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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自替嫁以来,萧月音总是习惯虚张声势,面对眼前男人这样明目张胆的调.戏和威胁,她是根本没有半点招架之力的。

    看来,此人不仅善于倒打一耙、言语无状,耍起无赖时脸皮的厚度,也是远远超出了她的估计。

    不过……

    在初初被裴彦苏的孟浪言行和他胸膛里有力的心跳扰得手足无措后,她却忽然想到了昨晚马车上的事。那时候,她因为种种巧合不小心用嘴唇碰到了他的,还试探地问了他关于那晚她不记得的事,他的回答可是比千尺冰冻还要寒冷刺骨,半点余情都不给的。

    难道仅仅过了一晚,他对萧月桢那已经几乎消失殆尽的情意,便又春回大地了?

    “大人,”小公主又多了几分底气,颇有赌一把男人要挟的态势,临危不乱道:

    “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大人久沐圣人之道,是断不会这般明知故犯的,不是吗?”

    谁知她怕什么裴彦苏便来什么:

    “原来,公主也知晓这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吗?若是如此,那先前公主几次三番主动,便都是微臣主动招惹了公主?”

    “这张字条,证据确凿,永安公主你竟同敌国国君订立私约,恐怕所约之事,不仅仅是做花瓶吧?”

    萧月音与裴彦苏同座,初初几息惊愕之后,经历过数次风雨的人,也比先前要宠辱不惊得多。

    她不再是当初那个被卢据的头骨做成的酒碗,吓得当场昏迷的小姑娘了。

    不知是因为他在她身侧,还是她怀揣着足以一击制敌的利器,就在裴彦苏的手覆住她的、即将开口为她驳斥时,萧月音率先发声:

    “没错,那字条确实是当日我们一行被困在鸭渌府时,本公主亲笔写给大嵩义的。”

    “公主识时务,承认了便好,”格也曼的脸上划过一抹得意,“免得费尽口舌砌词狡辩,最后还不是铁证如山!”

    萧月音感受到裴彦苏覆住她手背的源源热意,心跳渐渐恢复如常,又说道:

    “当日,我们一行走水路自新罗返回,却在出发不久被渤海国战船拦截。”

    全场鸦雀无声。

    “当时情况十分紧急,每个人甚至都被喂服了软筋散,侍卫们保护我们,都无能为力。这样,本公主一心保下自己的婆母,姑且算是人之常情吧?”萧月音看向坐在上首的乌耆衍,镇定的目光落在乌耆衍手中的字条上,大方解释着字条上的内容。

    格也曼不屑地哼了一声。

    “当然,更重要的事,是本公主把另一个珍贵的机会,让给了王子您失散多年的亲弟弟。”说到此处,她还故意停顿,微微叹了口气,才继续:

    “王子您的幼弟自小失散,阴差阳错流落邺城,成了我大周皇寺众多僧侣的其中一位,又缘分使然,跟随本公主和亲的队伍来到漠北,若是让他就此丧命渤海国,岂不是大憾一件?”

    萧月音的嗓音依旧柔婉,然掷地有声,每一声如一颗松润的石子,落地之后却激起了层层巨浪。

    满场哗然。

    而其中,反应最大的不是别人,正是格也曼与静泓的夫妻、右贤王乌列提本人。

    他只比乌耆衍小一岁多,却和单于很不一样,长着一张与汉人相差无几的脸。

    此时他瞪着棕黑色的眼,对周遭瞋目而视,先是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单于哥哥,又转向揭穿这一切的永安公主,就连发问的声线,都变得扭曲无比:

    “你、你在说什么,你说那字条上的那个沙弥,叫静泓的,是本王的幼子?”

    很显然,这个局是乌列提与格也曼一同埋下的,他也清楚知晓那字条上的内容。

    “确凿无误,”与乌列提的反应相对,萧月音淡然从容,回应时仍旧笑容浅浅:

    “今日之宴,静泓师傅并不在坐列,右贤王若是不信,大可将他召来,以辨身份。”

    “末将听说,汉人有一种方法,叫……滴血验亲。”坐在距离裴彦苏不远处的霍司斐,也在这个突然沉默的当口发了言。

    他酒量极好,即使同其他将士们一样饮了不少,此时却只是微微脸红,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把两人的血滴入同一碗清水之中,只有血脉相连的人,鲜血才能相融。”

    “快,快把静泓带来!”乌列提早已把格也曼状告裴彦苏一事抛诸脑后,不等乌耆衍的态度,火急火燎想要将此事落实。

    乌耆衍却也并未阻拦,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心腹,将处在风口浪尖的静泓带来。

    之后的事,也确如萧月音所料想的那般发展。

    静泓被带来,先是当众脱了鞋,让人看清他生了六趾却被他自己生生切去的左脚,之后又被带着滴了血,按照霍司斐所说的方法,与乌列提做了清水的验证。

    在两人的血于清水中相融的那一刻,乌列提忍不住仰天长啸:

    “想不到,本王与王妃苦寻幼子多年,曾一直以为此生再无可能寻回,今日却柳暗花明!”

    一直懵然无状的格也曼,也终于回过神来:

    “怪不得当初你舍身相救,原来是你我本为自家兄弟——”

    ——“王子说笑,若论自家兄弟,那么我在王子的眼里,是否也称得上‘兄弟’两个字呢?”就在几人沉浸于认亲的巨大喜悦时,裴彦苏却突然高声抢白。

    萧月音心头一滞,下意识摸了摸怀里那封伪造的密信。

    幸好,东西还在。

    她听出裴彦苏此话是要向格也曼发难,可他手中没有证据,口说无凭,哪里能彻底将格也曼钉死在耻辱柱上呢?

    格也曼先是下毒,后来又是设计构陷,再后来丢下将士临阵脱逃,罄竹难书的罪行,却因为他是乌耆衍单于唯一的侄子,而轻飘飘放过了。

    以至于今日,他还能恬不知耻、义正词严地反告她和裴彦苏里通敌国,像小丑一样,不断拉低丑恶嘴脸的下限。

    或许,为了彻底解决格也曼这个不断制造麻烦的祸患,萧月音应该把他私.通的信件拿出来。

    可是,她已经将原件送还给了静泓,静泓此时也在此处,她若出尔反尔,便也彻底成为言而无信的小人。

    就在她反复犹豫时,裴彦苏已经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另一封信,走向乌耆衍,亲手呈给了他:

    “与渤海国大战初期,敌方主将张翼青设下毒计,摩鲁尔将军遭伏。当时格也曼王子正在儿臣的后援军中,听闻摩鲁尔将军的遭遇,急急前往大营支援。但就在同一日,儿臣的斥候在探查敌情时,却意外截获了这封信。”

    乌耆衍快速扫过信件,原本酡红的面色,也阴沉了下来。

    格也曼听到此信的来历,登时腿软。

    那封信是他亲笔手书,寄给敌将张翼青,告知他赫弥舒率部所处的位置,请求对方派兵将他们一网打尽的。

    相比于自己手里那永安公主含义暧昧不明的做赌字条,他这封信,才是更加确凿的罪证。

    眼前的少女说这些拒绝的话时,眼泪仍旧簌簌流下,一颗一颗沿着她精致的下颌滴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也一滴一滴堵住了他方才开始便揪成了一团的心口。

    这个女人究竟有多绝情,又有多希望别的女人能够把他对她的爱重全部分去,好独善其身?

    他垂眸,与她的婆娑泪眼对视,嗓音却不自觉哑了大半:

    “你……就一定要把我往外推吗?”

    这一次,整个人都被泪水浸泡的萧月音也听出来了,这才高八斗的状元郎,对萧月桢的情意,应当从未消减过。

    占有之心也好,爱慕之心也罢,能够问出这样问题的人,绝非是利用感情之人。

    但她却无论如何不能讲明实情,甚至连半点松口之意,都不能流露。

    而越急眼泪流得越凶,她也硬撑着不断思考圆谎的话术,就这样沉默的片刻里,那先前一直托着她后脑的大掌忽然滑到了前面,捧起她被热泪沾湿的面颊。

    然后裴彦苏也等不及她如何回答,又一次俯身吻住了她。

    32.

    这一回,裴彦苏倒是比上次温柔了许多。

    萧月音也果然是渐渐止住了眼泪,待男人终于餍足放开了她之后,再次头脑空空,方才本就在酝酿说辞,现下便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了。

    而裴彦苏也很满意自己的成果,和怀里的女人又无声对视了片刻之后,方才微微长叹。

    “现在时辰尚早,微臣骑快马去一趟燕山,把牧医请回来,应当不会有阻滞。”说话的时候,拇指还为她将唇角残留的泪珠拭去。

    他也知晓自己这么说,也就代表着最终妥协。

    谁让他自以为意志力坚定,也早已看穿了小公主虚伪绝情的面孔,却在即将成功逼迫她说出他想听的话时,瞬间便被她汹涌的眼泪彻底征服?

    只要她不再哭,不再哭得那般伤心,他怎么样都好。

    是以,在小公主惊喜的眼神里,他对她许下了承诺,且很快付诸行动,骑上快马,向燕山营地疾驰而去。

    女人的眼泪当真是一大杀器,希望她没有发现自己对她的眼泪这般招架不住,否则以后自己想要硬下来的心肠,便随时都会再次因为她的几颗珍珠,而土崩瓦解了。

    就像方才的宴席上,她的目光是否曾在他身上驻足过一样。

    裴溯心烦意乱,刻意绕离那不知是何人的大汉,盖因他身上的酒气,让她再次产生了不安。

    她习惯于清醒着痛苦,酒这样使人昏沉使人短暂意乱的东西,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果然,还未进乌耆衍的卧房,她便闻到了其中飘来的浓郁酒气,令她作呕。

    婢女退下,房内只剩她与乌耆衍两人,她屏着呼吸走近,只见这专门为单于准备的房内,并没有床榻等物,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巨大的毡毯。

    毡毯下面铺了数层松软干燥的草垛,草垛联结紧密,比汉人所睡的床榻高度略低,却更加舒适有弹性。

    单于驰骋草原,也会将草原上的衣食住行的习惯,带到被他们所占领的汉地上来。

    此时,乌耆衍正仰面躺在那毡毯上,两只胡靴在地上歪歪扭扭地拧作一团,身上的胡服也颇为凌乱。他听到裴溯进来的脚步声,一动未动,只冷冷懒懒哼道:

    “会伺候人吗?”

