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猜想
叶悯微倒没对阿严的报仇之词做出什么评价, 她只是抓住阿严的手腕,提小鸡似的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我是为了让你不必下跪磕头才去弄银子的,你这样我不就白干了吗?”她严肃道。
阿严摸不着头脑:“啊?”
“钱对我来说并不珍贵, 但阿喜与尊严对你来说都很珍贵, 我可以用钱来换回你所珍贵的。最好你一样都不要折损, 这交换才最值当。”
叶悯微说得理所当然, 仿佛她只是在说——用一文钱可以买两个烧饼就绝不能只拿一个。
“所以你不要跪我。”
阿严怔怔地看着叶悯微。
叶悯微不知道这孩子怎么突然要哭出来了。
两个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满室寂静中,苍术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只觉得叶悯微这段时间散尽家财也确实学了很多人世间的道理。
但是这道理也学得又正又歪。
于是他幽幽地探出身,郑重道:“钱不珍贵吗?我觉得钱很珍贵,你怎么不换点对你哥哥珍贵的钱来呢?”
叶悯微看向他, 真挚道:“可是你本来就没钱, 根本没有失去的余地, 又怎么换回呢?”
“……我妹妹真是好狠的心啊!”
他们这番对话让阿严挂在眼眶上的眼泪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这边阿严在医馆陪着阿喜,叶悯微与苍术便在医馆对面的酒楼落座。自从花完钱后饥一顿饱一顿的苍术终于得以享用美味佳肴,大手一挥点了一桌子菜。
而不吃饭的叶悯微,则如愿以偿地去隔壁干货店买了柿饼, 捧着柿饼在苍术面前慢慢地吃起来。
不得不说, 钱真是好东西。
苍术略微安抚了五脏庙,便举着筷子,说起正事儿来:“按流民们的说法, 崇丹山火山爆发前后, 淇州安宁过很长一段时间。如此看来,淇州与嘉州的百姓失踪事件是一人所为的可能性很大, 那时他去往嘉州,便没有在淇州犯案。”
叶悯微咬着柿饼, 含糊道:“嗯,而且他应该在豫钧城里,在沧浪山庄、州牧府邸或者涞阳王府。”
苍术举在空中的筷子僵住,他看向叶悯微。
叶悯微疑惑地回望他:“怎么了?”
“您是拿到那个人的生辰八字给他算了一卦,还是找到他的画像给他相了个面?”苍术真诚地问道。
“都没有。”
“沧浪山庄与官府找了他一年多都没找到他,您是怎么知道他在哪里的?”
苍术唯恐叶悯微回答一句显而易见,接着补充道:“劳烦您从头到尾跟在下详细说说。”
叶悯微于是放下柿饼,从旁边的果盘里挑出几粒瓜子来,一一摆放到桌上。
“去除崇丹山火山爆发的那段时间,灵匪犯案的最短间隔为十天,最长间隔为一个月,一共在淇州犯案二十四起,犯案的地点分布便如这些瓜子。”
叶悯微边说边在桌上摆了二十四枚瓜子,上为北下为南,拿筷子挡在一边做海。苍术瞧这瓜子的分布,比例和实际竟分毫不差。
叶悯微继续道:“灵匪既然频繁犯案,那么应当是有稳定的需求,且每桩案子对他来说获利相当。利益在于人口而花费在于苍晶,从他安身之所到达作案地点需要消耗苍晶,从作案地点运人回到他安身之所也需要消耗苍晶。”
“我在崇丹山时研究过转移术法的苍晶消耗情况,其关键在于转移的人数和距离。不过二者影响的比例不同,在转移距离为十里之内时,约每万人消耗一颗苍晶,转移距离在十里之上百里之内时,每增加五里一颗苍晶便少转移百人。百里之上随着距离增加,一颗苍晶所能承担的人数将极速下降。同时只要启动苍晶便有大幅消耗,所以分次转移也并不划算。他若要获利最多那么……”
叶悯微一边说一边拿手指当笔在每颗瓜子旁边写数字画算式,真是笔走如飞挥洒自如。她说着各处失踪人数分别是如何如何,它们之间的距离如何如何,它们将如何耗费苍晶,又如何与离灵匪巢穴的距离相关,边说边在它们之间连线。
她说得快速而流畅,仿佛确信对面的人一定能听得懂似的,连来连去划来划去,叶悯微将一粒瓜子放在它们之间,说道:“由此可以算出他安身之所的位置,大概是在豫均城。豫钧城能隐藏大量人口的地方,只有沧浪山庄,州牧府邸与涞阳王府。”
苍术盯着那颗瓜子沉默了半晌,吐出来一句:“您真是个好账房。”
叶悯微又拿起了柿饼,悠然地咬了一口,总结道:“数术是万物之基。”
从离开嘉州以来这一路上叶悯微从不向苍术问卦,完全凭着她那奇异的脑子里各种奇异的思维,以及听来的消息来到此处。
苍术乐得清闲,有道是小卦怡情大卦伤身,破天机伤性命。他瞧着这事儿肯定不小,能不算就不算,他可是天下第一惜命的人。
于是此刻苍术啧啧赞叹,放下筷子举手为叶悯微鼓掌,边鼓掌边说:“那您能算算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吗?难不成只是为了赚个人贩子的钱?这些人又被带到了哪里去呢?”
叶悯微咀嚼的动作顿了顿,她瞧着那桌子上的瓜子们不说话。
“您已经想到什么了?”苍术问道。
叶悯微点点头:“可是我不想说。”
苍术奇道:“为什么不想说?”
叶悯微真挚道:“我听说做人最基本的礼貌,就是当别人不愿意说的时候不要追问。”
“……这不像是您会说的话。”
“是温辞说的。”
“果然,那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叶悯微诚实道:“我说我是个没有礼貌的人。”
苍术没忍住笑出声来,他一边夹菜一边赞叹道:“梦墟主人还没被您气死,真是不容易。”
显然苍术是个有礼貌的人,叶悯微不愿意说他便没有追问下去。两人各吃各的,只听酒楼外传来锣鼓与丝竹之声,叶悯微朝外面看了看,说道:“我去外面看看。”
“好嘞,我吃完了去找您。”苍术爽快应下。
酒楼边不远处立着个高高的木制戏台子,台子下摆了许多长条板凳,板凳上已经坐满了老老少少的百姓们,各个伸着脖子翘首以盼。来晚了的人只能站在后头使劲儿踮脚,总有不安分的人想往前挤,偶尔传来几句骂骂咧咧的争论。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叶悯微捧着柿饼站在人群之外,她问旁边的人:“这里一会儿要演什么吗?”
“外乡来的吧,不知道豫钧城的风漪堂吗?这可是全淇州最有名的曲乐班子,十番锣鼓与三十六出舞戏那是一绝,咱这里的达官贵人们办宴席都以能请到风漪堂为荣,演一场听说要这个数呢!”
那揣着袖子的老爷子伸出五根手指,他指指那舞台:“风漪堂每三个月在明安台上义演一次,请全城百姓来看。有人就冲这个赶上百里路从外州来一赏风漪堂的风采,你看最前面几排那些坐着的人,从昨儿早上就在这里等了!”
鼓乐声起,舞台后的帘子被拉起。伶人们鱼贯而出,一个个金衣白纱戴着银面具,仿佛天仙下凡,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叫好声。
叶悯微慢慢咬了一口柿饼,在模糊的视野里,金与白相融翩翩而舞。
苍术饱餐一顿从酒楼出来时,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小雪,纷纷扬扬的雪白盖了一条街。旁边舞台上的演出热闹非凡,鼓乐声悠扬婉转,伶人的绝技引来一阵阵叫好声,人群蒸腾起热气。
他左看右看,终于在黑压压的人群后面看见了叶悯微。叶悯微站在人群之外,长发与肩头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她微微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眼神迷蒙又专注。
三个月前她染黑了她的一头银发,如今风雪下,她的头发仿佛又重归银白,随风飘飞,像是长在人群中的一树雪柳。
苍术正揣着袖子微笑着瞧着叶悯微,只见一个讨赏钱的风漪堂小童在人群中穿行路过她面前。大概是叶悯微穿得略显寒酸,他压根儿也没想问叶悯微讨赏,然而叶悯微却叫住那个讨赏的孩子,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放进那他的铁盘里。
那可是整整一锭银元宝!
这个要命的散财童子!
苍术顿时双目圆睁,一溜烟冲过去,眼疾手快地把那银元宝拿回来。
“妹妹!钱可不是这么花的!”
叶悯微看向苍术,苍术紧紧攥着那锭银子不松手,语重心长道:“妹妹,你给得也太多了!”
叶悯微说道:“可是他们演得真好看。”
小童仰头看看叶悯微又看看苍术,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朗声说道:“没错,我们风漪堂是淇州首屈一指的班子,贵人们要看我们演出,赏钱比这还多呢!我们谨遵师祖训诫每三月义演一次,这赏钱我们也是要捐给城里的流民营的。”
苍术指着小童,对叶悯微说道:“你听听看,这钱还是捐给我们的呢!”
“你们是流民吗!你们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小童惊奇。
叶悯微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进小童的盘子里,说道:“真好,那最后我们还能花上一点。”
小童忙道:“客官不必给太多,只是赏钱罢了,心意到了就行。”
叶悯微执着道:“我的心意就值这么多银子。”
苍术眼见这散财童子是铁了心要散财,无奈道:“妹妹啊,他们演得再好能有温辞好吗?不然这样吧,我来算一下温辞现在在哪里,我们现在去找他,你去看他演不行吗!”
他边说边伸出胳膊煞有介事地一番掐算,立刻被叶悯微压下去,她严肃地摇头道:“不要。”
说罢她就转身朝医馆走去,也不管小童的呼喊,苍术瞧了一眼小童盘子上的银元宝,终究还是没拿回来,摇着头揣着袖子跟上她。
小童喊了两声看他们都没回来,瞧着这锭银子,奇道:“他们怎么会知道温师祖的名字呢?”
苍术走在叶悯微身侧,他不经意地回头一瞥,叶悯微离开原来站的地方竟有一块干燥的地方,仿佛从雪飘落时她就站在那里,不曾离开过。
苍术眸光一转,落在叶悯微手里的柿饼上,那柿饼竟然还没吃完,只咬了两口。
她刚刚看得真是入迷啊
“万象之宗啊,您看得清他们的表演吗?您到底是喜欢什么呢?”苍术疑惑道。
叶悯微脚步顿了顿,她说道:“她们在演弄扇戏。”
苍术回过头去,遥远的台上伶人身着色彩缤纷的舞裙,金色的扇子在她的手指间旋转飞舞,灵动如飞蝶。
“温辞演过的弄扇戏。”叶悯微补充道。
苍术闻言笑了笑,他摇摇头道:“原来是这样啊,您想梦墟主人了吧。”
叶悯微默不作声。
他们走进医馆去接阿严与阿喜时,叶悯微突然说道:“我不希望我的猜想是真的。”
“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不想说我的猜想。”叶悯微转头看向苍术,她解释道:“因为我不希望我的猜想是真的。”
她的灰黑迷蒙的眼睛深处含着一些不明晰的情绪,仿佛她那颗空空的心脏里,正蛰伏着什么东西。
第042章 疑云
叶悯微与苍术带阿喜去了几日医馆后, 阿喜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终于彻底痊愈活蹦乱跳起来。
她今年只有六岁,是个长相可爱讨喜的小姑娘, 不像她哥哥那么瘦, 小脸圆乎乎的, 仿佛是家里的好吃的就紧着她吃了似的。
阿喜整日无忧无虑, 吃不饱穿不暖也笑嘻嘻的,蹦蹦跳跳跑来跑去,像是不识人间疾苦的小神仙。
然而她确实不识人间疾苦,并不是因为她是小神仙,而是因为她是小疯子。不仅是小疯子,听不懂人说话, 她也不会说话, 只能发出一些含糊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流民营里谁看到她都要叹一口气, 说一声可惜。
叶悯微与苍术拿剩下的钱又买了些冬天的棉衣和冻伤膏给阿严与阿喜。阿严看着身上终于盖住手腕脚腕的衣服,闻着新棉的气味,又忍不住红了眼眶。他从来不怕被谁鄙视摧折,可他怕别人的好意他还不清。
于是阿严郑重地说道:“我将来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他拎着身穿新棉衣、不谙世事的妹妹, 一起向叶悯微与苍术深深弯腰道谢。阿喜挥舞着手臂不明所以地咿呀咿呀几句, 看着身旁的阿严,也跟着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来。
苍术把他们扶起来,拍拍阿严的肩膀, 说道:“你想好好养大妹妹, 想学魇术做魇师,想要报仇还想要报恩。你才几岁就要扛这么重的担子?要我说, 你已经做得不错啦,是个好哥哥。”
苍术笑眯眯地指指自己, 道:“我不如你,我不是个好哥哥。”
“没关系的,虽然你又懒又馋长得奇怪身体还不好,但你是个好人,云川姐姐也不会嫌弃你的。”阿严朗声道。
苍术的手指僵在半空。
这一桩事算是了结,按叶悯微的作风,做完一件好事后她便不会再继续插手,然而阿严与阿喜却迅速与她亲近起来。尤其是阿喜,自从那天被哥哥押着跟叶悯微与苍术道谢之后,她好像惦记上了他们,每天都来给他们制造点惊喜。
一日至少三次,阿喜会来给叶悯微或苍术送点东西,通常是裂了的骨头、被撕碎的花,或者肢体零落的虫子、小鸟和小蛇之类。
以这谢礼的内容来看,真让人疑心阿喜是勘破天机,替她哥哥报仇来了。
这天叶悯微抱回来一个肚大口小的陶瓮,在流民营里找了个角落喊阿严帮她挖坑,将陶瓮埋下去只露出瓮口,盖上一层薄皮。阿严干活利索,却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倚着比人还高的锄头疑惑道:“云川姐,你为什么要种陶瓮?”
