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chapter61
◎玉汝于成◎
英国, 剑桥郡,八月的天气日均最高温仅仅也才只有十几度。阮雾带着一顶贝雷帽斜垮着装满书的托特包手里捧着一杯热奶茶步履匆匆的往教室赶。
转眼已经来英国两个月了,她没有刻意的更换社交平台账号, 也没有特地去拉黑删除一些人。
阮明嘉托人给她找的住处, 房东太太人很好,是个很健谈的英国女性, 初来时阮雾整日封闭着自己, 没日没夜的掉泪, 屋子里经常烟雾缭绕酒气熏天。
后来房东太太实在看不下去她这副颓败样子, 让阮雾去给她在医学院做教授的弟弟当助理。忙起来之后,阮雾白天的注意力被各种资料吸引, 经常忙的脚不沾地。英国人做什么事都井井有条,不容得半分马虎。按道理说,白天在实验室忙的像陀螺一样的她, 晚上回家之后应该是倒头就睡才对。可是她开始频繁的失眠,午夜梦回她总是会拿起临走前塞进行李箱的烟,还是硬八度。
她屈膝坐在飘窗前, 白皙的指间夹着燃了一多半的烟,她侧眸看向窗外空荡荡的街道,隔了许久,等到烟几乎快要燃尽之时, 她漫不经心的猛吸一口, 猩红的火光在黑漆漆的室内亮起。
长时间的睡眠不好导致的精神衰弱, 终于在某次和阮明嘉视频的时候被察觉, 年过半百穿着军装的挺拔军人, 在国内看着视频里瘦的脱了相的闺女心疼的止不住落泪。
军职人员不能私自出国, 可是他又见不得阮雾身子骨这么垮下去。于是在京大开学前夕, 舒窈踏上了前往英国的飞机,一路按着阮明嘉给的地址敲响了阮雾的房门。
舒窈看见面色苍白神情呆滞的阮雾之时,在门口就开始抽噎不止,眼珠子跟不要钱一样糊了阮雾一身。
阮雾看见舒窈的时候就猜中了是阮明嘉放心不下自己才把自己的行踪透露给她的。
两个姑娘絮絮叨叨了一整晚,看着阮雾明显精神状态好多了之后,阮雾带着舒窈玩遍了剑桥附近的景点,带着她看了几场大秀,把人安安全全的送上了回国的飞机。临走前,阮雾不忘嘱咐她不要告诉任何人她见过自己。
舒窈看着她手上还带着的戒指,敛下心里苦涩,郑重的点了点头。
送走舒窈之后,阮雾开始试着调节自己的心情,不在靠着苦涩的尼古丁去维持精神,她开始吃药,开始努力的适应新的社交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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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五年过去了,阮雾顺利从剑桥毕业,拿到了硕士学位。毕业当天,舒窈捧着一束洋桔梗风尘仆仆的赶来了英国参加她的毕业典礼。
在英国的这些年,舒窈瞒着他们所有人和阮雾偷偷联系着,每次有秦知聿在的地方,她都对他没什么好脸色,时间久了,那群人也知道当时阮雾走了和秦知聿多多少少有点关系。
阮雾穿着宽大的学士服正在和同门的一个俄罗斯师姐讲话,这位师姐比她早一年考入导师门下攻读硕士学位,后来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不可抗力和相恋多年的男友分手之后,延毕了一年,今年和阮雾同期毕业。
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少女热情的抓着阮雾的手,语速极快,脸上表情丰富生动,随意把垂在胸前的头发往后一拨,露出傲人的事业线。
“Rosine,相信我,你会爱上非洲一望无际的沙漠的。”
阮雾无奈的笑了笑,“Mia,非洲的沙漠不是你引诱我去做无国界医生的理由和条件。”
“可是那里有你向往的自由不是吗?”Mia挑了挑眉,成片的阳光落在她脸上,皮肤白的透亮,她从包里抽出一根烟点燃,红唇张合吐出细细的烟雾,“Rosine,你根本不想回中国,而且你已经婉拒了导师在英国给你安排的工作不是吗?”
“你眼睛里的坏情绪,连万能的神都救赎不了你,我想如果你加入MSF的话,那里一定会治愈你。”
阮雾静静的看着她,十分娴熟的接过她递到手边的女士细烟,掏出口袋里随身携带的黑色打火机。带着细小刮痕的打火机,侧面刻的“Y”由于被长久的摩挲,已经渐渐模糊了。
Mia也注意到她这支用了很多年的打火机,朝阮雾清丽的脸上吐出一层薄薄的烟雾,眼尾上挑颇具风情,语气带着笃定,“你连一支旧的不行的lighter都舍不得换,更何况你心底的事呢。”
听到这话,阮雾轻描淡写的笑了笑,夹着烟蒂的手轻轻在阳光下颤瑟。剑桥大学不愧是享誉世界的名校,百年古校,处处可见高耸的哥特式建筑,绿树葱葱,蓝天白云。
她沉思良久,抬眸定定的看着Mia,吐出一个字。
“好。”
她也想去看看辽阔的非洲沙漠到底是有什么魔力能让Mia如此笃定的说出能治愈她的话。那可是连耶稣都拯救不了的坏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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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满!”
舒窈的声音把阮雾飘摇的思绪扯了回来,她掩饰住眸底的沉寂,努力扯出一个与平时别无二致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
舒窈笑嘻嘻的把手里的洋桔梗送到阮雾的手里,“你毕业回国,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来接你!”
阮雾看着那束纯白的洋桔梗,娇艳欲滴,在好看也比不上那年冬至他送的那束。
她轻咳了一声,手指缠成一团,不忍心打断舒窈的絮絮叨叨,等到舒窈说完最后一句之后,她轻声开口,“窈窈,我不打算回去。”
舒窈蓦地怔愣住,似是不太懂她的意思。
是不打算回京港,还是不打算回国。
“我要去非洲了,刚才Mia,我的同门师姐,邀请我加入MSF,第一站是南苏丹。”
舒窈听到她要去苏丹做无国界医生的时候,下意识的开口,“你不回国,二哥怎么办?”她又悻悻的转移话题,“我前几天听我爸说,苏丹内乱,到处是恐怖分子,太危险了。”
阮雾摇了摇头,放空目光,毫无预兆的提起秦知聿,“我不想看见他,我一看见他,我就想起每一个睡不着的凌晨三点,你见过带着冰霜寒露的英国吗,窗户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霜,触手生凉。”
“窈窈,我心里有坎。”
“我过不去。”
她的声音空灵落寞,恍惚间,舒窈好像看见了刚到英国时的阮雾,脸色苍白,灵魂像被抽空了一样,愣愣的发着呆,僵硬的努力着去按部就班的和正常人一样生活。
像傀儡一样。
舒窈倏地恍然大悟,原来这么多年,她从来都不快乐,每次她来时,她都要强忍着破碎的自己,告诉她,她很好。
她孤身一人离开京港,又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到现在又要孤身一人前往非洲。
她们走到剑桥河边,溪流水声清冽,舒窈偏头看着她,眼眶闪着细碎的水光。
“这次,我送你走。”送你一程,算一程,我不想看你孑然一人再一次踏上没有归途的旅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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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雾的毕业典礼办的很隆重,同门的师弟师妹门听说她和Mia要去非洲,热热闹闹办了一场欢送仪式。
舒窈亲自陪阮雾飞了一趟非洲,而后辗转回国。
飞机降落在京港之时,付清允亲自来接舒窈,后排坐着秦知聿和张南。
张南滑着手机看着今天的航班信息,今天只有一班飞机在舒窈发过来的降落时间到达京港,心生疑惑,“窈窈怎么从非洲回来的?”
付清允轻嗤一声,握着方向盘的手背青筋微凸,眉宇间矜贵慵懒。
“你就单看她这几年出国频率也能猜到,她和满满有联系。”
许久不提的名字突然砸在静谧的车厢里,张南条件反射的看向神色淡漠的人。一身剪裁合适的深色西装,领带被随意扯了下来绕在手腕上,短发干练整洁,下颌生硬清冷,孤僻又死气沉沉的。
秦知聿仿佛没听到这个名字一样,兀自开口问向付清允,“你什么时候走?”
“月底。”
老付总在付清允毕业后把人放在基层历练了一年之后,要求付清允前往美国继续攻读金融学位,顺便进一步打开国外市场。
“行,待会路过检察院把我放下,有个案子。”
张南不满的看着两个人,“不是,你们俩怎么回事,我刚回来没多久,一个出国,一个泡在检察院,都不和我玩?没人在乎我的感受?”
秦知聿淡淡开口,“窈窈多不待见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何必在这碍她的眼。”
话落,舒窈拖着箱子敲了敲车窗,付清允侧身下车把行李箱塞进后备箱里。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时刚好看见秦知聿飘过来的视线,她翻了个白眼。不大不小的阴阳怪气的冷哼了一声,包上的链条被她摔在置物台上啪啪作响。
付清允看着她一连串带着气性的行为,眼中含笑,懒洋洋的开口,“怎么了这是?舍不得我出国?”
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闭嘴吧!”
“闭嘴明天就能上门提亲了?”
张南轻呵了一声。人都没追上,就想着提亲。
车子一路疾驰到检察院门口,秦知聿拎着领带懒塌塌的关上车门,迈着步子往检察院里进。
舒窈看着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又想起孤身一人在非洲的阮雾,气不打一处来。
“他烂成这样给谁看?”
后排的人和开车的人皆沉默不语,生怕接错了话战火蔓延到自己身上。这几年舒窈脾气直线上升,连秦知聿都敢骂,动不动就指着鼻子骂他们三个一通,归根结底还是为着打赌的事替阮雾抱不平。
张南心里有愧,毕竟打赌这事因他而起;付清允也不舒坦,当时在台球厅,这事也是他说出口当话引子的,阴差阳错的还被阮雾听见了。
付清允临走前,大家伙在城北院子里给他践了行。也没挑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一伙人在院子里挑了处空地,张南仗着自己参加过野外集训,愣是在院子里支了个巨大无比的烧烤摊子,还从曲海弄来了一大堆虾蟹。各家各户的都知道付家小子要去赴美留学,都让自家孩子端着一盘菜去给他践行去了。
这家端来一点,那家又送来一点,小小的桌子愣是摆不下了,陈易东又从巷子口开饭馆的大爷那弄来了几张桌子。事赶事到头上,氛围到了,何明熙仗着自己上了大学成了年,大摇大摆的带着自己男朋友也来给付清允践行,还从门口的两元小店里搜罗了一大堆带闪的小灯,又从付清允家门口摘了十几朵宋娘子种的花满眼不舍的递着花送了付清允手边。
“清允哥,你走了,我还真有点舍不得。”语气极度诚恳,甚至说着说着还带了点哭腔。
当然,如果忽略她手里面捧着的菊花就更好了。
红黄紫白的菊花被一股脑的塞进付清允手里,根茎还带着点没处理干净的泥巴,又湿又黏。他垂下眼帘看着他妈辛辛苦苦种的菊花全被这小妮子祸祸了之后,还被借花献佛的送到他手里来,顿时气乐了。
“你拿着一把子菊花来给我践行?你这是践行还是奔丧?我是出国了,不是死了。”
声音凉凉的落在了飘着烤肉香气的院子里。
何明熙闹了个大红脸,生怕付清允临走之前还揍她一顿,躲到自己小男朋友后面,支支吾吾的开口,“我看着宋姨种的绣球花怪好看的,想着给你送个行,我哪知道这是菊花。”
何明轩早看这小鬼头和她那个一米九的破对象不顺眼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磕着瓜子补充,“听说这花是老付总打国外进口回来给宋娘子的,你说要是宋姨知道了你把她养了这么久的花,全给折了,这可怎么办呢。某人闯大祸喽。”
付清允他妈,城北院里无人能撼动的存在,人送外号宋娘子。当年宋娘子可是真刀真枪的上过战场参加了抗美援朝的,如今退了一线,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在卫生部混的风生水起,前些年卫生部和计生委又合并到了一块儿,连带着宋部长的地位水涨船高。逮着小孩就问他们家里添弟弟妹妹没有。
单凭只字片语无法领略宋部长的厉害,但是当年付清允挨揍的时候,连带着他们也没少一顿打,简直是噩梦一般的存在。
何明熙被她哥的一番话吓得一愣一愣的,真怕付清允去找他妈给她告一状,垮着一张脸正想开口,结果付清允摆了摆手不耐烦的让他她远点。
三巡酒过后,一大帮子人都醉醺醺的,挂在树杈上的灯还亮着,五光十色的。夏末的风隐隐带着寒意,穿堂风吹过,薄薄的短袖微微鼓起。秦知聿慢条斯理的往唇边送酒。一杯又一杯被冰镇过的酒入喉,他腾升起近乎自虐的快感。
舒窈喝的最多,视线不停看向秦知聿,身边歪七倒八的堆了一大片空酒瓶,她借着桌子的支撑步伐不稳的站起身子,手边不小心扫掉了白瓷杯子,掉落在地上应声而碎。一大帮子人的目光顺着声音移向舒窈。
舒窈迈着虚浮的脚步,不停的擦着从眼角溢出的泪花,定定的走向秦知聿,笑出了声音,清脆的悲伤开始蔓延在沉寂的人群里。
她说,“二哥,你知不知道她说她不回来了。”
“她去了非洲加入了MSF,我亲自送去的,你知不知道南苏丹是什么地界儿啊,疟疾肆虐,战火纷飞,周边国家一个个虎视眈眈的,指不定哪天就打起来了。 ”
桌上的人都静默了,他们都以为阮雾毕业就会回来的,还都盼着阿聿把人追回来。眼看着舒窈指着秦知聿泣不成声的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大家的心里都挺不是滋味儿的。
在座的都是正儿八经的红二代红三代,都清楚明了的直到南苏丹三个字代表着什么。
非洲成片沙漠贫瘠的土地上,最贫穷落后、战乱最频繁的国家。除了战争、难民、贫穷和饥饿,什么都没有。
武装冲突,军事政变,恐怖袭击、宗教冲突、部落帮派之间的仇杀争夺地盘随时随地都能发生。
好像这些年,所有人都在往前看,向前走,只有她和他,被永远的困在了那个热的发腻的夏天。
那么难走的泥泞路,阮雾一声不吭的踏了进去,不管不顾的横冲直撞着往前走,好似拼了命的脱离桎梏。
京港从她的根变成了万恶的根源。
她什么都不想要了。
当她跨进南苏丹的那一刻就成了死局。
秦知聿低低的笑着,他站起来握住舒窈的手往自己心口指去,深褐色的瞳孔明明满是笑意,却又沁满了泪。
嗓音嘶厉悲戚:“那我呢,我就该理所应当的成为她可以放弃逃避的弃子吗?”
