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去学农的这天早上,学生们提着大大小小各色编织袋在校门口乘大巴。陶琢拖着行李爬到校门口时感觉自己快断气了,晕头转向爬上车,发现他是最后一个到的,车上的位置都坐得差不多了。
单宇坐在前排,给陶琢预留了一个位置,正冲他招手。
陶琢走过去,发现严喻一个人坐在单宇前面,正戴着耳机看窗外。大概是感应到了陶琢的出现,扭头望向他。
于是在两个人的目光中,陶琢默默停下脚步。
试探着往后多走一步,严喻的眉毛就扬了起来。
陶琢:“。”
最会察言观色的陶琢同学迅速一屁股坐下,无视单宇从后面空投来的一个巨大问号。许瑛在这时上车,清点人数,确认人齐,通知司机师傅出发,然后坐在了单宇身旁的空位上。
陶琢摸出手机,发现单宇给自己发来一串黄豆微笑。
陶琢顿时十分心虚,问严喻能不能分自己一只耳机,戴上后假装靠着严喻肩头睡着了。
大巴便在其他同学的欢呼,与单宇的黄豆微笑中跌跌撞撞驶向城外。
高二年级有一千来号人,散落在小镇和周围的村庄里,就像往池塘里撒了一车鸭子,顿时一片嘎嘎乱叫。车队在中午纷纷抵达,按照先近后远的顺序卸货。严喻是第一个被卸下去的——他报名太晚,许瑛只能把他安排跟老师们一起,就住在镇上,于是严喻收走还在陶琢耳朵里的耳机,率先下车。
陶琢开始祈祷,希望自己分到的住宿地点能离严喻近一点。奈何天公不作美,大巴一路晃晃悠悠,大约一个小时后,才把六个人甩在路边。
六人沿着一条黄土小路向深处走,被几条好奇的小狗簇拥着迎接,来到一栋二层小楼,这就是他们要住的地方了。他们在许瑛的带领下和农户主人打过招呼,把行李搬进去,便准备上工。
每家农户分给学生们的农活都不尽相同,群里已经激烈无比地讨论起来。有的人是打稻谷,有的人是晒秋,有的人是采摘柑子晒制陈皮,而有的人……
“为什么我们是挑粪啊?”单宇和孙亿鸣两眼一黑,在接到命令后发出惨叫。
但惨叫也没有用,活还是要干的。几人换上手套戴上帽子,视死如归地去了。
粪窖在村子深处靠近后山的地方,刚靠近就感到气味之刺激。
从粪窖里挖出那么一勺,又一勺,放到桶里……用木棍勾住绳子挑起来,担在肩上……摇摇晃晃地沿着路下田,再浇到地里……
“我要死了。”
“我也要死了。”
“别梦想着要死,”苏越廷冷冷道,“哪有这种好事。”
陶琢不知道自己死没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总之稀里糊涂把这活干完,两腿一伸躺在地上,感觉这一身的衣服都不想要了。
几人相互配合,干一会儿停一会儿,有时浇得多有时浇得少,根本不管菜的死活。
偶尔有好奇的农民路过,蹲在路牙子上看细皮嫩肉的学生干活,见他们手忙脚乱大惊小怪,不由发出无情嘲笑,看完乐子后又挑着扁担走远。
幸好学生的适应能力总是很快,第一天死了一通之后,第二天再来,干起活来就熟能生巧。几人迅速地完成挑粪工作,又被指挥帮住在邻居家的女生们摘野菜,去后院喂小鹅,去鸡棚里掏鸡蛋……下午实在没活干了,农户主大手一挥,放学生们出去玩。
陶琢回去洗澡换衣服,擦着头发出来时,发现舍友们正蹲在院子里围着几辆破自行车打转。见陶琢出现,单宇一边修链子,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陶琢去不去镇里。
“去镇里干嘛?”
“有篝火晚会,而且听他们说,镇里好吃的不少,有夜市,烧烤摊,还有小卖部。”
村子里什么都没有,饿急眼了只能啃带来的泡面和好丽友,几人得到情报后,打算去镇上补充零食储备。
陶琢欣然同意,问什么时候去。
乔原棋说:“就现在!骑单车去!”
陶琢绝望地“啊”了一声,苏越廷问他怎么了。
陶琢泪流满面:“我不会骑自行车啊!”
