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做饭就做饭之

    以楚漆的家境不需要学做饭。楚家主别墅里, 光是住家厨师就有七个。

    他会做只是因为某个麻烦鬼。

    江声的继母楚鱼在世时对江声是抱有敌意的。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他们的关系天然对立。但一个强大的女人对继子的态度绝不会太过挑剔,在江声明确态度或者让她感觉威胁之前,她不介意和他维持平和的表面关系。

    江声讨厌她, 这是基于身份带来的必然。但他其实并不在乎楚鱼忌惮着的所谓继承权, 她对于继承偌大家业毫无追求。他在乎的是一种别人并不在乎的遗憾, 有了继母,屋子的女主人就会换一个名字, 而前一个已经逝去许久的人, 已经在被淡忘。

    江声不是一个蛮不讲理胡乱撒泼的人, 也没有什么叛逆期。他清楚联姻的本质,所以也仅仅只是讨厌而已,并没有多少敌意。

    这样的讨厌却在相处中日益加重。

    楚鱼花粉过敏,一来就在准备要铲平江声最喜欢的花园,换成一个喷泉造景。可那个花园从江声出生起就种着玫瑰,没道理要他为了一个新来的人让步!

    楚鱼还是个女强人,常常半夜两三点才回来。

    伴随着闸门打开, 车辆入库的声音, 然后是她尖利刺耳的高跟鞋笃笃作响由远至近——连在室内的拖鞋,她都要穿有跟的。然后是女人的声音, 和夜班的佣人慵懒交谈,嘱咐明天的早餐、后天的行程安排。

    她当然不屑于故意制造噪音,但显然也不觉得自己的声音大到需要有意控制。

    那些声音无孔不入。如同蚊虫钻入耳朵,江声说不清为什么睡不着, 只是很烦, 在房间里对着空气拳打脚踢,把枕头压在脸上试图把自己闷死。

    等到琐碎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 他猛地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去看星星。那瞬间他就想,他不想留在这里。

    要去哪里呢。

    答案是,去找楚漆!

    楚家和江家离得近,但毕竟是别墅区,要说很近倒也不至于,步行怎么也需要半个小时。

    江声总是在做突如其来的决定。这个想法一闪而过的瞬间,他立刻披上外套探出头,踩着外边的沿跳上管道,像偷油吃的老鼠一样往下爬——他常常这么干,已经轻车熟路,根本不会受伤。家里的佣人都很喜欢他,但就是因为太喜欢他了,才会像长辈那样管着他、担心他。所以不可以让他们知道。

    回过头的时候,江声发现,向着这边的灯亮着一盏。

    一道瘦高的影子被光打在窗帘上,江声猜那是他的继兄。他们潦草见过几面,但江声连他的脸都没能记住。

    只记得他惨白的脸、颜色很浅的嘴唇,手背上的留置针,手臂上针剂留下的青紫痕迹,整个人像是一具颜色很淡的瓷器,撞他一下就会倒在地上碎掉。他们伸手相握的时候,江声险些以为自己在碰一个死人。那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江声不怎么喜欢他。

    不知道继兄看他看了多久,是不是从他爬管道的时候就在看。这样的动作很危险,江声知道,但江声不知道他会不会告状。

    算了。

    告就告!

    要是告状就能管住他,他江声的名字往后倒着写。

    江声晃着脑袋甩下头上的叶子,把兜帽盖在头上,转过身加快脚步。

    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没有条件、不问代价地偏向他,那就是楚漆,十几年来,这个印象永远在不断加固加深,堆垒成一座沉重的高塔。

    他是从大门进去的,楚家的人都知道江声和楚漆的关系好,所以他一路顺畅地走进去。

    找到楚漆的房间,很没礼貌地直接打开,然后更没礼貌地掀开他的被子挤到他旁边,还掰着他的耳朵把手圈成圈喊:“楚漆!”

    楚漆哪怕是个聋子都要被吵醒。

    睡眼朦胧里看清他的脸,却没有多少吃惊。

    他极其自然地转过来圈着腰把他抱在怀里,下巴抵着他的耳尖,手一下下顺着他冰凉的背,摸到他身上挂着的叶子,还哼笑他知道带礼物。

    江声本来有很多很多话要和他说。

    他要说自己的奇怪,要说他的不安不甘,他的烦躁,他的刻薄,但是在这样的拥抱里什么都不剩了。

    一切情绪都熨帖在体温里。传递着,安抚着,从一片惊涛骇浪平复成安详宁静的海。

    过了几十秒,也可能是五分钟,十分钟。

    楚漆才开始问他怎么了,有没有饿到,要不要吃点东西。

    江声闷头埋在他的胸肌上面乱蹭,说要吃。

    然后把他拽进被子里,头顶着头讲了一堆话。

    “反正都是楚家的人。”他说,“所以楚鱼惹我不开心了,这个仗要算到楚漆的头上!”

    楚漆搂着他笑,声音还带着点初醒的沙哑,“完了,少爷生气了,我要怎么办啊。”

    江声说:“我没那么好哄。”

    他又说,“要烤鸭,要烤烟熏鸡,要腌笃鲜!”

    楚漆只觉得江声讲话落下轻飘飘羽毛,全顺着皮肤钻入血液在心脏搔动。

    他掐着江声的脸,搓弄他一头柔软的头发,“好哇,不找楚鱼报仇,也不去给病秧子添堵,反倒把这笔账算到最无辜最无辜的我头上,真是欺软怕硬。”

    江声不说话,只是偏过头躺在他的身上,像一只猫躺在熊的怀里。

    那时候已经很晚,楚漆不是会麻烦家里佣人的性格。所以带着江声去厨房找到现有的食材。

    最后没有烤鸭,没有烟熏鸡,也没有腌笃鲜,很简单也很普通地做了碗面。

    江声说要吃煎蛋,所以楚漆笨手笨脚地给他打了个煎蛋。手上有水,炸得油满锅乱跳,江声抱着脑袋跑出去,吓得只敢探半个头回来,惊魂未定地问举着锅盖抵挡的楚漆锅里会不会起火。

    楚漆手背上都被崩出红印子,一向懒散不驯的脸上竟然有了些严阵以待。听他这么说,又笑:“哪有这么夸张。”

    ……总之,最后只是简单地吃了碗很难吃的面。

    盐好像加多了,葱花切得千奇百怪,面也煮得融掉,变成奶白色的汤。煎蛋盖在表面,是奇形怪状、焦黑色的,隐约见到流淌的蛋黄。端上餐桌的时候,楚漆和江声陷入了沉默。

    楚漆:“还是算了吧。”

    实在上不得台面。

    但江声很给面子,他做朋友的时候永远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楚漆看江声乖乖地垂着眼睛挑起面条咬在嘴里。

    光落在江声的头顶,浓黑的睫毛显得很长。面碗里氤氲的热气让楚漆看不清他的脸,一切往常看来觉得精致的昳丽的轮廓被涂抹成隔着雾气的色块。

    江声浅尝了一口,在嘴里抿着,半天才咽下去,久久说不出话。好一会儿,黑色琉璃似的眼睛才抬起来,“好吃。”

    然后手指把面碗慢吞吞地推到了楚漆的面前。

    (其实就是难吃到有点想死)

    楚漆笑得受不了,赶紧给他拿了喜欢的饮料,又挤着他的嘴说他笨,不好吃为什么不直接吐掉。

    江声显然很有人文关怀。

    “毕竟你是第一次做。”他可是非常义气的人,“你可是我的好朋友!不管好不好,都要说好。”

    从那天起,楚漆就对做饭就开始很有兴趣。

    有了第一次的教训,他之后出锅都会自己先尝一尝,再去投喂挑剔但好心的小鬼。难吃的也包括在内,让他尝尝有多难吃,然后得到江声令人莞尔的各种千奇百怪的表情。从中餐到甜点,楚漆做的每一顿,都经过江声的嘴巴。

    把最后一道菜放在餐桌上之后,楚漆也从回忆中挣扎出来。

    烛光曳动着。

    室内放着悠扬的音乐,江声就站在他的旁边倒酒。空气中浮动着某种清凉的果酒香。

    江声对昨天发生的事情还心有余悸。酒完全是情绪的放大器,会让一切平时想做但不敢做的事情有了发生的理由,或者借口。

    “今天你只准尝一口!”他说。

    楚漆转过头,目光看着江声的脸。

    烛光在江声脸上映下晃动的影子。

    他细细看他的眉梢睫毛,看他的眼睛嘴角,看他抿直的唇线里压着的一点点情绪。心里很安静,这样的安静让楚漆有空闲,去思考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他是否都太过心急。

    明明周末有约定的闲暇,却还是急切得想要得到安抚和证明。

    明明可以对楚熄的挑衅置之不理,还是控制不住说出荒谬的话语。

    “去坐着,我来吧。”楚漆接过他手里的酒瓶,“没关系,今天买的酒度数很低。”

    他表达再如何宽厚大度,楚漆都很知道自己心里暴戾着撕扯牢笼的占有欲和掌控欲。那种漆黑的凶猛的怪兽裂开森白的牙齿,一遍又一遍在他的耳边呢喃。

    不甘心。

    不甘心。

    因为不甘所以焦虑,因为不安所以怀疑。因为嫉妒所以反复验证,因为渴望所以无法等待下去。

    一切的改变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啊,想起来了。

    是顾清晖。

    谈恋爱之后,江声的第一选择就不再是他。

    江声会看出他的情绪,对他说,“男朋友当然不会有你重要啦,你在我这里才是第一位。”

    可实际上,江声会和男朋友做一切他不知道的事情。谈恋爱之后,江声就开始和他有了距离。楚漆一直都是最了解江声的人,他们对彼此的过去如数家珍,但从顾清晖开始,楚漆见到的江声,开始有了断层。

    他为什么和顾清晖在一起?

    顾清晖对他怎么样?会欺负他吗。

    他们在他看不到的时候有多么亲密?

    江声也会在不开心的时候去找顾清晖、和他睡在一起吗。会对他发脾气,但给他特殊的待遇吗。会一边说他做的饭很难吃,但又一次又一次地要当他的实验小鼠吗?会吗,他拥有的一切,会分给别人一份吗?他渴望占有的人,会被他人亲吻吗。

    他珍视的,尊重的朋友;他守护的,喜欢的朋友;他从来不忍亵渎半分的,朋友。

    背地里和别人有更亲密的关系。

    甚至不曾和他提起。

    第102章 交易就交易之

    “楚漆先生。”有人在喊他。

    “楚漆先生!”

    楚漆回过神来, 看向镜头。

    他的头脑有些恍惚。短暂的理智挣脱出来,提醒他酒精的副作用。

    他完全忘了自己有没有吃饭,又喝了多少酒,他好像只是一直看着江声, 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下意识问, “声声呢?”

    “楚先生, 你刚刚已经问过一次这个问题了。”工作人员无奈,“他现在在隔壁房间接受采访。”

    工作人员的手里握着提问的本子, “现在我们问到, 作为和江声一起长大的竹马, 你是怎么看江声的?”

    “怎么看待江声?”楚漆重复这个问题。

    工作人员点头,“江先生的人气水涨船高,舆论的两极分化也格外严重!不少人觉得像江声这样活得随便已经是人生理想,另一部分人觉得他关系混乱、不求上进……”

    “他不需要得到所有人的喜欢。”楚漆说,“他不在乎。”

    “我和江声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座玫瑰庄园。”楚漆说,“我循着阳光的方向看到他, 礼仪老师站在他面前拿着戒尺, 他才七岁半,一边掉眼泪, 一边握着秋千的绳子在打瞌睡。”

    工作人员忍不住笑了声。

    “上学的时候,江声总是因为迟到、不写作业,和同学说悄悄话这样的理由被叫出去罚站。”

    酒精让楚漆有些偏头痛,眉峰紧蹙着, 但停顿了下, 还是忍不住笑了声。

    阳光。

    他路过的时候,阳光总是落在江声的脸上, 穿着学校的白衬衫、那种宽大的校服闭着眼睛靠在墙上打瞌睡。

    “声声确实长得就让人觉得心软是不是?认错态度又很好,背着手夹着尾巴乖乖地说两句‘我错啦’,老师就会头疼地放他进去。”

    工作人员说:“没想到啊,我以为江江会是好好学生!那种竞赛奖金牌包揽三年的学神人物!”

    楚漆靠在沙发上,眉梢一挑,“捣蛋鬼奖倒是可以拿三年。”

    灯光照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

    许多片段在大脑中不断地闪回,那些记忆重重叠叠,充满色彩。

    “后来江声精力最充沛的时候,有了很多爱好。带着厚重的装备潜水,背着滑翔伞降落,爬上山顶刚摘下望远镜,被阳光照亮眼睛。”他说,“他一直在找这世界上有没有一样东西一个风景,能让他留下来。”

    “恋爱也是一样的。不去尝试,怎么知道谁是最适合自己的人?你说是吗。”

    工作人员傻傻地点头。

    “所以,你问我怎么看待江声。”楚漆眼窝落着阴影,显得尤其深邃。

    和他相配的是浓艳的玫瑰,盛大的宝座,高山、阳光、岩浆,漂亮的月亮下的河流。一切被灌输了许多意义,许多期待和向往,而本身仅仅只作为一种事物存在的“存在”。

    他像是笑了下,又像是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他很好。”

    这段视频后来播出后被漆声cp粉奉为超话圣经。

    【他没有一个字说他喜欢江声,但是他的每一个字都裹满了爱】

    *

    最后一日直播结束,直播间已经关闭,江声倒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玩手机,顺便等严落白来接。

    江声很喜欢喝酒之后的状态,什么都不用去想,大脑里面空空的,很安心。他挨个和收拾东西离开的工作人员道别,反正也就是抬个手张个嘴的事情。

    沈暮洵和他的助理正要走。

    江声挥手:“拜拜。”

    沈暮洵脚步一顿,回过头,尽量以平常心来面对江声。但看着他那张有些困顿的脸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

    “你没有别的话要和我说?”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沈暮洵就知道自己无法摆出嘲讽的、尖锐的,刻薄的姿态。

    瘦削的青年胸口起伏了下,耳钉闪着细碎的光。他扯开嘴角,一张俊美的脸上带着浓烈的锐气,话音有些艰涩,“还是说,你就是一点余地也不肯给我。”

    人真的是最奇怪的动物。得不到在咆哮,得到了还会不甘,游离态的嫉妒和刺痛、讥诮与厌烦,以及自我的辩驳,把人死死地按在了情绪的泥潭。明知道结局已经书写,答案从江声的口中吐露了无数次,但仍然要去寻找一个借口粉饰太平。

    因为那不是他想听的。

    他还不想结束。

    没错,江声的背叛给了他莫大的屈辱和打击。没错,江声见证他的成长、恣意和屈服。所谓的复仇就是等江声回头,他以为的咆哮只是卑微的乞求。尽管走到了这一步,他在深渊里坠落着,也还是不想就这样结束。

    一次两次上赶着,三次四次倒贴,五次六次推翻过去的坚持折损自己的傲慢,去给江声寻找借口维系体面。到了已经无可挽回的时候,还在奢求那一点所谓的余地。

    沈暮洵甚至很难给自己开脱什么。

    他嘴角最后一点笑都抿了下来。转过身抬手把助理招到身边,正要离开,江声却忽地开口,“等等。”

    沈暮洵脚步一顿。

    江声:“记得把视频发给我。”

    沈暮洵在一瞬间反应了过来,眼角的泪痣痉挛了一瞬,轻笑了一声,声音有些古怪,“……你要那个?”

    楚熄正好凑了过来:“那个是哪个?”

    江声把凑过来的楚熄的脸推到一边,更改沈暮洵的措辞,“本来就是我的!”

    “相机卡槽进水坏掉了,sd卡取不出来。”沈暮洵看了他两秒,一双凌厉的桃花眼垂了下,让眼角那一点泪痣都坠着些锐气,“……你要拿的话,周末给我打电话,我给你送过来。”

    江声稀里糊涂地:“哦哦。”

    楚熄挨挤在江声旁边坐着,一双野狗般的绿眼睛盯着他,像盯着一块要被抢走的骨头,眼睛幽幽地转过去,笑眯眯地咧开虎牙尖,“什么视频呀,哥哥。”

    江声支支吾吾起来,抓耳挠腮地去想一个稍稍合适点的措辞,“唱歌的视频,嗯,沈暮洵录的demo……什么的……”

    当着沈暮洵这个当事人的面说起这个,还被他这种视线盯着。江声原本只是觉得在拿回把柄!至少不能只留在沈暮洵那里!……可现在开始别扭到后背好像有针在扎似的。

    楚熄还在旁边好奇道:“我可以看吗?”

    沈暮洵意味不明地冷嗤一声。

    楚熄严阵以待地盯着他看了两秒,扭头看江声:“他为什么这种表情?”

    江声僵着脸和沈暮洵对视了两秒。

    沈暮洵嘴角流露出江声熟悉的,微讽的笑意。

    他俊美的面孔很适合出现强烈的情绪,五官如同烧灼的玫瑰一样带着些桀骜感,和耳钉一并熠熠生辉。

    “我倒是不介意。倒是你,江声,要给他看吗?”

