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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这崽子确实是娇气, 素日里吃奶时便只肯吃一边,给他挪换个位置便要哭, 只喂了一头, 那另一头就势必要胀。

    沈却不好意思开口去问陶衣如母女,便只好悄悄回屋下了帘,自己去揉。

    可惜思来喜欢的那处, 今日却好巧不巧地让谢时观给咬了,一点也没给他剩下, 小崽子铆足了劲, 也没能吃到奶水,登时便又红着脸,气得哭起来。

    沈却被他咬疼了, 微微皱起眉, 可手上还要接着哄。

    不过这小崽子倒是能屈能伸,饿狠了, 那挑三拣四的脾气便就没了, 换到另一侧,倒也肯赏脸吃一吃了。

    而谢时观则贴在沈却身后走, 这乡下屋里没设地龙, 殿下支使谷雨同小满将这院里翻遍了, 也只找到一小堆烧饭用的灶炭。

    这东西没法在屋里用,一点着, 便熏得满屋子里都是浓烟。

    可这南边霜寒湿重,屋里比屋外还要凉,沈却一身都汗湿了, 把人揉搓一把, 只怕都能拧出水来, 这会儿崽子要吃奶,他又要将披在身上的那件宽袍半解,冻得手脚都凉了。

    谢时观黏黏腻腻地贴在他身后,他身上的烫还未下去,隔着身上那件单衣,炽热地抵在沈却后腰上。

    方才这哑巴在榻上,分明还是一副意乱情迷的模样,这才不过片刻,他便又成了这怀中崽子的耶耶,满眼的慈怜,连解衣襟的动作都显得圣洁。

    他头稍低,把下巴尖搁在那哑巴肩上,扯开身上披的那件宽大鹤氅,拢住沈却臂膀,他也不知道自己人重,这一压,沈却顿时便动不了了。

    随即谢时观便低下眼去,仔细打量起他怀里那个小崽子来,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后嗣,殿下不喜欢小孩子,那样软、那样脆弱,仿佛只要碰上一碰,便要碎掉。

    可这般幼弱的小生命,竟能嚎出这般惊人的哭声,就算知道这小东西与自己血脉相连,谢时观也很难对他产生什么好感,很不想沈却哄他,只觉得他吵,该被捂上嘴才是。

    但只要想到他是这哑巴同他的崽子,王爷心里便要无端升起一种很不真切的感觉,眼前这情景活像是一场诡谲的梦,好像一睁眼,还是兰苼院小屋里那光秃秃的覆海,还是一场空。

    大概是日有所思,沈却不在的那段时日里,谢时观常常梦见他,他抑不住,每每都要把梦里的他弄得潮热、濡湿,就算把人吃透了还是饿。

    梦里他只能看见这哑巴的背面、侧影,只要他逼他转过身来,这梦便一定会被惊醒。

    这哑巴在他梦里于是只剩下一个背影。

    如今真拥着他了,谢时观却仍旧觉得心里是空的,欲念像个无底洞,怎么也填不满,于是便埋首在他颈边嗅,又咬又吻的,把他颈侧弄得狼藉一片。

    沈却被他咬得腿软,人半陷在他怀里,泪盈盈地转过头去求他。

    “你好冷啊,”谢时观那样狠心,在他耳垂上也留了牙印,嘴里念着冷字,可身上却要烫死了,“回榻上去喂,好不好?”

    他好像是在征求他的意思,可他只是嘴上问了,并不等沈却回应,便蛮横地抱着人往那榻上带。

    沈却稍稍挣起来,他宁愿站在这里受冻,也不肯回榻上去,殿下心里在想什么,硌在他身上的东西展露得一清二楚。

    他不肯在思来面前这样,即便他还什么都不懂,可当着孩子的面承欢,只会叫他更觉得自己轻贱。

    察觉到这哑巴的抗拒,雁王有些不高兴了。

    他如今不是林榭,不是那个“死士”,而是沈却的主子,是他渴慕的雁王殿下,他该听话才是,怎么还敢挣、还要挣?