“不是种,是要听。”叶悯微趴下身去,把耳朵贴在地瓮口的薄膜上。
她的视线里出现阿严的大眼睛。这孩子也放下锄头,学她的样子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认真道:“要听什么?”
“医馆对面有个明安台,阿喜去看病那天有一场演出。堂鼓放在地上,敲起来的时候,声音听着不太对。”叶悯微边说边闭上眼睛。
阿严也跟着闭上眼睛,努力去听,只是感觉到所有人的脚步声都非常清楚,没感觉到什么异样。
而在叶悯微黑暗的世界里,所有的声音远近交错混杂在一起,她的手指在地上上上下下地划动,所有信息在她脑中来往变化。
“医馆那里也是,这里也是……这里的地下,是空的。”
“空的?”阿严惊诧道。
叶悯微睁开眼睛,却见面前不仅趴着阿严,还趴着阿喜。小姑娘与阿严头对头,学着她哥哥的样子伏在地上,一身红棉袄仿佛是一颗长出胳膊腿儿的苹果。
她一看叶悯微睁眼便咯咯笑出来,一双圆圆的眼睛满是快乐,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双臂,握紧的小拳头伸到叶悯微面前。
看来她又要送小礼物了。
叶悯微坐起身来,配合地伸出手去。阿喜拳头一松,手里的东西掉进叶悯微的手心。
似乎是温热的一颗石头。
阿喜的手移开,叶悯微的眼睛跟着睁大。
她手心里,躺着一颗莹莹发亮的苍晶。
在那陶瓮之下,淇州的土地深处,鲜有人知的幽深地宫里,一个身着深紫色锦袍的男人坐在小紫檀木的三角椅上,漫不经心地伸手在火盆上烤火。
一个黑影走近他,影子被墙壁上的火光拉长落在男人身前,他头也不抬,问道:“还没有叶悯微的消息吗?”
来人披着黑色斗篷,头戴兜帽,俯身行礼道:“尚未收到。”
顿了顿,黑衣人问道:“属下不知,如今叶悯微修为与记忆全失,只是个普通人罢了,您就算把她抓来又有何用处呢?”
男人轻笑一声,他抓起旁边的香料撒进火盆里,白烟袅袅,香气四溢之间他淡淡说道:“你懂什么。记忆与修为算什么,我要的才是叶悯微身上最宝贵的东西。”
黑衣人低头道:“是属下愚钝。”
男人抬眼看向黑衣人,说道:“你丢失的东西,如今找到了吗?”
“属下无能,至今仍未找到。”黑衣人再次深深一拜。
男人站起身来走到黑衣人的身前,悠悠将来人的兜帽掀起来。此人发间已经有一些白丝,看起来比他更年长,约有四十岁的样子,头发束得一丝不苟,神色肃穆而紧张。
然后男人拍拍黑衣人的肩膀,低声说:“给了你力量,你需得用用好,不要让我失望。”
黑衣人捏紧拳头,应道:“属下明白。”
这边的流民营里,最偏僻的角落中面对面席地而坐四个人,正是阿严阿喜、苍术云川两对兄妹。阿严看着一脸严肃的云川与苍术,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之前阿喜送蛇给云川时云川都淡然地接过来了,怎么这次只给了个石头,云川反应居然这么大?
“阿严,这段时间阿喜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吗?”云川问道。
她的语气严肃得反常,以至于阿严都挺起了腰板。他说道:“阿喜除了去医馆那几天,都是在营里待着的,从来没出去过。我去哪里她就去哪里,见过的人都是营里的伯伯婶婶们,没什么特别的人啊。”
云川握着那颗蓝色石头,她思索片刻,然后抬眸望向阿严,慢慢说道:“阿严,医馆的大夫说,阿喜不是受了刺激才哑的,她是被药灌哑的。”
阿严眼睛慢慢睁大,拳头捏紧,稚嫩的脸上浮现出完全不加掩盖的防备神色。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苍术接着问道。
阿严腾得一下站起来,他紧紧抱住阿喜,说道:“你们想问我什么?你们是帮了我,可欠你们的我以后一定会还,你们别想把阿喜从我身边抢走!”
“我没有想……”
“你们凭什么质问我?你们就没有瞒着我什么吗?这颗石头是什么,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们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钱?你们为什么变成了流民?你们每天早出晚归都在干什么?你们自己分明也没有说实话啊!”
阿严刺猬般竖起满身尖刺。他是个早熟的孩子,许多事他看在眼里,但是因为他们是他的恩人,他对他们心怀感激,所以什么都没有问。
阿喜无忧无虑地笑着伸出手抱住阿严,对紧张的气氛毫不在意。
阿严揽着阿喜,就跟护小鸡崽似的,对她说道:“我们走。”
苍术瞧着阿严那义无反顾扭头就走的架势,说道:“得了,咱们把他给得罪了。”
到了傍晚,苍术瞧着床铺上被还回来的棉袄,叹息道:“咱把他得罪透了。”
叶悯微说:“我床铺上没棉袄,有个摁了手印的纸条子。”
“他不会写字,让你自己写欠条他提前摁指印呢。还的是他的棉袄,欠的是他妹妹的棉袄和冻伤膏。”
苍术啧啧感叹一声:“瞧这个牛脾气。”
正路走不通,只好走歪路。阿喜整日精力旺盛,夜里也不喜欢睡觉,就喜欢偷偷跑出营帐在营地里溜溜哒哒,天快亮了再回去装睡。
这事儿恐怕连阿严都不知道,他夜里睡得死得打雷都惊不醒,而叶悯微却十分清楚。
因为她晚上也不睡觉。
这天晚上阿喜又蹦哒着从营帐里跑出来了,营帐后接连探出两个脑袋。
苍术忧虑道:“万象之宗,您不会是想偷孩子吧?”
“不是。”叶悯微摇摇头。
白天阿喜一直跟着阿严,确实不会在阿严不知情的情况下接触奇怪的人,阿严说不知道石头哪里来的,应该就的确不是白天得到的。
或许是晚上她自己跑出来玩的时候,在某处得到了苍晶。
叶悯微与苍术蹑手蹑脚地跟在阿喜身后,这小姑娘一会儿挖石头,一会儿在路边扑蝴蝶,玩了半个时辰之后突然回头一看。
正好看见鬼鬼祟祟的叶悯微和苍术。
四下寂静里,阿喜却开心地笑出声,张开手向他们奔来。显然她哥哥跟她说过要离这俩人远一点,而阿喜完全没听进去——或者没听明白。
叶悯微与苍术被这个小家伙狂奔而来抱了满怀,阿喜也不重,可不知怎的那个瞬间他们突然晕眩得站不住,一齐向后倒去。
突然有潮湿阴冷的尘土气息传来,叶悯微的后背撞在坚硬冰冷的东西上,脑袋顺势砸下去,撞得后脑勺嗡嗡发疼。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靠在高耸的石壁上,石壁上挂着火把,将墙壁照得泛红。
阿喜笑嘻嘻地在她怀里仰起头看她,这狭窄的石室里,在阿喜圆圆脑袋之后,有整整一箱光芒闪烁的苍晶。
苍术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揉着脑袋惊诧道:“这……这是哪里?”
第043章 目睹
这间狭窄的石室光线昏暗, 弥漫着泥土中独有的潮湿阴冷的气味,墙壁上细密地渗出水珠,看起来他们如今身处地下。
白天叶悯微刚刚发现这地下是空的, 没想到晚上就直接掉进地底下去了。至于他们是如何穿越厚厚的土层掉进地底的, 他们自己也弄不清楚。
叶悯微与苍术站在那箱苍晶之前端详许久, 苍术揣着袖子环顾四周, 说道:“这里似乎是什么人存放苍晶的宝库。”
叶悯微拿起一颗苍晶放在眼前瞧了片刻,说道:“这不是我在崇丹山发出去的苍晶。”
他们在这边聊着,那边阿喜还在石室里转着圈跑来跑去,把她扑死的蝴蝶挥洒一地,然后又奔过来抓住叶悯微的衣袖。
转瞬之间叶悯微和苍术就站在了石道之中,叶悯微还维持着举苍晶的姿势, 与苍术面面相觑。
而四个持刀的士兵就在他们的面前。
不幸中的万幸, 这四个持刀的士兵是背对着他们。
苍术与叶悯微立即屏住呼吸, 仿佛是立在石道里的两座石雕。士兵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后突然出现了三个人,他们排成一队,按着刀提着油灯在狭窄的石道中朝前走去,身影伴随着火光消失在石道转角处。
他们一消失叶悯微与苍术就立刻贴上墙壁, 顺便也把蹦蹦跳跳的阿喜抱起来。举目望去, 左边是不见尽头的黑暗,右没多远处便是石道的转角,道路狭窄而曲折, 这里仿佛是一座地下的迷宫。
他们身后所靠着那扇门, 从门缝里依稀可以看到蓝色的石头,正是他们刚刚待过的石室。
叶悯微低下眼眸看向阿喜, 她仍然无忧无虑的样子,咧着嘴就要咯咯地笑出声来。苍术眼疾手快地捂住阿喜的嘴, 转头面色凝重地看向叶悯微。
叶悯微点点头,说道:“我们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阿喜。”
阿喜似乎可以带人在不同的地方自由穿行,她绝非寻常之辈。
苍术压低了声音:“可是她没有修为灵力,也没见她用灵器。这么小的年龄,她更不可能是魇师。”
叶悯微低眸看着阿喜,眼里也满是疑惑。
苍术腾出手来,手指轮转一番,叹道:“看来要想离开这座地宫,我们要跟着阿喜才行。”
叶悯微看了看周遭的黑暗,于是把阿喜重新放回地上,只虚虚掩着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太大的声音。阿喜似乎对这里十分熟悉,双脚一落地就欢快地往前走,若不是被叶悯微拉着,恐怕就要开始大步奔跑。
叶悯微与苍术跟着阿喜在蜿蜒曲折的石道里来来去去,期间苍术的手指一直眼花缭乱地动着,仿佛在防备什么。
转了几个弯后,前面出现几条岔路。苍术突然停下脚步,把阿喜与叶悯微一齐拉住。三个人紧靠石壁,如同贴在石壁上的三块膏药。
从旁边的石道中传来人的脚步声与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
“魏先生,今日王爷来吗?”
“王爷有事,由我代为监看。”
苍术看过去,只见一个黑衣的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走在队伍之前,他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身后有七个侍卫跟着他,离他最近的侍卫举着火把,对他很尊敬的模样。他们简单地说了两句,便消失在石道的尽头。
他转过头来对叶悯微说道:“是涞阳王府的门客,魇师魏景。”
世人说魇师双杰是任唐与苏兆青,乃是因为他们一个闯到梦墟二十九重梦境,一个闯过了全部三十二重梦境,按理说是当世魇术最强的两人。然而人们谈论起来,却还有一位只闯过二十一重梦境的魇师,魇术也极为厉害,曾与任唐比试也不落下风,正是涞阳王的门客魏景。
魇师盟会也给魏景发过邀请,只是魏景说自己为报涞阳王知遇之恩,一向只为涞阳王做事,不可当他人之主,便推辞未去。他在淇州多年,帮助百姓们解决过虎患水患,那灵匪作乱时,他也救过许多人,因此被视作淇州的英雄。
阿严便是被魏景救出来的,他视魏景为恩人更为榜样,整日说要去学魇术,成为魏景这样厉害的魇师。
如今魏景却现身在这诡异的存放了苍晶的地宫里,看起来十分蹊跷。
“既然魏景出现在这里,那么这应该是涞阳王的地宫,刚刚那些是涞阳王的府兵。涞阳王已经在淇州经营三代,没想到居然有这样一座庞大的地宫。”苍术低声说道。
叶悯微点点头。
阿喜似乎是被抱得不耐烦了,又挣扎着要下来。叶悯微把她放在地上,阿喜就开开心心地继续往前跑去,苍术与叶悯微跟在她身后,在昏暗低矮的石道里四处穿行。走了大概半个时辰,竟然隐隐传来人群嘈杂的声音,他们循着声音转弯,却走到一条死路里。
若说死路也有些不准确,路的尽头并非一堵石墙,而是许多石栏杆,每道栏杆间隙越有半人宽,侧着身也可过去,有火光从间隙间透过来。
人群的声音越发清晰,不像是他们在石道里听过的府兵声音,而是至少百人才能发出来的混乱喧嚣。这些声音似乎被什么堵住,含糊不清,却又尖锐悠长,满含惊恐。
阿喜不觉有异,她一溜小跑,跑去那石栏杆边,从石头缝里揪下一朵小花来,笑嘻嘻地转圈圈。
叶悯微的脚步在石道口顿了顿,然后她一步步慢慢朝那石栏杆走去。石栏杆尽头的光芒渐渐清晰起来,隐约可见一个宽阔的地穴。
这地穴很大,地面呈圆形而墙壁高耸,石栏杆恰在墙壁半中央。从栏杆间望去,可见对面上方的石壁上伸出一个石台,其中高高站着四五个人。而往下看,便能看见百余人高高低低黑压压的头顶,拥挤地占满整个地穴。而地穴的墙壁上,画满了蓝色的纹路。
那些似乎是灵脉图。
叶悯微看不太清楚,她正想再走近时,所有蓝色的纹路突然爆发出炽烈而刺眼的光芒。她猝不及防踉跄后退,人群含糊的嘈杂声突然是刚才的数十倍,此起彼伏,哀嚎凄厉,刺耳至极仿佛地穴里射出利箭,让人的脑子嗡嗡作响。
她眼里那些模糊的黑色头顶突然矮下去,如同黑色的雪在阳光下极速融化,融化流淌出鲜红的水泽,滚烫地将所有其他颜色吞噬,煮沸,蒸发。
然后析出一层蓝色之物,消失在一地蓝色的碎屑里。
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鲜红与湛蓝映在叶悯微颤动的眼眸中。
她突然解冻般向前跑去,有人用力拉住她的胳膊,与她双双摔倒在地。叶悯微跪倒在地,想要站起来向前走,却被那人拦住腰死死抱住,她拼命地挣扎,那个人也拼命地用力压着她,两人仿佛在撕斗般浑身骨头咯吱作响。
“叶悯微……叶悯微你冷静!叶悯微……叶云川!”