一别五年,所有的愤懑与言不由衷的爱通通化作了被抛弃的怨怼。
他怨她杳无音讯的离开,怨她一声不吭的迈入战火纷飞的领地,怨自己这么多年都找不到她。更怨自己时至今日,她一句功不唐捐像一把尖刀一样透过那枚戒指深深地扎进他生疮流脓的伤口。
更何况,他时至今日,依然还爱着她。
所有人沉默的看着时隔五年再次发疯落泪的秦知聿,一帮人哭哭笑笑,皆是满脸不落忍。
他把自己封闭了五年,像行尸走肉一般活了五年,把自己困在京港阮家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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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付清允之后,秦知聿兀自去了一次川藏,沿着他们当年的路线,和张南自驾。
回来之后,原本枯糟的他慢慢变的多了些生机,像一颗枯死濒亡的树重新抽芽,缓慢又坚定的重新变绿。在阮雾五年前的落款下方,在那句功不唐捐的背后,他提笔再添四字:玉汝于成。
在听到阮雾消息的一个月之后,张南向上级呈交报告,放弃大好优渥的前程,选择加入维和部队,前往南苏丹。
临行前,秦知聿咬着烟把那条依然崭新的红绳放到张南手心里。跟他说,如果遇见她,替我交给她,就说你替她求的。
他把他的平安悉数压到她身上,企图各路神佛替他在战火纷飞的国度保佑她。
满怀愧疚悔意的稚嫩少年在年少时目睹陈渝西和母亲的消亡之后选择当一名军人保家卫国。如今铁骨铮铮的军人面露坚毅选择加入维和部队仅仅企图带着一丝渺茫的期待去1.4亿土地的197个国家妄想去遇见他想带回家的妹妹。
自此,困住他们所有人的壁垒,终于产生裂痕,久封的冰面开始融化,像阴沉的天气突然放晴。
张南走的那日开始算起,每每路过一个战火纷飞的土地都会拿着他们五个的合照,用拗口的当地语言指着照片中笑容清艳的姑娘在每一个阮雾可能出现的地方,询问有没有一个中国姑娘来过。
谁也不知道,张南随身携带的包里藏着带着陈渝西小时候最爱的玩具和阮雾爱吃的,已经过期了的一盒水果糖。
作者有话说:
玉汝于成:在艰苦条件下,像玉石一样不断雕刻自己,一定会有所回报。
秦知聿的转变是因为,时隔五年,他再度听到她的消息。选择继续坚定而无望的等下去。
为什么不去找她,因为当她选择踏入南苏丹之时,他就知道她心里还有坎,她带着几乎必死的决心去迈过她梗在心口的东西。
第62章 chapter62
◎心平能愈三千疾◎
阮雾在和Mia在参与完同门举办的践行仪式之后, 在七月底抵达南苏丹的首都,朱巴机场。
扑面而来的热浪席卷着整个机场,阮雾还穿着在英国上飞机时的浅米色吊带长裙, 后背大U形设计, 露出漂亮但又羸弱的蝴蝶骨,身旁的Mia倒是好似习惯了这种像是在燃烧一样的感觉, 从一侧的挎包里掏出一条长长的流苏披肩, 随意的卷在肩膀上。
“rosine, 怎么样, 是不是感觉到蛰伏在你体内的力量蠢蠢欲动。”
阮雾实在是受不了平均气温高达四十摄氏度的朱巴,蹲下身子, 把随身携带的行李箱拖到机场门口的角落里,白皙的手指把一侧色行李锁解开,在收拾整齐的衣服堆里艰难的翻出一条披肩, 亮眼的绿。
她把披肩搭在瓷白透光的手臂上,掀了掀眼皮,冷着一张脸, 垂在腰际的长发散在行李箱边,“Mia,我后悔拒绝导师的邀请了。我现在回英国的心思倒是挺蠢蠢欲动的。”
Mia帮阮雾合起行李箱,伸出手指凑在阮雾面前轻微摇了摇, “rosine, 你要相信我。没有什么事情是能跨越生死的。”
“那如果横在我心里的就是生死呢。”她淡淡反驳。
Mia沉吟片刻, 边联系着MSF驻苏丹的接待方一早预备好来接她们的司机, 边思考着阮雾的问题。
直到坐上车, 逼仄的出租车内散发着难闻的汽油味, 一路上四处可见裸着身子光着脚衣衫褴褛的黑人小朋友。朱巴的街道不是京港通天的柏油马路, 也没有英格兰四处可见的交通工具。有的只是黄土堆叠起来铺成的望不到尽头的破旧街道,路两旁零碎的种了几棵看不出什么品种的树,光秃秃的。
阮雾强忍着令人眩晕的汽油味,用力摇着生锈僵硬的把手降下半截车窗,四面八方的热风夹杂着干涸沙漠的味道吹进车厢。
Mia一反常态,神色淡然,轻吐了一口烟雾,“连上帝都不想有绿茵的地方,贫瘠的土地和随意消弭的生命,生死在鲜活的生命在你眼前消散之时,根本不值一提。”
阮雾怔住,她不懂Mia突如其来的悲戚从何而来——
一路前往接待处的路上,司机健谈的给她们介绍南苏丹的环境情况,并且祝福她们没事尽量不要外出,如果遇上帮派火拼就很难办了。
司机从前视镜李看见阮雾包外垂着的平安结,红的像被鲜血染过一样的平安结。
他倏的开口,“你是中国人?”用汉语问。
阮雾支在窗边的手肘弹了一下,似是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同胞,继而抬起手拨弄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视线移回车内,点了点头,“是。”
话落,车子缓缓驶入一幢房子前面,挂着红十字的标志,旁边悬了三个大大的字母——MSF
下车后,司机从驾车座绕了出来,黑色短袖裹着肌肉线条明显的蜜色肌肤。手腕上带着一块普普通通的腕表,表盘上的玻璃罩子隐隐出现几道裂痕。
他把行李从后备箱搬了出来,伸出手掌,郑重的自我介绍,“陈井,MSF驻苏丹的一名医生,以后就是你们的同事了。”
陈井拎着两个行李箱带着两个装扮靓丽的女孩有条不紊的安排登记住宿等一系列问题,宿舍条件很简陋,四四方方的小房间里塞了四张上下床,墙上嵌着的小窗户是唯一能呼吸新鲜空气的地方。
帮着Mia铺好床铺之后,他用中文对阮雾说,“rosine,你是哪儿人?”
都说他乡遇故知,阮雾听到熟悉的普通话也不例外,片刻沉默过后,她顿了下,笑了笑,“京港人。”——
晚上,外出的工作人员基本全部回了大本营,一群人围着篝火给她们俩简单办了一个欢迎仪式,旁边驻扎的中国维和部队听说MSF新来了一位中国姑娘高兴的不得了,还特意送了好些食物过来。
简单的欢迎仪式过后,阮雾基本认识了医疗队的成员,陈井是整个苏丹医疗队的队长,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坐在篝火堆旁,赤着上身,大片深色纹身烙在胸口,抬手拿酒的时候,肌肉线条流畅,还覆着一层薄汗,在昏暗的灯光下发着亮。任谁看到这么一副场景也不会把他和救死扶伤的医生联系起来。
经过陈井的简单介绍,阮雾大致明白了一些南苏丹的状况。
他们只是暂时驻扎在南苏丹,待多久谁也不知道。南苏丹医疗资源极具匮乏,每天时不时的突发各种枪战袭击。严重内乱的时候,每天上街都有大于一多半的几率死于不知道从哪飞来的一颗子弹。
现在情况稍微稳定了一些,她们的工作主要是和当地的医疗组织建立合作,帮扶南苏丹少的可怜的医护人员救助流离失所的难民,和参与维和战争的军人——
南苏丹正值雨季,除了阮雾她们到达南苏丹的那日艳阳高照,已经连续了十几天阴雨绵绵了。最近朱巴也是意外的和平,阮雾百无聊赖的滑着手机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兀自发着呆,窗边是陈井送过来的一盆仙人掌,小小的,绿油油的。
她拔下侧端已经生长成熟的尖刺,深深的刺进白嫩的指腹,血珠顺着指腹往下流,带着爽感的痛清晰的传到大脑皮层。Mia端着盆披着浴巾从简陋的卫生间出来,看见她近乎自虐的往柔软的指腹上一点点用力把那根尖刺推进去,惊呼一声。
“rosine,你在干什么!”
阮雾抽了一张纸随意的擦了一下溢到掌心的血,“Noah送来的仙人掌,生命力挺顽强的,听说陪了他好久。”Noah是陈井的英文名字。南苏丹当地讲阿拉伯语比较多,但是在MSF里英文还是通用语言。
Mia担忧的看了眼阮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看向窗外延绵不绝的雨,“我们来的可真是时候,南苏丹仅有的平静时刻被我们撞上了,运气不错,还有足够的可饮用水。”
南苏丹是典型的热带草原气候,全年只有雨季和旱季,气温居高不下。持续多年的冲突和内战导致南苏丹有很严重的水资源危机,每逢旱季大批难民都会死于缺水,如果雨季降水量过多,泛滥的白尼罗河会吞噬掉数以万计的生命,洪灾过后,滚滚尼罗河水带走了时间和雨水,留下满目疮痍的朱巴继续苟活在被上帝遗弃的非洲大陆上——
还没等到雨停,陆井临时通知所有医生携带好足够的药品,一路向南往肯尼亚出发,索马里的一批海盗夜袭肯尼亚的蒙巴萨港口,突然的武装冲突和恐怖袭击导致肯尼亚前往蒙巴萨支援的军队受伤惨重,世界卫生组织像驻守南苏丹的医疗救援组织发出诉求,希望他们尽快赶到蒙巴萨去支援受伤的军人和民众,强大的医疗资源作为后盾势必会使索马里极度猖獗的海盗心生忌惮,而要求驻南苏丹的无国界医生前往蒙巴萨的原因极其简单。
他们有两名中国医生。当鲜红的五星红旗飘扬在蒙巴萨上空的那一刻,中国维和部队势必会有所行动,这是他们的筹码,也是他们的利刃。
在南苏丹逗留不过寥寥数日的阮雾和Mia在黄昏时分踏上了前往肯尼亚的征途,车辆行驶在五月大街上,浑浊而磅礴的白尼罗河带着泥沙穿城而过。
Mia在车上慢条斯理的补着妆,抿了抿红唇转眸看向靠在车窗前沉默的阮雾。
“rosine,你害怕吗?”她看着波澜不惊甚至称得上是麻木的阮雾,不可置信的开口询问。当初她第一次看见战乱的南苏丹时,面容失色,战争后的失重感和创伤感影响了她好久。
“为什么要害怕?”她展唇一笑,“想去看看你说的可以横跨生死的东西。”
能横跨生死的东西,只有生死——
当他们到达蒙巴萨的时候,接待员开车把他们送往战后修整的地方,状况比陈井想象的还要差劲,索马里的海盗野心勃勃,盯上了肯尼亚的第二大城市,掠夺走了大量堆积在港口的货物甚至挑衅般的向医院发动了袭击,打伤了医生并且把名贵的药物洗劫一空。
从到达驻扎军营开始,阮雾和医疗队的同事们开始了不眠不休的救治,临时搭建的手术室灯火通明,昼夜不灭。
受伤的人群军人士兵最多,其次是无辜的蒙巴萨百姓。
当一个个鲜活且稚嫩的生命从阮雾面前消弭的时候,阮雾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感。这不同于在医院用尽全力拯救病人而失败的感觉,是那些明明伤情不重的人在等待治疗手术的途中失血过多而死亡,是无法忍受炸弹带来的身体残缺而选择自尽。
她好像理解Mia眼里的悲戚从何而来。
在到达蒙巴萨的第三天,陈井接替一夜未眠的阮雾正在主刀取弹,事故发生的突然,索马里的海盗夜袭驻扎军营,四面八方的枪声不绝于耳,企图驱赶并且杀戮这些无国界医生。
手术在进行中无法暂停,阮雾接到陈井的信号,从他腰里拿过那把装备精良的□□,“咔哒”一声,子弹上了膛。
气氛沉闷,陈井有条不紊的划开皮肉,捏出藏在血管附近的废弹,带着玩味的语气用中文对阮雾开口,“我记得京港有很多射击场地,玩过移动靶的射击吗?”
阮雾强压着慌乱无主的心跳,捏着抢的指节泛白,胡乱的点了点头。
陈井敛下玩味,“他们只是靶子,当他们闯进门的那一刻,你要做的就是扣动扳机。”
“在这里,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连信仰都要为生命让步。”
枪声离手术室越来越近,阮雾用仅剩的精力强撑着,大脑紧绷,当门帘被掀开的那一刻,当她眼眸猛地一缩看见带着头巾标志的流匪装扮,伴随着陈井掷地有声的“开枪”,阮雾扣住扳机的手指用力一按,清脆的枪声和手术刀放回托盘的声音几乎同步。
面前的人轰然倒塌,阮雾咽着干涩的喉咙,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握着枪的手止不住的抖,心跳的频率急速飞升,眼泪迅速濡湿整个脸庞。
她杀人了。
陈井看着无意识流泪的阮雾,带着安抚,动作生硬而坚定的覆上她握着枪的手背,让她对着奄奄一息的流匪又补了一枪,眼睁睁的看着他死亡。
“无止尽的杀戮就是战火纷飞的非洲。”
“你不能倒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非洲,但是我以队长的名义,以中国同胞的名义劝诫你,让你引以为傲的医学信仰和压在你心底不能横跨的悲伤,都不能比你的生命还重要,你要在这里活下去。”
只有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活着,你才能心平气和的看淡生离死别,才能无所顾忌的去甩掉困住他们本身的枷锁与桎梏。
心平能愈三千疾,包括生死。
作者有话说:
心平能愈三千疾出自《礼记中庸》
第63章 chapter63
◎困井。◎
张南所在的维和部队并没有朝他所想的一样, 径直前往南苏丹。他们按照上级的指示,辗转多日第一站到了尼日利亚。
阿布贾祖玛岩附近,恐怖分子和犯罪团伙活动频繁, 维和部队就近驻扎, 随时提防着意外的发生。
简单修整过后,张南趁着日头正好的中午换下军装开着吉普车咬着烟顺着开阔的马路一路驶向祖玛岩, 在公路的尽头, 他随便把车停在路边, 倚在车门边驻足眺望着远处高耸的祖玛岩。
尼日利亚的信号不太好, 他刷新了好久浏览器才跳转出关于祖玛岩的传说。起源于海神波塞冬和兄长宙斯。仅仅是站在车门外一小会,他浅色的短袖已然被汗水浸湿, 胸前背后一片深色印记。他随便看了眼脚下带着污渍的军靴,掐着腰狠狠皱了皱眉,似是受不了这儿的高温气候。
张南转身拉开车门打开空调, 驾驶座的车窗半开,滚烫的热风和空调嗡嗡工作的凉风一起冲着他直直吹去。透蓝色的天空低垂着,昨夜刚下过一场雨, 大片五颜六色的云挂在空中。他弯下脊背,被汗水洇湿的后背肌肉线条流畅,眼底晦暗的注视着手机里的合照。
此时他和他想见的人相距2107英里,隔着两个小时的时差——
处理完蒙巴萨所有的病人已经是到达肯尼亚的第七天。
阮雾和Mia清点好剩下的药品之后, 租了辆车。顶着大太阳两个人前往集市。
不比南苏丹阴雨连绵的天气和七天前被肆虐的体无完肤的港口, 街道上四处可见摆摊的小贩, 旅客叫价的声音熙熙攘攘的响彻整条街道。两个人停好车之后挽着手从街尾开始张望, 琳琅满目的精致首饰还有许多卖衣服的小摊。
Mia向来奉行漂亮女人的那一套, 哪怕知道目的地是战火纷飞的地方, 她还是义无反顾的带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箱子, 整整有四分之一的空间收纳她的化妆品和数不清的首饰,剩下的空间被她塞满了各种各样风情万千的服饰。
出来前两个人去了当地银行兑换了数量可观的肯尼亚先令打算到整个蒙巴萨最繁华的街道消费一番。金发碧眼身材丰腴的俄罗斯姑娘和清艳姣好的东方面孔穿梭在集市上引得街上一众黑人好奇的目光。
Mia相当享受这种追捧和好奇,眼都不眨的从卖披肩的小摊上抽出一沓厚厚的先令放在老板摊位上,顺手把宝蓝色的那条披肩搭在阮雾肩上。她拢了拢面料精良的披肩,兴致缺缺的张望着四周的摊位。
再往前走了两步,阮雾看到有很多黑人姑娘围在一个摊位面前互相比划着手里的欧泊石,她拉着Mia走进摊位,看见了玻璃柜地下被手工制成的各种欧泊首饰,项链、戒指、手链被随意摆放在里面,老板是个高高瘦瘦的黑人,正躺在摇椅上逗弄着怀里的小婴儿。他手边还有一个大大的柜台,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红宝石、碧玺、沙弗莱石、坦桑石还有各式各样的钻石。
阮雾垂眸看了眼中指上戴着的戒指,年岁已久,原本闪着细碎光芒的钻石已经黯淡,她一向不太喜欢这些花花绿绿的石头,但是舒窈好像对这些东西情有独钟,平日里经常收藏这些东西。
她从一堆色彩鲜亮的欧泊石里挑出角落里不太起眼的一颗黑色欧泊石,她示意老板拿出来给她看一下,店主似是没想到东方面孔也对欧泊石感兴趣,还一眼挑中了最贵的一颗。
阮雾手心里那颗黑色欧泊石在阳光底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水滴形,极艳丽。Mia去过澳大利亚,也知道她手心里这颗黑欧泊价值不菲,她和老板砍了近乎一半的价格,老板叹着气无奈的点了点头。等到临走的时候,老板又从一旁的小箱子里翻出一个黑色绒布袋子,稀稀拉拉的欧泊石倒在玻璃柜台上,示意阮雾挑选一颗,他可以送给她。
阮雾虽然没可以研究过这类宝石,但是也知道这些价格都低不到哪里去。她没打算接受老板的好意,正准备礼貌道谢离开的时候,正中央一颗白色的欧泊石引起了她的注意,清澈通透,底色干净,阳光下还带着火彩,形状也不怎么规则,她把透明杯子拧开,把石头丢了进去,白色的欧泊石丢在水里近乎透明,像彩虹倒映在清澈湖水里一样熠熠生光。
她也没取出来,从黑色皮夹钱包里估摸着价格抽出一沓现金放在柜台上,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Mia开着车,塞车的间隙,她看着阮雾手心里的欧泊,红唇勾起,“眼光不错,和你挺像的。”
躺在手心里的欧泊是沉寂的,虽然也在发光,但是不及在水里来的惊艳夺目。像她一样,在英国平静的五年生活里,出色的才华和容貌让人忽略了她生人勿进的冷淡。Mia莫名觉得,来到英国前的阮雾理所应当的像在清澈水流里发出多变光芒的欧泊——
回到营地之后,阮雾爬到天台上,举起手机努力寻找信号,给舒窈拍了一张黑色欧泊石的照片。
【在肯尼亚的街边小贩上发现的好东西,有机会给你寄回家。】
彼时国内正是晚上,舒窈回复的很快。
【等你亲手送给我吧,我和付清允在一起了,明年他从美国回来就要订婚了,满满你回家吗?】
信号断断续续的,阮雾收到的时候已经是肯尼亚的晚上了,她敲打着键盘,删删减减,最后化成简单的三个字。
不回了。
基地的长椅上漫天星星,她仰着头看着没有北极星的肯尼亚上空,手指微动,把最近的照片全部发给阮明嘉。
自从刚到英国时,阮明嘉看着手机屏幕里瘦脱相的她之后,阮雾就不间断的给阮明嘉分享自己的生活状况,挑挑拣拣一些看着自己状态比较好的照片全部给阮明嘉发过去。职业原因,阮明嘉作为军人不能随意出国,父女两已经五年没见面了,只靠着微信和电话联系。
黎老爷子在弥留之际拉着阮雾奄奄一息说的那番话,几乎是瞬间,阮雾就放下了梗在心底的芥蒂,亦或许,在她回京港后,在一次次阮明嘉低头服软示好的过程中,她早就原谅他了。外公的一番话更像是最猛的一味催化剂,让她对阮明嘉那些别扭又说不出口的关心全都有了借口。
她从来没想过他是有苦衷的。
而黎女士处理完父母的葬礼之后,留在国内陪了阮雾几天之后,把所有财产全部交给阮雾,千言万语的愧疚哽在黎雅月的心头,她从来没有设身处地的为阮雾着想过,在那个时候,她满心满眼只想脱离婚姻和家庭带给她的桎梏。
财产阮雾本不想要,黎雅月坚持让她收下,面带笑意的看着她的女儿,说“满满,你长这么大,我只是简短的给你浇过水而已,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让你离开的更加没有顾虑而已,日后不管你想不想回,我和你外公外婆留给你的只是你在外漂泊的底气。”
最后黎雅月轻轻抱了她一下,像小时候那样,温暖又带着熟悉的栀子花香味,“路不在前方,在脚下,希望我们满满千万别像我一样带着遗憾离开,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得偿所愿。”她没有自称妈妈,直到她离开,阮雾也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落了泪,到底是开不了口唤她一声妈妈。
时至今日,她仍然无法原谅黎雅月。没有怨恨,没有爱恋,单单只是无法原谅而已,她尊重她想要追求自由,但是她也无法原谅她抛弃她的事实——
陈井大概是刚洗完澡,脖子上还搭着毛巾,头发微湿,看着在椅子上发呆的阮雾,回房间拿了两瓶啤酒坐在她面前。
“今晚月亮可真好。”
阮雾接过酒,单手拉开易拉罐,稍微抿了一口,淡淡的嗯了一声。
陈井微微挑眉,伸手挠了一下被蚊子叮咬泛红微痒的疙瘩,“想家了?”