众人大吃一惊,立刻扶陶琢上车,企图在五分钟内教会陶琢骑车,然后把人拐去镇上玩。奈何陶琢七扭八扭,就是掌握不了平衡,几次直冲着家里的大黄小黑狂奔而去,吓得狗夹着尾巴躲远。
单宇只得放弃:“那怎么办?你走过去?可是走过去太远了,将近一个小时。”
乔原棋说:“镇上应该有小三轮,我们到了去借一辆,回来载你。”
陶琢不想错过镇上的活动,只得同意,让几人先走,自己沿着路慢慢去迎。不料刚走了十来分钟,就见太阳朝山下落去,天光越来越暗,眼瞧着是要黑天了。
陶琢有些慌,这时手机响起来,是严喻,接起来听到严喻说:“你要来镇上?”
“嗯。”陶琢说,“我不会骑车,让鳝鱼他们先过去了,等下来接我。”
严喻深吸一口气,大概是很想骂单宇,但又忍住,只是对陶琢说:“你在原地别动。”
陶琢:“你去买橘子?”
严喻:“……”
陶琢还没来得及再仔细问,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陶琢只好蹲在原地等,一个白色的孤零零的影子。期间路过一只小黄狗,闻了闻陶琢,大概对丧家之犬很是不屑,一甩耳朵准备得意离开,不料被恼羞成怒的陶琢抓着尾巴揪回来。
于是严喻骑着电动车赶到时,眼前就是这副一人一狗蹲在地上可怜巴巴看他的景象。
严喻居高临下地看着:“……”
陶琢面无表情,放开狗,狗迅速逃窜,去找主人哭诉。
陶琢坐到严喻后座,好奇:“哪来的车啊?”
严喻:“许瑛跟农户借的。”
“她让你骑?”
“不让。”
陶琢无言以对,接过严喻递来的头盔,听见严喻说:“抱紧了。”
“啊?没必要吧,我又不是……呜哇哇哇啊啊啊啊啊!”
沟通小镇与村子的是一条黄土路,凹凸不平满是碎石,电瓶车提速后骑过去,能把人颠得人七荤六素灵魂出窍。于是陶琢迅速放弃那一点毫无必要的个人尊严,伸出手,紧紧搂住严喻的腰。
晚风掀起少年人的衣角,电瓶车一骑绝尘,在日暮黄昏中跑远。
抵达镇上天色已全黑,严喻先偷偷摸摸把电瓶车停到它该在的地方,才带着陶琢去篝火晚会。学生们围坐成一圈,一边吃烤串一边闲聊,有的人往纸杯里偷偷倒啤酒。陶琢也想喝,被严喻瞟了一眼,又默默换成苹果汁。饭吃完了,大家开始三两成群各说各话,陶琢转了一圈,觉得有点无聊。
严喻忽然说:“带你去个地方?”
陶琢欣然应允,又戴上严喻递来的头盔,这回长了记性,一坐下去就自动自觉乖乖抱着严喻。
电动车悄悄溜出去,沿着马路,朝离镇的方向走。
晚风清凉,吹动树木与草呜呜摇晃,伴着时重时轻的虫鸣,使人心情大好。
陶琢把自己那群人挑粪的趣事讲给严喻,严喻静静地听。又把听来的各色小道消息,关于学生们如何在村里偷鸡摸狗的破事全说过一遍,问严喻:“那你都做了什么呢?”
“帮胡斌处理你们偷鸡摸狗惹出来的乱子。”严喻淡淡道。
陶琢:“……”
那严喻应该很忙吧,陶琢摸摸鼻子,心想毕竟他们这群人可没少闯祸啊!
电动车沿着山路开始盘旋,周遭越来越寂静,只有头顶的星与月,以及偶尔从远处传来的三两声狗叫。陶琢不知道严喻要带自己去哪,会不会干脆把他发卖,但他很信任严喻,于是只是晃晃悠悠哼着歌。
最终,严喻在山顶停下,示意陶琢跟着他往前走。
站在一块巨石上,可以俯瞰整个小镇的夜景,篝火和电灯交相辉映,仿佛在地上点缀出一幅发光棋盘般的画作。
陶琢“哇”了一声,辨别出镇中央的位置,又找到夜色中潺潺流动的暗河,试图沿着它一路摸到自己所居住的村落的位置。
陶琢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严喻还没来得及回答,陶琢又说:“看!星星!”