苍术极力压低声音在叶悯微耳边呵斥,他呼吸凝滞一瞬间,然后一字一顿道:“万象之宗,他们已经死了!”
“你不能去,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你救不了他们。”
叶悯微的身体蓦然顿住,她好像想要说什么。苍术连忙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叶悯微却并不是想要说话,她的腰深深地躬起来。
她在干呕。
仿佛被什么击中头颅,她明明没有戴视石,却开始强烈地干呕。她吐不出任何东西,干呕声一声接着一声从她的喉咙里滑出来,她浑身战栗,仿佛身体里燃起一把大火,烧得她的四肢百骸与鲜血都沸腾,她的五脏六腑连同那个陌生而可疑的灵魂,就要从她的嘴里跳出来。
她呕得喘不过气来,便开始咳嗽,胸膛剧烈震颤,边咳边流出眼泪。
苍术感觉到自己捂住叶悯微的那只手一阵潮湿,她的眼泪顺着他的手背滑落,烫得灼人。
那颗从石室里被带出来的苍晶,正被她紧握在手心,锋利的边缘割破她的血肉,指缝间渗出鲜血。
地穴之上的高台上,那些目睹一切的人淡然地交谈着。
“又失败了。”
“只炼出一层碎渣子,完全用不了。”
“你说叶悯微和林雪庚那苍晶到底是怎么炼的?”
——“我不想说我的猜想,因为我不希望它是真的。”
叶悯微的这句话响在苍术脑海中,他目露不忍之色,慢慢放开叶悯微。
叶悯微趴在地上,用胳膊撑着身体,她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眼泪一滴滴掉落在地,积起一片水泽。
她泣不成声,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
正在这时,一双手捧起了她的脸。
叶悯微朦胧的泪眼中,出现了阿喜的面庞。
身着红棉袄的小姑娘跪在她的面前捧着她的脸,路尽头刺目的光芒从阿喜身后漫来,地穴中不知何时飘起了蓝色的游鱼,那些游鱼所过之处,鲜红与白骨渐渐消失不见。
阿喜圆圆的漆黑的眼睛里映着叶悯微布满泪水的面庞。
她把手里的小花插进叶悯微的耳朵后面。阿喜总爱把东西弄坏,之前送的花总是残碎的。
然而这朵小小的,浅蓝色的花却馨香而完好。
然后阿喜抬起手来捂住叶悯微通红的、盈满泪水的眼睛。
阿喜的手柔软而温暖,在什么无边的黑暗里,叶悯微听见府兵的呼喊与脚步声,有人大喊是谁在哪里。
转瞬之间一切寂静无声,寒冷的风与尘烟味道袭来,阿喜的手慢慢从叶悯微的眼睛上放下。叶悯微看见了流民营高高低低的灰色帐篷之间,正缓缓升起的一轮朝阳。
温暖的金色的太阳,将天地万物都染成浅浅的金色,仿佛这个世上全是生机,从来没有死亡这回事。
叶悯微跪坐在流民营的苍黄土地里,苍术在她身后,就如同他们落入那令人晕眩的地宫之前那样。
阿严的声音响起,遥远而焦急地唤着阿喜。
娇小的小女孩望着叶悯微,突然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神仙,站起身蹦蹦跳跳地去找她的哥哥,在冬日暖阳里逐渐走远。
阳光穿过晨雾,仿佛碎金洒在叶悯微含泪的眼睛里。
叶悯微静默无声地看着朝阳破云。
她想,他们真的是在用人炼苍晶。
阳光逐渐明亮得刺目,她眯起眼睛,空白与混沌的脑海之中,无端地冒出一个念头。
黑夜已尽,天光破晓,白昼来临。
这个时候,温辞应该要睡着了吧。
冬风凛冽。
尘土飞扬。
叶悯微耳畔的蓝色小花被风吹落在地,黄土上掺了一点蓝。她从怀里拿出香囊,把这朵花捡起来拍拍干净,放进满是金色干花的香囊里,蓝色的花瓣被金色与扑鼻的香气淹没。
香气盖过了残留鼻间的血腥味道。
“你说得对。”叶悯微喃喃说道。
苍术愣道:“什么?”
“我想念温辞。”她提起毫不相干的话题,似乎有些茫然,又一滴泪落在她握着香囊的手指上。
仿佛她自己都非常迷惑,不明白这想念从何而来,缘何而生。
苍术沉默地望着她半晌,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他伸出那只枯瘦的,缠满布条的手去拍拍叶悯微的头,就像个真正的哥哥那样。
第044章 消失
叶悯微三个月来的调查在一夜之间进度突飞猛进, 她突然之间目睹事情的真相。
既是意料之中,却又猝不及防。
晨光朗朗,叶悯微与苍术坐在流民营的一间营帐中, 流民们在营帘外热闹地来来往往, 说着中午要发的粥食, 劈柴生火, 声音吵吵嚷嚷,听着却不太真实。
叶悯微耳边总是隐约传来昨夜听见的悲鸣声,似远似近。
苍术盘腿坐在榻上,说着崇丹山失踪的灾民恐怕已经死在了昨夜所见的炼人地穴里。
他还说,涞阳王身份显贵,此事水深, 不仅涉及灵匪还涉及朝廷。叶悯微身份敏感此刻又没有灵器, 若贸然现身反而会让事情更加复杂, 还是写信将此事告诉仙门,由仙门来处理为好。
叶悯微看着苍术的嘴唇开开合合,她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你不意外吗?”
苍术停下话头,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 思索片刻然后说道:“意外?您是指,他们在用人炼苍晶这件事吗?”
叶悯微点点头。
“我也有可能是这样炼苍晶的。”
苍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却并不沉重:“原来您怀疑自己是个杀人魔, 怕吓到在下啊!”
顿了顿, 他微微一笑,以一种见怪不怪的语气说道:“这话听来可能有些奇怪, 但在下平生便和贪欲打交道,就数杀人魔见得最多。人心至暗, 贪欲一起,千万人死亦不可止。不过在下看来,万象之宗并不是那种人。”
“为何?”
苍术举起手,在脸前比划了一下说道:“在下颇擅长相面。您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眼如日月,鼻耸天庭,乃是仁善聪慧之相,并无凶戾之气。”
苍术这话听着很假,语气却十分笃定。
叶悯微有些迷惑。
她眼眸泛红,乌黑的长发垂落身侧,仿佛不再是初见时察见渊鱼而未老先衰的智者。
如今她满头青丝,仿佛重回青春少年时,于人世之中横冲直撞,踉踉跄跄。
苍术叹息道:“原来这便是您离开谢小姐和梦墟主人的原因。”
“什么原因?”
“因为有愧。”
“有愧?”
苍术伸出手指点点胸膛,意味深长地说:“由爱而生愧,此为人心。”
“您以后会明白的。”
午时放完饭的流民营正是一天中最为祥和之时,大家纷纷感念涞阳王府的恩德,谁也没想过他们大加夸赞的贵人,正是逼他们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罪人往往是最有余裕伪装成好人的家伙。
当然,他们这流民营里还藏着另一位罪魁祸首,追究起来,当是一切祸乱的源头。而这位罪魁祸首正跪坐在地写写画画。
瞧她的状态,似乎并不打算置身事外,也不想将此事完全交给仙门处理。
她的营帐外出现两个小脑袋,阿严与阿喜悄悄地扒在营帘外,瞧着云川满地写东西,只觉得她写的东西稀奇古怪,跟鬼画符似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阿严之所以会出现在云川的营帐外,是因为他一大清早就看见云川在痛哭,惊得以为自己做梦没醒过来。
阿严低头忧虑地问阿喜:“早上云川姐为什么哭得那么凶啊?”
他虽然认识云川不久,但很明白她是个云淡风轻到怪异地步的人,仿佛这世上绝无不可能之事,总是轻飘飘地说一句她来想办法。这得是多大的事儿才能让她哭得满面泪水啊?
小疯子阿喜当然不可能回答他,她只是天真地眨着眼睛,呵呵傻笑。她自从病愈又穿上新棉衣后小脸越来越圆,脸色红扑扑的,越发像一只小红苹果。
阿严瞧着阿喜似乎长胖了些,对此满心骄傲,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做得还凑合,于是捏捏阿喜的脸蛋。
“你们在看什么?”
这声音吓了阿严一跳,他抬头看去,只见苍术正叼着刚发的烧饼,同他们一样扒着营帐往里面看。
阿严昨日才与苍术与云川吵架闹翻,今日再见苍术就十分别扭,他干干道:“我……我就是……”
可担心终究还是压过了别扭,阿严小声问苍术道:“早上云川姐为什么哭啊,是不是你……得重病要死了?”
“……”
苍术笑眯眯道:“你可别咒我,我身子骨虽然脆了点,但不至于现在就死。”
“那是怎么回事?”
苍术点点自己的胸膛,说道:“她这里长了点儿东西。”
阿严惊惶道:“长……长瘤子了吗?”
“不是,她长了一颗心出来。”
阿严立刻把惊惶咽了回去。
只见苍术挥着他缠着白布的手,煞有介事道:“长心这件事啊,就跟你们现在换牙长牙一样,从血肉里长出别的东西来,总是会很痛的。”
他语气正经,说话的内容却离谱。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还拿这种话骗我?谁会没有心还要长心啊,再说长牙又不痛,牙烂了才痛呢。”阿严嗤之以鼻。
“是呀是呀,这颗心长出来之后才会更痛,血肉如此柔软,触之即伤。所谓万丈红尘,也是万刃加身,椎心泣血啊。”苍术开始咬文嚼字。
阿严没听明白,只觉得苍术神神叨叨的,满嘴没一句正经话。
苍术却笑眯眯地打量阿严片刻,再看向他身边的阿喜,若无其事地说道:“怎么样,你还生气吗?气消就算啦,我们不就问问嘛,要不要跟我们和好?”
他这话正戳在阿严心坎上,阿严这小小身板里虽然长了颗大大的自尊心,可自尊心也是溏心的。他自父母去世之后便无依无靠,苍术与云川是他来到流民营后,除了阿喜之外最亲近的人。
他脾气上来只想着和他们断交,一觉睡醒就开始后悔了。
阿严清清嗓子,说道:“也行,那你们之前说的阿喜的嗓子是怎么……”
他的话说了一半,只见云川攥在手心的苍晶突然冒出一阵闪电似的蓝光,转瞬便熄灭。她专注地瞧着这蓝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再俯下身去写写画画。
阿严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脸色陡然刷白,浑身僵硬。
他眼前蓦然闪过无数混乱的画面,噩梦步步逼近,夜晚他家里烧起的大火,火光里震耳欲聋的哀嚎与哭泣声,喧嚣中他父母拼命反抗的身影,错乱的影子里看不清模样的凶手,凶手手中穿透夜色的诡异而刺眼的蓝光。
冰冷蓝光之后流淌一地的鲜血,和倒在血泊里的人。
他们瘫软的四肢,无神圆睁的双目。
他的父亲,母亲。
还有他的妹妹。
那蓝光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他所爱的一切,独留他在世上。
“这……这石头为什么会发出蓝色的光?云川……云川是谁?”
阿严的声音颤抖,他指着叶悯微,不可置信地看向苍术。他指尖冻得通红,眼睛里先是震惊,继而涌上被背叛的滔天愤怒。
阿严突然扑上来抓住苍术的衣角,奋力摇晃,厉声质问:“说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阿喜发出咿咿呀呀的含糊声音,笑得开心。
苍术举着胳膊,转着眼睛说道:“这个……这件事说来话长……”
他还未来及编出什么瞎话,只听营帐前便响起一声冷峻的呼喊:“梦九,过来。”
苍术与阿严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黑袍的中年男人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与二三十个王府侍卫站在他们这间营帐之前。
一群人占满了营帐间的小路,如黑云压境。
这黑袍男人正是魇师魏景。
魏景来到流民营引起了不小的动静,流民们纷纷跑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将这间小小营帐围了个水泄不通。苍术看向魏景手里捏着的一块布料,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的袖子。那正是昨夜他阻止叶悯微时,两人争斗间被撕下的一块布料,估计是落在石道里了。
坏就坏在,这衣服是流民营刚刚发的,估计是因此被地宫里的侍卫认出。
魏景却并不看苍术,他目光只落在阿喜身上,眼角嘴角的皱纹走势均向下,语气冷淡甚至带着威胁:“梦九,别让我动手。”
阿喜嗖得躲在阿严身后攥紧他的衣服,像一只警觉的猫,成天笑呵呵的小姑娘居然板起脸来。
阿严下意识护住阿喜,说道:“魏先生,这是……这是我妹妹!”
“妹妹?”
魏景看向阿严,他上上下下打量阿严片刻,仿佛想起来阿严是谁。
“你全家除你之外尽数被杀,你哪里来的妹妹?”
阿严面色苍白,他仿佛雕像一般站在原地,不能动弹。
“这个丫头是我的养女。”魏景一挥袖子,冷然道。
围观的流民纷纷惊诧与疑惑,他们瞧着阿严阿喜与魏景,窃窃私语,说着阿喜到底是哪家的孩子,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我……”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中,阿严六神无主,他苍白无力地重复道:“阿喜她……阿喜她就是我的妹妹!”
