步上前,踢开地上的枯枝。这儿有一块拦路的石头,上面长满了湿滑的苔藓,他跳上石头,转身伸手,示意徐微与抓着他过来,别踩底下的积水。
“谢谢。”
徐微与没拒绝他的好意,一步越过泥水坑。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瞬缩短,杨长明的目光无法躲避地贴在了徐微与脸上。
徐微与自己大概没发现,之前没找到李忌的时候,他总是显得很压抑、内敛,整个人透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让人不敢靠近他。
现在,那些灰蒙蒙的色彩从他身上尽数剥离。虽然性格没什么变化,但他放松了很多,慵慵懒懒的,说不出的招人。
杨长明心底微动。
他侧开身,让徐微与过去,转头朝杨朵伸出手。然而在对上杨朵的眼睛时,他的动作滞了下。
——杨朵的眼睛沉黑沉黑的,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她将两人刚才一路上的交流尽收眼底,她看见了徐微与的笑,察觉到了杨长明的欲言又止。
【还是和以前一样。徐微与脾气稍微好点,这些人就会得寸进尺,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觉得自己能被看上。】
【烦死了。】
“发什么愣啊?拉我一把。”杨朵淡淡催促道。
“哦……哦。”杨长明把她拉了上来。
“你刚傻盯着徐老板干什么?都看呆了。”她笑着调侃了一句。
杨长明瞥了眼徐微与,见对方已经走出了好几米,含混咕哝了一句:“我感觉他今天特别好看。”
【杨朵】缓缓侧过头看向他,眼底冰冷一片。
“失而复得,换我我心情也好。”
第 25 章
她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但声线却又极轻,听在人耳朵里让人莫名不舒服。杨长明脚下一顿,回头与她对视。换做平时, 他早跟杨朵呛起来了,但想起之前窥到的异状, 他思索着咽下了到喉咙口的话。
徐微与没听见身后两人跟上来的脚步声,回头,发现姐弟两个还站在石头上, 面对面的姿势隐约有种对峙的架势。
又吵起来了?
“杨朵。”徐微与扬声喊道。
站在高处的女人立刻扭头朝他看来, 眸光在他脸上落了下。
【一时不看着就招蜂引蝶, 这几年肯定惹了不少人吧。回头就把你身边这些小猫小狗的眼睛全给抠下来。】
——她不太正经地勾了下唇角, “来了。”
·
村巫大婆婆的家建在一条小溪后面,外表有点像泰国的野庙, 门口挂了一串啤酒瓶风铃,看着很有生活趣味。几人蹚水越过小溪,徐微与正打算上台阶,脚下就踩到了一个圆咕隆咚的硬物。
徐微与一愣, 弯腰将那东西捡了起来。乍一看,这就是个泥巴团, 要不是踩上去感觉不对,谁都不会注意到它。
但事实上,这是个断掉的佛头。
“什么东西?”杨长明走到他旁边问道。
徐微与给他看,果不其然, 杨长明面上也显出些吃惊来。
搞风水迷信拜神拜佛的最讲究“征兆”,家里供的佛像碎了损了, 一般都会拿红布裹好埋土里,或者送去寺庙请大师帮忙定夺。绝不会随便扔在家门口。这村子里的神婆到底是有信仰还是没信仰?怎么这么不讲究。
杨长明接过佛头, 满脸晦气,低骂了一声,“待会问问那老神婆,看看有没有事。”
徐微与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有点奇怪。他正要继续上台阶,身后突然传来了杨朵的声音。
“我在这儿等你们。”
“嗯?”
杨朵单手遮阳,站在石阶最下端仰头说道,“我身上有神,不能去其他仙的地盘。你俩赶紧问,问完咱们一起回去。”
“你身上的狐仙不是最喜欢交朋友吗?”杨长明脱口而出。
“……”杨朵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疑惑,“谁说的?”
……
“那我跟徐老板进去了。”杨长明说道。
杨朵摆手,对他和徐微与轻轻一笑,“去吧。”
他俩说话,徐微与就在一边看着,不知道为什么,他产生了一种很微妙的既视感……他有点,不认识眼前这个杨朵了。
真奇怪,明明从头发到鞋,每一处都是他熟悉的样子,但他的感官就是在警告他怪异。
“徐老板。”杨长明提醒道。
徐微与收回目光,转身和他一起朝上走去。
【真敏锐,一点都不好骗。笨一点多好。】
“杨朵”盯着徐微与的背影无声地翘起了唇角。
想到这儿,他不禁回忆起了对方安静坐在谈判桌一侧,面上清清冷冷不沾烟火,实际脑子里全是利益取舍的模样——
算了,笨就不是徐微与了。
徐微与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就见屋子门口正中的位置摆了一张宽且厚重的桌子。上面供了大大小小十几尊神像,神像前还摆着几座香炉。
这倒是没什么奇怪的。他们这里的人好像就喜欢这么摆,郭大河家也是。
但此时,桌上的神像倒的倒碎的碎,香炉侧翻,香灰撒得到处都是。经过雨水不知道多少次的淋洗,它们已经结成了块,粘在黄布和神像脸上,又脏又诡异。刚才踩到的佛头显然就是从这儿滚下去的。
“怎么搞成这样?”杨长明惊疑不定地看着桌案,和徐微与一起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村巫大婆婆的房子从远处看还行,到了近处,处处都是破旧的痕迹。
地上的瓷砖是二三十年前的款,碎了好几处。窗户被报纸糊满,窗框上落了厚厚一层灰。两扇木门半掩着,后面挂了一层紫色的珠帘。徐微与伸手拨了一下,抽回手,发现手指上沾了一层细灰。
一切都在说明这座屋子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了。
“你们昨天过来,这里也没人?”徐微与问杨长明。
杨长明低声:“昨天我们没上来。”
徐微与轻轻叹了口气。那看样子带李忌来村子的村巫大婆婆已经搬走了,要去找谁问五年前的事呢?
这村子现在黑白不明的,李忌的身份又那么特殊,如果被村子里的其他人知道他要带李忌走……会不会遇到阻碍?而且他现在也不能确定李忌在村子黑产中扮演的角色,知道他打算的人越多,事情搞不好会越麻烦——
就在徐微与考虑下一步的时候,屋子里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谁啊?”
徐微与和杨长明同时朝屋里看去,同一时间,站在他们下方的【杨朵】微微一僵,整张脸一丝表情都没有。
不多时,一个女人走过来,挥开珠帘探出头,有些警惕地打量他们。
她大概三四十岁,眼角有明显的细纹,保养得并不好。穿一身暗红吊带,指甲涂得五颜六色的,光脚踩在地板上。
杨长明一见她就皱起了眉。
“你俩要干什么?”女人语气不善地问道。
陈老五说,村巫大婆婆已经八十多岁了,不可能是这个女人。徐微与略一思索问道,“我们有点事找吴善婆,她在吗?”