阮雾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不想。”
“嘴巴会说谎,眼睛不会。”他把酒随意放到身侧,指着天上黯淡的不得了的南极星,“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南半球的肯尼亚是看不到远在北半球的北极星的。”
他像是陷入了回忆一样,轻扫了一眼呆坐在身旁的年轻姑娘,嗓音低沉有磁性,“知道我为什么叫单字一个井吗,我是从小山村里考出来的,封建又落后的一个地方,我爸妈不想让我出远门,就想让我一辈子呆在那个无望的山村里,一辈子听他们的话。”
“是井底之蛙的井,坐井观天的井。”
“后来我和我爸妈闹翻了,独自一人前往京大念书,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她说我是无波古井的井。”陈井好像是看到记忆里那个永远二十岁的女孩,经常握着他的手臂撒娇轻嗔,他低头轻笑,咽喉被酒意染过,“后来我们在一起了,世事无常,我爸妈来京港找我,在车上起了争执,送他们回去的路上,我妈不惜从后座探过身子去抢方向盘,出了车祸,她解开驾驶座的安全带,拼命护住了我。一车人,只有我活了下来。”
他仰头把手边的酒一饮而尽,只是度数不高的啤酒而已,他嗓音染上几分醉意,“一晃十多年了,我在非洲赎罪也十多年了,我已经记不清京港是什么样子了。”
阮雾舔了舔干涩的唇,看向闷头抽烟的陈井。他哪里是记不清京港什么样子,分明是记不清他的姑娘长什么样子了。
被仙人掌刺扎破的指腹已经痊愈,留了又淡又小的疤痕在上面,她无望的看着高垂天空的月亮,这一刻,她突然很想那盘被她扫落在地的莲蓉味月饼。
“陈哥,你想过回国吗?”
陈井释然开口,“我被困在这里了。”
“那就一直困着吧。”她的声音轻飘飘的落在滚烫的风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悲凉——
医疗队一直在肯尼亚帮忙筹备医院的重建工作,在他们到达肯尼亚的一个月之后,南苏丹再次爆发了大规模的恐怖袭击,丧心病狂的炸毁了大使馆和医疗队的基地,维和部队清剿了大部分的恐怖分子。
陈井沉默的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Mia止不住的唏嘘,幸好他们走的及时,要不然他们呆在基地里大概率被炸弹一同炸毁。
阮雾看着陈井,“那我们要回南苏丹吗?”
“不用,等医院重建好之后,前往埃塞俄比亚。南苏丹那边有新的医生接替我们的工作。”
离开肯尼亚之前,陈井不知道从哪搞来两把手qiang和半箱子弹,小巧精良,带着阮雾和Mia找了一片空地,手把手教给她们开枪。
当冰冷而又熟悉的枪械握在手里的时候,阮雾无可避免的想起那天倒在她面前的那个索马里流匪,扣动扳机产生的强大后坐力的暴戾感好像还深刻的刻在她脑海里。
Mia在休学的一年里学过开枪,但是准确度不怎么高。阮雾是在京港的那一年里跟着张南他们没少在乱七八糟的地方混,该玩的不该玩的都玩了一个遍,仿真qiang也玩过,不过上次在手术室里真枪实弹的还是第一次。
放完小半箱子弹之后,陈井把枪交到她们手上防身,近来局势动荡,她们两个姑娘长相出挑,还是医生,最容易遭毒手。
临走前,阮雾带着枪租了一辆越野车独自一人去了横跨肯尼亚全境的东非大裂谷。
成片的绿茵树木灌丛生在裂谷附近,她坐在车旁,黄昏时刻,成片的火烧云垂在天际,裂谷带旁边被人为竖起高高的围栏,木质的。还有很多游客成群结队的站在围栏处拍着照,深不可测的谷底被抛掷了一座座的死火山。
最后一只零八度燃尽,阮雾摸出手机给舒窈发了条信息,让她过几天有时间多给她寄几条,等她安顿下来发给她地址。
发出的消息转了好几圈才显示发送成功。
回程的路上,不知道怎地,原本晴朗的天气突然罕见的阴沉了下来,热风呼啸而过,隐隐有下雨的趋势,阮雾使劲踩了踩油门,在天黑前,在暴雨来临前,安全到达营地。
与此同时,京港市,秦知聿在开会时,晕倒了。
第64章 chapter64
◎翻不了的篇◎
舒窈刚跟着军区医院的带教老师查完病房, 刚坐下休息没一会,就接到了秦知珩的电话。周一上午,检察院例行开会, 休息间隙, 秦知聿去茶水间接水,结果晕倒在地。
舒窈连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 赶忙起身在医院门口等着, 等秦知聿从抢救室出来之后, 病房门口三三两两的围了一圈等着他出来的人。
护士给昏睡的秦知聿输好液之后, 端着托盘走到病房门口,看着面色焦急的舒窈一众人, 一口气叹了又叹,“小舒医生,刚给他做完全身检查, 秦家这小少爷怎么这么想不开的糟蹋自己身体,急性胃溃疡伴出血,再送晚点, 指不定结果会遭到哪儿去。刚才神经科的刘大夫也过来了一趟,重度神经衰弱,入睡困难。”
稍微年长的护士也算是从小看着他们长大的,话故意往后果严重上面说, 最后嘱咐舒窈去办住院手续, 观察一个周。
秦知珩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忍着熬夜过后的疲惫, “窈窈, 东子快到了, 你请个假去兰庭给他带点换洗衣服过来, 这事先瞒着我爸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话毕,他转身推开病房的门,浓重的消毒水味扑鼻而来,床上的人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黑睫下一片灰青,冷白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微微蜷缩的手背上输液管一点点往里滴着药。
秦知珩给他掖了一下被子,骨节蹭到他下巴时,目光不自觉的被他脖子上的链条吸引。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链子秦知聿带了好像五年多了,一直藏在衣服里面,不让人看。
他丝毫没有趁人之危的羞愧感,大剌剌的从他脖颈处扯出那根极细的链子。
当看到链条上穿着的戒指的时候,秦知珩手指僵了一下,半响又找到链条搭扣,轻轻一抽,带着细小碎钻的戒指静静的安置在他手心。戒指内圈的梵文直冲冲的落进他眼里,他从秦蓁写满经文的藏经纸上见过。
应当是抽动链条的动作稍微大了一些,病床上虚弱的人薄唇微张,不停梦呓着,输液的手背突然抬起抓住秦知珩衣服的下摆。他微微俯下身子侧耳贴近他唇畔。
一声声喊着阮雾的名字,隐隐还带了些哭腔。
窗外枯黄的树叶扑簌簌的往下掉落,不知道什么时候刮起了大风,窗户阵阵作响。
秦知珩轻笑了一声,把链子随意放在桌上,一点点把他的手从自己衬衫下摆抠开,动作算不上轻柔的把戒指推到他中指上。松松垮垮的扣在他指间。
他忽然想起五年前,秦知聿故意拿带戒指的右手在他眼前不停的晃,满眼嘚瑟炫耀,不停地跟他讲阮雾眼光多么多么好,尺寸多么多么合适——
陈易东载着舒窈径直驶向兰庭,开门的时候,舒窈闷头输上阮雾的生日拉开门往秦知聿卧室里走去。
卧室门瞬间被拉开,满屋子的酒气扑鼻而来,窗帘紧闭着,屋子里一片黑暗。
陈易东皱着眉头,满脸嫌弃的走到窗户边,“我现在算是知道他怎么糟蹋自己的了。”随着窗帘唰的一声被拉开,卧室陈设暴露在他们二人眼里。
大面的白墙上全都挂满了阮雾的照片,还有两个人一起去过的地方,照片墙边缘有块白布垂在半空中,想来是为了遮盖照片墙用的。陈易东看着两个人的照片,止不住的连连惊叹,“我操,情种啊。”
舒窈敛下心底的不痛快,带着气拉开衣柜门,场面更惊骇。
嵌在墙上的大衣柜,三分之二的地方全是崭新的当季女装,全是阮雾喜欢的小众牌子。
“你给他收拾衣服,我下楼等你!”舒窈气呼呼的把袋子扔给陈易东,使劲踩了踩脚边东歪西倒的易拉罐,负气离开。
空旷的地下停车场好似还带着回音,美国那边已经是凌晨了,舒窈不管不顾的给付清允拨了越洋电话。对面睡意朦胧的应了一声,舒窈噼里啪啦把刚才在秦知聿家里看到的场面原封不动的给他讲了一遍,顺带着又把张南和他骂了一通。等她气喘吁吁的骂完之后,安静的车厢里传来付清允绵长的呼吸声,细听好像还夹杂着几声磨牙。
陈易东收拾衣服动作极快,简单从衣柜里扒拉几件贴身衣物塞进袋子里,两个人就往医院赶——
秦知珩一直在病床边守着秦知聿,输液瓶空了之后,没过多久,秦知聿慢慢睁开眼睛,转眸看向处理工作的秦知珩,缓缓开口带着虚弱,“哥。”
“醒了?”秦知珩放下电脑,把病床抬高,让他半支起身子,缓解一下身体的僵直感。
“嗯。”他挪动了下身体,忍着胃部火烧火燎的痛感,想揪一下被子,突然感觉到指间的异物感,时隔五年重见天日的戒指松松垮垮的圈在他指间,感觉一不小心就会滑落指尖。
“出息。”秦知珩看着垂眸看戒指出神的情种,冷嗤一声。
“总比你被人睡了然后被踹了强。”他轻咳了一声,淡淡反唇相讥。
正当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互呛时,病房的门被推开,秦蓁拎着保温饭盒慢步走了进来,脸上喜气洋洋的,“要不是东子说漏了嘴,我还不知道你住院了呢。”
“姑姑来问问你打算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才是个头。”
秦知聿从小就和秦蓁关系亲密,面对秦蓁满带怨气的指责,他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秦蓁看他低着头沉默,又开口道:“你爸妈懒得来看你,让我抽空来给你送饭,让我留你一条命回家挨骂。”她想起沈菁仪咬牙切齿的样子就忍不住想对秦知聿发火,一向温和雍容的妇人发起天大的火来也只是阴阳怪气的说几句不轻不重的话来。
舒窈期间来了一趟,把换洗衣服放在病房的柜子里,示意秦知珩和秦蓁先离开,她今晚值夜班,方便在这盯着他。
等人都走了之后,舒窈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手机调到和阮雾的聊天界面,态度很冲,“想说什么自己发,别天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秦知聿抬手接过手机,往上滑了一下两个人近期的聊天记录,零零散散的风景照片,大多都是舒窈问,她答的极少。他垂眸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删掉又重新输入,长久的沉寂在病房内落下,白天大风过后,夜晚不出意外的下起了暴雨。
等秦知聿泄气的删掉所有关心的话语,准备熄灭屏幕之时,对面突然发来视频通话的邀请,他握着手机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声音也细碎发颤,断断续续的出声,脸上带着无措和慌乱,“你……她……,你赶紧出去接。”他下意识的不想让舒窈在室内接起这个电话。
舒窈故意无视他的眼神,偏不遂他心意,在病房靠窗的角落接起了电话。
“满满,你那边有信号了?”
“有了!!我跟你讲我今天和Mia出去逛街,碰见一个超帅的男生送我们玫瑰花!他超级高!两米!还有那边的特色烤鱼,超级好吃!!”
阮雾兴致勃勃的跟舒窈噼里啪啦的讲了一大堆,像是流水工作线必须完成的任务一样,声音兴高采烈透露着欣喜,脸上还是和从前一样,没多少笑意。
舒窈回头看了眼躺在床上竖起耳朵面色不虞的人,故意开口询问,“明年我订婚你到底回不回来嘛。”撒娇口吻逗的视频里的人笑了声,随后不咸不淡的开口。
“再说吧,我感觉等你和清允哥有了孩子我都不一定回去呢。”
床上的人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的开始剧烈咳嗽起来,舒窈生怕阮雾察觉出什么端倪,随便搪塞了一个借口就挂了电话。
“你什么时候出院了,我考虑一下告诉你她在哪。”她是在看不下去秦知聿这个鬼样子,甚至不惜得罪阮雾也想让他变得正常点。
秦知聿把被子一下扯过头顶,瓮声瓮气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不用,有两米黑人帅哥送她花,还用的着我这种186的下等货吗?”缩在被子里的人鼻尖发酸,眼圈红透。
舒窈看着不停小幅度抖着身子的人,撇撇嘴出去了——
窗外的狂风暴雨不停拍打着窗户,巷子里的槲寄生在风雨中飘零,隔了许久,暴风雨骤停。满地寂寥落寞。
病房的门再度被推开,阮明嘉似是刚下班,还穿着军装,肩膀微湿,耳鬓处头发已然花白。
秦知聿看见来人,伸手扒拉了一下杂乱的头发,另一只手上还输着液,捏着护栏的手不断收紧,生怕阮明嘉是来找他说些什么他听了憋火又委屈的话。
“阮叔,您怎么来了?”
阮明嘉瞧了一眼他输液的手,摆摆手让他躺好,自己拉过凳子在床边坐下,微微低头看了眼贴在床尾处的病例,字迹龙飞凤舞,还是双份。第一份一看就是有经验的护士正儿八经写的,急性胃溃疡。第二份用便签纸粘上的,【为情所困,酗酒过多,导致精神失常。】
“路上遇见阿珩了,听他说你晕倒了,顺路过来看看你。”其实原话是秦知珩说他有心病,已经重度精神衰弱了,不知道有没有抑郁倾向。
自从五年前秦知聿在阮家跪下之后,两个人就没怎么见过面了,现在突然共处在同一个空间下,秦知聿多多少少的不太自在。
“您别听我哥瞎说,小毛病,过几天就出院了。”
阮明嘉也没久坐,站起身子整理了下着装,语重心长的开口,“阿聿,五年多了,翻篇吧。”又把揣在口袋里打印出来一摞摞的阮雾的照片放在他手心里。
秦知聿一如五年前执拗,看着阮明嘉离开的背影,态度坚决,“翻不了篇。”他不信她会忘。
掌心里的照片背后都被仔细写好了日期,他从离开他的那一年开始看,照片上死气沉沉的少女站在冬日的爱丁堡下面,僵硬的挤出一抹笑,手心还握着烟盒。他一张张的看过去,翻过穿着学士服捧着玫瑰的照片,夹杂着她去景点打卡的照片,看着她状态一点点变好,直到看见她站在壮观的裂谷前眉眼带笑的照片。
笑的真丑,他无奈又愤恨的想。
他又从头到尾仔细的翻看了一遍,不错过关于她的每一个细节。看到最后,他发现。
怎么离开他,她短暂的悲伤过后又开始漫长的腐烂,状态比他还要差,像是从心底开始枯干,永远被困在过去。
照片上也总是形单影只的,跟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又不一样——
接下来几天,秦书记和沈女士到底是放心不下,轮着来病房看秦知聿,秦蓁更是上心的离谱,变着花样给秦知聿做饭,还把行李都搬进了兰庭,当着满病房的人放了话,什么时候把这个不省心的胃病养好,什么时候回寺庙。
出院那天,秦书记亲自来接的,收拾东西的时候,阮雾的照片不小心掉在地上,散落一片。秦书记蹲下身子一张张捡起来,眼里含笑,“是阮明嘉送来的吧?”