    “……”

    不不不!

    这个可看不得!!

    江声把楚熄兴致勃勃凑过来的脸推开,“啊啊啊走开,走开!”

    *

    沈暮洵离开之后,江声送走了萧意和楚漆。

    严落白还是没有来。

    白色的羽绒服抱在怀里,因为太热了没有穿上。他仰着脖子靠在沙发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有些微凉的手在脸上贴了贴。

    碰巧江声的脸因为饮酒有些发烫。

    他下意识地把脸凑过去,但很快发现感触到的却并不是人的肤感,而是一层丝滑柔软的布料。他睁开眼,看到了顾清晖的脸。

    琥珀色的眼瞳就像是将熄的焰火,已经感觉不到其中的温度。

    江声把脑袋从他的手上挪开,又栽到沙发上,左右看了看,没看到楚熄的身影。

    他问:“怎么是你?”

    还以为会是萧意什么的。

    不对,萧意已经走了。

    但是要说起手冷,江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萧意。

    他的处境糟糕,身份是萧家不可言说的肮脏秘辛。早些年常常被打,过得惨惨的,身体差差的,身上的温度总是有些冷。那种冷从骨头缝里渗透出来,又被温热的皮囊包裹,是挡也挡不住的。

    顾清晖手指微蜷,收回手,宽阔的肩膀挡住后背的灯光,眼眸垂敛,“我的提议,江先生可以好好考虑。”

    提议。

    什么提议?

    江声空空如也的大脑努力转动,然后才想起来,是顾清晖上次和他躲在衣柜里说的那些话。

    江声眯着眼看他。

    男人身材挺拔,无论是没有褶皱的衣服还是疏离冷淡的表情,他看起来都是霁月清风、不染世俗的做派。

    江声蓦地笑出来。

    酒精让他的大脑放空,他对顾清晖伸出手勾了勾。

    顾清晖迟疑了下,微微弯下腰,“江先生。”

    江声盯着他剔透的琉璃似的眼睛看了看,“你能开出一个什么样的价码,才能让我同意。”

    空气安静了一瞬。

    江声听到窗外树叶莎啦啦的响声,甚至隐约听到了顾清晖胸腔里这可心脏跳动的声音。

    顾清晖:“我——”

    江声:“除了钱。”

    顾清晖顿了顿,静默地望着他,一双眼眸里似乎有光线在缓慢地沉浮,“江先生有想得到的东西吗?”

    一种沉默在两个人的对视中流淌。

    江声定定地看了他两秒,弯着眼睛笑起来,“当然有。”

    “你要江庭之的踪迹?”顾清晖语速平缓,“还是要映光集团从江明潮的嘴里吐出来。”

    他的样子实在是平淡。

    江声是猜到顾清晖家底雄厚,但也没想到厚到这种地步。

    这下好了,真的就是全屋子的地主,就剩他一个农民了!

    江声张开嘴就发出笑声,“你真的……”

    话音未落,手机屏幕亮起。

    江声低下头,看到经纪人发来的消息。

    严落白:【堵车,晚些时候来】

    堵车啊。

    那还要等好久。

    江声眉毛皱起来,不忘接上刚刚没说完的话,对顾清晖说:“你真是看得起我。映光在我哥手里能撑到他死,到我手里可能明天就死了。”

    笑死,难道他不知道江声一努力,上帝都发笑。

    他手指飞快地打字:【难道堵车就是你不来接我的理由?】

    严落白回得很快:【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

    顾清晖说:“没有什么是不能培养的,只要你想。”

    江声双线并行,他眼皮懒散耷拉着,黑色的发丝乌黑地垂散在眉眼。

    他一边对顾清晖说:“我还是更喜欢安安分分拿分红的贫穷日子,做一个没有追求的米虫。”

    如果能好好吃软饭,谁会想要好好努力呢。何况是江声这种根本没有奋斗精神的人。

    一边对严落白说:【你没长翅膀?不会飞吗,没用的东西。】

    这一次,江声看着严落白的名字变成“正在输入中”,又回到原样,反反复复。

    严落白:【……】

    这六个点居然要打这么久,江声忍不住笑起来。

    让一个非常自持冷静的人发脾气,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种非常奇特的爽感。

    这种做法其实有点幼稚,是江声高中会喜欢做的事情。毕竟他当时的一大乐趣,就是看顾清晖那张阴郁木讷的脸上出现一点有趣的表情。

    江声是一个对这种爽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的人,不由得愉快地勾着嘴角笑起来,直到顾清晖的话重复第二遍,他才发现自己双线并行程序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线,“啊?你说什么?”

    顾清晖像是什么沉默而帅气的管家角色,有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和似乎能够被肆意打破的某种界限。

    江声没有说话的时候,他就像是只安分守己的大狗,或者冰冷而忠诚的机器人,站在原地不动,始终注视他,以安静而冰冷的视线。

    顾清晖道:“顾家的产业主要在S国运营。如果江先生想离开这里,找我求助是最好的办法。”

    这一下,江声连严落白发送的消息都无暇关注。他抬起头,一张漂亮的脸上难得见不到什么表情,眼眸越发乌黑。并不会显得阴森可怖,映着光干净剔透,顾清晖能够在里面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

    江声望着人的时候总是这样。

    好像很专注,实际上在做冷酷的清醒的考量。

    在数年之前,江声在离开他之前,从未做过预警。他只是突然说要走,然后坐上了江家来接他的车,一眼都没有往后看过。

    他是被丢掉的那个。

    但凭什么只有他是被丢掉的那个。

    顾清晖感觉到心脏在收缩泛起酥麻,那是一种怪异的扭曲的兴奋,像是怪物磋磨着尖利的牙齿般,发出让他思绪逼仄的声音。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江声,薄唇翕张,低而清越的嗓音显得有些浅淡的冷。

    “江先生忘了。”他说,“其实,我对你的了解也并不比两位楚先生少。”

    江声眨了下眼睛,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逡巡。

    顾清晖的手臂绷紧,然后听到江声的声音钻进了耳朵,“你和以前真的不太一样了。”

    他想了想,“说实话,你现在给我一种你在背地里看我很久的感觉。”

    顾清晖轻笑,有些狭长的眼眸微微垂敛望着江声。眉如远山,鼻梁硬挺,琥珀色的眸子让他很有些冷静而有礼的风度。

    “是吗?”

    江声盯着他嘴角掀起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弧度。

    这句反问是什么意思。

    江声不敢细想,只是觉得有点头皮发麻。

    “……你别这么笑,看起来好变态,我要受不了了。”

    像是会和萧意同流合污的类型。

    手机里的信息反复堆叠。

    江声低下头,看到严落白给他发了许多消息。

    他统统忽视,只看向最后一句。

    严落白:【前面好像是出车祸了,按照这个堵车的程度,我起码还需要一个小时才能到】

    江声乌黑的睫毛垂着眨动一下,手指飞快地敲着按键。

    【小严打道回府吧,我找助理小顾送我】

    严落白消息回得很快:【什么助理,小顾是谁?】

    江声把手机放进了口袋里,抬起眼睛看向顾清晖,“司机来接,还是你一个人?”

    顾清晖:“我一个人。”

    江声:“介意载我一程吗,我们可以车上聊。”

    “不介意。”顾清晖拿出手机垂眸飞快地点按几下,然后抬眸对他微微颔首,“江先生,请。”

    男人淡色的清冷目光在江声怀里抱着的外套上看了一眼,脚步一顿,轻声说,“记得穿上衣服,江先生,今天的气温已经到零下了。”

    第103章 合约就合约之

    别墅地处郊区, 比市区更冷,但空气新鲜。

    顾清晖看着江声把羽绒服外套拉到最顶上,扣好扣子,才抬起头看天上的星星。时间在夜晚总显得静谧, 路灯的光下灰尘细小地飞舞, 江声走在路上, 脚步声慢慢的,偶尔踩到水洼, 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以前, 顾清晖还没冠上现在的姓氏的时候, 也常常和江声走在这样的一段路上。

    海边小城市总是在下雨。江声讨厌雨天,在阴雨绵绵的天气情绪会非常糟糕。

    他会在离开教学楼之前穿上姜黄色的雨衣和雨靴,闷闷不乐地和同学告别。然后在回家的那段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小路上使劲踩水,把水花都溅到顾清晖的身上。

    顾清晖阴郁而木讷,头发都遮住眼,逆来顺受地乖乖接受一切。

    江声对他说,“你再不生气我就要生气了!跟我吵架!”

    顾清晖不知道要怎么和他吵。

    别人这么做顾清晖也许会生气, 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拖到阴暗巷口掼到墙上去。

    顾清晖看着雨幕里面的江声的脸, 皱着的眉毛、漆黑漂亮的眼睛,有些濡湿的头发, 只知道说,“你别这样了。”

    江声刚有兴致。

    顾清晖就会接下一句,“玩水会感冒的。”

    江声也许想看他生气的样子。

    无论是他在他的身上乱涂乱画,还是故意设下什么限制, 玩弄他但不准结束, 都是因为他想看顾清晖生气。

    但是,

    在别人身上留下标记、用简单的劳动换来他的亲密, 这样的事情受益的人到底是谁?谁会觉得爽,谁在深夜里捂着擦不掉的痕迹做坏事,谁在回忆他的手触碰身体的感觉。

    顾清晖很突兀地笑了一声,淡淡的雾气从嘴边洇开。

    江声怪里怪气地看他一眼,“你在笑什么?”

    顾清晖:“没什么。”

    他不会说。因为江声这样的人不可以得到满足。

    一旦他得到自己想要的,就会兴致缺缺地把他扔掉。像一个总是三分钟热度的小孩,丢掉刚买的玩具一样简单。

    江声就是这样一个庸俗、懒惰、恶劣,随性而为的人。

    但奇怪的是,他清楚江声的本性,理智地剥离自己的情感,但来到这个综艺后自以为的旁观和冷静还是成为他的破窗效应。

    如果不加以约束,更严重的行为就将会发生。

    就比如现在。

    一个……古怪的、荒谬的,提议。

    “要聊聊吗?关于我能给的价码。”他主动开口。

    江声又看他一眼。

    夜风吹起他的头发,他冷得眯了下眼。流墨般的黑发飞扬起来,像是潦草写意的燕子尾巴。

    “我就算要走,又为什么要经过你的手。站在我的角度看,明明是多了一只会牵住我的风筝线!”他咕哝着,呼吸的白雾一团团地散开,“你应该知道我讨厌被人拽住的感觉。”

    顾清晖脚步仍然不疾不徐。

    他平静地垂着眼,狭长而冷冽的浅色眼眸在夜色中似乎被压暗了些许。看江声和他并行的步伐和落在地上深色的影子,几乎瞬间就解析了江声的意图。

    江声在试探。

    并且是根本不加掩饰的试探。

    江声要看他到底有多需要他的存在,是不是非他不可,可以利用的余地有多少,值得信任的程度有多大。

    稍微思忖后,顾清晖道:“我的确很需要江先生。”

    月光有些凛冽,像是一层雾一样的白沙落在顾清晖的肩膀。挺拔的躯体清朗如月。

    “咔哒”的一声轻响,他拉开车门,甚至十分绅士地为江声遮了下头顶。

    “也只有江先生能帮到我了。”

    江声坐进后座,却发现顾清晖也弯了腰坐到他的旁边。

    他眨眨眼睛,“嗯?”

    “我去看过医生,可惜收效甚微。”顾清晖望着他,眼眸垂敛,眼睑的弧度透着凉薄矜贵的味道,“一切都是因为江先生。”

    他话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但江声还是说:“你可不要什么都推到我的身上,关我什么事。”

    江声脸上带着一点警惕。

    难道要指责他当初的抛弃造成了他的什么依赖症,或者心理创伤?

    他承认,他当时确实走得很无情、很不讲道理,离开的前一天还让顾清晖帮他写完了当天的作业但其实根本不用再交,但难道顾清晖就不能像只小狗一样笨笨的不记仇吗。

    顾清晖果然是会读心术,“并不是记仇。”

    江声挑起眉毛,还在等他的解释。

    但顾清晖反倒轻易地把这个话题翻了一篇,让这个把江声心态弄得怪怪的问题像钩子一样挂在他的心脏摇晃。

    他说:“何况,江先生以为在现在这样的时候,能帮助你的有谁?萧意?你要和他做什么交换吗。”

    江声抱着手:“他很乐意。”

    顾清晖叠放着腿,戴着手套的手交握放在膝盖上,姿态清冷且矜持,“是啊,他喜欢犯贱。一个巴掌一个甜枣的招数,百用不厌。”

    江声的表情稍微扭曲了一下,他抬眼,有些愕然地看着他这张清隽典雅相当俊美的面孔,说出这样带有极端个人情绪的字眼。

    不对吧。

    这话沈暮洵来说还差不多!

    江声:“……他没惹你吧?”

    想了想,江声又说,“你们上次还组团绑架我!难道是事后分赃不均互相推诿,然后吵架了。”

    顾清晖轮廓清晰的侧脸罩着阴影,他摇头:“不,和这些无关,只是我客观的评价。”

    江声:“……”

    哦哦!

    好吧,你说客观就客观好了。

    “沈暮洵。除了在娱乐圈的成就和积累的名气之外,很难再帮你什么,是不是?”

    江声:“唔。”

    “楚熄,很遗憾,他远离权利中心,除了钱以外什么都没有。”

    江声坐不住了:“……其实有钱已经……”

    “楚漆,或许他的确能帮你,但我猜江先生不想再欠他什么。”

    把综艺的几个嘉宾都说了一遍,顾清晖才道,“而我没有亲人牵挂,不会让你陷入兄弟之间的争端。顾家在S国掌权,我掌握的权利能够蒙蔽别人的视线。你我之间没有一笔待清算的账目,我不会像沈暮洵那样添麻烦、缠着你不放。对你的约束并不强,也不存在十多年无法割裂的关系。”

    他语速适中,最后不紧不慢地做了总结。

    “综上,江先生。你现在能利用的人里,我是最佳选择。”

    江声有点晕字。同时有了种很奇怪的既视感。

    把所有人一笔带过,然后浓墨重彩、文采洋溢、精简有力地介绍自己……

    江声(HR版)上线。

    他抱起胳膊,扯了扯不存在的领结,清了清嗓子:“嗯嗯,谈谈你对这个岗位的看法吧。”

    顾清晖:“合约制。做五休二。”

    江声:“?”

    “开个玩笑。”顾清晖轻笑了声,“我更希望全年无休。”

    江声:“喂……”

    他想了想,说:“你还忘了一个人,我要是去找江明潮,他不会不同意。”

    “他不会让你走的。”顾清晖靠近了一点,“江先生,你也很清楚。”

    江声的后脑勺靠在车窗,木着脸盯着他。

    “我还可以留下来。”

    月光和路灯透进车窗,不同颜色的影子交叠重复着。光线落在顾清晖的脸上,让他那张清隽沉静的脸上有了些晦暗不清的情绪。

    “这对我来说只是稍稍觉得麻烦、不痛快而已,但我并不是非你不可。”江声的手扯着他的领口用力,把他拽过来。

    顾清晖猝不及防,一只手撑在车窗上,看到江声掐着他的两颊凑近一点。

    他挨得很近,近到顾清晖的呼吸里都全是他的味道。很轻的、飘忽的,总让人想埋头在他身上到处闻闻找找的香气。那双漂亮又单纯的黑色眼睛弯着,流水般的弧往上翘,声音轻轻的,嘴角勾着一点笑,喊他,“阿尔文,好狗狗,你在神气什么啊。”

    这是楚家那只昂贵猎犬的名字,但这个名字仍然被顾清晖沿用至今,在他心知肚明其含义的基础上,印在他的名片上。

    暧昧的热气潮湿混沌,一点点地浸入他的大脑扰乱顾清晖的神经。

    这样的接触,这种距离,本来无法对他造成影响。

    可是他还是感觉有盛大的浪潮席卷过来。整个世界都在发生奇异的变化,灯光成了缠缚他的章鱼触须,空气拥堵他的喉咙,黑夜里有眼睛在注视着他。

    只要江声觉得不快。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怪物都发出尖锐的嘶鸣,卷成海浪在他的心脏冲刷着。

    顾清晖无法形容现在的感受。他直视江声乖巧的、无害的,毫无攻击性的眼眸里刺骨的冷漠,无比亢奋而又冷静地认清一个事实:江声也许会迷失在欲望里,但从不会错判自己的情感。

    “我讨厌两个选择,那会让我摇摆不定。我也讨厌只有一个选择,就好像我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江声的手指掐在他脸上搓了下,“怎么不动啊。我这点力气,挣脱掉也很容易。”

    和以前一样。

    说着,“我可没有抓着你不让动哦。你可是可以随时逃走的!”这样的话,其实很清楚顾清晖根本没办法从他的掌心里挪动一点。

    江声的触碰太稀少了。

    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强烈的戒断反应和极致的克制,让这一点微不足道的亲昵,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一种能够引爆快感的毒药。

    要如何交换,才能得到他的短暂的、并不平等的,高高在上吝于施舍爱。

    “我明白了。”顾清晖望着他,声音有些低哑,“我会帮江先生。”

    江声眨眨眼。

    这0元购来得也太轻松了,他不是还没怎么说话吗?