“不在,滚滚滚,赶紧滚。”
她把珠帘一砸,塑料珠子噼里啪啦地甩在徐微与脸上,徐微与皱眉往后让了一步,正想继续交涉,身侧杨长明一步上前扭住了女人的手。
女人立刻骂出一长段脏话,挥手就要扇杨长明。
杨长明躲开一下,从后裤兜里掏出一沓纸钞,抽出两张塞进她手里。女人一下子安静下来,手指搓了搓那两张钱,目光探究地在徐微与和杨长明中间打量。
杨长明语气很不好,推了她一把,“不该问的别问,带路。”
……
女人睨了他一眼,把蓬乱的卷发往后捋,“跟我来吧。”
说完,她朝里走去。
转身时徐微与发现这人纹了满背的荷花锦鲤,色彩妍丽,在暗色的光线中,旖旎非常。
杨长明发现了他的打量,低头凑到他耳边说道,“皮肉观音,纹的是鱼水欢。”
徐微与不知道什么叫皮肉观音确切指什么,但鱼水之欢四个字他是明白的。
女人回头冷冷斜了一眼杨长明,似是想骂什么,嘴唇动了动又看在钱的份上忍住,只是哼了一声,随手扯过旁边的布巾子往身上一披。
屋子里没开灯,窗户全被报纸糊住,越往里走越暗。过道狭窄,两边摆放着不少瓶瓶罐罐,徐微与和杨长明时不时就会踢到它们。
“能开灯吗?”杨长明问道。
“不能。”女人呛道,“老婆子搞的,你们待会问她去。”
这个女人对村巫大婆婆没有一点恭敬,但又对这个房子的走廊房间熟稔万分,徐微与估计她和村巫大婆婆的关系不一般。
“刚才一直没问,您是吴善婆的什么人?”
正好要过一个转角,女人侧身,挑着眼睛上下扫了一遍徐微与。
生活是会在人身上留下痕迹的,刻进骨子里的东西,任何伪装都遮掩不掉。像她和杨长明,一看彼此,就知道对方是同在红灯区摸爬滚打过的。他们都习惯性的弓背,让自己看起来矮人一头。手上有抽散烟留下的烟茧,衣服料子差,鞋底硬,头上身上多少戴点金饰。
徐微与不一样。
他的脊背随时随刻都是直的,看人时动作幅度很小,好像他知道被看的人会主动站到他面前,以他为唯一优先级一样。
这是个大老板。
“我是她女儿,你可以叫我阿红。”女人轻慢地说道,“你们是来找老婆子看事的吧。”
徐微与和杨长明都没说话。
女人手拍在楼梯扶手上,“不说我能猜到,你们男人嘛,无非就是钱啊,孩子啊。不过老婆子应该没法帮你们了,她快死了。”
快死了?
……不过八十多岁,确实也到时间了。
吴阿红带他们走到二楼的一个房间前,伸手把珠帘往门边的铁钩子上一挂,朝里面指了下,“进去吧。”
徐微与闻到了一股香灰和腐烂的肉混合在一起的难闻味道。
他正打算进去,一个苍老喑哑的声音就从里面幽幽传来。
“谁啊……阿红?”
“两个男的,来找你看事。”吴阿红看着自己的指甲懒懒说道。
下一刻一个陶罐猝然从里面飞了出来,砸在徐微与脚前的地面上,摔了个粉碎。
“滚!都滚!我谁都不见!”
杨长明走上前挡在徐微与面前,半是警告半是威胁地盯着吴阿红。
女人笑了一声,抱臂走了进去。
她这个做女儿的丝毫没跟村巫大婆婆客气,直接把对方被子掀开。徐微与只听里面的人尖叫了一声,蛄蛹着往被子里钻。
吴阿红极其不耐烦,揪起吴善婆的衣服就将人拖了出来按在床边,掰她脸让她看徐微与和杨长明。
“老娘收了钱的,你给我老实点。”
徐微与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两人——吴善婆是村巫大婆婆,受尽村里人的供奉,她女儿这么对她,村里人不管?李忌不管?
杨长明没有他这么缜密的心思,他和杨朵可是孝子孝女,见此情景不高兴地走上前,“你就这么对你妈啊。”
吴阿红重重冷笑,“她割我皮挡灾的时候怎么没想起她是我妈?老了爬我家吃吃喝喝,快死了逼我背她回来进祖坟,还让我孝敬她?我艹你妈血*,贱不死她。”
杨长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回头征求徐微与意见。
但徐微与没看他。
隔着大半个房间,那个被吴阿红压在床边的村巫大婆婆吴善正翻着她那两只混白的眼睛死死盯着徐微与。
目光粘腻偏执,徐微与想忽视都难。
“徐……微与……”吴善婆突然喃喃说道。
她伸手在空气中扒了扒,“你是不是徐微与?”
她这话问的,好像她很早之前就在等徐微与了一样。
闻言,吴阿红的表情也变了变,古怪地抬起头再次打量了一遍徐微与。
“你就是徐微与?”她问道。
“你不应该是个女的吗?”
第 26 章
什么叫你不应该是个女的吗?
徐微与脑中霎时掠过无数猜测, “你知道我?李忌提过我?”
吴善婆和吴阿红不可能专门去他公司的网站查他的个人信息,更不可能在社交活动中接触到他本人。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两人从李忌的只言片语中听过他的名字。
吴阿红顿了一下,看着徐微与狐疑问到:“谁是李忌?”
徐微与想到李忌的新名字, 补充道,“你们叫他陈南。”
不想, 听到他这话,吴阿红更加莫名其妙了,“谁是陈南?”
……吴阿红既不知道李忌, 也不知道陈南, 那她是从哪知道自己的?
看出了他的想法, 杨长明扬声问吴阿红, “你为什么觉得徐老板是女的?”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个炮仗一样,把吴阿红炸了起来。她凶狠一指吴善婆, “还不是这个死老太太!拿布条子扎了一个写着你名字的女娃娃,天天给它喂血。搞得我屋头全是苍蝇!”
说着她在吴善婆的枕头边翻找一阵,果真找出了一个囫囵捆出人形的布娃娃扔给徐微与,“你自己看!”
甫一入手, 徐微与就不舒服了起来。
整个娃娃用毛线和布条捆就,做出了手脚头身。脑袋顶上用黑色毛线缠了两条麻花辫, 身上穿着一件串珠子的布裙子,装饰得有点像徐微与第一次见到的杨朵。想来吴善婆是按照当地少女的打扮做的这个娃娃。
但这个本该可爱的布娃娃是黑红色的。就像吴阿红所说,吴善婆天天给它“喂血”,搞得它里里外外都是黑黑红红的血痂。
入手时表面冰冷发硬, 还有点恶心的粘腻……
徐微与将它翻过来,果然在娃娃背上看见了深色的“徐微与”三个字。
吴善婆紧闭着嘴巴, 一言不发。
杨长明脸色风云变幻。他虽然不知道这个娃娃的具体作用,但能用到血的法子一般都是害人的。他冷着脸朝后摸, 悄悄将□□抓在了手里,手肘碰了一下徐微与。意思是问这件事要不要用武力解决。
徐微与弯腰将娃娃放在床头,“你先出去,我和吴善婆单独谈谈。”
“不行。”杨长明想也不想直接拒绝。
像吴善婆这样的老巫婆,手段一套一套的,谁知道她会对徐微与做什么。
徐微与侧过身,给他看娃娃狰狞带笑的小脸,“你懂?”