“嗯,阮叔听我哥说我生病了,过来看看我。”他把穿戒指的链条收了起来,又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红线,一圈圈绕在不再和尺寸的戒指上。
秦书记把照片整理好塞进包里,不禁莞尔一笑,偏头看着自己儿子,“阿聿,你哥哪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让军区将军不计前嫌亲自拿着女儿的照片来看女儿的前男友?”
归根到底,还是舒窈心软,开了个包间,把秦书记和阮将军凑到了一桌,好话坏话说了一大堆,才松口让阮明嘉带着自己宝贝姑娘的照片去劝劝秦知聿。这么多年,秦知聿的变化都落在他们自个的眼里,阮明嘉察觉的更多,单凭当年那一跪,他就得去。
秦知聿也猜到其中有他爸的功劳,毕业两年事业小有成就的秦检,在检察官生人勿进的秦检,罕见的对自己父亲露出了当年的张狂姿态。
他说,她没提分手,就不算分手,您和我妈就等着去阮家提亲的那一天。
凭什么离开和翻篇都要假借他人之口,他偏不说再见,一心只计划着重逢。
他请了长长的假,再度去了川藏。
去还愿。
爱也好,恨也好,怨也罢,她平安就好。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秦少爷186
因为顶端优势抑制侧芽生长
太高不行
xing福生活很重要
第65章 chapter65
◎囚笼◎
非洲, 埃塞俄比亚。
阮雾跟着救援队顺利降落在埃塞的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如今已经到了深秋的十一月,赤道附近的埃塞也迎来了旱季,干燥的风沙夹着闷热冲击在阮雾和Mia裹着头巾的脸上。陈井在飞机上特地嘱咐了她们整个救援队的唯二女性, 千万记得做好防护, 冠冕堂皇的关心话说了一大堆,最后副队长实在看不下去支支吾吾的陈井, 脸色冷肃的宣布了陈井不愿意宣布的事情。
除了生活必需用水之外, 其他一切可能浪费水的行为, 在埃塞的雨季来临之前, 通通避免。
在非洲磋磨的四个多月,阮雾和一众新加入MSF的成员已经能完全适应非洲这种旱, 雨交替的气候,也亲眼看到过洪水冲毁难民们拼尽全力建立起的能遮风挡雨的草屋,也见到过常年被各种风湿病侵害的百姓, 更听过队里的老人唏嘘的讲着非洲的旱季带走了多少人的性命。
一切以生命为重,以大局为重。哪怕在战火纷飞的边境,难民的生命如草芥, 他们也要拼尽全力去拯救每一个有一丝生的希望的人。希波克拉底誓言从来没有教过他们放弃每一个可以在战争中存活的生命。
刚刚经历过大规模武装冲突和内战的埃塞,首都一片荒凉,映入眼帘的是倒塌的大楼,在废墟中茫然的儿童, 还有啼哭的婴儿, 更多的是被堆成小山的尸体。
接待员火速的把救援队接到当地红十字会准备的宿舍进行放置行李, Mia也是鲜少的露出庄重神色, 拎着医药箱火速拉着阮雾前往临时搭建的手术室。
好在红十字会和社会各界给予的补助及时, 在战争过后比金子还要值钱的药品应有尽有, 暂时不会出现需要跨过危机四伏的索马里去寻求邻国的帮助。手术室外一轮又一轮的哨兵握着枪进行巡逻, 手术室内,一波又一波受伤的军人不论轻重全都一股脑的往手术台上送,甚至有些只是擦破了皮,都要医生或者志愿者进行包扎。
阮雾额间的汗扑簌簌的顺着鬓角往下流,橡胶手套里全是黏腻的汗,阮雾又热又渴,好不容易等到手术休息间隙,刚想摘下口罩喘口气,结果被Mia劝慰提醒了。
“rosine,你最好不要摘下所有能让你医学暴露的保护层。”
阮雾不懂。
Mia停下擦拭手术刀的手,眼神划过一丝狠戾,“疟疾,埃博拉,艾滋、霍乱多到你数不胜数。”
“必要时候,手术刀也会成为保护你的工具。”她席地而坐,金发被绷紧在脑后,语气愈发淡然,“一旦你救助的病人有严重的传染病,你面临很大职业暴露的可能,只有两个选择,不救,不杀。”
阮雾反问,“能救为什么不救?”
“宝贝,战乱的非洲不要妄想它存在良知,击垮一个军队最直接了当的方式就是病毒。”
陈井和副队长并肩走进手术室,大手一挥,“你们两个出去休息,顺便帮助志愿者去处理一下难民营的问题。”
阮雾听到陈井的话简直是如释重负,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肩膀手臂就跟Mia一起回宿舍喝口热水换下带血渍的衣服,简单休整过后,两个人拎着医药箱又在口袋里装着一些简单的消炎药和止痛药前往驻扎在红十字会一旁的难民营。
她一步步迈向苦难,看向躺在简陋支架上呻//吟哀痛的那些被迫流离失所的难民们,有啼哭不已尚在襁褓的婴儿和眼神茫然无措的小朋友,也有佝偻缠绵病榻的老人,更多的是躺在病床上能够支撑整个家庭的劳力,她不可置信的对Mia发问,“为什么没有医生来救他们?”
Mia熟练的拿出听诊器挂在脖颈上,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声音一如既往的听不出什么情绪,“非洲难民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所有难民的命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能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士兵。”
阮雾闻言叹了声气,罕见的暴露出一丝怜悯情绪,她找到负责给志愿者送餐的瘦高黑人少年,“您待会去市区采购餐食的时候,可以帮我带一些糖果和奶粉吗?”
黑人少年从来没在战乱的非洲见过如此标志的东方女性,他上下扫视一眼阮雾身上洁白干净的白大褂,轻轻点了点头,用蹩脚的英文跟她说大概价格。阮雾数了数裤袋里的零钱,一股脑全塞到他手里,察觉到他听不太懂英文,用刚刚学了一点的当地方言告诉他全都买掉,剩下的是他的小费。
交代好事情之后,一个东方面孔的志愿者走到阮雾身边用娴熟的英文告诉她主要负责检查一下那些婴儿和年纪尚小的儿童就可以。她点点头,提着医药箱往负责区域走去。
当她真切的走在这些流离失所的孩子身边,把微凉的听诊器贴在他们灼热的肌肤上时,他们眼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恐慌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她好像能理解Mia眼里的悲戚从何而来。当阮雾走到最后一个瑟缩在墙角的留着长头发的小姑娘的时候,灰头土脸的小女孩开始惊慌失措,似乎是很抗拒她的触碰。
她尽力安抚,小女孩的声音愈发尖锐,不停落着泪,泪水把糊在脸上的污渍逐渐冲化,隐隐露出白净的面孔。志愿者闻声赶来,看着手足无措的阮雾温和开口解释,“rosine的妈妈是当地的志愿者,前不久发生军事冲突的时候,她妈妈为了保护她不幸去世,她年纪还小,有些接受不了,已经很多天不能正常交流了,昨天你们那个中国队长说她好像PTSD了。”
阮雾听到小女孩名字的那一刻有一瞬间的惊诧,她对志愿者点了点头之后,慢慢的向小女孩靠近,正好刚才的黑人少年也回到了营地,把她需要的糖果还有奶粉都放在一个黑色纸袋里装着。阮雾从袋子里拿出一根五颜六色的棒棒糖递过去。
“姐姐的名字和你的名字一样,是不是很巧?”
五颜六色的彩虹棒棒糖被脏污的小手紧紧攥着,她戒备的眼神逐渐松懈下来,但还是自己缩在角落里,怯生生的开口,“你也叫rosine吗?”
阮雾没想到她愿意开口,但是又怕吓到她,只是单纯的点了点头。
“妈妈答应我等战争结束就给我买棒棒糖的。”小rosine看着手心的棒棒糖想到自己的母亲逐渐染上悲伤的情绪,“妈妈被坏人杀死了。”
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亲眼看着自己母亲倒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只能选择了最蹩脚的谎言,“妈妈去天上保护其他小朋友了,把rosine交给留在埃塞的医生们保护。”
接下来的日子,阮雾只要不忙就会去陪着小rosine坐一会,两个人一起坐在简陋的病床上沉默。据陈井从军方得到的消息,剧烈的武装冲突结束后,埃塞已经在逐渐恢复重建,预计他们要在这长期驻扎,与此同时南苏丹和苏丹的局势开始微妙,领土纷争随时可能爆发,索马里虎视眈眈,埃塞已经是组织给他们安排的最安全的地方。
难民营的秩序开始稳定下来,伤员数量正在缓慢减少,小rosine也慢慢接受了阮雾,也会主动开口跟她讲话。难得有一天是清闲的,Mia嚷嚷着埃塞禁锢了她的灵魂,她要去最繁华的都市街道吃一餐热腾腾的饭,然后找一个最豪华的酒店住一晚上,第二天返回营地,陈井摆摆手也就随她们去了。
临走的时候,阮雾不知道怎么了,非要带着小rosine,顺便想给她擦擦脸,买一套干净漂亮的衣服。当她拿着浸好水的毛巾走到病床前的时候,小rosine突然死死的捂住脸,坚决不让阮雾擦去她脸上的灰尘。
“姐姐给你擦干净脸蛋,然后带你出去玩呀,我们rosine不喜欢漂亮裙子吗?”
小rosine放下手掌,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软糯嗓音带着哭腔,“妈妈临死前不让我洗掉脸上的泥,说等她走了之后,rosine就是男孩子了,只要我是男孩子,就不会有坏人把我卖到红灯区了。”
阮雾怔住了,她没来没想到从五岁的小姑娘嘴里会听到红灯区这种字眼。
她僵着指尖给Mia发了消息,说自己临时有事,不能陪她出去了,拜托她回来的时候带一套稍大一些的男童装。
小姑娘看见阮雾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白净柔嫩的手掌握着阮雾的手指,“姐姐,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玩捉迷藏好不好。”
阮雾转眸看向她,干涸的泥沙挂在她暴露在外的肌肤,掩盖住本来的肤色,但从她白皙干净的手背上,阮雾能猜到小姑娘不是纯种黑人,要不然她的妈妈也不会煞费苦心的说这些话给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听。
“rosine,姐姐帮你长发剪了可以吗?剪成Lucas哥哥那种短发,就不会有人怀疑你是女孩子了。然后姐姐带你回宿舍洗个澡好吗? ”她语速放的极慢,这次小姑娘听懂了阮雾的话,安静的点了点头。
阮雾端着洗漱用品牵着rosine往浴室走去,从志愿者那借了一个专门给小朋友洗澡的盆,调好水温之后轻柔的给小姑娘洗着脑后的长发,有些黏土已经把头发打乱成死结,阮雾也极有耐心,一点点的给她顺开。从浴室出来之后,小姑娘的脸颊白里透红,眼睫弯弯不停地跟阮雾分享自己的小秘密。阮雾单手抱着她,看着rosine漆黑浓密的眼睫,终于知道她妈妈为什么给她涂上乱七八糟的泥巴在身上了,实在是太招人了。
回到住处之后,阮雾给她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拿剪刀一点点把柔顺的长发剪掉。房间里静的只剩下剪刀的咔嚓声和头发落地的声音。
直到剪完,小姑娘放下手里的棒棒糖,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认真,“我现在就是男生了是吗?”
阮雾强忍住鼻酸,低低的“嗯”了一声,随后又摸了摸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郑重的开口道,“我们rosine只是短暂的做一次小男孩,以后就会变回来了。”——
埃塞的首都向来被誉为“鲜花之城”,非洲的四季并不分明,风吹在脸上依然是滚烫的,唯一的变化就是迎来了雨季,一周总有大半时间是阴雨连绵的,土地永远湿漉漉的。小rosine渐渐恢复成往日的活泼,跟着locus和难民营的小朋友成日里乱跑,每天下午都会捧着一大束路边采的鲜花送给阮雾和Mia。
陈井偶尔会带着阮雾和Mia在埃塞各个地区穿梭,阳光下的桉树绿油油的,阮雾带着墨镜,穿着清凉的吊带,不停隔窗冲独自开车的Mia挥手。在非洲呆了那么久,她皮肤依旧白的晃眼。
转眼已经来埃塞快一年了,Mia盘腿在寝室敷着面膜,看着躺在床上哼着歌拍蚊子的阮雾,无厘头的开口,“rosine,你有没有觉得,你状态比刚来的时候要好一点了,已经不怎么依靠药物入眠了。”
她不可置否的点了点头,“或许是我运气好,从来没有遇见过战争。埃塞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起码在这里,我真的有开心过。”
翌日,她把给舒窈准备好的订婚礼物找了个大箱子发了国际快递回去,并且让舒窈记得“回礼”,舒窈在听筒那头察觉到阮雾的变化,也没有顾忌的和她开起了玩笑,笑着问她是想要回几条零八度的烟还是直接把抽零八度的人当成礼给回过去。
接下来几日,已经进入旱季的埃塞罕见的下起了雨,狂风骤雨犹如猛兽一般蛰伏在夜里不停地拍击着窗户。
阮雾睡的不太安稳,时隔半年,她又一次的梦见了秦知聿,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无形的手一样一点点拖着她往深渊里坠。她掀开被子,借着朦胧的月光摸到桌边的手机,凌晨十二点。
昏聩夜色里,阮雾拿起角落里的安定,拎着水杯往寝室门口走,带着湿意的风夹杂着雨点直直的往她肩膀上吹去,她不自禁的瑟缩了一下,随后在廊下蹲坐着。
没过一会儿,陈井趿拉着拖鞋也走了过来,看见阮雾手里握着的安定挑了挑眉,声音沙哑敦厚,“睡不着?”
“嗯。”阮雾往旁边挪了一下,示意他坐下,“你也睡不着?”
陈井点燃咬在嘴里的烟,狠狠吸了一口,吐出大片烟雾,“从来没见过旱季里下这么大的雨,心慌。”
两个人在廊下沉寂着,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不知道是不是被陈井的话影响了,阮雾的手无意识的摩挲着手腕上已经褪了色的红绳,心跳一下比一下乱。
霎时,炸弹轰鸣声划开天际,紧接着是数不清的枪击声,陈井面色一肃,腾的一下站起身,“集合!”