    江声掐着顾清晖的脸的手放松,把他额角有些濡湿的头发拨开,按着他的后颈亲了下他的脸颊。

    “好乖。”他说,“我相信你。”

    温热贴在脸上。但是存续短暂的一瞬间,刚刚得到的温暖就在迅速褪去。

    顾清晖垂下眼睛,戴着手套的手覆上江声的手背,挺拔清峭的躯体在一种奇怪的痉挛中弯曲下来。他额头抵上了手背,微凉的发丝和湿热的喘息一并搭落到江声的手指上。

    “我的提议仍然具有价值。”顾清晖轻声说,“作为一场游戏。”

    江声看着他的脸。挺鼻凤眼,天生的矜贵。高高在上的淡漠,禁欲到哪怕呼吸都变了调,也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样子。

    江声心里有一小块地方开始塌陷。

    他的破坏欲,他的恶劣和坏脾气。

    上次,还有上上次。

    江声一直都很有些好奇,顾清晖这样的人,到底什么时候能撕开他这冷漠的矜持的面具。

    江声盯着他看,“好啊,你说的提议我接受了,还有别的要求吗。”

    他想了想,“对了,你的协议对具体的行为有要求吗?”

    顾清晖:“您指的是。”

    江声:“尺度!尺度问题!”

    车内的空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江声听到空调机运转的细微电流声嗡嗡作响。

    竟然还有尺度可以选。

    顾清晖以为牵一下手就很好了。

    古怪的细微的鸣响在脑海中像种子一样扎根,攫夺空气,以至于他开始有些呼吸不畅,同时体会到了一种十分异样的闷热。

    他伸手扯了下领口,而后发现江声的目光立刻就移到他的手上。顾清晖一顿。

    他说,“原则上,我会完全遵循江先生的想法。江先生感到不适,具有随时叫停的资格。”

    江声都要觉得自己是什么恶霸了。

    怎么既要又要,真是不可理喻!

    他愤怒地谴责了一下自己,又略有些心虚地想。

    可是、可是白嫖耶。谁会对白嫖不心动呢。

    江声:“别的呢?”

    “我希望一天一次。”顾清晖的手指扣住了手套的边沿,“一次半小时的时长。可以累积。”

    江声看着他的手,眼睫毛翕动两下。

    不管看多少次……不对,好像也没看过多少次,但每次看都会觉得,顾清晖摘手套的样子格外好看。

    连一丝污垢都没有的洁白手套被扣着边沿扯下,骨节分明,青筋淡淡。

    顾清晖抬起头,彬彬有礼地问询,“可以么?”

    忍耐通常是辛苦的。

    但如果想到最后丰厚的奖赏,忍耐就变成折磨的快乐。

    顾清晖向来觉得,年少的救赎和记忆对他而言是珍贵的,但绝非不可舍弃。遗憾是人生最难避免的一环,与之共处的最佳方案就是学会欣赏。

    但此刻,他恍然发觉。江声并不是他“并非不可舍弃”的人,也并不象征所谓的遗憾,而是忍耐的终点,快感的具象化。

    从扭曲而古怪的少年时期开始,他就习惯在江声这里以约束和交换得到某种情感与生理上并行的快乐。

    “如果江先生可以接受。”他微微颔首,“今天我希望从接吻开始。”

    *

    呼出来的白雾一阵又一阵地贴着车窗,散开又凝聚。

    兴奋。

    像是上涨的潮水被推着冲撞礁石。

    心脏跳动的频率加快,顾清晖的手指穿入江声的指缝死死抵住,他能够轻易察觉到自己升高的体温,手指也在跟着发烫发颤。

    他一下下地亲江声的脸,湿润的唇往下滑,呼吸深深浅浅地落入江声颈窝。每次有人的吻落到那里,江声就会条件反射地呼吸急促,然后扯住对方的头发往后拉。

    空气中浮动着一种燥热。那很淡的香味都仿佛被引导陷入狂热。

    酥麻微疼的力道过电般地让顾清晖稍眯了下眼睛,一张清隽凉薄而英挺的面孔微微扬起,淡色的嘴唇张开,目光却仍看着他,眼眸显得幽深。

    江声愣了下,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

    江声对不同颜色的眼珠子没有太特别的喜爱,但因为它们本身就足够独特,所以值得多两分的注目。

    楚熄和楚漆的眼睛相似,墨绿色,有光的时候瞳孔周遭扩开绿色光晕,十分华丽。光线暗下去,则近似乌黑。

    顾清晖的眼睛和他们的都不同。

    浅色的,暖色的,像是蜜糖和阳光的颜色,却显得十分冷淡。

    江声观察他的眼睛,突发奇想,“下次戴一副眼镜吧?上次那副银框的就很好看。”

    “好。”顾清晖很好说话。

    滚烫的手仍然紧紧地贴着江声。

    他的手心似乎在发麻,那种神经上的跳动似乎传达给了江声,一瞬间就让江声的脸颊也窜过了电流。

    阴影也是滚烫的。

    顾清晖亲他的脸,嘴唇,下巴,热气一路蜿蜒到脖颈和锁骨。他用牙齿咬着江声的扣子,拿柔软的嘴唇和舌头去解开。偶尔磕碰或者舔到江声的衣服,弄得有些濡湿。

    江声感觉电流一阵阵地扑洒过来,忍不住抓着他的头发仰着头,“你还真是……”

    顾清晖这个家伙到底怎么维持那副禁欲冷淡的样子过了这么多年,还被人说是洁癖狂的?

    正想说话,江声口袋里忽然刺出一阵铃声,吓得他一瞬间心脏就被提了起来。

    他赶紧把顾清晖连人带头地扯开,拿出手机,看到是严落白的名字。

    他松了口气,正准备接电话,就听到车窗被人有条不紊地叩击两下。

    江声扭头,看到楚漆的脸出现在车窗外。

    他一愣,猛地清醒了过来。

    等等。

    等等!!

    楚漆怎么在这里!他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江声手忙脚乱地想去开车门,随后感觉这并不妥当,于是改为去降车窗,又猛地收回手,对着车窗外的镜子检视了一下自己的状态。

    脸有点红,嘴巴有点红。

    但应该没事吧。

    看得出来吗?

    不对,他其实也没必要在意楚漆能不能看出来!

    不对不对!这个是顾清晖的车!楚漆按理说并不知道江声在这里。

    江声把手机塞进顾清晖手里,手忙脚乱地从这辆车中间的间隙往前面爬,还摔了一下,顾清晖道:“你很怕他?”

    车辆的隔音不错,这种程度的音量不会被外面的人听到。

    顾清晖没有故意去寻求一个答案,虽然他的确觉得楚漆只不过是朋友而已,时刻紧盯着实在是管得太多。但他没有开口,只是伸出手拽住江声的脚踝把他拉回来。

    江声被吓了一跳,想愤怒,想咆哮,想抓着顾清晖的肩膀把他像绿舌头雪糕一样晃来晃去!但是又不得不控制声音,用力掐着真皮垫子回过头来说:“你干什么!”

    顾清晖把他拽回来按到腿边,声音冷静,“就在这里。”

    江声只好抱着腿缩在他旁边,靠近车门的位置,努力把自己蜷缩成纸片人,蔫蔫得枯萎掉了,“哦哦。”

    他脑袋一歪刚好能靠在顾清晖的腿边。江声当然没靠着,毕竟他是很有礼貌的人,“你处理这种事情还真是熟悉。”

    顾清晖:“我……”

    江声:“可以了,可以开窗了。”

    顾清晖打开了车载冰箱取了一瓶水握在手里,按下车窗之前用手机操作了一下,关掉了车内的灯光,然后脱掉了自己的风衣外套,搭在了江声的脸上。

    毕竟他穿着白色羽绒服,再怎么灯下黑也还是很显眼。

    “虽然不知道江先生为什么要躲起来。”他说,“但作为合约对象,我当然全力配合。”

    江声被一股清冷的淡香扑了一脸,抓着风衣稍微留了个呼吸的位置。

    顾清晖降下车窗。

    楚漆的脸出现在面前。

    顾清晖抬着一双淡色的眼眸望着他,礼貌地颔首打了个招呼,“您好。”

    江声在风衣里面小心地抓着外套,感觉耳朵都要被这漫长的细微的声音拉长。

    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口腔觉得有些干,又在紧张地分泌涎水。耳朵很快发麻发烫,后背用力抵着车门,手总想抓着点什么东西。于是抓住顾清晖的腿。

    顾清晖的手微微蜷缩起来,肌肉紧绷。

    江声很紧张。

    顾清晖想。

    他感觉得到他的手指用力地掐着他的腿,呼吸一下一下地浸入膝盖。很急促,又格外小心、压抑,尽量没有发出值得瞩目的声音。

    因为他这三天的约会对象,十多年的朋友,就站在一门之隔的外面。

    楚漆的眸光很轻地从顾清晖有些湿漉漉的嘴角和衣襟上划过,再落到他拿着瓶子的手上。

    顾清晖顺势把瓶子放到车旁的收纳盒里,问,“楚先生,有什么事吗?”

    他的腿自然地搭放,一双手没有戴手套,修长的手泛着一种怪异的淡红。伴随着细小、难以克制的抖动与痉挛,慢慢地蜷紧,骨节泛白,手背筋骨躁动着,青筋跳动。

    楚漆放下搁在耳边的手机,上面江声的名字刚刚息屏。

    “难得看到顾先生摘掉手套。”

    上一次楚漆看到,还是他和江声在衣柜里呆在一起的时候。

    江声紧张到连呼吸的声音都放得克制了许多,热气打在顾清晖风衣的内衬上,他膝盖上被撑起来的单薄的面料上。

    一阵阵羽毛般温热的酥麻反复呼在同一块地方。

    顾清晖的手指交叉,大拇指在虎口用力摩挲,表情寡淡。

    不知道是不是江声的错觉,还是楚漆的目光当真具备某种重量。江声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仍然分明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车内缓慢地逡巡,几乎要削掉他的一块头皮。

    脑袋凉飕飕的,他小心地把风衣往上拽了下。

    思绪快要打结,里面盘旋着许多问题。

    给江声本就不多的酒意和困意都给吓清醒了。

    顾清晖:“毕竟是自己的车,随意一些并不奇怪,不是吗?”

    楚漆:“是吗?”

    他轻笑了下。

    他重复说:“是吗,声声。”

    他的声音有些慵懒的冷静,似乎并没有多少愤怒或者暴戾的情绪。却仍然使得江声后背突兀地麻了一下,被他喊得鸡皮疙瘩都要窜起来。

    啊?不是!!

    他看到了?还是没有?不应该啊!江声的这个位置明明应该是视觉盲点……可是,可是。

    啊。啊啊啊啊!怎么办!江声快想想怎么办!

    现在的情况到底是什么呢。好问题,就是前任抓到他和前前前前前任乱搞嘛,都是前任了也不该分个先后彼此,但也许江声从小是被楚漆看着长大的——所以尽管同龄,尽管楚漆真的是毫无底线地在纵容他、也从来没有对他生气的时候,但他在江声这里仍然保留着一点点的威严。江声在楚漆面前,会是个有点坏但绝对不会像他对顾清晖那么坏的好孩子乖宝宝。

    就像很久以前,江声被楚漆抓到偷偷学了抽烟的时候一样。

    他被烟呛得咳嗽,狐朋狗友围着他笑,却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安静。江声一掉头,看到楚漆阴暗角落里冷漠的脸,差点吓得把烟怼在自己脸上,堪称灵魂出窍。

    和现在的情况有三分相似之处!

    可是当时被楚漆抓到,江声是抱着他的手呜呜对不起错错下次再也不敢了……这样糊弄过去的。

    现在却没办法这样解决。他已经躲起来了!解释为什么要躲,和解释为什么在顾清晖的车里完全是不一样的概念!

    啊好熟悉。就像当初音综他和沈暮洵偷亲被撞到的时候,江声也在心里崩溃过为什么他的第一反应会是躲起来TT

    他脑袋都要转冒烟,牙齿用力咬合,呼吸开始错乱,顾清晖的手放在他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江声抓着他的手缓了缓,稍稍松了口气。

    现在正面交锋的是顾清晖,他好歹也是个成熟的导演,演戏什么的很会嘛。总之、总之和他无关!

    很会演戏的男人轻声说,“楚先生,我这里恐怕没有你想找的人。”

    没错,就是这样。

    他甚至还说,“或许,您想要进来检查一下?”

    没错,就——嗯??

    江声用力地掐住了顾清晖的腿!

    我要鲨了你。

    鲨了你!

    没关系,他还有后手!

    江声灵光一闪,掏出手机用此生最快的速度把亮度调低,找到了微信置顶严落白!

    果不其然,严落白给他发的消息已经堪称刷屏。

    江声忽略了上面几条,看到最新消息。

    严落白:【语音电话[未接通]】

    严落白:【真走了?】

    呜呜。

    他的后援,他的救兵,他最好的经纪人!

    江声:【救救我】

    江声:【握在停车场第五颗小叔后面的车里,,傍晚把楚漆带走……】

    发出去之后江声才发现,在慌张和紧急中他手抖到打了好几个错字。

    算了严落白可以意会就行!

    严落白那边“正在输入中…”的图标反复闪烁,他沉默了很久。

    好吧,也许不是很久,但江声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新消息弹出。

    严落白:【江。声。】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江声心里却在咯噔。仿佛看到他,也听到他的声音,也仿佛看到严落白咬牙切齿、震耳欲聋,甩着策划案在桌上一拍,后背冒着熊熊烈火,眼镜像动漫角色那样闪烁着寒光,对他说:“你可真会给自己挖坑的,江声!”

    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啊!!

    被楚漆抓到他又要想怎么解释,又要端水!很辛苦的好不好!

    江声吸气,热泪盈眶地埋头在顾清晖的膝盖上。

    【你相信我】

    【我发誓,我发毒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真的,真的是。绝对是,肯定是!

    第104章 好巧就好巧之

    胸腔中的空气仿佛被抽离。严落白顿时涌上说不上来的烦躁, 呼吸急促起来。

    消息弹出。

    江声:【他在准备拉车门了啊啊啊啊!!】

    那一点细微的声音本不该如此引人注目。但江声还是听到了,并因此汗毛竖起!他感觉自己是一只刺猬,现在浑身的刺都炸了起来。抱着手机疯狂给严落白消息轰炸,然而——

    “稍等。”

    顾清晖的声音。

    江声抬起头, 虽然他被笼罩在风衣里什么都看不到。

    男人的声音清雅冷静, 不疾不徐。

    “我以为以你对江声的信任, 连开门核验都是一种污蔑。”

    江声:“……”

    好,好一个道德绑架。

    你们做导演的心真脏。

    寒风呼啸。

    收到江声信息后短短的一瞬间, 大脑里盘旋的情绪飞逝过去。在自己做出判断和反应之前, 严落白已经迅速指示智能助手拨打了楚漆的电话号码。

    车载音响舒缓的音乐还在继续, “嘟——嘟——”明明缓慢,却令人觉得在催命。他冷着脸一踩油门,掉头往江声指示的方向疾驰。

    前窗的夜景在侧面划成流线。严落白无暇欣赏,他深吸一口气摘下眼镜,用力按了按眉心,再将眼镜架回去,一张苍白英挺的轮廓有了些压抑的紧绷。

    电话很快被接通。

    楚漆的声音响起:“严经纪?”

    严落白:“……”

    很好, 他根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这一切都是江声闯的祸、惹的麻烦, 但为他善后、处理一切的却是他。这些从未被写进合同里。他在做职权之外的事情。

    男人深刻的脸上被光影雕刻着,有些冰冷。

    “是我, 楚漆先生。”他维持着漠然,彬彬有礼的声音,“关于我的艺人之后的行程规划,我有些事情需要和您商量。”

    楚漆望着车窗里的顾清晖。

    手指在车门把手上往下滑, 落到了光滑而冰冷的车门上, 仿佛能隔着厚重坚硬的钢铁感受到另一个人的体温和心跳。

    “请讲。”

    他知道江声在里面。

    就在一门之隔躲着他。

    或许是蜷缩着,或许捂着嘴, 或许忧虑着、担惊受怕。

    他刚刚还和顾清晖做过亲昵的,他不可求、不可得的事情,因此心虚,无法面对他。

    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拙劣的骗术,可笑的遮羞布,无处不在的,能够轻易被敏锐观察力捕捉到痕迹的存在感。他和江声相处许多年,如何能不发现。

    楚漆垂下眼睛。睫毛在深邃的眼窝落下影子。骨节分明的手张开,手背的筋骨明显,拓印着错落的光影,指节触碰着。

    酒后的混沌让他有些意识模糊。

    冲动让他来到车前,理智告诉他要为江声保留体面。

    江声想要的,他没有不给的。江声要隐瞒的,他不会有知道的。

    楚漆一贯对江声毫无底线,但他偶尔也会不明白,为什么能给别人的,连分他一份都吝啬。

    一点也不行。

    是他哪里不够好,还是他做得太称职。

    大脑在混沌中挤入尖锐的嗡鸣,恶毒的如同蛇类的言语几乎要从他的嘴角溢出。他尝到一些铁锈味,进而大脑开始恍惚。

    江声。

    啊,江声。

    他的唇舌揉弄这个名字,牙齿在嚼这个名字,喉结滚动吞咽着这个名字。占有欲促使他冒进,爱却让他退让。

    可这个熟悉的、漂亮的,被他放在匣子里珍藏的名字坠入腹中,回馈给他一片灼伤的痛意。他茫然,又不解,连这份疼痛都珍惜。脑海中只剩下这样单薄的情绪。可这样淡薄寡淡的情绪,竟然带来铺天盖地海啸般的巨痛。

    *

    严落白的大脑飞速运转,寻找一个他专门向楚漆致电的合理理由。

    他深吸一口气,锐利的眼睛有了细小的痉挛。他像是个怨鬼一样在风里发出无声的咆哮,同时有尖锥般的悔恨扎进他的眼眶。

    一边不解着。

    他到底在操心什么?