杨长明一时语塞。
徐微与缓声,“去外面等我吧,有事我叫你。”
“……行。”杨长明闷头转身,见吴阿红还站在原地不动,冷冰冰盯视着她。
吴阿红被他看得害怕,嘁了一声,跟他一前一后走出房间,嘭一声关上了门。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徐微与看向吴善婆。满头蓬乱白发的老太太干瘪的像是一块混着草根的黄泥巴块,爬在床边,自下而上打量着他。
她两只眼睛上都覆着一层浑浊的白膜,不知道是白内障还是其他什么病,按理说已经看不见人了。但徐微与和她对视时,被注视的感觉非常强烈。
“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徐微与平静但礼貌地问。
吴善婆两只手往前扒了扒,借由这个动作离徐微与更近了几寸。比起一个人,她更像是什么靠四只爪子爬行的冷血动物,姿态很难看。
“你想怎么叫都行。”她缓缓说道,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嘴牙龈过度萎缩,但对于八十多岁老人来说,罕见齐全的牙。
“你看见了吧。”
“陈南?”徐微与以为她问的是李忌,顺口答了他现在的名字。不想吴善婆笑意收敛了起来,两侧脸颊往下耷拉,做出了一个类似哭的表情。
“不……不不不。”她缓慢摇头,“他不是陈南,他是鬼,从地底下爬上来的恶鬼……你明明看见了。”
吴善婆伸出枯瘦的手指徐微与的眼睛,重复了一遍,“你明明看见了,你的眼睛没坏。”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徐微与冷声说道。
同一时间,屋外。
吴阿红叼着根烟眯眼点燃,“喂,要不要啊?”
杨长明看了她一眼,“不用。”
“装什么,瘾挺大的吧。拿一根。”吴阿红深吸一口,用烟盒拍了拍杨长明的手臂。拍了两下以后,杨长明皱眉抽了一根。
“哼。”吴阿红哼笑。
他们这些底层的老鼠有一套自己的交流方式。
静静抽完这根烟以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和缓了不少。吴阿红又咬出一根点燃,用拇指指了指紧闭的木门,“哪来的肥羊啊?干什么的?”
“北美。搞什么我不清楚,反正赚的不少。”杨长明暗灭烟头,随口答道。
吴阿红斜眼睛睨他,“把他介绍给我呗,到时候咱们三七分。”
杨长明嗤笑了一声,上下打量吴阿红,“你真看得起自己。”
吴阿红被他轻蔑的态度搞得火大,推了杨长明一把,指他的鼻子骂,“你小子什么意思?”
杨长明也不跟她多说,不耐烦地退到了另一边。可吴阿红没打算善罢甘休。她把随便披的棉布扯下,回身给杨长明展示她背后的鱼水欢纹身。
“你自己看看,我生意好着呢。要不是你那小老板长得像样,我才不开张。”
吴阿红背后纹的锦鲤多数都点了眼睛,只有少数几条空着。杨长明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像是觉得脏,又有点害怕。
他刚才跟徐微与说,吴阿红是皮肉观音。
所谓的皮肉观音,其实就是号称能替人挡灾的妓女,据说她们能通过交合将男子身上的苦难渡到自己身上。只要钱给够,什么样的关都能给化解。
有钱人反正不在意那点钱,又有的睡又能求个心理安慰,当然愿意大把大把地砸钱。
但据杨长明所知,干皮肉观音这行的,没几个能善终。
吴阿红显然是看上了徐微与,“喂喂”地推了杨长明好几下,杨长明被她搞得烦不胜烦直接问道,“你干嘛不跟你妈一起干神婆?”
……
吴阿红一下子安静下来。她盯了杨长明两秒,突地冷笑了一声。
“我倒是想跟着她干,老太婆重男轻女,我能有什么办法?”
“再没办法也不至于去干皮肉观音吧。”
“那是我想干的吗!”吴阿红陡然爆发。
杨长明都被她吓了一跳,不等他反应过来,吴阿红已经冲了上来,抬手扑打他。
“***老太婆,改我命啊!我背后缺了一块皮你知不知道!我他妈天生给人挡灾的,我就能靠这个赚钱了!”
杨长明全凭本能架住她,吴阿红见打不到他,居然抓起旁边柜子上的瓶瓶罐罐往他脸上砸。过道狭窄,杨长明硬抗了好几下,心底腾气真火,眼看吴阿红抬起旁边一个大相框往他头上砸来,他飞起一脚踹在了对方肚子上。
下一刻,人摔在地上的闷响和玻璃碎裂声同时响起。
“啊……啊……”吴阿红蜷缩在地上捂着肚子哭,一边哭一边疯疯癫癫地嘟囔诸如“老了要死了爬我家门口要我养她”“老不死的,挨千刀的,让你儿子养你去啊”之类的话。
杨长明警惕走上前,踢开地上锋利的碎玻璃,分不清吴阿红这样是神经病犯病了,还是被鬼神缠身魇的。
屋子的门和墙用的是正儿八经的整木,隔音效果极佳,杨长明犹豫地看了看紧闭的木门,不知道应不应该因为这事去打扰徐微与。
想了想,他蹲下身,伸手去扶吴阿红,打算把对方弄到没玻璃陶片的地方。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刚才吴阿红拿来砸他的那张照片。
拍了有几年的照片已经从相框里掉了出来。杨长明的手指在空中顿了一会,最终落在了上面,将其拿了起来——那是吴善婆和另一个男人。
照片左下角记着日期和两个名字,“吴善吾儿陈南”
杨长明像是雕塑一样定在原地,死死盯着照片上的男人。
寸头、三白眼、身形剽悍健硕,脸上一道带缝线的短疤。
我见过这个人。
我见过这个人。
杨长明在心里喃喃说道。
他的头一阵一阵抽痛,像是有一根连着血肉的线被硬生生扯出来了一样。
小庙,佛像。
【他是不是李忌?】他问郭大河。
站在远处的男人分心给了他一个眼神,像是没想到他还能保持神志似的。
几只黑漆漆的,长得不正常的手抓住了脚踝,往他身上爬,越过他的肩膀扒住了他的脸——然后,它们用尖细的指甲狠戳他的眼球,直到脆弱的晶状体被漆黑的浆液盈满——
【你说陈南像李忌?】
那个人站在徐微与面前,笑得又温柔又得意,分明和徐微与提供的合照上的人一模一样。
杨长明一把按住照片,大口大口喘气,额头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徐微与……”他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闭着眼睛摸索着站起身,眼睑下溢出大量黑色粘液,流的满脸都是,“徐微与!”
“咚!”
杨长明听到了一声闷响。
“咚”
第二声。
他直觉不对,胡乱抹了两把脸寻声找去。
二楼的窗户也被报纸糊住了,杨长明费力撬开生锈的铁钩,推开窗户,一股热浪铺面而来。
屋外石阶下方站满了人。
杨长明看到了杨朵、郭大河和陈老五。他们挤在人群中,互相引燃手中裹好油的木棍,动作凶蛮地将其砸向吴善婆的屋子。
李忌站在人群最后,垂眼点燃一根火把递给身边人。那动作让杨长明想起当初刚在小庙遇到这人时,对方帮徐微与引燃线香的样子。
察觉到他的注视,李忌抬起头,满眼森寒。
第 27 章
十分钟前, 房间内。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徐微雨淡声说道。
吴善婆双眼圆睁,蜡黄蜡黄的脸皮耷拉着,像是一张被扯皱的旧纱布, 眼袋干瘪,呈现出不健康的黑黄色。当她满眼期待地看着徐微与的时候, 徐微与只觉自己被什么冷血动物盯上了。
“你知道的,你怎么会听不懂呢……”吴善婆又重复了一遍。
徐微与略有些不耐。他喜欢直截了当的交流方式,你进我退讨价还价也可以, 但装神弄鬼就没必要了。他没那么多时间陪人演戏。
“来之前, 我跟村里的陈老五了解了一下情况。”徐微与摆出可以慢慢谈的态度, 拉过旁边的木椅坐下, “他说李忌,也就是你们口中的陈南, 是您的徒弟,这几年,一直由您带着他做活,对他帮助良多。我个人对此非常感谢, 您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 我尽量满足您。”
“就是有一点需要您如实告诉我——”徐微与手指在大腿上轻轻敲击,“李忌这几年,到底做了哪些事?”
