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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渡春音》by放鹤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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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年03月08日

    在正式踏入碧仙殿之前,萧月音不知为何,突然驻足,回头看了一眼天边薄如胭脂的红霞。

    青蓝交染,袅云淡淡,几只高飞的鸿鹄,恰似静谧黑夜点缀的繁星点点。

    又像是,萧月音与双生姐姐萧月桢面上唯一的那点区别,左眼角下的小痣,姐姐有,她没有。

    不过她驻足的这一点遐思,很快便被那殿中的碎落之声打断。

    引路的嬷嬷姓隋,是姐姐几个乳母中她最信赖的一位,向来都是眼高于顶,之前萧月音每每见到她,都要毕恭毕敬地施礼福身。

    若是放在从前,隋嬷嬷亲自来引她,她又哪敢耽误半分?

    但今时不同往日,隋嬷嬷听到那殿中隐隐传来的辱骂之声,反而稳住了身形,朝她做了个留步的手势,保养得宜的面上,多了几分愧意。

    而若要深究隋嬷嬷态度大改的原因,从那殿内的声声辱骂之中,便可窥之一二——

    “父皇糊涂!明知裴郎求娶的是本公主,凭什么要让她来顶替?”

    “本公主不过是溃烂了一点面颊,几位太医都说了,不出月余便能康复,父皇怎么就如此等不及?”

    “她萧月音算什么,当年克死母后,若不是父皇仁慈,留下她这条贱命,她早就该被处死,又哪里有机会顶替本公主……”

    后面的话骤然停止,大约是隋嬷嬷入了殿,好言好语安抚了这自出生起便被弘光帝宠得无法无天的大公主。

    站在殿外的萧月音,倒是一点不急。

    从小在皇寺中长大,经文祝祷绕耳,她是清净惯了的人。

    更何况,她的这位双生姐姐,自小便没将她放在眼里过,一年难得见上几次,萧月桢也从来没拿正眼瞧过她,何况是当面说上今日这番“肺腑之言”。

    能让这以天下供养的金枝玉叶在人前如此仪态尽失,这一趟她突然被弘光帝急召入宫,也算不虚此行。

    未几,大约是隋嬷嬷已然安抚好了那位脾气甚大的大公主,萧月音被另一位宫女引着入了殿。

    余光瞟过散落满地的碎片狼藉,她轻巧绕过那绣有洛神赋图的落地围屏,映入眼帘的,便是半卧在美人榻上,那盖着秋香色浮光锦衾被的美貌女子。

    只是印象中比她丰腴几分又娇柔几分的姐姐,不仅消瘦了不少,那原本干净白皙的鹅蛋脸上,赫然一块巴掌大的红斑,叫萧月音忍不住多留了一眼。

    但只这一眼,又如不露声色的银针,狠狠扎痛了榻上白璧微瑕的美人,只听她声调高起:

    “好你个贱婢!见了本公主,还不速速请安?”

    萧月音收了目光,好声好气行了个福身礼,曲了的膝弯尚未回拢,又听自己那双生姐姐刺耳的质询,在她头顶盘旋:

    “萧月音,父皇同你说什么了?”

    她并未抬头:“父皇他说……”

    “大胆!”却又一次被萧月桢生生抢断,“‘父皇’也是你配叫的?”

    “陛下说了,”她不疾不徐地改口:

    “漠北那边召回裴公子一事耽误不得,事出仓促,这次远嫁漠北的重任,只能由妹妹我来代姐姐完成。”

    “姐姐……”萧月桢掐细了舌尖,咬牙切齿地重复着她对她的称呼,“别以为父皇施舍了你一个‘萧’姓,便配和本公主在这里姐妹相称。”

    平心而论,这话倒是没有太失公允。

    大周皇室萧家到了这一辈,儿郎从“木”,女郎从“女”,是载入皇家族谱,白纸黑字改了金印的。

    只有“月音”这个两不沾的名讳,是弘光帝将她送入皇寺前,才随口起的。

    明月皎洁清冷,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又怎么会有“音”呢?