他的音调因为过于紧张而怪异,似乎除了重申这句话,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严想,阿喜是他的妹妹,阿喜是他捡来的妹妹,虽然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但是阿喜就是他的妹妹。
在阿喜之前,他也曾有一个妹妹。
他的妹妹从他们藏身的衣柜里跑出去,也被那个灵匪杀死。
他没有能抓住她,没有保护好她。
他没有能抓住任何人,他是被厄运遗漏的人,又承担了最可怕的厄运。他所爱的,重要的人全部消失了,他的爹娘妹妹,他的叔叔婶婶,他村子里所有的伙伴。
偌大个村子,就剩下他一个人。
如果不是捡到了阿喜,他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在哪里,说不定早就绝望地死在某个小沟渠里。
阿喜是他的妹妹,他是阿喜的哥哥。
他已经决定要作为阿喜的哥哥活下去,给她他所能给的一切,好好照顾她,把她抚养长大。
虽然魏景先生是他的恩人,可他不能没有阿喜,阿喜是他的骨头,如果不是阿喜的哥哥,他就是一摊无名的血肉。
阿严紧紧抱着阿喜,哀求道:“魏先生……先生您别带走阿喜……我求求您了……”
苍术站在两个孩子身边,他看了一眼阿喜,手指轮转之间,又若有所思地看向魏景。
侍卫们逼近时,苍术突然出声:“魏先生。”
魏景看向苍术,苍术微微一笑:“在下善于相面,您这是恶贯满盈,命不久矣之相啊。”
他话音刚落,阿喜突然尖锐地惊叫起来,在场所有人都立刻捂住耳朵。
等大家回过神来时,苍术、阿严与阿喜都没了影子,空荡荡的营帐前,只剩风卷起营帘,在空中摇晃。
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045章 过往
叶悯微被阿喜的尖叫声所唤醒。
她转头看向营帐门口, 便看见苍术、阿严与阿喜消失在尘土中的这一幕。一瞬间人声鼎沸,议论声嘈杂,围观者震惊又惶恐, 纷纷猜测这是闹鬼还是灵匪又作祟。
不是闹鬼也不是灵匪作祟, 是阿喜又带人去别处了, 可是从前阿喜只在晚上才会消失。
叶悯微喃喃说道:“糟了。”
她听见有人高喊要把相关之人全部抓回王府, 便立刻起身从另一边的营帐门中奔逃出去,一路撞散领饼的队伍,穿过流民之间的缝隙狂奔而去。
不知道哪个嘴碎的人喊了一句“苍术的妹妹跑了!”,她身后传便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追兵纷纷涌向她,大喊着让她停下来。
叶悯微从流民营一路跑到了大街上, 专挑行人最多的街跑, 蹿得像一条入水的游鱼。王府侍卫们在她后面追, 惊得拥挤的街巷鸡飞狗跳。
叶悯微奔逃片刻后,七拐八拐跑进一条巷子里,只听巷子尽头与身后均传来脚步声与呼喊声,应该是那些侍卫兵分两路想把她合围在其中。
这条巷子窄窄长长全无支岔, 叶悯微望向旁边高高的围墙。正在此时, 一辆华丽的马车路过她身边,车帘被撩起。
车帘后是一张陌生的中年女子面容,女人眉目秀丽, 发间已有银丝, 虽是美人已老,却也眉目温婉, 若春风若幽兰。
叶悯微与她对视一瞬,女人眸光微动, 沉声道:“上车!”
叶悯微稀里糊涂地被拽上了这辆马车,巷子中紧接着传来脚步声与骂骂咧咧的呼喊,追兵们没看到叶悯微十分愤怒,有人高喊道:“她还能插上翅膀飞了不成!你们去那边看看,其余人跟我来,来往的车都喊停搜车!”
叶悯微贴着车厢的另一边,拉她上车的女子不动声色地撩起车帘,转过头去,头发间的银蝴蝶翅膀颤动。
女子对窗外说道:“冯统领,此地发生了何事?”
车外侍卫的声音立刻变得恭敬:“原来是秋老板,我们正奉命追缉犯人。”
这位被称作“秋老板”的女人轻轻咳嗽两声,说道:“原来是有公务,那秋笙自当下车配合。”
“秋老板您身子弱,别受了风,风漪堂全仰仗您呢。您也不可能和这犯人相关,快回去歇息吧。”
侍卫似乎和秋老板熟识,十分信任她,当即便给马车放行。秋老板温声谢过,从始至终气定神闲,仿佛拽逃犯上马车的人不是她似的。
马车沿着交错纵横的街巷,不紧不慢摇摇晃晃地向前驶去。侍卫们搜寻犯人的声音逐渐远去乃至于完全消失,只剩街上行人的聊天声,大家对刚刚王府追缉逃犯之事议论纷纷。
此时秋老板终于转过头看向叶悯微,微微一笑。
叶悯微迷惑道:“你认识我吗?”
秋老板摇了摇头,她说:“不过我在明安台下看见过您,那日豫钧初雪,您捧着柿饼看我们演出,还给了明海一锭银子。”
秋老板的描述详细得过分,仿佛曾经仔细端详过叶悯微,刻意把她记在脑子里似的。
顿了顿,秋老板说道:“您是温师父的故人吧?”
叶悯微怔了怔。
秋老板仿佛已经笃定自己的猜想,并不需要叶悯微回答,只是温声道:“虽然不知您为何被追缉,但是若您现在没有好的去处,可随我去风漪堂暂时藏身。”
这边叶悯微他乡遇故人的故人,那边当着众人的面消失的苍术、阿严与阿喜在天旋地转的黑暗之后,又掉进了一个光线昏暗阴冷潮湿之地。
苍术一摸身下的石砖,就是昨夜他才来过的那个地宫没错。
这刚离开不过几个时辰,他又回来了。
苍术浑身没有三两肉,砸在地上骨头差点散了架。他揉着肩膀和腰艰难从地上站起来,只见旁边的阿严正瞠目结舌地呆坐在石砖地上,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看样子阿严是头一次知道阿喜的本事。
苍术再一看阿喜,这小姑娘此刻闭着眼软软地趴在墙边不省人事,这可不妙,他们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去了。
阿严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一下蹿起三尺高扯住苍术的衣角,凶狠道:“你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你想干什么?”
“……我?”
苍术冤枉得要命,他指着晕倒的阿喜,说道:“分明是你妹妹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
阿严愣了愣,立刻反驳道:“怎么可能!”
“确实,我头一次见的时候也觉得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你妹妹这么小的年纪,哪里来这样的本事?但是再一想,若她真的普普通通又疯癫,那位大名鼎鼎的魇师魏景先生,又为什么要收她做养女呢?阿严,你恐怕是惹上大事了!”
苍术三言两语便把话转回来,成功将阿严绕了进去,阿严迷茫地眨眨眼睛,怔怔地看向身边的“妹妹”。
苍术趁着阿严迷茫之际,便走到一边,借着墙壁上灯火的光芒观察他们这次掉进的石室。
这间石室唯有一扇大门,此刻大门紧锁,无法从他们这一边打开,看样子他们现在是被关在这里了。
此处比昨夜那间存放苍晶的石室宽阔许多,他们三个人待在这里显得房间十分空阔,说话再轻都有回声。高耸的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格子,里面似乎存放着什么东西。
苍术踮起脚去,看向第一个格子,昏暗的光线中,依稀可见里面躺着一个白色石环。
那是卸去苍晶的吞鱼圆环。
苍术神色逐渐肃穆,手指上下掐弄,他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看过去,只见每个方正狭窄的格子里面都存放着不同的灵器。
苍术抬头看去,高高的墙壁之上,他踮脚不可及之处至少还有十几个格子。那么这间屋子里居然收藏了十多件灵器,且都被机关封存着,不可触碰。
涞阳王府竟有一间存放灵器的宝库。
这里的水越探越深,深不可测。
即便是叶悯微来此,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苍术望着这些灵器,幽幽道:“凡穷贪丧心者,未有不速其殃啊。”
风漪堂在豫钧城中西市最热闹的一条街上,离涞阳王府并不远,三层的楼阁连绵不断成一片气派的建筑,阔气程度与阜江的摘月楼不相上下。
叶悯微暂时住在其中一间偏僻隐蔽的房间内。风漪堂生意红火,秋老板事务繁忙,安置完她便去处理堂中的事情,是以除了秋老板认识温辞之外,叶悯微对风漪堂与温辞的渊源一无所知。
叶悯微想,秋老板似乎很尊敬温辞,她叫温辞温师父,那她还有风漪堂的这些伶人都是温辞的徒弟吗?
原来温辞以前收过这么多徒弟,那谢玉珠虽然是万象之宗的首徒,却不是梦墟主人的首徒了,她要是知道恐怕十分失望。
叶悯微边想边在地上的纸上写写画画,却听见房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明海说房间里这位是温师祖的朋友呢。”一个清脆的少年声说道。
随即响起一个低沉些的男声,听起来比刚刚那位要年长一些。
“师傅们把温师祖说得跟神仙一样,说我这戏还比不上温师祖三成功力,长相更是不及他一成。真不知道温师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朋友也和他一样吗?”
“可姜爷爷说,温师祖一直独来独往,不收徒弟也不交朋友,屋子里那个也未必真是温师祖的朋友。”
叶悯微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扉,略一思忖便抱着一摞白纸走到门边,靠着门席地而坐。她一边认认真真画地宫地形图,一边认认真真听墙角。
门外的三个风漪堂小学徒不负所望地开始聊起温辞与风漪堂的渊源,添油加醋,颇为传奇。
据说三十多年前,温辞孤身一人来到淇州豫钧城,指名道姓地要挑战鼓王尚效兴。他们就在如今明安台的位置搭起擂台,两人斗鼓,从太阳初升斗到夕阳西下,酣战五局,精彩绝伦令全城百姓叹为观止。五局之中温辞只输一局,大获全胜,在淇州一战成名。
这三个人为当时温辞架了几面鼓小有争执。斗鼓时他们都还没出生,谁也没看过当时的情景,一会儿说是七面,一会儿说是十三面,最后连二十面都说出来了,仿佛温辞是千手观音再世。
虽然温辞用魇术驾驭二十面鼓也不在话下,但听起来他们并不知道温辞是魇师。
“听说那时候咱们风漪堂生意不太好……”
“什么叫不太好!我师父说,那时候差点就散伙了!”
三十多年前的风漪堂并没有如今的名声,还是个小曲戏班子,当时的堂主——也就是他们的正牌师祖身患重病,难以为继。于是他们的师祖便找到名声大噪的温辞,希望他来风漪堂坐镇。
师父们说,温老板性格孤傲,以自己从不进班子而断然拒绝,堂主锲而不舍地找了温老板许多次,某次竟在温老板面前晕倒,不省人事。堂主一倒下风漪堂就乱了套,竞争的对头与追债的老板纷纷上门,眼看祖上传下来宅院都要保不住。
“夏师傅说,那时候温师祖已经打马出了豫钧城门,他追出去求,温师祖把他捎上马就奔回来了。温师祖走进风漪堂里将上门的那些豺狼虎豹骂得狗血淋头,一并轰出去,站在风漪堂门口放出话,五年之内他会让风漪堂成为豫钧乃至整个淇州最有名的曲戏班子。”声音清脆的少年说得绘声绘色。
少女小声感叹:“这是真的吗?”
“反正夏师傅是这么说的,不管这真不真,咱们如今这三十六出舞戏里最难的十六支,不都是温师祖教师傅们的吗?师傅们一喝酒,就开始互相打趣谁当年学戏时哭得最多,被温师祖骂得最狠。”
“温师祖明明教了师傅们这么多东西,咱们老堂主又那么感谢温师祖,怎么就没个正式的拜师仪式,让师傅们也拜温师祖为师呢?”年长的少年问道,他显然不如年轻的那个听到的八卦多。
“温师祖不让呗。听说温师祖脾气挺怪的,孑然一身浪迹天涯,那五年里每年也只在咱们这里待几个月,过年的时候一定会回家。”
“温师祖家住在哪里啊?”
“好像是在一座高山里。”
“这个我也知道,堂主说他家里还有个人一直在山上待着。那些年温师祖下山来学到最好的舞乐百戏,就去打败当世最有名的伶人,然后再回去把这戏演给山上的那个人看。”
叶悯微演算的笔停了停。
门外的少年们啧啧感叹着,少女说道:“也不知道山上那位看没看到,温师祖舞乐百戏样样精通,山上那个人该看过多少好戏,真是让人羡慕啊。”
叶悯微认真想着,她应该看过的,可是她已经全部忘记了。
她突然有些难过,又像是遗憾与愧疚,仿佛胸膛里有粗粝的石子来回滚动。
她第一次为自己遗忘了术法灵脉之外的东西而怅然,好像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失去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
如今她意识到的时候,就仿佛重新失去了它们一次一样。
叶悯微沉思片刻,转身打开门。外面三个少年被吓了一大跳,只见他们一个脸上两团红似小丑,一个勒头吊眉似武神,一个高髻簪花似仙子。他们装扮都还没卸下来,仿佛刚刚从台上下来就凑在一起闲聊。
那三个少年被吓得做西子捧心状,叶悯微端详那个武神装扮的少年片刻,诚实道:“温辞长得非常好看,你的长相确实不及他一成。”
其余两人不合时宜地噗嗤笑出声,武神打扮的少年眉毛耷拉下去,苦着个脸。
“他现在也收徒弟了,不过好像还是不怎么交朋友。”
还好,谢玉珠保住了梦墟主人首徒之位。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真是微妙,七十年前的她与温辞,三十年前的温辞与风漪堂,以及此刻的她与风漪堂,冥冥之中被一根线穿起。
而她与她所带到这世上的苍晶、灵器,与岩浆覆盖下的百姓,地宫里融化为碎屑的人们,与这世上千千万万的野心与灾祸也被一线相连。
叶悯微说道:“你们去请你们堂主来一下吧,我有事想跟她说。”
第046章 神相
秋笙迈步走进房间时, 只见满地铺满了白纸,上面皆画着些稀奇古怪的符号。叶悯微不以为意地拨开一片纸堆,请秋笙在椅子上坐下。
“我这里有一封信, 您能帮我送去沧浪山庄吗?”
