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此话一出,还真把谢见君给问住了,云胡自离开白头县后,他这边就没了消息,一直到今日,才接了个回程的信儿。
云胡笃定了他肯定猜不到,吊起好奇的胃口后,就继续说道:“我在驿馆落脚时,碰巧遇上了青哥儿和他家中宋管事儿。”
“青哥儿也出去跑商了?”谢见君有些意外,前几日他还听东云山回来的府役提起沅礼家的长睿染了风寒,以为青哥儿在家中照顾着,脱不开身呢。
“说是五月初便走了,在东都转了一圈,刚从那边回来。”云胡解释道:“昨夜我同他聊起甘盈斋生意上的事儿,心里面忽而冒出个主意来……”、
“说来听听?”谢见君支着脑袋,侧目笑眯眯地看着他。
“青哥儿说宋家也做些倒腾果子的营生,从岭南到北辰他们都有涉猎,我想着甘盈斋本来也是要到处收着果子,不妨跟宋家合作,这左右算下来,其实同我们自己去收也相差不了多少银钱,却是能省下不少力气。”
云胡憋着一口气说完,末了还偷偷摸摸地瞄了眼自家夫君的神色,这宋家毕竟不是旁的普通商户,两家其中厉害关系千丝万缕,他生怕自己万一说错了话,办错了事儿,误了谢见君的公务。
“瞧我作甚?我这脸上沾了灰?”察觉到小夫郎怯生生的视线,谢见君作势蹭了蹭脸颊,笑问道。
“没、没有、”云胡脸别向他处,只下意识磋磨衣角的小动作彰显着他此刻的不自然,这碰着自己拿主意的事儿,他总是心里没谱。
“爹爹脸红了!”一直老实窝在怀中的大福,蓦然站起身来,小手贴上云胡的脸颊,“还是烫的!”
谢见君抿抿嘴,压下喉咙间的一声闷笑,假作没瞧见小夫郎的窘迫,自顾自地说道:“这宋管事儿常年在外跑商,各地的情况大抵都摸索了个差不离,肯定是要比你们摸着石头过河要容易些,那青哥儿也是个诚心诚意的实在人,若是同他们家做生意,的确能免下不少的掰扯麻烦,我觉得你这法子琢磨得不错。”
“是嘛!”自己的想法一如既往地得到支持,云胡心中欢喜,盛满碎芒的眸底透着耀眼的光晕,少顷,他复又兴冲冲地开口:“那我明日就去找宋管事儿再商议一下,早早把此事给定好,赶着杏子下市的时节,在甘盈斋推一波新品,一直卖苹果罐头,我瞧着大伙儿都吃腻了!”
“那、那爹爹不陪我了吗?”大福着急问道,他话听着一知半解的,不很明白,只知道将将接上盼了许久的爹爹,就又要送出门了。
“放心,自是会陪你的。”云胡捏了捏好大儿柔润双颊上的小奶膘,乐呵呵地哄道。
昨日青哥儿提起此事时,他没敢给准话,心里惦记着要回来探探谢见君的口风,便约了明日去茶楼里会面,想来都是熟人,即使带着大福一同前去也无妨,若是能见着长睿,尚且可以让两小只凑在一起玩玩,自年初在崇福寺一别,这俩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可再没见过面呢。
得知云胡这刚回来,就已经安排好往后的行程,谢见君心疼他跟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本想留他在家中歇息两日再出门,只话到了嘴边,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最后只嘱咐他莫要让自己太辛苦。
殊不知刚刚谈成几笔大生意的小云掌柜,浑身上下都是用不完的劲儿,别说是疲累了,他甚至觉得自己还能犁上两亩地,然后再劈两捆子干柴。
——
入夜,
谢见君提着灯笼从书房里回来,刚一推开卧房门,便瞧着云胡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坐在床边摆弄着他从小花娘那儿买来的花枝。
“要找个瓷瓶装起来吗?”
“走不开呢…”云胡无奈摊手道,他稍稍侧了侧身,让出背后的位置,就见睡熟的大福紧紧地扯着他的衣摆,只他一动就哼唧,嘴上念念叨叨的说着要找爹爹。
“这小崽子。”谢见君眉梢轻挑,上前接过云胡重新理好的花枝,又从柜子里翻出个玉壶春瓶,仔仔细细地添了水,将其搁放进去。
“今个儿怎么想起来买花了?”云胡一面指挥他将春瓶拿到大福够不到的柜子顶上,一面随意地问道。
“迎你回家,”谢见君言简意赅。
如此直白的回话,惹得小夫郎怔忪一瞬,须臾,嘴角的笑意径自蔓延开来,他腾出空来,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衣角从大福手里扯出,抱着人往床里面凑了凑。
大福如今重了些许,抱起来时还吃了劲儿,好在小崽子睡得够熟,被放下时也只是翻了个身,不晓得在梦里吃什么零嘴,咂摸咂摸嘴又迷瞪过去。
谢见君顺势褪去了外衣,上榻搂着小夫郎,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他僵硬的脊背。
云胡似是被顺毛的小狸奴,舒舒服服地眯了眯眼,往怀中贴近了几分,似是忽而想起些事来,他猛地起身,“我听满崽说,你带着大福去冬云山了?”
“是去待了几天……”谢见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飘忽。
“你既是有公务在身,怎么不同我说?去白头县不是要紧事儿,大不了推迟两天罢了,大福顽皮,你既要顾着东云山的荒地,还得照看他,哪里能忙得过来?”云□□声细气地嗔怪道。
“那边一切都好,没有需要操心的地方。”谢见君搪塞,担心小夫郎逮着这件事儿深究起来圆不过去,他慌忙岔开了话茬子,“同我说说,你在白头县这几日如何?”
云胡心思单纯,偏又不设防,只三言两语就被带偏了思绪,他重新躺回到床榻上,絮絮叨叨地跟谢见君讲起孙老太爷的寿宴。
“你是没见着,那孙员外家过寿搞得排场可大了,又是请戏班子,又是在城门口搭桌子施粥,敲锣打鼓热闹了一整日,晚些还放了焰火……”
提到焰火,云胡语气里满是惋惜,“若是你在,也能瞧见,那焰火看着漂亮极了,映得半边天都亮堂堂的……”
谢见君哪里敢搭话,孙家在护城河边放焰火时,他就抱着大福,站在离着云胡不远处的茶楼里呢,“没事,这东西还不是年年都有?等着今年过中秋,咱们也去护城河边瞧瞧。”
云胡不疑有他,听了这话便点点头,接着说起自己同怡翠楼齐掌柜,为了一分礼,你来我往交涉的事儿。
谢见君每日都会听李盛源过来同他报备,自是对这些事情再清楚不过了,但他稀罕云胡跟自己分享,即便一句话重复百边千边,他也不腻烦.
眼瞅着怀中小夫郎上眼皮和下眼皮打起了架,声音也含含糊糊地听不清楚,他扯过手边上的薄被,将人裹了起来,轻哄道:“睡吧,睡吧……明日肯定会是个好天儿。”
神思已经跌落梦中的云胡,不知所云地嘟囔了两句,再睁开眼时,屋外阴得厉害,窗棂缝隙间透进来的光,都似是裹着乌沉沉的雾。
“几时了?”他揉搓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向着空荡荡的卧房问了一句。
“刚过辰时……”谢见君打屋外进来,将沾湿的油纸伞搁放在门口,这天儿没能如他所愿,早起醒来时就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敲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叮咚作响。
“已是这个时辰了!”云胡乍然想起今个儿还约了宋管事儿,慌慌张张地抓过放在床边的衣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身上套,连扣子系错了也没发现,提上布鞋正要朝外走时,被拎住后襟,又提溜回屋里。
谢见君半蹲下身子,将他系错的扣子依次都解开,挨个系回原来的位置,“瞧瞧,三岁多的大福都会自己穿衣裳了,这做爹爹的人,怎么扣子都系不好?”
说着,他还学着自己好大儿平日里做鬼脸的模样,屈指刮了刮脸颊,“爹爹,羞羞……”
云胡双颊“腾”的涨得通红,好似拴在银杏树上祈福的红绸,耳尖上都浸着滚烫的绯意。
“你莫要打趣我了。”他声音如同蚊子哼哼一般,要凑得很近,方才能听得清楚。
偏谢见君最爱看他这腼腆羞赧的模样,一时生了逗他的心思,系正的扣子被一一解开,“学会了吗?自己来试试。”
云胡被问的一怔,反应过来脸颊愈发红了,仿若是要烧起来一般,他羽睫低垂,手有些抖,少顷,妥帖地穿戴整齐衣裳后,极轻地吐出一口气,“系、系好了。”
“嗯,做得很好,奖励你个小玩意儿……”谢见君敛起笑,从红绒荷包里倒出一只银掐丝烧蓝的镯子,扣在他的手腕上,小夫郎手腕生得白嫩细长,镯子松松垮垮地套住腕骨,在绰绰光影中闪着琉璃般的彩金。
“喜欢吗?”他莞尔问道。
云胡一双秋水剪瞳瞪得溜圆,“你何时买的?”
“想你的时候。”谢见君偏着门儿地不肯同他说实话,逗得小夫郎红晕未褪,又起一池波澜。
担心从这人嘴里再说出些不着五六的孟浪话来,云胡一刻也不敢多停留,登上马车的脚步,利索又带着一丝些微的慌乱。
黑沉沉的乌云一团团簇起,似是要破空砸落下来,朦胧水雾弥漫,在檐下织起一片潋滟的银帘。
起初,谢见君还能伴着飒飒的雨声,窝在府衙里处理堆积的公务,乏了便悠闲地吃上一盏清茶,只待晚些,混着泥沙的雨水漫上青石台阶时,他终于咂摸出了不对劲。
这雨来得太急,也太蹊跷了些。
第182章
谢见君见暴雨肆虐,顿感不妙,连忙唤人去将书院里讲学的陆同知给召回来。
等待时候,他也没闲着,让赵田带着几个府役去库房中,把经年用过挡水的沙袋重新翻找出来。
看得出来,这些东西许久不见人打理过,有些沙袋拎起来就漏了底,落得一地都是黄沙,大雨如滚滚洪水,翻涌而过,没多时就堆成了一座座小土堆。
没办法,谢见君临阵磨枪,去布庄现裁了十几匹粗糙结实的混纺布,集结了城中手艺精湛的裁缝们,着急忙慌地赶制了数十个布兜,填进砂石和敲碎的土块,堆放在地势低洼的地段。
陆同知姗姗来迟,他安顿好府学的学子们才匆匆忙忙地赶过来,这雨来得迅猛,不过一个时辰,好些地方的积水漫过了膝盖,直逼腿根,他身着蓑衣,头顶竹编的笠帽,即使裹得严实,下马车时照旧被浇了个透,衣摆用力一拧,哗哗砸落的水珠在地上汇成一处小水洼。
“大人,雨下得太大了,下官回来一路上,瞧见许多屋舍都被水灌了。”他扯着嗓子,扬声吆喝道。
雷电在厚重的云层中肆意叫嚣,淹没了他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谢见君背手立在屋檐下,眉头紧拧,一语不发。云胡早上出门,一直到现在还未归,不晓得是困在了茶楼里,还是堵在了回程的路上,他这心里焦灼得厉害,想出门迎迎,又实在脱不开身。
“大人,咱们怎么办?”陆同知丢掉了无用的蓑衣,只带着一顶碗口大的竹笠走上前来。
“去把轮休的府役,全部召回来。”谢见君沉吟片刻道。
陆同知就等着他发号施令,如今得了吩咐,便忙不迭地张罗起来,约摸着两刻钟,所有府役齐齐聚在府衙之中。
暴雨没有丝毫减弱之势,反而愈下愈烈,似是要将这一整座小城吞没其中。
“宋岩,你找两人去盯着府城南面的濉河,一旦水位升高,立时回来禀报!”
比起眼前下起来没头的大雨,谢见君更担心河水暴涨,介时倒灌进城中,百姓们可就跟着遭殃了。
宋岩亦是晓得其中的厉害之处,当下就点了人,安排前往城南,时刻关注着濉河的水位涨幅。
“赵田,你寻一匹脚程快的马,去崇福寺,问问那悟心主持,可否借寺中禅房一用,供百姓们上山避难。”谢见君马不停蹄地继续安排差事儿。
赵田抱拳,正要退下。
“等等……”谢见君出声,将人唤住。
“那崇福寺三千石阶,并非所有人能在这种恶劣时候深一脚浅一脚地攀上去,你带二十人,找出府衙库房中的油苫布,去半山腰上搭建能落脚休息的棚子。”
“至于余下的人……”他扫视了一圈,“众将士听令,所有人遂本官一道儿入城,凡是家中无壮丁者,检查其粮食储备,以及屋舍漏雨情况,老弱妇孺,身有残疾,且行动不便之人,均带离原处,安置去崇福寺,切记,转移过程中二人为一组,一切以百姓安危为基准,不可携带过多的行李,徒增负重!”
暴雨倾盆而至,他的声音铿锵坚毅,给每一颗动摇忐忑的心窝子里,都揣上了一块妥帖安心的巨石。
府役们一呼百应,三三两两地分成数十小队,有条不紊地四散开来,直奔城中各处人烟聚集的小巷。
谢见君虽是一城知府,但一向不搞那些前呼后拥的架势,这回抢险,也只叫二八年纪的乔嘉年跟着。
这小子是上个月将将致仕的乔大爷家的独子,府役这门行当,大多都是父子相承,知根知底,用起来方便又省事儿,只是孩子年纪尚小,做事儿来难免有些毛手毛脚,但好在无伤大雅,谢见君瞧着人生得机灵,就常带在身边教导着。
“将蓑衣穿好,莫要淋了雨,回头再生病……”
“等会儿老老实实地跟着我,别乱跑,记得我说过的话……”
半大小子最容易一意孤行,自作主张,他想起家里那不安分的两小只,又不厌其烦地叮嘱了好几遍。
乔嘉年点头如捣蒜,拍着胸口保证说自己记住了,一切行动,必定谨遵知府大人的嘱咐。
谢见君并不很信任地看他一眼,顺手将竹笠扣在他毛躁躁的脑袋上,半哄骗半威胁道:“你最好给我记得你打过的包票,若是贸然行事,不听劝阻,等着回来挨板子吧。”
乔嘉年喉咙一哽,点头愈发用力,险些将竹笠都抖掉。
二人穿戴好,将要出门。
“哒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谢见君下意识地停驻脚步,循声望去,果真是自家的马车。
等不及他开口,马车里探出半个脑袋,“阿兄,这城中到处都是半人高的水坑,你要去哪儿?”
许是淋了雨,满崽高高束起的头发一绺绺地搭在肩头,身上还裹着云胡的外衫。
“去城中瞧瞧,这雨来得急,不少百姓的屋子都有些破旧,怕土墙屋顶泡软了,砸塌下来伤着人。”谢见君温声解释道。
“阿兄,那我陪你一起去吧。”满崽毛遂自荐,他如今已是个大人了,肯定能帮得上忙。
“胡闹,这是什么好玩的事儿吗?”谢见君的语气听上去些许严厉,小崽子登时就哑了嗓子,不敢再开腔。
圆溜溜眼尾垂下的小狗眼睛眨巴眨巴,瞧着就可怜,做阿兄的心一软,从高台上一脚踏入漫至膝盖处的水窝里,这府衙后院的门坎儿处,都被李大河架上了挡水的木板,如今跨过去有些费劲,连昌多的个子,也得在中间绊一下,他便张开手,将人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王婶煮了姜汤,等会儿多喝几碗暖暖身子,阿兄出门在外,家里就拜托给你了,我们满崽是个大孩子,会帮着阿兄照顾云胡和大福的,对不对?”
“好!”满崽爽快应声,双脚落地后,又连忙接过谢见君递来的大福,俩人像接力棒一般,配合默契。
最后被抱过水洼处的人,是云胡,晓得自家夫君职责所在,小夫郎唤住护送完人就要走的谢见君,闷头从斗柜里翻出两件保存完好,一直舍不得穿的油衣。
“雨露重,蓑衣不顶用,你们穿这个。”说着,他便递上前去。
谢见君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来,转身丢了一件给乔嘉年,二人利落地脱下稻草蓑衣,换上了轻飘飘,挡雨防水的油衣后,相继消失在缠绵的雨幕中。
————
一路淌水到甜水巷,谢见君站在齐腰高的冰凉雨水中,疑惑不解,按理说城中家家户户的地底下,都修建了排水用的下水道,雨下得再大再密,也不应该会漫至这么高的位置。
乔嘉年见他眉心紧锁,似是猜出了他在想什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道:“这城中的下水道,好些年不曾清理过了,又有百姓常往里面倒自家的污水烂菜叶子,怕是早就堵塞了,亦或是陶管破损严重,已是不堪其用……”
谢见君闻之颔首,他倒是没想到,这城中的积水,远超预料的情况,沿街过来,好些百姓都在家门口堆砌了木板砖石,用来抵抗源源不断涌进来的雨水,不过好在府役们动作快,那些个住在一眼看上去就要坍塌的屋子里的人,已经被送到了崇福寺,腿脚利落地进禅房,行动不便者暂时住救济棚子。
雨势凶猛,凛冽的风裹挟着雨水,密密匝匝地砸下来,先前柔软的雨点,如今都化作一柄柄尖锐的利刃,扎的人身上生疼。
他和乔嘉年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扯扯油衣,在狂风烈雨的蹂躏下,连油衣都抵抗不住。
在将一两三岁的稚童,从摇摇欲坠的屋子里抱出来时,谢见君果断脱去了已有些碍事的油衣,将他全须全尾地裹起来。
“等着乔嘉年把她奶奶接出来,一并送去崇福寺吧,这家里住不得了。”他高举着孩子,又淌了一路的冷水送出巷子,交给早等在外面,帮忙接人的陆同知。
“大人,这点小事儿交给下官去做便好,哪能叫您这般操劳,快些坐下歇歇。”陆同知体贴道,他见谢见君走路有恙,担心受了什么伤。
“无碍。”谢见君摆摆手,徒留乔嘉年一人在那间破旧屋子里,他实在不放心,又抽调不出旁人来,只得自己再返回去。
淌水淌了许久,当初福水村走山时,被乱石砸伤的腿开始隐隐作痛,他不得不扶住两侧的土墙,放慢脚步,前些年,云胡担心留下病根,每每到梅雨时节,都会拉着他熏艾,已是好久没有疼过了,谁知现下竟是这般不爽利。
然他不过皱了皱眉头,缓了片刻后,便继续往前走。
乔嘉年正背着腿脚有些跛的老汉朝门外走,方才谢见君叮嘱过,说这儿不安全,让他早些离开,刚跨出门坎儿,后背上的老汉剧烈地挣扎起来。
“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大爷,您别乱动了,我这就背您出去了,有什么事儿出去再说!”乔嘉年以为自己的姿势不对,惹来老汉不舒服,靠着墙调整了一番。
哪晓得老汉挣扎得愈发厉害,“我那银锭子还放在枕头底下没拿呢!哎呦,那可是我小孙子上学的束脩,可不能丢了啊!”
“大爷,不会丢的,我们大人说了,有府役在周围巡逻呢!”乔嘉年淌着水本就走不快,每一步都得踩稳了才敢下另一只脚,老汉一直折腾,更是让他左右摇摆,连身子都真不稳了。
“你说不会丢就不会丢?要是丢了,你供养我小孙子上学?快放我下来,我自己回去拿,淹死饿死病死,都不用你们操心!”
乔嘉年无奈,寻了处高台,将老汉搁下,“大爷,您且在这儿等着,我去给您找,行不?”
老汉这才消停下来,鼻孔里闷出来一声哼,“我那银锭有多沉,我可有数呢,你别有歪心思,不然,我去你们知府大人跟前,告你一状!”
乔嘉年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道这老汉事事儿还挺多,但即便这般抱怨,他还是返回方才的屋中,沿着老汉提过的地方,仔细地翻找起来,想着赶紧找到,赶紧走,知府大人发了话了,让他别在这儿逗留。
不成想老汉是年纪大了,还是无中生有,他翻遍了整张床铺,都没能找到那银锭子,正当犹豫之时,只听着头顶一声轰隆隆的巨响,似是有什么重物,直挺挺地砸到了屋顶上,紧跟着破碎的瓦片哗啦啦地往下掉。
乔嘉年吓得抱头鼠窜,眼见着几根粗壮的房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他歪倒过来,半截子屋顶被掀翻,他一时僵在原地,脚下似是生了根一般,拔不动腿,末了,干脆就绝望地闭上眼睛。
谁料屋顶塌落之处,一双坚实有力的手抵住,谢见君紧拧着眉头,瓢泼的大雨砸落在他绷直的下颌骨上,一道银光闪过,他阴沉的神色半隐半现,乔嘉年跌坐在地上,两股战战。
那极力压制怒气的吼声刺破了滂沱的雨帘,传入他的耳中,
“小兔崽子!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滚出来!”
第183章
乔嘉年原是被坍塌下来的房梁,吓得七魄丢了三魄,转瞬又被这记吼声,唤回了两魄,他腿脚发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抬眸对上谢见君愠怒的眼神,一身汗毛直挺挺地竖了起来。
“还不走?”
他恍惚点头,手脚并用地从屋里爬出来,像只刚刚破壳,便急于回到海里的小海龟。
但眼下没人觉得这姿势好笑,谢见君确信他安全后,才向后撤开一大步,松开了抵住雨水冲塌的土墙上的双手。
“轰”的一声,土墙没了支撑,应声而倒,溅起半尺高的水花。
“我是不是说过,让你不要在这儿逗留?”谢见君微眯了眯眼,将人从地上提溜起来。
“是说、说过……”乔嘉年摸着脑袋,心虚应答。
“你来之前如何跟我打的包票?!”谢见君反问,“我三令五申地叮嘱你,你全然不当回事儿,方才情况那般危急,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同你爹交代?”。
他鲜少有如此直观表明自己情绪的时候,故而乔嘉年只愣怔了一瞬,便磕磕巴巴地替自己辩解起来,“大人,属下本来背着那个大爷走出数丈远了,只他说有个银锭子丢在家中,还说那是给他小孙子上学要交的束脩,我这才回来找的……”
他声音愈来愈低,到最后,竟是生不出半点底气,论起来,其实是他一时生出恻隐之心,把知府大人先前的叮嘱抛之脑后了。
“还敢顶嘴?!”谢见君冷着脸呵斥。
担心久留再引起坍塌,他捏住乔嘉年的后颈,仿若拎小鸡仔似的,把人拎出了屋外。
巷子里,老汉穿着“小鸡仔”身上的油衣,盘腿坐在高台上,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银锭子,见二人出来,问乔嘉年。
刚挨了训,乔嘉年不敢搭话,只闷闷地道了声“没找到……”
“你这竖子,我那银锭分明就搁放在枕头下了,怎么就没找到?怕不是你独吞了吧!”老汉气急败坏,登时就站起身来,想要同他理论。
“大爷,这银锭子只要是有,便丢不了,如今您瞧这风急雨骤的,还是先送您去崇福寺避难吧。”谢见君温声劝解道。
说着,他松开手,使了个眼色,让乔嘉年去将老汉带走。
老汉跟头犟驴似的,见不着钱,任乔嘉年说破了嘴皮子,也不肯跟他离开,还嚷嚷着定然是这小后生见钱眼开,偷摸拿走了,不给他。
乔嘉年好一通叫屈,他囊中再羞涩,也断然不会趁火打劫,动旁的歪心思。
眼瞅着积水愈发蔓延了上来,谢见君见劝不动老汉,心头一阵烦躁,“再不走,咱们都得被困在这儿!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当然是要我那银锭子!”老汉梗着脖子,倔强回话,大有要同银钱共进退的架势。
谢见君一把扯过懵懵懂懂的乔嘉年,转身就往小巷外走,现下大雨如注,多在这儿耽搁一刻,那些得不到救助的百姓,便危险一刻,他身为知府,是要护一城百姓安危没错,但绝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电光晃耀,一记闷雷落下,老汉打了个哆嗦,他孤零零地被困在高台上,下面是齐腰高的水,哪里也去不得,须臾,他扯着破锣嗓子,吆喝道,“要命!我要命!”