    除了信口胡诌之外,大约也是弘光帝厌恶她至极,才起了这么个如幻梦般本就不该存在的名讳一样吧。

    这边的萧月音还在酝酿回答的措辞,殿中却有通传:

    “殿下,赫弥舒王子来了。”

    听了这话,立于一旁的隋嬷嬷面上难掩得意。

    这赫弥舒王子,便是近来大周邺城之中,风头最劲之人。

    他汉名裴彦苏,在端午前刚刚结束的殿试中,面对颇为棘手的题目,第一个以独到的政./见和卓然的文采,洋洋洒洒当场口述了一篇数千字的策论,被弘光帝当即钦点为状元,也是大周国祚二百余年来,唯一一位连中三元者。

    更难得的是,这位器宇不凡的状元郎又生了一张极为俊朗的面容,金榜题名那日,春风得意马蹄疾1,不知引来了邺城中多少闺阁少女,对其倾慕不已。

    偏这招蜂引蝶的状元郎,只将目光投到了乘着朱轮华毂、也来一睹状元丰姿的大公主萧月桢身上。

    不久,新科状元与金枝玉叶的一段佳缘,便在邺城中传得人尽皆知。

    不过,好事多磨。

    先是日前刚刚吞没了大周北境要塞冀州的漠北铁骑,突然发了国书,直言这新科状元裴彦苏,原为漠北王廷乌耆衍单于流落在外的小王子;

    之后这小王子又挟着冀州之战一事,向弘光帝提出,要带走他的掌上明珠、大公主萧月桢为王妃。

    即使眼下,大公主因为突发的恶疾不能顺利嫁给裴彦苏为王妃,可这小王子每每入宫必至碧仙殿对大公主嘘寒问暖,如此深情,宫内外无人不是艳羡不已。

    裴状元爱慕的是她家金尊玉贵的大公主,萧月音那个皇寺中长大的野丫头,又怎么配比?

    情郎骤然拱手她人,一向心高气傲的大公主咽不下这口气,是自然而然之事。只是,她如今这番样子,现在可万万不能在小王子面前露出马脚呀!

    隋嬷嬷正捏了把汗,便听到围屏内的传出的声音,算得上平静:

    “让裴郎进来,你们都先出去吧。”

    围屏之内的萧月音闻言也看了自己这位姐姐一眼,不知她这“你们”里,是不是也包含了自己。

    和亲队伍不日便要出发,说不定今日便是这对两情相悦的爱侣,最后一次单独见面、互诉衷肠的机会了。

    她到底应该成人之美才好。

    可一想到先前那无数入了耳的讥讽挖苦,萧月音挪动的脚步,便不由得慢了几分,刚要出了围屏最后一折,便已经听到几声沉稳的脚步,由远及近。

    裴彦苏入了殿,她若此时现身,必会穿帮。

    便只好倒退一步,藏在最后一折的围屏之后。

    “参加公主殿下。”裴彦苏嗓音低沉,饶是如今已由人臣一跃成为了漠北的赫弥舒王子,对公主的请安问礼,也没有半点轻漫。

    透过薄纱糊制的绦环板,萧月音隐隐能看清外面立着的这位状元郎的身形。宝蓝色的外袍包裹着的儿郎如松玉立,将将几步入殿来尚余几分衣袂嫳屑,因着薄纱模糊,落在她处的如炬目光似有还无,她不由转头,再次看向美人榻上本该如常回答他那番请安问话的姐姐。

    萧月桢紧咬着红唇,一双饱含秋水的美目瞠圆,面上那触目惊心的红斑,也因此而更显刺目。

    萧月音见状心头一紧,替姐姐回答的话却冲口而出:

    “大人安好,不知大人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话音未落她便后悔了。

    第一,“大人”一词,不应出自“萧月桢”之口,明明两次,她都听到萧月桢唤裴彦苏“裴郎”;

    第二,自己这番言语无比疏离,想必这对即将被迫劳燕分飞的眷侣,平日里往来说话,会比她的那些要亲密许多。

    果然,美人榻上的萧月桢也狠狠瞪了她一眼。

    倒也真不能怪她多事,原本姐妹二人的嗓音相似,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可是刚刚萧月音一来便发觉,萧月桢除了面上的红斑之外,就连一贯娇柔的嗓音,也变得粗哑了许多。

    这分明不是萧月桢那口口声声“不过是溃烂了一点面颊”“不出月余便能康复”的情状,病况凶险,可见一般。

    想到这里,刚刚那点惊惶和愧疚也陡然烟消云散,又听屏风外传来裴彦苏的回答:

    “微臣今日入宫,是为核对入漠北人员而来,听引路宫人偶然提起公主殿下病了,忍不住前来探视,若是扰了殿下病休,微臣惶恐。”