乡下的夜空远比城市里澄澈,恰巧今夜无云无雾,严喻一抬头,就看见漫天繁星,和在蓝紫色的星云中奔涌而过的瑰丽银河,恰巧与地上流动的通明灯火之河相互映照。
“夏季大三角。”严喻说,“看那颗。”
严喻指点了一会儿,陶琢终于找到他所说的牛郎与织女,仰头盯着一言不发,深深陷入这美丽奇绝的夏夜画面之中。
两个人找了处空地坐下,不时有小虫飞过,陶琢带了花露水,往自己和严喻身上一通狂喷。
“好神奇,”陶琢还在凝望星野,“你说,这些星星爆炸,散发出最后一点光辉的时候,还没有我们,甚至可能还没有人类……但是这些星座走到生命尽头时,努力呈现出的色彩,最后却在这一刻被我们看到了。”
“嗯。”
“命运就是这样吧。生老病死……但总会有突如其来的相遇。”
陶琢正说着,忽然感觉自己手臂一痒,低头看,见是一只拇指盖大小的虫子敛了翅膀,正奄奄一息地趴在他身上。
“哇啊!”
平生最怕虫的陶琢同学一声尖叫,迅速弹射起来,一下子坐到了严喻腿上。严喻顿了顿,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把陶琢往自己怀里揽。
“是萤火虫。”严喻抱着陶琢,捻着虫的身体把它揪起来。陶琢就靠坐在严喻身上没动,严喻伸出手,把这小虫子翻了个个,轻轻放在自己手心。
陶琢这才看到,确实是萤火虫,只是电量似乎不太够用了,屁股上两个小格子,前一个已经熄灭,后一个还散发着若隐若无的浅绿色微光。
“它怎么像个瓜子一样……”会发光的瓜子。
“嗯。”严喻说,“它快死了。”
“萤火虫的寿命很短,变成成虫后就不再进食,大概只有3到7天。雄虫一直发光,大部分时间是在寻找配偶……”严喻说,“但是这只可能没有找到。”
萤火虫像是听懂了严喻说的话,翅膀微微一振,努力地站起来,却又摔下去,似乎想去往某个地方。
陶琢听后心软下来,忽然觉得这发光瓜子也没那么可怕了,扭头问严喻:“它要去哪?”
“不知道,”严喻说,“翅膀受伤了。”
严喻用指尖拨了拨萤火虫透明的翅翼,帮它调整到最合适的位置,萤火虫抖了抖,挣扎着向前飞了几下,但又一头掉下来。严喻拍了拍陶琢示意他起身,自己到草丛里,翻了半天找回来,又举起这只萤火虫,让它再往前飞一段。
如此来回几次,严喻看出来,萤火虫是想回到不远处的那棵树上。
于是他将萤火虫捧在掌心,轻轻向前一送,那虫便借着力凭风而起,轻轻落在树干上。
很快,在它敛起翅膀的一瞬,最后那点荧光也消散在黑夜里。一只萤火虫死在了这个清风飞扬的夜晚。
“也许是它出生的地方……”陶琢说。
也许是曾在这里遇到过另外一只萤火虫,让在它短暂的生命里,保有了灿烂的一瞬记忆。
严喻说:“走吧。”
陶琢点点头,跳上严喻的车,抱着这人的腰,电动车又在风中慢慢开下山。
忽然,严喻感到陶琢把额头贴在了自己后背。
“严喻,你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那人说。
“让我觉得虫子也没那么可怕了。”又说。
严喻不做回答,只是“嗯”了一声,片刻后说:“那以后你去清蟑螂药附近的尸体。”
自从陶琢在宿舍各个角落摆放了蟑螂药,严喻就时不时拿着小扫帚过去清理死掉的小强,没有告诉陶琢,避免触发某人的ptsd。
陶琢:“……”
陶琢:“当我没说。”
陶琢:“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一直骗自己宿舍里已经没有蟑螂了!”
严喻似乎轻轻笑了一声,但笑声很快被风吹远。
在温柔又让人沉醉的晚风中,他们一起驶向夜色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