    沈却死活不肯上榻去,谢时观心里受着气,可面上倒也没勉强,忍着下腹处的胀痛,恨声道:“随你,受凉起了热,也别怨我。”

    沈却哪里舍得怨他,他从未怨过殿下,哪怕谢时观方才那样要他,他都没生气。

    他知道的,殿下喜欢新奇的东西,大抵只是一时兴起,才会这样待他,等那新鲜劲过了,殿下兴许便会觉得他身子难看,要厌弃他了。

    可若是这时的顺从,能换得王爷日后对思来的宽待,就是现下要他把性命都交付,他也不会吝惜。

    谢时观松了手,不抱他了,再抱下去也是折磨自己,自顾自折去后头那小木几上,倒了杯凉茶,几口灌下去,却灭不了心里的火。

    于是殿下便倚在那几案上,一眼不错地看着那哑巴的身影,从那宽袍下隐隐透出的踝骨,再一寸寸撕到他后颈,心里跟着思量着,等那小崽子睡着后,他该怎么罚他。

    沈却被他盯得如芒在背,只好悄悄往那窗边挪了挪,那小窗紧闭着,下头竹柜上陈着一只衣箱,方才叫谢时观打开了,乱翻了一通,衣袖都掉了出来,垂落在箱边。

    殿下自幼养尊处优,劳他给他找一套干净衣裳来,已是他纡尊降贵,再要他将这衣箱整饬妥当,那是不可能的。

    沈却看不得这样的乱,因此便一手抱着思来,一手将那些被捣乱的衣裳粗略地理了理。

    谢时观带来的那些换洗衣服没处搁,也一应塞在他这小衣箱里,沈却才下手翻动,便猝不及防地看见了那挤在角落里的殿下的锦袜,迟迟不敢用手去碰。

    心里悄悄腹诽着,这样私密的东西,殿下怎么也好意思随手塞在这里?

    既不敢妄动,沈却便挑了件袍子将它遮盖住了,脸上一直滞着,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过。

    可理到一半,指尖上却忽然传来了一点奇怪的柔软,碰起来活像是人的皮肤,沈却吓了一跳,不慎惊着了怀里的思来,这崽子很不满地嘤了一声,而后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倒是没闹起来。

    沈却有些好奇,再去究其所原,发现那似乎也是殿下的一件外衣,只是那外衣下头,似乎还压着张什么东西。

    他的心跳莫名快起来,只要把这外衣翻过去,便能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

    可潜意识却给他一种暗示,悄然警醒他,要他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不自量力地去探究。

    几多犹豫,沈却终于还是探手上前,轻轻地,挑开了殿下那件衣袍。

    看清了那底下究竟压着的是什么后,沈却呼吸一滞,整个人都呆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张做工相当精细的人皮面具,那样平平无奇的一张脸,却熟悉得叫他心怯,叫他惶悚。

    沈却像是不可置信,闭了闭眼,可眼睫却仍在颤,抖得厉害。

    他听见身后传来殿下的脚步声,看见衣箱里的那张人脸后,谢时观面色未变,反倒不慌不急地捡起那张脸,放在手里把玩。

    这是请专人捏的,薄薄的一张皮子,却贵重千金,不仅碰触起来像极了人脸的质感,倘若贴好了,就算是在光天曜日下,叫人贴近了看,也看不出几分端倪来。

    更何况是在那小屋里,昏黄烛灯下?

    谢时观之所以留着这皮子没丢,是因为这事总是要叫沈却知道的,倘若没他怀里这意外,再瞒些日子,倒也没有什么。

    可有了这崽子,再要扮那个不存在的死士,到时候回了府,也不知道还有多少谎等着他去圆,倒不如眼下就说个清楚。

    只是殿下本没想在今夜说,今日云交雨合,他只该同这哑巴缠绵话旧、春风野火的,要动情,也要动欲,却独独不该动脑。

    不过既然被迫要同这哑巴提前摊牌,谢时观也不以为杵,他自认为自己并没有什么对不住他的,他是这哑巴的主子,就是想要他的命,他也该高高兴兴地给他才是。

    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欺瞒,连他自作主张在这水乡里躲了他将近一岁,他也没有真要怪罪他的意思,待他已经到了这般宽容境地,这哑巴该知足了。

    “做什么闭起眼?”谢时观笑起来,“你睁眼啊。”

    “睁开眼看看我……”谢时观逼他看着自己,而后轻车熟路地将那张皮子往面上揉,“是不是很眼熟?”