谢见君淌着水,本就走得不快,闻声便让乔嘉年掉头去将老汉背出来,走至一半,接应的陆同知便带人赶了过来。
他朝着走过的路回望了一眼,长巷中空无一人,黑褐的浊水夹杂着碎枝烂叶,砂石土砾不断地朝这边涌来。
“陆大人,这条巷子的民户方才都走得仓促,不少人家的财物都未来得及收拾,恐会被不轨之人趁乱摸了去,你留两个人在这儿巡逻,另外看看那些留在此处的人家,可否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陆同知听了嘱托,当下就留了两个年轻的府役,其余人跟着撤走。
“崇福寺那边可有回信儿?”谢见君攥干衣袖上的水,抹了把脸,紧接着追问道。
“大人放心,悟心主持正带着寺内僧侣,在崇福寺的半山腰上,帮着搭建临时避难用的救济棚,好些妇孺刚刚都被运送了过去,也都力所能及地帮忙呢”陆同知将自己从府役那边听来的消息,一一都说给他。
“那便好。”谢见君闻之,稍微宽下三分心,要知道,这甘州府城虽只是个小城,但林林总总也住了数千户人家,转移民众容易,如何安置可是个麻烦事儿,幸而那崇福寺位在高山,甚少会受暴雨影响,悟心主持又宽和仁善,这才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风雨晦暝,天色昏暗得如同被一个巨大的罩子包裹了起来,压得每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
“先救我大胖孙子!我们老陈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一个心肝儿哩!”暴雨中,婆子细长尖利的叫嚷声尤其听着刺耳。
宋岩适才查探完前一家屋舍的漏雨情况,就被那婆子拽来了自家院子门前。
“官爷,俺们家这屋子不能住了,方才院子里柳树被雷劈倒了,把屋顶砸出个这么大的口子,老身魂都要吓掉了!”婆子一面说,一面还比划着,“你们这些当官的,可得要保护好我们百姓呐!”
“大娘,您放心,我这就让人带你们出去。”宋岩好声好气地安抚着,被婆子堵在门口,他只得垫脚,想看看里面的情况。
“要塌了!屋子要塌了!”一汉子抱着襁褓中的被打雷声惊得不住啼哭的婴孩,急急慌慌地跑出来,一年过半百的佝偻老汉紧随其后,怀中揣着个油布裹起来的大包袱。
“娘,快走,趁着水刚漫上来,咱们赶紧走!”汉子推搡着老妪往巷子外走。
“孩他爹,咱家的银钱地契都带好了吗?”婆子哄着哇哇大哭的娃娃,问及老汉。
“拿上了,都拿上了!我办事儿,你还不放心,在这儿裹着呢!”佝偻老汉拍了拍怀中的包袱,信誓旦旦道。
宋岩在一旁翻了个白眼,屋子都要塌了,还不忘惦记着这些身外之物。
然确信一身家当都在这儿的婆子,谄笑着扯住他皂服的衣袖,“官爷,俺们一家子人齐全了,您说好送我们出去的,可别半中央把俺们丢下!”
宋岩冷冷地应了一声,见几人腿脚都算是利落,便将自己身上的蓑衣和竹笠脱下来,掩住老妪和婴孩,三步并做两步,引着他们奔至巷外。
“里面如何?”将将赶来这边的谢见君瞧着他背着老妪,浑身湿津津地淌水出来,赶忙上前搭了把手。
“回大人,这是乌衣巷最后一家人了,一等就让赵田他们护送去崇福寺。”宋岩腾不出手来行李,只得低眸回话。
谢见君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说声辛苦,眸光扫过年轻汉子怀中的婴孩,小小一只,似是还未及满月的模样,便下意识地开口,“孩子的娘亲呢?”
“娘亲?”宋岩茫茫然地重复了一声,“坏了,我说怎么少点啥!”
他揪过年轻汉子,“方才说人齐了,我问你,你家娘子去哪了?”
汉子被问了个怔忪,回过来神来才一脸轻松道,“她坐月子呢,人走不开,我也搬不动……”
话音刚落,面前倏地闪过一阵风,问话的二人都不见了影子。
“大人,怪属下疏忽了,还请您责罚!”返回那塌了一半的屋舍的路上,宋岩止不住地悔声道歉。
方才若不是身后的照壁突然砸下来,他如何也得进院子看看,倘若去瞧了,定不会留那女子独自在家中。
谢见君薄唇紧抿没搭话,临到卧房门口,他轻叩了两下,等着屋里的女子穿戴好衣裳,回了话,才推开斑驳破旧的木门。
地上的水已经漫过了脚腕,女子挪动身子,挣扎着想要从炕上下来,她看起来像是刚生产完没几日,脸上毫无血色,又因着突然的暴雨和涨水,求助无门,眼神中满是惊恐。
谢见君扫了一眼炕上铺着褥单,大抵许久不曾拆洗过,他手下稍微用点劲儿,一扯便撕破了,想来那些人在逃难时,都可以随意地丢下正在坐月子的孩子娘亲,平日里必是也不会给很好的照顾。
无奈之下,他不得不冒着雨,从旁个卧房里翻找出几床干净的被单,隔着厚甸甸的被单,上前将行动不便的女子一整个打横抱起。
那女子认得谢见君的身份,一时惊慌失措,身子腾空时,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那声音里也不由得带上了颤音,“大、大人,民、民女无碍,可自己下来走!”
“你现下身子正当虚弱,如何能经得起折腾?放心,我这就带你出去,孩子还在外面等着你呢……”晓得生产之人的辛苦,谢见君先是借着孩子,安抚了女子两句,继而稳稳当当地抱着她,朝屋外走去。
宋岩见此情形,瞳孔瞪得溜圆,张手就想上来迎,“大人操劳,此等小事儿,交于属下便好,哪能让您以身犯险!”
担心过多的动作会让女子本就不爽利的身子愈发雪上加霜,谢见君侧身躲开,让他去寻人抬步舆过来。
这步舆一来更妥帖舒服些,二来,巷子外的空地上人多眼杂,俩人身份有别,他这般贸贸然出去,虽是情急之下不论伦理,但也有损女子的清白名声,尤其她那些夫家人,看面相就不是什么通情达理的人。
目送抬着步舆前来的府役将女子接走,谢见君顾不得歇口气,唤上乔嘉年,就又赶着去下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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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连绵的天儿,连熹微晨光都来得早些。
一行人在城中足足忙活了一白日,加一整夜,天将将亮后,才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或坐着闭目养神,或躺着和衣而眠。
谢见君累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加之又淋了雨,淌了水,数年前受伤的腿疼得厉害,竟是连起身都费劲。
一想到大伙儿跟着奔波了许久,饭也没吃,水也没喝上,他强撑着精神头,招手让宋岩等人想办法去内城里面弄点吃食来。
宋岩应承吩咐,随手点了几个府役,一道儿出去转了一圈,约摸着一刻钟后,数人两手空空,苦着脸回来,“大人,内城积水有三尺高,酒楼茶肆这会儿都屋门紧闭,您没瞧见,平日里最热闹的那条街,如今一片狼藉,半个卖东西的小贩也没有……”
谢见君虽早先预料到可能是这般情形,但当下听着宋岩带回来的消息,他眉头不由得紧拧成一团。
正当发愁如何解决吃饭问题时,“好香啊!”最先闻着味儿的府役们,一个两个地坐直了身子,使劲儿地嗅着这从天而降的饭香味。
“快看,有人给咱们送吃的来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众人的眸光齐齐被吸引了过去,连谢见君都跟着回眸。
就见朦胧雨雾中,一行淡淡的影子朝着他们歇息的地方,缓缓走过来。
从模模糊糊地认清远来之人,是自家那位小云掌柜的一刻起,他紧皱的眉头松动,眸中的倦意和忧虑,如潮水一般汹涌消怠而去,取而代之是满满的温柔的爱意。
第184章
昨个儿夜里,云胡担心谢见君,一整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窗外雨声飒飒,他遥遥听着府役们打跟前匆匆而过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吆喝声,愈发地坐立难安,躺也躺不下,坐也坐不住,索性便唤来守门的李盛源,劳他跑趟腿,以三倍的月俸召回了甘盈斋大部分的伙计。
一行人在灶房里忙得脚不沾地,今晨天儿微微亮,就马不停蹄地将做好的吃食,拿油纸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搁放进竹篮背篓里。
城中内涝严重,拉货的板车一下水就陷了进去,摸过膝盖的浑水连扁担都用不得,无奈之下,云胡寻人心切,干脆背上竹篓,胳膊再挎上两个竹篮子,双眸一闭心一横就迈进了水洼里,身后伙计纷纷跟随,凡是有些力气,能拿得动,身上都挂得满当当,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淌着水,摸索了过来。
“甘盈斋给众将士做的素饼和米粥,你们忙了一天一夜,都辛苦了……”
云胡带着人,将吃食挨个分给靠着墙休憩的府役们。
这素饼内馅儿抹了荤油,添了油滋滋的脂渣,虽是昨夜烙的,但一直拿厚棉布捂着,这会儿摸上去还有些温和。
那米粥熬煮得糜烂浓稠,筷子插在上面屹立不倒,其中还加了金黄金黄的鸡蛋丝,光是闻着,便让人止不住地咽唾沫,更何况是这群饿了许久的府役,几乎要将这些吃食奉作佳肴玉酿一般珍视着。
晓得面前这位甘盈斋的小云掌柜就是他们知府大人的内子,大伙儿虽一个劲儿地往嘴里扒饭,但道起谢来都不敢含糊。
“谢谢夫人……”
“谢谢……”
云胡摆摆手,让他们莫要在意这些礼节,还主动招呼那些脸色青白,瞧着虚弱的将士,让他们都喝上一碗今早上刚熬的姜汤,好驱驱身体的寒气,在水里泡那么长时间,饶是再强健的身子骨也撑不住。
眼瞅着自家小夫郎往这边越走越近,谢见君朝着站在他身后的乔嘉年招了招手,“快快,赶紧扶我一把!”
他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让耳尖的云胡给听了去,撑着乔嘉年搭上来的胳膊,勉强站起身来时,还稍稍活动了下一侧僵硬酸麻的腿,尽量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与平常无异。
“你怎么过来了?”他接过盛满米粥的小碗,笑眯眯地问道。
“来查岗,看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云胡一本正经道,趁着无人敢往这边张望,偷摸塞给他两个白水煮熟的鸡蛋,“先吃了这鸡蛋,单独给你留的。”
谢见君脸上的笑意更甚,眸光中的温柔将面前的小夫郎,完完整整地笼罩起来,他眉梢微挑,莞尔打趣道:“如何还许我吃上独食了?这要让人瞧见,多不好?”
“瞧见怎么了?你是我夫君,自是要独独给你多准备一点的。”云胡说得理直气壮,垂眸瞧着他剥蛋壳的手,都止不住地发着抖,心中忽而泛起一阵酸涩,“我来给你剥。”
谢见君啃着素饼,安心地等待小夫郎的投喂,二人相囿于这一方角落,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光顾着给我们忙活了,小云掌柜吃早饭了吗?”
“我吃过了,出门前就吃了。”云胡将剥好的白嫩鸡蛋搁放进米粥里,催促着他快些吃。
“家中可好?雨水倒灌进去了吗?”谢见君不紧不慢地吃着粥,追问道。
“都好都好……”知道这人还得接着关切,云胡干脆像倒豆子似的,巴拉巴拉都交代了出来。
“许先生担心义塾的书沾染潮气,昨个儿如何也要坚持过去瞧瞧,我劝说不住,便让昌多跟着同去,好在义塾那边地势高些,还有膳堂和铺盖,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事儿。”
“王婶子和大河叔在家中看顾大福和兰月,周时雁被我安排在甘盈斋忙活着给你们做吃食……”
见小夫郎将家里人都交代了个遍,偏偏没提满崽,谢见君咽下口中有些噎的鸡蛋,“满崽去哪儿了?他不在家里?”
云胡心里咯噔一下,望向自家夫君的眼神中,倏地带上了些许的心虚,“我同你说,你回头可莫要训他。”
谢见君闻之,抿嘴失笑道:“我何时有这般凶?竟叫那小混蛋还要说服你,一道儿瞒着我?”
“还不是昨个儿你走前说人家胡闹?”云胡嗔怪,“不过,他也没惹什么麻烦,只是府役在城中招募农户,说崇福寺那边被救助过去的人太多,一时忙不过来,他说与其在家没头没尾地担心你,倒不如去帮忙做点正经的事儿,遂一早就跟李先生出门了。”
“我猜也是,这崽子搁家里闲不住。”谢见君了然,满崽的性子他再熟悉不过了,昨日若不是雨势滔天,他也不会如此坚持,将人留下。
“对了,你们等下还得去内城吗?”云胡偷摸看这做阿兄的人神色如常,不见愠怒之兆,便壮着胆子问。
谢见君颔首,目光遥遥望向城中,须臾开口道:“趁着这会儿雨势减弱,待大伙儿休息片刻,就出发去西面和北面的城区。”
云胡听完,浅浅应了一声,“你若是还去城中,我便不跟随了,左右铺子里有周时雁在,你等差人去取吃食便是,我想去崇福寺瞧瞧。”他总归是放心不下满崽,想着被救助的民户只增不减,他过去帮着添根柴火。
“行。”谢见君一时顾不上崇福寺,就唤来陆正明,让他护送云胡过去。
短暂的相聚之后,又要面临着分别。
谢见君长臂一捞,将小夫郎搂进怀中,朦胧雨雾中,二人紧紧相拥,随后又各自奔赴各自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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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崇福寺走的路,需得经过府城的主街,现下主街浑水肆虐,水流速度极快,云胡身子骨单薄,淌在水中站都站不稳,依靠着身上的麻绳和陆正明的搀扶,才艰难地走到崇福寺山脚下。
云胡到时,满崽正同崇福寺主持一道儿给灾民们分粥,“去歇会儿吧,我来。”
他接过锅铲,把小崽子替了下来,顺手给面前的女子碗中添满粥。
“云胡,你送来的粮食不够了,吃完这顿,还不知道下一批救济粮啥时候能到呢……”满崽蹲在一旁,双手拖着脸颊,发愁道。
“你去同你师傅知会一声,看能不能找钱德福联系下城中粮商,先去买些来,亦或者下山路上,寻着你阿兄,让他给想想办法……”
缺粮是个大事儿,山上救助了这么多灾民,里面不乏有老人和孩子,可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
满崽听了吩咐,掉头就去找李盛源传话,云胡刮完锅底的最后一粒米后,也被后面赶来的王喜接替到一旁歇息。
“吃这么多东西有啥用?也不下奶,瞧把我大孙儿饿得!”一处昨下午刚刚搭建起来的救济棚下,传来一婆子的埋怨声,还夹杂着婴孩的阵阵啼哭声。
民户们被救助来这儿,本就闲得无聊,想找些乐子,乍一听着动静,凑热闹的天性使然,便都齐齐地循声望去。
就见那婆子双手掐着腰,嘴里不停地说着些难听的话,指责他家刚生产完还在坐月子的儿媳没有奶水,喂不饱孩子。
那儿媳也是个老实姑娘,被这般不留情面的地斥责,还不敢吭声,只紧皱成一团的眉头彰显着此刻她有多难堪窘迫。
云胡看不过眼,起身凑上前去,拉下油苫布的帘子,挡住了女子被扯乱的衣衫。
“大娘,您快少说两句吧。”他不耐开口,“您家儿媳身子本就虚弱,昨日又淋了雨,遭了折腾,难免会有些不爽利,但这也不是她的错,您何至于这般咄咄逼人?!”
“哪儿来的小哥,管闲事都管到我家来了!”婆子愈发来劲,“她是我家儿媳,我说她两句,怎么就听不得了?我大孙儿饿得嗷嗷哭,她这当娘的,一点劲儿都使不上,可不就是个废物?难为我家当初还花了三两礼金迎她过门呢!”
“娘,您别急,再等一会儿,我这刚吃完东西,等下我再喂喂试试……”女子低声嗫嚅道。饿着的是自己的孩子,她自是最心疼了。
“没用的东西!”婆子往地上啐了一声,兀自寻了块石头坐下。
棚内气氛一时压抑难耐,女子脸色苍白,抬眸望向方才护着自己的云胡,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意。
云胡生了恻隐之心,“你别慌,我去帮你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乳母在山上。”
“找什么乳母,那是富贵人家家里才用得起的,我们这小门小户,可不敢请。”婆子站起身来,指着云胡骂骂咧咧道:“你是什么人,少来操别人的闲心!”
“你说他是什么人?”一向护短的满崽骤然出现,不由分说将云胡护在身后,“你们方才吃的这些米粥,还是我嫂嫂铺子里的东西呢!”
那婆子一听云胡是个商户,登时眉头一皱,眼眸中闪过一丝轻蔑,“一哥儿居然在外抛头露面的做生意,不要脸。”
满崽最听不得有人诋毁云胡,“你胡说什么鬼话?!吃了我们家的东西,狗嘴里还吐不出象牙来?”
“咋了,我说的不对?”婆子语气轻佻地反问道:“这谁家的女子和哥儿不是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务,照顾婆母和老公公,你这嫂嫂,不清不楚地跟一堆汉子凑在一起,还做生意?这要放在我们家,都是得被打断腿浸猪笼的!也就你阿兄是个冤大头,愿意要这样的人做夫郎!”
满崽大怒,撸起袖子就要同那婆子干架,被云胡一把搂住腰,带离到一旁,“乖乖,咱不跟这种人生气。”
哄完,他径直看向那理不直但是气壮的婆子,
“我夫君向来体贴,别说是照顾孩子,就为了让我心无旁骛地在外行商做生意赚钱,不被这些琐事儿累赘,他甘愿家里家外地两头忙,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也不曾提过让我在家中相夫教子,操持家务!”
三两句话,噎得婆子哑了声。
偏偏小云掌柜觉得不过瘾,顿了顿声后,又给自己添补了一句,“至于你说的打断腿浸猪笼,我想,他大抵是不敢的,你若不信,尽可以等他来,亲自问问他!”
第185章
婆子在家中颐指气使了多年,何时受过这等气?
她“呼哧呼哧”地大喘着粗气,哆哆嗦嗦地手指着云胡,正要发作。
“你还想不想让你这大孙子填饱肚子?”云胡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来,一开口就精准地拿捏了她的命脉。
婆子的满腔愠怒硬生生地咽回了肚里,一想到这小哥儿此举,也是为了自己的大孙子,她不敢再说什么,末了,只恶狠狠地剜了一眼自家那不争气的儿媳,便任由云胡上前搀扶起女子,抱上孩子便出了棚子。
“这事儿急不得,你且要先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棚子外,云□□温和和地安抚着女子。
“我婆母她……”女子煞白的脸上闪过一抹难堪,“我婆母她说话不中听,还望您别同她一般见识。”
云胡摆摆手,表示自己并没有将这些话往心里去。他方才同那不讲理的婆子起了冲突,偏偏又略胜一筹,怕自己一走,婆子把气洒在可怜女子身上,这才将母子俩一起带走了。
现下找了一处空闲的棚子,他安置好俩人后,便和满崽四下里打听起来,然寻了一圈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借乳之人,眼见着女子急得直上火,孩子也饿得大哭。
“先喂些米汤,或者是米糊糊吧。”他无奈道,心里盘算着之后下山,找小贩去买些羊奶来。
拢共还余了一小碗精米,因着府役带来消息,说午时之前,会送新的粮食上来,他便着人将那精米熬煮出细浆,搁置温和后,交于女子,喂给那嗷嗷待哺的小婴孩。
小婴孩灌了一白瓷碗的细米浆,许是不再饿了,咂摸咂摸嘴就睡了过去,云胡跟着松下一口气,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救济棚,同女子说道,“左右这棚子现下还是空闲,你且在这儿歇息上片刻。”
女子挣扎着起身,给云胡行礼道谢,“民女谢过您的好意,只是想来婆母惦记孩子,我还是带儿子回去吧。”
“你若这样回去,保不齐她还会为难你,待在这儿多好,我瞧着她也不像是会主动摸过来……”云胡开口留人。
“她到底是民女的婆母,孩子的奶奶……”女子面露苦涩,但仍未被说动。
她既是坚持,云胡再不好强留,便让东哥儿将她母子又送回了原来的救济棚,后听着东哥儿带回来的消息,说那婆子果真不待见她这儿媳,见她二人回来,一把抢过熟睡的孩子,掉头就嫌弃她不中用,胳膊肘朝外拐,总之那倒出口的,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云胡浅浅地吐出一声叹息,一时不知作何感叹。
“大雨来了……”满崽掀开救济棚的油苫布,侧身钻了进来。
早起雨淅淅沥沥下着时,大伙儿都以为这场暴雨将要停歇,谁知不过吃了个早饭的功夫,这雨势便愈发激烈起来,埋在众人心中的阴霾不由得沉重了几分,谁也说不准,下一刻能是个什么光景。
滂沱雨幕中,一声尖利的哭喊,给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又增添了一抹灰暗。
“出什么事儿了?”云胡敛去淡淡的忧虑,探身向外看去。
东哥儿打着油纸伞,站在棚子外听了一会儿,进来回话,“掌柜的,好像是有人在哭丧。”
哭丧,就意味着死人了……
云胡闻之愕然,连忙拿起搁放在角落里的伞,揭开油苫布便出了门,循声而去,满崽紧随其后。
同样听着动静,从自己棚子里出来的人也不在少数。
诸人或披着蓑衣,或打着伞,七七八八地将哭丧之人围成了个圈。
“哎呦,是他家汉子呢……”
“说是出去买东西,被水冲走了,溺死的……”
“这也怪了,那水分明只有齐腰高,不过就是踩在石子上滑到了,偏偏站不起来,人就这么没了……”
“好好一个年轻汉子,撒手人寰了,留下这孤儿寡哥儿何去何从呐……”
都是来崇福寺避灾的人,这会儿听着小哥儿的恸哭声,谁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别看满崽平日里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性子,但其实眼窝子浅得很,这会儿早已悄悄红了眼,背过身去,抹了把眼泪。
云胡听说那尸身肿胀得厉害,几乎辨不出人形,怕一朝生变,吓着这崽子,就让东哥儿先把他拉回棚子里去,而后将手中的伞向一侧偏了偏,罩在了伏在地上哭诉的哥儿身上。
“还以为只是下雨,没寻思竟然出了人命……”
“瞧瞧这雨下得越来越急,之后可怎么办?我们家出来时,屋顶都被砸塌了……”
“谁家不是?我养的鸡鸭都来不及安置,就被官爷带到这儿来了,也不知道家里啥情况……”
“这暴雨要是停了,咱们咋办?总不能在这小坡棚子里住一辈子吧?”
此话一出,众人像是吃了哑药一般,齐齐不作声了。
府役昨日带他们来崇福寺时,用的说辞是知府大人怕大雨生灾,让他们在此避难,可半个字没提,避难之后怎么安置的问题。
现下听后来人说,城中屋舍多处坍塌,想来是再住不得人了,这没了屋子,没了傍身的东西,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方才还在心疼那家中失了顶梁柱的哥儿,如今灾祸殃及到每个人身上,气氛忽而就变得微妙起来。
“一个个都还好好活着呢,怕什么?”云胡骤然出声,打破了此时的平静。
“知府大人既将诸位安置于此,便是想尽办法保你们性命,纵然谁也不想看到安居多年的府城遭受这无妄之灾,可当下事情已经发生了,聚在一起怨声载道有何用?”
“鸡鸭没了就再养,屋子塌了就再建,人只要还在,就比什么都要紧,再者说了,想想你们是如何到这儿的,又是如何安心住下来的,咱们知府大人,断断不会忍心看大伙儿,深陷在这水深火热之中!”