    屈辱感眨眼而至,裴溯喉咙紧绷,说不出话来,强行驱动双脚,走到了乌耆衍的身边。

    指甲将掌心掐得生疼。

    “今日,是看在赫弥舒的面子上,才把你叫过来的。”乌耆衍忽然坐了起来,双脚落地,分腿坐直,双手撑住双膝。

    “还在看什么?回答我的问题。”凌厉的目光瞥来。

    裴溯心头一震,乌耆衍身上浓烈的酒气随着他的说话更加浓烈,她强忍作呕的冲动,低下了头,道:

    “二十二年来,我一心只在抚育儿子上,不会伺候人。”

    “又干又松,长得有点姿色有什么用?”乌耆衍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又指着自己双脚之下:

    “那就用嘴吧。”

    裴溯一动不动,凤眸微微撑开,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跪过来!”这下乌耆衍仅有的耐性耗尽,光脚踩着石板的地面,微微起身,抓起裴溯头顶的高髻,一把将她拽倒在地。

    重新坐好的时候,裴溯只能跪在他指定的地方,双手死死抓住自己上衫的下摆,垂着头,任高髻散乱肩颈。

    “赫弥舒能干有本事,是因为他是我的儿子,你别得意,以为都是你的功劳。”见她这副死样子,乌耆衍狠狠捏住她的下巴,“就算我现在杀了你,赫弥舒知道了,为了我的单于之位,他也只能无动于衷。”

    乌耆衍手上的力道太大,裴溯疼得霎时眼含热泪。

    但饶是如此,看向这个当年对自己做下兽.行的男人,她的目光仍有傲骨。

    乌耆衍回想起当年的场景,过了这么久,这个女人还敢用这种眼神看他。

    “扫兴!”耳光狠狠甩在裴溯白净的脸上,裴溯被巨大的掌风打落在地,有鲜血沿着她的唇角,滴落在地面上。

    她满耳都是轰鸣,旁的什么也听不见了。

    双膝被冰冷坚硬的地面几番碰得疼,手肘也因为支撑而撞伤,浑身没有一处不疼,裴溯却由不得自己有半点停滞。

    她还没死,她不想死。

    尽管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局,她还是拼了一口气,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就往门外跑去。

    无人阻拦她。

    她本也未带婢女,她还记得来时的路,捂着被打得红肿的脸,一路蹒跚着往回走。

    走出府门,却见来时的汉子还蹲在阶梯上。

    光影转换,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与裴彦荀称兄道弟的胡人,是裴彦苏新收服的心腹,是今晚宴席上提议要让静泓和乌列提滴血验亲的军官。

    更重要的,他是那日暴雨她被困在官道上求救无门时,从天而降为她除困纾难的男人。

    目光短暂相碰,裴溯连忙闪开,离开的动作仍旧蹒跚,她却丝毫不敢停留。

    两道宅院府门相对,都有重兵把守。

    她是赫弥舒王子的生母,如此狼狈的模样,她不能被旁人瞧去。

    霍司斐却望着她离开的身影出神。

    方才的匆匆一眼,他看清她面上鲜红的掌印。

    她的发髻蓬乱,她的衣襟发皱。

    她的双眼通红,分明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他的心口突然莫名刺疼。

    “孟大人无须为我牵挂,”听孟皋似乎越说越沉重,萧月音赶忙笑着宽慰,“有大周千里江山作后盾,即使漠北王廷上下虎视眈眈,我也丝毫不会害怕。”

    主仆二人便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身后的幽州城很快便没了踪影,而目标的营地,也暂时还看不见在何方。

    而就在两人的对话暂时凝滞,相对无言时,一直牵着马稳步如山的孟皋,却如同被抽干了呼吸一般,直直倒在了地上。

    萧月音一声惊叫,脑中一片混沌,刚要下马查看孟皋究竟如何,后脑却是一痛,紧接着,便也失了知觉。

    而躲在暗处一路尾随两人的倪卞见状,心下也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新主裴彦苏来:

    幸好他早已料到今日的婚仪可能有变,在闭关之前叮嘱过自己暗中保护公主,否则,公主此番被人劫走,可是不知下场会如何凄惨了。

    33.

    乌耆衍手握整个漠北,在自己这个新认回来的小儿子身上,也费了许多心思。

    这一次裴彦苏在大婚前的闭关,除了因为他为其安排开始学习接手王廷的事务之外,便是漠北代代传习的婚前祭祀狼神的仪式,需要举行整整三个日夜。

    这个仪式,乌耆衍从前只在次子车稚粥成婚之前为其办过,就连他的长子狐维,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乌耆衍枭雄大半生,称为“传奇”也不为过,唯有在几个儿子的问题上,始终意难平。

    且看裴彦苏,他的祭祀闭关住所与新婚的营地相隔不远,到大婚这日暮色沉沉之时,他才终于将所有的仪式完成,在重新换了身大红色的胡服袍后,方才单人单骑,在指引下来到了营地。

    营地之中立有三顶一模一样的大帐,围着的篝火正熊熊燃烧。今晚有三名同时嫁给他的新妇,不出意外,便分别处于这三顶灯火通明的大帐之中。

    来之前,新妇的祭天仪式已经完成,各自被送入了大帐。裴彦苏问明了公主所在之后,便毫不犹豫地朝着那顶大帐走去。

    帐内无一婢仆,上下陈设倒是肉眼可见花了不少心思,但只要那一身火红的嫁衣映入眼帘,旁的便再不会分走半点注意。

    但这端坐的新妇并非大周的永安公主,而是那配合着撒下了弥天大谎的萨黛丽。

    自听话入帐之后,她的心便一直怦怦直跳,根本无法平静。

    萧月桓的父皇弘光帝生性仁弱,除了十几年前雷厉风行将襁褓中的幼女萧月音送往宝川寺外,对内对外都极少展露天子惮赫千里的威仪。

    而裴彦苏突然这一声咆哮,让萧月桓与姜若映都吓得面如土色。

    他们本以为,这小王子听到萧月音替嫁的真相后会勃然大怒,可他的话——

    “音音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未来的单于大阏氏——”

    “音音”二字喊得自然又亲密,在这剑拔弩张的激动时刻,竟然让“音音”的兄嫂两人,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甜。

    然而甜过之后,更是无比的震惊。

    他们不敢确定,是裴彦苏其实早就知道萧月音是代替萧月桢出嫁而一直佯装不知,还是对自己相濡以沫的枕边人情根深种,她真实身份为何,他根本不在乎?

    但无论如何,天子一怒,流血漂橹,裴彦苏这个未来的漠北单于,盛怒之下也很难不做出脱轨叛道之事,轻而易举实现自己放下的狠话。

    当初冀州迅速城破失陷,原本漠北铁骑挥师南下、占领周都邺城不过是弹指之间,而到如今,当时以一己之身保住邺城的状元郎,早已翻了脸,随时可能冲冠一怒为红颜,萧月桓夫妇不敢想象这一趟拿回冀州不成反倒引发如此严重的后果,再次痛哭流涕,纷纷哭求。

    “音音不幸,幼时被父皇厌弃艰难长大,现在又有你们这样的兄嫂,听见她失踪的消息,不但没有半点担忧,反而还只想着自己——”剑气的寒光折射在裴彦苏高挺的鼻梁上,他那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更像是沁出了血色。

    “冀北!”裴彦荀赶到时,便听见他这样的不屑的喃喃。

    只是扫一眼这屋内混乱不堪的场面,他便将原委猜的七七八八,挪步至浑身被寒刺笼罩的裴彦苏身旁,在他耳边低语:

    “无论如何,康王夫妇是弟妹的嫡亲兄嫂,你做事不要太过冲动了。”

    裴彦苏冷冷地回视他。

    “若是弟妹知晓你这样对待冀州和邺城,会如何想你?”裴彦荀又将萧月音搬出来,“你为她夺回冀州,又让她受了冀州百姓无数赞誉,现在却要出尔反尔……你可曾想过,那些昨日还山呼公主千岁的百姓,又会如何翻脸不认、唾骂她为红颜祸水?”

    裴彦苏眉头紧锁,握住剑柄微转,那刺眼的寒光便闪过萧月桓与姜若映的眼帘,两人被吓得闭上了眼。

    “康王与王妃昨夜宴饮宿醉,突发恶疾,不得见人。”裴彦苏给两人保留了一点体面,“其余冀州交接事宜暂缓几日,至于其他周廷陪随,让他们各自在房中也休息吧。”

    说完,将佩剑收回剑鞘,带着裴彦荀出了房。

    留下萧月桓与姜若映如释重负地对视一眼,然后双双脱力,昏厥过去。

    裴彦苏刚重回驿馆,小厮胡坚已经带着人回来了。

    “启禀王子,小的已经轻骑寻过冀州城向西和向北方向,并未发现公主和阏氏的踪迹。”速去速回的胡坚满头是汗,即使说这几句话时,仍止不住微喘。

    而他停顿的意思,是想问王子接下来又该如何处置。

    毕竟公主和阏氏失踪一事,于大周于漠北都很重要,昨日才举行了盛大的归还典礼,今日便有了这样的变故,实在是不敢张扬,跟不能大张旗鼓找人。

    此时的裴彦苏冷静了一点,自然也猜到了胡坚先暗自出去找人是裴彦荀的吩咐,便将目光转向自己的表兄,问:

    “向西向北都没有她们的踪影,依表兄高见,你的姑母和弟妹,此时会在何处?”