    沈却怔在那儿,连眼也不会眨了,面上血色尽数退褪去,脸色越来越难看,像张摇摇欲坠的白纸。

    谢时观不喜欢他这样的反应,因此便狠狠抵上去,压着他吻,一直把他推到那墙面上,长指往下,而后不轻不重地扼住了他脖颈。

    “林榭”时常是这么对他的,只是比王爷现下下手还要重得多,于是那些被他刻意压制着的,掩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还是被轻而易举地唤醒了过来。

    “熟悉吗?”他语气里没半分愧悔之意,还是调谑,还在戏弄,“本王就是你男人呀,你就算忘了‘林榭’是谁,也不该忘了把你肚子弄大的人。”

    沈却心里难受得一绞,像是被无数双手攥住了心肺,五脏六腑都拧着疼。

    他怎么也不敢想,不敢承认,他的殿下怎么会这样卑劣?

    所有人是林榭,他恐怕都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唯独只有谢时观。

    是他一把将他从那幽深的长夜里拉了出来,从此衣食富足,再也不必忍饥受冻;是他将他带回王府,不必在那熙攘的市集里,当一只供人挑拣的豢畜;也是他让他住进兰苼院,让他有了一处像“家”的归处。

    殿下为他脱去奴籍、教他习字,那些叫他铭心镂骨的恩典……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可笑,那些痛苦的挣扎、失眠的辗转、绝望的嘶鸣,都像是一场笑话。

    在沈却心里,殿下几乎没半点缺处,合该是光风霁月,白玉一般的无瑕君子。

    他是他买回来的奴,连命都该是他的,倘若谢时观想要,只要开口,他便没有什么是不能给的。

    只是为什么要这样骗他?用这般下作的手段。

    当那本就无比脆弱的自尊被一点点凿开的时候,他有多痛苦、多绝望啊。

    那如同噩梦一般的侵略与索取,在离京后的无数个日夜,只要掠见一点影子,他便还是会惧恨地咬牙切齿、胆战心惊。

    为什么偏偏是王爷、为什么?

    和谢时观料想的不一样,沈却似乎既没有回嗔若喜,也没有哀哀欲绝,只是眼里浮起了半刻失魂般的茫然,而后看向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很陌生。

    这显然不是殿下想要见到的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我查了查,他们说这个要审很久的,唉……我现在比发现老公在外面背着我做0还伤心(没有老公,乱说的

    咱以后评论区小声一点点,嘘嘘嘘,不要提hua市,裤子穿紧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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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昨夜谢时观怎么也不肯走, 非要同他挤在这张小榻上睡。

    沈却为了不压着思来,便只好让他半压在身下, 王爷人高马大的, 看着瘦,可压在人身上却一点不轻,叫他这般紧紧贴着, 沈却就是想翻个身都很困难。

    两大一小紧挨在一起,这褥子里烫得直叫人生汗, 冬夜里这样暖的榻, 本是好睡的,可这哑巴却几乎彻夜未眠。

    思来动不动便要哭、要闹,为了不吵着王爷, 他便只好抱着这崽子下榻去哄, 这一来一回、一冷一热的折磨,他心里又压着事儿, 因此第二日天刚破晓, 这哑巴身上便忽地起了热。

    殿下压根没察觉,还睡眼惺忪着, 手便要往他衣袍里探, 又搓又揉的, 在他小腹上摸到了一道疤,不算长, 只二指来宽,痂已掉干净了,只剩一点点凸起。

    他想起昨日陶衣如的话, 心里忽然泛起了一点异样的酸涩。

    “疼不疼?”他抵在沈却耳边呢喃着开口, “那时候是不是很恨我, 嗯?”