他声音不高,说出的话,也并非是什么漂亮话,却是给在场的所有人的心里都喂了一颗定心丸。
第186章
被寄予厚望的知府大人现下正忙着满城捞人,纵然府役先前知会过留在城中的民户,若非必须,尽量不要出门,但仍有人心存侥幸,赶着滂沱的大雨外出觅食。
“陆大人,您小心……”湍急的水流中,谢见君一把扯住陆同知系在腰间的麻绳。
“哎呦,年纪大了,腿脚不顶事儿了…”陆同知自嘲一声,扶着石柱勉强站稳身形,“这城中积水太深,人在水里根本站不稳,方才那老头,脚下一滑,眨眼就没了人影儿,也就是您反应极快,将人一把捞起,才没酿成大祸。”
“大雨如注,难免如此…”谢见君望着眼前滚滚而过的浊水,从昨日起紧皱的眉头便没有舒展过。
“短短两日,竟是比去年一整年的雨水都要密……若是提前得知此情况,咱们也能早做准备,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措手不及。”陆同知跟着感叹一声。昨个儿他在书院讲学,头着刚开始,还以为是平平无奇的下雨,直到山长来报,说山脚下的水直逼膝盖骨,他才急匆匆地驱散了学生,赶回了县衙。
谁知这一忙活,便是两天,本想着得空回家中瞧瞧境况,眼见着他们知府大人数次从自己后院的门前过,都不曾进门,他不得不歇下心思。
“陆大人,等会儿你带几个府役去一趟昌平街。”谢见君忽而出声,将他的思绪,从数里开外扯了回来。
他拱手应话,本以为是安排了新差事儿,不成想谢见君的下一句,便让他神色怔住。
“本官记得你家就在昌平街上,既是顺路,回去报个信,你这两天都独身待在外面,又赶上暴雨,家里人该担心了。”
“谢大人体恤,下官这就带人过去。”说着,陆同知随手从一旁避雨的府役中点了五个人。
一行人穿戴好蓑衣和笠帽,像捆蚂蚱一般,用粗麻绳将自己与前后二人牢牢地拴在一起,风驰雨骤,长街成河,他们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生怕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便跌入水中被冲走。
目送诸人消失在雨幕中,谢见君朝着同在酒肆檐下的府役们招了招手,预备着前往下一处集市。
“大人,您瞧那是什么?”眼尖的乔嘉年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手指向桥下。
谢见君顺着望过去,只见一木盆浮在水面上,伴随着急流,上下起伏,婴孩声啼哭声忽远忽近。
“糟了,是个孩子!”他骤然心里一沉,虽不知婴孩如何出现在此处,但若是不赶紧打捞起来,木盆眨眼就会翻入水中。
“来几个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木盆,连发号施令都不曾挪开视线。
很快便有三五个身形高大的府役走上前来,他们捞了一上午的人,彼此配合默契,麻绳一捆,相继淌进了浊水中。
谢见君跟着同行,一面走,一面拿小木棍,沿途戳戳点点地探路,原因无他,这条长街上原是有排水的石渠,平日里拿石板盖着,但因着经年累月的人行马过,加之被雨水冲刷了两日,早已经薄弱不堪,稍稍不注意,就容易一脚踩空陷下去,他担心孩子没救上来,再给搭上自己人。
越往桥下走,积水越深,快要半中央时,已经没过半胸,好在此行搭救的人身量都高,不至于受制于此处。
本以为只有个被涌动水流推及到此处的影儿,然到了跟前,他才瞧着那木盆双耳,皆用麻绳捆着,麻绳的另一侧则是系在一哥儿身上。
那哥儿不晓得被困在此处多久,好不容易等到人过来,抬手指了指那木盆,“劳烦救我孩子……”,他声音听上去沙哑虚弱,似是在这儿呼救了许久。
府役长臂一捞,连盆带孩子一并举过了头顶。
“你怎么样?”谢见君瞧着哥儿神色有异,等着府役救下孩子,便关切问起。
“我身子卡在石板里,动不了了……”小哥儿艰难道,似是怕众人不信,他还憋了口气,费劲地挣扎了一下,只听着水下传来闷闷的石板晃动的声音,人却是纹丝不动。
最担心的事儿没发生在府役身上,但让这小哥儿遭了殃,谢见君不敢贸贸然地上手,而是同几个府役一道儿憋气,潜下黑褐色的浑水中,想看看现今是何种情况。
果真如小哥儿所说的那般,他腰以下的地方都卡在石板中间的窟窿里,而原是可以随意挪动的石板,如今倒是牢牢地嵌在石渠上,边缘处还被杂草灌木包裹着。
“大人,怎么办?”宋岩的脑袋浮出水面,吐出一连串的气泡。
谢见君探手扣住石板的缝隙,用力地向上提了两下,一时没提动,他眉心蹙了蹙,“等把这石板给砸开……”
眼下也没有旁的法子,宋岩重新返回到方才他们歇息的酒肆檐下,找了两把锤子和撬棍,又小心翼翼地摸了过来。
想要砸开石板本就费力,更何况是在水中,头顶上还是滂沱的大雨,几人憋着气,闷进水里敲敲打打,没一会儿便要起身换气。
“你且忍一忍,只要将中间的窟窿凿得大些,就能将你捞起来了。”谢见君温声安抚着受困的小哥儿,石板受到撞击,他箍在其中,必定难受得紧。
“大人不用顾忌草民,若是麻烦,弃了草民便是,只求大人看在孩子尚且年幼的份上,能保他一命……”小哥儿大半个身子都掩在水中动弹不得,但还是尽力地恳求。
“孩子没事,本官素日忙得很,没精力替你照顾孩子,不过区区一块石板而已,怎地就说的如此严重?”谢见君尽量地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能轻松些,好给面前这小哥儿一点点安慰。
“莫要想太多,只等着撬开石板,配合脱身即可。”
小哥儿重重地点了点头。
约摸着半个时辰,众人齐心协力,终于将他从石板中间的窟窿中,像是拔萝卜一般,用力地拔出身来。
被困了这么久,谢见君担心他身子有异,等不及歇上口气,登时便唤人送他去医馆。
————
崇福寺半山腰,
因着大伙儿是在暴雨中,被府役们接连一个个地送来此处,这一夜过去,好些身子骨稍弱些的妇孺都染了风寒,症轻者,喝上两晚热腾腾的姜汤,就勉强扛了过去,但仍有人烧得晕晕乎乎,连起身走路都费劲。
云胡当机立断,叫上王喜几个伙计,下山去城中找大夫前来看诊。
遂,一早分别了数个时辰的二人,又心有灵犀地在医馆中碰了面。
第187章
谢见君前脚刚敲开南山堂的大门,见云胡也在,心里骤然咯噔了一下,他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待赵田背着受伤的小哥儿进内室,才快走两步,拉过小夫郎,仔仔细细地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怎么跑来医馆了?身子不舒服?还是满崽和大福有什么事儿?”
“我无事,满崽和大福也都好得很……”云胡晓得他着了急,挑着要紧的事儿先回了话。
乍一听不是家中事,谢见君暗自松了口气,回眸瞧着王喜几人伙计都在,便开口问道:“那这……”
“今日救助棚的民户们相继都发起了热,我担心是淋雨染了风寒,趁着府役给大伙儿熬姜汤的空闲,想着来寻冯大夫过去给瞧瞧。”云□□声细语地解释,抬袖给自家夫君扯平整身上的油衣,余光中瞥见内室中一晃而过的身影,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嘴,“那小哥儿伤得厉害吗?”
“还不清楚呢,得等着冯大夫诊治过,方能知道。”谢见君微微躬身,好让小夫郎不用踮着脚给自己整衣裳。
“这两日一直在城中,倒是对崇福寺那边疏忽了,幸而你心细,帮了我大忙。”
云胡得了夸赞,腼腆地抿抿嘴,正要搭腔,冯大夫背着药箱从内室中匆匆忙忙地出来,
“回禀大人,那小哥儿身子无恙,只是擦破了些皮肉,没伤着筋骨,留在南山堂静养些时日便能恢复。”
“那就有劳冯大夫了。”谢见君拱手道谢。
“大人可是要折煞老夫了!这救死扶伤本就是老夫的职责,如今城中暴雨,大人日夜不停地救助灾民,我等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实在担不得大人行此大礼。”冯大夫洇了洇额前的细汗,塞满药材的药箱压弯了他左侧的肩膀,单单只是站着,身子就往一旁倾斜。
东哥儿极有眼力见儿,当即就接过他背着的药箱,往自己身上一搭,别看里面装的都是些轻飘飘的中药,填满了还真是不轻快。
他用力地颠了颠,将木箱牢牢地抱在怀中,还贴心地附上了一层油布,怕雨水渗进缝隙中,濡湿了药材。
“掌柜的,咱现下要走吗?”之所以这么问,是他看着知府大人和他们家掌柜的,黏黏糊糊地并肩站在一起,目光流转,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
被东哥儿不动声色地一提醒,云胡想起自己此行是有牵挂的事儿在身上,他客客气气地朝着冯大夫做了个请的手势,“冯大夫,您先走一步,我这边稍后便来。”
“好……”冯大夫应话,侧目望向谢见君,顿了顿声,道:“知府大人,义塾里习医的孩子们有三两个就在我这南山堂,若是您有打紧的差事儿,尽管吩咐他们,医术虽生疏了些,但瞧个寻常病,还是绰绰有余。”
“请您费心了。”
目送冯大夫等人由东哥儿引至门外,知道云胡着急要走,谢见君见雨势渐密,便将油衣脱下来,不由分说地让小夫郎穿上。
“这天儿还下雨呢,油衣你自己……”小夫郎的“穿”字未及说出口,眼前倏尔罩下来放大了数倍的俊秀脸庞,温热的吐息倾撒在他的鼻尖。
下一刻,谢见君俯身贴了贴他的额前,面露歉疚,“穿着吧,小心着凉,如今情势危急,实在顾不得照顾你,还让你跟着操心受累,这般奔波,我心中过意不去……”
云胡一把捂住他的嘴,强行打断了他的话,“等暴雨结束,你可得好好补偿我。”
谢见君神色一怔,继而温柔地笑开,好看的眉眼间尽显眷恋,他亲了亲小夫郎的掌心,待他如受惊一般,猛地抽回手,才温声温气地,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都听你的。”
云胡重重地点头,赶时间似的环了环他,便撩起下摆,提步小跑着出门,王喜正等在门口,见人到齐,就蹲下身子,让冯大夫伏在自个儿肩膀上,一行人渐行渐远,眨眼消失在长街上。
小夫郎一走,谢见君这心儿乍然空了好大一块,然不及他拾掇拾掇心绪,陆同知同府役们又往南山堂送来了几个人,药童们见状,赶忙招手让抬进屋里,方便为其诊治。
“陆大人,如何突然冒出这么多伤员?”谢见君疑惑道。
“大人,这些都是顶着暴雨出来买吃食,一脚踩空陷进水洼之后,被我等打捞上来的,或多或少都受了些伤,下官怕浊水不净,感染了伤口,特此找大夫帮忙来施诊。”
陆同知说这话时,一脸的愤愤然,分明已经派人知会过了,若非必要,切莫出门,可还是挡不住,天知道他们捞这些人费了多少力气,年纪稍大的府役,到这会儿还喘不匀气呢。
闻之,谢见君心下了然,这雨来得急,好些民户家中都没有备下存粮,怕是勉强支撑了两日,实在挨不住,才会冒雨出来碰碰运气。
他随即就点了几个年轻府役,命他们去城中商贩那儿收粮食菜肉,着低价,再买给有需求的百姓,今个儿这般情形,还不知道会维持多少日,总不好只想着安置崇福寺的灾民,置这些人于惘然。
“听着,凡是有从中谋利者,一律给本官按照《熹和律法》严加处置!”
“是……”被点到的众将士齐齐应声,刹那间四散而去。
仅仅靠府役挨家挨户地敲门,能尽的力甚微,谢见君沉吟了片刻,招陆同知带过来城中舆图,指着数处积水尚浅的街巷,吩咐道:“陆大人,您带人跑趟腿,同这些地方的商户都知会一声,现今可酌情自行安排出门贩卖吃食,但不兴哄抬物价,否则将与徇私谋利者一并严惩!”
逮着这种灾祸时候,发国难财的商户大有人在,他推出此举,是为了让城中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必然不会再让去年粮价暴涨的事儿重演。
将差役一一都交代下去,有府役来报,说是城外濉河水位暴涨,恐有泄洪之灾,谢见君便又一刻不歇地往城门口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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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诸人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爬上了崇福寺的半山腰。
此时已是晌午过半,被油苫布掩住的木柴烧得劈啪作响,灶台上煨着的姜汤咕噜咕噜地冒着小气泡。
有高大威严的府役坐镇,倒是省下他挨个通知的功夫了,很快便有高烧不退的家中人前来求诊。
冯大夫从药箱中掏出一大包用来防疫的药草,委托府役熬煮过三遍后,让大伙儿都喝上一碗,六月天,本就炎热,又赶上连绵暴雨,最容易滋生疫病,可得早早地放备下。
同他一道儿前来的南山堂的小大夫,则是各自或提着,或背着药箱,相继跟随着民户朝临时搭建的救济棚而去。
云胡乍然想起背篓里装着两小罐从商贩那儿买来的羊奶,记挂着那个刚生产完的女子,便自顾自摸了过去。
“刘娘子?”他站在棚子外,轻唤了两声。
棚内鸦默雀静,连孩子的啼哭都没了动静。
担心生了变故,他先行道了句歉,探手轻轻揭开帘布的一个小角,就见女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眸紧闭,面上现着不正常的潮红。
“你怎么了?”他干脆利落地走进去,将两小罐的羊奶搁置在地上,蹲身探了探女子的额前,果真是烧得滚烫。
“小云掌柜,您来了……”女子察觉到微凉的触碰,缓缓睁开眼,看清面前之人后便挣扎着要起身。
“我给孩子带了些羊奶……”云胡手指往旁边一搭,继续道:“你家那口子呢?你烧得这么厉害,如何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刘秀兰舔了舔干涩的唇,“晌午那会儿,我生了热,婆母怕传染给孩子,就抱去另一处空闲的棚子,我那口子,大抵出门寻人逗趣去了吧。”
云胡一听这话,登时就炸了毛,“你且等着,我寻大夫过来。”,撂下话,兀自就掀开帘子出去了。
正巧碰着南山堂的李小大夫刚从旁边的棚子里出来,他便将人请了过来,等刘秀兰穿戴好衣裳,才带着入了棚子。
“不论你婆母咋样,你夫君着实过分了些,你生产时吃了那么多苦头,他竟不管不顾地扔下你在这儿自生自灭!”他一面找碗给刘秀艳倒了碗水,递到她嘴边,一面愤愤地嘟囔着。
“小云掌柜费心了。”刘秀兰润了润嗓子,依照着小李大夫的吩咐搭了脉。
“如此靠不住的夫君,留着作何用?还不如和离了去,你还能再改嫁,省下受这窝囊气!左右离了他们,你还能不活了吗?”有周时雁和离的例子在前,云胡在婚事上看得极开。
小李大夫的余光悄悄地瞥了一眼云胡,心道知府大人的夫人,行事作风这般有悖常理,自古“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他不帮着劝和也就罢了,还让女子和离,这哥儿和女子除了嫁人,还能干啥?
刘秀兰何尝不是这般心思,“小云掌柜,民女领了您的好心,但如今我们已经有孩子了,孩子尚在襁褓之中,我不能让他没了娘亲。”
“那就把孩子一并带走!”云胡不以为意道:“你手脚麻利,又会缝绣女工,何至于养活不了自己,平白收他们一家人的磋磨恶待?你若不成,尽可以来寻我,还能让你流落街头?”
刘秀兰大惊失色,“他们断断不会让我带走孩子的!而且……”她迟疑须臾,“我那夫君也并非是一无是处,他还是疼惜我的。”
见状,云胡便不再说什么。能帮的忙,他都帮了,饶是再看不过眼,再可怜刘秀兰,余下的事儿也是人家关上门来自己家的事情,并非他这外人能插得上手了。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后忽而又想到,若当年谢见君是原来的那个人,自个儿没准亦是同女子一般境地。
压在心中的那口浊气吐不出来,他带着竹笠,闷闷地寻了块高处的石头坐下,从这儿向远处望去,正是盘踞在城外蜿蜒的濉河。
彼时,谢见君正命人在城墙上就地扎营,暴雨不过将将下了两日,濉河的水位便比先前涨了三尺,他委实不放心,生怕一个疏忽,引得河水灌进城中,百姓遭殃。
为防患于未然,他命人将沙袋堆积在河堤上,并以装满石块的竹笼为奠基加固,除此之外,还征募了一部分身强力壮的民户,用柴草堵塞城墙透水漏洞之处,并协助府役,分段严密监视濉河水位。
忙忙活活了近七日,他日夜宿在城墙的营帐中,寸步不离,几次惦记着云胡和家里人,想要回城瞧瞧,都生生地忍住了。
如此,第八日清早醒来时,一轮红日当空照,接连倾盆了数日的暴雨,终于消停下来。
雨停了,城中的积水犹在,为了让甘州尽快恢复以往繁荣境况,谢见君马不停蹄地带着人清理树木杂物,疏通淤堵的石渠,好用来排水除涝。
然这些都是小事,如何安置先前被送去崇福寺的那些灾民,成了他现下最头疼的问题。
暴雨过后两日,一直在崇福寺与灾民共存亡的小云掌柜回来了,他神神秘秘地将谢见君拽进屋里,闷着头从陶罐里往外扒拉银钱银票,洋洋洒洒地铺了一张床,
“你觉得,我以甘州商会的名义,在城中盖一处安济院,如何?”
第188章
“安济院?”谢见君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有些诧异道:“哪儿学来的新鲜词?我当真是头一回听你提起。”
“你如何还小瞧人呢?”云胡身子一歪,顺势栽倒入他怀中,揉捏着他宽厚的手掌,继续道:“我听过往的商贩说,去年曹溪的商会便是联合起来,在城中建了一座安济院,以此来收容矜寡孤独的老人和无家可归的孩子,不光给他们提供遮风避雨的住所不说,还有不花钱的吃食呢。”
谢见君搂紧小夫郎,将他鬓角垂下的碎发拢至耳后,“小云掌柜现如今得来的消息可真全乎,但你可知,这安济院,并非是以盈利为目的,还需要长此以往地投钱,维持正常的运作?”
“我自是有法子!你只管说应不应许,旁的我要跟钱会长商议呢。”云胡倏地回眸,清澈的圆眸直愣愣地瞧着他,似乎就等着他点头。
“有何事同我说不得,竟去寻外人?我待你之心姣姣如明月,你倒是与我生分了,还卖关子……”谢见君撇撇嘴,说话的语气听上去像是刚刚灌下了一大海碗的陈年老黑醋,连喉间都呛着酸溜溜。
云胡掩着嘴角,闷闷地笑出声,“我这不是担心,给你徒添烦恼嘛?原见你成日为着安顿崇福寺灾民的事儿愁苦,我才冒出这般念头,偏偏你还不领情。”,说着,他作势起身要走,冷不丁又被扯住衣袖,一把捞了回来。
重心不稳的二人齐齐地歪倒在榻上,压得身下的银钱咯吱作响。
谢见君一向依着小夫郎,如今见他惦念自己,要帮忙排忧解难,心中欢喜得不得了,哪里敢拦着?不过说了两句逗趣吃醋的话,便利落地松了口,直言他想操这门子心,尽可以放手去做,大不了官府出面,成全这善事儿。
也不知小夫郎何时来的雷厉风行的性子,转日晨鸡报晓,他刚睁眼,榻上就只余着睡得四仰八叉的大福,短襟高高撩起,露着光溜溜的小肚皮。
他扯过身侧的薄被给小崽子掩了掩身子,出门唤来王婶子一问才知,事业心暴涨的小云掌柜,辰时过半已经出门去了。
此时,被从床上强行唤起来的甘州商会会长钱德福,艰难地打了个哈欠,“夫人有要紧儿,让府中家丁过来知会钱某一声便是,如何还亲自过来了?”
云胡故作老成地撇着茶盏中的浮沫,沉吟片刻,方开口道:“钱会长,我想以甘州商会的名头,出资在城里盖座安济院,让鳏寡孤独贫乏不能自存的老弱妇孺,能有个吃饱穿暖的安身之处,您觉得如何?”
钱德福本还有些迷瞪,乍一听这话,猛地瞪大眼睛,“夫人有此仁爱之心,昭如日星,实在另我等佩服,如若有什么需要钱某全力配合的要求,夫人尽管提,大可不必顾忌旁的。”
“有钱会长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日盖成这惠民的安济院,定让城中百姓念着您的情分。”云胡笑眯眯地将茶杯搁放在桌上,掸了掸衣摆,一副起身要走的模样。
“夫人且留步。”钱德福脑袋里灵光一现,当即将人拦住,“钱某觉得安济院一事儿,乃是善举,大可游说城中商户一并出力,若是其余人不肯,我们宋家亦可以施助一二,这行善积德的大好事儿,家中宋老爷一向都是应允的。”
云胡轻点了点头,心里禁不住暗喜,他挑在这个时候找上钱德福,是想着商会人多势众,只要各家指头缝里面漏一点,就足够这安济院的建立与运转。
加之大伙儿若是都掺一脚,兴许可以起到相互监察,避免心怀不轨之人从中谋私利填腰包的效果,毕竟之后他还得顾着甘盈斋的生意,难免会生出些许的纰漏。
但既是其他的商户不买账,只要能帮谢见君解了这心头大患,他也能支撑起安济院,顶多就是吃点亏罢了。
钱德福见云胡不吭声,不晓得他什么心思,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夫人如其瞧得过钱某的行事,就可将游说商户的事情交于钱某去操办。”
“那就劳烦钱会长了。”云胡应得十分爽快,他一向不擅长同商户打交道,更别说干这从人家腰包里掏钱的营生了,钱德福既然肯出面,对他来说,是帮大忙了。
他客客气气地谢过,顺势以要去找合适院落为由,简单寒暄两句后就要离开。
钱德福跟着起身,送至商会门口,眼瞧着马车走远了,他才抻了个懒腰,心中暗忖,不过消停了两日,这又来麻烦事了。
只是此麻烦事并非以往,他能做上商会会长的职位,是谢见君在其背后推波助澜,这份恩情他总是要报答的,况且夸赞云胡仁爱之心,是肺腑之言,于情于理,他都得对此事儿格外上心。
晨起,正是街市上最热闹的时候,不少商户瞧见知府大人的夫人,被恭恭敬敬地送出商会,相继偷摸过来探口风。
钱德福赶着人多,趁势将安济院的事情说道了说道。
此话一出,登时炸了窝。
“这小云掌柜可真不厚道,自个儿行善事儿罢了,作何非得拉上咱们?”
“可不就是,当我们的银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自己家里老娘都照顾不过来,还想让我去照顾旁人,想得美!”
唱衰的商户,大都是城中杂货铺子的小掌柜,他们本就是赚些蝇头小利讨生活,自然不舍得往外掏钱。
但凡事都有两面,有不乐意的,就有不在意的,
“老成头,你话不能这么说。”布庄掌柜蓦然站出来搭茬,“你看,这表面上是甘盈斋老板出的主意,想拉着大伙儿一起盖安济院,但谁人不知道他的身份?没准这背后,是知府大人授意的呢?”
这话又引来了部分商户的附和,想来不过就是出些银钱,他们随意去花楼喝个小酒,听个小曲儿,一晚上都能豪掷百两,区区添补一个安济院算什么?要是因此得了知府大人的赏识,还能从中捞点好处,去年那些出钱捐粮的商户名字,如今就明晃晃地刻在府学门前的石碑上,供人敬仰呢,这谁瞧着不羡慕?
于是,就有商户当下派了小厮,去府里取来银钱,交到商会的账上,其余人纷纷效仿,短短一日,便募集了近百两。
这边,云胡跟着牙行的牙商,相看了四五处院子。
本应该在城中找块闲适的地儿盖一座安济院,但如今遭暴雨之难的灾民们还苦哈哈地等在山上,他委实不能像建廉租屋一般,慢悠悠地安排,故而,以租代买,是最为合适,且最快捷的法子。
离着甘盈斋不算太远的关口巷,正巧有几间相邻的屋舍,无论是布局还是地方大小,都深得他心意,只是位置稍稍偏远了些,但好在瑕不掩瑜。
他依照着数月来同各路商贩讲价的经验,同牙商掰扯了将近两刻钟,硬生生地将每间屋舍都打下来三两银子,而后心满意足地签了契书。
有商会募捐来的银钱,加上甘盈斋自己掏的私库,云胡紧赶慢赶地招募了匠人,打算将屋舍从里到外都修缮一番,每一间卧房安排上二到三个床位,给行动不便的矜寡老人;收容孤儿的屋舍,他听从了谢见君的建议,找木工定做了数张上下床,中间一根直梯连接,如此,极大地减少了占用的地方,能安置下更多的孩子。
收整安济院需要时间,但崇福寺的灾民则等不得,城中积水接连退去后,他们也陆陆续续地从山上下来。
被暴雨侵蚀的屋舍有些拾掇拾掇,勉强还能住人,有些四周的墙面塌了,院子里一片狼藉,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不少民户归来后,望着面前此般惨状,皆是红了眼睛。
“知府大人,这是府役统计上来报灾的名录,烦请您过目。”
府衙里,陆同知正忙着跟谢见君报备此次暴雨受灾的情况。
“陆大人,此次救灾,您怎么看?”谢见君压下名录,暂时并未翻开,而是问起了陆同知的想法。
“下官这两日在城中走访,见东街、乌衣巷等多处民户的屋子已是摇摇欲坠,不堪其住,然这些地方的百姓大多是家境贫寒之人,连寻常讨个温饱都成问题,必然拿不出什么多余的银钱来,下官想着不妨由咱们官府出资,帮着他们将屋舍修缮起来,以备暴雨再度来袭。”
陆同知说完,小心翼翼地偷瞄了眼谢见君的神色,见他面无表情,对自己提出来的法子,既不应许,也不驳斥,心里颤颤地没了底儿。
谢见君先前也并非没有动过这般心思,只是这两日思虑下来,蓦然觉得不妥,他斟酌须臾,缓缓开口道,“陆大人,一味地贴补,恐会让人心生怠惰。”
“大人何意?”等了好半天,等来这么一句话,陆同知有些茫然,他大抵是能猜得出话中的意思,但还想要个准话。
但谢见君再未作声,提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
翌日。
点卯后,府役在府衙大门口的告示栏上张贴了新的告示。
爱凑热闹的百姓见状,齐齐地聚上前去,抻长了脖子,想瞧瞧那告示上写的什么。
“知府大人说要修缮城中排水的石渠,特此招募民户,工钱于每日结算……”离着最近的识些字的小汉子,闷声嘀嘀咕咕地念着,身旁围了一圈人,正认认真真地竖起耳朵听。
见小汉子忽而念了一半不吱声了,便有人忍不住催促,“别停呐,快接着念!”