阮雾也意识到事情的严峻,火速回到房间拉开灯边穿衣服边喊醒沉睡的Mia。被尘封在医药箱夹层的手qiang被阮雾别在腰间,窗外的警报声响彻天际,两个人整理好着装之后神色匆匆的去和陈井汇合。
陈井穿着雨衣带着救援队的医生摸黑前往被袭击过后的军营,路上简单的跟他们交代了战况。活动在埃塞边境线的恐怖分子拉拢索马里的流匪挑起武装冲突,企图捣毁拥有一年平静的埃塞。
似是敌人已经深入到救援队的驻扎点,前来接应他们的士兵一路上不停和对方开火,阮雾紧紧摸着别在腰后的手qiang,跟着大部队弯腰匍匐着前进,Mia似是感觉到阮雾的紧张,不停地安抚着她,远处的轰炸声和剧烈燃烧的火光倒映在阮雾眼底,连泼天大雨都浇不灭正在燃烧的大楼。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声,燃烧的大楼位置好像是红十字会的方向,里面住着数以千计的儿童。
大火不断吞噬着整栋大楼。
Mia意识到阮雾的想法,紧紧拽着她,一点点远离正在燃烧的红十字会大楼,不断往军营驻扎的方向移动。冰凉刺骨的雨水掺着温热的泪水一股脑的糊在阮雾脸上。她眼神定定的望着正在燃烧的大楼,眼底麻木无力,她看着她亲手照顾的一个个孩子消弭在她面前。她被动的跟着Mia往前走,低低的哑声,“会有人救他们吗?”她抱着侥幸去询问
Mia拉着她的手一顿,缓慢的答,“会。”
会吗?阮雾心底比谁都明白,当然不会有人去救他们,每天在非洲大陆上降生的婴儿数不胜数,埃塞政府又怎么会单独派兵去救援。本身武装冲突就是意外之外的事,在极其被动,损失惨重的埃塞,断断不会把仅有的兵力用在拯救一些没有劳动力的儿童。
正当她出神时,离她不远,走在她斜前方的一个士兵被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子弹击中头部,瞬间没了呼吸。
她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近。
顺利到达军营组建的临时手术室,阮雾和Mia一组,马不停蹄开始一台又一台的手术,门口两个士兵来回巡视,室内也有一个士兵不停询问病人的状况。
阮雾强忍着心慌,握着手术刀的手不停的颤抖,神经绷紧,军营离红十字会不远,她好像都能听见小孩子的哭声,窗外枪声,轰炸声不断喧嚣,雷电声撕扯吞噬着夜幕,生命不断流逝着。
千钧一发之际,门口的哨兵应声而倒,Mia经验比阮雾丰富,到底是在非洲多呆过一年,她拿起锋利的手术刀,从简易挡风的手术室侧边划开一道口子,然后用手撕开。
动作有条不紊,声音沉静肃穆,“rosine,你必须活着出去!”不等阮雾有反应,她把自己腰间的手qiang抽出来塞到阮雾手里,“活下来,你才能迈过梗在你心里的坎。”
她语速极快,等到室内的哨兵也被击倒的时候,Mia不知道从哪抽出一套军装扔给阮雾,迅速捡起地上哨兵的枪,冲向门外,面带坚决。
她眼角余光看向阮雾跟上来的步伐,微微卡顿了一下,“rosine,你不要跟上来,你去找陈井,你只有活着才可以回家见到你爱的人,而我等待已久的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
阮雾才不听她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抽出腰间的枪径直跟着她向外冲,陈井的营帐就在不远处,只要她们能冲出去,就能活下来。Mia的枪法比陈井教他们的时候还要娴熟,熟练的扣动扳机,毫不留情的一枪击毙。她背对着Mia往后开枪,脚下步伐飞快,一刻也不敢耽搁,在到达陈井营帐的前一刻,有炸弹向她们扔来,阮雾条件反射的护住Mia,没想到Mia动作快她一步,推着阮雾向前走,炸弹在她脚边炸开的那一瞬,从斜方射过来的子弹穿透阮雾的皮肉,精准的射进右胸锁骨下方。
她根本顾不上子弹侵袭的痛感,眼睁睁的看着Mia死在自己眼前,连眼泪都忘记掉落,怔怔的看着躺在地上的Mia,眼都不敢眨,生怕自己会忘记她。极近的爆炸声引起了陈井的注意,他拉开营帐看向捂着胸口血流不止的阮雾,又看向地上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的Mia,他毫不含糊的拖着阮雾进营帐,扯下一大卷纱布塞进阮雾嘴里。
“没有麻药了,生剜。”陈井看惯了生死,平淡的声音毫无防备的撞进阮雾的耳朵里。
阮雾忍着剧痛,伸手夺过了陈井手里的手术刀,拼尽全身力气挤出一句话,“我自己来。”她毫不留情的捏紧刀柄,往胸口使劲一剜,裹着皮肉的子弹掉落在地,鲜红的血液浸透了、染红了雪白的白大褂。她的身体歪向一侧,在意识消弭的瞬间,她感觉自己像陈井一样,要被永远的困在非洲了——
她缓缓睁开眼睛,微微抬动手臂,伤口的拉扯感让她忍不住皱眉,陈井听见她嘶嘶吸凉气的声音揉了揉发麻的胳膊,生硬的脸上满是倦怠,嗓音带着劫后重生的喜悦,“伤口感染,昏迷了七天。还好子弹射的偏,差点你连命都丢了。”
阮雾唇上带着死皮,嗓子带着生涩的痒,她轻轻咳了几下,企图冲淡喉间的痒意,“Mia”
陈井揉了把脸,“葬在了裂谷里。”
低低的啜泣声在房间里响起,压抑又克制,阮雾死死咬着唇瓣,暗红色的血染满整个唇瓣,面容苍白,唇色艳丽,眼神凄厉,仿佛下一秒就要垮掉一样。
“那红十字会的那些孩子呢。”
“无一生还。”
她泣不成声的开口,“为什么不救他们,为什么!”
“因为这是非洲。”生命是最不值得怜悯的东西。
她情绪逐渐激动,暴躁,剧烈的挣扎让好不容易不在感染的伤口泛出血丝,陈井咬着牙根从瓷盘里拿过镇定剂给她打了一针。她渐渐平息,胸口仍剧烈起伏着,嘴唇翕动,但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陈井扯过凳子在她身边坐下,疲惫而缓慢的声音在静谧的病房内响起,“Mia的前男友曾经也是MSF的成员,是感染了埃博拉然后私自被苏丹军队的长官,送到了南苏丹。”
“最后奄奄一息的被扔进了大裂谷,把Mia葬在那,也算是圆满。”
阮雾听到这番话之后,突然懂了Mia眼里的悲戚从何而来。
她小声呜咽,“可是,如果不是我,她能活下来。”
“阮雾,对她而言,死亡才是解脱。她选择让你活下来,一定是她觉得你的存在是让她觉得不会感到遗憾的事。如果是她活了下来,她要背负着你的死亡,背负着她爱人的死亡还有随时可能会面对死亡的她,你觉得她会开心吗?”陈井企图用自己的思维去劝解她,他觉得早晚会追随爱人去的Mia是无法被拯救的,而不那么枯萎的阮雾还有一丝生机。
“可我连死亡都不能自己去选择吗?”她不停抽噎,身体小幅度的抖动,生了锈的铁病床不停响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不是你选择死亡,而是活着选择了你。”陈井慢慢踱步往病房外走,“如果想不开,那就一直困在非洲,如果想开了,就去裂谷看看她,我们还有一个周就要启程去尼日利亚。”
“她爱人是个很优秀的医生,大半生都渴望非洲和平,如果你过意不去,那就替Mia帮他守着非洲。”——
阮雾恢复的很快,认真吃药,努力配合,在离开埃塞境内的前一天,她开口对陈井道,“带我去看看Mia吧。”
陈井笑了笑,“想开了?”
她没回话,不是想开了,是她想明白为什么Mia说没有什么能横跨生死了,因为即便是生死也不能跨越生死。梗在她心头的刺依然还在,Mia和rosine的死亡还有京港的是是非非全都成了她心甘情愿困在非洲的理由。是她给自己亲手打造的囚笼。
作者有话说:
肥章掉落!已经恶补好多天的非洲地理呜呜
第66章 chapter66
◎再遇。◎
一晃, 阮雾已经在尼日利亚呆了小半年了,原先的副队和爱人准备去旅行结婚,阮雾接替了副队的位置。
自从Mia走后, 她又开始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眼神总是灰蒙蒙的,偶尔会落泪, 她的感官开始变钝, 变得除了对手术以外的事全都漠视。她开始刻意减少和京港的联系, 一句又一句的忙当做搪塞他们的借口, 舒窈的订婚照漂洋过海的寄给了她,大院的孩子都站在他们两个旁边, 西装革履,秦知聿也在,他周围被空了两个座位, 上面歪歪扭扭的被舒窈画上了张南和阮雾的简笔人物。
照片背后是舒窈亲手写下的字,【小南哥保家卫国我能理解!!!那你为什么就不能请个假飞回来看看我!!非洲就这么缺你一个医生吗??? 】字里行间透露出舒窈的怒气,正当阮雾想把照片收起来的时候, 角落里小小的“Y”被他看见了,字迹和刻在lighter上的别无二致,是他写的。
尼日利亚前不久刚刚结束□□,陈井不幸受伤, 阮雾亲自带着救援队去给医院增添人手, 其他国家的维和部队也在医院旁边驻扎。途径门诊的时候, 一位高高瘦瘦的英国军人看着阮雾清冷的侧脸晃了晃神, 他上前抓住阮雾的胳膊, 急匆匆开口, “你的哥哥在找你, 已经很久了。”
阮雾皱了皱眉,示意身后的人赶紧先去手术室准备着,随即停下脚步轻声开口,“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我没有哥哥。”
徒留英国军人看着阮雾的背影若有所思,她分明和照片上的人长的一模一样——
等陈井的伤无大碍之后,他们从尼日利亚辗转回了苏丹。
首都喀土穆扑面而来的热浪让阮雾赶忙从包里翻出披肩,彼时喀土穆正值夏日,热风不断席卷着整个苏丹,撒哈拉沙漠也蠢蠢欲动,整个地表被薄薄覆盖了一层细沙。
苏丹的接待员开了两辆车,制冷空调许是被四十度的高温烫的功能短暂失效,制冷风口吹出来的风都带着热气,风轻轻一吹,卷起迷眼呛鼻的黄土,苏丹治安比南苏丹要好很多,街边小贩数不胜数。
饶是在机场有了心里准备,当阮雾从荫蔽的车厢内走下来的时候,还是被苏丹的炎热烫的胸口发闷。她拖着笨重的箱子往宿舍走去,打开在尼日利亚买好的小风扇正对着出了薄汗的额头吹,白皙微凹的脸颊红扑扑的,不停的舔着唇。
风扇吹出来的风都带着热气,她忍无可忍端着洗漱用品径直去了浴室,刚冲完凉水澡就被陈井拉去喝冰啤酒,说是驻扎在隔壁的维和部队听说他们这有两个中国医生才送的。
一天的颠簸加上冲凉水澡还有熬夜喝冰啤酒的放纵结果就是当天夜里,阮雾发起了高烧。除了胸口中枪那次,这是来非洲以来第二次生病。这次的病情来势汹汹,折磨的阮雾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睛大病初愈过后更看不出什么波澜。
陈井队长的姿态放的很正,大手一挥把阮雾的医药箱给没收了,让她什么时候恢复到生病前的体重什么时候给她分配工作,阮雾反驳了几句,结果陈井更加义正言辞,说她身为医生更得遵医嘱。
张南驾着越野车刚从南苏丹回来,那边几个帮派分子愈发猖獗,吵着闹着要推翻南苏丹的政权企图再次掀起战争,张南跟上级打了报告又和南苏丹的当权人接洽过后,自己一个人摸着枪就端了他们的老窝。
车子刚开回基地,张南张罗着几个新入职的新兵蛋子从后备箱里搬出来他从南苏丹带回来的“粮食”,在苏丹的维和部队比不上在国内的部队,国际补给经常不给力,好在张南有个有钱的发小,年年大笔大笔的钱往张南卡上走,让张南帮着改善改善伙食,也多走几个店,尽量能早点找到满满。舒窈的嘴难得的紧,付清允好几次把人灌得都不省人事了要么就是在床上趁舒窈意乱情迷的时候,总能冷不丁的问上一句满满到底在哪。一次两次的舒窈就开始起了疑心,背着他连手机密码都换了,还多弄了个备用机,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
他看着新兵们把东西都运回了后厨之后径直往二楼去找宋总队长述职,穿着军绿色迷彩衣的高大男人,面带冷峻正经严肃的描述南苏丹的政况。
宋队长听完张南的述职报告,面露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忍不住的直点头,“小南,一晃你都来队里快两年了,很快维和部队就要开始新的轮换了,你已经连续两年都参与非洲的维和行动,我的意思是,可以调回军区了,你的履历足够丰富了,现在调回去,少校的军衔加试练特种部队,总比每天在边境线来的贡献更多,军区那边可是几次三番的和我要人了。”
张南站的笔直,端正的敬了个礼,“多谢宋队好意,您知道我来非洲的目的,找不到妹妹,就一直找,直到找到为止!”
宋队长止不住的摇头,抿了抿嘴背过手怒骂,“你怎么这么倔!他阮明嘉的闺女能让你说找就能找到?”
“非洲就这么大点地方,只要她不走,总能遇见。”张南冲宋队长咧嘴笑了笑,然后脚下打了个转往食堂去打饭了——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张南大口大口的往嘴里送着米饭,身边突然坐下了个今年刚入伍的新兵,叫刘成,惯会抖机灵。
“张队,你知不知道咱们隔壁红十字会来了一批从尼日利亚的医生,里边有个中国女医生,特漂亮。”刘成竖起大拇指,滔滔不绝的和张南描述着他去救援队送东西的事。
张南斜睨了他一眼,端起水杯长眉一凛,“你见过?”
“没啊。”刘成大言不惭的开口,他脱下黏的发腻的短袖,露着上背,“我去的时候人家小阮医生在宿舍休息呢,我听他们队里说,特漂亮!”
张南冷不丁听到“阮”字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后涌上心头的是强烈的直觉,他肯定那就是她。长得漂亮还姓阮的中国医生,除了阮雾还能有谁。
他匆匆撂下一句,“饭盘替我吃干净,我有事,帮我给老宋请个假。”然后飞快的向隔壁跑,连车都忘了开。
虽然说驻扎军营在红十字会的隔壁,但是苏丹成型的高大建筑极少,张南一路跑过去也顾不上距离有点远的事。黑色军靴步伐极快,沉重的落在铺满黄土的地面,振起一片雾蒙蒙的灰尘。
不远处是大片的荒漠,日头正盛,灼热的阳光烤的人口干舌燥,零星散落在街道两旁的树光秃秃的,张南顾不上自己踉跄的脚步,只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近在咫尺的红十字会大楼,坚定的迈着步伐往里走,空旷的院子里时不时路过的几个志愿者目光不自觉的看向穿着军装的高大男人。
拿着文件路过的陈井不经意间抬头看见站在院子正中央肩膀落拓的男人,认出了他肩膀上的国徽,于是主动向前搭话,“同志,找人?”
张南面上尽是犹豫,身姿挺拔,细看微微发颤,思虑再三他轻阖上眼,紧张的吞咽了好几下喉咙,“请问,你们这有一个叫阮雾的中国医生吗?”
他不敢睁眼,等待陈井回答的那几秒,漫长的像是过了好几年,直到听见带着肯定的一声“嗯”,张南激动地伸手握住陈井的肩膀,语无伦次,“满满,哦不,阮雾,她在哪?”
话必,他又不太相信这是真的,哆哆嗦嗦的掏出手机指着阮雾的照片再一次向陈井确认,“是她吗?”
“是。”陈井疑惑的看着一直眨着眼的陌生男人,再次发问,“请问您是她什么人?”
张南反应还慢半拍,耳边不停回荡着陈井肯定的声音,他努力深呼吸的几下,嗓音微哑,“她在这吗?”
“不在,她在河边,你去土堤岛找她吧。”
来自乌干达的白尼罗河与来自埃塞俄比亚的青尼罗河在此交汇,青色大河和泛着铁锈红的大河在日落下奔腾不息,原本泾渭分明的两条大河又在经过苏丹的喀土穆时诡异的杂糅成一条孕育成滋养大半个撒哈拉沙漠的尼罗河。
阮雾坐在河堤边,热风把她绑在脑后的头发吹散,脚边的岩石块上搭着Mia给她买的那条宝蓝色的披肩。她只着单薄的米色长裙,薄薄的烟雾从她鼻息间飘扬出,而后又被风吹散。
张南开着陈井借给他的车到了土堤岛,荒凉的河堤边无人问津,几乎没怎么费力气,他就看到坐在岩石块上吸烟的阮雾。
他步子迈的极慢,一步一个脚印,像滚滚而流的尼罗河一般,越过沙漠、岩石、丛林、瀑布。他跨过尼日利亚、南苏丹、索马里、埃塞,最终到达苏丹。
张南站在阮雾斜后方之时,她指间的烟刚刚燃烧殆尽。像青白尼罗河的终点终于汇成尼罗河的起点一样。
他艰难的从嗓子里喊出她的名字,声音极轻,像要被风吹散一样。
“满满。”
阮雾掰开烟盒的动作一顿,自嘲的想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听到故人的声音,她垂下眼帘,继续拿起岩礁石旁的火机,神色落寞的想着自己今天晚上怎么才能从陈井哪里坑来几颗安定。自从她病后,陈井不仅没收了她的医药箱,还把她的所有安定搜刮干净。大有逼她脱离药物控制的意味。
不远处又传来一声低低的哀笑,“满满。”
阮雾不可置信的转过身子,指间的烟失去重力,掉落在青色大河中,而后被冲走。在她转过头的那一瞬间,如松落拓的八尺男儿眼底猩红一片,鼻尖眼角酸涩的不得了。
“小南哥。”她喃喃的喊出他的名字,努力把低仄的情绪调整正常,极力想要把下弯的嘴角上挑,眼睛茫然带涩。千转万回之后,她颓败的垮下肩膀,慢慢的站起身子。
张南在边境两年,又在军区部队三年,她脸上的表情带着迷蒙暗涌,赤道的热浪一波波打在他们身上,以前总是弯弯带着水气的眼睛像枯涸的老井慢慢透出糜烂。双颊凹陷,微微带旧的裙子松松垮垮的挂在她身上,锁骨嶙峋,像是下一秒就会倒塌在带风的日落下。
她一点也不好,张南的第一直觉。
“哎!”张南随手抹了一把泪,重重的应了一声,旋即上前把人抱紧,硌的人生疼。
“瘦了,也黑了。”他的泪掉落在阮雾的肩窝处,烫在阮雾的心间,他关心的话语像压断树枝的积雪,让她强撑半年的固执裂痕般般。
日落西沉,夜幕降临,阮雾就这么坐在张南身边,沉默的看着他一支接一支的吸烟。
河堤边的凉风阵阵吹来,阮雾瑟缩了一下肩膀,拿起披肩微微抖动了一下,“我饿了,小南哥。”
冷不丁听到她喊饿,张南的眼眶又烫的厉害,熟悉的话语,熟悉的人,好似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好似他们还一直生活在京港。他仰起脖颈,硬挤出一抹笑,“走,小南哥带你去吃饭。”——
回营地的路上,张南不停的打着电话。
“刘成,赶紧让后厨的火生起来,把我前几天从外面弄的那些海鲜都让老班长做起来,怎么好吃怎么弄,还有压箱底的山货,都给我做了。”
“老宋在不在?不在?那正好,又省了一口粮食。”
阮雾看着张南不停的来回张罗,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有好几次她鼓起勇气想问他这些年过的好不好,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她垂下眼帘,握着手心里的打火机裹着湿意,又转眸看向手腕上褪了色的红绳还有戒指,暗自懊恼自己为什么不带个包出来,随处可见的旧东西像是明晃晃的昭告她旧情难忘一样。
她动作极慢的把打火机掩盖在长裙之下,又极快的瞥了一眼全神贯注开车的张南,确认他察觉不到自己的动作之后,为了以防万一,阮雾把左手别在背后,快速抠下戒指和红绳,连同那只火机,死死的攥在手心里。
张南握着方向盘,余光里看见她的小动作,哑然失笑,心情愉悦的不得了,想着等晚上就给他们挨个打电话通知他们。
下车后,阮雾把手心里的东西卷进披肩里,跟在张南身后走进了军区食堂。
不大的桌子上摆满了满满当当的中国菜,全是阮雾爱吃的。
张南手下不停的给阮雾剥虾,给螃蟹掀盖,“这边的海鲜也就凑活,等你回家,哥给你把曲海的海鲜翻个底朝天。”
已经近七年没有吃过正宗中国菜了,阮雾的吃相不似从前那么好看,一直没停过筷子,这是她半年来,吃过最多的一次。她没理会张南似是而非的话,吃饱后拿筷子依然懒懒散散的把螃蟹壳拼回去。
“哥,我吃饱了,想先回去了。”她怕跟张南待久了之后聊多了被瞧出什么端倪,仓皇而逃,好死不死的出食堂门的时候披肩被人碰掉了,裹在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她蹲在地上手忙脚乱的捡着,张南的目光如芒在背,她欲哭无泪——
等阮雾走后,张南垂了垂眼睛,拨通了电话。
“阿聿,找到了。”
苏丹的手机信号不怎么好,电流刺啦作响,听筒里响起秦知聿轻描淡写的询问,“找到什么?”