叶悯微将一个封好的信递给秋笙, 秋笙接过来时, 觉得里面好像有块硬硬的石头。
秋笙笑道:“当然可以, 您还有什么其他需要吗?”
“你们最近要去涞阳王府演出吗?”
“后天有一场宴席,我们已经受邀。”
“带我去吧。”
秋笙深深地看着叶悯微,她问道:“我可以让您扮做乐师进入府中,不过您去涞阳王府,想要做什么呢?”
叶悯微思索片刻,似乎觉得这件事很难解释, 她试图描述道:“我好像养出了怪物, 说不定我自己也是怪物。总之, 有我需要确认和负责的事情。”
这样怪异的说法,恐怕没人能听懂。
面前这个姑娘面容年轻,发根深处却有一点银白,秋笙第一次在明安台下看见这个姑娘时, 她正捧着一块柿饼, 目光迷离。
秋笙想,她确实如温师父以前说过的那样,是个奇怪的人。
那个久居深山之中、从不下山的姑娘, 她一头银发、爱吃柿饼、眼睛不好, 但满心赤诚又纯粹,是全天下最聪明的, 最接近于神明的人。
他们每次问起温师父的经历,温师父总是淡淡地说一声你们懂什么, 仿佛他并不想被任何人所了解,也不想被任何人所亲近。
可是唯独山上那个人,温师父好像很希望那个人能够了解他。
秋笙粲然一笑:“既然如此,那风漪堂自然要鼎力相助。”
既然是温师父最在乎之人在乎的事,便值得冒险。
豫钧城北面的山上,气势恢宏的建筑沿山而上,连绵不绝,正是传承数百年的仙门沧浪山庄。沧浪山庄大弟子惠南衣一袭蓝色道袍,立站在山门边,与风漪堂来的姑娘互相一拜,那姑娘便上车走远。
惠南衣转身往门内走,边走边展开风漪堂送来的信,信展开的刹那,一颗苍晶掉落在地,叮当作响。
惠南衣目光一凝。
他正欲俯身将苍晶捡起,只听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大师兄,哪家小姑娘给你写……苍晶!”
他的师弟蓝星竹蹿出来,蓝衣嗖得一闪,在惠南衣之前眼疾手快地捡起苍晶。
蓝星竹瞪大眼睛看着这苍晶,又伸长脖子去看惠南衣手里的信,越看眼睛越大。
“大师兄,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涞阳王府有问题!那个作乱的灵匪和魏景总是前后脚出现,他们之间果然有猫腻!”
惠南衣从蓝星竹手里把苍晶拿回来,连同信一起封存好,严肃道:“事关重大,不可妄下断言。”
“我知道我知道,师父说了八百遍,我们沧浪山庄与涞阳王府一向交好,仙门与朝廷也从来井水不犯河水,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可轻举妄动坏了规矩。可这封信怎么说呢?”
“信中并未署名,仅凭一颗苍晶,并不能算得上实证。”
“那我们按兵不动,实证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啊!淇州每个月都会继续有人失踪!”
“你只是同我吵嘴,实证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失踪的百姓也不会回来。灵匪之事师父早交由你负责调查,你如果想要查涞阳王府,就要先尽力找到有力的实证,不能空靠一张嘴。”
蓝星竹颇为愤怒,他皱着眉地抱着胳膊,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不合礼数,最后只憋出来一句:“好好好,我知道了!”
说罢蓝星竹便转身而去,惠南衣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沉沉,并不说话。
方才送信的姑娘说,写信之人是一位年轻女子。
名叫云川。
蓝星竹一转弯便沿着山路一路往上,穿过袅袅白云到达山顶的妙音堂,他远远地就扯着嗓子大喊道:“莫师妹!莫师妹!莫笑鸢!”
还未走进堂里便听见一声凌厉的琵琶响,气刃迎面而来。蓝星竹闪身躲过,头发差点给削下去一半。
只见一个红衣的英气姑娘抱着琵琶,婷婷袅袅地站在堂门口,不耐烦道:“喊什么喊,整日里跟个蚊子似的嗡嗡嗡说不停,你不去查你的灵匪,来烦我做什么?”
“这不是正要查嘛!”
蓝星竹将莫笑鸢推到堂里,将她按在板凳上,将方才惠南衣收到信的事情如此这般与她说了一遍。
他说道:“师父总说没有证据,那我们潜入涞阳王府去找到他们掳走百姓的实证,不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搜查涞阳王府了吗?”
“涞阳王府建府数十年,外有师祖帮他们布置的保护符界,我们一旦硬闯师父们马上就能知道,肯定要被抓回来,罚跪都是轻的!”
莫笑鸢直摇头。
“所以这就要靠你了啊!师妹,你的弦杀术练得怎么样啊?我听说明日风漪堂要去涞阳王府演出,你不是一直说绮玉姑娘的琵琶是一绝吗?明日咱们去拜访王府,就说想沾王府的光向风漪堂讨教音律以精进术法。等进了王府,咱们伺机而动,去调查信上说的地宫在何处!”蓝知竹谋划一通,双目发亮。
他一口一个好师妹求了半天,莫笑鸢伸出三根手指:“欠我三顿悦椿楼的肘子。”
“师妹!你这么贪嘴,什么时候才能辟谷啊!”
“那我不去了。”
“好好好,我答应我答应。”
涞阳王府幽深的地宫之中,因为不见天光所以无法计算时间流逝。苍术与阿严靠着石墙坐着,阿喜躺在阿严怀里呼呼大睡,睡得香甜无比,甚至还打起了呼噜,怎么喊也叫不醒。
阿严愣愣地看着那满墙的宝贝,他刚沉浸在被背叛的悲愤中,就被魏景索要阿喜的恐惧打断,再为阿喜的本领而震惊。此刻他头脑空白,满心茫然。
“墙上那些都是灵器吗?”
苍术从怀里掏出一张烧饼,递给阿严,岔开话题道:“幸好进来之前才放了饭,云川又不吃饭,几张饼都在我这里,吃一口填填肚子吧。”
阿严转头倔强地看向苍术,仿佛要搞贫者不食嗟来之食那一套。
苍术直接将烧饼塞进阿严嘴里,把所有答案一股脑地抖落出来:“没错,这些都是灵器。我们现在是在涞阳王府的地宫里,这些东西不是涞阳王的就是你那大恩人魏景的。他很可能就是到处作乱掳走百姓杀你父母的那个灵匪,阿喜也是被他弄哑的。”
“不可能!魏先生他救了我!”阿严咬着饼,含糊道。
“哦,他救你的时候只有你们两人在场吗?沧浪山庄的弟子们是不是也在?他会不会是怕暴露自己凶手的身份,所以装作救人给沧浪山庄的人看?”
苍术一番话连上前因后果,说得极流畅。
阿严又被他说愣住了,张张嘴不知如何辩驳。他沉默良久后,怔怔地低下眼睛,抱紧了怀里的阿喜,只管否认:“不可能……你骗我……你说谎!不可能!”
光线昏暗的灵器宝库里阴冷而潮湿,那些世人趋之若鹜的宝贝被封存在一个个格子里,仿佛毒物一般泛出幽幽的冷光。
阿严捂住自己的头,他终于忍不住哭起来,肩膀颤动,哭声止不住,渐渐变成嚎啕声。
“骗人,你们都在骗人!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在说谎骗人,为什么你们要造出这种害人的东西!以前……以前道长们只用仙术救人,现在大家都在杀人……为什么!”
他边哭边质问道:“你呢,苍术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不许再骗我!”
苍术凝视着阿严,唇角的笑容淡下去。
“我啊……”
苍术的话也没有个结尾,阿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而下,落在阿喜脸上。
这睡意昏沉的小姑娘仿佛被惊扰,皱皱眉头,眼睛微微睁开一线。她睁眼的瞬间,他们就眼前一黑,又掉在了宝库外的石道里。
苍术轻车熟路地摸索两把,捂住阿严的嘴,将阿严的惊叫声闷在喉咙里。
而始作俑者阿喜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你看,就是因为阿喜。”苍术对阿严小声道。
石道两头都是深不可见的黑暗,这情形和上次来时一模一样。苍术习惯性地伸出手来,缠着白布的手指轮转一圈,手指却突然顿住。
他的目光慢慢变冷,转头看向左手边那幽深的黑暗。
阿严不明所以地跟着苍术看向那无声无息的暗处。下一刻苍术便松开他,把两个烧饼都塞给他,低声对他说道:“你往右手边走,那里有个凸出来的柱子,去躲在柱子后面。看好阿喜,等她醒过来带你出去。”
阿严一头雾水地被苍术推着藏在了柱子后面。他刚拥着阿喜蹲下,就听见从远处传来脚步声,听起来像是十几个人正往这边走。
这条石道笔直没有分叉,柱子后也不是死角,即便他躲在这里,那些人走过来也会看见他。
阿严脸色苍白,屏住呼吸。
苍术却摸摸他的头,轻叹一声,竟然从柱子后站起来,转身迎着脚步声不疾不徐地走去。
“什么人在那里!”
有人高喝道,刀剑与脚步声纷乱,火光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许多高大魁梧的身影将那道清瘦的身影围在其中,剑影直指清瘦人影的面门。
阿严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那连成片的黑影们里却走出一个影子,身着皮毛大氅,头戴发冠。
那个影子慢慢说道:“神相大人,您竟然还活在世上。”
神相大人?沾一个神字,听起来是好大的官,谁是神相大人?
阿严正疑惑着,只见被刀剑包围的清瘦人影俯身行礼,脊背直挺,身形优雅。
“涞阳王殿下,别来无恙。”
苍术的声音轻缓和气,不卑不亢。
阿严睁大眼眸,神相大人是指……苍术?
第047章 潜入
苍术抬眼看向面前的涞阳王秦嘉泽。
这位三十岁上下的王爷生得眉目俊朗端正, 气度不凡。在幽深的地宫石道之中,他一袭狐皮大氅,被侍卫们簇拥着, 一看便是无数金银财宝与权势才能堆出的雍容华贵。
苍术向来知道, 所谓富贵与权势, 若撕开表皮仔细端详, 便会看见白骨森森。
昏暗的火光映照下,年轻的涞阳王目光深深,道:“大人怎么会出现在本王的地宫里呢?”
苍术淡然道:“机缘巧合。”
秦嘉泽沉默一瞬便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别人说这话本王不信,可神相大人说这话,本王便不得不信了。”
“久别重逢, 此处冰冷刺骨, 大人最怕受寒, 还请去本王的暖阁一叙。”
秦嘉泽的声音在石道内回荡。阿严藏在石柱之后的阴影里,听着众人脚步声逐渐走远,终于面色苍白地松了一口气。
涞阳王一行本要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因为突然遇见苍术而临时调转方向, 才没有看见他与阿喜。苍术好像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阿严抱着阿喜, 喃喃道:“神相……大人?”
涞阳王,神相大人,魇师与灵匪, 还有云川……他们到底都是什么人, 到底在干什么?
他到底能相信谁呢?
涞阳王府坐拥淇州大半税收,暖阁之内金砖玉砌, 奢华至极。秦嘉泽似乎是知道苍术畏寒,房内的炭火烧得充足, 一室温暖如春。
这位淇州的权贵,面上乐善好施,却拥有一座庞大的地宫、灵器与苍晶的宝库,并尝试用人炼制苍晶的涞阳王,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苍术。
侍者给苍术倒上一杯清茶便退去。
秦嘉泽感叹道:“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本王还能和神相大人对坐相谈。当年在宫中,太子都与您说不上话,更何况本王一个小小侍读。”
苍术却笑着摆摆手:“神相已死,在下如今落魄啦,只是行走江湖的算命先生,殿下叫我苍术便好。”
“苍术?先生又换名字了。”
秦嘉泽端过一边的香炉,轻轻往其中倒入香灰,倒得七八分满。扑鼻香气间他漫不经心地开口:“先生说神相已死,却不知道神相那起卦算天道、改天运的本领,是否还活着?”
这言语之间暗藏刀锋。
苍术却只是叹息一声,仿佛并未察觉什么似的,他抬起手示意自己浑身上下的白布:“在下实在是再没什么能祭献的了,再触碰天机只有死路一条。若不是已经失去价值,先皇又怎么肯放在下离开呢?”
“是啊,当年先皇连太子都要防着,不让他从您这里询问天机。”
秦嘉泽抬眼看向苍术,意味深长地吐出一句话:“不巧却让本王知道了。是王道将衰,新神将出,得神通者统御天下。”
涞阳王所说,正是当年在宫中先皇命苍术起卦,算出的百年天道国运。
王道将衰,新神将出,得神通者统御天下。这句预言出现不久,便是灵器现世。
苍术与秦嘉泽对视片刻,手指在袖子里一掐,他淡笑道:“您偷听先皇的问卦,贪他人之运,得非所当位,这是不祥之兆。”
“不祥?本王活一遭,可不是为了当个吉祥物的。”
这涞阳王府的世子自幼不爱四书五经礼法之道,唯独钟爱仙门术法。可惜他出身于王公贵族,仙门严规绝不涉政事,便不肯收他为徒。他年幼时也曾去往昆吾山向万象之宗求教,自然也是被拒绝,由此便断了修道之途。
然而道路虽断心却未死。
秦嘉泽说道:“您看到我的收藏了?”