    裴彦荀的额头却沁出了微汗。

    他的表弟这话虽然看似恭谨谦逊,然而那字字难以掩饰的轻漫,都在向他表达对他自作主张的不满。

    现在的裴彦苏和过去刚刚高中时比,举手投足的风度和从容仍在,但那乖戾和残暴却总是在不经意间彰显。

    他从生父乌耆衍那里继承的不仅有高贵的身份和墨绿的瞳色,还有残忍暴戾、凶悍多疑的天性,他是草原上驰骋千里的孤狼,任何人但凡触怒了他,都不会有任何好的下场。

    当然,这样的转变不仅仅是天性使然,还因为他又多了一条软肋——

    永安公主,静真居士,“萧月音”三个字,早已和裴彦苏深深绑在了一起。

    裴彦荀旁观者清,自然明白公主对裴彦苏来说有多么重要,也正是因为此事牵涉太多,他才不得不站在自己的王子表弟身后,事事为他筹谋打算。

    而他此刻的沉吟显然已经让再次盛怒的王子耐心耗尽,他张口说话时,裴彦苏已经握住了自己配马的缰绳,翻身坐了上去。

    “我猜,她们有可能往南,向邺城方向去了——”但裴彦荀仍然要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尽管可能会在裴彦苏的盛怒上火上浇油。

    “王子!王子!”却在裴彦苏即将纵马离去的同时,一名婢女从驿馆的台阶上疾行向下,手里似乎还捏着一个信封。

    裴彦荀认得她,这是公主身边仅有的两名婢女之一,名叫翠颐的。

    印象中,她平日里极其低调,连话都不多说一句。

    今日怎么是由她出面了?

    然而裴彦荀的疑惑,很快便被翠颐的话语淹没:

    “昨晚公主回来时,只让韩嬷嬷随侍,早上又一句话不留便离开。奴婢方才整理时,才发现原来公主走时让韩嬷嬷简单收拾了行装……还,还留下了这封信。”

    听到“信”字,裴彦荀眼前一亮,但见翠颐双手递奉的信封颇旧、空无一字,不像是新写的。

    裴彦苏迅速拆开信,却从入眼的第一个字起,便止不住热血上涌。

    这根本不是音音写给他的信,这是早在他们前往新罗寻求结盟的同时,格也曼暗地里联络大嵩义除掉他们而亲笔写的信。

    音音怎么会有这封信?

    在沈州的庆功宴那晚,乌列提格也曼父子率先发难、咄咄逼人,形势那般紧张,他随时都可能会反被诬陷通敌卖国,音音手握这样重要的证据,却并没有拿出来?

    是因为乌列提是静泓的生父,她舍不得吗?

    ——但,昨晚萧月桓在宴饮上披露公主双生一事,之后音音又与兄长吵闹赌气,在今晨与他的母亲一并不辞而别,却给他留了这样一封信。

    是在告诉他,她确实是萧月音,但与他夫妻一场,终究抵不过与静泓十余年的青梅竹马之情吗?

    想到此处,裴彦苏喉头腥甜,然后“噗”地一声,喷出了大口鲜血。

    “汉人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另一个男人咂了咂嘴,“我见犹怜……对对对,我见犹怜。”

    反复感叹着自己的博学,他俯身将呼吸贴在萧月音的耳边,得意地笑:“美丽的姑娘,哭起来也这么好看,我真是喜欢的不得了呢……你放心,等会儿我尽量轻一点,你的水要留给下面,不然也是浪费……”

    “妈.的臊./死老子了!一个个学什么汉人,假惺惺让来让去,没人上老子就先上了!”却有一人按耐不住,伸手便往萧月音的胸.口来,可是她身上的嫁衣不止绣工繁复,就连形制也是复杂至极,那人用油手找了一下,却根本寻不见解衣之处。

    方才那个“怜香惜玉”的男人也没了耐性,顺手便将萧月音腕上腿上的束缚解开,对其他正在磨刀霍霍的几人道:

    “这妮子反正也跑不了了,解了也好,咱们几个慢慢弄。”

    前一个大汉已经被这嫁衣搅得心烦,准备直接用刀将衣服割开,一摸腰间发现进来时挂在了门口,便转身去拿。

    可还没走到,外面却传来一阵勒马嘶鸣,紧接着便是骚乱鼎沸之声。

    “妈.的怎么回事!”大汉被搅了好事,鬼火正旺,掀开大帐的门帘,伸脖出去,就往外狂吼,“二王子正快.活着呢,哪个不长眼的,在这里坏他好事——”

    可尾音未断,这留在帐子里的身子,却因为惯力直直向前倒去。

    正欲作乱的几人齐齐一看,只见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大汉,眨眼之间,竟然只剩下一副身子,项上人头不翼而飞!

    与此同时,一个同样一身红火的男人掀开了门帘,如高山一般,堵住了所有人的生路。

    萧月音眼前的水雾瞬间消散——

    是裴彦苏!他,他竟然还活着!

    34.

    形势瞬息变化,叫人措手不及。

    因为方才并未将力气浪费在挣扎反抗上,萧月音反应奇快,趁着面前的男人们注意力都在突然出现的裴彦苏身上,立刻站起来,用尽了生平最大的力气,顺利跑到了大帐的门帘边。

    所幸裴彦苏身材高大,将这门帘一挡,外面的那群早已被他打趴下的喽啰,便也冲不进来。

    局势暂时平衡。

    “你,你不是死了吗?”帐内的大汉强作镇定,先声夺人。

    “二哥也以为,我已经被毒死了吧?”裴彦苏只看向车稚粥。

    因为她已经在他身边,那颗悬着的心也坦然落地,方才她向他奔来的时候,眼中没有怯懦,却全是如同重见天日一般的晶亮的神采。

    他因此而多生了无数的力气和勇气,对车稚粥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如同穿云破月的利箭,直直射向还没从地上将下巴捡起来的漠北二王子:

    “从前我晃荡于周地、全无功名时,便听闻过几次二哥的事迹。我以为,二哥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想不到几次交手,却发现不过尔尔。”

    显然,这话不仅激怒了车稚粥,也激怒了帐内剩余几名车稚粥的心腹,几人对视一眼后,便同时向门口的二人冲来。

    只可惜,除了车稚粥外,剩下的几个男人以为万无一失,在先前进帐时为了快.活更加方便,都将身上的佩刀挂在了门边,如今赤手空拳,到底只能硬拼。

    萧月音也早已发现他们的破绽,方才几人短暂对峙时,她便已经将其中的两把佩刀取下,除了刀鞘,交给裴彦苏一把,自己也拿了一把。

    想起上回在冀州之外遇到车稚粥手下的劫掠,裴彦苏表现得几乎不堪一击,她也不知他们此番以二敌四,胜算有没有一成之多。

    但眼下,她也只能相信他了。

    出乎沈州城中所有人的意料,这次乌耆衍单于从上京过来,没有带别人,反而带了右贤王乌列提和他的独子格也曼王子。

    先前格也曼有下毒和串通隋嬷嬷一事,萧月音至此还是心有余悸。再加上裴彦苏这些日子以来,同她讲了许多此次出征时的事,格也曼曾经抛下染了疫病的大部队独自逃回上京,萧月音对这样的人品,自然是嗤之以鼻。

    只是,偶尔还能想起静泓曾在先前对此人十分友善、甚至还破天荒地衣不解带侍疾,她心中难免颇为感慨。

    也许聪慧如静泓,也有识人不清的时候。

    不过再怎么说,这些都是属于裴彦苏的政事和军事,萧月音并不想多参与,只是在陪着他出城迎了乌耆衍的銮驾之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回去歇了。

    说是歇息,萧月音其实并非贪图安逸之人。

    北北这些日子也被喂胖了不少,今日她一早出门又独自回来,小猫也比之前要黏人许多,上来就在她的脚边蹭来蹭去。

    撸了一阵这只愈发乖顺的猫儿,萧月音又将它好好放到了岸边,自己研墨开笔,抄起了《普门品》。

    一旦沉溺做事时,她便分不得二心。从前在宝川寺中的生活让她习惯了清心寡欲,离开邺城后的种种时常让她心旌摇曳,也只有抄经这件事,可以让她彻底心无旁骛。

    心无旁骛到,连裴彦苏什么时候走近、停在她身旁的,都不知道。

    笔尖的墨汁尽了三分之二,便要蘸取新的,抬手伸向大案又上方的墨砚,却在笔尖要落入墨汁前,手被大掌握住。

    紧接着,松柏之气扑鼻而来,腰上一热一盖,便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狼毫握不稳,从她的柔荑之间飞落,磕在墨砚上,笔锋上残余的墨汁,便飞溅在了一旁乖乖蹲卧的北北身上。