李忌失踪的时候。身上带了身份证和护照,即使他被洪水冲到下游, 与事发地相隔几十公里的地方,发现他的人也应该能很快确定他的身份。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死了的原因。
徐微与猜测, 吴善婆未必不知道李忌的本名。她应该参与了村子的黑产,所以不想接触警察, 又因为李忌的“命格”“八字’之类风水玄学的东西留下了他 。这样的人,给她一笔钱就好。
唯一麻烦的点在于李忌这五年和村子的牵扯,徐微与希望他没有沾脏活,如果沾了,他只能尽快联系律师了。
……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徐微与静静地给吴善婆留足思考时间,他估计对方正在衡量李忌的价值,大概几分钟以后就会报出一个在她概念里惊人的数字。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出乎徐微与的预料,吴善婆完全不接他抛出的橄榄枝,嘴里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她双手将翘边的草席拍得啪啪响,爆突的双眼死死瞪着徐微与。
“那个东西像蜘蛛一样到处结网捕食活人我们都在他的巢里!他要吃掉我们啊!你看不见吗!你明明看见了!你为什么撒谎?你为什么撒谎!!”
徐微雨一滞,随即,后背腾起一阵恶寒。
吴善婆撕心裂肺的尖叫和他产生的幻觉不谋而合,但是……怎么可能呢?两个小时前,他还见过对方,那人活生生的站在阳光下,除了不认识他这点以外,没有任何异常——
徐微与恍惚了一下。
【没有任何异常吗?】
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他脑海中问道。
他冷得像块冰。
而曾经的李忌,身上即使在最冷的一月二月也跟火炉一样。
“……我听不懂你的话。”徐微与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我没见过什么蜘蛛,村里的人也都好好的——”
“胡扯!”吴善婆尖叫。
她尖叫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捶打床铺,声音简直跟六七岁小女孩一样炸耳,“他们早就死了,全都死了。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徐微与感觉自己在看一个疯子表演,但吴善婆丝毫不在意她的眼神,她用干瘪的皮肉摆出了一个非常夸张的痛苦表情,“有一天早上我起来,发现他们的眼球全都炸开了,只剩两个血窟窿,肉挂在脸上,哩哩啦啦的流血……”
“他们正常吃饭、聊天,我还以为我疯了,或者有人给我下降头喽。我找草药治眼睛,可啥子都么变——他们缩成一条,天天在地上爬,照样吃饭、聊天。我不敢出门啊,我想跑啊,但是,我走不出去了。”
吴善婆声音轻了起来,不自觉带出了点当地口音。
“我在村子里绕了好几圈,找不到出去的门,每一次,我都会回到原地,我在村子里打转啊,他们见到我还会打招呼,跟大蚯蚓一样,翘着个脑袋——”
徐微雨光是听吴善婆的描述,就已经感到了极端的不舒服。这些字仿佛化作了无数沾满污秽的手,一手一手地往他的灵魂上涂腐血,每一只手的主人都喃喃诅咒着他。
【凭什么你好好的?】【为什么你能安然无恙?】
【不公平……不公平!】
【一起死吧!】
徐微与捂住嘴站起身,想要呕吐的欲望愈发浓烈。见他要走,吴善婆猛然撑起身抓住了他的手,苍老的身体即刻因为支撑不了她迅捷的动作摔下,但她像是一点都没感觉到疼一般,另一只手也闪电般抓上了徐微与。
“再后来,所有人,所有人都钻进了后头的池子里,那洞变得好深好深,好深好深,打手电都照不到头。我亲眼看着他爬上来的,他是什么人?!他被丢下去的时候就死透了!”
徐微与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低头猛地吐出了一大口黑色的液体。
吴善婆就像看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脸上浮现出狂喜的神色,她双手越发用力,生生将徐微与的手臂抓出了血痕,声音又尖又细,飞快说道:
“我跑了以后,去了我女儿那儿。但是我很快发现,我开始变成和村子里的人一样的东西。我没办法啊,我真的没办法了,我天天求啊算啊,终于找到了你!”
“我求你徐微与,你一定救救我,你救我这次,我一定报答你,我给你富贵,让你长寿,子孙满堂!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一定救我。”
徐微与感觉自己手中被塞进了一个硬物,他勉力看过去,发现吴善婆讲一个纯金的金翅鸟佛牌塞到了他手里。
不等徐微与想明白,一大把香灰就洒在了他的头上——
吴善婆像是完全疯了,摇头晃脑唱着什么,从身下一把一把地掏出香灰往他身上撒。
线香廉价的紫檀香气中混着不明显的腐肉恶臭,正是徐微与进房间时闻到的味道。
徐微与背脊发冷,一把挣脱开了吴善婆的手,退后两步。
可谁知就是这一挣,让吴善婆整个人被朝前拖了几十厘米。
然后,她整个人掉在了地上。
徐微与倏然睁大眼睛。
吴善婆没有双腿!被子下方隆起的部分完全是香灰!
……
吴善婆笑了起来,用手往前爬,尽量放轻她那沙哑到极致的声音安抚徐微与,“可怕吧,这都是那个怪物搞的。你要是不跑,你也是这个下场。”
“徐微与!”
她话音刚落,徐微与身后的木门就响起了咚咚的砸门声。
“快出来!李忌在外面放火!”
徐微与咬牙闭了一下眼睛,片刻后后睁开,拉开了木门的插销。杨长明本来就在拉门,这一下差点仰倒。他立刻稳住身形,看到徐微与满头满脸都是香灰的模样先是一惊,随即拉住他往外扯。
“底下已经烧起来了,再不出去那群疯子就要往这儿扔火把了。”
从进门开始到现在,不过十几分钟,没有一件事情给徐微与准备的时间,简直像一连串鞭炮一样,惊悚、突然,但又好像又一根线将其严丝合缝地连接起来。
他回头看了吴善婆一眼,快步走到对方身边架着她的胳膊将她背起,“过来帮个忙。”
杨长明看见吴善婆没有腿眼底也闪过一丝诧异,皱眉迟疑一瞬,“外面还有个吴阿红,也晕了,要带吗?”
徐微与简直头痛欲裂。来不及多问吴阿红的事,示意对方不用管他,直接去搬吴阿红。
有杨长明在吴善婆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她自徐微与的后脑左侧盯着徐微与,安安静静地观察着他。村门们丢来的火把已经点燃了小屋左右两侧的柴火垛子,热浪隐隐翻上来。
徐微与片刻不敢耽误,快步下楼。
“放我下来吧,我早就出不去了。”
吴善婆突然说道,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和之前的每一句话都不一样。仿佛在这一刻说话的不是吴善婆,而是她曾经供奉的某个冷眼观人间的灵。
“你是个好人……可惜啊,好人没好报。”
徐微与根本没将她的话听进耳朵,转过楼梯转角。就在这一刻,他脚踩在漆面上一滑滚下台阶。
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清晰在徐微与耳边响起——
吴善婆的脖颈扭断了。
在身体作出反应之前,徐微与的大脑提前一步给出了这样的反馈。
徐微与呆愣着跪在楼梯前,缓缓扭过头,他没受伤,只是有些地方被撞到了。但吴善婆失去了呼吸。这个在几分钟前还在冲他尖叫的老神婆头折在背上,冷冰冰地注视着他。
怎么会这样,到底哪里不对?