“收集这么多灵器,并非易事。”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小鬼。”
秦嘉泽拿出灰押,一点点将香炉里的香灰押平,又将祥云香印放入香炉中,填上香粉。他做得从容不迫,声音也从容不迫。
“世道要变了,先生,您最早窥见,也是看得最清的。自古以来,朝廷与仙门各行其是,仙门不沾世俗之权,皇家不碰仙门之道。然而世上有了灵器,既然术法已经与修行无关,就不再是仙门所能掌控之物,总要落到红尘俗世里,被我等凡人所争夺。术法入世,时局将大变。”
“从前是桥归桥,路归路,以后这桥与路恐怕就要成合二为一了。”
他勾起嘴角,慢慢说道:“王道既然要衰落,新神或许是叶悯微,或许是卫渊,怎么就不能是本王呢?”
苍术不动声色道:“涞阳王想要统御天下?”
“这就需要万象之宗了,得神通者统御天下,这天下最大的神通,不就在万象之宗身上吗?”秦嘉泽抬起眼皮,说得意味深长。
被点燃的香篆燃起袅袅白烟,飘过他与苍术的眼前。
苍术手指轮转之间,笑意深深,不置可否。
转日便到了涞阳王府办宴席的这一天,王府门口人流如织。涞阳王府的宴席向来是最阔气的,豫钧城中的权贵们都前来赴宴,风漪堂的伶人们鱼贯而入,极少赴宴的沧浪山庄竟也有两位弟子来访。
宾客们在大堂内落座,互相寒暄热闹非凡。
蓝星竹与莫笑鸢坐在席间,附近的宾客们他们谁也不认识,在外面又需端着仙门弟子的架子。这两个本性活泼的弟子憋得实在难受,莫笑鸢低声对蓝星竹说:“咱们什么时候能溜走啊?”
“等举杯之后吧,我先拿镜水探探路。”蓝星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细竹筒。
此乃沧浪山庄的镜水术,以山顶清泉取来的极净之水为基,混入自己的一滴血,便可驾驭此水。此水便仿佛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可为眼、耳、喉、鼻或四肢,常用来做探查之用。
蓝星竹将水倒在脚边,水泽便快速渗入木质地板的缝隙之中,一路深入泥土,向外扩展。它如同活物一般,时不时涌上地面形成一个小水潭,水潭里倒映的事物尽入蓝星竹之眼。
蓝星竹突然脸色一白,莫笑鸢推推他,问道:“怎么了?”
他还没开口,莫笑鸢就感觉到面前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她抬头看去,便立刻明白蓝星竹看到了什么。
他们的大师兄惠南衣一袭蓝色道袍,腰间玉坠摇晃,正按着剑站在他们席前。他默默地盯着他们二人看,如同一朵飘到他们席前的阴云。
他不像是来赴宴的,倒像是来抓人的。
旁边引路的王府家仆说道:“哎呦,沧浪山庄竟来了三位,您二位怎么没提前招呼呢?这坐席便稍显拥挤了吧,我去回禀王爷……”
惠南衣转身对家仆和气道:“不必麻烦,我和他们挤挤便好。”
转回头来惠南衣的笑意便消失,他一撩衣摆便挨着蓝星竹坐下。
蓝星竹震惊中回神,忙不迭解释道:“大师兄,师妹想听风漪堂的琵琶练弦杀术,我们才来王府参加宴席的。我们就是吃个席,也没做错什么……你总不能抓我们回去吧?”
惠南衣也不看他,淡淡说道:“下山参加宴席的事,你们禀告师父了吗?”
蓝星竹心虚地说:“还没有。”
“未曾说明便下山赴宴,私查朝廷官员府邸,按门规屏除灵力后杖责三十,跪孤心峰十五日。若在此惹出别的事来,后果你们绝无法承担,你可知道?”
屏除灵力后修士便与凡人无异,前半段惩罚就够扒人一层皮的了,蓝星竹蔫蔫道:“我也没说要查府邸……我……知道……可是……”
“知道就好,以后师父问起来,就说是我要带你们来的。”
蓝星竹睁大眼睛,与莫笑鸢对视一眼。只见他们的大师兄从怀里掏出竹筒,低低倒在地上,那些水又极快地渗入地板缝隙之中。
刚刚把门规背了一遍的惠南衣,竟然亲自动手施镜水术,查官员府邸了。
蓝星竹看着惠南衣的行动,恍然大悟:“大师兄……你不是来抓我们回去的,你是来帮我们的?”
“信里所说地宫位置极深,以你们的功力无法探查到如此深度。若我不来,你们打算怎么查?恐怕查不到东西,还会招惹是非。”
顿了顿,惠南衣转过头看向自己两个师弟师妹:“一天天的尽知道闯祸!这后果既然你们无法承担,总得有人来担吧?”
蓝星竹沉默片刻,颇为感动地拉住惠南衣的胳膊,道:“大师兄!”
莫笑鸢马后炮道:“我就说这件事没必要瞒着大师兄,从小到大我们闯祸哪一次不是大师兄给我们兜底背黑锅的,这次大师兄肯定不会撒手不管的。”
蓝星竹回头对她道:“刚刚也不知道是谁吓得说不出话来。”
惠南衣将袖子从蓝星竹手里抽出来,按了按太阳穴。
镜水探查需要时间,所以开席涞阳王说完祝词之后,沧浪山庄这三人也暂时没有离席。只听鼓乐声起,风漪堂的伶人们入堂表演舞戏,当真是美轮美奂。
莫笑鸢精通音律,便盯着乐师们看,蓝星竹说道:“师妹,你真在学绮玉姑娘的琵琶吗?”
莫笑鸢摇摇头,她说:“我在看那个摇铃鼓的。”
“她怎么了?”
莫笑鸢诚实道:“她有点多余。”
“……”
风漪堂的乐师班子是淇州最好的乐师班子,怎么会安排一个多余的乐师?莫笑鸢正奇怪着,涞阳王此次宴席的上宾便指名要那位摇铃鼓的乐师为自己侍酒。只见这位上宾左眼缠着白布,伸出袖子的手臂之上也缠着白布,仿佛身受重伤的病人,十分奇怪。
那乐师似乎有些踌躇地走过去,看见这位上宾的时候脚步还顿了顿,才在上宾旁边坐下。
蓝星竹小声跟莫笑鸢说:“这多余姑娘眼神儿好像不太好……你看看,她酒都倒到酒杯外面来了。哎呀,大概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
那“多余”的乐师,正是跟着风漪堂伶人混进王府的叶悯微。
她面戴轻纱一身胭脂红裙,和平日的样子大相径庭,难为苍术竟然能认出她来。叶悯微端坐在苍术身边,低声奇道:“你怎么会是涞阳王的上宾?”
“一些往事,不值一提。”
苍术一句话带过,便说道:“地宫入口在后院静心斋下,你酉时三刻去为宜。”
叶悯微侧头看去,苍术侧后方站着几个侍卫,与其说是保护苍术,更像是监视。她便没有追问,只是点头应下。
待她准备离去时,苍术才又说了一句:“小心。”
苍术眼里的忧虑之重,前所未有。
静心斋是王府的藏书楼,叶悯微依苍术的指引,一路躲避王府巡逻的府兵侍卫,偷偷地来到了静心斋侧边的竹林里。静心斋门口有约五名侍卫看守,想要绕过他们进去,并不容易。
叶悯微看向自己手里的苍晶,在地宫捡的那枚苍晶她已经附信寄给了沧浪山庄,她手上这颗是阿喜给她的。
正在她将它举起来时,她身侧突然传来一个压低的呼声。
“姑娘。”
叶悯微转过头去。
竹林里离她不远处也藏着三个人,看衣服像是沧浪山庄的弟子。
看样子他们目标一致。
沉沉夜色中三人走向她,面目由模糊逐渐清晰,是一个圆脸圆眼睛满脸喜气的年轻男子,一位秀丽的抱着琵琶的姑娘,和一位瞧着端正儒雅的年长些的男子。
叶悯微定睛一看,最后这位道长她认识的。
他正是阜江摘月楼里,说她偷了生棘术,要抓她回沧浪山庄的那位道长。
显然道长也认出了她。
明月皎皎,四下寂静。
却是那位圆脸的年轻男子先开口,他惊奇道:“怎么是你?”
这话倒让儒雅的道长十分意外:“你认识她?”
“是啊,刚刚给上宾侍酒的时候把酒倒出来的那个多余姑娘!不过她把乐师那身红衣服换了。”蓝星竹流畅道。
惠南衣沉默一瞬,不再理会蓝星竹。他转过头看向叶悯微,问道:“信是姑娘写的吗?”
叶悯微点点头。
“姑娘来此处想要做什么?”
“……救人?”
“救什么人?”
叶悯微还未来得及回答,只听静心斋楼前一阵骚动。他们转头望去,楼前宽阔的石板路上,竟然凭空出现了两个人。
是一个瘦瘦的小男孩和一个红棉袄的小女孩。二人如鬼怪突现,吓得静心斋前的侍卫惊叫几声,唤人手过来,却不敢上前。
叶悯微一瞧月影,酉时三刻,一刻不差。
她指着那两个孩子道:“救他们。”
第048章 地穴
静心斋前的侍卫们十分惊慌, 抱着阿喜的阿严也十分惊慌。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阿喜的匪夷所思之处。刚刚他们又在地宫里躲过一群巡逻的府兵之后,阿喜突然醒了过来,看了他片刻, 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抱住他咯咯一笑。
刹那间他四周的昏暗石道尽数瓦解, 夜光大亮, 他眼前一轮明月高悬, 高耸的藏书楼与惊慌的侍卫们仿佛从天而降落在他面前。
阿严满心震撼,他想这怎么可能……这到底……是什么?阿喜是……什么?
有一瞬间他甚至开始怀疑,他怀里抱着的他视为生命的妹妹,是不是妖怪?
阿严正惊惶着,他的领子却蓦然被人提了起来,双脚腾空。这手法实在是熟悉, 他回头看去, 果然看见了云川姐姐的面庞。
阿严大喜过望, 刚想要喊她却又想起了“神相大人”苍术,声音就不上不下地卡在他的喉咙里。他想,她真的叫做云川吗?她又是谁呢?
叶悯微把阿严与阿喜拎起来之际,侍卫们终于合围, 从府内各处跑来的侍卫把他们团团围住, 喝问他们是什么人。
叶悯微回头一瞥,暗处沧浪山庄的弟子们震惊地看着她,显然被她突然冲出去的行动打了个措手不及, 圆脸弟子就要出来却被那位年长的道长拉住。
在这个节骨眼上, 阿喜挥动着胳膊腿,仰头看到了她熟悉的姐姐, 双眼发亮开心地伸出手抱紧叶悯微的脖子。
阿喜一兴奋,就又有大变活人要上演了。
只见明亮月光之下, 侍卫们的包围圈蓦然变成了一个空圈,原本叶悯微与阿严阿喜所站的地面上除了洁白的月光之外,空无一物,连个影子也没有。
侍卫们惶恐地议论,暗处的沧浪山庄弟子们也大为震惊。
叶悯微只感到一阵晕眩,抱紧了手里的孩子踉跄两步,她眼睛闭上再睁开时,便看见一堵石砖砌成的高墙横在身前。
她以面壁思过的姿态,再次来到了那个地宫。
熟悉的潮湿泥土气味充斥此地,夹着一点血腥气。叶悯微沉默片刻,低头看去,阿喜天真无邪地眨着眼睛看着她,哈哈一笑。
阿喜身体力行地向叶悯微诠释了什么叫做“身不由己”。
此处似乎并无府兵或侍卫在,安静得只能听见他们三人的喘气声,光线又此前叶悯微经过的任何一个地道或石室都要明亮。
叶悯微抬起头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高台之上。台中央有一个石桌,出入口处立着几个木架子,架子上摆着许多青色石头。
高台下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地穴,墙上挂了无数火把,将地穴照得亮如白昼。只见以高台上的石桌为核心,蓝色纹路蔓延而去,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地穴的墙壁及地面,仿佛蓝色藤蔓编织而成的一个笼子。
她脚下的地穴是一个巨大而精致的炼人熔炉。
这个地方她并不陌生,虽然她只见过一次,但是对于叶悯微来说,一眼向来就是铭记不忘。
记忆过于清晰,精确到所有微末的细节,红与白,血腥与哀鸣。叶悯微身体一颤,本能地想要呕吐。
她弯下腰时,阿严突然挣扎着挣脱她的怀抱,抢过阿喜跑到石桌另一边,戒备地瞪着叶悯微。
“你……你又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阿严色厉内荏地质问道,眼里已经没有半分信任神色。
空空荡荡的“熔炉”中回荡着他的声音。两人隔着高台上那一丈长的石桌,遥遥对视,一个愤怒而另一个则痛苦而迷惑。
虽然叶悯微觉得阿严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也毫无用处,但她还是忍着呕意,诚实地回答:“我来救你和阿喜出去,我还要用这个地穴确认一些事,然后毁掉这里。”
她原本就打算要到这个熔炉里来。
叶悯微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她看向正在阿严怀里扑腾的阿喜,醍醐灌顶。
她上前两步:“阿喜她……”
“你别过来!你们都在骗人!你们没一句话是真的……你是不是也在骗我!我,我不相信你!”阿严后退,他双目通红,咬牙看着叶悯微。
阿严过于激动的情绪让叶悯微停下脚步。
她安然地望着他,偏过头疑惑道:“我是骗过你,可你不也骗我了吗?阿喜不是你的亲妹妹,对吧?”
阿严怔了怔。
叶悯微说起她又歪又正的道理:“这几个月来我听过的故事绝大多数都关于欺骗,可见欺骗是世间常事。我想信任就是把被欺骗的权利交给别人,你信任某人,难道是认为他永不会用这种权利吗?”