霎时,人群中一声惊呼骤然响起。
“等等……这工钱,怎么是盖房子用的石砖和木头呢?”
第189章
“哎呦,倒还真是罕见了,这哪有官府招募人干活,不给工钱,就给些破石头破木头的?打发叫花子呢?”老汉嘴里叼着烟杆子,闻声猛嘬了两口,吊着眉梢揶揄道。
宋岩神色冷冽地睨了他一眼,“知府大人的决策,岂是尔等能随意置喙的?大人此举,可是为了救济此次水灾受难的民户,这修缮排水沟渠一事儿,更是造福于城中所有百姓,你这宵小,不感念大人恩情也就罢了,居然还口出狂言!”
被官老爷不留情面地一通怒斥,老汉登时便不敢再吱声,肩膀一缩就隐进了人堆里。
余下的人更是静默如鸡。
想当初建廉租屋招募的匠人,结算得可都是实打实的银钱,如今换到修石渠,却只给这些东西,知府大人若是有心体恤他们,何不送佛送到西?就像如拆迁那般,干脆将倒塌的屋子都推平,然后补贴新屋舍和赔偿款,这多皆大欢喜?
然大伙儿纵有不平,忌惮着宋岩等府役在此,也只敢在心里念叨念叨。
须臾。
“敢问官爷,大人何时招募匠人?我等又何时可以上工?”一身形干瘦的汉子蓦然出声,打破了此时的安静。
“下雨的那几天,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倒了,将屋顶砸了个好大的窟窿,草民囊中羞涩,实在拿不出银钱来,无奈只能将家中婆娘和娃娃先行送回娘家避难去了。”
他晒得黝黑的脸颊上满是渴望,因着常年在码头上扛大包,年纪轻轻,身形已有些佝偻,一身粗麻衣缝缝补补地挂在身上,脚上手编的草鞋早已经顶出了脚趾。
宋岩原本严肃的面色有一丝松动,他张了张口,将将要解答,旁边另一背着布兜的汉子也紧跟着问出声,“官爷,您给句准话,砖石和木头每天都能领吗?我这家里也等着钱盖屋子呢,再不修补,过些时日到了雨季,保不齐哪天睡觉的时候,就被埋进屋里了。”
“官爷,大人招不招我们哥儿?多脏多累的活儿,我都愿意干,我爹娘年纪大了,经不得折腾,他们那份我可以顶上!”人群中一小哥儿壮着胆子自荐了起来,这告示上可以说不要哥儿,他家卧房可是塌了半截,这些时日,他都跟爹娘挤在一间屋子里呢。
“这……”宋岩面露难色,知府大人没说要小哥儿,但也没说不要呐,正当他踌躇时,身后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用力地按了按。
他一时受惊,蹙起的眉头在看清来人时,倏地舒展开来,“知府大人,您怎么来了?”
原是还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百姓,一个个都绷直了身子,屈膝行礼。
谢见君招了招手,让大伙儿起来,而后温声说道:“此次修缮石渠,招募的匠人不限于汉子,哥儿和女子,有意者尽可以报名,选择自己想要从事的差事儿,不同差事儿所对应的工薪也不同,大伙儿尽力而为,莫要强撑。”
话音刚落,先前问话的小哥儿喜笑颜开,城里商铺招工,向来不爱要他们哥儿,说用着晦气,偏偏甘盈斋和知府大人从不忌讳他们身份,还愿意给他们赚钱讨生活的机会。
他高举着双手,兴冲冲道:“大人,我一个报名!我力气大,汉子能干的活儿,我都能干,只求大人到时候多给几块砖石,我好将我爹娘的屋墙,重新垒一垒!”
“好。”谢见君莞尔应声道,朝着宋岩点了点头,“劳烦宋府役帮忙记录下来,咱们后日一早就开工。”
他说着,让人从府衙里搬出一对桌椅,挑了个阴凉地儿搁下,继而又送了纸墨,供宋岩登记上工的名册。
不多时,府衙门前便排起了长龙,是有瞧不上这破石头木头的人,自然对此嗤之以鼻,但架不住家境贫困的民户愿意出这份力气,毕竟,他们在码头上抗一天大包,都换不来几块砖,官家指派的活计,还会管一顿饱饭呢,去年盖府学的那伙匠人,有鱼有肉,吃得可好哩。
趁着招募的功夫,谢见君同府衙内工房的人,商谈着具体如何修缮的问题。
城中积水消退之后,他亲自去查看过,的确如乔嘉年所说那般,原来排水的地方都是用的陶筒,经年累月的用下来,早已经破碎,加之百姓不管不顾地往石渠中倾倒污水烂渣,致使淤堵地愈发严重,这才导致暴雨倾盆时,水排不出去,在城中漫上齐腰高的河流。
但好在工房保存的石渠舆图还能用,他能看出来,当年设计此布设之人,是花了心思的。
先人从城中最高点的地方挖渠,本着“城内高,城外低”的原则,在沟渠底部铺设了一节节陶筒,这些陶筒犹如蜘蛛网一般,连接着城内的每家每户,最终汇集成一条通往城外濉河的水沟。
只是这法子是个好法子,但修建时却偷工减料,用料粗糙不说,还缺乏日常的维护,故而他这次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地拾掇拾掇。
“大人,咱们要修这石渠,首先是得将淤堵的陶筒清理出来。”工房官员望着密密麻麻的石渠排布图,郑重其事地说道。
谢见君心想这还用得着你说?不光得清淤,还得让民户知道,这石渠是用来排水的,不是用来给他们行方便的。
他合计着让巡城的府役不定期地茶摊,若抓到径自往石渠中倾倒污物的人,罚款二百文,另外再打扫七日城中的公厕,以儆效尤。
但这远远不够,规矩的养成不在于一朝一夕,还是得琢磨出来个更有效的法子。
“大人,下官心里尚且有一法子,不知道当不当说?”说废话的官员继续说着废话。
谢见君默不作声地做了个请说的手势,心里又禁不住吐槽起来,有话就但说无妨,他还能吃了他们不成?这怎么陆同知带出来的官员,都喜欢卖关子?
那官员不知其心中所想,兀自拱手做了个礼,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为防止这污物发酵,胀裂管道,咱们将这石渠里的排水管道都打上小孔,小孔之内再以空心竹子填补,这样浊气便能从竹管中排出,以此来极大改善淤堵的问题。”
“倒是可以一试……”谢见君当即拍案应准了下来,这有道是“术业有专攻”,他对修缮石渠了解不多,以往看过的书中也未曾有过详细地讲解,便只能依靠着工房官员多年来的经验,帮着拿主意。
报名的近千名民户生生费了十日,才将舆图中标记着的石渠里的污物,给清理干净,这段时间,满城臭气漫天,只在外稍稍停留半刻,就熏得人双眼发黑,神志不清,故而众人出门时,不得不带着口巾,身配大黄、苍术以避之。
好不容易排污清淤的工作结束,谢见君同工房官员,马不停蹄地指导着匠人们,更换石渠中破碎的陶筒,以砖石代之。
民户白日里上工,酉时过半便带着盖屋子的家伙什儿回家,垒墙的垒墙,补屋顶的补屋顶,就连因暴雨停歇的廉租屋,也陆陆续续地恢复了动工,一时间整个甘州府城都忙得热火朝天。
在这之后的数日,又淅淅沥沥地下过几场雨,大伙儿经历过滂沱的暴雨后,对这点毛毛小雨全然不当回事儿,一条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连个打伞穿蓑衣的也没有。
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墙边都生了霉斑,屋子里更是湿津津的,盖在身上的薄被似是被水浸泡过一般,拎起来沉甸甸泛着潮润。
某日,日头上来。
因着安济院,在关口巷忙碌了小半月的云胡,正和王婶子在后院里晾晒被子和褥单。
这会儿正是太阳最盛的时候,晒一晒,夜里睡着都踏实。
昨日刚下了一场小雨,后院中水洼遍布,耀眼的日光一打,映着星星点点的碎金。
被委以哄大福睡午觉重任的谢见君,像拎着小鸡仔一般,将死活不肯闭眼的小崽子提溜出门外。
“不睡了?”听着动静,云胡从薄被后探出半面。
谢见君打了个哈欠,无奈道:“精神得很呢,我瞧着他浑身仿若长满了刺似的,在榻上一刻也待不住,索性带他出来踩水坑,顺道消耗消耗体力。”
“踩水坑?”云胡讶然。他这才发现,大福脚上的鞋都包着油布,想来是谢见君担心这崽子濡湿了鞋袜,才给裹上去的。
“大福要去!”乍一见不远处有两口清澈的小水坑,大福像是脚底生风一般,不由分说地拽上自家阿爹,便直直地朝水坑从过去,临到跟前,一脚重重地踏了进去,登时就溅起了亮滢滢的水花。
谢见君一时不察,被好大儿坑了一身水,飞溅的水滴顺着他的发梢滚落,“啪嗒”掉在地上,漾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小兔崽子……”他低低地笑骂了一声,挑了处浅水洼,又踏了回去。
大福如何肯认输?也不知是起了哪门子的好胜心,二人你来我往,所过之处水珠四溅,犹如风铃般清脆的欢笑声,在后院间回荡,惊起鸟叫蝉鸣,与之和声。
云胡负手站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看着细碎光影下二人嬉闹的身影,勾起的唇角一直未曾落下。
“主夫,该是让主君莫要带着小公子玩闹了,这一会儿湿了衣裳,怕是要生热。”王婶子不放心地相劝道,心里暗想,这踩水坑能有什么可玩的,主君就是太惯着孩子。
“无妨……”云胡闻之摆摆手。
他最是乐得看谢见君陪大福嬉戏,哪怕只是寻常的踩水逗乐,这人也耐心得很,从不见半点烦闷。
“王婶,您去烧上些热水,一等好让主君和小公子梳洗下。”
王婶子疑惑地看了眼云胡,虽是有些不理解,但主家发下来的话,从来就只有照搬的份儿,她拢了拢袖子告退。
云胡立在原地瞧了半晌,见二人兴致正盛,院中石砖上满是绽开的水花,他抿了抿嘴,轻手轻脚地退下,生怕惊扰了此刻的温宁。
晌午一过,便有些凉意,风一过,谢见君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垂首看着大福衣裳和鞋面都濡湿得厉害,便想着带人回屋中换身干净衣裳。
大福玩心未尽,抱着他的腿又是撒娇,又是打滚,蹭了满身的泥点子,活脱脱像个小泥猴,“阿爹,咱们等会儿回家,再玩一刻钟!”
他竖起一根指头,像模像样地在谢见君跟前晃了晃,虽然不知道一刻钟是多久,但寻常时候,他只要这般缠着云胡和王婶子,便是一准能如愿。
然这招,对谢见君没用。
就见他家阿爹半蹲下身子,眸光与他齐平,而后笑眯眯道,“谢瑭,咱们该回了。”
这话说得言简意赅,但不动声色地流露出些许的危险之意。
被唤作全名的“恐惧”,刹那间爬上了心头,大福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衣裳上的泥灰,一本正经咬字道,
“阿爹说得对,这小水洼也不是非得踩了。”
第190章
青鱼街上的老方家汉子,下暴雨的时候没了,前些日子刚抬回老家入葬。
原是热热闹闹,嬉笑声连连的小宅,如今已是颓朽破败,不见半点生气。
宋婆子挎着小竹篮打门口经过,见两扇斑驳掉漆的木门紧闭着,泣泣啜啜的哭声从院中传来,她驻足门前,轻叹了口气。
“娘,怎么不走了?”身边的儿媳疑惑问道。
“近些时日,这老方家的亲戚又上门了?”宋婆子压低声音问道。
儿媳神色一怔,须臾,轻点了点头,“昨日刚来过,不晓得堵着卓哥儿说了什么,最后摔门走的。”
“造孽呐!”宋婆子摇了摇头,“这卓哥儿孩子才两岁多,家里就没了顶梁柱,这些黑心肝的亲戚,不搭把手便罢了,还惦记人家这点祖产。”
“娘……”儿媳拍了拍她的手背,朝着四下街巷望了一眼,“吃绝户呢,这卓哥儿婆母和老公公早些年就过世了,如今能主事的汉子也走了,偏偏他又生了个哥儿,可不让人惦记?”
“真是癞蛤蟆趴脚背,纯粹恶心人,你瞧瞧,拢共这一处破祖屋,和乡下两亩薄田……”
不等宋婆子抱怨完,儿媳猛地一扯她的衣袖,将她拉到一旁,“娘,又来了……”
宋婆子登时循声望去,见一娇俏小娘子捻着绣帕,扭着小细腰,从巷子里缓缓走出来。
“这是谁家的?”
“听说是方家汉子出五服的婶娘。”儿媳撇嘴,“瞧这走路的狐媚子样儿,胯都要扭到天上去了,不晓得搁外面勾搭多少汉子哩。”
宋婆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满脸的厌嫌模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上门打秋风,欺负卓哥儿家里没人呢,呸!”
荣娘子还未叩开门,乍一听着这话,探究的眸光直勾勾地扫视过来。
儿媳立时拉上宋婆子,往石墙后一隐,“娘,树苗还在家等着呢,咱们快回去吧。”
谁都晓得,卓哥儿的这档子事儿,一沾就是一身腥,再有善心,再看不过眼如何?到末了,还得关上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至于旁人家的腌臜事,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话罢了。
荣娘子叩了一刻钟的门,眼见着失了耐性,才等来开门的沈卓。
两三日不见,沈卓又瘦了一圈,两颊向内凹陷,眼底青灰遍布,走起路来,身子还踉踉跄跄,活脱脱就是个行走的骨头架子。
荣娘子被他这副青白脸色惊得一怔,回过神来,手中的绣帕一扬,娇娇媚媚地嗔怪道:“哎呦,卓哥儿,你可要吓死我了!”
“荣婶娘……”沈卓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侧身让开了进门的路。
荣婶子也不同他客气,径直穿过他身边往屋中去,途径院子时,见满地都是浊水退去残留的污物,六月天散发着难闻作呕的气味。
她拿绣帕掩住口鼻,蹙了蹙眉头,“卓哥儿,你这有手有脚的,合该收拾收拾屋子,瞧瞧这像是什么样子!”
跟在她身后的沈卓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听着话也不搭腔应声,任荣娘子一路将他数落进屋里。
两岁多的子春就睡在炕头上,叩门声都未能将他吵醒,沈卓轻手轻脚地把人搬到一旁,勉强腾出了能容下一人坐着的位置。
“荣婶娘,您坐,我去烧些水来……”说着,他翻出一口小锅,搁放在火灶上,又从窗户下捡了几根柴。
三间小屋被暴雨冲塌了两间,他不得不带着孩子,蜗居在这窄仄的东屋,连带着吃喝拉撒也一并搁屋里解决。
荣娘子并非第一次来这儿,方家汉子下葬没两日,她便跟着家里那口子登过门,小屋不见光,日头最盛的时候还阴冷得厉害,单单只是坐了一会儿,汗毛就竖了起来。
她心里一千遍一万遍起身想走,但都忍住了,原因无他,儿子娶亲,儿媳闹着要分家,她急于找处屋子,给小两口腾地儿,城中屋舍租起来贵得骇人,若是能捞着这不要钱的,何乐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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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接过沈卓递过来缺口的小碗,嫌恶地搁放在炕上,转头摆出一副慈祥长辈的模样,“卓哥儿,我前些日子,跟你说的事,你可考虑好了?”
沈卓收回手的动作一怔,须臾才阴沉沉地开口道:“婶娘,这屋子是我和子春最后的念想,断断不能让出去的。”
“你这傻孩子!”荣娘子恨铁不成钢,“不怨婶娘多嘴,卓哥儿,子春是个小哥儿,以后总归是要嫁人,到时候,这家产不就落入外人手里了?”
沈卓紧咬着唇瓣,脸色煞白。
荣娘子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婶娘心直口快,不同你绕弯子,你想想,家里没汉子,你左右已经生不得了,指望谁给你顶事儿?照样不得是靠你侄子,你把地契和田契都过给你侄子,将来让他给你养老……”
“婶娘不是贪图你和子春的屋子,这与其扔给外人,实在不如过给你侄子,咱都是亲戚,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呐,自然是有我们一口吃的,决不会落下你和子春。”
眼瞅着自己说的口干舌燥,面前的沈卓只闷着头默不作声,荣娘子有些急,一巴掌拍到他背上,“卓哥儿,你别不知道好赖!”
沈卓的喉间似是扎进了一根尖刺,扯着浑身都疼得发颤,他闭了闭眼,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道:“我家那口子就留了这间祖屋和一点薄田,你们便一直惦记着,如何,是要打算逼死我们父子俩罢休?”
“你这是说的哪里话?谁要逼死你们父子俩?”荣娘子连连反驳,杀人的罪名,她可不敢担。
“卓哥儿,子春这么小,没有能主事儿的撑腰,之后就算是嫁人了,也得受磋磨,你忍心看着他在婆家受苦?但要是有了你侄子,那就不一样了,谁敢欺负子春,你侄子定是要同他拼命的!”
她话说得漂亮,实则是想哄着沈卓赶紧过了田契和地契,至于什么养老,什么拼命,她才舍不得自己儿子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费心思。
沈卓哪里看不出她什么心思?不过是同老家那些亲戚一样贪婪的嘴脸而已,晓得他只有子春,便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子春威胁他。
倘若不是孩子尚小,一朝要嫁人,得记挂着在外的名声,他必是要一把火,跟这些人同归于尽。
荣娘子见他又闷了起来,一时烦躁不已,想喝口水解解渴,又嫌弃那缺口的水碗,她捏着帕子猛扇了两下,心里的怒火愈发压不下去,连说出口的话,都难免刻薄了起来。
“沈卓,你别不识好歹!就你这扫把星,克死了婆母公公不说,还克死了自己汉子,出去看看,谁愿意搭理你?你还不趁着这时候讨好巴结我们,将来有你好看!”
沈卓头回被人骂做是扫把星,整个人都愣住了,回过神来,他颤抖着手,捂住被尖利叱骂声吵醒的子春的耳朵,用力地怒吼道:“滚!滚出去!”
许是没想到这小哥儿突然爆发,或是自己失了脸面,荣娘子立时跳下炕,“沈卓,你给我等着!”
撂完狠话,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留下卸了劲儿的沈卓摊到在地上,搂着受惊的子春,二人抱作一团,好半天没缓过劲来。
本以为呵退了荣娘子,家里能清静几日,却不料青鱼街上慢慢传出了他克夫克子的传言,起先他并未在意,想着有人说,便任他去说,只要不是伤害子春,他都能忍,没成想,传言愈演愈烈,竟有孩童朝他扔石头,说他是个瘟货,招人晦气。
家中晾晒衣物的竹筒被折断 ,新买的豆腐被戳满了洞,去修石渠唤来的砖石和木头,也被无端地砸碎。
终是有一天,沈卓望着院子里丢进来的污物,什么都没说,转日起早,他穿戴上自己最齐整的一件衣裳,抱着子春,将家中屋门锁好,
“子春,爹爹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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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崽,东西都带上了吗?”
府衙后门,云胡已经在马车上等了一刻钟了,仍不见大福和满崽,禁不住探面吆喝了一句。
“来了来了!”满崽手提着钓竿,脖子上挂着大饼,咯吱窝还夹着大福,一步并作三步地迈出门,“云胡,今个儿咱们去哪儿钓鱼?”
云胡接过他手中的东西,顺势将他一同拉上马车,神神秘秘地说道:“带你去一个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马车轱辘轱辘地行驶在长街上,清脆的铃铛声洒落一地。
“咱们这是要出城?”城门口近在咫尺,满崽好奇发问。
云胡微微颔首,他早些听人说之前连绵暴雨,导致河水水位上涨,这乍一退下去,城外河中鱼虾多得很,都肥美着呢,故而好不容易等安济院的修缮告一段落,他立马就打算带着两小只去碰碰运气。
约摸着行进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一处茂密的树林子里,不远处群山苍翠巍峨,溪泉穿行而过,潺潺作响。
满崽一个箭步跳下车,优先占据了一处钓鱼的好据点,“云胡,快来,这儿可是个好地方,一会儿一准有鱼咬钩。”
云胡浅浅地应了一声,招手让李盛源给他送鱼饵过去,自己则正忙着往大福腰间系驱蚊虫的香囊。
“爹爹,那边有人在……”大福骤然出声,手指往河沿边上伸去。
云胡抬眸瞄了一眼,就见一哥儿抱着个两岁孩子,二人直挺挺地站在河边,不知在做些什么。
大抵也是过来玩的吧……他心里这般想着,并未过多地在意,将香囊依次都系好后,拍了拍大福身后的柔软,哄着他去找满崽。
“云胡,你瞧见那俩人了吗?”满崽正往鱼钩上挂饵,看他过来,朝着父子俩站的位置扬了扬下巴,“好奇怪啊,干巴巴地杵在那里,就像块木头一样。”
“莫要在背后置喙旁人。”云胡轻斥了一声,怕话说的重了,让崽子败了兴致,便一面帮他挂饵,一面温声细语道,“兴许是人家玩累了,歇会儿呢。”
满崽倒是没将此事放在心上,鱼饵攒好后,他手下用力一扬,将鱼钩丢进了河中。
钓鱼这事儿,慢工出细活,考验得就是一个耐心,他坐在小马扎上,双手杵着脸颊,遥遥望着河对面,时不时瞧两眼身后陪大福挖石头的云胡,余光总能瞟到那对父子。
打下钓竿已经有两刻钟了,二人照旧站在原处,哥儿不知对怀中孩子说些什么,逗得孩子咯咯咯笑个不停。
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父慈子孝,他偏偏觉得别扭极了,好似有哪里不对劲,可就是说不上来。
钓竿忽而晃动了一下,他一把将其握住,而后用力地往自己这里扯鱼线,“上鱼了!上鱼了!”
云胡听见动静,便上前帮着收线,想来该是条大鱼,钓竿摆动得厉害,几乎要将他二人拖进水中。
岸上河里纠缠了许久,最后是李盛源出手,扯回了即将要逃走的大鱼。
满崽兴冲冲地将自己的“开门红”丢进木桶中,正要重新挂饵时,他习惯性地又往父子俩站的河边张望了一眼,却不料,这回只看到了两岁多的娃娃被搁放在岸上,而哥儿却不见了人影儿。
他心头忽而涌上来一股巨大的不安,
“云胡,你瞧见那孩子的爹爹去哪儿了吗?”
第191章
云胡原是注意力并不在此,当下经满崽一提醒,他抬眉望向先前那对父子站的地方,果真只瞧着找不见自家爹爹,哇哇大哭的稚童。
“别是出了什么事儿……”他蓦然心下一沉,回过神来时,满崽已经先他一步,朝着河岸边上跑去。
被丢在岸边的稚童,手脚并用地往河里爬,他不过三两岁的年纪,哪里晓得爹爹前一刻还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额发,眨眼就跳进了河中。
满崽见河面上飘着一根素白衣带,同先前哥儿身上穿的衣裳并无两样,他顾不及知会云胡,脱下繁琐的外衫往岸上一丢,不假思索地闷进了河中。
云胡着急忙慌地安置好大福,来得慢些,只抓住了他扔下的外衫,“满崽,快些回来!那河水深得很!”