    这哑巴没什么反应,榻上分明都挤得这般热了,他还和很冷似的,还要往他怀里缩。

    见他不肯搭理自己,谢时观就把手往上探,指尖很恶劣地碾过那肿胀之处。

    沈却吃了疼,这才完全醒了过来,知道身后是谢时观在弄他,他不愿回应,不肯面对,因此依旧是闭着眼。

    王爷却故意凑近了,去碰他的鼻息,再贴在他左胸上,听他的心跳:“明明已经醒了,怎么还要装睡呢?你这个小骗子。”

    沈却的呼吸顿时更乱了。

    谢时观笑一笑,半撑起身子,再又凑过去,手指拨开他额发,轻轻压着他人,探出舌尖擦过他眼,把那只紧闭的眸子舔得湿漉漉的,连睫羽都沾着水涔涔的光。

    眼睫很快便被弄脏了,然后便是酒靥、唇瓣,察觉到他要继续往下,沈却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

    谢时观此时额抵着他额,近得已不能再近了,只要沈却睁眼,便一定会避无可避地撞进他眼里。

    “你倒很能忍……”额上像是贴着了火,殿下看着他那倦怠又迷离的眼,忽然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你好烫。”

    “怎么忽然热成这样了?”

    再伸手一触他手脚,更是灼人。

    这哑巴恐怕都要烧糊涂了,白长了一张嘴,难受也不知道说,说不出便算了,怎么连比划都不会了?

    “什么时候起的热?”谢时观半起身来,还记得替他掖好了被子,语气里一点恼,“不知道同本王说?非要烧成傻子你才高兴?”

    沈却脸上又红又湿,不知是烧的,还是叫他欺负的。

    他哪里敢说,天没亮他便觉得难受了,可殿下那时睡得还很熟,沈却怕他睡不够发脾气,再加上心里对他有了疙瘩,因此宁可难受着,也不肯去叫他。

    谢时观讨厌他这幅样子,很想把他弄哭,可见他病成这样,到底没忍心,合上衣襟,起身出门去了。

    不多时,在外头院里轮流守了一夜的两名死士便押了陶衣如过来,到了偏屋门口,谷雨才将那医箱递到她手里。

    “一会儿进去后,不许闹,不许多嘴,”小满面上一贯的冷血无情,“给大人瞧了病,便乖乖退出来,我家主人吩咐你什么,你便做什么,否则……”

    谷雨连忙打断他:“娘子且去便是,令慈那里下走自会替娘子照看着,但请娘子宽心。”

    陶衣如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这是拿老太太来威胁她呢,她是听得懂,但也有脾气,回身狠狠瞪那两人一眼,而后才提着医箱入了屋。

    屋内开了半扇窗,谢时观嫌这屋子里暗,把能找着的烛火都点了,在几案上堆了一团烛光。

    陶衣如看着肉疼得紧,白日里他们从不点灯,就是入了夜,也是能省则省,这北人竟这般靡费,很叫她看不惯。

    可吃了昨日的亏,陶衣如这会儿也只敢在心里腹诽,没敢把话说出口来。

    将医箱搁在那几案边上,便上前去察看那榻上的人,只见那蜷在褥子里的人脸烧得绯红,耳际一路往下,密密麻麻地布着牙印与红痕。

    陶衣如不敢再往下看了,一边替那哑巴把着脉,一边在心里暗骂那人真不是东西。

    “尺肤热甚,脉象盛躁,”陶衣如冷声道,“看也看得出来,这是受了寒,病温之故。”

    谢时观人坐在榻尾,手探进褥子里,揉沈却的脚踝,闻言一勾唇角,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开药便是,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又不是大夫。”

    这人生的太好,一张得天独厚的好皮相,目光只要沾上去,便叫人挪不开眼了,陶衣如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般人物。

    倘若不是知道他就是思来的阿爷,陶衣如恐怕也会被他这生相所惑。

    只可惜这人其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陶衣如旁观者清,只觉得这哑巴实在太傻,竟被这样的人骗,可同时陶衣如又很能理解他,沈却生了一颗赤忱之心,旁人就是施舍给他几分温情,他也能搁在心上好久。

    这样傻的人,日日守在这般看起来就狡猾的人身边,一点施舍都捡起来当成爱,怎么能不被他骗?