    他根本不该掺和进来。

    楚漆对江声无底线的地步大家有目共睹。没有他参与又会怎样?被发现又会怎样?

    难道被抓到惩罚的会是江声吗。他是什么不听话的小鬼头,和奸夫偷晴被抓所以要得到教训吗?

    不过是两个前任而已,有什么“教训”的资格。

    一边又自省着、嗤笑着、挖苦着。

    江声到底为什么如此自信于严落白会为他解决所有麻烦。凭他们单薄的同居关系,勉强被拼凑在一起的合作关系?

    拒绝其实很轻易,不过动动手指而已!

    或者就这样干晾着,江声一定会吃到他三心二意的报应。

    为什么总是被迫卷进江声给的烂摊子,他又是到底为什么在一边冷视鄙薄又一边言听计从。他只是出于公职需要才和他有所勾连,而绝非为虎作伥,掩耳盗铃,狼狈为奸的人。

    但除去这些冠冕堂皇搪塞自己的说辞,也许是因为心里还有另外一道声音存在。

    他是信任你,所以才向你袒露自己所有糟糕的一面。

    连带他在楚漆这个多年朋友面前都有所回避的东西,全部都会诚实地在你面前展开。

    唯有你见到真实的江声。他在你面前没有谎言,缺陷、恶劣、逃避,他不入流的弊病,脆弱又庸俗的浅薄情感,都无比诚挚。

    严落白镜片后的眸光冷厉地瞥过了手机屏幕。

    上面江声的对话框还亮着,不断弹出消息。

    江声:【我好可怜】

    江声:【我缩着不敢动】

    江声:【我好像阴沟里的老鼠,发霉的一只蘑菇】

    ……

    江声:【再没有人来救我的话我一定会在这里烂掉。但还好有你!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呜呜!我将动用我高考后就生锈的脑子赞美你!】

    好听的话,倒是只有这时候会说。

    他冷视着,几乎要发出一声讥笑。

    楚漆在电话那头重复道,“严经纪。”

    “抱歉,我在听。”

    疾风扬起严落白修剪利落的碎发,速度表盘上的指针却在极限范围内疯狂抖动着,他就要逼近江声指示的那个位置。

    “我看过直播,”他说,“江声周末需要准备香水广告Vile的面试,您和他的会面需要调整时间,我提前确定一下。”

    “没想到你特意打电话是为了通知我这件事。”楚漆顿了下,声音沙哑沉稳,“倒是没想到,你对我和声声见面的态度像是很积极。”

    车辆疾驰着。

    严落白极少开快车,这样的危险感伴随着肾上腺素飙升的刺激和惊险,但同时,他觉得楚漆的声音比风声更刺耳。

    严落白很快看到了一道在车旁伫立的影子。他的手已经搭在车门的把手上。顾清晖坐在车里,目光远远眺望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严落白什么都来不及想。

    他几乎隔着厚重的车门看到了江声蜷缩的影子。虚幻的却又如此真实,不应在意的却偏偏让他重视。

    某种冲动促使他用力地踩下油门,再猛地刹车。

    “嗤——”

    惯性过强,轮胎在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巨响。

    江声有点拿不准这个动静是不是严落白为他创造的机会!又能维持多久,是否吸引到楚漆的注意。

    他想开门遁掉,轮胎剐过地面的巨响遮掩开门声是有可能的吧!

    很急。因为江声无法判断之后还有没有时机——对待楚漆,江声当然很了解。他是一个顽固的人,除非他自己愿意退让,否则就是谁也无法攻讦的铜墙铁壁——但是开门去哪里呢?会不会被发现?感觉只会一咕噜滚下去窝在冬天依然青绿的灌木丛里,这下真成蘑菇了!还是很容易被发现的蘑菇,无所遁藏的蘑菇。

    江声不是那么坏的人,但也确实没那么好。

    他时常能意识到自己的坏。

    但这很难改,因为他已经这样过了二十多年。

    他得到的爱让他下意识地不去重视任何人的心情。就比如他接受顾清晖的吻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楚漆如果撞见会是怎样情绪,会不会伤心难过。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不在乎。

    他把自己放在最高位,喜欢享受别人给他快乐的感受。所以做事莽撞冲动,想一出是一出,不爱考虑后果,从来都是当时爽啦舒服了,后面面临一大堆待解的问题的时候才开始后悔。

    留给江声纠结的时间并不多。

    轮胎擦地的声音在逼近,江声在这样的冷天气感觉握着手机的手都在出汗。

    *

    如此惊人的动静自然很难忽视。严落白从前窗看到了楚漆回过头的脸,以及顿住的手。

    那一瞬间,所有合乎理性的判断都随着惊心动魄的一场危险事故,变成了更加极端的想法。

    前任自己不找上门,江声难道会自己去找他们吗?

    他只不过是囿于怪异的平衡关系,毕竟一面是多年好友,一面是他学生时代的初恋,拒绝都会举步维艰,难道这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要真论起对错,绝非他有失偏颇,但错误更深的显然是另外两个。

    严落白驱车直冲过去,坚硬的镜片后眼眸半眯。估算好距离之后,他打着方向盘猛地转向。

    剧烈的风把他的头发吹散,黑色的轿车尾巴险之又险地和那辆车擦过。

    手掌着方向盘过于用力,筋骨跳动着,血液沸腾上涌,手心一阵摩擦的痛意。

    一种匪夷所思的可笑,让他胸腔的器官都变成干草。心脏还在剧烈跳动,起了一把足够将荒野燃烧起来的大火。

    他不由得轻哂一声,却也不清楚到底在笑什么。

    在车内停顿两秒平复心情,严落白推着眼镜闭了下眼眸,伸出手打开车门,迈步下车。

    “楚先生?”他顺势挂断电话,语调公式化明显,死板到品不出半点人情滋味,“很高兴见到您。正好您在这里,帮大忙了。”

    他的目光从顾清晖的身上带过,在车里展露的空间逡巡一下。

    “我的轮胎似乎出现了问题。车里还有备用轮胎,不介意的话,能不能搭个手?”

    ……最后一次。

    严落白眼眸有些冰冷的暗沉,脸色不怎么好看。

    他再帮江声最后一次。

    之后再指望他来做这种荒谬的事,说这种低级的谎言,绝不可能了。

    第105章 代了就代了之

    脚步声在短暂停顿之后远去。

    江声紧绷的心弦终松懈了一下。

    现在确实是个好机会!

    待在车里充满了不确定性。这样狭窄的地方, 只要有人开门江声根本无处可藏,还不如开门逃走!

    他的手按在了门把手上。

    “咔哒——”

    顾清晖上调了车窗,手按在江声的手背上。

    无论是严落白的声音,还是楚漆的声音, 又或者风声树叶曳响的声音, 全部都被隔绝在外。

    江声愕然地回头, “怎么——”

    “我有些难受。”

    他搂着江声把他抱回坐垫上,江声感觉到他贴在后腰的手在痉挛, 在发烫。这种生理反应, 再高超的演技都难以作伪。似乎快感余韵还在他的躯体内回荡, 他落在江声身上的手力度很轻,但攥着真皮沙发的力度却相当重。

    “再让我亲一下。”他说,“江先生。”

    江声很有些震撼。

    “我、啊???”他瞪着眼睛,手还不离不弃地拽着把手,“等!!等等!外面还有——”

    话音未落,顾清晖打断他,“比起江先生离开车里带来的风险, 我有更好的提议。我的司机正在回来的路上, 最多五分钟。等他回来,江先生自然可以从当前的困境中脱离。”

    江声思绪恍惚了一瞬。

    对噢。

    到时候直接开着车就跑了, 谁还管车里有没有人,有什么人。

    他的吻细碎地落在江声的脖颈上。

    “或者。”他轻声说。声线寡淡,像是刚融化后流淌的雪水,嘴唇却发热, 手指撬开江声的指缝, 死死抵住,“江先生也可以足够信任你的经纪人。”

    江声总感觉他是很奇怪的人。冷血动物一样, 比起接吻,他似乎更钟情江声的体温。

    顾清晖把脸埋在他的颈窝。手指张开最大限度地和他交缠紧握。但凡裸露的肌肤都要和江声紧贴。江声很明显地感觉到另一句躯体在升温。顾清晖偏过头,温热的、潮湿的、亢奋的,不受控制的呼吸一下下地钻进耳孔,热而痒,湿而潮,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被发现的恐惧像是一尾电鱼在他的脊柱狂拍,电流在躯体里狂窜。听到顾清晖压低之后显得艰涩而含糊的声音轻轻响起。

    “江先生。”他的鼻梁骨戳在江声的耳旁,喷出的气息像是不懂规矩的大狗,再稳定的声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显出嘶哑来,“你身上……”

    好好闻。

    这显得更加冒犯、失礼、暧昧的一句话被他噎在口中没能说出来。

    很淡的味道。像是骨头里发出来,又被皮肉掩盖。闻闻找找的,一路下滑。需要紧紧相拥,把脸埋在他温热的皮肤上,才能闻到一点。因此亲密的距离,似乎能够得到额外的奖赏。他的吻还算克制,只是偶尔一点舌尖舔过,啧出轻微的水响。江声的背绷了起来,呼吸急促,额头渗出了汗水,牙齿紧咬嘴唇抿起来。

    江声说话都有些费力。

    “你……差不多行了。”

    顾清晖很有礼貌地说,“好的。”

    他轻声说,“麻烦再给我十秒钟。”

    江声略低下头看他。总是一本正经、矜持冷淡的贵公子端着禁欲表情呼吸格外粗重,汗水从眉弓滑下,干净的黑发湿润。

    一种很浓重的潮气,热得蒸腾上来。秩序感在崩坏,禁欲的神态出现了瑕疵。

    江声很喜欢享受。

    前提是,不在这样的情况下!

    外面有人的情况下顾清晖到底为什么还能这样啊啊啊!

    反正江声做不到!

    口袋里的手机蓦地振动两下。

    江声正想趁这个机会把手从顾清晖手底下抽开,却听到车窗被剧烈地敲击起来。

    “砰砰砰!”

    江声一个激灵,挣扎仰起头,看向漆黑的窗外。

    严落白的目光透过车窗望着他。

    一双凌厉的冷酷的,不近人情的眼眸被镜片遮挡。干净利落的黑色碎发在空中扬起,嘴角抿得很紧。

    他们好像在隔着车窗对视。

    尽管这其实只是江声单方面的对视而已,严落白从窗外是看不到他的。

    可是他精准落到江声脸上的目光,那种冰冷的,阴沉压抑的审视,让江声有些恍惚和惊惧。

    他在看。

    他能看到吗?

    江声脖颈扫着一片热气,现在和顾清晖的姿态实在说不上有多体面。

    路灯的光模糊地落在江声脸上,心脏被提到嗓子眼。甚至能情绪感觉到血流一股股地涌动。

    他两只手都被紧扣,胸膛起伏着,感觉车厢里的空气被挤走变得稀薄,呼吸不得不更加用力。他和严落白对视,头皮发麻,忍不住把自己像拧麻袋那样努力拧动着。

    “顾清晖。”

    他的声音哆嗦着,呼出来的气都艰难地带着颤。

    顾清晖像是被猛地拽了一下项圈的狗似的停顿住。又不是傻子,当然能听出江声话音里的急切和恼怒。

    炙热的空气在冷却中消散。

    “砰砰砰!”

    更加凶猛的敲击声似乎是一种再明显不过的警告。

    顾清晖看了一眼窗外的人,松开手的时候,手指还在快感中有着战栗。那种酥麻劲儿似乎穿透皮肉烙烫在骨头里,短暂的接触,余韵却要很长才能消散。等品味过那种后劲,就会觉得空虚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惩罚。

    他在江声凶恶的逼视里离开危险的暧昧的距离,保持一个绅士的尺度,慢慢把江声的纽扣扣好,凌乱的发丝打理整齐,抽出纸巾去擦拭他的嘴巴,下颌,沿着肩颈线条细致地扫过。

    冰凉的触感隐约能够感知到手指温热的轮廓和弧度。几乎能隔着他的皮肤和血肉感知到他的心跳,滚烫地在手心起伏。

    然后他降下了车窗。

    一股冷风顿时灌入车内,顾清晖看到了自己在一旁待命的司机,然后才把视线挪到严落白的脸上。

    江声的经纪人,顾清晖也见过好几次了。

    硬朗深邃的面孔,鼻梁挺拔嘴唇削薄。但因为他身上的气息太过冷酷,很容易让人想到职场里雷厉风行不近人情的讨人厌魔鬼上司,因此很难让人察觉到他的长相。

    不过……

    顾清晖看到严落白的眼镜。

    金丝边框。

    [“下次戴一副眼镜吧?上次那副银框的就很好看。”]

    顾清晖的手指在膝盖上搭叩了两下。

    严落白始终看着江声。

    江声扒着车窗小心往外看,声音还不敢放得很大声,“楚漆走了?”

    严落白面无表情,薄唇里流露的言语却是带着控制不住的情绪,是怨气,是讥诮,又或者隐秘的藏在怒火中的妒忌?

    “江声,你折磨人真的很有一套。”

    “??我又怎么了!”

    “亲爽了吗?”严落白目光凝沉地落在他的嘴唇上。江声嘴巴张着,在冬天的冷风里溢出一点白色的雾气,被他看了一眼,就有些心虚地抿起来。

    “你们在车里亲,我在外面给你打发旧情人?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是你的看门狗,你世界里的npc,play里的一环?只知道在这种时候可怜兮兮地找我帮忙,别的时候给你发一百条消息都不见得你看一眼,回一条。”

    江声手指头扣着车里的坐垫,硬着头皮咕哝:“……我看了的。”

    再说了,真的要紧的话严落白早给他打电话了。信息错过一两条有什么的!

    严落白盯着他的眼皮看。

    一点薄红从眼窝洇开,抖动着。心虚极了的样子,竟然还说“我看了”。

    他轻笑了声。

    顾清晖蓦地开口,“这的确不是严经纪职权范围内的工作。江先生可以适当提薪,以资鼓励。”

    严落白的目光隔着镜片看向他,目光中没什么情绪。他嘴角翘起,硬朗的脸上带着些公式化的笑意。

    “嗯,还是顾先生明事理。”

    一转头又看向江声。

    “亲爽了就走。”严落白摘下眼镜,用力捏了两下鼻梁骨。失去遮掩的眼睛有着鹰隼般的锐利,带着疲倦,菲薄嘴唇里吐露的讥诮之意根本用不着掩盖,“没亲够的话,还要我再等等吗?今天的时间很充沛,够你们亲到天荒地老。”

    江声头发都要一根根地炸起来,cpu被他一句话干烧了。

    “不、不用麻烦了……”他尴尬到不敢抬眼睛。

    严落白笑起来,“怎么算麻烦呢?江先生,您可是要给我另外的价钱,当然很合算。”

    救命,也太阴阳怪气了。

    江声拉了下门。没开。顾清晖用手机调了按键,才听到咔哒的声响。

    顾清晖直视着严落白,“刚刚听到楚先生的电话,严经纪似乎有安排江声私人时间的权限。”

    严落白帮江声拉开车门,眸光隔着镜片冰冷地看过来,薄唇弯起,声音沉稳,“顾先生有何贵干。”

    顾清晖:“江先生这几天什么时候有空?我提前预约一下。”

    江声:“呃呃呃……”

    严落白推了下眼镜,和气地拒绝,“抱歉,江声暂时没有时间。”

    江声:“呃呃呃呃呃——”

    严落白眼珠一转,半眯着看向他,“vile香水面试、沈暮洵的音乐mv交流、demo选样、音轨调整。江声,你什么时候能意识到你真的很忙?”

    江声:“呃!”

    救命。

    他不是想吃软饭来着吗,为什么会这么忙!这根本就不合理!这世界上的钱那么多,就不能白给他一大把吗?