着急捞人的满崽,哪里还能听得了这个?他奋力地向河中央游去,摸着衣带便憋足一口气潜了下去。
双眸被浑浊的河水蛰得生疼,他愣是一刻不敢耽搁,隐约看见水中有一处模模糊糊的人影,他赶忙脚下一蹬劲儿就转到了其身后。
那哥儿双眸紧闭着,连挣扎的动作都未曾有,直挺挺地任身子往下沉。
满崽从背后牢牢地将他抓住,顺势夹住他的肩膀,正要把人艰难地往水面上拖,才惊觉哥儿腿上不知何时被麻绳缠了好几遭,两处脚腕结结实实地捆在一起,垂下的半截绳头上还系着块重石。
挣脱不掉这石头,今个儿他们俩都在栽在这里,情急之下,满崽腾出一只手,摸过别在后腰上的一把小匕首,俯身要去砍坠着重石的麻绳。
他潜下的时间太久,因着憋气,胸腔里似是油泼火燎一般泛着疼,连带着下刀都没了准头,三两下都砍空后,他不得不放弃这法子,转而拖着人继续往上游。
好在李盛源也扑了进来,他水性好,身子骨又健壮,三下五除二扯掉了哥儿脚下的重石,一手拎着一个,三人相继冒出水面。
满崽卸了劲儿,跟着大喘了一口粗气,才觉得胸腔处闷疼稍稍缓解。
云胡在岸上接应着,帮着李盛源把溺水的哥儿和满崽一道儿都拖到了岸上。
这刚上来,不能立时就让人头朝下控水,他撬开哥儿的嘴,接过满崽递过来的树枝,横其口中,而后吩咐李盛源把马儿牵到跟前来。
原是应该去寻头牛,但情势紧急,实在耽搁不得,他便将人横伏在马背上,牵着马慢悠悠地走,意图让哥儿把灌满肚子的河水赶紧吐出来。
李盛源早在捞人上来时,就躲去了一旁,他身为汉子,到底是要避嫌的,更何况如今时节,大伙儿本就穿的少,这一下水,别说是那溺水哥儿了,就连满崽也是一身里衣湿津津地贴在身上。
好不容易等着哥儿将腹中水都吐得差不离,人也缓缓转醒,有了意识。
“爹爹!爹爹!”
被安排和大福待在一起的稚童,一猛子飞扑上前,扎进了他怀里,“爹爹不要丢下子春一个人!”
沈卓虚弱得厉害,连坐直身子都费劲,他半搂着子春,张了张口,末了一句话也没说。
云胡认出他们费劲巴拉救上来的人,便是前些暴雨时候,在崇福寺半山腰上见着的那位没了夫君的哥儿,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不管是有何事儿,你总归是活下来了,这城外人多眼杂,不妨来我家马车上。”
说着,就要上前扶沈卓起身,满崽系好了外衫,跟着搭了把手,就连大福,也懵懵懂懂地扯住衣角,紧绷着小脸儿,用力地往上扯。
沈卓方才是打定了主意要去自戕的,谁知半道上被人捞了回来,有道是“行事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这会儿再想去跳河,已然没了勇气,尤其是看到自家儿子哭得通红的眼眸,他这心里更加不是个滋味,遂半推半就地带上了马车。
马车里正好有两身替换的衣裳,本是云胡给满崽准备的,担心他一朝钓鱼变捞鱼,兴起之时,直接一脚踏进河中,没成想钓鱼未曾濡湿衣裳,但兜兜转转,还是用上了。
眼见着沈卓换上后,整个人都有了点活人气息,云胡试探着问道:“可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事儿?”
沈卓晓得面前之人,是暴雨时于他们多有帮助的甘盈斋小云掌柜,亦是知府大人的夫人,一句话在嘴里转了好几圈,最终吐出口中的只有“没事”二字。
“你既是走到了如今这地步,必定不是小事,何不将冤屈告知官府,让官府来为你做主?”满崽有些着急道。他看得出来,沈卓一心求死,不然也不会将自己的脚捆起来,还坠了重石,就为着溺水时,不因求生欲而挣扎。
偏偏沈卓如何不搭腔,问得急了,便带着子春叩头道谢,惹得云胡心里默默叹气,“你就算不考虑自己,也得想想孩子吧,我瞧他这模样,顶多两岁过半,你若是走了,他该如何自处?难不成一辈子都要活在爹爹在眼前自戕的阴影中吗?”
一提起子春,沈卓面无表情的面色终于有一丝丝的松动。
静候了片刻,他抿抿嘴,将自家夫君过世后,娘家厌弃,不肯收留他和子春父子俩,以及婆家亲戚打秋风的事儿一一道了出来。
“这也太过分了!”满崽气瘪,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来,脑袋磕上马车顶,他捂住伤处跌坐回座位上,愤愤然道:“这算是哪门子亲戚,该说是生啖人肉的畜生!”
“好了好了,你先别气。”云胡心疼自家崽子,登时就把人拉到跟前来,细细打量他磕着的伤处,好在马车顶上没搁置劳什子尖锐之物,乍一撞上去,只瞧着轻微红肿,并无大碍。
他轻揉了两下,眸光继续落回到沈卓身上,看他眼神疲惫而木讷,浸着看淡一切的绝望,又禁不住联系到自己。
当年在福水村,他亦是被村民唤作瘟货,扫把星,是谢见君赶走了妄图想要磋磨他的亲戚,带着他同人理论,找里长要说法要道歉。
时至今日,再不会有人敢说他命格硬,克父克母,大伙儿就像是纷纷约好了一般,夸赞他旺夫,夸赞他一脸富贵相,更有甚者,说他天生就是要做官夫人的命,但多年前,他曾体会过的那些道不出口的心酸,已然深深地刻进了骨血中,这辈子都磨灭不掉。
一想到这儿,他对面前这哥儿的心疼怜惜之心暴涨,“你别怕,我这就带你去报官,你只管将自己经历的事儿,实话实说,知府大人会为你做主!”
然沈卓听了这话,并未有丁点的高兴,他轻摇了摇头,“没用的,大人能惩治得了一拨人,断然不能惩治所有人,只要这祖屋和薄田在,就永远挡不住他们,还是……还是别给他添忧了。”
“你这是什么话?”满崽出声反驳,“你都敢捆着石头去跳河,缘何不拼上一把?难不成,你不想带着孩子过安稳日子?”
“你不懂……”沈卓苦笑,荣娘子有一句话说对了,子春是要嫁人的,他若是跟这些人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谁知道未来婆母会不会忌惮他家里这些乱糟糟的事儿?大不了,大不了他让了便是,左右有手有脚,还能委屈着孩子不成?
满崽的确不懂沈卓的心思,在他看来,只要有他阿兄在,就没有断不了的官司,先前周娘子被她家夫君家暴,被婆母欺辱,不照样被判了和离,要回了自己填补赌债的嫁妆不说,现下还在甘盈斋做着活儿,美滋滋地和兰月过着小日子。
如此多好,这哥儿怎么就不听劝呢?
他还想再说两句,被云胡一个眼神制止,倏地缩回座位上,再不吭声。
云胡给沈卓抵了帕子,让他拭去眼角的泪,自己则清了清嗓子,继续方才的话茬,“这各人有各人的思量和考究,我等替不得你做决定。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一味地退让,并不能这些人偃旗息鼓,只会蹬鼻子上脸,巴不得骑到你头上去……这事儿我深有体会。”
沈卓猛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兴许是不相信堂堂知府夫人,还有遭受过冷脸的时候,但他什么也没说,搂紧了挨着他坐着的子春,须臾又干巴巴地道了声谢。
云胡不再坚持,除了这档子事儿,也没什么钓鱼的心思了,索性就吩咐李盛源送沈卓父子俩回家,而他带着满崽去了趟医馆,想着这崽子今日不管不顾地下了河,扥得让冯大夫把个脉,必要的时候,再开两幅苦些的中药,省得每每遇上事儿,都剃头挑子一头热,直愣愣地往前冲。
“云胡,你说那哥儿能听得进你说的话吗?”回程路上,满崽闷闷不乐地问道,他实在是恨其不争怒其不幸,但说到底,不是自个儿的家事,他说不得旁的,亦是不可能绑着沈卓是去报官。
“这听不听得进去,还是得靠他自己,我说的话,未必是对的,没准他的考量,才是稳妥的。”云胡不敢说,放到当年,他会做出什么选择,故而对于沈卓今日的顾虑,他能够理解。
二人心思各异地回了家,徒留大福茫茫然,他咬着手指,眼巴巴地望着木桶中的“独苗”,心想等会儿缠着王婶给做成鱼胙,他想吃了。
————
这边,谢见君酉时散班,回到后院。
满崽捧着刚从井里捞上来的杏子,笑得眉眼弯弯地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
“阿兄,你尝尝今日刚送过来的甜杏,好吃着呢!我怕大福都吃了,特地给你留了些!快吃一个!”
谢见君怎么瞧他这笑,都透着一股子的不怀好意,想起寻常这崽子有事儿相求于自己时,总是像今日一般殷勤,遂本着不愿意拂了自家弟弟好心的原则,他还是接过浸得水灵灵的杏子,填进嘴里。
果不然,
“阿兄,你能帮我个忙吗?”满崽一双秋水杏眸瞪得溜圆,饱含浓浓期望的看着他。
下一刻,谢见君将一整个囫囵的杏子给吐了出来。
第192章
满崽如何没想到自家阿兄居然还能玩釜底抽薪这一套,他愣怔了一瞬,登时便气急败坏地扑上前去,“阿兄,你耍赖!我还没说要帮什么忙呢!”
谢见君闷闷地笑出声,探手虚扶了扶他,“你先说说,我酌情考虑要不要帮你。”
这一提到正经事儿,满崽神色明显失落了起来,他手指磋磨着衣角,少顷才低低开口,“阿兄,你可还记得那几日,城中暴雨,有一哥儿的夫君出门采买东西却溺死了事儿吗?”
“你们今日出门钓鱼,遇着这哥儿了?”谢见君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见满崽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便继续追问道:“发生何事了?”
“就是……”打了一下午的腹稿,临到说出口,满崽有些踌躇,不晓得自己此举算不算多管闲事儿,亦会不会给阿兄带来什么麻烦。
谢见君倒也不催促,耐着性子等他自个儿琢磨,修剪得圆润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案桌。
约摸着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满崽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似是做了个莫大的决定,他紧绷着小脸,正色道:“我们今日在河边钓鱼,碰着那哥儿跳河了……得亏是先生反应快,立时便下河将人捞了上来,一番抢救后才无恙。”
说这话时,小少年眼眸低低垂着,不敢跟阿兄对视,他虽记着遇事不可贸贸然冲动的嘱托,可生死攸关的时候,哪里还能顾得了这么多?再说了,李盛源的确下河了,最终捞沈卓的功劳也是人家的。
谢见君瞧他这满脸都写着心虚的模样,便知当时情况定然不是他说的这般,但如今人全须全尾地站在跟前,便没再追究此事,“人捞上来了,那之后呢?这同你要我帮忙有什么牵扯?”
“当然有!”满崽坐直身子,愤愤然道:“阿兄,你都不知这些人有多过分!”
借着这话茬,他将从沈卓那儿听来的事儿,都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分明是旁人的家事,他说起来时,整个人气鼓鼓的,似是膨胀起来的河豚,情至深处,不得要给那些人“邦邦”两拳头。
谢见君斟了一盏茶,递到他跟前,“消消气,消消气。”
满崽端起茶盏,仰面一饮而尽,“阿兄,那哥儿不知道怎么想的,我同云胡劝他去报官,可嘴皮子也说破了,他都无动于衷,只瞪着那双灰白浑浊的眼眸瞧着我们俩,云胡便再不许我多说话,最后让先生送他父子俩回家去了。”
“他不愿意报官伸张,兴许是有他顾虑的事儿。”谢见君温声细语地安抚着“小河豚”,“你此番过来找我,是想让我给他讨个公道?”
被说破了心思,满崽重重点头,“阿兄,能行吗?”
这下轮到谢见君踟蹰了,其实并非是他不肯,他身为一州知府,本就该为百姓排忧解难,然则沈卓不肯报官,他也不能跑到人家家中去硬给治罪,要管闲事儿,就得有个合理的理由。
“阿兄,你帮帮忙吧!”等不来谢见君的回应,满崽扯着他的衣袖晃了晃,软软地祈求道:“那哥儿一心寻死,跳河的时候,竟把自个儿脚腕和石头都捆在一起了,他孩子那会就在岸上,也没能把他唤回来呢。”
“好好,阿兄知道了,这事儿阿兄记下了。”谢见君不忍看自家崽子失望,便将此事儿给应了下来。
翌日,府衙点卯后,他将宋岩唤来跟前。
“青鱼街那处没了夫君的哥儿,如何安置的?”
“回禀大人……”宋岩拱手,“陆大人给批了一笔补助金和丧葬费,现今正在户房一步步地走流程,不日便会送到他家中去。”
“先扣下,晚些再给。”谢见君吩咐道。依照着昨个儿满崽的说法,方家那些吃绝户的亲戚连破屋子和两亩薄田都想占为己有,若是这伙人知道这笔银钱,还不得把沈卓父子俩生吞活剥了。
“另外……”他顿了顿声,继续说道:“本官听闻,近些时日青鱼街不甚安宁,常有匪徒出没,你安排几人,每日多去巡两趟,若听着家中有争执声,便叩门询问一二,莫要让匪徒祸害青鱼街的百姓。”
“是,大人。”宋岩应得一头雾水,赵田下东云山盯着种谷后,他见天儿巡街,不曾听说有匪徒。
想来既是知府大人安排下来的差事儿,他必当放在心中,好生操办,故而从府衙出来,当即点了乔嘉年和另两位府役,让他三人这几日都在青鱼街巡逻,如果有要事发生,立即回来报告。
————
沈卓自那日被马车送回家,街里的风言风语更甚,有说他在外勾搭了汉子,夫君刚走,就忍不住把汉子带回家,还有说他急于保住方家的祖屋,想给子春找个后爹。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哪怕他解释过,都挡不住流言的传播,原是对他还有几分同情的人纷纷倒戈,就连他在外上工回来,宋婆子都面露难色地说以后不能帮他带子春了。
方家村里的亲戚也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竟伙同周娘子找上门。
一大早,
沈卓带着子春还在睡着,就听见门外“咣咣咣”地砸门声。
“爹爹,好吵……”子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黏黏糊糊地抱怨道。
“子春乖,在这儿待一会儿,爹爹瞧瞧去。”说着,沈卓麻利地套上外衫,掀开门帘时,那一对老旧的木门应声倒地。
一行人气势汹汹地冲进门,领头的汉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听上去都是些不入耳的腌臜话。
“方家大哥,你先前来我家时,我同我夫君尚且都好吃好喝地相待,如今您破门而入,如此行事,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沈卓望着园中他刚刚收拾好,又被扯乱的杂物,不满地蹙了蹙眉头。
“你别叫我大哥,我们方家可不认你这不害臊的人!”汉子手指着沈卓,厉声呵斥道。
“哎呦,我的大侄子哎,你死的可真冤枉,尸骨未寒,你家那口子就带着野男人回家了!”荣娘子拎着绣帕在一旁假意哭丧。
“婶娘,我何曾有过野男人?!”沈卓替自己辩驳道,“当日我同子春在城外戏耍,濡湿了衣裳,正碰着甘盈斋的小云掌柜,他一时发善心,便让府中家丁送我二人回家,不晓得被谁瞧见了,竟说得这般离谱!”
“你说是就是?这满青鱼街的邻里可都瞧见了!你就是克死我那大侄子一家人,迫不及待地让自家姘头登堂入室!”荣娘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鼓动着上门找麻烦的老家亲戚们,一块儿发难沈卓。
她如意算盘敲得啪啪响,想来这群乡巴佬一年到头进不得几次府城,即便争去了方家祖屋,也没多余银钱修缮,她正好能要过来,到时候把沈卓和那个不争气的小哥儿赶出去,自己霸占下。
“得亏了荣娘子在府城帮忙给盯着这小贱人,否则俺们到这会儿还蒙在鼓里呢。”有人不经挑唆,当下便顺着荣娘子的话茬发作起来。
“我就说俺们兄弟死得蹊跷,那水顶多也就齐腰高,怎么摔倒了还站不起来了?别是这狐媚子同他姘头合起伙来,把俺兄弟弄死了吧!”
“还不知道俩人啥时候爬一个炕头上去了,保不齐那小杂种也是姘头的种儿!”
一牵扯到子春身上,沈卓脑袋里登时嗡的一声响。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前这些手指着自己,喋喋不休泼脏水的亲戚,心中一片悲凉。
他自认嫁进了方家,一直任劳任怨地伺候婆母和夫君,操持家务,照顾孩子,不说没有功劳,如何也能论一论苦劳,可谁知,到最后,竟是落得这般下场。
沈卓僵立在院子里,六月天日头极盛,他却冷得浑身直打颤,想说点什么,话在嘴里糅合成碎渣,再开口,啊啊啊地发不出声。
那会儿自家夫君将将出事,他忙着下葬的琐事,便想将子春先送回娘家过度几日,可数次登门都未能进得去,末了一次,门开了一小道缝儿,娘顺着间隙递出来几个铜板,说家中嫂子甩脸子,不兴嫁出去的人再回来。
他没要铜板,登时带着子春,便掉头走了,再之后,即便被婆家亲戚寻衅找茬,也没有动过回娘家的心思。
没了娘家人,又没了婆母和夫君,他在这甘州城中举步维艰。到这会儿,才明白当初云胡同他说过的话,人心是永远不会被满足的,他本想着忍一忍,忍到这些人都消停了,没准就过去了,可这些黑心鬼,仗着他性子软弱好拿捏,不仅传他克夫克母,是个十足十的瘟货,如今还造谣子春是他跟外面野男人生得种,这让他如何再能忍得住?
他即便跳河,都不舍得带着子春一道儿去死呐!
“别说了……”他微眯了眯眼眸,从喉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吵吵嚷嚷忙着指责叱骂的人,哪里能听得见?
沈卓提起院中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紧闭着眼睛,破空挥了下去,“我说,都给我闭嘴!”
原先扎堆在一起的人,齐齐往两侧散开,避开了砍过来的柴刀,荣娘子反应慢,被柴刀的边缘蹭到了脸上,汩汩鲜血顺着额前滴落在地上。
“沈卓,你、你、”她似是脚下生根一般,早早地失了那股子掐着腰趾高气昂的得意劲儿,看向沈卓的眸光中满是恐惧。
然沈卓并未搭理,手攥着柴刀挥了几下后,便将其刀锋朝下,插进案板中。
他死死地盯着众人,牙关咬得咯吱作响,“今日,我把话撂在这儿,方家的祖屋和田地,我沈卓绝不会霸占半分,将来一朝子春成亲,自会给他一并带走”
“方子春,是我同我夫君方联的孩子,不是什么杂种,你们若敢继续造谣生事,我豁出一条命,也要跟你们同归于尽,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断断不会怕牛鬼蛇神,但谁要再肖想惦记,要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要么就死在这把刀下,我自己烂命一条,丢了就丢了,诸位不怕,尽可以过来试试!”
大伙儿见着嘴皮子那般厉害,从不肯吃亏的荣娘子都闷着嘴不说话,一时被沈卓明晃晃的恨意吓着了。
正当他们不知所措时,乔嘉年带着人,不由分说地冲了进来,“何人在此闹事?我等是知府大人手下的府役,贼子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他腰间的佩刀一拔,凛冽的寒光乍现,惊得众人齐齐后退了半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额前冷汗稀溜溜地冒了起来。
第193章
诸人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打心眼里就杵这官爷,乔嘉年手中佩刀一亮,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沈卓从滔天的恨意中回过神来,余光里瞥见破了相的荣娘子狠掐了自己一把,欲上前伸冤,他快一步扔下沾血的柴刀,赶在荣娘子前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前都磕出了血印子。
“官爷,求求您给草民做主呐,草民活不了了!”
乔嘉年一半大小子,顶了老爹的府役职位,拢共还没干多久,何曾见过这阵仗?登时就吓了一跳,慌乱间想起宋岩嘱咐的话,他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道:“尔等有什么冤屈,尽然可以向知府大人伸冤。”
“官爷,您别听他胡说!”慢一步的荣娘子跟着也跪伏在地,她脸颊上被蹭破的伤处已经止血,干涸的血迹糊了半脸,瞧着就渗人,“俺们是他夫君的亲戚,今个儿来此,是想帮着他收拾收拾屋子,奈何这小贱人……”
她话说到此处时,乔嘉年目光扫过来,冷冷地睨了她一眼,荣娘子立时改口,“是这哥儿失心疯了,抓起柴刀就四处乱砍,官爷,您瞧瞧民女这脸上,划破了个碗口大的疤呢!”
乔嘉年看看沈卓额前的血印子,又瞧瞧荣娘子脸上的伤,一时拿不住主意,同身后几位府役一商量,当即就要带众人去府衙,交给知府大人定夺。
这下可算是一舀子滚水浇热油,炸起锅了。
跟着从老家过来的人里面,多数都是和方家汉子没多大牵扯的亲戚关系,他三叔公摇人过来时,只撂下话,说是等着让沈卓将田契和地契吐出来,请他们在村里大摆三天的流水宴席,这才呼啦呼啦来了好些人,眼下一听要去府衙,大伙儿倏地慌了神,纷纷四下逃窜起来,一时间,窄仄的小院里拥堵得不成样子。
“官爷,俺们不认识他们,俺们就是路过来凑凑热闹……”
“是啊是啊,俺们这就走!保准被给官爷添麻烦!”
沈卓冷眼瞧着方才还指着自己鼻子骂丧门星的众人,齐刷刷地改了口,他心中浊气难吞,伸手扯住乔嘉年的裤脚,哑着嗓子哀求道:“官爷,别放他们走!就是他们想逼死草民,抢草民的东西……草民对天发誓,今日所说之言,绝无半点虚假!”
乔嘉年垂眸见他一副形销骨立的瘦弱模样,又听闻他口中的话,当即便持刀挡在了院门口,“今个儿在这儿的人,一个也不许放过,全都带去府衙!”
林林总总二十来个人,都被捆住双手,仿若栓蚂蚱一般,被押着从小院中走出来。
头回见府役押送这么多人,浩浩荡荡地过街,百姓们都像是寻着乐子似的,齐齐跟在身后,一路到了府衙。
谢见君正忙着看赵田递上来的,关于东云山谷子生长进程的文书,冷不丁听底下人来报,说乔嘉年不知为了何事,羁押了大半城的百姓过来。
他霎时两眼一黑,想着这小子是在折腾什么,好端端的出了啥事,竟抓了这么多人,然等到一行人乌泱泱挤在府衙大堂时,他见着为首衣衫破旧,满是尘土,额前还洇着血丝的沈卓,心里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先前他让宋岩加强对青鱼街的巡视,看来是碰着方家吃绝户的亲戚上门闹事儿了。
这案子并不难判,老方家的事情,这些时日邻里邻居的,或多或少都有耳闻,得知今日这阵仗,便都窝在府衙门外,垫着脚尖,想看看知府大人如何惩治这伙人。
沈卓先是“咣咣咣”连叩了几个头,砸得青石砖都“邦邦”作响,众人看他可怜,心里那杆秤不知不觉地就歪向了他。
就听着他泫然欲泣地讲述着夫君死后,自己所遭遇的种种事儿,娘家厌嫌,不肯让他进门避难,婆家亲戚为了那点薄产,欺辱他父子俩,那心窝子软的人乍一听这话,都跟着红了眼眶。
纵有亲戚反驳,说自己不曾加害于卓哥儿,也被青鱼街的邻居驳斥了去,他们虽是避嫌,怕沾染一身腥而闭门不闻,可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那吃绝户的,就是丧尽天良,看人家卓哥儿家里没有主事的顶梁柱,便趁火打劫,可不是良心被狼叼走了?
谢见君今个儿亦是敛去了往常温温和和的笑意,着底下人拿过祖屋的房契和地契,仔细地核对过屋主的身份后,当下就判了案。
“凡今日寻衅滋事者,恶意侵占他人家产者,皆杖三十!”
他掷出三支白头签,随即就有府役上前接了签,要带人下去行刑。
乍一听挨板子,立马就有人喊冤,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三叔公请他们来时,啥话也没说,要提前知晓是吃绝户,定然给个雄心豹子胆,都不敢掺和!
谢见君手中的惊堂木,重重地拍在案桌上,“不问问何事,你便跟着过来,就不怕被人赤条条地卖去黑煤窑?”