    她从前听人说,那些权宦高官家中妻妾成群还不够,府中无论婢女、仆从,只要是主家能看得上眼的,就算随意召幸了再抛弃,也是不会受人指摘的。

    倘或不幸有了身子,轻则一碗落胎药,重则直接沉到那井里去,一尸两命,官府也是不会管的。

    仆婢之命贱,并不比那船女暗娼好上多少。

    陶衣如心里为这哑巴叫不平,凉凉地说:“贵人明知他腿伤,不叫他休息歇养,还要这般折磨,你心里没他,何必又亲自来寻?”

    京都里,从没哪个平人女子,敢这般同他说话的。

    谢时观闻言,眉眼一弯,目光略略扫过她唇舌,一个医者失了舌头,想必也并不耽误她替人瞧病。

    “我与阿却相识十余载,你才同他搭识多久,就敢越俎代庖地替他来指摘我,你算个什么东西?”王爷笑着看她,像在宣誓主权,“他是我的。”

    “就是死了,连骸骨都该属于我,还有什么我不能要他做呢?”

    而后他又起身弯腰,欺到沈却身上,他知道这哑巴没睡,只是没脸见陶衣如,他故意问他:“阿却,你说我是在折磨你吗?”

    “是折磨吗?”

    “我分明那样疼你啊,”谢时观抬手蹭过他脸颊、耳廓,“是不是?”

    一旁的陶衣如听着,却只觉得脊背发寒,心说此人该是患了癔症,想来病得还不轻,怪不得连沈却这样好脾气的人,都会被他吓跑。

    失心疯可没得治,沈却要让他带回去,往后还不知要吃多少苦。

    可惜她只是个小小村医,元元黎庶,无权傍身,同这榻上哑巴一样,都是蝼蚁,谁也不比谁腿粗,她救不了沈却。

    于是她没话说了,就是说了,恐怕这人也不会入耳,因此便朝他敷衍地福一福身子,而后提着医箱退出去,支使那两个死士熬药去了。

    屋门刚合上,沈却便听见谢时观道:“你再不醒,本王便让谷雨拔了她的舌头,挖了她双眼。”

    沈却忙睁开了眼,哀哀看着他。

    “非要逼你,你才肯听话,”谢时观语气里像是夹着几分无奈,“气了一夜了,这会儿也该消气了,我待你这般好,你怎么还要同我置气?不过一张脸的事罢了。”

    他完全不懂沈却为什么要伤心,好像他那些绝望难过,不过都是刻意矫作。

    沈却身上烧得难受,心里也难受,可又怕他真对陶衣如母女下手,因此这才强撑着,有气无力地比划:“不要伤她。”

    “可她看了你啊,”谢时观轻描淡写地,“还教训本王。”

    沈却很无助地:“那殿下挖卑职的眼,割卑职的舌头。”

    他只以为殿下是想解气,那么罚谁,都是一样的,反正他这舌头也是摆设,至于眼么,左右他七窍都缺了一窍,也不差这两窍。

    谢时观眼角的笑忽然冷下来。

    偏偏那哑巴还没察觉似的,他几乎一夜未眠,又病着,脑子一会儿轻一会儿沉,没法多想,只是执意比划着:“不要伤她……”

    “她是好人。”

    “她是好人,”谢时观活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的,“那本王是什么?”

    沈却看着他,目光怔怔的,却不知该怎么答,于他而言,殿下曾经大抵是他心里最好的人,是他朝思暮想的渴慕,也是他再想要,都不敢沾染的月光。

    可这些念想似乎都被昨夜在他外衣下翻到的那张脸,给践踏得面目全非了。

    “是坏人吗?”他低低地问。

    沈却仍然没有答。

    他知道殿下好像生气了,可他抬不动手,那铭心镂骨般的记忆永远停在那里,叫他无时无刻不彻心彻骨。

    他要怎么才能昧着心,答他的话呢?