    顾清晖拾起掉在坐垫上的手套,“一点空闲也抽不出来么?我需要的时间并不算长。”

    严落白的手放在了江声的肩膀上。顿时江声感觉自己是一杆秤,被压得把肩膀塌下来,“除了工作之外,江声也需要充足的休息。”

    这所谓充足的休息,就是和严落白呆在一起。

    “经纪人……”顾清晖表情寡淡,琥珀色的眼珠落着路灯的光。明明是富有生命力的颜色,却在顾清晖的身上显得尤其冷淡,“的确是一份好工作。”

    严落白顿住,看了他两秒,然后拉扯起嘴角带出一点笑。

    “当然。”他说。

    严落白握着江声的肩膀带他转身,回到了自己的车上。

    江声心虚装乖一声不吭,一眼就看到被放在副驾驶的小蛋糕。

    他:“给我的?”

    严落白在栓安全带,闻言稍顿,抬了下眼皮。

    他想说不是,又觉得实在是拙劣的谎言。他想说是,又觉得不能让江声总这么得意。

    但思绪左转右转,最后都没能得出一个中和的答案。

    他冷着一张脸在思考,手搭在方向盘上攥紧,余光瞥到江声的手把蛋糕推到台面上去。

    严落白看了一会儿,嘴唇抿了下,转过脸来。镜片后的一双眼睛锐利被削减,强干、精英,不容置喙感因略垂的睫毛而显出退让,只是仍透出些石膏像般不近人情的冷意。

    “什么意思?”

    江声:“送给你,做礼物。”

    严落白要气笑了,“你拿我送你的东西送给我?这是什么礼物。江声规定的礼物?”

    江声也刚把安全带拴好,勒进他白色的羽绒服里。他躺在靠垫上把座位往下放,羽绒服里面的扣子扣得规矩,只是隐约能看到一点雾一样的红顺着领口攀上他的耳际。

    额角的发丝还有点湿,软塌塌地落在眉眼。

    忽视这些无法不注意的小细节后,其实江声一双眼睛看他的时候眼尾翘着,总是很纯良的样子。恹恹的,没什么精力,也干不了什么坏事,谁看到他都觉得他温驯又清纯。很乖很好的孩子。

    说话倒是气人。

    前一秒还说要送他做礼物,后一秒就把蛋糕往自己这里挪,乌黑的眼珠望着他,“你不要吗?那正好我自己吃了。”

    严落白可算明白了他的算计。

    他说,“我要。”

    他伸手把车载音箱打开。

    上世纪的音乐飘荡起来,江声不确定是不是听到他一声冷笑。只是看过去的时候,瞥见严落白的脸上带着一种好整以暇的讥诮,“拿来。”

    原以为能看到江声失望的表情,但江声眨眨眼,“你收下就不能再生我的气。”

    两条路都给江声走死了。

    严落白沉默一会儿,深呼一口气,手指有些发冷地在额角按了下,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像是不耐。

    “我生气还是不生气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值得拿一块蛋糕来贿赂我。”

    他的身价还真高。

    说完,又像是根本不需要听江声的答案,轻哂一声,“可以。”

    却不料江声得寸进尺,攥着安全带说,“既然你都收下了,应该也不好意思吃独食吧?”

    严落白看清他眼里的期待,手指在方向盘上点了点,面无表情地把视线前移。半晌,推了下眼镜,笑了声,“不,我挺好意思的。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吃独食。最喜欢吃别人想要又吃不到的。”

    江声:“……你又不喜欢蛋糕!”

    严落白:“无所谓,能爽到。”

    江声:“……”

    失算!

    *

    严落白很久没有做梦。

    上次做的梦境给他留下了十分夸张的心理阴影,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直视江声的眼睛,靠着连轴转的工作才勉强调理回来一点。

    之所以这次能这么清晰地判断是一场梦,是因为这样的场景不久前就在严落白的眼皮子底下发生。

    坐在车里的是他和江声。

    顾清晖在门外狂拍门,砰砰砰,吵得要死。

    严落白站在门外的时候,怒火高涨,怨气冲天,恨不得让这剧烈的声响打破他们之间所有奇怪的暧昧的氛围,也有着提醒的意思:外面有人,收敛着点。

    只有坐在车里的时候,感受到江声的嘴角贴着他的下巴,手抓着他的衣服,一切感官被攫夺,眼睛只能看他、手只能感受他、只能闻到他的味道,这时候他才知道那样的声音是一种多令人恼火的打扰。

    被打扰的恼火又凭空升起尖锐的快意。

    现在并不是他和江声被关在了车里。

    而是顾清晖被关在车外。

    第106章 少爷就少爷之

    无法思考, 也无法行动。

    耳朵像是被灌满了起伏涌起的海水,推涌着某种情绪一点点攀登。

    一开始是可以分清梦和现实的,后来严落白也觉得恍惚。

    如果是梦,为什么江声说的话如此具体, 做的事如此清晰, 触感如此真切, 这没有道理。

    “你在做什么?”

    他声音有些不受控的沙哑。

    “你不是问我有没有亲爽吗。”江声轻声说,“我在告诉你答案。”

    严落白黑眸冷沉, 看着他, 喉结攒动了下。

    “你这是什么表情。”

    江声捏着他的嘴巴, 恶狠狠地眯起眼睛,“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被我亲还得排队!还敢对我摆脸色。”

    严落白:“……江声,松手。”

    “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讨厌了。还把我的蛋糕吃了,我只是嘴上谦让一下你都听不懂。”江声幽怨地盯着他,“严落白,你真不是人。”

    严落白一愣, 深呼吸, “我只吃了一口,你说得为什么像我全都吃掉了一样。”

    门外的敲窗声还在持续不断地响起。

    江声完全没有理会他在说什么。

    他用力一推把严落白推到玻璃窗上。严落白脑袋在冰冷的车窗砸了一下, 发出沉闷的声音。

    严落白皱着眉毛捂住头,正想说话,抬头却感觉脸上蒙上阴影。

    大腿一重,江声坐上来。

    墨黑的头发, 弧线上翘的眼睛, 严落白熟悉至极的那种带点懒散的恹恹的,无辜不像装的。恶劣也不是装的。

    严落白大脑嗡一下瞬间空白, 接触的位置在迅速升温。差点忘记该怎么呼吸。

    他愕然地刚低下头,就被江声抓着头发扯着和他对视。一双乌黑如点漆似的黑眸,严落白几乎能在里面看清他自己的倒影。

    他的手紧扣着真皮坐垫。

    没觉得疼。

    只是很热,好热,嗓子被沙漠的烈日灼烧,干得快冒烟。又像是被淹没在了岩浆里,感觉到身体的皮肤在被烫得剥落。

    “严落白。”

    江声在叫他的名字。

    他的咬字很清晰,却很低,好像带着点责问、烦闷,抱怨。可这一切情绪的指向性,都是江声的亲昵。

    严落白再硬的心肠也没办法无动于衷。

    “……怎么了。”

    江声脑袋抵着他的额头。

    有些长的发丝,风一吹就扫到严落白的鼻梁。闻到一点洗发香波的味道,有些凉意,真实得叫人不敢置信。

    江声说:“都是你的错。”

    严落白的眼镜都被他说话的吐息呼出雾气挡了视线,他看不清江声的脸,反倒觉得安心许多,笑了声:“又是我的错。”

    “是你自作主张打断了一切,给我添了好多麻烦。”江声说,“顾清晖可是我的初恋。初恋!干柴烈火死灰复燃破镜重圆,这都是很正常的,你懂不懂?”

    严落白和他呼吸交织着,热度弥漫着缠绕着拖拽着,他说,“你要是真这么在乎他,一开始怎么会连他的名字都记不起来?”

    他又说,“你如果真的这么在乎他,现在为什么要把他关在外面,在车里和我亲在一起。”

    严落白转头看了眼窗外。

    原来这就是顾清晖的视角。他当时望着他,是否充满快感。

    他还说,“你根本不在乎,是不是。其实是顾清晖,是楚熄,是萧意还是沈暮洵,你都可以接受。只要长了一张好脸,够听话够忍让够干净够恋爱脑,愿意给你玩不要你付出代价,被勾引一下就上当。三分钟热度,玩腻了就扔掉。”

    江声歪了下头,轻笑起来,“那你又在在乎什么?”

    严落白一怔。

    “我都没问你,你在和顾清晖吵什么架?”江声脑袋偏了偏,凑低一点,“什么意思,严落白,你有什么资格和他吵架、摆出一副优胜者姿态。你算什么,又怎么觉得自己可以和他做比较。你觉得你很了解我们,很了解我?”

    严落白:“……我——”

    江声嘴角勾起。

    温热的吻落在他的脸上。严落白的眼皮抖动起来。

    “不过没关系,我不生你的气。”江声的手在玩他的头发,轻飘飘的力度,引导着酥麻的电流,“你是我的经纪人、我的朋友啊。”

    他的声音诚恳又温驯。

    从江声口里说出来的怎么会有假话,他乖巧诚实,懂事又温柔。

    “顾清晖是独一无二的初恋,可你也是独一无二的经纪人。”

    “我们一起住了那么久,没有比你更了解我的人了。顾清晖算什么?不过如此而已,严落白,你才是更重要的那个。我为了你,连我哥都拒绝掉啦。”

    严落白无法抵抗地感到颤栗,清晰的思路被打断,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只感受到江声的呼吸,只听到江声的声音。

    “你看,我对你很好,但你却对我很糟糕。这世界上怎么能存在这样不公平的待遇?”

    “所以,你要补偿我啊,严落白。”

    江声的声音放得好轻,黑色的眼睛望着他,“我总不可能什么都没有,这样真的好亏,好可怜。”

    严落白的手背暴着青筋,骨头几乎要从皮肤里凸显出来。

    无理的要求。

    他应该拒绝他的。

    江声是怎样一个人他最清楚不过。他手里掌握着江声所有的资料,对江声的信息和过往了如指掌。

    他喜欢谈恋爱。只是因为喜欢被别人满足欲望和爱意。一个未被驯养甚至一直以来都习惯骑在别人头上的人,和他坠入爱河绝对没有好的下场。

    独善其身的是江声,清醒站在高处俯瞰他们沉迷堕落的人是江声,总是做出自我的决定而丝毫不考虑别人想法的人也是江声。

    可是落在江声肩膀上的手失去力气。

    僵硬地。默许的。

    “我要……”他的声音嘶哑,“怎么做。”

    江声的手指很清瘦。

    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扣子上,指腹感受他的温度和轮廓。

    窗外的叩击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的。严落白把他放倒在椅子上,跪伏下来,去解开他的扣子。

    “你和顾清晖在车里也是这样吗?”

    他问。

    江声却没有回答他。

    因为这是严落白自己不清楚的答案。

    严落白有些头晕眼花。

    他俯下身,嘴唇印在江声的胸口。

    把他的大腿架在肩膀上。手抓着江声的腿,闻到一点让他意乱情迷的味道。鼻梁在大腿内侧蹭了下,严落白低下头。

    江声的抚慰和温柔褪去,像是药丸被舔化了糖衣。他哼笑着冷视他,嘲笑他的屈从退让和欲望。

    “哼,严落白,不过如此。”

    严落白戴着眼镜看着他那里,很快有了雾气。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想象可以这么具体。

    他的手捏住镜腿,头一偏,冷静地摘下眼镜折叠起来,放到一边。

    一种怪异的火腾腾燃烧着。

    “你最好维持你的体面,直到最后一刻,还能这么跟我说‘不过如此’。”

    江声盯着他,眯着眼,“少这么跟我吆五喝六。”

    这种语气和江声太像。

    他说话的态度,语序,也好像。

    一个巴掌一颗枣,让人失望又叫人兴奋,甜蜜的时候叫人昏头,哪怕给人的恶劣对待都是一种可以品味的特殊。实在太像真正的江声,而不仅仅是他欲望和梦境的投影。

    像到严落白快要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严落白低下头。

    他的嘴唇很凉,口腔温热,因此感觉到江声轻微的颤动。他按住了江声的背,很快听到了一些,他从没有具体地听到过,但能够想象的,摇晃的,细碎的,压抑着的细小呜咽的声音,和他的名字搅和在一起。

    真的是。

    很……

    “严落白。”

    严落白恍惚地轻声说,“嗯。”

    “严落白!”

    肩膀被抓着。剧烈的摇动。

    严落白睁开眼睛,看到江声猛烈摇晃他的肩膀,一张脸上满是焦急,和他对视后松了口气,“你怎么都叫不醒,我还以为你生病了!”

    一些带着热的画面扑在眼前。

    严落白控制不住地心跳停滞了一拍,下意识地转过头躲开了江声的视线。

    脑海中的画面挥之不去。

    总觉得脸上都还有温度残留。

    严落白从床头摸过眼镜架在鼻梁上,深吸一口气,目光浅淡地看向他。

    没关系,只是做了一场艺人的春梦而已。

    等他去洗个澡,很快又会回到平时的关系。

    很正常的,做梦而已,谁不会做梦呢?

    可是,已经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做这种梦的时候,他的惊慌和恐惧容不得他想太多。

    可是这一次,严落白几乎瞬间就察觉到了那些细微的心理变化。

    惊慌,恐惧,不可思议。还带一点罪恶感与好奇。

    江声的嘴唇亲起来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真的是那种颜色那种味道吗?

    江声凑过来,“你真生病了?”

    严落白的腿僵硬地支起,手轻按住推开他的肩膀,用艰涩的口吻说,“离我远点。”

    江声稍微退远一点,很难过似的。

    严落白一愣,开口,“我没……”

    江声:“你生病了我岂不是只能点外卖。”

    严落白面无表情地抓紧了手里的床单,僵了下,按了下额头垂头,口吻古怪,“你只关心这个?”

    江声:“不啊。”

    严落白:“……”

    江声:“我还关心今天的行程是不是可以不用走了。”

    “……”

    “当然,最关心的还是你!”江声握着他的手,表情有两分殷切。

    他的手很暖和。清瘦,手心很软,都没长什么茧子。

    严落白感觉被碰到的地方在发烫,瞥着他,又皱着眉无所适从地收回视线,把手抽出来,声音发冷,“又在做什么打算?”

    江声:“我……”

    严落白感受着他的犹豫。

    是要去见顾清晖?沈暮洵?楚漆或者楚熄还是……

    江声:“……早上想吃鱼片粥。”

    俗话说,人总是擅长调和的。

    如果江声一开始就这么说,严落白绝对会太麻烦。可是也许心里的心绪太多太杂,他隐隐排斥的那个答案没有从江声口中说出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

    鱼片粥而已!

    很好,严落白庆幸自己的适应能力很强,现在他已经把那个可憎的梦境忘得一干二净,可以用常规的语气和态度,平静地和江声说话。

    “出去。”严落白说,“你要和我保持距离。已经搬家了,不再是以前哪样拮据的环境。我没有睡在客厅,我是睡在我自己的房间!江声,你进来要敲门。”

    江声:“我敲了,我敲了一百遍,你都没听到!”

    严落白:“怎么可——”

    江声说。

    “我听到你喊我的名字了。”他说,“所以才进来的。”

    严落白话音戛然而止。

    一些画面三度闪回。

    江声抓着他头发的触感都还清晰,他的热度,夹着他脸挤着的力度。哼哼着从喉咙里喊他名字的声音。

    一下子……全部反刍回来。

    严落白冰冷硬朗的脸上表情涣散。

    他真的会那样吗。

    是那样的温度那种声音吗。

    清早还有些凌乱、不似平时打理干净的头发拂在眉间。

    严落白胸口剧烈起伏两下,模痛苦地摘下眼镜,按住了鼻梁骨,声音有些喑哑,“出去。”

    江声:“嗯?”

    “鱼片粥,我知道了。”他坐立不安地深呼吸,胸膛起伏了下,心脏越发强劲急促地跳动着,快要从胸膛窜出来似的,“现在,你出去,等着就可以。”

    *

    江明潮给他们换的新房子相当明亮。除了严落白的通勤时间变长之外没有任何缺点。

    阳光透过落地窗撒下来,绿植摇曳着。

    严落白正在喋喋不休。

    “今天沈暮洵工作室预约了你的行程,在上午会面,时长三个小时。”

    “明天是vile的面试,香水的小样我放在你房间里,自己试一下找找感觉。这次的面试据说是演绎形式,你别太有压力。”

    “运动会综艺客串在后天,给你报的项目不怎么累。就当去玩一下,认识新朋友。”

    “我要两个煎蛋。”江声按着桌子乖乖点头,左耳进右耳出,和他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他黑色头发扎起一个小揪,支使他,“煎焦一点,但不能太焦。”

    灶台放着两个锅。

    一锅咕噜噜地炖着鱼片粥,冒着白泡,鲜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另一只锅正在滋滋地煎蛋。

    做饭的时候严落白偶尔会把眼镜摘下来。因为做饭难免会溅起小油点,落到镜片上会有些油腻的不适感。

    他面无表情地颠锅,一枚漂亮完整的煎蛋重新砸回锅里,说,“不做饭也不洗碗的人没资格提太多要求。我做什么,你就吃什么,懂吗?”