“不然呢……你被我骗了,难道会觉得……”
“我觉得你有你的理由,因为我相信你,所以你可以欺骗我,没有关系。”
叶悯微眼神清澈目光坦然,话说得因果颠倒,语气却极尽真诚。阿严怔愣地看着她,试图从她的眼里找到半分虚假,却怎么也找不到。
阿严喉头一动,眼里涌上泪水:“这不一样……我……我做不到。”
叶悯微短暂移开目光,看向高台唯一的出入口,那里的石门紧闭。既然他们已经在静心斋前出现,地宫里应该很快就会展开大范围的搜索,这里一览无余没有藏身之处,得让阿严与阿喜快点离开才行。
“阿严,阿喜的能力……”
她话音刚起,竟有一声沉闷的响动打破寂静,高台尽头那扇紧闭的石门竟缓缓升起。
阿严惊惶转头,只见尘土飞扬,高台震颤,门下显现一双熟悉的黑靴。
那是魏景的黑靴。
叶悯微瞬间迈步奔向门边的木架,白色的衣袂翩飞,从木架上拿下一块青色石头。她回身掏出一颗蓝色晶石,按进石桌内的凹槽里。
那凹槽与蓝色晶石严丝合缝,仿佛专为它所造。
晶石嵌进石桌的刹那仿佛点燃引信,蓝色的光芒骤然腾起,顺着墙壁地面上的纹路一路奔涌,整个地穴连同高台上描摹的纹路全数被点亮,明亮得恍如陷入蓝色的火海之中,光芒刺目,昼夜颠倒。
恰在此刻石门升到顶,魇师魏景目光阴郁地锁住高台上的三人。
他的身边跟着两只诡异的凶兽,以人的面容、蝇的复眼、蛇的信子、马与熊的身体组成,像是被撕碎之后拙劣地缝合而成的阴森怪物。
门一打开那怪物竟发出孩童的笑声,万分瘆人,迅疾地朝着阿严与阿喜扑来。
阿严惊叫声还未落下便见眼前一道人影闪过,叶悯微在阿严与阿喜身前划下一道长线,截断数道蓝纹。
那一道长线瞬间喷涌出蓝色光芒,怪物被光芒所伤,猝不及防地爆发出痛呼声,奔回魏景身边。眨眼间叶悯微已经在阿严与阿喜周围划出闭合的蓝线,线中喷涌而出的灵力仿佛牢不可破的盾,将他们保护在其中。
魏景眯起眼睛看向站在灵脉之中的白衣女子,她手里正攥着他们用来篆刻灵脉的青石,神情平静难以捉摸,手指在身侧快速地划动。
高台下的整座炼人熔炉亮如白昼,若此刻有人在地穴之中早已融化。
她竟然以苍晶发动这座地穴,又须臾之间改写灵脉,建起足以阻挡他魇术的屏障。而她此刻却站在屏障之外,暴露于他的魇术之下。
“你是谁?”
魏景惊讶之余心生警惕,他从噩梦里召出的怪物转而扑向叶悯微。叶悯微转身就跑,指尖仍不停划动,怪物即将咬上她后颈时,她竟然扶着栏杆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云川姐!”阿严瞪圆眼睛大喊。
魏景大吃一惊,立刻奔到高台边往下看,一旦发动灵阵进入地穴便是自寻死路,她竟然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
只见满堂蓝光里,叶悯微挥手将青石钉在石壁上,随着下落在复杂的蓝色纹路中拉下一道长长的划痕。被毁坏的灵脉回路不受控地爆发出力量,疯狂的蓝光在地穴里来回冲撞,竟未索叶悯微的命,反而卷着她安然落地。
她在地面上翻滚一圈,魏景的怪物紧随其后跃下,她稳住身形的刹那便又在地上划出数道纹路,被改写的灵脉射出尖刀般的蓝光,瞬间将怪物穿刺。
在怪物的悲鸣声与魏景的震惊之中,叶悯微高声喊道:“阿严!”
阿严在屏障内颤抖回应:“云……云川。”
“阿喜移动的关键在于意志,她想要满足所喜欢之人的愿望,会带他去他想去的地方!”
最初在流民营里,她想知道失踪灾民的所在,阿喜便带她来到这座地宫炼人之处。当她不想再看他们炼人且阿严呼喊阿喜时,阿喜就把他们又带回了流民营。
魏景出现时,阿喜想要逃跑,于是跑进了地宫。
刚刚或许是阿严想要找到出口,阿喜便带阿严出现在地宫外。而她想找到曾经看见过的炼人熔炉,阿喜抱住她的时候,她就瞬间来到了这座地穴。
叶悯微在地穴里奔跑,以青石不停改写灵脉。灵脉破损爆发的灵力极为暴虐,却完全听凭她任意调遣,仿佛她手里忠心耿耿的鬣狗与怪物的尖爪利齿撕咬。
熔炉已经被破坏不能再炼人,魏景也从高台上跃下,乘着怪物落在叶悯微面前,探究地看着她。
“阿严,你要想明白要去的地方,让阿喜带你离开这里。你要信念强烈意志坚定,才能让阿喜感觉到。你听到了吗!”叶悯微边跑边朗声说道。
魏景冷笑一声,他也高声说道:“阿严,你竟要听她的?她可是你的仇人!能随心所欲地改写灵脉回路,除了林雪庚之外这个世上只剩下一个人。”
“她是万象之宗,叶悯微!”
魏景的声音在地穴里回荡,高台上一片死寂。
在叶悯微面前铩羽而归的两只怪物又聚拢回魏景身边,魏景挥手之间,他腰间的金色铃铛轻响几声,又有两只怪物凭空出现,在叶悯微身侧虎视眈眈。
叶悯微的手被青石尖锐的棱角所划破,血顺着磨损大半的青石落在爆裂的蓝光之中。
“我不是在改写灵脉,我只是在破坏。”
叶悯微看向魏景腰间的金铃铛,再抬起眼睛看端详魏景,若有所思道:“我是叶悯微。但你不是魇师……不,你不是纯粹的魇师,你的力量不完全是魇术。”
叶悯微抬手指向魏景腰间的那串铃铛:“那是纵梦铃吧,是以灵力将魇术之力提升十余倍的灵器。你之所以能以闯过二十一重梦境的实力与闯过二十九重梦境的魇师抗衡,是因为你用了这个灵器,你是身为灵匪的魇师。”
魏景身后的怪物并不稳定,面孔头颅身体四肢几乎是时刻都在变幻为不同的兽类,却一直张着嘴呵呵发笑,那是孩子的笑声。若是平常人只是看一眼这怪物都要被吓晕过去。
而阿喜的笑声、她对残损之物的喜好、魏景身边时常出现的其他孩子、魏景对阿喜梦九的称呼,所有一切飞快在叶悯微脑海中闪过,猜想渐渐成型。
叶悯微放下手指,慢慢说道:“你所操控的,是不是一个疯孩子的噩梦?”
第049章 对峙
阿严紧紧抱着阿喜, 在这完全陌生的蓝色纹路和光芒包裹之中,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从高台下传来的声音。
“她是万象之宗, 叶悯微!”
魏景的话回荡在地穴之中, 回响百遍仿佛众口一词。阿严原本被魏景的怪物吓得颤抖, 闻言却僵硬地一动不动。
他又听见, 云川说魏景是灵匪。
高台上的大门已经再次落下,他与阿喜被困于此。偌大的地穴中不断传来尖锐的划破石壁的声音,怪物怪异刺耳的笑声与痛叫,蓝光炽烈,交替不止。高台震颤着,不断有石头自顶上落下, 砸在阿严与阿喜四周。
仿佛世界颠倒, 坠入可怖的噩梦之中。
云川的声音再次响起:“阿喜是梦九, 应当还有梦六梦七梦八,你驯养这些孩子,就是为了从他们身上取噩梦?是你把他们变成疯子的吗?是你把阿喜药哑的吗?”
魏景冷冷道:“万象之宗为何要如此激动?比起您炼千万人为苍晶的本事,魏景甘拜下风。”
地穴之中, 叶悯微所过之处灵脉已然被划得眼花缭乱, 怪物咬住她抵向墙壁时,她挥手在身后的壁上一划,怪物身后一道蓝光袭来。怪物惊叫一声躲避灵力爆冲, 叶悯微又补了两笔, 那蓝光堪堪在她身前停住又再次转向怪物。
她说道:“我没有用人炼苍晶,我刚刚算下来, 一个人若修行有成获得的全部灵力折算成苍晶,需要至少三十二人才能炼制而成。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事情, 为什么要牺牲三十二人来完成?这太不合理。”
叶悯微翻滚落地,在怪物们再次冲向她时,她的脚下所踩的地面爆发出一圈蓝色灵刃,直冲屋顶,将她包围在其中。一时间怪物们不能再靠近。
她弯着腰喘气,手上沾满齑粉,手里的石头已经几乎磨光。
魏景目光阴鸷立在那光罩之外,他说道:“您刚刚一边跟在下过招,一边还在算这些?”
“这并不困难。”叶悯微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方才将这里全部跑了一遍,入眼的灵脉回路全数被她记在脑中,以当日目睹炼人的情形获得的信息加以演算,大约一柱香的时间便明确了结果。
她虽不知道自己从前为人如何,但她绝不是个没事找事的傻子。一比三十二的代价太过离谱,这种舍近求远、徒劳无益的设计,不可能从她手上诞生。
所以她的苍晶不是由人而炼成。
她想,太好了,她不是怪物。
既然不是怪物的话,那她就可以回去找温辞与谢玉珠了。
当然她也同时在演算如何破坏灵脉,既可以毁了此处地穴,又能让灵脉断裂时发出的力量为她所用。
魏景意味不明地说道:“果然是这世上第一等的聪明,怪不得王爷……”
他话未说完,便抱起胳膊站在光罩之外,幽幽地看着叶悯微。
“您手里的画石已经磨光,依您这般大肆消耗灵力的做法,那颗苍晶很快就会被耗尽。没了苍晶再精妙绝伦的灵脉回路也全无用处,魏某就在此处恭候您。”
叶悯微只是丢了已经磨到抓不住的画石,拍拍手对高台上喊道:“阿严,你看看桌上的苍晶,你要在苍晶消耗完之前离开这里!”
她的声音腾起,穿过一切喧嚣与混乱,直达阿严的耳际。阿严慌乱地起身,踉跄扶住身边被一并划进屏障内的石桌。桌中央那颗苍晶蓝光汹涌,仿佛一颗跳动的心脏,竟已经消融了一半多。
阿严目光颤动,本能地心生恐惧,仿佛看见父母死去、全村人消失那夜的蓝光,诡异而不祥。
头上传来轰隆一声响,他抬头看去,便见头顶上落下一块大石头,直向他与阿喜砸来。他立刻弯腰保护住阿喜,那石头砸在他头顶的蓝光屏障上,在剧烈的碰撞声中瓦解四散,滚落在周遭。
这狠毒的吞噬一切的蓝光又救了他和阿喜的命。
阿严抱着阿喜,混乱思绪冲破喉咙化为一声大喊,然后他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满心绝望。
他们要去哪里?
流民营?魏景去过那里了,那里不安全。他家的村子?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刚刚的出口之外?那里全是侍卫。
阿严不知道要去哪里,世界之大,他与阿喜却好像已经无处可去。
满脑子兵荒马乱中,阿严没来由地想起从前第一次见到云川的时候,她一身干净的浅蓝色衣裙,背对着他站在夕阳中的尘土飞扬里。然后她回过头来看向他,拿着一袋子柿饼问他要不要尝尝看。
他说不要,阿喜却直接跳起来拿了一个。最后他也拿了一个,他们三个人就坐在墙角下,一边吃柿饼一边看夕阳。
他跟云川说他以后要报仇,他要去杀了害死他父母的灵匪,还有叶悯微。
云川问他为什么要杀叶悯微。
他只是听所有人都在议论万象之宗叶悯微,是叶悯微做出的灵器,没有叶悯微就没有灵匪。这些术法在世界上存在千百年,从前都好好的,都是因为她才会流传出来导致灾祸横行。
可能是天灾人祸总要找一个人归怨,而恰好叶悯微又并不无辜。
云川说:“可是有人执刀杀人,你却要找锻刀匠报仇吗?”
“这不是一回事!她才不只是锻刀匠呢,她是教唆杀人的共犯!她才是最可恨的!这个灵匪只害了淇州的人,她害了世上所有的人,她难道不知道自己造出的东西,会带来什么后果吗?”
当时他从地上跳起来,义愤填膺。而云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然后说道:“或许,她真的不知道呢?”
他还没接下去说,云川就转过头去继续吃她的柿饼了,边吃她边说:“不过这世上想要杀她人的太多,每个人都有很正当的道理。”
“所以她就该死啊!”
那时夕阳橙红,照得云川的面容与眼眸一片暖色。她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怀里拿出一个柿饼,问他要不要再吃一个。
那其实是他生平第一次吃到柿饼。
从他父母去世后,他就没有吃过这种甜食。这么甜,甜得他舍不得吃完。
阿严跪在震颤的高台上,四周落石轰隆,他想为什么!?云川姐为什么会是叶悯微?魏景先生为什么会是灵匪?阿喜是被魏景先生害疯害哑的吗?到底谁是他的仇人谁是恩人?谁是好人谁又是恶人?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川又为什么要救一个想杀了自己的人?
他忍不住想,或许……或许云川是真的无意害人呢?她会不会真的不知道?
如果现在他和阿喜走了,云川怎么办?刚刚魏景说这种蓝色石头耗尽后,云川就没有办法再反抗了。
那云川……会死吗?