徐微与问自己,但他翻遍了认知都没有找到一个合理的回答。
李忌……
他被人猛地往门口的方向扯了一段。杨长明暴躁低吼:“走啊!”
在柴垛的火舌舔上走廊木梁之前,两人加一个犯病的吴阿红,连滚带爬地出了屋子。
徐微与转头看向石阶下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李忌也看着他,似是有点迟疑,又有点无奈。
这人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攥住徐微与的手将他朝下拉去。徐微与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杨长明似是想上来,但看着李忌,他最终心存恐惧地停在了原地。
徐微与看着李忌从杨朵手中接过小包装的餐巾纸,抽了一张倒上水。
“……你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徐微与轻声问道。
李忌抬起眼,伸手给他擦脸,“吃醋了?”
湿水的纸巾冰冷光滑,徐微与站在原地被擦了一会,轻轻打了个冷颤,咬牙别开头。但下一刻,他的下巴就被人捏住轻轻扳了回来。
“咱俩才分开多长时间啊,您这是去壁炉里捡豌豆了?怎么搞的全身都是灰。”
熟稔的,亲昵的,不需要任何多余解释的说话方式已经昭示了一切,徐微与不能装作没察觉。
“李忌。”
“嗯?”
面前人轻轻应了一声,和以往无数次一样。
“我有很多问题。”徐微与哑声说道。
“猜到了。”
李忌的回答依旧不太正经,好像根本就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样。
徐微与张了张嘴,“……有人跟我说,你是怪物。”
第 28 章
“……谁说的?”李忌眼底浮现出笑意, 手上慢悠悠地把餐巾纸折了一面。
他看向徐微与。五年过去,曾经习惯站在人侧后方的青年变了不少,五官间的稚气彻底褪去, 变成了更为吸引人的优雅和从容。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参与全过程,没想到一晃错过了这么长时间。
“李忌, 我不想和你打哑谜。”徐微与迎着李忌的注视说道。
从早上到现在发生的一切远超他对事情发展走向的预估,徐微与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恐慌和巨大的荒唐感挥之不去, 紧揪他的心脏。
他忍了忍, 但终究没有按耐住惶然。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带人放火?你疯了?!想去蹲监狱吗?”
如果是平时, 徐微与强忍怒火的质问会很有压迫力, 但他现在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肩背紧绷, 微不可查地战栗着。比起大老板,更像是被雨打湿皮毛的流浪小猫。李忌实在是紧张不起来。
他屈指蹭干净徐微与脸颊上的灰块,结果蹭出了长长一条黑痕,跟猫胡子一样, 想笑又怕徐微与彻底发火,只得忍着擦了擦手指。
“好, 不打哑谜。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就是那个老巫婆说我是怪物嘛,她说了四年了,这儿没一个人信她。我真没想到啊徐老板, 第一个信她的人居然是你。”
他彬彬有礼地欠身调侃,“几年不见, 您开始信教了?”
徐微与直觉不对,但思索之下, 脑中一片混乱,每一件事都找不到可以参考的坐标系,每一点异样,都没有能够连接的怀疑点。
“你从头跟我说。”徐微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你怎么到这个村子开始。这几年做了什么事,既然没有失忆为什么不连系家里人,为什么之前要装失忆,和吴善婆有什么龃龉,为什么放火。”
徐微与顿了顿,目光环顾周围,哑声说道,“还有,为什么这些人肯听你的话。”
他们在这里说话,那些跟着李忌来的村里人就安安静静地站在另一边,像是一群被牧羊犬赶到草地上吃草的羊一般。像工具、像动物,就是不像人。
李忌好脾气地点头,“行。边走边说吧,该吃饭了。”
他就这么轻易地应了下来,徐微与提在半空中的心脏迟疑了一下,缓缓落回原处。他本该暂时安定下来的,毕竟李忌似乎还是以前那个李忌,愿意将这几年发生的所有事和盘托出,只是冥冥之中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拉着他,没有任何理由地给他传递着恐惧。警告他他现在正站在万米高空,脚下只有一小块能够站立的空间,稍不留神就会坠落,彻底失去一切。
李忌自然地揽住徐微与,带他原路返回。
五年没再近距离接触过这个人,徐微与一时有些不太适应,僵了下,抬开对方的手。李忌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徐微与装不知道,朝杨长明招了招手。
“您这是要叫那小子下来抱您?”李忌礼貌问道。
徐微与有时候真是跟不上这人的思路,无奈开口,“你瞎吗,他身边倒了个人。”
“哦。”李忌恍然大悟,“这又是您的第几房夫人啊?”
“你正常点行不行。”徐微与冷声,见杨长明脸上的迟疑之色更浓,徐微与略作思索说道,“让你的人上去劝他一下,至少把那姑娘带下来,她好像犯癫痫了。”
“我的人上不去。”李忌淡淡答道。
……
“为什么?”
在看到李忌等人围在石阶下方扔火把的时候,徐微与就对此有猜测。毕竟那么明显的一个圈,仿佛每个人都在遵循一条既定的分界线一样,怎么看怎么不正常,只是他一直没有主动提。
“因为吴善婆不许村里人上去。”李忌笑了声,“那老太婆好像真会点的东西,能让不听她话的人生怪病。”
就在几分钟前,他才调侃过徐微与,好像吴善婆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骗子。而现在,他又抛出了“吴善婆”其实是个真神婆的论调。
徐微与蹙眉,默然无声。
李忌:“走吧,不用管他们。这一片后面是山崖,落差很高,没路,他俩迟早得下来。”
这是事实。徐微与站在这儿都能看见不远处的山崖,不生树的光滑岩壁根本没有落脚点,大约有三十多米,没有专业的攀岩设备根本爬不上去。
换句话说——如果他们想要离开,必须原路返回。那一条被当地人踩了几百年的小路是穿越原始森林连接外界的唯一通道。
……应该多带几个人进来的。
徐微与想道,转身离开。
李忌迈步跟上他,村民们紧随其后,杨朵、郭大河和另外两个村民留了下来,皱眉叫杨长明下来。从高处看,这一幕诡异的和谐。
对,就是和谐。
几十号人,没有反对,没有骚乱,没有任何自己的想法,杨长明背后的衣服全然被冷汗浸透了,他看看脚边的吴阿红。
不下去……没有其他的活路啊。
而且这些人真是怪物吗?他们看着……也挺正常的。
·
众人回到村里,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徐微与重新去拿了衣服洗澡,回来时,李忌已经坐在木桌旁等他了。见他回来,将碗筷放在他面前。
“吴善婆往你身上撒了什么?香灰吗?”