那人不说话了,他自知理由找得蹩脚,心里止不住地咒骂着挑事儿的三叔公,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跪在前面的沈卓。
早知这哥儿如此不安分,他就不烫这趟浑水了,这下子好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捞着那点蚊子肉,反而还得挨顿板子。
本以为这知府大人会挑着领头闹事的人责罚一通,没成想待大伙儿都一视同仁。
一时之间,衙内只余着竹板捶打皮肉的闷钝声,和从被塞住的口中溢出的叫唤声。
沈卓俯首跪在案前,一动不动,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谢见君眸光不经意地扫过去,只觉得这哥儿心里还藏着事儿。
果不然三十板子打完,等到府役接二连三将挨了罚的诸人抬上来。
沈卓挺直了腰杆,借由自己和子春的安危受到了威胁一事儿,求谢见君彻查这些时日闯入他家中砸砖石丢污物的贼人。
这事儿说难办也不难办,说容易也不容易,当下这个时代,一来没有监控查证,二来抓不到实质性的证据,谢见君末了便从这些寻衅之人口中套话。
有胆小者,因着挨了板子,早就吓破了胆,这会儿只肖得稍稍威胁两句,便都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吐露了出来。
弄了半天,搞事情的人,是荣娘子一家。
他们家离着沈卓家最近,又着急要霸占那祖屋,给儿子儿媳腾地方,便琢磨出了这些龌龊法子,意在逼退沈卓带子春离开,就连青鱼街上造谣沈卓克夫克子,是瘟货,丧门星的传言,也是出自这家人之手。
荣娘子的儿子在府衙大堂上更是大放厥词,说卓哥儿肚子不争气,生了个不顶事的小哥儿,徒留这家中祖产无人继承,按道理,早晚都是要给他的,他不过先要过来而已,省的卓哥儿一朝人没了,那屋子住着晦气。
谢见君生被气笑了,心道这劳什子歪理落在这人口中,还能说的如此理直气壮,也是种本事。
晓得跟这种人讲不来道理,赶着民怨沸腾,百姓齐齐为沈卓叫苦之时,又扔下了两支红头签。
噼里啪啦又是一顿竹板子,荣娘子的儿子消停了,满嘴只听着“哎呦哎呦”的呼痛声。
就这还没完,旁人是吃绝户,打顿板子,给个警示,能让他们心生畏惧,不敢再打老方家祖产的主意,但荣娘子一家行事恶劣,还占了个损害他人财务的罪名,当下就被谢见君下了大牢,没个一年半载的,铁定是出不来了。
至此,缠绕在沈卓心头多日的重石,终于稳稳妥妥地坠了地。
知府大人惩治了吃绝户和闹事的人,还私下里命人补助了自家夫君的丧葬费和救济金,他对这往后的日子,生出了几分希冀,想着手里有银钱,还有能赚钱的活计,只要不坐吃山空,他和子春定然能越过越好。
方家的三间卧房塌了两间,一大一小老是挤在那一处小屋子里吃喝拉撒,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他盘算着先将院子里的杂物收整出来,就寻匠人过来再把屋子重新搭一下。
“我说,卓哥儿……”前来帮忙的婆子,瞧见沈卓近日来脸色较之前红润了些许,人也看着精神了几分,心里有些不平,“你如今跟老方家的亲戚撕破了脸,还闹上了公堂……好歹同出一脉,子春又是老方家的种,你不该把事情给做绝了呐……”
“可不就是嘛,你当时太冲动了,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想想子春,这子春要嫁人的,到时候婆母一打听,他家中只有一个爹爹,还跟阿爹家的亲眷都断了关系,说不定之后怎么磋磨他呢。”
另一年纪稍大些的哥儿跟着搭腔,他当年夫君走了后,也被亲戚上门打秋风,最后为了平事,生生让出去老家一套屋子和二十亩良田,凭什么沈卓就有官府撑腰?什么也没丢,到头来还过得这么滋润,他可闻见了,这家昨日炖肉了!
“卓哥儿,这将来你要是有个好歹,哪里能容得下你?”
沈卓被说得一愣一愣,心里气这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要帮衬的时候独善其身,过后又来诸葛亮,但失了当日的壮胆,他这会儿有些无措,不知道该反驳些什么。
“谁说没地方容他?”院外冷不丁响起清脆温和的声音。
几人目光一下子转到了院门口,就看云胡轻摇着银白折扇,大摇大摆地提步进门,而后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两个多嘴之人,厉声质问道:“你们安得什么心思?难不成受了欺辱,就要忍气吞声?这种心术不正的亲戚,不早早断了,留着过年给自己添堵?”
婆子被说得脸红,暗暗嘀咕了句,“咸吃萝卜淡操心……”
云胡听出她是在骂自己多管闲事儿,当即就回嘴道:“你要生往泥潭里堕,就别拽着往上爬的人。”
说罢,他打量了一眼窄仄的小院儿和要倒不倒的危墙,重新敛回眸光,望向打他进门便莫名紧张起来的沈卓,眉梢微扬,
“这地儿没法住人了,沈卓,收拾东西,我接你去安济院。”
第194章
“安、安济院?”沈卓神色微怔,下意识脱口而出,“那是什么地方?”
“是能容你安身的地方。”云胡随手掸了掸石凳上的灰尘,大喇喇地坐了上去,回眸正撞上那一老哥儿和婆子探究的目光,他弯了弯眉眼,“沈卓,没了这些吸人血的亲眷在身边碍事,你的好日子,尽然在后面呢……有安济院在,断不会让你带着孩子去流落街头。”
他这话,明面上是安抚沈卓,实则是在揶揄方才那俩说话不中听之人。
婆子与老哥儿听出了话外之音,面色登时便阴沉了下去,忌惮着院子里人多,又都是云胡带来的家丁,自己不好撒泼发作,愣是将气咽回了肚里,起身告辞时,脸黑得跟锅底似的,语气别提多咬牙切齿了。
这闲杂人一走,沈卓忙不迭将云胡请进了屋里。
“小云掌柜,您且坐上片刻,我这就去烧水煮茶。”说着,他在狭小拥仄的屋子里转悠起来。
说要煮茶,不过是些碎茶梗,从集市上茶贩子那儿买来的,寻常他夫君出门上工,总稀罕往盛水的竹筒里捏上一小撮,沾沾味儿,如今他夫君不在了,便剩了这一小包,正正好能沏开一碗。
他现下手中虽捏着救济金和丧葬费,但不敢招摇,怕惹人耳目,遂什么正经东西都没能置办,就连给云胡煮茶的水碗,都是挑了又挑,找出个缺口稍稍小些的,袖子抹了好几遍,才小心翼翼地将茶包中的碎茶梗倒进去,双手递给云胡时,他脑袋低低垂着,窘迫得似是下一刻就要钻进地缝中去。
云胡一路过来,正有些口干舌燥,接过碗来,倒不像在家中如此讲究,还得撇去面上的浮沫,只抵在唇边轻吹了吹,一碗热茶就干下肚,喝完又腼腆地讨要了一碗。
俩人都不是善谈之人,这茶一喝,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云胡捧着水碗,状似从容地一小口一小口浅酌着,其实心里后悔得不行。
接沈卓去安济院这话,是他一时的气话,之所以过来这儿,是因为今日想去张贴安济院招工的告示,适逢路过此处,才想着瞧两眼。
刚刚站在院子外听着那不安好心的俩人,一唱一和地挤兑沈卓,他就忍不住出了声,但论起来,还没能问问人家本人的意愿呢。
昨晚躺在榻上商量此事时,谢见君也说先探探口风再谈。
毕竟安济院现下的几处屋舍都修缮得差不离了,这两日就得招工。
他粗略地统计了一番,要招的人手还真不少。
坐镇的院长,原是打算从商会中挑出一人来这儿管理,但钱德福念及安济院的主意,一早是他先提出来的,便自作主张地举荐了他做院长。
他推脱不过,加上有谢见君在旁“煽风点火”,这事儿就敲定了下来。
除此之外,这洒扫院子和屋舍的人,在灶房里做饭的厨子,还有看守的护卫,可都少不了。
“那个……”静坐了片刻,云胡憋不住了,他搁下已有些温凉的水碗,开门见山地说道:“方才是我气不过,奚落那俩人,不晓得你……”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沈卓打断,“我愿意去,虽不知这安济院是何地方,但只要能收留我和子春,给我们父子俩一口热乎饭,便是让我给您当牛做马,我也在所不惜!”
话毕,沈卓不顾云胡阻拦,屈膝行了个大礼。
“使不得,使不得!”云胡大惊,脚底下像是踩着滚烫的木炭一般,倏地从原地跳开。
“你、你、”他难得又结巴起来,“你既是有心,不妨等等晌午的招工启事,过两日去关口巷报名便是,那里会有专人负责接待。”
招工……沈卓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弄了半天,这小云掌柜是想要招他去干活,不过也好,听说这甘盈斋的伙计,福利都肥得很,除去每月固定的月钱,还有四日休沐,端午节时,分了肉蛋节礼,可把宋婆子的儿媳给羡慕坏了,在他这儿念叨了有些日子呢。
不论这些东西,哪怕是一文钱都不给,他也不会拒绝云胡,那日在城外河边,若不是他们一家心善,自己怕是早就跟子春天人永隔了,哪里能有后来这些伸张正义和讨公道,这恩情,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想到这,他便又要行礼。
云胡向来受不惯这大礼,当即撩起衣摆就要跑路,临到门口,他退回来半步,一字一句,郑重其事道:“沈卓,人总得往前看,这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沈卓鼻子一酸,蓦然红了眼眶,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借您吉言。”
————
晌午间,云胡带着商会的人,在府衙前的告示栏贴出了安济院的招工启示
“小云掌柜,这安济院是啥东西?”有甘盈斋的常客,好奇问道。
“是收容贫困鳏寡老人、流浪乞丐等身子有疾,且不能自存之人的地方。”云胡耐心解释,见众人齐唰唰凑上起来,便继续道:“这是由咱们甘州商会出资成立的,凡符合以上条件的民户,尽可以去报名,一月十文钱,安济院提供住所和每日的吃食,包括,但不限于日常的护理,以及治病救灾……”
“还能有这等好事儿?”诸人都不相信这天上掉馅饼,纷纷鸡一嘴鸭一嘴地质疑起来。
“别又是商会想出来的劳什子捞钱的法子吧?”
“他们那些唯利是图的商贩,舍得出钱做慈善?”
商户的人听着这一浪高起一浪的质疑声,有些不耐,正欲发作时,被云胡伸手拦住,他笑眯眯地朝着最开始泼冷水的汉子反问道:“如何没有这好事儿?告示都已经贴在这儿,难不成还能作假?这可是府衙门前,您们不信商会,还不信府衙吗?”
汉子被噎了一嘴,张口老半天也没能吐出一个字,末了悻悻然离去。
云胡也不纠缠,只让王喜将安济院招人的要求,高声念了一遍,念到要招练家子的护卫时,台下又有人起了异议。
“都是一群老弱妇孺,有什么可保护的?谁还能把主意打到他们身上不成?”
此话一出,立时哄笑成一团。
“你懂个屁!”一身跨小布兜的女子站出来替云胡辩解:“咱们商会和小云掌柜行善事没错,但你能架得住别有用心之人,借机在安济院中行不轨之事?这不得找练家子好生看顾着!”
云胡的顾虑被摸了个透,他冲女子点点头,示意对她的话,表示赞同。
安济院虽是按照身份,将汉子,与女子、哥儿都分别安置在不同的院落里,但彼此之间都离得很近,难免会生出变故,有身手好的伙计看守,自然是要更安全一些。
“小云掌柜,我会些拳脚,我来应这个护卫。”人群中有一年轻汉子举手自荐。
“我做饭好吃,我应灶房的厨子……”先前替云胡出头的女子也跟着接话。
陆陆续续,又有人相继出声。
云胡摆摆手,“大伙儿不用急,安济院就在关口巷,有意向者,就到管事儿跟前去登记,介时一并应试,应试当日会告知每门差事儿的月钱,供你们考虑。”
秦婆婆踩着小脚,颤颤巍巍地上前扯了扯云胡的衣袖,“您说的这收容之人,又是如何登记呢?”
她儿子早夭,前些年又没了夫君,家里只余着她一人,这次暴雨,祖屋的房顶还塌了,正愁没个瓦檐安身呢,安济院这把柴火便热腾腾地烧过来了。
“大娘,这两日即可。”云胡拍拍秦婆婆枯瘦的手背,温声温气地安抚道,“您若是不方便,等会儿留下,我让宋管事儿先行给您登记。”
“哎、好好好。”秦婆婆大喜,想着自己余生的日子终于有了着落,灰白浑浊的眼眸中都现了笑意。
往后几日,安济院的招募如火如荼。
沈卓应了缝补护理的营生,带着子春搬进云胡特地修缮的,用作伙计休息的屋舍中。
经商户和府衙的人考核过,鳏寡情况皆为属实的老人,也相继被收容到了安济院。
“秦婆婆,那安济院,当真有他们说的那般好嘛?”诸人在外观望了几日,逮着回家拿东西的秦婆婆问起。
“好嘛……”秦婆婆扯了扯自己身上新做的夏衣,“这就是里面的管事儿发的,说冬日还给新棉衣呢。”
“每个月就掏十文钱?”
“是呐,又给吃又给住,还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来赚钱哩。”秦婆婆笑得一脸褶子,脸色肉眼可见,较先前红润了不少。
而他说的力所能及的活儿,是云胡吩咐下来,挑杏核的活计。
从青哥儿家收了上百斤的甜杏,挑核剥皮成了难事儿,他想着与其招新伙计来干这活,倒不如外包给安济院的人。
有些老人只是腿脚不便,但手上活儿利索,甜杏在她手里,一剜一转,杏肉就一分为二,可比年轻小伙子干活要麻溜多了。
这听说能赚钱,还有新衣服穿,原先笃定安济院是骗人地方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动摇了,他们中间不乏有女子哥儿外嫁,儿子外出讨生活且常年不回家的留守老人,原是在集市上卖些自己缝制的香囊绣帕,以此赚点三文五文来填饱肚子,有时一整日不开张,连个热乎馒头都没得吃,现下安济院只要十文钱,拼了这一双手,还能赚不出来?
有愿意去的,自然就有不愿意去的,这不去的人,并非觉得安济院不是好去处,只是有儿子在身边,担心自己这一走,儿子就要背上不孝的名声,故而,即便日子过得拮据,也硬撑着面子,不肯松这个口。
*
这边,云胡忙着甘盈斋和安济院,成日里陀螺似的脚不沾地,那边,身为一州知府的谢见君也没能闲着。
六月底,他又去了趟东云山,谷子们长得结实饱满,荫绿的细长枝叶间掩着澄黄的粟粒,瞧上去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打那儿回来后,他便着人去知会了底下的四个知县,要求在十日里,将统计好的本县荒地的数目整理成册,上报给府衙,准备将开荒的事宜推向整个甘州。
第195章
“开荒?”
刚从师爷那儿听来消息,冯之越一口热茶呛在嗓子眼儿,惹出了几声咳嗽:“这知府大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刚刚消停了几日,又要折腾!”
“大人,您忘了,头着年初开春时候,知府大人便组织农户,在常德县东云山那处开垦荒地种谷子,想来是已有成效了。”师爷双手呈上还新鲜热乎的公文,“您看,这上面说,让咱们先合计荒地的数目呢,怕是此次要有大动作。”
冯之越一听这事儿就觉得麻烦,府衙递下来的文书更是懒得看一眼,招手让师爷去把主簿叫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丈量荒地的差事儿丢给了他,自己则闷头闷脑地跑去了甘宁县。
钱闵正同乡绅商量八月祭祀的事情,冷不丁听下人来报,说是曲兰县知县求见,眼底登时划过一抹不耐烦,
“你没事儿总往这儿跑什么?”他不紧不慢地送走乡绅,对着小跑进来,衣摆都有些凌乱的冯之越,皱眉斥责道。
“哎呦,大人,您可接着知府那边的公文了?”冯之越洇了洇额头上的细汗,苦着脸道。
“嗯……”钱闵淡淡地应了一声,“这点差事儿值当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冯之越一向是没什么主见,挨了训斥也搭着手,讪讪地干笑两声,“小的、小的不是又怕踩火坑里去了,谁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那公文上不是写的明明白白,要垦荒种地!”钱闵语气愈发不耐,眉头紧锁着,将对冯之越的厌嫌,明晃晃地挂在脸上。
“哎哎…”冯之越连连应声。额头上又洇满了汗珠。他自是知道去垦荒,只凡事儿来找钱闵商量,早已经成了他惯常做的事儿了,这不才不管不顾地跑过来。
“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便是,一个犊子,也值得你这般惧怕他…”钱闵摇摇头,“再者说了,垦荒于你也是一件好事儿,到时候让各村的里长都配合些,年底田税你还能多收一波,成日里吆喝着没有油水捞,白花花的银子送到你眼前了还不知道伸手接?”
“是是…”冯之越自个儿闷头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儿,心里登时就宽松下来,脸上也见了笑,他被吴知县吓破了胆,生怕谢见君抓着什么把柄要发落了他。
“行了,赶紧回去吧,让人瞧见你跑来这儿,成何体统!”钱闵着急赶他走,当下便冲他摆手。
冯之越心头的大石头都落地了,眼下别提多轻快了,钱闵一发话,他乐颠颠地行了个礼,就要退下。
“等等…”钱闵将人叫住,“近些时间,别过来这边了。”祭祀在即,他可不想把谢见君的眸光招过来。
“是…”冯之越应得爽快,心里已经琢磨上怎么让县里农户都去垦荒种地,好给他多交些银钱上来。
——
约定的日子到了,四个县纷纷交上来本县中所丈量的荒地的亩数。
谢见君大致扫过一遍,差不多便有了数。
他和陆同知略一商谈,翌日,盖着知府官印的文书又分发了下去。
此次推及全甘州的大面积垦荒,以农户们自愿为准,凡申领荒地者,前三年免田税五成,三年后准许买卖,且买地的价钱要远远低于良田。
这公文一发,告示一贴,尚不知村里农户反应如何,城中人倒是先跃跃欲试,别看他们成日里生活在府城,但都并非是富绅豪商,过着大鱼大肉的奢靡日子,多数人还是勉强糊口,有一天算一天,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瓣花,
开垦荒地,虽说是辛苦,但有了自己的田地,种些粮食出来,就不用整日担心粮价突然暴涨,吃不上饭的情况了。
谢见君得知大伙儿意愿后,将申领荒地的条件放宽,现下正是他鼓励开荒的时候,自然想着别卡得那么严格。
这一开放,早早就有民户登门。
尽然皆是荒地,但地与地之间的质量,可有着天渊之别,有些碎石多,有些杂木多,这谁去的早,谁就能先挑。
反正前三年又不要买地钱,种出来的粮食还能少交五成税,何乐而不为?
一时之间,府衙门前热热闹闹。
原以为村里农户亦能如此有兴致,七月中,谢见君带上云胡,着一身素朴的常服,假作成一对回村里探亲的小夫夫,摸去了村里。
这回挑的地儿,是曲兰县的西井村。
他并未提前知会冯之越,过来此处时,也特地绕开了进城的路,二人特地将马车停得远远的,徒步走进了村子。
六月刚收完麦子,不过半月,又套种上了玉米、大豆等作物,所到之处,良田中一片绿油油。
这套种完粮食,农户们便能短暂地歇口气了,故而,谢见君在村子里转悠了老些时候,也没见着几个下地之人。
然他此行过来,不是要看良田里的庄稼长势如何。
算着日子,距离垦荒的告示贴下去,已有好多天,他想瞧瞧荒地的垦荒情况。
“咱要不寻人先打听打听?”炎炎烈日下,云胡舔了舔干涉的唇瓣,试探着问道。他们初次来这儿,人生地不熟,单靠着自己找,指不定要找到猴年马月了。
谢见君侧目瞧着小夫郎鼻尖儿都沁了汗,就将人拉到树荫下,搬来块平整的石头,让他坐下。
“你且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微眯了眯眼,看清不远处有农户屋舍,便提步朝那边走去。
走近听着屋里有说话的声音,他轻扣了扣门扉,见着一身粗麻短打,浑身晒得黝黑的干瘦老汉出来,温声唤道:“大爷,我是去东井村探亲的,途径此处,想来跟您讨要一碗凉白开。”
他晃了晃手里捏着的竹筒,示意自己没有骗人。
那老汉瞧他是副生面孔,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原是有些戒备,闻之是探亲,又看他青衫装扮,想来是个读书人,方慢悠悠地扯开门栓,“进来吧,你在院中一坐,我去给你倒水。”
谢见君微微躬身,道了句谢,双手递上盛水的竹筒。
不多时,老汉端出满当当的一海碗,“你先喝些…“
谢见君连忙接过大白瓷碗,又说了好几声谢后,凑近轻呷了一小口,这水看着清 ,喝起来却有些咸头。
“看你一路过来汗透了衣裳,我往水里添了点盐巴。”老汉解释道,“祛暑解渴,不是啥害人的孬东西。”
谢见君点点头,他以前也下地劳作过,自是晓得其中道理,只是如今这盐和糖都是紧俏东西,这老汉对他一个陌生人,倒也是舍得。
他猛灌两口解了渴,趁机同老汉打听了两句开荒的事儿。
“喏,就是村子西头的那片地。”老汉手指往西边一搭,“你从这儿出了门,一直往那边走,走上个两刻钟就到了,这会儿该是有人在那边忙活着。”
“哎好……”谢见君还记挂着眼巴巴等着自己的小夫郎,担心他晒晕了头,问清楚地址后,便起身辞别。
他拿着灌满凉白开的竹筒,急匆匆地往来时的路上走,打老远就瞧着云胡盘腿坐在地上,怀里好似还捧着什么东西。
他快走几步,这才看清云胡小心抱着的是半截子红瓤西瓜。
“哪里来的西瓜?”谢见君半蹲下,扭开竹筒顶部的盖子,很自然地递到他嘴边。
云胡就着手喝了两口,润了润干涸嗓子,而后笑眯眯道:“我同一过路的婶子那儿买来的,她正给家里汉子送吃食,我瞧着新鲜,便买了一半。”
他似是献宝一般,将溢着清甜香气的西瓜,举高到谢见君面前,“刚从井里捞上来,放到这会儿还凉丝丝的,将将好入口。”
谢见君没接,伸手将他额前被汗濡湿的碎发拢至而后,见小夫郎脸颊晒得红扑扑,有些心疼道:“作何还等我回来?先吃便好。”
云胡腼腆地抿抿嘴,拽着人坐到树下,将手中的西瓜一分为二,大一些地就丢给他,自己则捧着小块吭哧吭哧,啃得满嘴都是甜汁儿。
谢见君在老汉儿那儿喝饱了肚子,现下已没那么渴了,索性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送,还腾出空来,掏手巾给小夫郎蹭了蹭嘴角。
一小块西瓜吃下肚,云胡拍拍圆鼓鼓的肚皮,打了个饱嗝,“我帮你打听到了。”
“打听着什么?”谢见君怔怔问道,顺势用自己这边没吃多少的西瓜,换掉了小夫郎手里啃得溜光的瓜皮。
“当然是垦荒的事儿……”小夫郎眉梢轻挑,“我听那婆子说,村西头那边,的确有数百亩待开垦的荒地,但申领的农户并没有几家,还有大片大片的荒地空着,那里长为了完成县里分派下来的任务,成日挨家挨户地游说农户去县衙里申领,急得满嘴起燎泡呢。”
“那婆子没说大伙儿为何不愿意去垦荒吗?”谢见君追问道,他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对高产粮一事儿太冲动,做错了决策,但仔细想来,肯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云胡闻之,茫茫然地摇了摇头,“她着急去送饭,闲聊了两句就走了。”,眼见着自家夫君眉心微蹙,神色凝重起来,他又跟着接上一句,“要不咱还是去瞧瞧吧,也好当面问问那边的农户,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见君正有此心,二人相扶着起身,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掉最后那块西瓜,大步往村西头走去。
如老汉所说的那般,村西的位置的确偏僻,楞生生地走了两刻钟才到。
谢见君见一年轻汉子,头裹着白斤,半裸着上身坐在地垄间乘凉,便上前探询了一句。
汉子乍一听是来问开荒的事儿,脸色“噌”得就变了,他将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往路边狠狠一啐,
“开他娘的荒!这群狗日的官,光想让驴拉磨,还不让驴吃饱!免那五成田税有屁用?看看这梆硬的石头地,狗来了,撒泼尿都嫌硌脚!”
第196章
“你们说是不是!”年轻汉子噼里啪啦一通骂完,心里那口浊气还没吐利索,便试图在二人跟前寻找认同感。
“狗日的官”手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一旁的小夫郎肩膀微微抖动着,想笑,又不敢当面笑出声,原是被晒得红扑扑的脸颊,现下晕起了一片绯意。
那汉子见他们俩谁也不搭腔,便自顾自地说道:“这破开荒,老子是一日都不想干,若不是家里今年新添了人口,我瞧着脑袋拐弯了才想锄这石头地哩。”
“可不嘛,这都收拾几天了,一亩地还没筛干净,赶明儿得叫俺家娃娃过来搭把手。”一年长些的壮汉挨着跟前坐下,拿下头顶的草帽,兀自扇着风。
这火伞高张的,地头间连点风都没有,往那儿一坐,汗珠子就顺着脸颊啪嗒啪嗒往地上掉。、
“对了,你说你们俩要去东井村探亲?探得谁家亲?”年轻汉子忽而掉转话头。
谢见君同云胡眸光短暂一碰,继而温和笑道:“是一位叔伯家,这不好些年没回来了,爹娘身子不爽利,我俩就代跑一趟,路上听着县令那边垦荒的告示,闲来无事,想申几亩地种种粮食。”
“你快别忙活了。”汉子连连摆手,“那些个整日里就知道吃香的喝辣的官老爷,哪里懂我们这些庄稼户的疾苦?”