——信任就是把被欺骗的权利交给别人。
——我觉得你有你的理由,因为我相信你,所以你可以欺骗我,没有关系。
——你要信念强烈,意志坚定。
阿严迷茫一瞬,看向石桌上即将融化殆尽的苍晶。他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抱着阿喜,浑身颤抖,仿佛孤注一掷般闭上眼睛。
下一刻,他和阿喜消失在了高台之上。
这处地穴晃动而蓝光强盛,叶悯微听见外面传来侍卫的脚步声,却没有人敢进入此地。
她与魏景僵持着,果然如魏景所说,高台上的蓝光渐渐变得动荡起来,时强时弱,正是苍晶耗尽的征兆。
而叶悯微也仰头看着高台,仿佛也在等着台上的苍晶耗尽。她的衣裙在汹涌蓝光之中飞扬,仿佛绽开一朵蓝色的花,她的神情却一直平静,手指在身侧不停划动。
这些诡异的怪物,错综复杂的灵脉,危在旦夕的险境,似乎都无法从叶悯微身上讨得一丝恐惧。
魏景想,这位万象之宗真是从容不迫,神鬼莫测。
他凝视着叶悯微,目光深幽,仿佛在盘算着什么。
高台上的蓝光逐渐熄灭,地穴里所有灵脉中的涌动的灵力随之消退,叶悯微面前那蓝色屏障骤然落下,露出她那双灰黑色的眼眸。
魏景的怪物们逐渐靠近她,他说道:“万象之宗,您还有什么花招?”
叶悯微没来得及说什么,高台上竟然又骤然爆发出蓝光,须臾之间蔓延而来。
她面前的屏障腾起,魏景目光一凝后退数步,差点被这喷涌的灵力灼伤。而叶悯微看起来似乎和魏景一样惊讶,仿佛始料未及。
“云川姐!”
从高台上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喊,叶悯微抬头看去,便见一块青色画石从高台上被扔下。画石划出一道高高的弧度,穿过灵力屏障被叶悯微接住。
高台上阿严喊道:“我去拿了很多那种蓝色石头和画石来!”
“你在做什么?”叶悯微问道。
“我……我……我还欠你阿喜的药钱呢!你不是需要它们吗!没有它们你……你会死吧!”阿严高声道。
“你不是说要救我和阿喜的吗!我要先来救你,你才能救我们啊!”他将云川又歪又正的道理学了个十成十。
魏景看了一眼高台,突然放缓态度,对蓝光笼罩下的叶悯微说道:“万象之宗,咱们若是这样僵持恐怕没有尽头,不如做个交易如何?”
叶悯微看向魏景。
魏景抚摸着腰间的金铃铛,说道:“您说的不错,这是一件令人魇术实力大涨的灵器,乃是涞阳王从鬼市中所得,交于在下使用。而他将纵梦铃交给在下,同时与在下签订了结生契,在下不得违抗他的命令,必须听从他的安排行事。”
结生契乃是一种仙门术法,自愿签成,契约双方必须谨守条约,若有违反必当场殒命,乃是不背之誓。
“在下所作所为实在也是受人所迫,身不由己。万象之宗本领深不可测,能否替在下将那契约偷来毁掉?”
魏景的神情在蓝光之后模糊而扭曲,叶悯微偏过头问道:“我为什么要为你做这件事?”
“若万象之宗可以毁掉在下的结生契,在下也愿意换一样东西给您。”
魏景指向脚下:“涞阳王热衷于搜寻所有仙门之物,一个月之前机缘巧合寻到某物,关进了这座地宫最深处。那座地牢坚固无比,以鬼市的秘法屏蔽所有灵力,即使阿喜也无法去往。而我可以将那间地牢的钥匙给您,让您轻松到达。”
“而那间地牢里关着的……”
魏景幽幽道:“正是一只魇兽,您的魇兽。”
第050章 卷入
叶悯微与魏景隔着灵脉爆发的蓝光遥遥对视, 整个地穴轰隆作响,魏景的声音并不响,恐怕高台上的阿严与阿喜也听不见。这个契约的提议, 便只在叶悯微与魏景之间。
魏景因为这一纸结生契受制于秦嘉泽多年, 不得不依照他的命令行事, 早已心生厌烦之意却不能表露, 只能压抑于心底。而叶悯微如此厉害,王爷又在寻找叶悯微,她实在是帮他重获自由的最佳人选。
他遇见叶悯微乃是听见静心斋的动静巡查地宫所致,并非奉王爷之令,即便他在这里放走叶悯微也不算违抗结生契。而此地普通侍卫府兵都不敢进,亦无人能知道他与叶悯微的约定。
魏景打定主意, 自觉提出的筹码十分诱人, 叶悯微不可能不动心。
那蓝光背后衣袂飘飘的姑娘却没什么惊喜神色, 她安静片刻之后说道:“你说你是受人所迫,身不由己,那你为什么不把纵梦铃还给涞阳王呢?按照结生契,你不再掌握纵梦铃, 就不必再为他效力。”
魏景愣了愣, 没想到对方会问出这种问题。
叶悯微戳破他的粉饰之词:“你不是受人所迫,你是不肯放弃力量。”
“这个世界自古以来就是弱肉强食,谁能放弃力量?”魏景目光沉沉。
他举起双臂示意这座地穴, 说道:“万象之宗难道真想继续与在下在此相斗?虽然不知道万象之宗还留有什么后手, 但您也能看出来,在下亦未使出全力。这个交易对你我来说, 都再好不过。”
说完这句话,他便从腰间拿出一支玉笔, 笔中似乎有蓝光莹莹,正是用以签结生契的灵器。
“在下可以与万象之宗签下结生契,保证此交易必定践约。”
魏景挥以笔在空中写下契约的内容,那些字悬浮在空中,不停跃动。写罢他便把笔扔给叶悯微,叶悯微抬手接过越过屏障而来的结生契笔,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高台。
“好吧。”她终于答应。
叶悯微也挥笔在空中写下自己的名字,签成落定,所有浮空的字便向上翻卷合在一起,变成两个小纸卷,分别飞向叶悯微与魏景。这便是结生契的凭据,若两个纸卷皆毁,结生契便会作废。
叶悯微看着魏景信守承诺带着自己的怪物们离开这间地穴,又低头看向手里的结生契纸卷,说道:“我造纵梦铃和结生契笔,肯定不是为了让他干这种事的。”
言罢她轻叹一声,便蹲下划出几道长线,灵力奔涌而出攒集于在她四周,将她托到高台边缘。
阿严看着云川,不,是叶悯微乘着蓝光落在他面前。他满眼欣喜又畏惧,上前一步又忍不住后退一步,抱着阿喜尴尬地立在原地。
叶悯微却只是望着他问道:“方才苍晶融尽后剩下的东西,你有看到吗?”
阿严点点头,他伸出手来,手心里躺了六个颜色形状各异的小石子。刚刚他回来时就看到那放苍晶凹槽里只剩下这些小石头,便拿下来换上新的苍晶。
叶悯微看见他手心里的石子,长长松了一口气。她将手端起举在眉前,然后俯下身去向阿严行礼。
“多谢。”
阿严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叶悯微便将保护阿严与阿喜的屏障撤除,她拿起阿严手里的苍晶余石揣进怀里,然后俯身在石桌上的蓝色纹路间画出新的纹路。
当她的手停下之时,地穴里所有的灵脉纹路都开始剧烈颤动,仿佛大厦将倾,落石如雨下。
叶悯微低头看了一眼那即将毁灭的地穴。
然后她后退一步,双膝跪于地面朝着地穴的方向伏下身去,手悬于眼前,额头落在地上,“咚”的一声轻响。
阿严想,从前云川让他不要跪她,她似乎把跪拜看得很重要。
可她此刻却朝一座空地穴跪下,也不知道是在跪什么。
叶悯微起身去抱起阿严与阿喜,说道:“我们走。”
阿喜环上叶悯微脖子的刹那,他们消失在这座曾经的炼人熔炉之中。在他们身后,仿佛蓝色火海的地穴之中,墙上所有的灵脉纹路仿佛金蝉脱壳一般开始剥落,砸在地上化为碎屑,石桌上的苍晶极速融化殆尽,高台轰然坠落。
曾在这里响起的万千悲鸣与恸哭,被坠落的灵脉纹路与高台掩埋。
高台坠落的轰响声遥遥传遍了整个地宫,已经通过术法潜入地宫的沧浪山庄弟子们听见这震耳欲聋的巨响,十分惊诧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蓝星竹贴在墙边,小声对惠南衣说道:“那边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响,府兵也往那边跑,现在这一声就跟塌了似的。师兄你的镜水看见了吗?那里发生了什么?”
惠南衣却神色凝重,沉默不语。
莫笑鸢只觉得奇怪,她大师兄的本事她是知道的,那边传来第一声响动后惠南衣的镜水便朝那处而去,没有理由没看见发生了什么。
“大师兄……”她刚想追问,便见惠南衣抬起眼睛,开口说道:“她来了。”
莫笑鸢摸不着头脑,她和蓝星竹一道前后左右看,问道:“谁?”
“啊,在那里!她怎么是凭空出现的,真吓人……”
伴着蓝星竹的声音,从石道的尽头,昏暗的火光中走来一个纤长的身影。来人似乎是个年轻姑娘,她满身尘土,衣衫多处破损,脸上与衣上均有血迹,仿佛是刚刚跟别人狠狠打了一架回来的。
她的步履不紧不慢,似乎是因为她怀中抱着一个孩子,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于是依着孩子的步速平稳而缓慢地前行。
这身影走到他们面前,狭窄的石道墙壁上的火把光芒将她的面容照亮。蓝星竹惊道:“你……是方才那位乐师姑娘?你刚刚怎么突然消失了,你这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位乐师姑娘以下巴示意怀里那个红棉袄的小姑娘,简短解释道:“是因为她。不过阿喜今晚带人穿行太多次,似乎非常疲倦,刚刚又睡着了。”
那个趴在她肩膀上的小姑娘面色有些发白,睡得很沉。
乐师姑娘这话仿佛完全没打算让人听明白,她不觉有异,继续说道:“我是来找你们的。”
惠南衣径直走到这姑娘面前,也不多问,只是说道:“您想要我们做什么?”
莫笑鸢咂摸出一些不对来,蓝星竹先她一步问道:“大师兄你认识这位姑娘?你居然称她‘您’,她是哪位前辈吗?可是她分明没有灵力……”
惠南衣以眼神示意蓝星竹闭嘴。
这乐师姑娘把手里牵的小男孩拉过来,对惠南衣说道:“我想把他们托付给你们,你们若想查涞阳王府在做什么,他们就是人证。你们应该可以把他们带出去,并且好好照顾他们的吧?”
“我们沧浪山庄也不是什么……”蓝星竹刚想说什么,只见惠南衣就从这姑娘手里接过这两个孩子,干脆利落地答应道:“好。”
蓝星竹惊诧地把后面的话吞下去,转而对莫笑鸢小声道:“大师兄怎么答应得这么干脆?我们现在连这姑娘叫什么都不知道呢!”
莫笑鸢低声回答他:“你能不能闭嘴?”
惠南衣问乐师姑娘道:“您把他们交给沧浪山庄,是否另有要事去办?”
“我要去找那位王爷,我还有位朋友在他手上,还有一桩交易要解决。”
“您独自一人可以吗?”
“不知道,不过总要试一试。”
那个小男孩却说道:“云川姐!王爷有很多灵器,他有一座宝库里放了十几件灵器!你去找他……你……”
他仰头看着乐师姑娘,满眼担忧,他似乎是想她说会有危险,却没能说出口。
莫笑鸢惊讶道:“什么?十几件?涞阳王竟然有这么多灵器!这样即便是我们也不好对付,姑娘你孤身前往更是羊入虎口,千万三思。不如即刻同我们回山庄,禀明师父之后加派人手来解救你的朋友。”
这位云川姑娘略一思索,喃喃道:“沧浪山庄……”
她仿佛想到什么,手指在衣袖上左右划动两下,便向惠南衣伸出手来:“你有带无主的镜水吗?给我一些。”
镜水术中镜水会随着施术而损耗,故而弟子身上总会带着备用的镜水。惠南衣并不犹豫,立刻从怀里拿出两个细长竹筒递给云川,说道:“这些够吗?”
蓝星竹琢磨着这情景,恍然大悟地对莫笑鸢附耳道:“大师兄是不是早知道会在此地遇见这位姑娘?合着大师兄其实不是为了帮我们,而是为了这姑娘来的?”
蓝星竹还没分析出个子丑寅卯,整座地宫突然开始晃动,墙壁竟仿佛融化般软下来。几声琵琶声响将塌下来的墙壁扫到别处,这六人迅速集中在一起,莫笑鸢说道:“怕是刚刚那边的崩塌影响到整座地宫了。”
“不会,我毁掉那里时……”云川摇头。
蓝星竹拔剑出鞘道:“先别说了,我们快出去!”
他们在静心斋外的竹林里设了阵,以镜水为媒转移到地宫之中,此时以镜水向上连接地面的阵法便可出去。
然而转瞬间所有墙壁地面仿佛受到某种感召,突然都开始融化,颓烂一地化为沼泽,他们顷刻间便被软陷的地面所吞噬。
满世界黑暗土腥气之中叶悯微仿佛被土流卷着前行,连撞数个硬物之后,有树藤拽住叶悯微的胳膊,大力将她拉出泥淖。叶悯微脱出黑暗翻滚两圈,便发觉眼前灯火通明。
她与阿严阿喜,沧浪山庄的三人皆在此处,拽她出来的是蓝星竹的生棘术。以地面的石砖来看,这里依然在地宫之中。
叶悯微抬起头去,朦胧的视野里,只见这圆形的高阔石室中央有一座高台,台阶上燃着无数明灯。台上共有三人,两人相对而坐,旁边又站着一个人。
其中紫色锦袍头戴金冠的男人拿着一件灼灼发光的方形灵器,悠悠起身道:“今夜的宴席真是热闹啊,来都来了,各位不见见本王再走吗?”
魏景站在紫衣男人身侧,而他对面坐着的那个人慢慢转过头来望向台下的六人,那正是苍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