“不知道。”徐微与说。
李忌的态度平静自然,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失踪五年,从来没有装失忆,从来没有放过火一样。徐微与将毛巾搭在肩膀上吸水,拉开长凳坐了下来。
这儿温度高,头发一会就能干,所以他没擦,李忌看了看他滴水的黑发,也没急着伸手。只将米线和炒鸡往徐微与面前推了推,“吃饭。我这儿的特色,尝尝合不合口味。”
“……你这儿?”徐微与凉凉重复。
李忌一下子就笑了起来。他朝后靠去,惬意地眯了眯眼睛,看向远处天空,片刻后收回目光深深落在徐微与脸上。
“错了,他们这儿。”
“我看你一点都不知道错。”徐微与轻声说道。
从这里到吴善婆的房子,来回七公里多,他路上就喝了几口水,胃里早就空空荡荡了。但看着满桌的菜饭,他一点下筷子的胃口都没有。胃里沉甸甸的,像咽了一大块石头。
见他这样,李忌立刻收敛笑意,做小伏低地拿筷子给徐微与捞了一碗鸡丝柠檬米线,又挑了烤鱼鱼腹位置的肉往上叠了两块,恭恭敬敬地送到徐微与面前,把筷子塞到他手里。
“五年前我刚被吴善婆捡回来的时候,确实失忆了。”
李忌微微偏头,扒开后脑的头发让徐微与看,那下面有一块狰狞凸起的褐红色疤痕。徐微与微怔,抬手想要摸,被李忌轻轻挡开。
“吃饭。路上的时候我就听见你肚子在响。”
两人离得近,对视时,眼睛相距不过十厘米,徐微与在李忌眼中看到了脸色苍白的自己,也看到了深浓的暗色。他拿着筷子的手指不自觉用力,两秒后,垂眼夹了块鸡肉。
“这个村子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能猜到他们是干什么起家的吧。”
“制毒还是贩毒?”
米线的汤头是用鸡汤、椰糖、柠檬汁熬的,还加了不少香料,酸辣开胃,徐微与甫一入口一下子感到了饥饿,吃饭速度明显加快。
李忌支着头看他,把鱼挪到自己面前,拿筷子挑刺,“没那么高级。他们是驴,而这儿是中转站。毒枭的货运到村子里屯起来,谁下单了,村子里的人就给他送出去,要是过海关呢,他们就搞人体□□。”
李忌:“大概七八年前吧,和这个村子合作的大毒枭被抓了,整条运毒的线被切断,村子里的人一下子失去了经济来源。吴善婆的儿子,也就是陈南,外出打工时接触到了洗钱产业链。他们之前合作的大毒枭不是被抓了吗,但贩毒赚的黑钱还有一大笔,没路子洗,家属正发愁呢,陈南正好找了过去,说要继续合作,于是这个村子就成了开度假酒店赌场的旅游景点。”
“为了防警察记者摸进来,他们的人每天都巡逻,我就是这么被发现的。”
徐微与眸光微微凝滞,他咽下嘴里的东西,喝了口水:
“当时伤的严重吗?”
“不知道,不记得了。”李忌轻巧地说道。
徐微与放下水杯,看着李忌,示意他继续说。
“不是。”李忌好笑,“您这一不高兴就不吃饭的破习惯哪来的?威胁谁呢?”
徐微与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面对这人才好,“没威胁你,我只是有点吃不下去。继续说。”
李忌将挑出来的鱼骨放到了一边,想了想,开口说道,“其实我当时伤得应该不重,你看,我身上没留其他疤,四肢都是好的,如果伤得很重,肯定不是现在这样。”
说着,他将干净的鱼肉递到徐微与面前,“所以别不高兴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
徐微与垂眼看着面前的饭菜,嘴里发苦。他没想过和李忌再次见面的场景,但好像不应该是这样。
看他实在吃不下,李忌也不催了,只继续往下说,“总之,我在失忆那几个月,出面做了点不该做的黑活,和一些不该我认识的人合作,赚了一些不该赚的钱。”
李忌在没有缺失常识的情况下,绝对是顶尖的会计加律师,不是村子里的这些泥腿子能比的。
徐微与的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比如说。”
“比如说经营根本不存在的旅馆。所以你问我为什么不联系你,因为我一直在做扫尾工作。”
徐微与观察李忌的表情,猜测他撒谎的可能性。但他忘了,他的绝大多数谈判技巧都来自于对面这人,李忌一眼就能看穿他的想法——然后觉得很可爱,索性配合他。
“跟我回去,找律师讨论一下这件事。”
“不行。”李忌说道。
——空气凝固了起来。
徐微与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等了几秒以后,他问道,“为什么?”
因为【巢】还没有成熟,我离不开这里。
“情况比较复杂,我为了保命,架空了陈南和吴善婆,于是现在村子里的人都听我的,我没法马上离开,之前装失忆也是这个原因。”
这个回答几乎将徐微与所有的疑问都盖了过去。
因为恢复记忆,所以着手脱身。在着手脱身的过程中出现了很多意外情况,最终造成这么一个局面。
如果不将一切处理干净,这个犯罪集团以前做的事也会牵扯到李忌身上,他很可能被判重罪。
徐微与喉咙口堵得慌,知道李忌不会再跟他细说,喝了口数水,起身朝屋里走去。
李忌随之站起。
“你让我静一静。”徐微与说道。
身后没有回应,但一具身体贴了上来。徐微与猝不及防脚下踉跄,小臂被人抓住提起,他立刻挣扎起来,“李忌!”
对方反手关上木门,推搡着逼他后背贴在木门上,后脑撞出一声闷响。李忌听到了,随即按住他的后脑,揉了揉他还湿润的黑发。
一个吻落在了徐微与的唇上。
徐微与双手都被按在了头顶,仰头也没有躲避的空间。呼吸纠缠,微凉坚实的身躯紧紧压在他身上,李忌带笑的黑瞳近在咫尺。
轻咬,舔舐,对方将急切隐藏的很好,温柔的跟真君子一样。
“张嘴。”李忌轻声说道,捏了捏他的脸,拇指按着他的唇,威胁的意味很重。
“刚把我推开是几个意思?几年不见,打算在床上换人了?”
第 29 章
徐微与不理他过火的举动, 下颔紧紧绷着,李忌垂眼,用拇指一下一下揉按他的唇珠。薄薄的皮肤被按下去时呈现出失血的淡色, 松开以后又很快恢复,不多时便鲜艳起来, 让人舍不得松手。
李忌压低身和他耳语,“跟你一起来的那几个人说,你这几年一直在找我, 为什么?”
在这样暧昧的环境里, 说什么都像是情话, 传达不了真实的意思。徐微与抿唇偏过头, 握着他脸的手却猛地收紧。徐微与只觉脸侧一阵酸软,齿关放松, 就像是被生生掰开壳的白贝一般露出内里。
“李忌……”徐微与急促地叫了一声,但面前人这次没理他的拖延,径直吻了下来。
他浑身都是冷的,舌头也是, 舌尖相触时,徐微与甚至产生了一种被蛇探入口腔的错觉, 整个人狠狠挣扎了一下。李忌更用力地将他抵在了木门上,两扇不那么严丝合缝的木板门随着两人的动作与门框相撞,接连发出好几声闷响。
如果此时有人从外面经过,绝对会听到这里的动静。
徐微与耳根通红, 口腔里全是血的味道,有他的, 也有李忌的,但都是他咬出来的。肺里的氧气快速耗尽, 痛觉在激烈的舔吻中不再那么清晰,徐微与眼前发黑,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弱。
李忌舔他的舌尖,那双漆黑漆黑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像是在昭示他对他的绝对压制。徐微与和他对视,眼前越来越模糊,直到李忌碰了一下他的眼睛,他才陡然意识到挡在他眼前的是眼泪。
……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忌松开他的手,徐微与立刻狼狈地推开他喘息。谁都没有再说话。安静持续了好一会,李忌的声音突然从上方响起。
“徐微与,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清清楚楚地刺向徐微与的耳膜,徐微与一悸。几秒后,抬手用手背按了一下嘴唇,白皙的皮肤上立刻多了几个血点。
“如果我是你,我会在能脱身的第一时间联系家里。”
凭李家那些见不得光的人脉,别说洗钱,就算是这村子之前干的那些黑活他们也能摆平。
更何况李忌当时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没有记忆,完完全全就是个受害者。再加上他的处境源于当地政府的失职,运作得当甚至能拿到赔偿金。
“欠家里那群老家伙那么大一份人情,我以后不得任由他们摆布啊。”
“钱重要命重要?”