    北北雪白的皮毛霎时便被黑色的墨点污染,小猫咪虽然最近乖顺,却对这飞来横祸十分不满,原本还在眯着眼假寐,这下也乍然睁开一蓝一绿两只猫眼,不情不愿地“喵”了一声。

    当然,不满的不止是北北这只猫。

    自从裴彦苏凯旋后,这几日他每次回来都不打招呼,有时候是用手,有时候是用腿,当然用嘴的时候不是靠说话,而是别的动作。

    像这样在她抄经的中途打扰,前日已经有过一回,当时萧月音只是略微抱怨了几句,裴彦苏倒是嘴上说着要改,但昨日又在她为北北剪指甲的时候故技重施,一点没有认错的觉悟。

    而且他每次突然打扰,说不了几句话后便蠢蠢欲动,作乱并不尽兴,只能算是他的开胃小菜,正餐须得等到夜深人静之后。

    “为什么同样是‘北’,有的猫善解人意从不给我惹麻烦,有的狗却屡教不改呢?”萧月音说最后几个指桑骂槐的字眼时,裴彦苏正把头埋进她的肩窝里,像是她先前抱着北北吸一样,也抱着她吸。

    但她吸猫是爱不释手、真的只是用鼻子,某只狗吸人,可会用到唇齿。

    一旁还在委屈的北北,也跟着“喵呜”叫了一声,像是在附和自己女主人的控诉。

    裴彦苏的吻沿着肩窝向上,绵密地寻到了她的耳珠处,今日她戴了一对小巧精致的缧丝耳珰,坠子刚好垂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一带,他的吻还没触碰,她却已然生了一些痒。

    指甲原本是抓着他的手背,这下却脱了力,男人沉沉的嗓音也几乎同时响起:

    “公主的大篆比起先前所见,又丰劲了不少,看来微臣这几日努力喂胖公主,也颇有成效。”

    一语双关,状元郎摆弄文字的功夫也比从前进步了许多,话音未落时,手掌也向上,捧住了他真正想要夸耀的丰腴。

    “胡言乱语。”被拿捏命脉的小公主选择直截了当否认,在言语上她吃过太多次亏,大多数时候,全盘推翻比抓细枝末节狡辩有用得多。

    “那微臣再胡言几句,”得了便宜的男人嘴角噙着笑,没有吻她,眉骨和她耳后的碎发贴在一处,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她方才抄毕的经文,“从前在邺城时,微臣几次入宫,偶尔见公主做女红,但为何公主做了微臣的王妃,反而不做了?”

    萧月音脱力的手指又紧绷了起来。

    女红一事,和棋弈一样,都是她这个在佛寺中长大的居士根本不擅长的。先前隋嬷嬷在时,也从未提过此事,现在知晓隋嬷嬷用心不纯,她更不能确定萧月桢究竟如何。

    不做,因为极容易露出马脚,这和字迹一事到底不同。

    “我有嬷嬷和婢女们做,为什么要自己动手?”回答时,她极力克制颤抖。

    两人之间有片刻的沉默。

    萧月音心跳快了好几分,就在她以为裴彦苏又要找她话中的漏洞时,身上忽然一松,是他稍稍放开了她,揽住她的双臂,将她重新摆正,正色道:

    “那微臣对公主有功,可否向公主讨一个亲手做的香囊,当是赏赐?”

    “有功?”仿佛高高在上的小公主脑海中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脱口而出道:“你不会想说把我喂胖这件事吧?你一厢情愿做事,强买强卖,难道——”

    ——“我马上单独去见单于。”却被他抢白。

    萧月音眉头微蹙,表达自己的疑问。

    “当日公主答应为促成漠北与新罗结盟,向微臣开出了条件,”裴彦苏一面说,一面用指腹把玩她垂落在肩头的一缕青丝,“说要微臣将冀州还给大周,公主还记得吗?”

    萧月音点了点头,这件事她当然记得。

    “交易达成,公主便费了不少心血伪造大周国书,此后又全力配合微臣与新罗结盟、在渤海与大嵩义等人周旋,”他的手指不停,看向她的灼灼目光里,也多了几分欣赏和仰慕,“如今微臣大胜,自然要兑现对公主的承诺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抿了抿樱唇。

    “此番从大嵩义手上夺来沃野千里,我自然有本钱向单于为公主讨来冀州,”裴彦苏顿了顿,“在我出发之前,我向公主讨这香囊做赏赐,公主当何如?”

    萧月音是在胯./下的汗血宝马疾驰穿过一片密林之后,方才渐渐回过神来的。

    天色全黑,一路飞奔,身后的男人只稳稳将她护在怀中,并未言语半句,月光下他紧握缰靷的长臂结实有力,只有骨节分明的手背上偶露的点点血痕,诉说着他们起先共同经历的一场生死剧变。

    她紧贴他的胸膛,明明有呼啸风声和哒哒马蹄声擦着耳畔掠过,她却仿若听见他有力的心跳,透过她在长夜漫漫中愈发单薄的嫁衣,传入她自己的心头。

    一转眼,两人又入了一片密林。

    头顶光线渐暗,大雨过后的草木泥土气息扑鼻而来,萧月音一直抓着前鞍桥的手指发麻,也终于在此刻,再也无法紧绷下去。

    劲力渐松,眼看支点坠落,裴彦苏及时用大掌包裹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勒马停驻,一气呵成。

    他的手掌宽阔,温暖而有力。

    萧月音却屏住了呼吸。

    “公主还在生微臣的气吗?”耳边是他的问话,虽不是贴近,却仍能感到热息。

    被问到的人一怔。

    “生气微臣方才不等公主做出选择,自作主张卸了那车稚粥右边的胳膊。”裴彦苏料到她的疑问,先一步解惑。

    “我……”话到嘴边,她却只剩下嗫嚅。

    因为想问他的问题太多,一时不知从何讲起。

    “有什么话,到了山顶,公主再来详问?”他的声音再起,却是比方才温柔了许多。

    “山顶?”她扬了尾音。

    “树林遮云蔽日,公主要审问微臣,自然需要找明亮之所。”说话间,他一夹马腹,又驱赶着胯./下的汗血良驹,踢踢踏踏向上峰驰去。

    萧月音挣脱了他的手掌,又自己握了前鞍桥,稳住身形。

    耳边却又传来他的话语,轻柔得像是未曾开口:

    “月色无音,却能清楚照亮人心。”

    35.

    穿过密林,汗血宝马载着两人,很快便到达了山顶。

    这座山并不高,所幸山顶地势平坦,不等萧月音开口,裴彦苏先下了马,还主动将她抱了下来。

    倒是让她避免了被他发现自己根本不会骑马的尴尬。

    在他转身清理嶙峋山石上的落叶与灰尘时,萧月音仍旧还在回想,方才他在密林中对她说的那几个字。

    “月色无音”……

    不正是她的生父弘光帝为她起这个名字时,那一笔一画中的言外之意吗?

    不可能,一定刚好是凑巧。

    即使他真的怀疑过她的身份,也绝不可能知晓“萧月音”这个名字。

    “此行仓促,微臣并未携点火之物,是以只能带公主来此。”犹豫间,裴彦苏已经为她清理好了那山石上的坐处,向她示意,“此处空阔,以公主目力,应当足以看清。”

    满心混沌,讷讷照他话行到那石座之处,高度正好,臀.下虽隔了嫁衣裙摆,仍旧是一片冰凉。

    秦娘子给的避子丸,一瓶是给萧月音自己吃,一瓶是给裴彦苏吃,双份保险,双份心安。

    秦娘子医术高明,调配的药丸遇水即化,就在萧月音错愕的刹那,苦涩已经转瞬蔓延,满满堵住了她的口。

    在她顺势将药和水尽数吞下的时候,裴彦苏也疾步走到了床榻之前,看着她。

    他的态势居高临下,他方才的问话也带着薄薄的怒意,萧月音将盛着凉水的茶盏放回床头的几案上,不接他的眼神,身上累极,话语也声音小小:

    “有点口渴,喝口水罢了……”

    但几乎同时,床头几案上那没来得及收起来的两个药瓶,也入了她的视线。

    谎话实在拙劣,反应迟钝的萧月音错愕一息,便听到裴彦苏果然抓住她的漏洞:

    “这是什么?”

    抢在她之前,把那两个药瓶拿了起来。

    她当然不可能说实话,否则她也不会下意识趁着他不在的时候服避子丸。

    秦娘子说过,女人只能给心爱的男人生孩子。

    萧月音虽然扮演着深爱裴彦苏的萧月桢,但她到底还是萧月音。

    她爱他吗?她想不明白,何况远在邺城的萧月桢音讯全无,萧月音也许仍旧还有交换的机会。

    她只知晓自己不能在此时有孕,若是有了孩子,她和裴彦苏便会彻底纠缠不清。

    就像……裴溯和乌耆衍那样?

    每每细思这些,萧月音的心便像徜徉在无边无尽的海。裴彦苏方才虽然只有一次,但已然将她折腾得太狠太凶,她身子不够敏捷,脑子反应也不够快。

    因为身子不够敏捷所以找药吃药动作太慢被他发现;因为脑子反应不够快所以没有好好预估裴彦苏这趟出去应当很快就会回来。

    裴溯是因为一早要出发去懿宁庵还愿所以才没和他们一起去送秦娘子夫妇的,那里山高路远,这个时辰应当没有归来,裴彦苏去看她,必然扑空,也必然很快会回来。

    萧月音想到这些,伸手捂住了脸,“唔”了一声,颓然倒回了被衾里。

    裴彦苏仍然握着药瓶,也顺势坐在了床边。

    “这是秦娘子开给我的补药,这次的病害我险些丢了性命,当然要好好补一补。”弥天大谎是她又生了急智才有的,也因为这样的谎话太过离谱,萧月音说出口的时候,小手仍旧将脸捂得紧紧的,所以每一个字,都闷在了掌心里。

    “补药?”男人品咂着这两个字,又淡淡发问:“那为何要偷偷背着我吃?”

    “是……”方才她的动作和明显的躲闪已经无法将“偷偷吃药”这个事实翻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编,小手依然死死捂着,“是大人你太厉害了……”

    裴彦苏眉尾一挑,越听越觉得有趣,将那两瓶药又放回了床头的几案,长指抓着她的手腕,想看清她被捂住的玉容:

    “什么太厉害了?”