    江声:“不懂。我要吃焦焦的。”

    “因为这个世界不是围着你转,不可能事事都如你心意。”严落白把蛋夹到盘子里。

    江声探头看了一眼。

    很完美很漂亮的蛋,边沿焦焦的。

    江声觉得这就是很合他心意的!

    他抬起头,“我觉得——”

    严落白夹着一片鱼伸筷子过来,江声愣了下,奇怪地看他一眼,但还是下意识张开嘴。

    经纪人垂着眼,看他的嘴唇,牙齿,还有安分的舌头。只是短暂地一瞬间,江声闭上嘴嚼了两下,“好吃。但是有点咸。”

    他似乎没有半点无所适从的意味,歪着脑袋,小揪上的发尾扫在后颈,后靠在大理石的台面上感慨,“但我会感恩每一条不长小刺的鱼!”

    “吃东西都堵不住你的嘴。”严落白松开手,锐利的凤眼半眯起,不知道想起什么,竟然笑了下,才说,“难伺候的少爷命。”

    江声这辈子没见过这种人,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看他,“你自己喂我的!现在还说我难伺候?”

    严落白:“我不是说这个……”

    他顿了顿,头疼地捂住头。

    不。

    只是一个梦而已。

    别太在意。

    第107章 纠结就纠结之

    严落白走路总是很快。

    在江明潮身边的时候, 所有的人都清楚严落白雷厉风行、精干强悍的风格。

    他是江明潮的左膀右臂,有出色的个人能力,冷漠、忠诚、果决。从不浪费一分一秒的有效时间,是一个理性到类似机器的存在, 人生的价值仿佛就是工作, 高强度高精度的工作。

    欣赏美景, 享受美食,情欲爱意, 对他而言都没有“价值”。

    此刻, 严落白和江声新居的地下车库, 潮湿带着淡霉味的冷风卷过严落白的头发。

    他身材挺拔修长,在地面拖出很长的影子,步伐却算不上快,刚好和他身边的青年拼凑起同样的步调。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低头看着手机,镜片上有着日常安排的反光。

    “和沈暮洵工作室预约的时间在上午九点,十二点钟结束, ”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稍微偏了下, 眼眸印在镜片后,在昏暗的光影里看向江声, 似乎嗤笑了一声,“三个小时,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声音在空旷的车库回响。

    面对自己的本职工作,处理正常的工作行程时竟然会觉得抗拒。

    比如, 竟然在送江声去见他的前男友, 严落白感觉到一种无法被具体形容和描述的烦躁渗透了他。

    江声两手插兜,其实很明白严落白的意思。

    三个小时, 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但你最好不要让它们发生!

    江声乖乖地点头,黑发有些长,随着动作晃动开,一张漂亮的脸上有着明朗的笃定。江声握拳:“你放心!”

    严落白:“……”

    对谁放心?

    江声?

    哈,那还不如相信沈暮洵真的什么都不会做。

    男人刻薄而冷漠的视线隔着镜片和江声对上,那双眼干净清澈,像是溪流下的黑曜石。睫毛很长,在眼睑下落着影子。

    严落白嘴唇张合着,顿了顿。

    很难对江声说一些严厉的话,他毕竟用这么信任而无害的目光望着别人。

    算了。

    毕竟年纪还小,又向来被人惯着,爱玩也是正常的,好歹找的也是恋爱脑前任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男模,已经很不错了。

    大不了有他来善后,怎么说也出不了乱子。

    尽管这么想,严落白还是忍不住拧起眉毛,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排斥。

    当然,一切都没有发生是最好的。

    正好走到车跟前。

    “滴滴”两声响起,江声拉开车门钻进去,回过头,却发现严落白伫立在了原地,一双锐利凤眼紧盯着车后座,表情有些冷硬的僵意。

    江声奇怪地探头往后面看了眼。

    什么都没有啊。

    “你该不会真的不舒服吧?”

    江声想了想,还是体谅了一下自己全年无休,还会在危机时刻飙车救他于水火之中的贴心经纪人。

    “去见沈暮洵而已,我一个人可——”

    “我只是在思考。”

    严落白打断他的话。

    男人冷硬的脸上有两分迟疑和烦躁,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江声梦里的样子。

    他脸上带着细微的笑。

    仿佛在讽刺他毫不挣扎的沦陷,批判他自以为是的理智,又或许带着看穿梦境现实的一种刻薄。

    可是这样的笑和他那种表情交相辉映,只会让严落白无法呼吸。

    黑色的头发黏连在脸上,脸颊洇着红。视线恍惚,明亮的桃花眼半眯起,摇着细碎的微光。

    像一朵盛开到快糜烂的花,漂亮,混乱,湿漉漉的,狼狈的。再坏都是理所当然,恶劣也是顺理成章。

    严落白顿了顿,手背青筋绷起,眼皮无法控制地痉挛两下,深吸一口气。

    一个梦而已,笑死,没什么好在意的。

    他这样想着,阴沉着脸调整好心情,冷漠地按下了门把手。

    他拉开门,目光却在一瞬间忍不住看向了后座的位置。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过,却又总觉得存在痕迹。明明是无法正视的一切,象征他理智的颠覆情思的沦陷,甚至还裹挟着肮脏亢奋的觊觎。

    可是,还是忍不住去看。

    去寻找不该存在的痕迹。

    去在现实中寻找梦的留影。

    是否也是一种隐晦的阴暗的期盼,意味着他的确期待被江声那样对待。

    严落白坐进车里,手指按上眉心深呼吸,锐利的目光有些涣散。

    太荒谬了。不可理喻。

    够了,放下这一切,平常心对待这辆车,这个江声,这一切。

    严落白拉上安全带,面无表情地关上门,发动引擎。

    眼镜开始随着车内外温差漫起白雾。

    他摘下眼镜拧起眉头烦躁地擦拭,蓦地恍惚了下,昨天的梦里,他低下头的时候眼镜也……

    严落白瞳孔瞬间收缩颤动起来,他猛地抽开手,眼镜砸到了地上。

    他眼皮不受控地痉挛两下,心脏的跳动错乱失序。

    严落白深呼吸,绷着侧脸低下头,摸索着寻找眼镜。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他之前捡到了眼镜,手指和他轻轻擦过。

    严落白的手微不可查地轻颤一下。

    江声把眼镜放在他手里,顺便端详了一下他的脸。

    严落白的眉眼极为锐利,在摘下眼镜之后更为瞩目。长眉阔目挺鼻,英俊深邃的长相。几缕发丝垂落扫着眉弓,那种冷冽的,不容置喙的气场也因为他缭乱的呼吸有了裂痕。

    他看着江声。

    江声也看着他。

    暖风运转着,呼呼的声音细微。除此之外,就是江声的指甲轻轻叩在手机屏幕上的轻响。

    “发生什么了?”江声歪了下头,眼睛眨了下,眉毛也皱起来,“你今天怎么回事,怪怪的。”

    严落白瞬间抿直唇线,把眼镜擦拭后架上鼻梁。

    “没有。”他回答。

    ……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是某种意料之外的冲动,又或者某种后遗症,挤开他的喉咙攘开他的唇齿,他几乎有一瞬间想说——

    “我梦到你了。”

    严落百没有张开嘴,他没有说话。

    他僵硬地转过头。

    是江声的手机,里面播放着楚熄的声音。

    “我昨天梦到你了嫂子。”

    “我哥不会知道吧。哥也会梦到你吗,还是只有我会做这种梦啊。”

    江声吓得头发都要支楞起来,手忙脚乱中手机差点要从手里飞出去。

    严落白礼尚往来,帮他接住。

    江声瞪大眼睛:“我……”

    手机在严落白手里微震,年轻男生的声音清朗,委屈巴巴可怜得要命。

    “唉,我昨天刚被我哥打了。真搞不懂,哥喜欢你,我也喜欢你,我们三个才应该是一家人,打我干什么。太不讲道理了。今天打我,明天就该打你了,嫂子我就不会对你这么凶。”

    “嫂子,马上过年了,什么时候能轮到我啊。”

    江声沉默很久。

    空气中一片寂静。

    江声趁机把手机抢回来。一时间坐立难安、如芒刺背,不由得像个小学生似的并腿按着膝盖乖乖坐好,揉了揉头发,哈哈笑了两声,欲盖弥彰般眼睛乱眨:“好奇怪!刚刚怎么听到有人说话啊。”

    严落白盯着他看了两秒,从喉咙里挤出一声轻笑。

    第108章 赴约就赴约之

    早晨的阳光没什么温度, 和严落白的话一样冰冷。

    “江声。”他笑了声,念江声的名字,讥诮的意味藏在平稳声线底下,“你看我像是聋子还是傻子?”

    江声接受现实, 像死鱼一样被安全带按在座位上不动弹, 半晌才发出挣扎的声音, “是你的错,你就不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吗?”

    严落白把车开出地下车库, 按下车门锁的时候顺带瞥了他一眼。

    “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还需要我装听不到?”严落白说, “这幅表情做什么?我能对你怎么样。你不觉得始终都是你在作威作福,骑在我的头上吗。”

    江声选择性跳过他后面的话,毕竟那是根本没有发生的事情,纯属造谣诬告。

    “我什么表情?”

    他觉得奇怪,靠在车窗上扭头,往后视镜望了一眼。

    镜子里的江声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尾勾扬起来的弧线无精打采, 好像恹恹的带着股苦味。

    好吧, 原来是这样的。

    江声眨了下眼睛,虚弱辩解:“但是我真的没有在玩奇怪的play。”

    “行了。我对你的那些私人关系不感兴趣。”

    工作和私人感情如果分不开, 才是真的麻烦。

    人天生就是矛盾体,知道有些事情会带来麻烦,却仍然留有一线期待。

    严落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想象中的平静没有到来,只是更加浓烈的烦躁感涌动, 海浪一般裹挟他的思绪。他声音都下意识放得柔和些, 又被意识到这一点的自己强行矫正。

    “你只需要确保不要给我增添额外的工作量,我就谢天谢地了。”

    江声:“……你的要求原来这么低, 我真是对不起你。”

    严落白一张冷峻的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眉压着眼,被镜片遮挡的目光有些沉郁。

    他补充说,“及时报备。”

    “哦哦。”江声回答。

    车辆行驶着,街边的树还残存一些绿影,从严落白的镜片上反射着晃过,江声看不清他的眼睛。

    除了恋爱关系要交报备之外,超出范围的发展,严落白也需要简单知悉。

    江声有过几段恋情,严落白都清楚,夜不归宿是做了什么,严落白都知道,他必须了解江声身上发生的一切。

    因为一旦被人拍到,媒体为博热度的肆意渲染很可能让江声落入不妙的境地。这样的情形无论是严落白还是江明潮都不能接受。所以在工作的一开始,严落白就因为清楚江声是个麻烦精,而对他提出要求。

    恋爱可以,但是要报备。

    可以去和别人玩,但是严落白必须知道时间地点人物。

    他觉得讥诮,但很难说清心中的讽刺是对着自己还是旁人。

    他觉得荒谬,但又不知道这样荒谬的成因来源于什么。

    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改变,却不知道源头从哪天起。

    严落白开着车,听江声手里的手机嗡嗡乱震,随口说,“楚熄的消息?”

    江声:“……”

    严落白扯了下嘴角,“不错,正好马上新年了,见家长的好时候。”

    江声抱着胳膊,很悚然的样子,“不不不,这是什么地狱笑话吗?”

    严落白镜片下的睫毛翕动一下。

    可能到时候江声不仅要面对楚家的伯父伯母,还要和楚漆楚熄直白地面对面。对着隐藏在喜气洋洋氛围底下的暗潮汹涌,冷汗涔涔憋着表情谁都不敢看。

    既不敢说自己和楚漆交往过,又不敢说自己和楚熄之间不清楚,只能在被伯父伯母要求他们一起玩的时候苦哈哈地点头,挪脚的步伐会像乌龟。

    严落白:“你不想?我看你挺乐在其中。”

    怎么可能!!

    江声的脑袋嗑在玻璃窗上,“算了吧。”

    听到江声否定的瞬间,严落白看他一眼。

    青年沐浴在阳光下的五官昳丽精致,眼角眉梢都是柔软的,乌黑的头发飞散着。无害又极有温度的皮囊,却在风里间或拂面的发丝底下,呈现出一种流逝的漠然感。

    他的手指触到玻璃上,冰冷的触感让他眉眼皱了下。

    那种淡泊的平静陡然掀起波澜,又变得富有生命力、灿烂起来。江声的手指在玻璃窗上点点敲敲。

    他真的是那种瞻前不顾后的性格,只知道怎么开始一段关系,却不清楚要怎么结束。

    准确来说不是江声不肯结束,而是有人不肯。又刚刚好聚在一个综艺里,再怎么躲避,过几天总要见面。

    江声已经想好了,等综艺拍完他就火速出国!大家又不是什么游手好闲的二世祖,哪有那么多时间来找他?

    他的眼睛看着窗外飞速流逝的热闹街景。

    顾清晖向他提议S国,但江声其实想去更远点的地方,远到谁都找不到他,伸不出这么长的手来管着他。没钱就流浪卖艺,反正这么大人又饿不死。饿死了就算了,毕竟江声是一个很擅长释然的人。

    江声低头看手机,上面还是楚熄给他发来的消息。

    略过一连串嫂子文学的撒泼,江声看到他最后的一段消息。

    【下次真的不敢了!哥哥别生我气。是你有东西忘在我这里了……需要我送过来吗,还是你来拿[图片]】

    江声看到图片,想起这是萧意的礼物,从星空馆拿回来拆了一半然后忘记继续的那个。

    江声犹豫了下。

    要让楚熄来沈暮洵工作室找他吗?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江声顿时有一种危险的预感。

    沈暮洵、萧意的礼物、楚熄,这三个凑到一起好像很可怕的样子!

    这两个人脾气都算不上好,嘴皮子又厉害,到时候要是打起来,江声都不知道该去先拉谁。

    江声急忙回复:【过几天我自己来拿!】

    *

    江声下车的时候把眼镜口罩都糊到脸上,不止如此,还穿上了严落白放在车里备用的长款羽绒服。

    严落白审视着他的打扮,伸手把他的帽檐再往上抬了下。

    江声赶紧捂住帽子:“再抬我的脸就露出来了!被拍到来沈暮洵工作室又要在热搜挂一天。”

    “你要是真想和他分得这么清楚,当初就不该答应和他分歌。”

    严落白带着他往前走,按下电梯键位才从镜子里看他。他蹙了下眉毛,一种不适的尖锐感顺着血液蜿蜒到四肢百骸。

    “算了。新歌预热炒cp是正常的,听他的歌的人越多,你分到的钱就越多。顶流歌手给你当苦力,这不好吗?”

    比起江声能从中牟取的名利,沈暮洵的恋爱脑程度让人叹为观止。他和江声的付出与收获并不对等,他能从中收获到的东西或许不少,但对他而言最有价值的却是和江声的捆绑。

    他就是要以后别人提到沈暮洵会想到江声的名字,他要自己和江声在歌坛留下名字。他要让江声无法兑现的承诺换种方式履行,他要做到自己梦想的最后一步。

    电梯的门打开。

    江声抬头去看这个工作室,却在第一眼看到靠在墙角的影子。

    沈暮洵指间夹着根未点燃的烟,有一搭没一搭地捏攥着,俊美无俦的眉眼落入阴影里,仍能感觉到他的注视。

    江声还在想要不要和他打招呼,沈暮洵就已经走上前。

    他耳垂上的红宝石耳钉掩藏在发间闪烁着,视线在严落白身上定了两秒,蓦地笑了声,表情似笑非笑,“严落白。你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了?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经纪人应该日理万机才对。”

    严落白颔首推眼镜,“客气了,毕竟现在手里只有江声这一个艺人。”

    正巧楚熄的消息又发过来,江声低下头。

    楚熄:【链接→[万人还愿超级神!转!转发这个微博,你喜欢的人和你一起过圣诞!过新年!过情人节!]】

    江声:【?】

    下一秒,信息飞快弹出。

    楚熄:【答应的话请发问号】

    江声很难不怀疑他是早就打好字等在了这里,就等他一个问号发出来迅速跟上。

    楚熄:【[捂嘴]天啊,哥哥你怎么知道我要发这句话】

    江声:【……】

    你觉得呢。

    聊天间隙,他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两个人。

    “你现在还和江声住在一起?”沈暮洵半眯着眼睛,一双漆黑的桃花眼裹挟刀锋般的凌厉,“气色不错,过得很舒服?”

    江声再扭头去看严落白。

    他那张相当端正的脸上带着文质彬彬的冰冷表情,像是没能触发问答模式的智能AI,“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算了,没吵起来就好,江声继续低头。

    楚熄:【没关系的哥哥,你有别的约会也可以先去,我很好哄的,也不想让你为难。毕竟和哥哥约会的人生已经相对成功,我又怎么敢要求哥的全心全意】

    江声盯着这句话看了半天。

    好小众的文字,和中文好像啊。

    他回复:【圣诞节还不知道有没有空,我这周都有点忙忙的】

    肩膀忽然被碰了下,江声茫然地抬头,

    “好了,外面冷。”严落白的手搭在江声的肩膀,“我的艺人身体不好,再吹下去就要感冒了。”

    不知道满足的人真是厚颜无耻、无可救药。

    自己自觉点退场皆大欢喜,现在还要让江声为他头疼,这也能叫爱吗?