李忌语气轻描淡写,“钱当然没命重要,但他们又不要钱。他们要的是我听他们的安排结婚生子打理公司,让他们不成器的儿女趴我背上躺着赚钱。我是生产队的驴吗?”
“驴都知道先爬出坑再找路,你不知道?李忌,你到底是怕欠人情被拿捏,还是怕做的事太过回去被判重罪?”
——李忌的手在了徐微与的肩上,轻捻他的发尾。
他思索了一会,彬彬有礼地问道:“怎么说?”
徐微与:“陈南是怎么死的?”
李忌刚才的叙事只有开头和结尾,如果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吴善婆的儿子陈南肯定是个绕不开的人物。他是洗钱活动开始的那个点,按经验来看,他应该就是整个村子的“头”。
结合李忌现在的地位和吴善婆对他的态度来看,陈南的死应该和李忌有关。在犯罪团伙里,杀戮之类的暴力手段永远是确定地位的最快手段。
“你觉得我杀了他?”李忌轻声问道。
徐微与深吸一口气,心乱如麻。他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又问了第二个问题,“陈南有父亲吗?”
“哦。”李忌好笑,“你觉得他爸也是我杀的。”
只是推测。村子里不乏四五十岁的老人,应该参与过多年前的运毒。而陈南不具备组织他们的年纪,根据东南亚这片地区子承父业的传统,徐微与推测当年的为首者很有可能是陈南的父亲。
李忌的手指贴在徐微与的耳垂后端亲昵地蹭了蹭,“我有一个问题啊,徐老板,介意我问一下吗?”
徐微与没回答,李忌于是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两个人都是我杀的。那现在,我应该怎么对猜出真相的你呢?”
他的手扣住了徐微与的喉咙,没有用力,但施加在上面的束缚隐隐阻碍了徐微与的呼吸。
“徐微与,你这样直接问我,是觉得我不敢动手呢,还是仗着我对你的感情,觉得我不会动手。”
木楼的格局一般,客厅不连墙,三面都是房间。明亮的光线被圈在几个房间里,只吝啬地分了一点点给这片空间。李忌站在徐微与面前,唯一的亮色点在他的眼睛里,让那份带笑的残忍更为鲜明。
徐微与的眉间拧出一条细细的浅痕,一言不发。
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也是才想到,正好李忌纠缠,就直接问了出来。在曾经的那几年里,他和李忌一直是这个相处模式,利益相同,所以有问题及时沟通,共同解决。
“说话。”李忌低声催促,压覆在徐微与喉间的力道稍稍加大,那颗脆弱的喉结刚好被他握在掌心,此时正随着他的动作轻微颤动。和他的主人一样,又可怜又可爱。
徐微与难受地仰起头,反手握住李忌的手腕扯了扯。李忌和他对视片刻,松了手上的力道。
……
“……都有一点吧。”徐微与闷咳了几声,嗓子还是有点不舒服,“我不觉得你会杀人。如果不是好多地方说不清,我不会做出这样的猜测。”
他皮肤薄,只刚才那一会功夫,颈侧就多了几个浅红色的指印。
……
李忌伸手碰了碰,徐微与挡开他,嫌弃的意思溢于言表,李忌扯了下嘴角,语气有点像玩笑又带了些认真,“刚才怕不怕?”
徐微与皱眉打量他,“还行吧。”
他刚和李忌接触的时候,感觉这人简直是个神经病。行为没定数,喜怒无常,能动用的资源又极大,专横嚣张,跟个端着枪的疯小孩一样。
后来接触久了,越来越觉得这人像没完全驯化的大型犬。环境合适人合适,他就能装得跟个人似的,让大家都安静一会。有时候玩的兴起了控制不住自己,总得破坏点东西才能安分下来。
烦是烦了点,但不至于伤人,或者说,不会伤害亲近的人。这是徐微与用过去的两三年时间得出的经验,目前看来依旧适用。
李忌眼下的肉似是往上顶了一下,他低头,漫不经心地按住了那片。
“去睡一会吧,你刚才就说累。”
“嗯,有事叫我。”徐微与转身朝房间走去。
李忌一直注视着他,直到徐微与关上门才背靠着门收回目光。
——可是我刚才,是真的想要【吃】掉你。
吞噬、控制、永恒存在、永远不分开。
另一个他的本能这样叫嚣着。
难道就要这么放他回去?
你舍得?
你什么时候才能凑够下一次蜕皮的养分?巢什么时候才能成熟?!
“闭嘴。”李忌低呵,“我知道。”
你看出来了吧,徐微与一直在为害死你愧疚。可他现在找到了你,这次再回去,他还会一个人生活吗?
他现在什么都不缺了,对他来说,谁都比你强。
“我说了我知道,我在做准备了。”
第 30 章
徐微与上到楼上房间, 闭眼假寐了好一会,怎么都睡不着。房间里太亮了。
他下床走到窗边,正打算拉窗帘, 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了几声小孩的嬉笑声。徐微与垂眼,只见楼下的小路中间蹲着几个小孩。
围在中间的几个拿着小树枝挖洞, 旁边两个时不时往里浇点水,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挖了大概几分钟吧,一个高壮的中年男人闻声从旁边的屋子里走出来, 见他们在挖路, 紧步走上来给了为首的小男孩后脑勺一巴掌, 用当地土话骂了他一句。
小男孩也不怕, 站起来挠头发,其他几个小孩嬉笑着蹦起来散开。
男人用脚把路踩平, 瞪了他们一眼,赶他们到别处去。小孩们见这里找不到可以玩的东西,又朝路东头跑去,跟一群嘎嘎叫的小鸭子似的。
同样的场景徐微与小时候经常见。
福利院里不上课的时候, 关系好的小孩就会像他们这样聚在一起漫无目的地玩,泥巴、草叶或者是旁边建筑工地扔进来的螺丝工具, 都能成为他们的玩具。
那个时候徐微与也会像现在这样站在一边,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他们没有眼睛,没有五官,跟虫子一样翘起头和我打招呼!怪物, 都是怪物!……你要跑啊,不跑, 就跟我一个下场!】
吴善婆疯疯癫癫的声音响在耳边,徐微与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片刻后缓缓吐出,像是想要借由这个动作让自己的思维彻底清明下来。
这些活生生的人有可能是吴善婆口中的怪物,或者自己幻觉中的扭曲人网吗?
徐微与二十多年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让他没办法点头,无论怎么想都太荒谬了,整个村子的人都好端端地存在在这里,他们正常吃饭、喝水、养育子女,怎么可能是怪物?
像吴善婆这样的神婆,一般都是骗术高超的心理学专家。一定要说的话,徐微与更愿意相信对方看出了他不稳定的精神状态,然后瞎猫碰到死耗子,扯的谎正好和他的幻觉对上。
这可能是这个在原始雨林村落里生活了一辈子的老神婆,唯一能想到的,为儿子报仇的方式。
……可这解释不通李忌早上大方地让他们去找吴善婆,等到他们找到以后,又急匆匆带人过来放火。
难道说,李忌认为吴善婆不在家?