    “就是……就是……”萧月音发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头顶发烫,声音越来越细:

    “大人英武不凡,我是个弱女子,又刚刚大病初愈,每次被大人索、索取那么多,自然是要补回来的。”

    “公主把我们的房中事跟那位秦娘子说了?”这一回,裴彦苏稍稍用了力,小公主的手被抓开。

    小脸通红,连沾湿的鸦羽长睫都写满了羞涩。

    “那种事见不得人,我怎么敢……”实在羞人,萧月音本来想再用手将脸捂住,奈何被他抓住,她只能偏头,用闭眼来掩耳盗铃。

    裴彦苏爱极了她这副模样,又乖又软,实在是很好欺负。

    何况她还不着寸,缕衾被在她这一起一落之间往下又滑了不少,雪酥的大半盈圆带起深壑,有他留下的许多痕迹。

    “见不得人,当然是见不得人的,”心头一热,他仍然抓着她的腕子,俯低前倾,靠近了她:

    “公主的那般模样,怎么能被旁人瞧见?”

    腕子上愈加滚烫,萧月音害怕他又要胡来,赶紧将话题拉回到药上去:

    “秦娘子说了,补药在事后吃效果最好,我、我也是忽然想起来,不是什么偷偷吃……”

    说完,她自己也把小脸转回来,证明自己并无半点心虚,迎着男人的目光灼灼:

    “而且我还找秦娘子,为大人讨来了补药。”

    “我?”裴彦苏薄唇轻启。

    “就是另外一瓶。”萧月音用眼神示意。

    既然一瓶是给她的补药,另一瓶便也只能是给他的补药了。

    裴彦苏的目光从小公主娇媚的面颊上移开,转到方才被自己放回去的两瓶药上,停了停,又转回来,可墨绿的眸光里,多了几分凉寒:

    “公主的意思是,微臣不行,需要补补?”

    萧月音的手腕更烫了。

    “不不不不不不……”她头摇得像最急迫的拨浪鼓,生怕哪句话又惹了他,忙着证明自己,便继续编造着无人能戳穿的谎言:

    “大人英武强健,最是男儿本色……”

    “嗯?”被心爱的女人反复夸奖那方面,男人的眸光暖了许多。

    “大人出征,日夜兼程,风餐露宿,”萧月音说着,咽下了口中的津液,“行军打仗最是消磨体力,我只是顾惜大人的身体,多补一补总是好的……再说,再说这补药只需要十日服一颗,全当未雨绸缪。”

    来人是乌耆衍单于的心腹之一,先前处理会通淫./乱佛门一事的,也同样是此人。

    萧月音和裴彦苏被带回了幽州城,因为今晚之事牵连复杂,自然是需要他们两位当事之人参与审断,以正视听。

    不过,乌耆衍单于也不是多么有耐心的人,就在他们被找到之前,萨黛丽、车稚粥等相关之人,早已经被带回幽州单于府,先行审问。

    萧月音走到那正堂前,恰好听到里面,传来的辩驳之声。

    “父王,萨黛丽生得娇媚可人,我那个心腹也是色胆包天,不想让她嫁给五弟,今天才自作主张抢婚的!”

    “怪就怪三个新娘都穿的一样的汉式红裙,抢人的时候,那公主也只身骑马,又戴着面纱,谁知道会认错呢?”

    “把人抢回来之后,我那个心腹也立刻发现弄错了,可是他知错能改啊!他正要把公主送回五弟那里,谁知道五弟自己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们都给砍了!”

    “父王,这件事虽然是我们不地道,但是五弟无缘无故把我们伤成这样,他也有大错!必须要严惩!”

    萧月音不由怒从中来:

    车稚粥本人竟然如此厚颜无耻,竟然当着众人,堂而皇之地颠倒黑白,还要给及时赶来救人的裴彦苏倒扣一顶草菅人命的帽子!

    若是他确乎如此无辜,那护送她的孟皋,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惨死?

    车稚粥这番狡辩,自然也落入了裴彦苏的耳朵,萧月音侧头看向他时,发现他也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两人先前曾在林中说过:

    “孟使官惨死他乡,用尽手段为他复仇。”

    是时候兑现了。

    37.

    其实,车稚粥这样一番明显颠倒黑白的诡辩,都是来之前硕伊一字一句教给他的。

    而之所以硕伊敢如此胆大包天,是因为通过上次那会通和尚淫.乱一事时,她知晓了这永安公主身为汉女,视“名节”二字如身家性命这般重要。在新婚时被旁的男人掳走、羞辱、甚至奸./污,这等奇耻大辱,必然只能忍气吞声,决计不会自己出来作证。

    何况,让萨黛丽穿上和公主几乎一样的嫁衣,也是考虑若这公主没有被凌.辱致死,秋后算账的后着。

    她知晓乌耆衍并未真正将这个永安公主放在眼里,对她的特殊待遇,都只是看在赫弥舒的面子上。是以,硕伊才要在第一时间,让车稚粥先将此事坐实。只要车稚粥无事,她便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可是任她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到头来仍旧是落了空——

    “幸好本公主来得及时,亲耳听到了二王子这番颠倒黑白的话,若是他人转告本公主、说二王子当众言语无状,本公主肯定认为是谁在故意搬弄是非、专嚼二王子的舌根呢!”

    萧月音先声夺人,用尖利的嗓音打断了车稚粥那番胡言乱语。

    一时间,正堂内众人,齐齐向她看来,目光之中有愤怒、有疑惑、有惊讶,更多的则是事不关己的作壁上观。

    夏秋之交的暴雨,兼有夏雨的瓢泼,以及秋雨的缠绵。

    其实裴溯并非笃信神佛之人,当年被迫怀上裴彦苏之后的种种际遇,让她不得不靠着自己强撑下来,若是只靠神佛庇佑,她不可能走到今天。

    但她的公主儿媳突然病倒,个个郎中大夫来看都束手无策,她实在走投无路,也想到了求神拜佛。

    懿宁庵在沈州城外,打听到具体的位置后,裴溯专门抽了一日早早奔赴,只为烧第一柱香。

    而果然心诚则灵,她从懿宁庵回来不到两日,贝芳就把神医秦娘子带来,顺利治好了公主。

    所以算着日子,她必须要再去懿宁庵还愿。

    懿宁庵小隐隐于林,裴溯将还愿的法事虔诚做完出来,林间也开始下起了暴雨。山路崎岖蜿蜒,伴随着暴雨倾盆,裴溯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却只觉得心头松快。

    公主的病好了,忌北出征一切顺利,她所有忧心之事,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这样的松快,却在马车车厢突然歪斜、一声陷落的闷响里,戛然而止了。

    裴溯用手扶住车厢,听见马车车夫的声音在外响起:

    “阏氏,这雨势实在是太大了,山上倒还好,到了山下,几乎是一滩烂泥。现在车轮陷在泥里出不来了,小的只有一个人,恐怕没办法解决问题,只能委屈阏氏多等。”

    那车夫姓赵,一向是个办事稳妥的,此时他说话用了很大的嗓门,才盖住了隆隆的雨声。

    “那……我们下车呢,老赵,这样会不会好一点?”裴溯也提高了音量。

    然而她身旁跟着的婢女却连连劝阻道:“阏氏不可,这外面雨下那么大,即使打了伞,也一定会浑身湿透的。”

    “可是如果不这样,只干坐在车上等,雨根本不知何时会停,我们一直等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裴溯无奈摇了摇头,又望向了雨打风吹的车窗之外,再定定道:

    “不如这样,老赵你把马匹解下来,你骑着马回沈州,再带新的马车来?只是,要辛苦你一路淋雨了。”

    “小的淋雨无所谓,只不过,”老赵仍旧不为所动,“此处虽然在官道上,距离沈州也不算遥远,可今日雨势实在太大,若让小的把阏氏一人留在此处,万一阏氏有任何三长两短,小的根本无法向王子交代。”

    裴溯虽然出身江南裴氏,自小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自从及笄之后因为未婚先孕被赶出裴氏,她的生活便从高处跌落谷底,几乎看遍了人间冷暖,根本不会为难任何身边的婢仆。

    此时,她若是坚持前行,无论是老赵或是她的婢女,可能都要为此承担责任。

    “需要帮忙吗?”沉吟时,外面传来另一个浑厚的男声。

    婢女有疑,听着车外那人与老赵的交谈,悄悄将车帘掀起一角。

    雨水顺着车窗飘进来,打湿了裴溯的衣领,婢女便又连忙将车帘放下了。

    匆匆一瞥,裴溯只见到来人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一身铠甲,应当是漠北军的一员,只是不知他为何会形单影只出现在此处。

    “将军稍等。”老赵没有立刻接那人的话,只又来到窗边,稍稍压低了嗓子问裴溯:“若是有人帮忙,车轮应该能拉出来,只不过……”

    后面他故意留了停顿,裴溯却听出老赵的意思。

    来人一身戎装,虽然属漠北军一员,但万一是摩鲁尔等人的手下,看穿或者知晓裴溯的身份,借此大做文章,便是后患无穷之事。

    主仆三人沉默的片刻,那汉子却已经下了马,踩着满腿的泥泞,走到了被污泥陷死的车轮旁边。

    “这位将军……”老赵赶忙上去阻拦,那汉子已经展开双臂,抓住了车轮的轮毂。

    “我乃赫弥舒王子麾下都尉,我叫霍司斐,”霍司斐一面说,一面已经徒手将车轮从沼泽里拉了出来,“若是这车真被我拉出问题来了,你们可以等回到沈州之后,到大营里来找我。”

    车轮落地时,车厢也跟着歪了歪,裴溯被这骤然的翻起惊住,差一点就要摔倒。

    但是听到是裴彦苏的手下,裴溯心头的大石算是落地了大半,攥着的巾帕拍了拍胸口,却又突然听到另一个熟悉的男声。

    “霍大哥!”裴彦荀打马而来,远远便看见了歪在路边的马车和霍司斐的身影。

    大军开拔之后,裴彦苏因着心急如焚赶回家,立刻就单人单骑离开;而他们行军到了第二日,却又收到了来自沈州的飞鸽传书。

    这一次是裴彦荀读的信,信的内容不但证实了他一开始的猜测确凿无误,裴彦苏急急回赶是因为公主出了事,而且还说,就在第一封家书寄出后不久,他们便遇到了一位神医,公主在神医的医治之下,已经恢复了许多。

    霍司斐是至纯至忠之人,听了裴彦荀的话,便想早早将这个好消息告知王子,于是也一个人先行了。

    而裴彦荀呢,觉得留在大军里循规蹈矩实在无聊,忍了大半个时辰,便也一个人先跑。

    霍司斐听见裴彦荀的声音,转头看向马蹄哒哒的来人,笑问:“裴小哥,你怎么也一个人先跑了?”