    说到底就是求不得的执念。

    另一边的肩膀也蓦地被搭住。

    沈暮洵手里捏着皱巴巴的烟条,指腹间飘来一股很清浅的葡萄味,江声下意识回头看了看他。

    肩膀被不轻不重地按了下。

    沈暮洵显然已经耐心告罄,声音冷了几度,显得冷沉,“严落白,你送他到这差不多了,你只是经纪人,不是天天围着江声转的蠢鸟。我的工作室,我有分寸。用不着你跟。”

    他手指敲了敲江声的肩膀,俯下身凑近一点,头发和江声的交织,呼吸拂在江声的耳廓。

    “你的眼光越来越糟糕了。这样的货色现在也能接受吗?”话音有两分刻薄。

    江声:“不——”

    “我很想你。”沈暮洵轻声说,睫毛连着泪痣一并颤动着,无可挑剔的脸上带着积郁,让他的表情显出阴暗来。

    “我等今天,已经等了很久。别让他跟过来,好不好?”

    另一边肩膀——被严落白掐着的那边猛地一重!

    江声呼吸一滞,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我、我——”

    “何苦在我面前做这幅姿态,是觉得我也有有什么威胁吗?沈先生还是对自己有些自信的好。”

    严落白后知后觉自己用劲过重,轻轻揉按了一下。

    他一张脸冷峻,眼镜削弱他目光的锐利感,“我可以不管你们做什么。只有一个要求,沈暮洵,别再给江声添麻烦。”

    “你本来就没有资格管我们做什么。”沈暮洵抬起头,凝沉的黑眸里有火星迸发,嘴角扯开露出一抹冷笑,“我添的麻烦我自己会处理。”

    严落白镜片后的目光垂下,盯着江声的侧脸看了两秒。

    他的脸被遮挡住,所以严落白伸出手指勾了下他的墨镜,去和那双让他让他心烦又让他茫然的黑色眼睛对视。

    江声有些茫然地眨了下眼,漆黑的桃花眼眼尾勾翘起,望着他的时候眼里只有他的影子。

    严落白松开手,“去玩吧。”

    他这么说着。

    江声立刻被沈暮洵拉到他那边去,回过头看严落白。男人身形挺拔而高大,一张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讥诮。

    “不管发生什么都有我给你保底,一通电话就能让我给你鞍前马后。江声,你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第109章 暗示就暗示之

    “我们这边的推广预算是……”

    “营销策略如下……”

    一系列让人头疼的字眼让江声晕字的臭毛病都要犯了。他严肃地把两只手拱起顶着额头, 让自己尽量像是一个沉思的决策者。

    这一招他已经很熟练。在高中的时候,偏科严重的他最擅长当着数学和物理老师的面打瞌睡,哪怕地震了身子都不会摇晃一下,道行很深!

    窗明几净, 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 落在桌面上倾泻, 阴影的线条攀爬流泻到江声的手边。

    沈暮洵的目光在他的手上顿了下,敲了敲桌面:“别睡了, 起来。”

    江声条件反射地从拱起来的手背抬起一点眼睛, 认真道, “嗯嗯。你说,我在听。”

    沈暮洵看了他一眼,停顿两秒,眉眼扬了下,然后盯着江声的表情继续说一些天书。

    江声:“……”

    好痛苦。

    好狰狞。

    好了,没事的江声,这是在赚钱, 上上课怎么了?要知道你可是一点力都没出, 等歌曲发行就能白赚版权钱!

    都……都这样了,听他多说两句是白嫖怪应得的!没有人可以躺着赚钱的, 除非他是小白脸!

    ……

    但是话又说回来,江声,为什么你就不能当小白脸呢!

    江声脸上的放空有些太明显,那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表情实在昭然若揭。

    沈暮洵有点想笑, 也确实笑出来了。

    也许是阳光太合适, 也许是空气中的香薰味道很好闻,又或者是只是需要和江声单独待在一起, 他就会觉得十分愉快。

    这样轻快的心情来得不算突然,在短短一瞬间扫清了所有阴霾。

    他在江声来之前所有的纠结徘徊、不安忐忑,在江声来之后和严落白对峙的嫉妒不甘、自疑的痛苦和怨憎,那些情意与恨意带来的绵长后劲,只是因为和江声短短相处了十分钟不到,就如同雪霁云销一般放晴。

    真好,真好啊。

    这是很好的止痛针剂,甚至带来一种飘在云端的虚幻感。

    如果可以不必疼痛,谁会愿意经受折磨。这一切的发生、前后的转变,经受痛苦而后带来平静的温暖的安抚,甚至能轻易让人上瘾。

    沈暮洵摩挲着手里的文件,粗糙的质感冰冷地反馈在指腹,让他产生一种尖锐的茫然来。

    不明白。江声对他来说,到底要被附加一个怎样的定义?

    但现在,他已经不愿意浪费时间去思考。

    困在他心里的疑问太多,催生的情绪,那些刻薄的评价,那些阴暗、狠毒的占有欲,那些软弱的、残缺的,抱憾的窘境。

    沈暮洵已经数不清。

    窗边的绿植被阳光照下晃动的投影。窗户大开,微风习习。一切都很好。

    沈暮洵看江声因为抵着手背而睡得翘起来的睫毛和头发,嘴角不禁扯开一点弧度,“和我待在一起很无聊吗?”

    江声的工作态度很端正,诚恳但干巴巴地道,“哈哈。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不是和沈暮洵呆在一起无聊。哪怕是他提着刀对他念这些他也会觉得想睡觉啊!

    多动症要犯了,好崩溃。

    沈暮洵嗤笑一声,推着椅子站起来,“走吧。”

    江声脸上有些迷惘,却下意识地按着桌面起身跟上去,嘴里慢半拍地在问,“什么,去哪里?做什么?”

    他一跟上去,沈暮洵就放慢了脚步。

    江声看到他喉结上的伤口,用近肤色的创口贴贴了起来。前三个问题还没有得到回答,注意力就被轻易转移,忍不住说,“这个怎么还没有好?”

    他当时咬得哪有这么重?

    沈暮洵往前走,打开门。被隔音棉垫起来的安静空间瞬间灌入了喧闹声,工作室的脚步声和议论浸入耳朵。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扬了下眉毛,“很奇怪吗,冬天伤口本来就好得很慢。”

    江声盯着他喉咙看了两秒,然后抬头和沈暮洵的目光对上,干巴巴地回答:“哦哦。”

    好奇怪,好显眼,好崩溃。

    他当时怎么想的,为什么会在这里咬一口啊啊啊??

    不对,也不能算他的错!虽然是他下的口,但是沈暮洵难道就没有错吗?但凡他是纸做的人,铁做的人,钻石做的人,根本不会让江声现在有这样的烦恼!

    ……算了。

    江声悻悻地把视线挪回来。

    做人要不断吸取教训,不断进步。下次绝对不了。

    他暗暗想。

    哦哦不对,根本没有下次!

    他更改上一句话,暗暗笃定。

    这个话题只是随口一提,但不知道为什么沈暮洵还停在原地。

    顶光落在他的头顶,柔软的黑发耷拉在眉眼间,目光是幽深的,江声忽然意识到,他开始不太记得和沈暮洵重逢后第一面看到他的感觉了。

    他好像没怎么变。

    又好像变了很多?

    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沈暮洵悄无声息地走近,靠过来一步。

    这次江声可是过来工作的!他立刻后退,迅速按住沈暮洵的肩膀,严阵以待地保持安全距离。

    沈暮洵歪了下头,“怎么了。”

    隐在黑发底下的耳钉是熠熠生辉的红色,像烈焰像岩浆,奔流不息的热流涌动。

    江声感觉到一阵熟悉的危险感。他头皮发麻,低声说,“你注意下场合。”

    沈暮洵五官挺拔幽邃,面无表情的时候带着很强烈的气场。他闻言笑了下,顺势握住江声的手。

    他的食指戴着一枚戒指,冰凉的金属轻轻贴着江声的皮肤,话音很轻,“他们不会看这里。”

    工作室里所有人都清楚,他们这位老板个性古怪孤高。喜欢漆黑的环境,房间里总是被厚重的窗帘遮挡,连光亮也不见分毫;喜欢安静,厌恶会让他暴躁的噪音,所以办公室用隔音棉垫起来,隔绝了绝大多数的声音。

    更何况,他今天有接待的客人,更没有谁会不识趣地跑来打扰。

    哪怕在这里把江声按在墙边亲,亲得他目光晕眩大脑空空,都不会有人发现。

    等下?这话里的意思是不是不大对劲?

    什么叫“他们不会看这里”!

    江声手指不自在地蜷缩起来,用力抽了两下,没抽出来,才有些紧绷地问,“你说的最后一次。”

    眼睛还在往旁边乱飘,一脸警惕。

    真是心虚又心慌,怕被看到,怕被人发现他和别人的不正当,表情这么明显,都还怕有人看不出来。

    沈暮洵笑了声。

    他腰身佝偻着弯下来一点,本就单薄的黑衬衫往下垮。沈暮洵身材还不错,骨架撑着衣服看起来瘦削,脱掉却有着清晰充满爆发力的轮廓。

    江声把视线从他领口扯开,下一瞬间就见沈暮洵握着他的手覆上自己的脖颈。

    温热的触感。

    急促的脉搏。

    凌乱发丝底下,沈暮洵垂着眼皮,泪痣坠在眼角都带着一种奇异的热意。他凝视江声紧张的表情,带他的手指摸进衣服里。

    江声的手更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温度,头皮一炸,嗡嗡的声音像是从耳朵里挤进了蚊子一家。

    很震撼的是,他在这样的一瞬间,脑海中还短暂地闪过楚漆的影子。

    带着他的手摸进浴袍里面。

    清晰的轮廓,还带着沁凉湿意的滚烫的温度。

    救命。啊啊啊,救命!他怎么会想到那个!

    当时的一幕和现在隐约重叠起来,江声脑袋真的要炸了,他猛地往后拽手,然后思绪回笼,他飞快意识到了沈暮洵的意图——

    他只是要让江声去摸一摸,他在颈侧留下来的痕迹。

    江声在他身上留下来的,唇齿亲密、用力咬合带来痛意的地方,不止一处。

    毕竟不是喉结这样脆弱的要命的地方,如果要比较的话,那里的伤口……更深一点,更难愈合。

    江声有一瞬间的庆幸。

    还好是冬天,好好地遮起来不会有人怀疑。如果是夏天,连普通的T恤都会显出端倪。

    江声的脑袋好晕。

    一边晕一边转得飞快,于是更晕。

    可是沈暮洵明明可以直接把衣领子拉下来让他看,为什么一定要拉他的手让他去摸啊!让别人看到拍照的话,江声该怎么解释自己没有在媚cp粉??

    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秒,江声忽而又想,不对!!

    他为什么要看,又为什么要摸。当时明明都是沈暮洵自愿的,是他说要灵感什么什么的!非让他咬的!

    江声正要开口,掌心蓦地被沈暮洵捏了下,指腹恰碰到他衣服里一点齿痕。因为已经褪疤愈合,只留下一点清晰但细微的痕迹。

    沈暮洵问他,“摸到了吗?”

    江声的手还是搭在他的肩膀上。

    区别在于,江声能看到他肩膀平阔的线条上一点突兀的起伏,是他手的轮廓。在他衣服里面。

    这种怪异的认知让江声觉得有些不自在,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但就是、很莫名的,很奇怪的,一种心虚的感觉突然窜起来。

    这还不算“下次”吧。

    他只是摸摸。

    江声目光恍惚了下,他往后靠着墙,另一只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好用力攥着一旁的门把手,干巴巴地说,“呃、呃,摸到了。”

    沈暮洵站直身,松开了江声的手。看了他一眼,然后摘掉了手指的戒指。

    江声盯着他的手,头皮又麻了一下,按着墙就往后退。

    上次沈暮洵把他按在沙发上亲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摘戒指。金属搁在台面上发出轻响,清脆、短促,那几乎是一种宣告,一种信号,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意味着,“要开始了。”

    江声后背紧紧贴上冰冷的墙面,惊觉这短暂的两分钟,他额头就有些出汗,头发黏连在额角。

    ……不行。

    真的不行!

    这种地方不确定因素太多了,到时候如果又出现什么意外情况怎么办?又找严落白救场吗?就算是韭菜,被一直割也会有脾气的。

    ……呃,等等?是不是哪里不对?是不是他其实应该考虑的是根本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情?

    江声思维短路,紧张到脑袋直冒烟,他迎着沈暮洵的视线用力往后缩,推着他的肩膀找了个自己都没听清楚的借口,然后飞快跑掉。

    啊啊啊!

    等……等他冷静冷静再回去!

    江声,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你不是过去的你自己,你已经不再是色欲熏心的江声了!

    很好,拒绝了一次,lv1晋级lv2!下一次升几级想都不敢想。

    江声还记得来的时候的路,记得电梯间还算空旷,可以让他好好晾晾脑子。他一路快走窜到电梯间,正想掏出手机随即摇一个幸运儿诉苦,埋头苦走的时候却感觉前面有好一堵铁墙!

    热的、高的,带着一股清爽凛冽气息的——

    江声抬起头。

    鸭舌帽、墨镜、口罩。

    和他这一身打扮好像啊。

    江声简单扫了一眼,没打算探究,只是觉得这个人看起来一副没睡醒、起床气严重的狂躁样子。一头驳杂的灰毛从帽檐底下翻翘起来,举着手机的手好像纹着几道线条纹身,穿着潮牌,身上的佩饰显得也很潮,看起来就像是搞rap的。

    江声对rapper有某种怪异的偏见,这类群体从来不在他的关注范围。他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低头在键盘上打字,却听到一道懒散的呼喊,“江声。”

    江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口罩——戴得很牢固。墨镜、帽子也都盖在头上。

    这也能认出来?

    他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到面前高大的男人摘下了口罩,望着他。

    男人挑了下眉毛,眉骨有亮晶晶的眉钉闪烁了下,一连串的耳钉更是夸张,江声看着都觉得耳朵疼。对方举着电话的手从耳边放下,上上下下打量江声,然后说,“你怎么在这里?”

    话音刚落,卜绘想起这里是沈暮洵的工作室,江声来这里也算不上多么奇怪。

    他眯着眼睛似笑非笑起来。没什么精气神的眼睛丧丧地垂敛,眼皮上的那颗痣从双眼皮的褶痕里显现出来,意味深长似的,“哦,来会老情人的?”

    卜绘算是江声见过的人里面,唯一一个长着一对下垂狗狗眼却从来不会让人觉得可爱乖巧的。是野狗,而且是和楚熄不太一样的野狗。

    楚熄是良家出来流浪的野狗,瘦骨嶙峋脏兮兮的,是很凶狠,但又很可怜,偶尔会流露那种没你不行的眼神。骗得江声明明很清楚他的那股坏劲儿,还是忍不住去想“要不还是收养一下好了”的那种。

    而卜绘显然是占据片区垃圾桶的野狗老大,威风凛凛冷漠扬厉,又狠辣,从来不会装可怜。只会假装在睡觉,其实耳朵竖得很高,爪子都亮了出来,就等着把人骗过去鲨。

    江声懒得理会他的尖酸,往他后面看了两秒,似乎在等电梯一开,走出来某个熟悉的影子。

    但是电梯没开。

    江声于是奇怪地歪了下脑袋,发丝散乱地落在肩膀一下,“林回不在吗?”

    卜绘又扬了下眉毛,把手机里的电话挂掉,随手塞进口袋,啧了声,不太懂江声在奇怪些什么,“我是他的跟班吗?总要和他一起?”

    江声根本没在听,“他身体怎样?我看到林老师发的朋友圈定位又在医院。”

    卜绘拧起眉毛,冷嘲热讽似的,“你的关心就是对着我问东问西?你如果真的关心,大可以直接打电话或者发消息问问他。”

    林回握着手机盼星星盼月亮的样子让卜绘想起都觉得心烦。他每每想讥讽一下“那种爱情骗子也值得你在这里留守”,又觉得说不出口。是因为觉得林回可怜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卜绘没有往下想。

    他觉得江声实在很坏,但又因为不熟悉,很难列举出个一二三四,故而忍不住开脱,其实他没有那么坏是不是?但如果想说江声其实很好,他又好像可以找到无数个理由,他的才能,他的自信,他的洒脱和自由,那样如风如星的耀眼。

    想到这里,卜绘忍不住又抿直唇线拧起眉毛,他模样就很凶,这样表情更显得凶。

    江声开始叹气:“因为感觉我不太好和他联系嘛。”

    卜绘:“嗯?”