……确实。
那栋房子前后里外全是灰尘,像是好几年没有住过人一样。而且陈南死了,村里人都听李忌的话,虽然不确定李忌到底做了什么,但吴善婆毫无疑问地在村里没有立足之地了。她如果聪明,就应该带着钱远远地离开这里。
她是偷偷回来的。
徐微与想到了吴阿红,想到了那个写着他名字的和被血浸透的布娃娃。
眉心一阵胀痛,徐微与抬手揉按,拉上窗帘转身朝床的方向走去。墙角架子上的塑料圆镜映出他的侧脸。
苍白、清瘦,眼下有两片不太明显的乌黑,一看就知道他的精神处于疲惫状态,甚至比前两天没找到李忌时更为孱弱。
徐微与没注意到自己的异样,掏出手机查看。
他上楼的时候给杨长明发了一条信息,一个多小时过去,对方应该看到并回复了。
对话框里,他发出的那条简讯还在:【照顾一下吴阿红,别让她接触村里人。别轻举妄动,晚上吃饭的时候再说】
但这句话之前,多了一个小小的红色感叹号,显示连接不到网络,发送失败。
……村子里没有网。
徐微与皱眉沉思了一会。
我怎么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他问自己。但就像忘拿门钥匙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出门前为什么没有检查口袋一样,他也理所当然地没有得到回答。
徐微与的胃又开始不舒服了,他好像再次闻到了那股廉价线香和腐臭混合的味道。
忍着不适,徐微与点开了通话页面。
郭大河来这里之前,跟牵线人确定过村里的通讯信号,是可以打电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徐微与还没点开杨长明的号码,就产生了一种这个电话绝对不会被打通的预感。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果然……
徐微与挂断电话,盯着手机屏幕,许久都没有做出下一个动作。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他的手指终于在某一刻往下翻了翻。
他想找郭大河的电话,再打一次试试。
但就是这个想法,让他翻到了一通没有备注的通话记录。记录显示,他和这通电话交流了一分十二秒。可他对此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徐微与的拇指贴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按下去。
他到底不是个傻子,当然知道目前发生的一切已经朝着科学解释不了的灵异方向发展。他感觉自己像是蓝胡子故事里,那个被告知不要打开地下室的女孩。拿着钥匙,站在堆满碎尸块的门前,犹豫着要不要打开一探究竟。
几秒后,徐微与按了下去。
“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
徐微与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松一口气还是应该紧张起来。
他站在这个房间里,能听见楼下李忌收拾碗碟的声音。如果他想知道什么,直接下去问就行了。无论真假,那个人总会给他一个回答。
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拦住了他的脚步。
别去。
你并不想知道真相。
徐微与烦躁地将被子拉开,就在这时,一个年轻而陌生的声音自手机扬声器里传了出来——
【喂?】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机械的默认女声继续循环着。
【……徐微与,是你吗?】那边的青年顿了会问道。
扬声器里的提示音是假的。这片区域实际上有信号,某种力量通过制造幻象,让人以为这里和外界隔绝!
“您——滋啦——好——”
这个认知像是一把锤子,陡然落下砸碎了蒙在真实之前的彩绘玻璃,徐微与耳膜一疼,清明的理智即刻帮他隔绝掉了某些不该存在的声音。
……
“我是,你是谁?”
对面不说话了。
不知道是不是徐微与的错觉,楼下李忌原本慵懒的脚步声好像停了一瞬,随后,是碗碟被放下的声响。
【你居然还活着?】对面的人没有回答徐微与的问题,惊讶地喃喃问了一句,【你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受伤?郭大河、杨朵、杨长明,这几个人是死是活?】
楼下的脚步声重新响了起来,李忌上楼了。
老旧的木板经过多年踩踏,拼接处的钉子早就出现了松动,吱呀吱呀地响。每一处都有细微的差距,仔细听,能很轻易地分辨出外面人的动向。
徐微与的声音依旧很冷静,但如果仔细听,能察觉到其中细微的颤抖。
“你先告诉我你是谁。我看通话记录,你在三天前给我打了一通电话,我可能是有些记忆混乱了,完全想不起来相关的细节。你能告诉我吗?”
【……你可以叫我颜祈。徐微与,我给你打电话的时间是二十九天前,当时我警告你,让你不要进入雨林,但你没有听。】
【你目前所在的地方用我们的话来说叫做‘里世界’。你记忆混乱缺失,说明你已经严重受到了世界的污染,你现在很危险。】
房间门被轻轻敲了三下。
“徐微与,我切了水果,要不要出来吃点。”
【——谁在说话?】颜祈的声音陡然冰冷下来,【你那边的生物吗?你……?】
你居然在没有脱离控制的情况下联系外界?你怎么做到的?
徐微与说不出来话,他站在房间里,浑身冰凉。巨大的疲惫感不断侵蚀着他的意识,就好像他目前正走在一条狭窄的过道上,两边都是白茫茫的棉花。那些柔软的,向他伸出触肢的无害生物蠕动着身体,劝诱他下来。
只要他愿意下去,这些东西就会裹缠住他,带他进入美妙的梦境。
但每当徐微与要放弃清明,任由自己沉沦的时候,那股来自吴善婆房间里的,混着腐臭的线香味便会出现,附骨之疽般萦绕不散。
——徐微与突然明白了这东西的作用。
这种气息可以屏蔽一部分虚假,让他感知到真实的世界。
见徐微与一直没有说话,那边的颜祈显然意识到了什么,烦躁地骂了一声。
门锁自动弹开,发出咔哒一声。李忌走了进来。
【徐微与,我接下来所说的每一个字你都得务必记住。第一,不要相信你所在空间里的任何人形生物。第二,你所在的空间没有完全脱离表世界,所以它是有‘通道’的,只要找到,你就能出来。第三,不要携带任何属于里世界的物品。】
【我的声音你那边的东西无法探知……祝你好运,我在真实世界等你。】
徐微与手中的电子设备被来人轻轻抽走。
李忌皱眉看了眼屏幕上的号码,在确定自己没有见过以后,垂眼看向徐微与,“这谁?”
——徐微与没有回答,脸色难看地后退了一步。
……
李忌眼底一片森寒,紧盯着徐微与的眼睛。就像颜祈说的那样,他只听见了徐微与的声音,没有听到手机另一边的人声。
这是空间错位导致的感知屏蔽,他确确实实已经是另一个维度的生物了。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一般,李忌烦得很,但又不想在徐微与面前表现出来。他不确定徐微与摆脱巢的影响没有,不知道这通电话是巧合还是必然。
面前人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消瘦了不少,人类的身体终究无法适应巢内的环境。即使主人极力保护他,他也依旧在虚弱。
“徐微与……”
徐微与陡然弯下腰,攥住了身后木架子。不等李忌反应,他直接吐了出来。
——下一刻,一只成人手掌大小的黑色蜘蛛掉在了地上。
李忌手指微微一顿。
徐微与喉咙生疼,鼻腔里满是线香怪异的香臭味,胃里一阵一阵翻涌。
李忌什么都没说,半跪下身轻轻拍他的后背,“吴善婆弄的?”
那估计刚才打出去的电话也是那老太婆的手笔。
徐微与看向他哑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链子。”李忌笑了起来。
让你的灵魂永远和巢连接在一起的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