“不是说荒地前三年免五成田税,三年后还可以买下来吗?”谢见君试探着问,他折腾小半日跑来这儿,就是想听听农户们心里的想法,单县令们报上来的冷冰冰的公文,是看不出什么来的。
年长汉子闻声,吊着眸扫了他一眼,“小书生,一瞧你就没干过农活,垦荒哪有这么容易?”
“愿闻其详。”谢见君席地而坐,手搭在双膝上,作乖巧听讲状。
“这辛辛苦苦开垦的土地,能种出多少粮食还不清楚,俺们就已经背上田税了,”老汉摊手,满脸都写着无奈,“你瞧瞧俺们手上的这些农具,哪有能顶用的?”
“俺家要不是有牛,俺才不干这得不偿失,又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呢。”年轻汉子也跟着抱怨。
这耕牛是犁地的一把好手,谢见君年初在东云山垦荒时,便是靠着宋沅礼送来的牛省了不少力气,如今听他提起,便作势问道:“咱们这西井村里,有耕牛的,大抵是几户人家?”
“小书生,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老汉撇嘴,“大伙儿的日子过得紧巴巴,吃饱穿暖都成问题,哪里还有闲钱买那金贵玩意?这满西井村,你掰掰手,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云胡默默地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当初住在福水村时,尚且一小半农户家里有耕牛,他们卖豆腐赚了钱后,也托福生哥买了小牛犊,原以为那时已经足够贫困,没想成相比较现在的西井村,竟还算是富庶些的地方。
他余光中瞥见谢见君神色凝重,搭在一起的十指紧扣着,指节处微微泛白,便伸手抚了抚他的后心
感受到小夫郎的安抚,谢见君歪着脑袋朝他弯了弯眉眼,极轻地道了句“没事”。
老汉像是憋了许久,乍一打开话匣子,地也不犁了,土也不筛了,拉着二人就唠起了闲磕,埋怨官府只管给分地,旁的一概都让农户自己来置办,这一家老小,算起来要五六口人,连饭都吃不饱,还得从齿缝里挤出种粮来。
又说起这荒地位置实在偏僻,哪怕是一朝开垦好了,后面灌溉都成问题,他们总不能日日挑着扁担往这边送水。
“也就是今年收成好些,搁往年灾荒时候,村里农户都得去找城里地主家,亦或者钱庄借贷呢!”年轻汉子补充道。
——雨吸湪队●
“这借贷不是违法嘛?”云胡大惊,脱口而出道。他记得当初他爹牧青,便是因着借贷还赌债,被谢见君以《熹和律法》为由,送进了大牢里。
“这事儿当然不能让上面知道……”年轻汉子压低了声音,“我一听你们说话的口音,就知道不是曲兰县本地人,自然不晓得,这边借贷的利息至少得五分利,有些乡绅开口便要九出十三归……还不上,就得拿全部身家抵债,上个月,就你们去探亲的那个东井村,就有人家不得已把闺女卖去给钱庄掌柜做小妾呢!”
谢见君听着这些话,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他头着冒出垦荒这个念头时,只想着种出粮食来,不让百姓们灾荒年忍饥挨饿,就算是大功告成,今日走这一遭,才惊觉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回去路上,他单手撑在马车的窗棂处,望着窗外一晃而过的青苗,默不作声。
“你别发愁了,再想想办法嘛。”云胡在一旁干巴巴地劝慰道。
谢见君敛回目光,瞧见小夫郎眼中明晃晃的担忧,上手揉开他眉宇间的川字,“无妨,我倒不是发愁,只是琢磨着如何去调整垦荒的法令,既是已经知道问题所在,就得对症下药,因地制宜。”
“我当是以为你今日挨了那汉子的叱骂 ,转头放弃了呢。”云胡吐了口叹息。
“哪能遇着点困难就撒手不管了?”谢见君莞尔,“你出门在外做营生,何曾因为眼前暂时迈不过去的坎儿罢休?”
小云掌柜脑袋立时摇得同拨浪鼓似的,“我可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之人,”,他捏捏谢见君的脸颊,一双杏眸亮滢滢地望着他,“谢大人,打起精神来,甭管是什么难题,落在你手里,一准能解决,我相信你!”
被“盲目”信任的谢大人回去府城,先是让府役们化作平民,深入到各县所管辖的村里,去了解农户们申领荒地的情况。
不出他所料,诸人带回来的消息,同他那日在西井村听来的大同小异,在清楚整个甘州四县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后,他召集了府衙六房,重新决策垦荒的法令。
第197章
七月末,府衙以及四县陆陆续续地贴出了新告示。
凡是垦荒所用的种子,皆由官府分配,包括但不限于粮食与果蔬,开荒的农户可依照着所申领荒地的份额,自行选择并领取种子的品类。
官府不日将派匠人们,下乡修建灌溉所用的水渠和水井,另以低廉的租金,租借铁农具与耕牛于农户。
从即日起,州县百姓均可以向官府借贷钱粮,以补助耕作,其借贷利息为二成,于年底腊月三十日前,以过往三年内丰收时的最低粮价为基准,兑换成粮食,一并归还于官府。
此告示一出,立时就吸引了不少的农户,前来打探情况。
“什么?官府居然要借贷给咱们,利息才两成?”
“不光如此,你瞧见没?这到年底偿还的时候,可是依照着最低的粮价!”
告示栏前难得如此热闹,诸人甭管是看得懂的,还是看不懂的,都齐刷刷地聚在一起,讨论着垦荒的新政策。
这前两条所提及到的种种,只要是认识得些字,便都能整明白,唯独最后一条,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人群之中迅速沸腾起来。
要知道,他们作为看天吃饭的农户,哪怕是在丰收年,赶上家里人口多税赋重,也不得不去借贷,用以维持家用。
那些个富得流油的地主豪绅们开口就要五分利,更有甚者,仗着自个儿有些学识,拐弯抹角地骗他们签下九出十三归的契约,等到年末收账,眼看着赔光了家底儿也还不上,便只能卖身为奴。
卖身契一签,这辈子都活不出个人样儿来。
不过现下好了,有了这二成利息的借贷,大伙儿几近没了后顾之忧,一个个心里欢喜得很,想着自己终于不用再受诸多黑心商户的剥削搜刮,还有官府能帮着分种子,挖水井,借农具和耕牛,便都兴高采烈地结伴往衙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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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
谢见君正立在案桌前执笔临帖,昨个儿吩咐户房的官员去采买良种,今日将将能有一日清闲,才临完一页,搁放在一旁晾干墨汁的功夫,宋沅礼便兴冲冲地推门而入,
“我说你这脑袋瓜子可真是灵光,琢磨起事儿来一套一套的,自打新告示贴出来,我那县衙的大门都快被农户们给踏破了,先前无人问津的荒地,如今都成抢手货了。”
“这不挺好?”谢见君不紧不慢地将笔放回到笔架上,“若农户们垦荒得顺利,今年年底又能多一波税收的粮食了。”
“想什么大美事儿呢!”宋沅礼拨弄着手中刚从崇福寺求来的佛珠,没好气道,“大伙儿是愿意来申领荒地了,但我这又是农具,又是耕牛,几乎不要钱似的地往外租借,还得贷着钱粮,这年末县衙账上若不都是赤字,我就跟你姓。”
“谢沅礼这名字道也不错,就是不知道宋叔伯能不能同意了。”谢见君眼尾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清秀的弧线。
“你惯会打趣我!倘若被我爹知道,我改姓为谢,还不得扒了我的皮,回头在列祖列宗跟前磕头道歉?”宋沅礼撇嘴,挑起果盘中的香瓜,自顾自往嘴里填着。
谢见君轻笑出声,随手招来王婶子,让她帮忙去沏一壶热茶,再拿些点心。
“这香瓜再来一份,我吃着甜得很。”宋沅礼毫不客气地差使道,神色自若地如同在自个儿家中似的。
王婶子下意识看向谢见君,得了他的首肯后,便缓缓退下。
“好端端的,你是受了什么刺激,如何突然整治起民间借贷来了?”宋沅礼咽下嘴里的香瓜,忽而出声询问起来,“你要修建水利,租借铁农具和耕牛,这我都能理解,为了开荒嘛,总得给农户们个甜枣,才能驱使他们开荒种地,可是借贷是怎么回事儿?”
谢见君扫了他一眼,“这官府出面借贷,一来能解民户的燃眉之急,二来,这两成利息虽说不多,但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度支的紧张,三来,倘若借此打压了部分乡绅的嚣张气陷,何乐而不为!”
他当初在西井村听农户说起有人还不上借贷的钱,被迫拿家中女儿抵作钱庄小妾的事儿时,就有这个想法的雏形,回头跟六房官员反复商讨后,才敲定了下来。
如今,抛开旁的不说,从府役们传来的喜报中得知,至少在民间借贷这块,已经有所遏制。
不过此法子,只适合短期内小范围推行,时间长了,若监管不力,必然滋生出旁个麻烦,还得不停地改进和完善。
“听你这么说,是有几分道理。”宋沅礼仔细琢磨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门外冷不丁响起轻缓地叩门声,谢见君一听这动静,便知是云胡来了,当即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宋沅礼将将回过神来,就见谢见君已然接过自家小夫郎手上的托盘,牵着他的手,带进了书房里。
他猛地一巴掌拍到脑门上,“瞧我,光顾着跟你在这儿唠闲话,把要紧事儿给忘了!”
闻声,两人的目光齐整整地望向他。
宋沅礼道:“云胡,我家青哥儿过几日要携商队去一趟曹溪,听说你之前跟他提过也想去,故而便托我问问你,可是愿意同行?”
云胡乍一被问了个愣怔,反应过来才想起自己的确说过此话,只现在这个时候…他踌躇起来,安济院刚刚步入正轨,谢见君又要下乡去体察民情,自己若是在这个时候去曹溪,家里家外都是麻烦事儿。
谢见君见他紧抿着嘴,一副想去又不想去的犹豫神色,晓得他是担心这边的情况,正要开口劝抚,冷不丁被他出声打断,“沅礼,劳你给青哥儿带句话,我这儿先行考虑考虑,再做定夺。”
没等来准话,宋沅礼也不着急,总归是他已经完成了青哥儿分配下来的差事儿,回去好交差,至于云胡最后如何决定,那便让他们两个小哥儿去商量吧。
传完了话,见天色已不早,他还得赶着日落前回常德县,叨了两口香瓜就要告辞。
云胡揣着事儿,送宋沅礼离开后,一直心不在焉,几次连大福唤他都不曾入耳,惹得小崽子哭鼻子抹眼泪,闹着说爹爹不疼他了。
谢见君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赶着入夜歇下时,二人黏黏糊糊地一通耳鬓厮磨完,他揉捏着小夫郎柔软的掌心,“今个儿青哥儿去曹溪那事儿…”
“我还是不去了吧,这儿实在走不开。”云胡依偎在他怀中,有气无力地说道,他斟酌了好些时候,才忍痛下了决定。
“想去便去,安济院有钱德福和商会,家里有我,有何挂心的?”谢见君不以为意,他看得出来,云胡上次从白头县回来,一直对跑商这事儿跃跃欲试,先前他担忧小夫郎独身在外,多有不测,如今有青哥儿同行,什么事儿便都能互相照应着了。
云胡听此,定定地看着他,那直勾勾的眼神,直瞧得谢见君心里发毛,禁不住暗自思忖自个儿可是说错话了。
须臾,才见着小夫郎弯了弯唇角,笑道:“你倒是什么事儿也纵着我,就不怕我心在外飘野了,不肯回来了?”
谢见君一怔,继而摊手,“那还能怎么办?我只能独守空房了,再不济,我还可以携儿子以令夫郎呢。”
云胡被逗得咯咯咯直笑,笑声惊醒了一旁的大福,小崽子哼唧了两声,连眼睛都没睁开,翻了个身便继续睡去了。
“我看今年过了年,该与大福分屋了,老跟着咱们睡,也不妥了。”谢见君给好大儿扯了扯身上的薄被,压低声音道。
“差不多是时候了…”云胡应声,“前日王婶子还问是否要将咱们旁边的那间卧房收拾出来,留作给大福住呢。你既也是这般想法,赶明儿,去曹溪之前,我便让她去安排,屋中的床榻和柜子都得要找木工现定做,还得再打副案桌,来年给大福习字念书用…”
“行,都听你的。”谢见君打了个哈欠,手臂穿过小夫郎的后颈,将人往自己身前又拉近了几分,“这时辰不早了,我们的小云掌柜,拾掇屋舍的事儿,还是留给明日再盘算吧。”
漆黑静谧的夜幕中,只余着窗外落进来的星星点点的碎芒,二人呼吸声交缠在一起,缱绻流连。
临睡着前,云胡想,他大抵这辈子都不会离开谢见君,心里有了牵挂,自然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家。
——
去曹溪的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翌日,大福起床后,就被谢见君抱到一旁说悄悄话。
他没提云胡要走,只说自己过两日要去乡下,那里可以下河摸鱼,爬树摘果子,问大福要不要同去。
大福正苦于如何逃脱跟着许褚习大字,他委实坐不住,身下像是生了刺似的,老想惦记着出去玩,冷不丁听说能去乡下,立时就跳起身来,强压着内心的喜悦,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阿爹,真的吗?那大福去了乡下,是不是可以不用写大字了?”
谢见君扶额,人人都说孩子是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然,打从好大儿抓阄的那日,一把攥住了嘉柔公主手腕上的小木剑起,他就知道,这小子这辈子绝不会走读书这条路。
“阿爹?”就等不来回答,大福颤颤追问,他手指紧扣着衣角,生怕谢见君不肯放过他。
对上小崽子圆溜溜,盛满期待的眸光,谢见君语气凉凉地回道,“对,去乡下,不用写…”
大福一个蹦高,喜滋滋地扑进他阿爹的怀里,“那爹爹去吗?小叔叔去吗?”
好嘛,平日里最亲近的人,居然都排在写大字的后面,谢见君这心已经同集市上商贩杀了十年鱼的刀一般冰冷,“爹爹有要紧事儿要去办,小叔叔要忙着甘盈斋的生意,就咱们俩…”
就俩人…没有爹爹…没有小叔叔…当然,也没有写大字!大福是个凡事都好商量的孩子,一刹那的悲伤过后,他迫不及待地让王婶子给他收拾行李,恨不得明日就走,先生说了,明日还得再教他写两个大字呢!
第198章
晨起,天色渐亮,细小的云片中泛起鱼肚白的霞浪。
一辆青蓬马车穿过静悄悄的长街,哒哒地往城外驶去。
临近城门口,鼎沸的人声隔着窗棂,传进了马车里,谢见君搂紧怀中熟睡的大福,揭开竹帘的一小角,“正明,外面怎如此喧闹?”
陆正明探身张望两眼后,恭敬回道:“大人,属下瞧着都是些青衫打扮,背着布袋子的书生,想来应是进城赶考的考生。”
“院试要紧,咱们不急着走,先给他们让开进城的路吧。”谢见君低声吩咐道。他搂紧怀中好似叠卷饼一般,被团团裹起来的大福,仰面打了个哈欠,眸底氤氲起潮湿的水汽。
昨个儿这崽子担心他说话不算数,怕一觉醒来被丢下跟许褚习大字,硬生生睁着眼熬了半宿不睡觉,直熬得他再三保证,自个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会偷偷摸摸离开,才哄得人哼哼唧唧地躺下,这会儿正睡得香甜,如何摆弄都不醒。
陆正明听了吩咐,当即扯紧缰绳,马蹄急踏,一阵得得的嘶鸣后,马车被赶到旁边街巷的酒肆门前。
一帘之隔,谢见君闲来无事,便侧耳听着书生们扎堆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讨论着廉租屋的事情。
“你们听说了没?这府城里的廉租屋,只要十五文一日呢!”
“十五文钱,你想什么好事儿呢?饶是客栈里最简陋的大通铺,都没有这个房费。”显然有人并不相信好端端的,这天上能掉馅饼儿,挑起话茬的书生话音刚落,登时就有声音略显年长些的书生开口驳斥了回去。
谢见君眉头微皱,迟疑片刻间,
“我四月来府城时,住的是知府大人特地租下供给考生的客栈客房,破败得厉害,还收了二十文!”
“一准是你听错了,说不定是二十五文,三十五文呢……”
“如此要紧事儿,我还能搞错了?”挨了质疑的书生,语气有些不满,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是我来这儿集市上卖杏子的大表哥得了消息,特地书信于我,说廉租屋前些日子对外开放租赁,唤我早些过来备考,若非如此,我定要等到最后一日才来府城。”
然大伙儿听了这话,仍是一副半信半疑地踟蹰模样,书生气憋,正准备拂袖而去,冷不丁从酒肆门前停着的马车里走下一人,瞧他一身玄青常服,腰间云玉革带系得标致齐整,垂下一处绣工稍显笨拙的香囊,瞧着像是出自寻常人家之手,但仍不掩其绰约风姿。
“学生见过知府大人!”人群中眼尖的书生倏地认出了谢见君的身份,立时就屈膝行礼,反应过来的众人更是齐齐跟随。来此参加院试的书生都还不是秀才功名,这会儿乍见了官老爷,下跪叩首是免不了的。
只眨眼功夫,城门口就乌泱泱地跪倒一片。
谢见君招手,唤诸人起身,借着先前书生挑起的话头,顺势将廉租屋一事儿,详细地讲解了来回。
得知廉租屋的房费的确为十五文一日,且短租几日,长租数月乃至一年皆可,大伙儿原本紧绷的脸颊上见了笑意。
同行的这些书生,家境都不甚富裕,多数是一家人勒紧裤腰带供出来的读书人,往年来府城考试,难免要被客栈掌柜狠狠宰上一笔,有时付不起高昂的房费,便薄被一裹,在天桥底下对付两宿,如今府试住上了知府大人租赁的客栈,院试又赶上了价低安居的廉租屋,众人这心里都暖烘烘的,对着谢见君好一通美言赞颂,有甚者,几乎要当场提笔赋诗一首。
谢见君脸皮恁薄,三两句顺耳的话听下来,已是臊得双颊通红,眼瞅着城门口的考生们越聚越多,俨然有拥堵之势,他微微欠身,行之以拱手礼,“本官还有要务在身,不便长留,在此先预祝尔等‘长短九霄飞直上,不教毛羽落空虚’”
众人齐声回礼,似是约定好一般,分散到两侧街道,纷纷让开了出城的路。
谢见君见状不好推脱,回马车上后,轻挑起一侧的竹帘,温温和和地道了句谢,便让陆正明赶车快行几步,他今日要去白头县,委实是再耽误不得时辰了。
——
黄昏时分,赶在城门落钥前,青蓬马车拐进了县城。
守门的衙役乍一见着陆正明亮出来的腰牌,脸颊挂上了两抹谄笑,“恭迎知府大人!”
马车稍作一停,等护卫们躬身让开路,接着就往县城中去,今个儿太晚了,谢见君打算先带着大福歇息一夜,明日再去寻那白头县的县令。
然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人寻上了他们落脚的客栈。
来者,正是上个月朝廷刚派下来的新县令大人,姓辛,单名一个弘字,是位刚入仕的举人,谢见君与他接触不多,只在他来甘州府衙述时,草草见过一面,如今不过第二回。
这辛弘将将而立之年,眉眼生得疏朗清润,瞧模样,虽说谈不上什么清秀,但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凛然正直之气,谈吐爽利干脆,不见半分阿谀求容,谢见君最喜同这样的人打交道,有什么事儿,都可以摆在明面上直说,不用拐弯抹角地互相试探,更不用从一众溜须拍马的话中,摸索有用的信息。
二人在客栈里碰面后,他便开门见山地问起城中廉租屋的情况,得知已经有小贩和农户在此处落脚歇息,他心生愉悦,话锋一转,又打探了一番垦荒的事儿。
辛弘不卑不亢地作了个礼,“回禀知府大人,下官前些日子走访过几个村子,农户们自申领了荒地后,个个儿都忙得热火朝天,想来不需得数月,便能安排下种的事宜。”
谢见君闻之,微微颔首,“辛县令若是行得方便,不妨明日再同本官走一趟。”他笑眯眯地向辛弘提出邀请。
这一来眼见为实,听来的话再怎么夸得天花乱坠,都比不上自己亲眼过去瞧瞧,二来,他想摸摸辛弘为官处事的能力,这县令虽说官阶不高,但却是一城百姓们实实在在的父母官,可不兴整个光会耍嘴皮子糊弄人,不懂得为民谋利做实事的花架子。
然辛弘一听,登时便满口应下,“谨听大人吩咐,下官这就去安排,明日来接大人下乡。”
这下轮到谢见君发怔了 ,要知道,往常给县令们分配个差事儿,这些精明的老油子,不是想着法子的推脱,便是两手一摊跑来府衙哭穷,冷不防见着辛弘如此爽快,他还有些不适应,愣怔一瞬后,才莞尔笑开,“那便约在辰时一刻吧。”
“是……”辛弘拱手,而后就以不打扰知府大人休息为由,干干脆脆地退下。
*
“阿爹,我困了……”被陆正明送来房间的大福揉搓着睡眼,小猫儿似的贴到谢见君跟前,软声软气地嘟囔着要抱。
“阿爹给你洗把脸就睡。”一路奔波到了此处,刚入住就忙着接待辛弘,深知冷落了好大儿,被唤作阿爹的人,一时心生亏欠,唤客栈小厮送来热水后,便打算“伺候”小崽子沐浴。
前前后后折腾进去两刻钟,木桶中的水铺了满地,谢见君将显然没未戏耍够的大福提溜出来,汗巾一裹丢在榻上。
本以为嚷嚷着困极的人,脑袋一歪就能会周公,不成想等他洗漱完,又将地上的水收拾好时,这崽子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星眸,兀自捧着小脚丫玩得正起劲。
“大福,该睡了。”他俯身吹灭案桌上的灯烛,屋中霎时陷入了昏暗。
“阿爹,现下是几时了?”漆黑夜幕中,大福骤然出声。
“大抵是亥时了……”谢见君回道,精神头一松懈下来,他整个人都跟着迷瞪,说起话来,腔调也变得黏黏糊糊。
“阿爹,河里肯定有许多许多的鱼,是不是?”大福继续锲而不舍地发问。
谢见君手肘支着脸颊,勉强打起精神,短促地道了声“是呢……”
大福撑着腰,脚丫子努力地去摸头顶上的窗幔,还不忘接着碎碎念,“我要去河里捞鱼,捞上来的鱼带回去给爹爹吃,爹爹最喜欢吃鱼了……”
“嗯,你爹爹最喜吃月牙肉,那地儿的鱼肉又鲜香又滑嫩……”谢见君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神思已经逐渐滑向模糊。
“我还要、我还要爬树摘果子,摘好大的果子,也给爹爹……”
“好……”
“大果子给小叔叔分一个,给许爷爷分一个,兰月也要,还有婶婶。”
“好……”
“一个,两个,三个……我要摘好五个大果子,我好累呀……”大福自顾自地嘀咕着,还像模像样地掰着指头算数。
平日里教这崽子数个数,比登天还要难,如今反倒是分得一清二楚,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算数,谢见君顿感欣慰的同时,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谢瑭,虽说你没想着给阿爹也分个大果子,但阿爹还是想告诉你,你的话,实在太密了!”