张南翻了个白眼,听着听筒里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咬牙切齿的开口,“阮雾。”
听筒里的声音沉寂住,信号开始稳定,电流声渐渐消失,他说,“还好吗?”
“不好,黑了,瘦了,风一吹就能倒,状态也不怎么好,有点遭。”
听到张南低低的声音,秦知聿仿佛遭受了沉重打击一般,情绪低宕,“小南,我怕。”怕她的状况比你想的还要糟糕,怕她这几乎杳无音讯的半年遭遇了什么让她难以承受的事,怕她把自己困在贫瘠的土地上,怕她不回来,更怕她越来越糟。
张南几不可闻的叹了一生气,到底是多后怕,才会让傲骨难驯的秦家小少爷说出怕。
也不止他一个人怕,阮雾在非洲每多呆一日,他们所有人的心就要不安稳一日,多提心吊胆一分。任他们谁提起阮家的那位,总要唏嘘惋叹一番将门虎女,又忍不住的想起落寞悲凉的秦家小少爷,和再也聚不齐的饭局。自她踏入南苏丹的那日,任谁路过潭拓寺,不管多忙,都会停下脚步去念叨一番,为她祈安。
潭拓寺大殿正中的香灰坛里,埋藏的是他们高悬心尖的担忧,高悬在大殿之上的神佛,萦绕在周围的是他们经久不散的挂念。
第67章 chapter67
◎一路平安。◎
阮雾手忙脚乱的抱着披肩向外走, 门口停着张南开回来的车,钥匙还在上面,阮雾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拉开车门打算开车回基地。她慢悠悠的打开车灯, 军营寥寥亮着几盏灯,光影绰绰, 发动机的声音轰隆隆的苟延残喘, 车内装饰差的要命, 闷热的车厢回涌着难闻的汽油味, 阮雾降下车窗,正准备出发之时。
刘成刚冲完凉水澡, 穿着短裤,赤着上身,露出排列整齐的蜜色肌肉, 甩着毛巾慢悠悠的往寝室走,结果看见坐在车里的阮雾,脑子一激灵, 这不是南哥晚上陪吃饭那个妹妹吗。
他眯了眯眼,想着队里面的老人传的张南扎根非洲两年的事儿,又是拿着照片哭天喊地,又是喝闷酒的, 这哪是找妹妹, 一看就是失恋了呗, 决意上前跟这姑娘说道说道。
“姐姐, 你跟我们南哥到底和好没?”他把盆往地上一搁, 探进车窗握住阮雾的方向盘, 拖着语调懒散开口。
阮雾诧异了一下, 把轰隆作响的车子停住,皱着眉犹犹豫豫的斟酌着字眼回答,“有没有可能我和你南哥,没吵过架,也不存在和好?”
刚成年的小男生哪里顾得上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剑眉一横,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四起,连语气都带了点凶巴巴,“那你为什么还要走?你不应该在我们这住下吗?反正今晚宋队又不回来,宿舍就南哥一个人,你们住一起又不伤天害理!”字里行间全是替张南考虑,刘成心里正得意着,低眉看着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阮雾,觉得今天晚上他要是把人留下了,明儿个张南怎么着都能给他单独加个菜。
阮雾意识到面前稚气未脱的男孩子误会了她和张南的关系,慢慢解释,“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解释的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人跟炸了毛一样,愈发觉得队里的传闻都有鼻子有眼的,看着阮雾像看什么负心女一样。
“你个陈世美!我们南哥要面子不好意思告诉你,我今天得跟你说道说道。”他收回手想撸撸袖子,结果发现自己光着背,面色讪讪的挺直腰背,绕了一圈坐上了阮雾的副驾驶,“姐姐,你把车子往前开一开,开到个没人的地方我偷偷告诉你。”
阮雾无奈的点了点头,把车子往前开了个十来米,大约看不见军区驻地才停下。
刘成清了清嗓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苦口婆心的开口。
“我们维和部队成员都有期限的,有时候几个月一换,有时候半年一换,你知道吧?”
阮雾点了点头。
他又开口,“你知不知道南哥为了你在非洲呆了两年,我是今年刚入队的,听队里的老人说,南哥加入维和部队就是为了找妹妹,还有人见过南哥到处拿着一张照片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你,那照片我偷偷看过一眼,上头就有你!”
阮雾愣住了,燥风密不透风的裹着她,心脏闷闷的,“找妹妹?”
“对啊,依我看,南哥压根根本不是找妹妹,是找老婆!今天中午南哥还因为这事被宋队训了,宋队千方百计的想等这次任务结束之后让南哥调回军区,少校的军衔,南哥又是正儿八经的军校出身,家里头还都是当兵的,能力也高,军区都抢着要”
刘成依然絮絮叨叨的,阮雾一阵耳鸣,仿佛失聪般什么都听不到,眼底潮湿一片,俯身靠在方向盘上脸上全是不可置信。
她在英国读书五年,在非洲两年,她和京港之间隔了将近有七年的空白,她从来没想过,会有人一直坚定的去找她,她一直以为,他们对她好,只是借了秦知聿的缘故。
当张南今天看见她忍不住落泪时,她也只当做故人重逢的喜悦。
原来前些日子那个英国军人没有认错人,原来张南他们对她好,不只是因为秦知聿。
她早该想到的,张南每次聚餐的时候都会拎着大袋的海鲜,嘴里总是喊着她和窈窈爱吃,总是担心她被欺负。付清允也是,她踢坏他的爱车,半分怨言都没有,每次出去玩带礼物回来的时候,窈窈有的她也有,窈窈没有的,有时候她还有。
这些年来的风霜暴雪,沙尘台风,步伐踉跄又缓慢,道路泥泞又坎坷,她一直只顾着自己的难过和伤心,从来没有想过,被她丢在京港,寥寥数言打发的那些人,也是被她抛弃的。
刘成正说的酣畅,扭头看向趴在方向盘上只留一个后脑勺的阮雾,肩膀小幅度的抖动着,他憋了一肚子的话戛然而止,得意的脸上出现一丝无措,磕磕巴巴的问道:“你——你不会感动哭了吧?”
阮雾慢慢抬起身子,深吸一口气,带着无尽的苦楚,“你下车吧,我要走了。”
她表情太过悲伤,刘成摸了摸短发,眼睛不停的眨着,愣愣的点了点头下车——
阮雾脚下踩着油门,车尾气扬起一片黄沙,车灯照亮了回程的道路。到达红十字会大楼门口的时候,陈井站在门口吸烟,影子被风拉的老长,不停的抬头看着月亮。
她停下车,抓起披肩下意识的想避开陈井略带审视的目光。
“今天月亮可真圆。”
阮雾脚步一窒,抬头望着天,下过雨后,苏丹的天气格外晴朗,月亮高悬在天空之上,连半颗星星都没有。
“是挺圆的。”她说。
陈井递给她一支烟,肩身垮着,眸底深沉似汪洋大海,“阮雾,回国吧。”
她接过烟,盘腿坐在地上,披肩搭在腿上,她把裹在里面的戒指和红绳全都复位,夜晚风大,也带着燥意,指间把玩着那支烟,尼古丁的味道很重,她没吸。
“不想回。”
“是不想回还是不敢回?”陈井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轻而易举的猜透她的想法。
阮雾垂下眼帘,强忍住起伏不平的心。她不想回也不敢回。
“昨日之深渊,今日之浅淡。”青色烟雾萦绕在他周身,被尼古丁浸染过后的嗓音格外浓稠,“你不用那么介怀Mia的死亡,也不用像我一样,把自己困在这里。”
他扯了扯唇,嗓音愈发冷漠,“回国见一面,只要见一面,比什么都管用。非洲大陆上并不能治愈你,它只会让你变的麻木,然后淡忘,在某一个节点,你依然会想起这些事,依然会觉得痛不欲生,坎就在那,你不主动迈,它永远在那。”
她眼睫被泪濡湿,仍然下意识的想要逃避,时隔七年,她依然是自卑怯懦。
热风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滴落了雨点,黄土被雨滴一点点浸透,从褐色变成灰黑色。
陈井点到为止,一支烟燃尽,伸手把阮雾拉了起来,“你比我幸运多了,起码现在还有人一直记挂你,不像我,孤孤单单一辈子,到最后也就落得一个客死他乡的结果。”雨越下越大,陈井迈步往前走,“也是,赎罪就该是这样的。”万劫不复,客死他乡,永远看着天上的月亮,永远思念,永远回不去——
来苏丹已经数月了,张南的部队下周就要回国述职,临走前,张南带着阮雾去苏丹大街的集市上逛着玩,苏丹已经彻底进入了旱季,降雨量极少,大街上热风席卷而来的只有风沙。
重逢以后,张南跟上了铃似的,只要不出任务,到了饭点拎着军区食堂做的饭就往她工作的地方去,亲眼盯着她吃。数日累积,阮雾脸上的肉多了些,人也精神了不少。
走在路上,阮雾兴致缺缺的看着街上的游客,随着南苏丹的局势不断稳定,来苏丹的游客也逐渐变多,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是裹着面巾的游客。
阮雾驻足在卖首饰的小摊上,低头挑着摆在玻璃柜里面的宝石,“小南哥,窈窈不是快要结婚了吗,你回去的时候帮我送给她。”
张南看着那些花里胡哨的石头,撇撇嘴,“她结婚,咱俩各送各的礼,我替你送什么道理,不送。”自从苏丹再遇后,张南就一个劲的旁敲侧击让她跟他一起回去。
阮雾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闭口不答,扯开话题,“这个钻石纯度还挺高,她婚期不还有两个月,让清允哥找个好师傅加班加点赶出套首饰来估计挺好看。”
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张南也无能为力,暗自拍了张她俯身挑钻石的样子发给秦知聿。【窈窈结婚她也不打算回,我没办法了。】
秦知聿正在家里被迫观看他哥和她嫂子在厨房里腻腻歪歪,身侧时不时的传来沈女士的叹气声,意有所指的想让他松口去相亲。收到消息的前一秒,秦知聿还动不动拿要出家的话堵他妈,等看到消息的时候,身子一僵,脸色一沉,看的沈女士是心惊肉跳的,生怕他现在就去寺庙出家。
结果秦知聿盯着手机一动不动,她微微探头,看见手机屏幕里的阮雾,只露了一边侧脸,下巴尖尖。
“这孩子怎么瘦了这么多?”秦知聿啧了一声,把手机摁灭,不动声色的开口,“沈总什么时候养成的偷看别人手机的毛病?还是说查我爸手机成习惯了?条件反射?”前院有个秦书记的同事,孙子都会说话了,在单位和新来的貌美女大学生勾上了,直接被撸了帽子。
沈菁仪嗔怪一声,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小王八蛋,你妈关心关心你感情生活还不行?妈又不是逼你去相亲,就是瞧着满满一时半会又回不来,没准你相个亲能给她气回来打你一顿呢?”
两个人的说话的声音不小,吸引了厨房里秦知珩老婆博昭然的注意,“阿珩,妈不会打阿聿吧?”
秦知珩想起去年秦知聿讽刺他被睡了然后被踹了的事就来气,把老婆手里的草莓吃了半截的草莓往自己嘴里一塞,冷冰冰的斜睨了客厅一眼,“挨打也是他活该,你这么关心他干什么劲?”
另一边,沈女士看他手机捂的这么严实,冷哼一声往厨房走去了。
秦知聿目送他妈进了厨房催生之后,才拿出手机打了几个字回去。
【你不是天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我老婆?怎么还这么瘦?】
消息许久未回,他以为是苏丹那边的信号不怎么好,也没怎么在意——
什么信号不好,纯粹是不想回了,张南看着手机里秦知聿发来的消息还有六位数的转账,眼皮冷冷的掀了一下,“满满,挑完了吗?喜欢哪个哥给你全买回去,一个都不落。”让他装大款,让他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他穷得瑟。把他的钱全都给别的男人花掉。
阮雾也不客气,大手一挥把看上的钻石全都包了起来,老板送他们离开的时候眉眼含笑,连连鞠躬欢迎他们下次光临。
从街头绕到街尾,穿着军装的高大男人和身侧长裙飘飘眉目如画的秀美姑娘惹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苏丹集市就那么大,能去的店都光了一圈后也才堪堪只到下午,天色还早,张南又开车载着阮雾一路驶向苏丹与南苏丹的交界处。
放眼望去,大片黄沙尘土在西沉落日下闪着金色的光,天空低低的,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橘黄色的火烧云,荒凉沙漠杳无人烟,没有任何抵挡阻拦的风横冲直撞的吹到他们的身上,阮雾仿佛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了,淡定自若的从包里抽出丝巾搭在头上,绕脸一圈,只留着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耳边风声呼啸,细听好像还能听到从南苏丹传来的枪击声。
张南看着她一连串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秦知聿临走前塞给她的红绳,“保平安。”
白皙手指轻轻捏住那根红绳,正对着眼光底下,眯着眼细细打量,坠着的珠子晶莹剔透,互相碰撞,她也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就这么眯着眼一直瞧着看,神色说不清道不明的。
她跟他在一起一百多个日日夜夜,无数个黑夜交颈而眠,区区一根红绳而已,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是他的。
张南单手插兜指着不远处的南苏丹开口,“本来以为第一站就会在南苏丹遇到你的,阴差阳错,我去了尼日利亚,你也没在南苏丹多呆几天,转头就去了肯尼亚。”
“有时候,我刚到,你就走了。”他声音在凶猛热烈的阳光下隐隐带痛。
阮雾开口打断他,“小南哥,下周回国,回军区吧。”去做你的少校,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张南唇角勾起一抹苦笑,他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她,扬起的风沙在他脸上肆虐,他喉结微微向下一滚,想起陈井一言一句的讲述他们这两年的事,无力苍白的一句话建立在心角废墟之上落在风里。
“满满,回家吧。”
阮雾转过头扯下头巾,眼底含着泪就这么瞧着他,发丝扬起,飘散又粘连在微湿的脸颊,而后风干又被吹散。
“小南哥,我心甘情愿的被困在这。”她声音很低,腕骨间两条一模一样的红绳不知何时缠绕在一起。
她转身,朝越野车的方向走去,手臂高高举起,赤红色的面巾一同跟着手臂挥动,夕阳余晖照在她身上,像裹了一层金箔。
“小南哥一路平安。”
他们各怀心事又似是而非的,就此分离。
作者有话说:
付清允:我是别的男人?