    萧月音抿唇沉吟。

    漠北王廷与中原大周分庭抗礼,漠北王子当与大周公主平等,根本不应称臣,但这裴彦苏却是一口一个“微臣”;而他甫一听闻萧月桢病了,便第一时间前来探视,可见传言中他对姐姐情根深种,当是不虚。

    这“生病”一事,须得赶忙澄清,不等萧月桢反应,萧月音便兀自回道:

    “昨晚翻凉,入夜便受了点寒气,今早起来有些咳嗽,又被他们小题大做了。”

    说完,还故意咳了两声。

    “殿下万金之躯,宫人们着紧了些,也是寻常。”听到她的回答,那边的裴彦苏似乎也放下了心来,温润的嗓音接着说道:

    “微臣此来,还为殿下带了漠北王廷特意准备的小礼,因是体己之物,故不与其余聘礼混杂,由微臣亲奉。”

    说着,便听见那边窸窸窣窣,透过薄纱,能看见裴彦苏从袖笼中掏出一物,移步上前,似乎是要她亲自去接。

    绣着洛神赋图的围屏虽薄,却因这隔着的一层,让萧月音分外安心。她原本想着装作姐姐的语态应付一下裴彦苏即可,谁知道这说话间,竟然需要她露面,才能彻底了了这桩异事。

    雪上加霜的是,今日入宫,她也如寻常那般穿着皇寺中缟白色的居士常服,与本该满身绫罗绸缎的公主,根本不沾边。

    万万不可露出真身。

    思忖间,又见萧月桢小脸胀得通红,却也只敢微微扬起手指,指向那围屏外原本放着珐琅彩花瓶的小几。

    “本公主刚歇了晌,实在有些乏,”这句话,萧月音才是有心模仿着萧月桢的语气,“裴郎的心意,本公主收下了,就请裴郎将那物,置于你身侧的小几上吧。”

    幸好在裴彦苏来之前,隋嬷嬷便已经迅速吩咐了人将一地的狼藉碎片清理干净,但萧月音一时也实在想不出旁的原因,来解释那本该放置珐琅彩花瓶的小几为何空空荡荡。

    不过裴彦苏也并未多言,照做之后,便识趣告退了。

    萧月音在宫人们重新入内之前,拿到了裴彦苏所赠之物。

    那是一只人工雕刻的兔子,如寻常玉佩般大小,却又不是玉制,米白带黄,攥在手中,轻巧温润。

    她正欲细看,却又听见终于能开口说话的萧月桢冷冷喝道:

    “这是裴郎送给本公主的东西,谁允许你擅自拿来?被你汗手脏了,你可赔不起!”

    隋嬷嬷此时也迅速移步到萧月音的身侧,向她伸出了手,是为要她还回那兔子之意。

    方才殿内的对话被隋嬷嬷听了完全,她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柔弱内向的野丫头,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当着大公主的面,假扮公主欺瞒小王子。

    无论萧月音是否确乎要替姐出嫁,今日这兔子,必须要先拿回大公主的手。

    隋嬷嬷这态度的转变,萧月音自然也是知晓,只见她身形未动,不疾不徐回道:

    “姐姐,要嫁给裴公子的是我,这兔子若是今日给了你,他日裴公子问起,我又该如何回答?”

    “待到需要时,奴婢自然会拿出来。”隋嬷嬷忍下心中噌噌冒上来的火,“姑娘久居精舍,想必也明白有借有还的道理吧?”

    “萧月音,”见她迟迟未动,萧月桢也按捺不住,带着哭腔破口而出:

    “你别以为父皇让你替本公主出嫁,你就真的能代替本公主!与裴郎两情相悦的是我,你刚刚寥寥数句便已然破绽百出,到时候在裴郎面前露了马脚暴露身份,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走出漠北草原吗?”

    见她似乎话里有话,萧月音攥紧了手中的兔子,稳稳说道:

    “请姐姐先把要说的话说完,妹妹再考虑,要不要把这兔子拿给姐姐吧。”

    她刻意用了“拿”字而非“还”字。

    萧月桢抽了抽,才刻意压低了已然粗哑的嗓音道:

    “太医说了,我的病虽然来势汹汹,却也是一两个月内能好的。到时候,我悄悄到草原,将你换回来……”

    萧月音将那兔子攥得更紧了。

    “辛苦妹妹,费心扮演我,若你我此番成了,我许下重诺,放你自由远走高飞,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