    马车中的裴溯确认来人是裴彦荀,想到自从自己的侄儿被当做半个人质留在新罗后,已经有快要两个月没见,当下不顾还在下着的大雨,掀开车帘,微微探出了头,还没开口,裴彦荀先看到了她,喜道:

    “姑母!怎么是你!”

    “这山上有座懿宁庵,先前我过来为公主祈福,眼下公主大好了,自然要来还愿。”裴溯淡淡笑道,“只是没想到居然下了这么大的雨,方才车轮陷入了泥中,我们差一点被困在这里,幸好有这位霍都尉伸出援手。”

    说到此处,裴溯这才微微转脸,向霍司斐报以诚恳的笑:

    “还未来得及感谢霍都尉雪中送炭,方才若是言语有所得罪,还请霍都尉见谅。”

    霍司斐却呆立原地。

    小小的车窗上,探出的这张玉面实在动人,尤其是窗外暴雨如柱,风吹鬓间碎发,她更像天上下凡的神女。

    “霍大哥是我们这次出征新认的兄弟,又刚好出手帮了姑母,可不是正巧?”裴彦荀仍骑在马上,看不清霍司斐眼神细微的变化,只当他一如既往纯直,说不了场面话,便帮忙解围。

    “雨势太大,既然马车已经能走,姑母,你还是赶快回去吧。”裴彦荀顿了顿又道。

    一直到马车走远,霍司斐方才回神,人还站在泥里,问他身后的裴彦荀:

    “这就是你的姑母,王子的阿娘?”

    “霍大哥被雨淋傻了吗?”裴彦荀拉着缰绳,“冀北那副天人之姿,有多少继承了姑母,今日一见,霍大哥知道我从前没有吹牛吧。”

    霍司斐拉过自己的马,踩上马镫,又听裴彦荀迟疑了几息,忽然笑了:

    “单于,我看硕伊语无伦次,恐怕……”

    “是我!”硕伊梗直了脖子,略蒙风霜的双目早已刺红,“都是我一人所做!我儿处境凄凉,我恨赫弥舒抢走他的一切,所以指使了手下,布下今晚的毒局!”

    “单于,前后翻转之言,孰真孰假,不可尽信,”帕洛姆语速加快,“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

    乌耆衍手指动了动,仍只听着硕伊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而那前去追查城门之人的心腹速回,言说两个守门之人,已经畏罪自杀。

    至此,似乎一切已然明了。

    “赫弥舒,今日是你大婚之日,”乌耆衍绿眸未动,“这几个冒犯你王妃的人,你都已经先行处置了。对于毒害你的阏氏硕伊,你觉得应当如何?”

    裴彦苏转头,将目光再次移到萧月音的脸上:

    “公主你说,孟使官惨死,要如何处置仇人?”

    38.

    萧月音从骤然被硕伊辱骂的惊愕中回过神,忖了半刻。

    硕伊突然将枪口对准她,倒未必是为了泄私愤,反而是眼看着无法扭转大局,便下了决心抗下一切,好顺利让儿子车稚粥得以脱身。

    这么想来,那些辱骂她的话,只不过是为了刺激她和裴彦苏,吸引众人的怒火,倒真算不得什么。

    但仔细回想,她昨晚差点被车稚粥的手下凌.辱时,车稚粥口口声声,自然是知晓裴彦苏被毒害之事的,硕伊这样囫囵撇清,其实破绽百出。

    只是,乌耆衍匆匆拍了板,他对裴彦苏说的话,看似是在询问,实际却已经将车稚粥完全摘出来了。

    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才得以统一漠北的单于,到底是虎毒不食子。

    若是自己再死咬不放,恐怕会再起波折。

    “孟使官此番被连累丧命,儿臣于心难安。”萧月音松了裴彦苏的手,起身向乌耆衍郑重行礼,用的自称,也换做了和裴彦苏一样,“汉人讲究落叶归根,儿臣只求父王一件事,准许孟使官灵柩返回邺城,入土为安。”

    显然,“儿臣”这个称呼也让乌耆衍颇感意外,不过他倒是不动声色,点头同意了她的要求。

    陶镇上,随着长居的百姓和来往商旅迁客们逐渐痊愈,镇上的生活也恢复如初。

    冀州城被周廷正式接管,东陶镇也重新来了长官,原本只是暂时统筹除疫一事的陈定霁自然隐身,陪在妻子庄令涵身边,为剩下的病患继续医治。

    当然,庄令涵依照承诺,并未将萧月音有孕一事告知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夫君陈定霁。封锁解除后,她一面着手加快医治患疫病的百姓,一面也悄悄为萧月音调配安胎的药物。

    公主初次有孕,近日来又忧思不断,对所有人隐瞒身孕不说,还要抽空担忧先前在不知情时与王子过于激烈的房.事是否会影响到腹中胎儿,光是短短几日,她原本就偏瘦弱的身子便又清减了不少。

    神医小庄先生看在眼里,调配方药时,便也多加了一些养身之材。

    但庄令涵不知的是,萧月音并非只为自己一人事而忧思,裴溯昏迷的时日不短了,虽然并无性命之虞,可她一日不醒,萧月音便一日心怀忐忑。

    当然,还有另一件她连庄令涵都并未告知的事。

    早在营州、众人欢庆酒醉那晚,她曾偷听到了霍司斐与裴溯的对话,原本时日也有些久了,她一直将这个苗头埋在心中,但自从霍司斐也来到东陶,她偶然发现了一些端倪,便不得不重新正视这个问题。

    裴溯带来的贴身婢女阿苔先前虽然也染病倒下,但经过医治后很快痊愈,仍旧贴身照顾裴溯。霍司斐虽然明面上从未有过半点逾矩的行为,可是,却被萧月音在暗处撞见好几次,恰时将亲手做的吃食和汤药送到阿苔的手上。

    萧月音想着曾听裴彦苏他们评价霍司斐至真至纯的脾性,便以点看面,推测他应当是日日定时这样做,只是不知他这样有没有被老赵或韩嬷嬷撞见过。

    若是放在从前,她还是宝川寺的静真居士的时候,听到这样的事情,她一定会认为是伤风败俗、是扰乱.伦理纲常的龌龊。

    但经过自己与裴彦苏的情.事,她再也不这么想。

    爱是平等的宽容的,只要不伤害到别人,谁都有爱的权利。

    “既然如此,霍大哥可否听我一句?”她清澈的眼睛看向俊脸红透的草原大汉,即使他高大壮硕,像山一样矗立在她面前,可是她轻和柔婉的话语,却极有分量。

    霍司斐紧张却郑重地看着她。

    “霍大哥你真心待阿娘,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但你对阿娘的好,请先到此为止。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不会告诉阿娘,也不会告诉王子……”

    但突然说到裴彦苏,萧月音心头蓦地微微发酸。

    事到如今,她还不知与他有没有将来。

    而由局中人成为局外人的霍司斐也豁然开了窍,眼见公主神色黯然,定定插话道:

    “请公主放心,王子他定会来接公主的。”

    “嗯……不提他,不提他。”萧月音答非所对,涩然笑了笑,饶是如此,凤眸乌鬓的她仍旧像一朵迎风盛开的海棠。

    她按下自己因为裴彦苏而突然起伏的心绪,顿了顿,接着方才自己的话道:

    “霍大哥的事,我会想办法去探听阿娘的心思。若是她没有,便请霍大哥不要再因为这个给她添麻烦;若是她有,我们可以一起再想办法……”

    “多谢公主成全,”霍司斐双眸晶亮,看向自己手中的药和粥,“既然如此,留给我的就只有等待,多谢公主,不计较我的唐突。”

    临走时,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头说道:

    “算着日子,王子应该就在这一两日内到了,他现在定是在来的路上。”

    分开之后,萧月音的心头如有万千思绪,追索每一个萦绕纠缠的线头,却兜兜转转还是到了裴彦苏的身上。

    她迫切想要知道一个结果,可冲动刚刚萌发,又被另一浪怯懦的潮水淹没。

    只要她不去面对,那个坏的结果,就一辈子不会被她知晓,对不对?