哥哥的cp终于出现!!!已经想好自我介绍了哈哈哈哈哈哈
博:我叫博昭然,昭然若揭的昭然。
秦:在下秦知珩,等我去问问我妈怎么自我介绍。
第68章 chapter68
◎回国◎
张南走的时候, 阮雾没去送,只是提前一天把准备好给舒窈的新婚礼物给了他。
飞机起飞的时候,阮雾坐在大楼的天台上, 眺望着飞向京港的飞机。军绿色的飞机穿过湛蓝的天际, 越过黄土遍地的撒哈拉,跨越滚滚而流的尼罗河, 一路向东。
——
张南在飞机上捣鼓着手机, 军用飞机上没那么多事, 信号满格。他掐着落地时间, 懒懒散散的伸手朝宋队打了个报告,下飞机后先不回部队, 在外面吃个饭再回去。
宋队看见他这副懒得没骨头的样子就烦,总是联想到他上大学时染成彩虹的头发,太阳穴突突直跳, 随便摆了摆手以他去了,在他看来,只要他能答应留在军区, 就是下了飞机他打个转租个私人飞机去北极看企鹅他都没意见。
张南得了指令,手指在屏幕飞速敲打,帽子被他整齐的放在一边,一身立正的军装颈间扣子被解开, 长腿交叠, 活脱脱像个有规矩的兵痞子。
【军区机场, 还有一小时落地, 允许你们盛装打扮一小时来迎接我, 小爷带了宝贝回来。】
【ps:特别说明, 阿聿好好收拾一下。@秦知聿】
在大群里发出第一条消息的时候, 众人手机震了震,随便看了一眼又搁下,张南久久没得到回音也不着急,慢吞吞的发了第二条消息。一经发出,如一汪死水安静沉寂的群里一个接一个的冒着泡。
张南冷笑一声,他就知道,没人在乎他几号回来!!只会有人在意阮雾被他带没带回来!!!这简直是区别对待!!!人不带回来,他也得把他们所有人都坑过来接他,阮雾带回来的一堆钻石怎么就不是宝贝了?
都说狗仗人势,张南仗着自己在非洲一趟终于见到了阮雾,屈起长腿,指间在劲瘦的大腿上轻轻点着,脸上笑容越来越大,手下打字的速度简直要飞起来。
【@付清允,开你最贵的车来接。】
【@陈易东,怎么你上班还开小差呢?待会找秦叔参你一本。】
【@何明熙,你就别来了,我怕你给我拿捧菊花,我是满身勋章回国,不是国旗盖棺回来的。】
【@舒窈,待会给我憋住眼泪,别哭。我怕你感动的要死。】
【@何明轩,你那个什么相亲对象也带来,人多热闹。】
【@江凛,赶紧提前在军区门口接我,指不定下个周,小爷就去你们空军作战队报道了。】
【@江凛老婆,眠之姐,我记得你做海鲜一绝】
直到下飞机前,张南在群里把忙的不忙的都骚扰了一个遍,等到一个个好声好气的应了好他才罢休。
螺旋桨降落在平坦的军区机坪时飞速旋转,彼时京港已经是深冬了。张南隔着小窗户看着整齐排列在停机坪外的一种人,各个传的人模狗样的,何明熙染的大红嘴唇子比过年贴的对联还红。
他不紧不慢的带好军帽拎着包下飞机,扑面而来的寒风凉的他忍不住呲牙咧嘴。跟宋队点头示意过后,张南跑到他们面前大喊:
“朋友们!我回来了!时隔半年有谁想我了??!!”
一帮子人就跟看不见他一样,一个劲的嫌他五大三粗的挡在舱门口,都碍着他们视线了。
张南看着一个个脖子伸的老长,忍着刺骨寒风,哆哆嗦嗦的开口,“想看宝贝?”一帮人整整齐齐的点了点头。
他又端起架子,“这军装还是在苏丹配的夏装,有点冷呢。”话音落下,陈易东第一个狗腿子把身上的大衣挂在他身上,“南哥,宝贝呢?”
张南对这声哥颇为受用,想当年他都把陈易东揍成什么样了,这人都不想喊他一声哥哥,说什么自己比他大,喊他哥哥是耻辱?
他煞有其事的清了清嗓子,“人呢,没给接回来,不过,给窈窈的新婚礼物飘洋过海的来了。”
话毕,何明熙第一个炸毛,陈易东也火了,一群人蜂拥而上,能动脚的绝不动手,能动手的绝不动嘴。
宋队本来都清点好人数走出停机坪了,身后传来张南的惨叫,他隔了老大远高声喊着被打的蹲在地上的张南,“赶紧给老子滚过来,别他妈丢人丢到机关大楼里。”
张南把大衣扔给陈易东,指了指地上的包,对舒窈开口,“满满给你准备的新婚礼物,一水儿的大钻石,你二哥给的钱。”角落里一直沉默的秦知聿眼神阴恻恻的看着张南,扯了扯唇,他早该想到的,张南这么兴师动众的在群里吆五喝六的,怎么可能回来。
看这架势,还把他转给他的给阮雾养身子的钱,全都给付清允买了新婚礼物。
张南见秦知聿眼底阴鸷,俊脸黑的跟从非洲挖矿回来的一样,忙不迭从裤兜里掏出块卫生纸,大步流星的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肩膀,“兄弟,人没带回来,给你带回来几根头发,我趁满满不注意的时候扯了几根,拿回去以表相思,多开几次手动挡。”
他垂眸看着被皱皱巴巴的卫生纸包着的头发,也不嫌弃的塞进了兜里,撂下一句,“晚上你等着。”转身就走。
舒窈接过沉甸甸的包不解气似的伸手就往张南胳膊上的麻筋打,“你他妈脸皮比城墙都厚。”
一场闹剧以陈易东扯着大嗓门子边打喷嚏边打电话结束。
“通知一下溢香楼和Atlas,今儿晚上什么酒贵,什么酒度数高,都提前备好。”
——
晚上,Atlas。
秦知聿坐在包厢里把玩着缠绕在指间的发丝,桌边的酒他一口未动,耳边传来张南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息。
“满满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又不傻,临走前特地找了她那个队长,事无巨细的问了问这两年她什么变化。”
酒意翻涌,张南红了眼眶,不停的伸手比划着,哽咽开口,“刚去没多久,就会用枪了。”
“被抢劫过,差点被欺负了。”
“我刚见到她的那前半年,胸口中了一枪,伤口反复感染,差点没挺过去,她有个朋友为了她,没了。”
包厢里的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关掉了,静谧空间里全是张南近似低吼的声音,“我刚见着满满的时候,瘦的都脱了相,她房间里瓶瓶罐罐的药,全是安定”
舒窈听着张南的描述,靠在付清允怀里眼泪哗啦啦的流,几个大男人也没忍住红了眼眶。
秦知聿听不下去了,心脏闷闷的疼,在没人注意的角落,捂着眼睛擦了好几次泪,半响红着眼睛起身离开包厢,径直前往阮家。
去找阮明嘉,大不了再跪下一次,求他想办法让她回来——
阮雾从天台下去之后,接到陈井的电话,新到的前来支援南苏丹的医生已经在喀土穆机场了,让她开车去接一下。
等她开车到机场的时候,接到了一个让她特别匪夷所思的人。
是宋明远。
她一直以为宋明远会是那种交换归来在京港医学界大有作为的专家精英,她万万没想到会在看不到前途未来的非洲看见他。
“你好,宋明远。”他一如当年,穿着白衬衫,头发柔顺的搭在额前,干净又阳光,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摘了,整个人弯着眉眼,亮晶晶的,看向阮雾的目光比原先还要温和许多,更夹杂着几分隐晦爱意。
阮雾轻轻点了点头,唇角微微带了一抹极淡的笑,“欢迎加入。”
上车后,宋明远偏头看着一脸淡然开车的阮雾,“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宋班长。”时隔多年,她依然选择了用最疏离的称呼喊他。他并不气馁,没话找话,“苏丹的治安倒是比我想的要好很多,没有那么乱。”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性子,倒是越来越冷了,更沉稳了。”
她车开的极快,仪表盘上的指针一个劲的往下转,直到车停,阮雾才回话,“苏丹现在治安好,是因为最末日黑暗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之后的日子,宋明远总在开会的时候,或者吃饭的时候,有意无意的像周围人表明他们是老相识,是认识很久一起拿过奖的朋友。阮雾刻意避着他,实在是不想和他有过多的牵扯,她一看到他,那些和秦知聿争吵的情节又在脑海里飞速的划过。
次数多了,连陈井也察觉到阮雾实在是不怎么喜欢这个名义上的老同学,有意的给他们安排到不同的区域办公。
在一次前往南苏丹支援时,阮雾击毙了企图对宋明远下毒手的一名敌人,但是她击毙的时间和歹徒开枪的时间有些许的偏差,歹徒还是一枪射中了他的腿部。好在中弹位置没有伤及要害,取弹之后好好吃药就能恢复如常。
宋明远惊诧于她开枪的果决,还有给他用手术刀取弹时脸上冰冷麻木的神情。
她忙完手术室的事情之后,独自一人到了土堤岛。正等她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宋明远兀自坐到了她的身旁,轻声开口:“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她疑惑他的歉意。
“当时你要出国的事情,是我故意透露给秦知聿的,还有那次你们吵架,他来给你送饭的时候,也是我看到了故意不告诉你的。”
阮雾明了,随意点了点头之后起身离开,留下他一个人坐在河堤边。
“你的谢谢我接受了,对不起就不算了。”即使宋明远不告诉阮雾,她也能猜的到是他。不管他有意也好,无意也罢,还是给阮雾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过也好,如果不是冥冥之中宋明远告诉秦知聿,恐怕她也不知道他们在一起就是一个赌约。
宋明远视线落在阮雾离开的单薄背影,低低的开口,“好久不见,阮雾。”
恐怕阮雾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原本压抑着兴奋准备和她一起去斯坦福交换的宋明远,在得知她退学那一刻的错愕,而后孤身一人在斯坦福时,总是时不时的问陈教授她的近况。
失去消息后的几年,在他一次偶然去剑桥交流时,在学校内部网页上,看到了她的名字,作为优秀毕业生出现在百年名校的介绍里。
尾页附上了她的毕业去向——已加入MSF,赴非洲成为一名无国界医生。
于是他几经辗转打听,来了非洲。
所有的重逢,都是他卑劣的蓄谋已久——
在张南离开的第二个月末,阮雾接到了阮夫人的电话,听筒那边的阮夫人泣不成声,说阮明嘉病的很重,让她赶紧回国。
阮雾听到的时候,止不住的一阵心悸,失去亲人的钝痛恐慌不停地包围着她,像深不可测的彼奇湖最深处密不透风的沥青一样,窒息感深深扼着她的咽喉,干涩的嗓音顺着电流传到京港。
“好,我尽快赶回去。”
第69章 chapter69
◎姜还是老的辣◎
从苏丹回京港的飞机最近少得可怜, 最后还是陈井跟上级打了报告,几经协调过后,正好有一趟班机短暂的在喀土穆停留, 可以送她一程。
阮雾临走前, 陈井亲自开车载着她去机场,临走前陈井把送给她的那把小巧精良的手qiang收了回来, 温声嘱咐, “后会无期了, 阮雾。”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回过头沉默的看着远处苏丹的大片黄土, 太阳光大片大片的洒在上面,凄凉又悲壮, 机场门口的旅客渐渐多了起来,街道两旁随处可见摆摊的小贩。
陈井拍拍她的肩膀,“走吧, 一路平安,回家记得报一声。”
上飞机后,机舱内空空荡荡的, 随处可见的都是装在箱子里的药品之类的东西,她随便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海拔渐渐升高,黄沙遍地的苏丹与滚滚而流的尼罗河慢慢淡出视线, 然后消失不见。
阮雾偏头靠在窗上, 垂下眼帘, 始终绷着神经一门心思只想着阮明嘉的病情。自从阮夫人打过电话之后, 阮雾再往回打对面一直显示正在通话中, 她也想过是不是阮明嘉故意装病骗她回去, 但是阮夫人哭的实在是撕心裂肺, 她实在是拿不准真实病情到底是怎么样。
飞机径直落在京港机场,机场大厅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人群大部分说话带着地道的京味儿,如今正值初春,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她在非洲呆惯了,一年四季短袖长袖,上飞机前还是陈井递给她一件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一件到脚踝的深色风衣外套。她戴着墨镜,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紧紧收拢着外套,大步流星的往出口走。
这次回来,她除了阮明嘉谁都没通知,刚想在出口随便打个车回城西,结果老大远的看见阮明嘉的秘书。
谭秘书得了阮将军的指令,不确定阮雾的落地时间,在阮雾发了微信告知阮明嘉上飞机时,他就驱车前往机场门口等着, “满满,这里。”
谭秘书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帮阮雾把行李箱抬上车,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点点收紧,额头上薄薄的一层汗,不自觉的轻咳一声,“满满,待会回家,好好陪陪将军。”
阮雾听着谭秘书带了点讨好的声音,眼眶唰的一下就红了,心想她爸病的得多严重,连医院都不住了,抽抽噎噎的开口,“谭叔,我爸每年都定期体检,天天都跟院里的叔叔们一起锻炼钓鱼,还去健身房”
谭秘书自从工作以来就没撒过这么大的慌,心底不禁叫苦连天,眼底闪过一抹为难,只能苦着一张脸干巴巴的安慰,“满满,别哭,放宽心。”
阮雾不听,自顾自的低头抹着泪,黑色奥迪车在她回来前特地被改装过,车窗全都换成了单面的,一路畅通无阻的驶进城西大院。隔着窗户,阮雾看着和她走前并无半分区别的院子,一幢幢红墙小楼整整齐齐的落着,阮家的那栋房子和从前几乎是一模一样,甚至连锁都没换过。
她拎着行李站在门前有些无措,谭秘书生怕大周末的被院里那几个小崽子看见她回来,脚步匆匆的走上前替她摁了门铃,阮夫人开门后,谭秘书四处张望了一番,赶忙把人推了进去,好生安抚着,“赶紧回家吧。”
房间里的陈设和原先并没有什么分别,花瓶的位置好像还是她临走前摆放的,她粗粗扫了一眼,松开捏紧箱子的手,见不到阮明嘉的不安仿佛要渗透她的四肢百骸。
“陈姨,我爸呢。”
阮夫人瞧着瘦的不成样子的阮雾心里也不舒坦,抬起白皙的手指虚虚指了指书房,“在书房等你呢,快去吧。”
她心生狐疑,不是说病的很重,怎么还在书房。她抬脚踏上楼梯,一阶一阶的往上走,有什么念头飞速的从她脑海里闪过,她迫切想要去验证。
而后脚步匆忙的走到书房门前,弯起骨节轻轻叩了叩门。
“进。”声音一如既往的中气十足。
阮雾愈发确定自己的想法,推开门看见坐在椅子上低眉处理公务的人,阔别七年,阮明嘉早已年逾半百,双鬓微微泛白,穿着部队统一发放的白衬衣,低着头翻看文件,时不时的轻咳一声,总之没有半分病态。
她喉咙发紧,看着眼前白了头发的父亲,强忍的泪意憋红了眼眶,透着浓浓的哽咽艰难出声,“爸。”
阮明嘉握着钢笔的手有些恍惚颤抖,俯在桌案上的腰背定住,半响,他抬起头,脸上动容,“回来了?”然后又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慢慢从书桌后的椅子上起身,一步步走向七年未见的女儿,不管视频和照片带给他的慰藉有多大,都不如站在眼前活生生的人。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长,阮明嘉却走的极慢,一步一打量,从她微红的双眼划向凹陷的脸颊,再到单薄的脊背,开口时声音再也没有了从前的苍劲浑厚,“怪不怪爸爸装病喊你回来?”