第199章
好不容易哄得“小夜猫子”睡了觉,翌日,卯时过半,谢见君便被讨嫌的蝉鸣声吵醒。
他记挂着今个儿要下乡,又想着云胡起早要出发去曹溪,这一整晚都没睡安稳,一早醒来时,脑袋昏昏沉沉的,唤来小厮要了盆冷水,又浸湿帕子抹了把脸,才觉得眼前逐渐清明起来。
“阿爹,我想嘘嘘……”,大福听见哗啦哗啦的水声,摸索着坐起身来。
谢见君系好身前的衣带,捞起眼眸还未睁开的好大儿,出门去溲解,回来时,客栈小厮已经将早食搁放在桌上,他打眼一瞧,都是寻常集市上卖的夹馅儿蒸饼,粟米白粥,还有两碟爽口的小酱菜,想来是有陆正明提前叮嘱过,饭菜的口味都依照着他二人往常的习性安排的。
“大人,那白头县的县令辛大人,已经带着衙役们等在客栈门口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他刚想起陆正明,这货便来传信了。
“正明,你且让他等上一刻钟。”他斟酌道。
话音刚落,他唤来大福,往手里塞了个比崽子小脸儿都要大一圈的蒸饼,自己则捧起碗,三口两口地灌下一碗粟米白粥。
此番下乡,尚不知何时回程,故而这一趟走,还得把客房退了,谢见君只带了陆正明一个随从,遂什么事儿都得自个儿亲力亲为,这不将将收拾好行李,又得给大福穿衣拢发,忙忙活活到辰时才出门,辛弘已经在楼下大堂,喝完一盏茶了。
见知府大人带着稚子现身,辛弘眸底闪过一刹那的错愕,但很快便消失不见,他上前一步,协同衙役们,一道儿恭恭敬敬地拱手做礼。
谢见君虚扶了扶,“时辰不早了,咱们快些出发吧。”,说着,他抱起大福,率先出了客栈门,其余人紧随其后。
往梁家村走的一路都极为顺畅平摊,先前颠簸的坑洼土路,如今悉数都被填平。
辛弘见谢见君不住地往窗外看,便主动解释道:“下官前来白头县上任时,途径此处,见路面坎坷凹凸,遂招募了匠人修了路,其余几处也在休整,只是如今大人吩咐下来的垦荒一事儿最为要紧,下官放农户们回村开荒去了。”
“也好,现下炎热,待入秋天凉,在安排也可。”谢见君颔首,“辛县令是何许人也?”
“回大人,下官为东都人,乃是农家子出身,于去年乡试,考取了举人功名。”辛弘一本正经道,似是一点都不介意自己庄稼人的身份。
谢见君浅应了一声,没再把话茬继续下去。
辛弘亦不是多话之人,二人一沉寂下来,马车里就只余着大福咿咿呀呀的稚声。
约摸着走了一个来时辰,谢见君再揭开竹帘时,梁家村的石碑已然近在眼前。
“就停在这儿吧…”他出声吩咐道。
陆正明扯紧缰绳,迫使马车停在了黄泥小道上。
“大人,还未进村子…”辛弘不明所以地抬眸看向谢见君。
“本官见这农田一片绿油油,风景甚好,正巧马车坐得累了,下来走走。”谢见君搁放下竹帘,顺手往大福脖颈间套了一串艾草香囊,抱着他先行下了车。
辛弘一脸不知所以地也跟了下去。
“辛大人!是辛大人来了!”小路两旁的农田里,正有不少农户在埋头锄草,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众人眸光齐齐望过来,认清来者的确是辛弘后,便有人赶忙丢下镰刀,手往两边裤腿蹭了蹭,喜着脸凑上前来。
“辛大人,您怎么来了,可是县里又有什么差事儿要吩咐给俺们?”
“没……”辛弘摇头,不等他话说完,旁个农户就抢了话茬去。
“辛大人,有您给的耕牛,犁地可省了俺们不少劲儿呢。”
“就是,这镰刀和锄头比俺们自家的好使多了!”
大伙儿围着辛弘,鸡一嘴鸭一嘴地说着开荒的事儿,瞧着好不热闹。
谢见君添不上话,索性站在一旁安静听着。梁家村是头一回过来,自是没有农户认得他,更何况这一身不打眼的素朴常服,寻常人见了,只当他是辛弘带来的随从。方才便有农户想将他挤开,好离着辛弘更近些,他便贴心地给让了路。
待辛弘一一回应了农户们的热情后,才想起同行的知府大人已经被自己干晾了许久,他忙不迭挤开人群,小跑到谢见君跟前,将一开口,就被摆手打断,
“无妨,这等官民同乐的好事儿,本官一向是喜闻乐见,你既能受百姓们欢迎爱戴,也是你平日里积攒下的福报。”
“大人此话言重了……“辛弘谦虚,”下官之前也曾是庄稼户,吃过起早贪黑的苦头,没得到如今官袍加身的时候,偏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官架子,这下地劳作,都是看天吃饭的营生,能让百姓们吃饱穿暖,安居乐业,才是下官为官入仕的初心。”
谢见君闻之点点头,“如此甚好。”
农户们瞧着他们的辛大人,毕恭毕敬地同身边站着的“随从”搭话,一时好奇,凑到衙役跟前小声询问,得知那“随从”竟是从甘州府城过来的知府大人,一个个都变了脸色,他们在村里待了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知县了,何曾想过,这有朝一日,还能见着知府大人的真容。
晓得其身份后,一行人不免局促起来,往村中里长家走的路上,都远远地跟着,再不敢往面前凑,有不明情况者想过来跟辛弘打声招呼,都被捂着嘴扯走,就怕一不小心说错话,摊上大事儿!
连一向自诩自个儿是见过大世面的里长赵巷也两股战战,奉茶时手不住地打颤,脑袋愣是不敢抬。
“大大大大人,请喝茶…”
谢见君双手接过茶盏,抵在唇边小抿了一口,“赵里长莫要客气,本官此次前来,就是想问问咱们大伙儿垦荒顺不顺利,可是有遇着什么麻烦?”
赵巷下意识看了眼辛弘,心道这县老爷前两天刚从这儿离开,转头又带着知府大人过来,难不成是村子里出了啥子不能说的要紧事儿?
然辛弘对上他的视线,只当他是胆小不敢回话,便出声鼓励道:“大人问你什么,只管老老实实回话就好。”
“哎哎…”赵巷连连点头,搓着老树皮一般干裂粗糙的手背,满目拘谨道:“劳大人挂念,村子里都好都好…”
谢见君笑眯眯地颔首,摆摆手,让赵巷放轻松,说自己只是随便问问。
歇息了小半个时辰,吃了两盏茶,他提出来想去田地转转,赵巷赶忙在前面带路,引得一行人齐齐跟随。
村里来了大官,农户们害怕之余,禁不住对谢见君充满了好奇,一时这家里也不做饭了,地里也不除草了,乌泱泱好似一条长龙,结伴往村东头那大片荒地走去。
正忙着弯腰埋头筛石头的众人,大老远就见着憧憧人影朝着这边过来。
“山子,你眼神好,你瞧瞧走前面的人,是不是咱县老爷?”
被唤作山子的壮汉直起腰,粗剌剌将汗巾搁肩膀上一搭,眯缝眼瞄了两眼才道,“是辛大人,还有一人看上去眼生,没穿官服,认不出是谁。”
“没穿官服?保不齐是县衙的师爷也来了,辛大人上次走时,说让师爷择日带匠人过来,想法子帮咱们挖水井呢。”
说话功夫,眼瞅着一行人走到跟前。
这回有赵巷主动帮着介绍,诸人都很上道地行礼问好。
谢见君扫了一眼光秃秃的荒地,瞧着像是刚刚打过草,露着枯黄的地皮,“这地儿石头多吗?”
山子抹了把汗,“回大人,地里石头不多,就是块头都大了些,耙起来费劲,几日下来,、连锤子木柄都砸断了好几根。”
谢见君应了一声,回神对着辛弘吩咐道:“这些时日让铁匠们赶赶工,先紧着给农户们开荒用,万不能在这上面拖后腿。”
“是……”辛弘冲身后衙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分配下来的差事儿先行记录下来,等着回去县里好作安排。
“今年六月的麦子,收成如何?家里人可还够吃饱饭的?”谢见君继续问道。
山子挠挠头,一脸难为情,“能吃饱饭,谁还愿意吃开荒这苦……”
谢见君一怔,继而自嘲地笑了笑,“说来也是如此。”
“大人,您别听他瞎说!”赵巷瞪了眼山子,慌忙替他找补道,“要论起来,今年上半年雨水多,又没有旱涝之灾,麦子涨势极好,比往年的收成增加了不少,只是家里人口密,田地稀疏的农户,日子还是紧巴了些,不过好在上月都去县衙申领了荒地,只等这儿的粮食种出来,就宽阔多了。”
“老话说‘民生在勤,勤着不匮’,一家人的劲儿都往一处使,日子一准能过好。”谢见君笑吟吟地鼓励道,“官府这边,亦是尽可能地为大伙儿行方便,若开荒时候遇着什么需求,今日只管同我细说,咱们一同想办法。”
这话如果放在两个月前,即便谢见君说破了嘴皮子,都不会有人相信,原因无他,实在是白头县的前任知县不作为,灾荒之年也不见一粒米一个铜板子。
大伙儿原已经对当官的不抱希望,可自打辛弘上任以来,这又是给修路,又是给赈济,时不时还出钱补助村里的鳏寡老人,独孤妇孺,凡是为百姓谋利的好事儿,那是一个接一个,不要钱似的往下砸,日子久了,种种作为,百姓们都悉数看在眼里,这谁心里还能没一杆明事理的秤?
谢见君铿锵一言,登时激起了农户们激愤的热忱,诸人一朝开了话匣子,将他和辛弘围在中间,叽叽喳喳地说着自个儿的想法,有说要在地垄挖水渠,方便灌溉的,有说用戽斗费劲,想建一座筒车将河里的水提到岸上来的,还有反馈犁头太钝,耕牛拽不动……
一直到日暮西沉,众人还是意犹未尽,眼见着到了饭点,谢见君从灰扑扑的地上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上的土,粲然一笑道:“大家不着急,我这一趟过来,且要待上几日,时辰不早了,今日就先到这里,咱明儿再聚。”
“大人,您今夜住哪儿?可要留在村中,我家中宽敞,不妨来我家歇息!”山子壮着胆子自荐。本以为这么大的官,定然是不苟言笑,走起路来威严凛然,谁知谢见君笑抿嘴一笑,温温和和,说话也不打官腔,方才乱哄哄地闲聊时,都不见他有半点恼怒不耐之意,让人禁不住想要往跟前亲近。
“大人,来我家,我家比山子家还宽敞,夜里盖的被子都是婆娘刚晒的,软和着呢。”
“我家杀鸡了,我夫郎手艺好,给大人炖鸡吃!”
众人一改先前见他时那般小心翼翼,齐齐发出邀请,但半道上就被赵巷截了回去。
“大人,您若不嫌弃,今日就留宿在鄙人的陋舍,晚些我让村里会做饭的婆娘整些酒菜,咱们一起热闹热闹。”
盛情难却,谢见君索性就应了下来,原想邀辛弘同往,但因着县衙还堆着公务,等他回去处理,故而二人寒暄了两句后,辛弘便带着大部分衙役,连夜赶回了白头县。
彼时,暮色苍苍,梁家村的家家户户都燃起了烟囱,打高处望去,踏实的烟火气弥漫了整个村落。
村头的空地上摆了一串长桌,都是大伙儿拎着家中的桌子椅子过来凑数的,肉末豆角,素炒青绿,香蘑炖鸡……农家小菜洋洋洒洒地摆满了长桌,赵巷更是从家中的地窖搬出过年才舍得喝的酒,先给谢见君斟了一碗。
“大人,村里不比城里,没啥稀罕东西,这些都是村民们自家种的菜,自家养的鸡鸭,您且尝尝鲜,若有不合胃口的,还望您多担待。”
谢见君浅啄了一小口碗中的清酒,这酒性烈得很,顺着喉咙流入腹中时,带起一片火辣辣。他蹙了蹙眉头,生等着这股劲儿下去,才缓缓开口,“赵里长这是说的什么话,是本官来此,叨扰大家了。”
“哪里哪里,大人肯赏脸来我们村,梁家村蓬荜生辉……”
二人杯盏交错,说着酒席上的场面话,谢见君一面要应付不断上前来敬酒的农户,一面腾出空来照顾饭还吃不利索的大福。没有王婶子和云胡在旁帮衬,他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只一会儿没瞧上的功夫,碗里的酒就空了底儿,再一瞧跌进怀里的人儿,皎皎银辉下,小家伙站都站不稳,眸色迷离,双颊现出两抹不正常的酡红。
“小兔崽子,你怎么能偷喝酒呢!”谢见君怒。
被酒催眠得神志不清的人,指着天上如钩月色,傻嘿嘿地笑道:“爹爹,有两个月亮呢……”
第200章
“哎呦呦,这咋、咋喝酒了!” 赵巷大惊失色,忙不迭招来自家闺女,“二丫,快、快去煮碗解酒汤来!”
二丫掉头就要往灶房跑,被谢见君伸手拦住,“赵里长,不用如此麻烦,若是方便,可容我讨一碗蜂蜜甜水?”,那酒碗里面,拢共就余下个底儿,想来是大福喝得急了些,酒劲才一股脑地冲上头。
“有有有”赵巷一连串点头,“娃娃们昨日上山,刚采了野蜜回来!”
这野蜜原要背去镇子上卖钱的,二丫自采来便放在高柜上,愣是一口都没舍得吃,连小弟惦记,也只给他咂摸两下,如今眼巴巴地看着大福“咕咚咕咚”地灌完一整碗甜水,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干涩的唇瓣。
谢见君看在眼里,赵巷让二丫再去冲一碗时,他挥手婉拒了,只说带大福去河边溜达溜达,醒醒酒。
知府大人既是发了话,赵巷断不敢留他再吃几盏,当下就亲自点了灯笼提过来,目送这一大一小慢慢悠悠地往河岸走去。
“阿爹……”大福被颠得有些闷,掩着嘴角,咳嗽了两声,呛出一口酒气。
“阿爹在呢。”谢见君不紧不慢地应声,手捂在小崽子的后脑勺,将人往怀中压了压。
“阿爹……”大福伏在坚实的肩头,无意识地低低呢喃着,他似是不晓得自己在念叨什么,便阿爹阿爹,没头没脑地唤着。
“在呢在呢……”谢见君不厌其烦地回应着他,垂眸见他小脸儿熏染得红扑扑,有些心疼道:“腹中是不是不舒服?”
大福轻晃脑袋,少顷,齿缝间挤出几个字,“甜甜的。”
谢见君哭笑不得,寻了块平整的高石坐下,“不舒服记得跟阿爹说。”
“好哦~”大福怔怔点头,抓过他阿爹的手覆在自个儿小肚子上,“吃饱饱了,阿爹给揉揉。”
谢见君动作轻柔地给他案抚着,时不时瞧瞧他的脸色。
不多时,山子端来一碗清甜的水当当的吃食,“大人,这是城里近日来卖得火热的甜食,说是叫什么杏肉罐头,城里人都稀罕的紧,您要是不嫌弃,给小公子盛两勺尝尝。”怕村子里席面招待不周,惹了这位知府大人不悦,他说起话来都带着几分恭谨。
乍一听是杏肉罐头,谢见君怔忪了一瞬,他掂了掂怀中已有些清醒的大福,“想不想吃糖水罐头?”
被唤到名字的大福茫茫然翘首,眼神中还透着些许的迷离。
谢见君瞧他这幅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心里默念着自己儿子,自己儿子……他凑到小崽子耳边,低低耳语道:“这可是爹爹做的…”
眼见着那一双乌溜溜的圆眸,闪烁起星星点点的碎芒,怀中人似是来了精神,猛地坐直身子,“想吃。”
山子一瞧他没事,心里也不打鼓了,手上也不发颤了,笑呵呵地递上汤匙,“稀罕吃,便多吃些,家里还有哩。”
巴掌大的小肚子,哪能容得下这么多吃食?大福凑近抿了两口,就嚷嚷着要撑破肚皮了,谢见君挑眉,拉上他沿着河岸,一面慢慢吞吞地溜达,一面消食儿。
——
夜里临入睡前,谢见君做好了又要听“小话痨”唠叨半宿的准备,可谁知打躺下开始,身侧这小子就一直盯着屋顶上的木头房梁,不晓得在琢磨什么,同他搭话,也心不在焉,就在谢见君表示自己即将睡着的时候,一旁冷不丁传来闷闷的声音,听上去潮乎乎的,“阿爹,我想回家找爹爹。”
晓得是傍晚时分山子送来的那盏杏肉罐头,勾起了念想,他轻叹了口气,“过些时日,咱们就能回家了,只是你爹爹出远门去了,大抵要下个月才能归来……”
大福浅浅地哦了一声,也不哭闹,也没有不依不饶,只奚奚索索地背过身去,谢见君看他小手搭在胳膊上,一下接一下地轻拍着,凑近还能听着从嘴里跑出来的不成腔调的轻哼声。
他眼圈倏地红了,想起寻常云胡哄大福睡觉时,也是这般哼着安眠曲轻拍,如今云胡不在身边,这崽子就自个儿哄着自个儿。
他一时百感交集,心里酸酸涩涩的,不是个滋味。
远在兰岭驿站歇息的云胡,这会儿似是心有灵犀一般,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可是惦记大福了?”同在一间客房的青哥儿忽而出声问道。
云胡坐起身来,望着窗外被风吹动着摇曳交叠的枝杈,半晌,极轻地点了点头。
青哥儿索性也不睡了,披了件外衫,下榻斟了一盏凉茶递给他,“我瞧着知府大人是个对孩子上心的人,有他陪着,大福定然不会有什么事儿,”
“我倒是不怎么担心这个,对大福和满崽这俩孩子,他一向都很有耐心,照顾起人来,比我还要仔细得多。”云胡抿抿嘴,腼腆地夸赞着谢见君的种种好处。
但如若他知道,大福在梁家村喝醉了酒,恐怕就要从兰岭飞去白头县,拧他家那位夫君的耳朵了。
被念叨到的谢见君无端打了个喷嚏,心道这乡里开阔,无遮无拦的,夜里一起风,还挺凉,他起身掩住一半的窗子,又揭过丢在一旁的薄被,给自己和大福盖在身上,才安心地躺下。
将将五更天,便听着院中有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想来是赵巷同家里人起来洗漱烧火。
谢见君没继续躺着,他昨日说好了要跟农户们一道去开荒,再赖着不起就不合适了。
简单对付了两口包子后,他换上一身利落的短衫,提着镰刀同赵巷和他儿子出门,一路遇着下地的农户,大伙儿都热络地迎上来打招呼,经过昨日同坐在一桌搂席,众人见了他,总算没有先前那般拘谨,搭话的时候,也自在了许多。
谢见君一边瞧着小路两面窜得正盛的青苗,一边同农户们闲聊,好似一刹那,自己回到了当年的福水村,那时起早和云胡去田地,也是挑在这个时辰,日头还没上来,不冷不热的,正是干活的好时候,一行人或扛着锄头,或提着镰刀,有说有笑的往自个儿地里走,有时碰见哪家人摘了新鲜果子,总会给他们俩手里塞一把。
不成想这一恍,竟是好些年过去了,也不知如今福水村的人都过得怎么样了……
“大人,你瞧,辛大人派过来的匠人,正给俺们凿水井呢。”走在前面的山子倏地回身,一下子将谢见君的神思,从过往中扯了回来。
谢见君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伙精壮汉子提着开篦,凿斧还有钻杆,围堆在一起埋头苦干。
“得亏有了辛大人,俺们才能用上这水井,等今年荒地开垦完,种上粮食就不用发愁没水灌溉,也不用大老远地提桶过来浇水。”赵巷发自肺腑地感慨道,辛弘没上任之前,种地这行当,别提吃多少苦头了,今年眼瞅着,大伙儿却都要过上好日子。
谢见君听着农户们开口闭口赞颂辛弘,心中欣慰不已,从昨日来见到的耕牛和农具,到今个儿的水井,他交代下来的差事儿,辛弘桩桩件件都认真去办了,没得跟钱闵、冯之越二人似的,想着法子地应付搪塞,故而人家在农户之间能得此威望,他并不意外。
*
农户们到了地方,唠了两句闲话歇歇脚,便三三两两地散开,各家忙活各家的事儿,毕竟这话可以少说,饭可不能少吃,填饱肚子不挨饿才是最要紧的。
谢见君也没闲着,大福有陆正明顾着,跟村里差不多年纪的小子一道儿戏耍,不需得他操心,索性他就扛着锄头刨地筛石,时不时还帮着赶赶牛,好将那些坚实的土块翻动起来,用锤子砸碎。
此番有他身先士卒地垦荒,大伙儿干起活来更是带劲,原本荒芜的脊土,现今一派热火朝天的沸腾景象。
在梁家村呆了五日,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十里村,这回没让辛弘陪同,进村时,风尘仆仆的模样险些被当做是拐子,找里长好生解释过,又亮了腰牌,才被毕恭毕敬地迎进门。
这十里村同冬云山附近的桐坞村,情况十分相似,他们村中水井打上来的水,喝起来泛着咸口,平日里用水都得去山上挑山泉水,赶上雨雪时节,山路泥泞,单只是走路都费劲,更别说是背水下山了。
谢见君从里长那儿听来此事,当即便修书一封,让宋沅礼挑选几个脑袋瓜子伶俐,又手脚麻溜的汉子过来,效仿上半年在桐坞村竹筒引泉的法子,帮着十里村的里长上山砍竹子搭架子,又在村里凿出几处石槽,以便农户们将来接水食用。
至于开荒那处,虽然凿不出水井,但好在附近有条河流,只是距离稍稍远了些,他同经验老道的老人们商讨着画出了筒车的图纸,交由木工们加班加点地忙活,在河岸架上一节节竹筒拼凑出来,拿竹索固定住的的圆盘状的竹轮,每当竹轮转动时,每一节中空的竹筒便会随着竹索上下翻转兜满水,而后再在将水倾斜进水槽内,用作农田的灌溉,既省力又方便,可比农户们一斗一斗地来回运容易多了。
解决完吃水灌溉的问题,谢见君见村民有条不紊地开荒,便宽下心来,转头还没歇口气,就又换了地方,活脱脱跟个陀螺似的,一刻都不停歇。
这一晃大半个月过去,白头县下属的几个村子,陆陆续续地都被他摸了个遍。
白日里,他跟农户一起下地开荒,忙时,就把自个儿当块砖,哪里有需求就往哪里搬,甭管什么脏活累活,都跟着往前凑,闲时,村民或坐着或躺着在田地里歇着,他也不在乎地上灰扑扑,衣摆一撩便席地而坐。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赣州府城的知府大人,是个博施济众、平易近人的好官,同那些个成日里只会窝在县衙里吃香的喝辣的,干享福的狗官不一样。
众人见了他,一个个都亲切不已,谢见君带着大福离开时,各类山菌果子,野兔豚肉不要钱似的往马车上塞,直挤得小崽子吆喝着喘不动气才作罢。
这小家伙跟着村里孩子下河摸鱼,上山爬树,能玩的地方,齐齐去了个遍儿,浑身晒得跟小黑猴似的,身子骨摸着却强健了不少,实在不枉他费心巴力地带出门,折腾了这一趟。
回城时,适逢酉时过半,他唤陆正明去甘盈斋接上满崽和昌多,在白头县的这半拉月,除去惦记着独身前往曹溪的云胡,还有这两只打小顾到大的崽子。
家里没个正经长辈,许褚年事已高,还得顾着书院里备考的学生,大大小小的事儿都靠他们俩自个儿张罗,谢见君一时心生歉疚,干脆大手一挥,带去春华楼,狠搓了一顿。
席间,满崽吃着谢自家阿兄给挑好刺的鱼肉,兴致勃勃地同他讲起前些日子甘盈斋发生的事儿。
“阿兄,你都不知道昌多有多厉害!”
“如何厉害?说来我听听……”谢见君手肘半撑着下颌骨,一脸的好奇模样。
“那日有老妪跑来甘盈斋寻衅滋事儿,非说自己吃桃肉罐头,吃坏了肚子,泄泻个不停,嚷嚷着要咱们赔看病的药钱,但其实是她吃了前两日家里变味的剩菜,闹了腹痛,想借势来黑些银钱,我们头回碰着这种事儿,一时之间都不晓得该如何办才好……”
“可谁知昌多不声不响,提着算盘就上了,三言两语,据理力争,直斥得老妪脸红脖子粗,末了败下阵来,灰溜溜地跑了,之后数日都不敢再从甘盈斋门口过了!”
满崽说得兴起,手舞足蹈之际,险些一巴掌掀翻了昌多的饭碗。
昌多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着碗躲到一旁,待三人眸光整齐望向他时,他脸颊臊得通红,“我哪有满崽夸得那般厉害,只是见老妪心虚得厉害,才笃定这里面有鬼的。”
谢见君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多亏了你反应快,这甘盈斋里有你帮忙,云胡在外也能宽心了。”
昌多羞赧地垂下眼眸,心里好似烟花炸开,噼里啪啦地溅起满身欢愉,能得来这么一句夸奖肯定,可比吃着好吃的零嘴,穿上好看的衣裳,更让人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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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春华楼出来,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谢见君招呼几个崽子赶紧上马车。
马车穿过长街上,哒哒哒行进了两刻钟,陆正明扯紧缰绳,“大人,咱们到了。”
谢见君嘱咐三小只在车上等着,自己则掀开竹帘,顶着雨跳下马车。
正打算回家拿伞,雾沉沉的雨幕中,蓦然走出几个身穿蓑衣之人,乍见他出现在府衙的后院门口,一行人齐齐“扑通”一声跪地叩首。
“大人,求您发发善心,救救甘宁县的百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