    萧月音心口微微发疼,想要将自己从这千丝万缕中剥离,再去探望裴溯,便扶着楼梯,缓缓地、一步沉似一步地向上走。

    忽然,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熟悉而陌生,由远及近。

    她呼吸顿住,心跳似乎也停了下来。

    脚步越来越近,世界却像离她越来越远。

    而她骤然转身时,已经跌入了她思念了无数次的怀抱。

    其实,早在她们一起散心离开冀州的路上、萧月音向她坦白身世的时候,她便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三年前,她与裴彦苏在临漳遇见的那个救困济民、被裴彦苏一窥容颜便倾心相许的白衣姑娘,也许并不是弘光帝的掌上明珠萧月桢,而是一直被隐去存在、从小在宝川寺修行的静真居士萧月音。

    当这个大胆的想法袭来时,种种当初令她费解的细节,便都说得通了。

    而若果真如此,这桩半是为己半是为国的姻缘,又阴差阳错把裴彦苏真正的白月光带到了他的身边,让当初那个善良又美丽、令他念念不忘的姑娘,成为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际遇造化,因缘天定。

    只是彼时她经过深思熟虑,仍旧选择不把这件事告诉萧月音。

    一是她不敢完全笃定,倘若临漳的姑娘却是萧月桢的话,这件事只能让他们的夫妻关系越来越乱;二是她不相信裴彦苏是无情之人,又凭借他的智慧,自然也会想到这一点,夫妻之间的事,自然由夫妻间说开,外人不要多嘴。

    而现在,经历好一番磋磨,他们终于再次相见,这些话,也再轮不到她这个做娘的去说了。

    “冀北,”裴溯浅浅笑着,说话时,裴彦苏和萧月音都已经走到了她床榻前,“这一次,你不会怪阿娘自作主张,把公主带出来,害你这么多天找不到人吧?”

    裴彦苏知晓裴溯与音音向来亲密无间,有时候对音音比对他这个儿子还要掏心掏肺,当时那样的场合,是他瞒下了所有人他早已知晓音音身份一事,站在裴溯的角度想,她会把仓皇失措的音音暂时带离他,也是十分明智之举。

    他们夫妻才在前一日的归还典礼上出尽风头,转头冲突闹出来,闹到外人眼里耳里,对谁都不好。

    先前,在没有她们的音讯、也没有读过音音的信时,裴彦苏浑身长满了暴戾的刺,冲动易怒、理智全无,几次差点犯下大错,但当喜讯接二连三到来后,他便再次回归到从前运筹帷幄的模样,在来的路上,便已经想通了这些。

    也许,这番与音音情.事的磋磨,是上天在惩罚他,惩罚他明知已经把他毕生所求带到了他的身边、让她成为他的妻子,仍旧选择隐瞒下来,造成无数的误会和她的忐忑痛苦。

    “还是我怯懦,临到头了,却还是不敢鼓起勇气,要借阿娘的理由逃避面对。”萧月音却抢先一步说了话,“这次在东陶的遭遇,让阿娘平白蒙受疫病之苦,是我的过错,大人要怪就怪我。”

    说着,她便松了一直牵着他的手,离裴溯更近,杏眼里闪着愧疚和自责。

    裴彦苏的大掌被她抛下,空在那里,心也突然跟着她空了大半。

    “音音……”他怎么舍得怪她?深邃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跟随她的身影,呢喃却被他含在喉咙里,生生卡住。

    “好了好了,”这些裴溯都看在眼里,她知晓此时最应该的便是让他们能好好说话,便对阿苔吩咐,“秦娘子在何处?让她来为我看看吧。”

    而眼见萧月音还有在原地等秦娘子来的意思,裴溯又看向裴彦苏,拿出了当娘的口吻:

    “冀北一路辛苦了,不用在这里守着阿娘,先去休息吧。”

    然后又将视线转向萧月音,柔声道:

    “公主也不用守着,你们夫妻多日未见,正好说说话。”

    即使她对他从头至尾都是虚情假意,但她心匪石。

    来到那藏有暗格的书架前,他再次拿出了那先前几番犹豫、都并未打开的信筒。

    很多答案,都在信上。

    刮开火漆,扯开筒盖,将完好无损的信纸抽出,裴彦苏看到信的第一眼,先是拿出先前的几封,对比字迹。

    果然如裴彦荀意外获得的那封只剩几个字能看清的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都是她。

    而再看这封信内容,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状元郎,心口却猛然一震。

    旋即,他又勾唇一笑。

    “萧月音。”原来真是她的名字。

    “音音。”他缓缓轻唤,口中似含甘泉。

    “音音。”什么时候可以这么唤她了呢?

    “音音。”

    39.

    和公主的小院卧房结构相似,裴彦苏这边的卧房也连着湢室,不过相较起来,整体都要宽敞大套了许多。

    想必在安排住所时,乌耆衍这个父亲也是有私心的。

    浴水是早已经准备好了的,为萧月音脱下这一身“饱经风霜”的嫁衣时,韩嬷嬷还是忍不住低低叹了一声万幸万幸。

    王子大婚事发全在幽州城外,她们这些留在临阳府的婢仆们得知公主遇险时,都已经是后半夜、萧月音和裴彦苏被乌耆衍单于的人找到以后。

    光是从这件立了大功的嫁衣上那些零落斑驳的血迹,韩嬷嬷也能推测出今晚的凶险。而萧月音本人,虽然在去见乌耆衍之前和裴彦苏都各自稍稍整理了一番,但是她的面上、颈上、蓬乱的青丝间和手指指缝中,到处都是这一晚惊心动魄的痕迹。

    “幸好王子先前是深藏不露,如此英勇,”戴嬷嬷自然也知晓裴彦苏单枪匹马救人的壮举,由衷恭维感叹,“公主若是真被那几个无赖玷污了去,奴婢恐怕是再也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卢皇后了……”

    关于那被掳的细节、那几个无耻之徒的侮辱之语,虽然她也曾当众为自己正名,真正沉静下来时,萧月音实则并不愿多多回想,只当噩梦一场。

    且又听韩嬷嬷为她清理发间杂屑时,小心问她,裴彦苏将她从车稚粥处救走之后,两人去了何处。

    她既要诱,他便如她所愿,只是这面落地铜镜,让他生了更多有趣的心思。

    裴彦苏将被他撕得粉碎的红裙随手扔在地上,大掌覆住桃,狠狠攥握,低低斥道:

    “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谁允许你穿成这样了?”

    “嘶……”萧月音不明白他这铺天盖地的怒意从何而来,痛感上达,她眼睫颤动,蹙着黛眉回嗔:

    “你、你轻一点嘛……弄疼人家了。”

    “知道疼,还要那样?”裴彦苏根本不放手,不仅不放手,还攥向了另一侧,“公主什么时候学会的跳舞,微臣怎么……从来都不知晓?”

    他当然不会知晓,跳舞这种任人观赏的闲技,向来需要保持端庄持谨的皇家女,根本不可能会学。

    “冀北哥哥,你就说、就说我跳得好不好嘛……”羞赧和眩晕交替占据着萧月音的神志,她只能尽力躲开那些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话语,用他喜欢的称谓讨好他。

    不自觉一动,腰上的银铃又是一阵响。

    裴彦苏根本听不得她这样,长指一面寻觅,他一面用啮噬在她香肩上留下深痕:

    “好,很好,哥哥很喜欢……只是,真儿要老老实实告诉哥哥——”

    他故意在这里停顿,和她隔着铜镜对视,捕捉她迷离而柔郁的眼神,锁住。

    “是不是有求于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每一个字,他都说得字正腔圆。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他放手一搏的心虚和仓皇。那一瞬,他幻想她亲口告诉他她就是萧月音,幻想他坚持了许久的隐忍,终于拨云见月、得到他最想要的结果。

    他贪心,全是因为她。

    是她让他这般疯狂的。

    要她来说,他想听她来说,他偏等她来说。

    而听到裴彦苏这样问,萧月音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铜镜里男人俊朗的面容,因为这突然郑重其事的疑问而多了几分冷肃,冷到快要将她周身的热意驱散,将她拉入无尽无底的深渊。

    她要说吗?她敢说吗?

    她明明只是因为吃了点小醋,想要给他一个小小的、准备充足的惊喜而已。

    她瞒着他,她有太多事瞒着他,就算是现在要说,又该从何说起?

    萧月音樱唇微张,像是僵住,根本动弹不能。

    而这相对凝滞的时光里,男人的耐性耗尽,撩开衣摆,另一只掌攥住她环绕着银铃的位置。

    “不说,是没有,还是不敢说?”裴彦苏的话语和欺入一样,几乎咬牙切齿。

    萧月音的上下顾此失彼,只能抓住面前铜镜精致的雕花边缘,把它当做她的救命稻草。她头上的发髻原本就因为方才的舞蹈而略微散乱,如今这猛然一动,更有几缕青丝垂落,粘在她满是香腻汗津的雪肤上。

    她半惶半恼,又快要支撑不住了。

    又是这样……怎么又是这样?

    上次在直沽那海边的窗前他便为所欲为,今日她分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还是换来他如此对待。

    而上一次她的赧然来自可能被旁人听见瞧见的担忧,这一次,又变成了源自对随时可以抬眼瞧见的那些肆狂画面,无穷无尽的耻。

    “你、你怎么这么喜欢,”萧月音紧紧闭上杏眸,强行被压住的不止泪水,还有要被他逼出来的答案,“这么喜欢后面……”

    束匈的系带也在后面,她说话时,他随手便将它松开了。

    松开却不解,火红便只能下滑,难以坠落。

    他不回答她的问题,就像她也不回答他的问题一样,两个人的动作举止亲密至极,嘴上却都不肯让步半分。

    萧月音再也受不住,在他沖幢的间隙,突然挣脱了他。

    转身抱住草原上最为悍猛的大狼狗,踮起了脚尖。

    亲眼见男人的面容,比在镜中所见要复杂得多,横穿眉骨的刺青隐隐含着怒意,墨绿色的瞳孔却又冷倨如寒冰。

    她学着他,柔荑扣住他紧绷的下颌,主动堵住他的薄唇。

    这个动作在他昏迷的那些时日里她做过许多次,最近她却生疏了不少。

    裴彦苏闻到了她口中的丝丝酒气。

    原来她是因为醉了,才会这样引他诱他吗?