    江声的眼睛从墨镜底下抬起来看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咽回去,“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毕竟你是站在林回那边的。上次还把我好一顿骂。”

    江声很记仇的。一旦被他记仇,道歉都会装听不到,让人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说到没脾气为止。

    卜绘:“……”

    他竟果真没有问下去,只是顿了下,回答,“是常规复查。他的睡眠症这几年已经没有那么严重了。”

    “哦哦。”

    江声和他没什么话讲了。

    两个人面无表情地对视起来,空气中还流淌着工作室音乐的吵杂。

    江声被那双下三白狼性很强的眼睛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视线忍不住偏移,去想是不是还不如回去和沈暮洵大眼瞪小眼算了……

    卜绘才说,“你报名了明星运动会?”

    江声对这些通告都没有很深的印象。一般是严落白接下通告,然后在他面前跟写论文一样列个一二三四五点好处,然后江声可有可无地点头。

    他回答,“哦,好像严落白给我报的名。他说没有剧烈运动,就是去刷个脸……”

    话音未落,沈暮洵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江声。”

    江声顿了顿,像是老旧发条玩偶一样回过头,看到沈暮洵站在走廊尽头看着他,顶光照在他的脸上,幽邃的五官被雕刻得有些阴森。

    江声:“……”

    好诡异的抓奸感。

    甚至有点熟悉。

    幻视沈暮洵跳窗捉他和萧意的奸的那一天了……

    ……

    江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够了,停下,这一定是错觉!他现在明明和谁都是一清二白的!!

    第110章 劝架就劝架之

    校庆那天, 卜绘提前离开。

    结束了。

    他告诉自己。

    他坐进车里,把江声的战利品塞在后座,撇着眼皮往后看了很久。

    那只泰迪熊又大又柔软,几乎要把后座塞满。这只熊会短暂地在他的车里他的家里待一会儿, 然后回到林回的手里。

    这是江声为林回赢下来的礼物。

    是属于林回的。

    卜绘干脆脱掉了外套扔在熊脸上遮着, 眼不见心不烦。

    结束了。

    他重复。

    他用力扯开安全带扣进插孔。意识到自己真的要离开后, 却很突兀地在本就躁动的心情里升起某种阴郁的不快。

    窗外地平线的光线只剩最后黯淡的一束。照进车窗里倾泻在他的侧脸,深邃的轮廓铺开阴影, 一种厌倦的烦躁感从他狠狠拧起的眉心生出。

    他有一种毫无道理的冲动。渴望某种尖锐、巨大的声音来刺穿他的耳朵, 让他产生剧烈的、突如其来的痛意, 来提醒他,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究竟被谁吸引,他到底抱有什么样的情绪。

    但连这样的冲动、这样的烦躁似乎都带着一种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因为他会感到烦躁的理由本就称不上正当,于是连抗拒都成了呈堂证供。

    卜绘扭头看到不远处的灯火和喧闹。

    那里面是否会有江声和林回的一份声音?

    但已经和他没有关系。

    卜绘紧盯着二楼的灯光,晚间的冷风吹过灰黑驳杂的发丝,攥着方向盘的手用力, 青色的血管在黑色的线条纹身底下若隐若现。

    心里好像有一道声音抱着诚挚的祝福。

    林回那么喜欢他, 终于能够和江声独处,没有他这个电灯泡, 他应该会很开心的。

    又有人在尖锐地嘲讽,高高在上的姿态十分冷漠。

    不可能的。等着看吧。江声就是个骗子,他根本没有把林回放在心上!总有一天,林回会知道他到底对一个怎样不值得的人交托真心。他会后悔的。等他走到终点回头看, 他会明白这些短暂的愉悦全都是之后打穿他眉心的子弹。

    还有一道声音, 格格不入地、如释重负般喃喃。

    ……终于结束了。

    煎熬的一天,混乱的一天, 闹剧般的一天,终于结束。

    过了今天,他不会再和江声有任何交集。无论是他未经确定的某种模糊的朦胧的情感,还是出现在他和林回之间隐秘的压抑的某种硝烟,统统都会随时间缓慢消散,一切重置,回到原点。

    一种并不平静的情绪一浪又一浪地往下渗透。

    卜绘打开车载电台转移注意,然后想起他发的微博还没有删,于是坐在车里开始删掉江声因为胜利者身份强迫他发的那些微博。

    手机屏幕的荧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看着那一连几条微博。

    那些看起来就不是他口吻的字句,很不正经。

    看起来像是在……

    “调情!”

    圈内朋友的电话正好打进来,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对方的声音十分笃定。

    卜绘刚啪地按开火机,点烟的手抖了一下,他拧着眉毛:“你——”

    “装作心不甘情不愿履行惩罚,实际上你这种性格能乖乖听话才是见鬼。顺着江声的意思往外发,不管你什么意思,大家都只觉得有一个意思!你看评论——”

    对方用播音腔念他的评论。

    【来晚了,你现在已经上不了桌了知不知道,只能被玩玩而已】

    卜绘:“…”

    【半小时了还没有删,什么意思我就问你什么意思?我死了,我真,我怎么都没想到你小子浓眉大眼也会栽在江声手里啊!!】

    卜绘:“……”

    【散了吧,很明显你哥和江声离结婚就差九块九了(冷漠)(掏钱)行了,这钱我出!】

    卜绘:“………”

    【哥,你别告诉我你真爽到了,我好恨你,我都还没和江声谈过,凭什么轮到你?就凭你和江声见过两面吗?】

    卜绘:“…………”

    点燃的烟夹在手里。卜绘却恍惚到忘了这回事,直到那股细微的烫意刺了下皮肤,他的手抖动了下。烟灰洒在裤子上,灰色的痕迹很脏眼。

    朋友的声音隔着电话传来。

    “沈暮洵花钱花人脉冷脸洗内裤,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名字和江声绑在一起。到你小子这里来,江声主动让你发的,天啊,感觉让沈暮洵知道都要气死了。”

    “还有你小子,什么情况?你直说吧,大家都是自己人,你告诉我,我绝不外传。”

    卜绘:“少来。”

    他啧了声,盯着指尖被烫出来的一个红点,手指捻了下,轻微的痛意有些酥麻。

    “能有什么?他是我弟的前男友,少拿你那些缺德的xp来搞我。”

    “……什么缺德!哪里缺德了……你根本就不懂!”朋友尖叫,“而且他们都分手这么久了了,你……”

    卜绘几乎有一瞬间想发出冷笑,想问他,你会明知道你弟前男友是谁的情况下去追求他吗。你难道能忍受你弟看你那样的眼神吗?你不知道什么是道德感吗。

    但很快他意识到这些话的立场和目的实在不对。

    如果他没有想过,以上三个问题就不应该差点脱口而出。

    所以他沉寂半秒,拧着眉毛挂了电话。

    只需要不见江声就好。

    江声本来就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恶趣味地让他发那些微博,三分钟热度,对待感情的态度十分随便。和前任之间的关系总是不清楚。

    只是需要不去见他。

    卜绘客观地、真诚地、清醒为林回着想,不希望他参与这样混乱的关系中。那么他自己就更不应该参与其中。

    只要不去见他。

    他这么讨厌麻烦的事情出现在身边的人,也没有去见他的理由。

    就算再见到他也无所谓。

    他会离江声远远的,把他当空气,从他的身边路过,把他无视得很彻底。

    抱着这样的心情,他来到沈暮洵的工作室。

    电梯门缓缓打开,卜绘走出去的瞬间就捕捉到一道影子。

    清瘦,高挑,他快步走着,帽檐底下的黑发飞扬。抱着手机低头,什么表情都遮住了,但郁闷慌乱的意味还是显而易见。

    卜绘不清楚自己怎么认出他来的。

    冷风吹过面颊,窗外的阳光隔着玻璃洒进电梯间,光芒下的灰尘像是金色的粉末,隔着模糊的光飞舞着。

    大脑中有紧绷的弦被突兀地弹动一下,空气似乎扭曲变形,他的嘴唇一张,然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江声。”

    那个人抬起了头。

    摸了两下脸,又摸了两下墨镜和帽檐,然后猛地抬起头看他。警惕、提防,似乎在怀疑自己这样全副武装怎么还能被人认出来。

    卜绘扯开嘴角,耷拉着眼皮隔着墨镜望着他,很轻地笑了一声。

    又见面了。

    怎么又见面了。

    真的,好麻烦。

    他想。

    可是为什么,一边觉得烦,一边又感觉胸腔里有种新鲜的血液开始奔流冲撞。

    那种微妙的愉快撞在堤坝。溅起的浪花是滚烫还是冰凉都无法分辨,却不由自主地让他的手指痉挛起来。

    *

    风吹进来,带着清爽的意味驱散了燥热。

    江声的视线隔着墨镜紧盯着沈暮洵,砰砰直跳的心脏渐渐缓和下来,他发现沈暮洵脸上阴森的戾气仅仅只是灯光的阴影留下的错觉而已。

    他乐观地释然起来。

    也对。他和卜绘本来就是最最清白的关系了!

    连朋友都算不上,说过的话都没几句,能让他们之间产生交流的唯一桥梁就是林回,而林回现在根本不在。

    想通这一点,江声有些紧张的心情顿时变得轻松。

    “你来找我的吗?我待会就回去。”他低头把刚刚就准备发送的消息发出去。

    江声:【啊啊啊你根本想不到刚刚发生了什么,算了没关系我已成功应对!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江声了,冷酷、无情,断情绝爱已成为我的代名词】

    冷少:【以后请叫我冷少,帮我搞一下人设,以后我要当高岭之花,凡俗之物不可近身。】

    严落白回得很快。

    【……】

    很好的三个句号,让江声觉得好像已经看到他额角的青筋跳动了三下。

    【改回去,不然我真的很想删你】

    江声忍不住笑出声来。

    冷少:【没品的东西!】

    想了想,江声兴致盎然地撤回上一条。

    冷少:【莈品啲東覀!】

    严落白:【。】

    江声把严落白对话框划走,抬起头就看到沈暮洵走了过来。

    男人脚步很快,光影在他的脸上匆匆流淌。红宝石耳钉和他寒星似的眼睛交相辉映。面无表情的样子都带着一种年轻的、锋利的,逼人的气势。

    碍眼。

    沈暮洵用力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筋骨绷起。胸腔涌起的暴虐一浪推一浪,让他深呼一口气,抿直唇线。

    没必要觉得碍眼。

    卜绘和江声总共也才见了两次面,要谈什么感情也显得太过荒谬。

    沈暮洵想。

    他其实根本没必要太过警惕,不是谁和江声有了交集就会喜欢他。

    沈暮洵又想。

    但是。

    沈暮洵又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去捕捉一切有迹可循的瞬间。

    想起了卜绘在音综看这江声的眼神。响起科大校庆日闹得沸沸扬扬的热搜。

    卜绘发的那些微博,那种语气,沈暮洵一眼就看出是出自江声的手笔。

    卜绘怎么会同意发这种微博。

    他们的关系进展到了什么地步?

    是否他带江声去参加音综根本上是个错误的决定?

    这些问题像是啄食腐肉的乌鸦一样不断盘旋,对自我的凝视和忌惮发出嘶厉尖锐的鸣叫,吵得他心烦。

    沈暮洵走到江声的身边的时候,正好听到卜绘开口。

    “你上次闹的麻烦,我团队花了不少时间解决。”男人用一种恹恹的口吻说。

    “什么麻烦?”

    “微博。”卜绘言简意赅地提示。

    沈暮洵目光抬起,看向卜绘。

    “那也叫麻烦?”江声本来在看沈暮洵,被他这么一说,脑海中的记忆顿时苏醒,“我还没说你麻烦精,每次见到你都没什么好事。”

    “嗯?我——”

    “何况是你应得的!愿赌服输,我给你添添麻烦怎么了?”

    沈暮洵的声音很突兀地插入了进来,“你这么做也能叫添麻烦?有人觉得自己被奖励到了也说不定。”

    空气安静了两秒,江声和卜绘齐刷刷地看向他。

    卜绘:“什么意思?”

    沈暮洵懒散地撩开眼皮,没什么情绪地和卜绘对视,嘴角扯开一点弧度,“不特指谁,别对号入座。”

    两双眼睛对视。

    卜绘扬起眉毛,轻嗤着笑了笑。

    针对的意味真的很明显,明显到卜绘觉得好笑和一丝新奇,还有一种极为晦涩,不能言明的情绪跃动着。

    他耸肩说,“赛娜抽不开身,说你的新歌需要帮忙。”

    江声感觉自己的记性开始随着不上学越来越差了,他花费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赛娜是音综的那个戴大耳环的黑皮姐姐。

    “我知道。”沈暮洵扬起眉梢点头,引着他们往里走,见江声不动,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他边走边说, “你和赛娜的交情什么时候要好到要帮她跑腿了?”

    卜绘却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隔着墨镜盯着沈暮洵抓着的那只手,视线下滑凝在江声的手指上。

    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的筋络纹路清晰。很漂亮的手,能拉满弓弦,放出极有力度的箭。那瞬间的耀眼让人移不开视线,相信他是风与阳光的宠儿。

    然而卜绘在这一瞬间想起的却是第一次见面时,江声那样狼狈的、糟糕的处境。和沈暮洵一起呆在桌子底下,呼吸隐秘又慌张。他被沈暮洵抓着手腕压在地上,手指用力到泛开玫瑰一样的红色。

    当时他带着一种奇特的,怪异的,隐秘的取笑心情。

    啊,江声也不过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他想。

    他要站在这里,看他们还能大胆到进行到哪一步。他要等在这里,看他们敢不敢出来面对他的眼睛。然后他会残忍地和林回揭露这一切。

    看吧,你喜欢的就是这种糟糕的,恶劣的,随便的人。

    沈暮洵有了明显的不耐,他说,“卜绘?”

    卜绘回过神,“干什么。”

    “你和赛娜的感情没有好到要为他跑腿吧。”沈暮洵心知肚明,他应该在卜绘没有回答的时候就跳过这个问题。他问出来,也许只能得到自己不想要的答案。

    但他还是固执地问了下去。

    他们一路穿过了办公区的茶水间,咖啡机放水的声音和员工休息时的小声议论都让卜绘感到一种说不明白的烦躁。

    他捏了捏耳钉,懒散地说,“你在怀疑什么?”

    沈暮洵推开了简易录音室的门,把江声塞到座位上去。

    江声墨镜下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沈暮洵冷着一张脸对卜绘嗤笑,“我可没有怀疑什么。我有什么要怀疑的?只是觉得这么做根本不符合你的个性。”

    手指却忍不住很轻地拂过江声的脸颊。

    隔着一层口罩,只能感觉到粗糙的质感。但是这种江声在看着他,而他也能触碰江声的简单的关系,还是让他感到短暂的心安。

    沈暮洵是真的觉得奇怪。

    这并不是他的嫉妒,也不是他的疑心病,他只是很清楚卜绘和他一样是个独行侠。

    卜绘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往后一靠摘掉了墨镜和口罩,一张不好相处的脸顿时暴露出来。

    “废话真多。”他果然真的很不好相处,口吻是倦懒的,却又奇异地富有尖锐的攻击性,“我想来就来,难道还要给你交一份述职报告。说到底也是帮赛娜的忙,和你和江声有什么关系?”

    说完一顿。

    卜绘把墨镜塞到口袋里,目光顺势看向了江声。

    江声也摘掉了墨镜口罩和帽子,乱糟糟的头发支棱起来,刚被沈暮洵塞了一杯水在手里。

    卜绘的声音一顿,扯出一个怪异的笑,“沈暮洵,我其实很好奇。你现在逼问我,是觉得我在见过你和他拉扯不清,知道他的本性……又在明知道江声是我弟的前男友之后,还认为我会和江声有什么牵扯?”

    江声手指飞快打字。

    冷少:【会劝架吗】

    对面的人:【怎么了!】

    好热情洋溢的感叹号啊。

    江声定睛一看,才发现他发给了楚熄,而不是严落白。

    算了。发给谁都一样,有用就行!

    楚熄:【冷少,你怎么知道我暗中钻研此道已经小有所成!】

    楚熄:【转发链接→[不会吵架?看这个就够了!]】?

    这不是吵架的吗??

    楚熄:【啊,不好意思,我才看到哥你说要劝架。我从来不劝的,我都是拱火的那个[挠头]】

    楚熄循循善诱……不对,是娓娓道来。

    【哥哥你知道吗,其实拱火和劝架的效果是一样的。】

    冷少:【?】

    【因为要打架的人总是要打架!他们就是犯贱暴力狂,天生的,改不了。在这时候我们要做什么呢?难道是让他们别打了吗?不,当然是搅浑水然后趁乱跑掉哇】

    冷少:【!】

    好缺德,你小子平时背着我怎么拱火的我想都不敢想。

    怎么办,竟然觉得有点道理!

    楚熄:【哥哥你让他们打再凶一点,你就可以趁机跑路,再随便踹他们两脚都没人知道!】

    【想想吧,都是因为他们才害你在这里担惊受怕!他们凭什么让你这么担心啊?真的好自私,一点也不考虑哥哥的感受[可怜]】

    【不像我,从来不当着哥的面和别人吵架[可怜]】

    【他们都不配……踹两脚都是应得的……小心别给他们爽到[可怜]】

    楚熄坐在车里盯着屏幕,毫无人情味地嗤笑出声。

    最好是打得两败俱伤去医院住个十天半个月的最好。

    少来江声面前装可怜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