阮雾摇摇头,他没事对她而言就是天大的好事,她不能,也无法承受再度失去亲人的痛苦与打击。
阮明嘉想要伸手碰碰他的女儿,在即将碰触到她脸颊时又僵在半空,一个劲的自言自语,“怎么跟照片上不一样,怎么跟照片上不一样。”照片上明明都是笑着的,也没有这么瘦,怎么回来才发现,人都成了纸片。
“是不是爸爸不生病,你就打算永远也不告诉爸爸,你其实一点也不好?”为人父母,总是盼望着自己的孩子好一点,再好一点。
她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两个人面对面的站着,在军区意气风发指挥千军万马的人,如今白丝增生,眼角有了好多皱纹,她眼泪不停的滚落,快速濡湿眼睫乃至整张脸庞,阮明嘉的话,像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不停的抽噎着,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心酸压抑全都发泄出来。
阮明嘉大手落在她薄薄的后背上,一下下安抚着,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他看着连哭泣都是无声麻木的女儿,后悔不迭,眉间挂着哀痛,“是爸爸不好。”要是当年他能再坚决一点,把阮雾留在自己身边,或许事情就不会像今天这么遭,又或者,他能第一时间就察觉到黎雅月的回来,是不是他的孩子也不用背井离乡七年——
转眼阮雾已经回来两个周了,刚回来的前几天,她和阮明嘉父慈女孝了那么几天,她看着精神十足熬夜到凌晨的阮明嘉实在是担心他的身体,两个人抽空去了医院做了个全身体检,父女两个的检查报告交叠在一起被谭秘书送到家,阮雾略带尴尬的坐在沙发上一笑,检查结果清楚明了的显示,阮明嘉的身体比她还要好,各项指标正常的不得了,反倒是她,低血糖、贫血,神经衰弱一大堆的毛病。
阮明嘉粗粗看了眼检查报告也没说什么,扭过头到了晚上,桌上大鱼大肉各类补汤,她连着吃了一个周。
某天她拉开凳子准备吃饭时看着放在她面前的满满一盅补汤,终于忍无可忍了,无奈开口,“爸,我要回非洲。”
阮明嘉撩起眼皮淡淡的瞥了她一眼,淡淡说了声随便,然后又往她碗里夹了好多菜,“食不言,寝不语。”
临睡前,阮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她回来整整两个周了,她爸连单位都不去了,直接把办公桌搬到了家里,整日盯着她吃饭。她半分睡意都没有,窗外夜色正浓,她悉悉索索的穿好衣服,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箱,打算趁着夜黑风高逃出京港。
凌晨去非洲的机票早就被售空,下一班航班要等到早上八点,她穿着厚厚的棉服瑟缩在候机厅,偌大的候机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天蒙蒙亮时给阮明嘉发了条短信,大概意思就是自己一会就要踏上去非洲的航班了,去意已决,如果他舍不得自己的话,可以现在来机场送送她之类的话。
直到语音播报提示她登机的时候,阮雾都没收到自己亲爹的半分消息。
正等她拉着笨重的箱子过安检时,安检人员仔细对照了一下阮雾的证件,像是早有准备一样露出歉意的笑容,“对不起,阮小姐,您于今天凌晨已经被限制出行,高铁飞机等大型公共交通一概不允许乘坐,您购票的相关费用将在1-2个工作日原路返回您的账户。”
安检人员的声音不大不小,在她周围的乘客听到这番话频频好奇的注视着她,阮雾冷着脸戴上墨镜,礼貌道谢后拉着箱子就往机场门口走。
出口处谭秘书早早的就站在车前了,瞧见阮雾之后连忙上前问道:“回家?”
阮雾负气嗯了一声,关车门的动作咣咣作响,谭秘书看她气鼓鼓的样子摇了摇头,车辆径直前往阮家。
“谭叔,是不是我爸让你这么做的?”
谭秘书答非所问,“将军从你拉着箱子走出家门的时候就打电话通知机场了。”
原来如此,她以为她爸是看见她消息之后才下的通知,结果姜还是老的辣,饭桌上笑意盈盈的给她夹菜,模棱两可的打法她要回非洲的话,然后大晚上不睡觉专门盯着她看,她前脚出家门,后脚他就打电话。
她看向窗外,城西大院的风光近在咫尺,她仿佛看到了每天雷打不动的十全大补汤。
“谭叔,您说我爸这么拴着我有什么意思?”她知道自己走不出京港,破罐子破摔的问道。
谭秘书车子开的极稳当,过了门岗之后,车子缓缓停在阮家门口,“满满啊,你爸年纪大了,不想为你担惊受怕了。”
“年年军区派出去的维和部队说零伤亡是假的,回来的时候总有那么一两个受了伤差点牺牲的。能提枪上战场的都避免不了受伤,更何况你一个拿着手术刀的小姑娘。”
进门之后,阮雾也不去房间,箱子就那么堆在玄关处,她气冲冲的看向在客厅里看书的阮明嘉。
“爸!”
阮明嘉翻了一页手里的书,打了个哈欠,昨夜盯着她到了半夜三更,一直等她出了家门他也没睡好,现在大清早的还得看着她回家他才能放心。
见阮明嘉不理自己,阮雾那点小性子又开始作祟,坐到他身旁忍不住央求他,“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我保证好好吃饭,好好吃药,然后一年回来一次。”
半响,阮明嘉合上书,背着手往餐桌边走,“抓紧断了你要回非洲的心思,等什么时候你好成原先那副样子,再和我谈你要走的事。”
他态度强硬,阮雾也没办法和他拗,只要阮明嘉不松口,别说非洲,城西大院的大门她都出不去——
阮雾是彻彻底底的被拴在了阮明嘉身边,她每天在家无所事事,除了吃饭养身子就是看着阮明嘉处理公务。
她试图跟阮明嘉讲道理,“您都在家快一个月了,军区工作人员老给您往家里送文件多麻烦,要不您去单位吧,我保证老老实实在家。”
阮明嘉点了点头,似乎在思忖她话的可行性。
翌日,阮雾还在睡梦中时,就被阮夫人喊起来吃早餐。她迷迷糊糊的往嘴里塞了几个蒸饺之后打算回房间再睡个回笼觉把咸鱼的名号彻底坐实。结果阮明嘉大手一挥,“换衣服,跟我去军区上班。”
她瞌睡一下子就醒了,双眼瞪大看向她爸,一眨不眨的再度确认消息的真实性。
阮将军穿好军装,精神抖擞的看着脸色红润的女儿,回家一个月,她精神肉眼可见的好了些,人也胖了点,总归闷在家里一个月了,他也怕给她憋出什么毛病来,正好借着跟他上班的名义,把她回来的消息往外散散,他倒是看看军区那群小子有什么动作。
“愣着干嘛,赶紧换衣服。”他看了眼手表,催促她。
门口的黑色奥迪车的防窥膜不知道何时被揭开了,阮雾坐在副驾驶上卷着发丝思量着她爸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打她回国以后,买个菜这种小事阮明嘉都不让她出门,生怕有人知道她回来了一样,现在居然大摇大摆的带她去军区——
刚到办公室,阮将军带着闺女来上班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军区,正在试炼场上训新兵的张南听说这个消息之后,中气十足的看着东张西望的新兵们,扯着嗓子就开始嚎。
“全体都有,五公里负重!”
张南掏出手机,赶忙给江凛打了个电话,“凛哥,你听说没?”
江凛正在和纪眠之商讨着最新的飞机制造图,当着一众同事的面眉来眼去的。
“什么?”带着痞气的嗓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张南心急火燎的开口,“刚在我在大操场上正练着新兵蛋子呢,我听说阮叔带着闺女来上班了!他家老大还在外交部上班呢,这个点总不能跟着阮叔来军区吧?”他越说越激动,觉得江凛肯定难以理解自己的话,“得得得,我不跟你说了,你让眠之姐接电话。”
“眠之姐,你待会忙完替我去阮叔办公室猫一眼,或者你直接去问问谭秘书,带点凛哥的好烟好酒,谭秘书从来不会说谎,你套他的话,一套一个准。”
纪眠之正忙着画图,敷衍的应了几声之后就把电话挂断了。
没等到纪眠之去办公室探探虚实,中午吃饭的时候,阮明嘉直接带着阮雾去了军区大食堂。
两个人直冲冲的迎上张南。
第70章 chapter70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张南看着原本应该在非洲的人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虽然早早的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见到真人还是忍不住的激动了一下,端着餐盘的手控制不住的偏了一下, 菜汤顺着餐盘边缘滴到地板上, 整个人呆呆愣愣的问道,“满满?”
阮雾看见他黑色军靴边上也染上了些许汤汁, 忍不住开口提醒, “小南哥, 餐盘, 拿稳啊。”
两个人面对面站在餐厅中央不尴不尬的聊着,正赶上中午吃饭的高峰期, 食堂里人头攒动,乌泱泱的,放眼望去全是人。有张南的战友走过来打趣, “南哥,女朋友?”他看着阮雾也没穿军装,清艳艳的一张脸, 从来没在军区见过。
张南歪头笑骂了一句,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别在这碍眼,战友觉得两个人指定有什么弯弯绕绕,死活站在他跟前不走。
与此同时, 阮将军也打好饭端着两个餐盘过来了, 把餐盘递给阮雾, 瞧了眼张南, “小南, 监督她吃光。”一旁的战友简直惊呆了, 脚步匆匆的去宣布他刚刚发现的惊天大秘密。
阮雾看着满满当当的餐盘止不住的头疼, 看着阮明嘉离开的背影小声对张南吐槽阮明嘉这几天的“恶行”。两个人边说话边找了张空桌子,她掰开筷子一个劲的往张南碗里夹菜,“你多吃点,我现在看见饭菜就直犯恶心,被我爸这一个月在家投喂的已经快疯了。”
张南敏锐的抓住了重点,“你回来一个月没声没息的?”
阮雾拿筷子的手僵在了半空,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我说我出不去你信吗?”
张南把她夹过来的菜原封不动的全都夹了回去,淡淡瞥了她手机一眼,双手抱胸,脸上写满了“我看你继续编,被关在家里又不是被切断了通讯信号。”
阮雾精神明显比在苏丹的时候好多了,也不嫌麻烦的把饭菜又给夹了回去,来来回回这么一倒,两个人都没了胃口,张南扯住两个战友,让他们把没动的饭菜帮忙吃掉,自己带着阮雾到了军区小卖部吃泡面去。
热气腾腾的泡面在阮雾眼里跟人间美味没什么区别,张南看着这姑娘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拍了张照片发进了群里。
【这次是真回来了。】
【舒窈:我操?我怎么不知道?】
之后手机就一个劲儿的震动,连阮雾的手机也没停过,她放下面桶,抬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张南,“我就不该贪口腹之欲跟你出来吃五块钱一桶的泡面。”
张南揪了一下裤子,往她身边一坐,打了个响指,嘴角咧开,“妹妹,阮叔带你出来不就是变着法的让我们知道你回来了吗,我这叫能读懂领导的小心思。”
舒窈在手机那边微信连番轰炸未果之后,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请好假了,我在军区门口等着你,丫的赶紧给我滚出来。”话筒那边传来清晰的喇叭声和风声,还夹杂着舒窈带着怒气骂付清允的声音。
挂断电话后,她慢吞吞的给阮明嘉发了微信,然后眼巴巴的看着张南,“你能请假吗?”
张南蹭的一下站起来,被舒窈打过的麻筋好像还泛着渗透全身的酸麻胀痛,他环视小卖部一周,挠了挠头发,正色道:“不能,我还有事先走了,五块钱的面你记得付,窈窈那边,我不行,你自己解决。”
他语速极快,说完就往外跑,留下垂头丧气不敢面对舒窈的阮雾。
她认命的往军区门口走,路上遇见了江凛,男人穿着空军制服,剑眉斜肆,身形高大挺拔,淡淡的朝阮雾点了点头,“回来了。”
接二连三面对故人的问候心间有些烫,她点了点头,“回来了,江凛哥。”好在江凛没问什么,嘱咐她路上慢点之后就跟战友离开了。身形错开之时,她听见江凛介绍她的声音。
一个刚回家不久的妹妹,是个很厉害的医生。
她脚步匆匆的往军区门口走,不知道舒窈开的有多快,等她到门口的时候,舒窈的车刚好停在她面前。
如今已经是二月底了,中午的太阳高高挂在天际,萧瑟的凉风卷着细碎沙粒直直往人的面门上吹,路两旁的柳树丛已经开始抽芽,晃眼的绿成片的落进阮雾的眼底。
“你从副驾上滚下去,让那个没良心的上来。”舒窈还带着气,阴恻恻的开口道。
付清允这几年都快被舒窈磨得没了脾气,在公司呼风唤雨的小付总西装革履的下车坐上了后排,下车的时候看见阮雾还轻飘飘的不冷不淡的问了声好:“这是窈窈哪个朋友,我怎么没见过呢。”
等阮雾扣安全带的时候,他在后排理了理衬衣领子,自问自答的长长了哦了一声,“感觉有点像我那个不告而别的妹妹呢。”
不等阮雾说话,舒窈温声确认了一遍阮雾一声坐好了吗,得了指令之后,猛地一踩油门,付清允的额头磕在车窗旁的塑料内饰上,疼得他直吸凉气,“你他妈谋杀亲夫啊?”
舒窈才懒得理他,路过付氏的时候把人扔在楼下,然后绝尘而去,径直往她和付清允的婚房里去——
婚房不是阮雾以为的那种极尽奢华的别墅,是在离他们工作地点都不算很远的一套大平层,装修风格里处处透着舒窈的爱好,照片墙的中心是舒窈递给她的那张他和张南缺席了的大合照。
“回来多久了?”她坐在沙发上交叠着腿,手上拿着遥控器不停拍打着手心,发出沉闷的“啪啪”声。
阮雾自知理亏,老老实实的全盘托出,“一个月。”
下一秒,舒窈暴跳如雷,“你回来一个月?!”她冷笑一声,“阮大小姐来去自如的,下次打算什么时候走?”
“应该短时间内,走不成了。”
这句话很大程度上安抚了炸毛的舒窈,她佯装生气,“意思就是能走了还得走?”
阮雾打着哈哈把这个话题给扯开了。
直到天蒙蒙黑,两个人还聊的意犹未尽的,舒窈干脆直接让付清允别回家了,随便找个地方睡觉,自己则是和阮雾在主卧接着聊。换衣服的时候,舒窈视线落在她右胸口上圆圆的枪疤,眼角一下子红透了,闹了一下午小脾气的人在这一刻偃旗息鼓,“能不能不走了?”
阮雾说,“等参加完你婚礼再说吧。”
——
付清允刚刚处理好明天的合同,正准备让司机来接自己,就看到舒窈打电话让自己别回家了,他打电话指挥了司机,直接在楼下拦了辆车直奔秦知聿的公寓。
他轻车熟路的往兰庭去,输了密码拉开门,恰逢秦知聿刚做好饭。
“被窈窈赶出来了?”秦知聿掀了下眼皮,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付清允进来时带了一股寒气,他脱下外套,去厨房拿了碗筷,故意拉长尾音,“是被赶出来没错,不过——”
“不过什么?”
“你前女友在我们家,睡着我的婚房,所以我今晚来和你挤一挤不过分吧?”他夹了一筷子小炒肉,点了点头,“你这厨艺,突飞猛进,不过还是比不上我,毕竟我,天赋异禀。”
秦知聿站在酒柜前挑酒的动作一顿,转过身来上下扫视他一眼,淡淡的瞥了眼他小腹的位置,轻嗤了一声。
空气突然沉寂了,隔了几秒,付清允重重的把筷子拍在桌子上,面目狰狞,“你他妈够了!”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他轻飘飘的把红酒倒在醒酒器里,趿拉着拖鞋做回桌前,“就是可怜了我们窈窈,大树挂了个保温杯。”
“操,一厘米的事你至于说十年吗?十六七岁的事,我现在都二十七了,肯定尺寸暴增。”他嘴里还塞着饭,口齿不怎么清晰,“听说长时间不做,时间会变短呢。”
十六七岁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张南和陈易东又混的很,几个年纪相仿的男生总会挑一个大人都上班的时间点,凑到一个房间里,慢慢学“知识”,口无遮拦的时候也会炫耀自己的资本。
秦知聿耸耸肩,面上表情很耐人寻味,意思就是咱们俩开裆裤的交情,你几寸我比你清楚。
饭后,落地窗前,付清允摇着手里颜色鲜红的酒液,轻轻抿了一口,单手插兜不紧不慢的开口,“你怎么想的?”
“明年等着送红包。”
他淡淡答道,视线落向远处亮着光的灯塔,在得知她回来的那一刻,心里的大石头陡然落下,苦的发涩的日子开始变甜,从泥淖路里慢慢抽芽的树开始长出叶子,巷子里的槲寄生又慢慢开始开花——
夜色渐渐深了,舒窈实在是睡不着,想着她胸口上的伤疤一阵接一阵的心悸,她勾了勾阮雾的手,“我睡不着,你给我讲讲你在非洲的事,我不想听别人说,我想听你说。”
阮雾半分睡意都没有,认命的半坐起身子,一点点给她讲着这两年的事,从Mia带着她和老板砍价买下那颗欧泊石,到非洲成片的黄土沙漠,万物仿佛都在燃烧的高温,再到她轻描淡写的略过Mia的死和那个五岁的小姑娘。
她声音越来越小,隐隐透出哽咽,鼻音很重,“如果有人救rosine的话,她以后也是可以留长发的小姑娘。”
舒窈默不作声的从床边抽屉拿出火机和烟递给阮雾,她颤着手点燃,猩红的火光在黑暗的室内很压抑,像孤独飘零在海上的浮木望见了灯塔。
成片的密集烟雾垂在室内,她继续开口,“我没有和你联系的那半年,是我状态最差的时候,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连手术刀都不敢拿,恐惧枪声。如果不是小南哥来了,说不定我现在早就成了一捧灰。”
她顿了下,轻声对舒窈说,“我那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到晚上,手里握着安定,坐在高高的红十字会大楼天台上,看着低低垂在天际的月亮和黯淡的南极星。”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她不敢用糟糕的她去联系他们,只能抬头望月亮。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隔着黑暗,舒窈泪光点点的看着她。
“赎罪。”一根烟燃尽,她又抽出一根夹在指尖把玩,回来一个月之后,顾忌着阮明嘉,她已经很久不吸烟了。
“Mia因我而死,我得替她守着。”
所有不眠的夜和无法宣之于口的情绪在这个夜晚被杂糅在一起宣泄着,阮雾吐出最后一口烟雾浊气,第一次主动尝试着撕开枷锁,试探性的想要走出她亲手给自己造就的囚笼。
作者有话说:
双更,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