    而即使难得饮了酒,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

    是不愿意,还是没有胆量?

    有胆量这样勾,引他没有胆量说实话?

    她到底是爱他还是怕他,又或者她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准备随时随地冒出来,让他措手不及?

    这样的念头令他失望,令他沮丧。

    到底是他想多了,到底是他自作多情。

    “小妖精,今晚是不是不想睡了?”他掐住她的后颈,强行拉开她的亲吻。

    既然谁也不愿回答对方的问题,那只能用别的方式来解决争端了。

    裴彦苏将怀中的妻子再次翻转,让她再次直面铜镜,死死扣住不让她挣扎。

    这样,她便看不见摸不着他悄然滑落的眼泪了。

    而她的反应,居高临下的裴彦苏,当然尽收眼底。

    如她光滑细腻的后颈,流利动人的肩线,还有藏匿于寝衣衣摆之内,若隐若现的玉峦。

    他当然是在试探。

    方才在外面,听到隋嬷嬷和太医的对话,他也知晓她千方百计推迟婚期,并非为了撞上她癸水的日子,好趁势躲了与他圆.房。

    因为,在那封他截下来的书信上,明明白白写着,她要与真正的大公主萧月桢,在他们大婚之前,重新换回来。

    双生的姐妹两人,把他当做玩偶来戏耍。

    他怎么可能放人?

    40.

    暗流涌动,不止一处。

    “大人才高八斗、文采斐然,说的这些哑谜,我听不明白。”萧月音故作松缓,最后一个字收尾,隐隐咬住了牙根。

    有时候装傻充愣确实能带来奇效,他做得,她自然也做得。

    并未等来裴彦苏的反应,她反而等来了门口隋嬷嬷的传话,原来太医已经到了。

    “让太医在耳房内为公主诊脉吧。”裴彦苏语调温和,不疾不徐,萧月音入耳的同时身上却是一沉,原来是裴彦苏自己取了外袍过来,给她严实披上。

    思虑周全行为体贴,是为人夫的样子。

    系好外袍系带,萧月音便跟着他出了卧房来到耳房,坐下时,只见隋嬷嬷向自己挤了挤眼,萧月音便知她应当是嘱咐好了太医用药一事,暗自舒了口气。

    下定决心的时候,贝芳十分庆幸自己能看懂一些汉字。

    信封包装严实,里面是厚厚的一叠,封口处有红色的火漆,其上盖了印,她仔细一看,也认出了“萧月音”三个字。

    永安公主的闺名叫“萧月桢”,在冀州时又由着永安公主的兄长康王之口,说出了公主还有一名名叫“萧月音”的双生妹妹一事。

    而此后阏氏与王妃双双失踪,王子偶尔漏出的只言片语里,说明他迎娶的王妃便是那其中的妹妹。

    是以,这封不知为何被翠颐藏起来的信,是王妃在临走之前,留给王子的。

    除了翠颐,无人知晓这封信的存在。

    贝芳自小聪明过人,因为出身低微,又很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自从上次在沈州,她用言语刺激完公主、害公主惊惧昏迷之后,她却恍悟了,不仅积极为公主找来了神医秦娘子治病,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做过什么事。

    原因倒也简单,作为旁观者她看得太清楚,王子与公主的感情牢不可催,她没有机会插足,王子甚至连话都没有对她说过一句。

    若真要她强行去做,萨黛丽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甚至就连阏氏裴溯,对她也只是礼貌疏离,从来没有把她当做过王子的“妾”。

    从沈州到营州到直沽到冀州,一直到今日,她默默旁观,也在积极为自己找寻退路,主动和公主身边的宫婢翠颐交好。

    值此时,她要赌杀手并不知自己杀错了人,早已离开此处。

    所幸,一路步行来到王子的帐前,她都安然无虞。

    王子帐外有人把手,是跟了他许久的心腹,名叫倪汴的。

    倪汴见她夤夜前来,脸上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又罕见地犹豫了一瞬,才小声说道:

    “别说姑娘这个时候想见王子,就是平日里,也是不能的……”

    贝芳的手上还有翠颐的血迹,淡淡的血腥气被夜晚寒冷的秋风吹到倪汴的面前,他盯着她又看了一瞬,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再复问:

    “姑娘找王子什么事?我替姑娘传话。”

    “不必了,”贝芳将身上的斗篷拢好,“事情紧急,必须要立刻同王子说。”

    却见倪汴的视线迅速将她从头到脚扫过,同时手放在了腰间的佩剑剑柄上,并没有松口的意思。

    “我保证,你放我进去,不仅不会挨王子的骂,他还会嘉奖你。”贝芳毫不犹豫与倪汴对视,目光之中的坚定毅然,半点不输倪汴这个男儿。

    从他注意到她开始,从未见过她这样的模样。

    他最终心软了。

    大帐里,裴彦苏并未入睡,身上还穿着白日赶路时的衣衫,人也坐在临时搭起的大案前,一手抱着睡得正香的猫咪北北,一瞬不瞬地端详着另一只手里的香囊。

    听到陌生的脚步声,男人蓦地将头抬起,那双墨绿色的眼眸含着鹰隼一般的目光,直直射向朝着他缓步走来的贝芳,凌厉刺骨,像是要当场杀了她一般。

    “倪汴该死。”裴彦苏把香囊小心收回了怀里,指节按住北北的猫头,语气淡淡,“你也该死。”

    “我只说三句话,三句话后,任凭王子处置。”贝芳开门见山。

    裴彦苏面色沉郁。

    “第一句,我是大阏氏帕洛姆派来到王子身边探听消息的,”贝芳不疾不徐,“所有人都知道大王子狐维生来痴傻,但其实都是装的,他和他的母亲帕洛姆一样心机深重。”

    身为单于的正妻和长子竟然如此“忍辱负重”,原因倒也不难猜,是当初硕伊和车稚粥母子太过受宠。

    帕洛姆是左贤王呼图尔的亲妹妹,和呼图尔一样聪慧机敏。彼时,呼图尔身为乌耆衍最为信赖的创业伙伴,获得的宠信早已过甚,若是帕洛姆生下的长子也处处锋芒毕露,左贤王一系难免不会盛极必衰。

    为长久之计,帕洛姆不仅自己扮演好不争不抢、贤妻良母一般的大阏氏,还与早慧的长子狐维密谋,用“痴傻”和“贤惠”把乌耆衍后宅的光芒尽数让给了硕伊与车稚粥母子。

    贝芳和亲姐姐沙丽思从小孤苦无依,几岁时被帕洛姆收养,姐妹两人名义上是大阏氏的“义女”、大王子的“义妹”,实际上,却是帕洛姆和狐维母子为了掩人耳目而专门弄的“童养媳”。

    因着从前曾漂泊无依,贝芳早早懂事,来到帕洛姆和狐维身边后不久她便看出了狐维其实一直在装傻,但知晓此事事关重大,因此多年来未同第二个人提起过,就连姐姐沙丽思都不知情。

    贝芳十岁那年,比她大四岁的姐姐被狐维“迎娶”过门做了痴傻王子的王妃,帕洛姆为了让贝芳也早早晓事,不仅在狐维洞.房时全程从旁协助,还让心腹逼着贝芳于同一室中观看,半点不能离开。

    那样龌龊至极难堪至极的事情,她从十岁看到十五岁。车稚粥因为借腹生子一事彻底失了乌耆衍的宠信,狐维的魔爪却即将伸向她——

    转机在赫弥舒出现时,她主动向帕洛姆请缨,要到王子身边与硕伊的外甥女萨黛丽争一争。

    但是很可惜,她什么也没有争出来,就连萨黛丽之死也是自作自受,与她毫不相干。而帕洛姆大约是耐心耗尽,恼火她如此“不中用”,这才在她即将返回上京的前夜,派杀手刺杀她,好利用她的横死再做文章。

    听完关于长兄狐维的秘辛,裴彦苏面色未动,只沉沉道:

    “第二句呢?”

    “第二句是,当日在沈州王子出征之后,是我故意用萨黛丽和隋嬷嬷的死状吓唬公主,害公主忧思昏迷,”萨黛丽迅速从回忆中提起心神,诚实地承认自己做过的错事,“后来我将功补过将神医秦娘子找来——”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裴彦苏不耐烦地揉了揉北北的猫头,力气大到熟睡的北北都被揉醒了,睡眼惺忪地看着怀抱它的英朗男子,“之所以留你一命到现在,也是因为你给公主找来了秦娘子。”

    “第三句,”眼前的男人冰冷得不像话,像是随时都可以掐住她的脖子把她送上西天一样,贝芳只能深深呼吸,以此来勉强保持自己的态势,“我来是要向王子你投诚的,希望正式加入你们的阵营,与你们共同对付大阏氏。投诚的规矩需要投名状,我也带来了。”

    说完,从斗篷之下,掏出那封被翠颐藏了许久的信,放在了裴彦苏面前的大案上。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生母,也是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在亲切无比地唤她。

    萧月音泪眼婆娑,甫一上扑,却双臂一空。

    原来已经乍然惊醒了。

    掀开眼帘时,黑暗里,有一个宽阔的身影,坐在她的床头。

    是裴彦苏,稍稍俯低了身体,长臂结实有力,长指骨节分明,拇指上的薄茧,在拂去她嘴角泪珠时,给她带起了点点痛意。

    “你……你怎么……”萧月音大口喘着气,嗓音哑了大半。

    “公主梦魇了,”裴彦苏将拇指放入口中,浅尝辄止,“微臣来陪公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