    他做不到。

    有那么一刻,他宁可自己那日溺死在了那江河之中,也不要知道这残酷的真相,不要知道他那样爱的人……

    其实也是他最恨的人。

    第六十三章

    半个时辰后, 谷雨端着才那碗煎好的药,敲响了偏屋的门。

    里头自然是无人应, 他故意弄出这点动静来, 只是怕一会儿进去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这处民宅不过一进大小,偏屋规格更小,一踏进屋内, 偏个身便能看见床榻。

    谷雨眼观鼻、鼻观心,目光不敢多往那榻上看, 将汤药端至床边, 而后低声道:“大人,药已熬好了,陶娘子方才叮嘱过, 说一定要趁热吃了才好。”

    走到这榻边上, 谷雨才发现王爷眼下人其实并不在此处,心里便多少松了松, 没那般拘束了。

    沈却这会儿正烧得口干舌燥, 连谢时观方才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也没什么印象。

    他没立即去接药碗, 只是撑起身子来, 倚在床头, 抬手缓缓比划:“我师父与师兄都还安好吗?”

    兰苼院寻常并不处在他们这些死士们的盯梢范围之内,谷雨自不可能日日都去盯着这哑巴瞧, 因此他这一通比划,谷雨是看不懂的。

    见他怔楞,沈却便只好启唇, 无声念道:“沈、落, 沈统领。”

    谷雨这回倒是读懂了, 笑着反问:“大人是想问这两位近况,是不是?”

    沈却点一点头。

    “下走出来已有些时日了,出来前倒没听说过沈统领与沈大人有恙,二位大人身子从来健朗,想必如今也是无碍的。”

    听他这么说,沈却才稍稍松了口气。

    师兄应有师父护着,沈向之又是最早跟在王爷身边的人,手里握着太多人脉关系,办事也从来果决毒辣,他是维系着王府内外的一道重要枢纽,不到万不得已,谢时观想必是不会舍弃他的。

    可虽然道理如是,但沈却还是很怕他们受到自己牵累,倘若师父和师兄真因他出了什么事,他会恨死自己的。

    他还得照顾思来,这般病歪歪的,虽然能躲着点王爷,可却不敢离那崽子太近了,怕过了病气给他,方才喂个奶都小心翼翼的,不怎么敢喘气。

    因此沈却接过药碗,一口气便将那苦药喝了个干净,吃完了药,沈却才终于能睡沉了。

    不过一个时辰不到的休憩,他却做了许多荒诞不经的魇梦,明知道那都是假的,可他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眼前是那望不见边际的茫茫江河,风雨飘摇,有只苍白冰冷的手忽然捉住了他脚踝,猛地将他往水中拽去,江流湍急,刺骨的寒意立即溢满了他口鼻,逼着他急速下坠。

    沈却拼了命地想往上挣,可河心深渊之处,却忽然现出了无数双手,水草一般包裹住他。

    恍惚一瞬,眼前江河忽又烧成了一片火海,炙烫的火焰,烤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不多时,他便感到焦渴不已,皮肤像是都要被烫化了。

    与此同时,那些将他拉入江心深渊的手又出现了,一寸寸地攀上他肌肤,潮湿又黏腻,像是人手,又像是水蛇,把他浑身上下都缠了个遍。

    这些东西隔绝了滚烫的火,可却无端叫他更难受了。

    就在他行将窒息之际,却被小腿上传来的刺疼感唤醒了过来,伤处火辣辣的,像有无数黑蚁在咬,他忍不住蜷起脚,想要往回收,却被那人牢牢扣住了脚踝。

    榻边坐了一个人,玉冠束发、绛紫锦袍,就是落在这水乡里,殿下似乎也仍能游刃有余地保持着上位者的雍容闲雅,狼狈的似乎只有他。

    他满身的汗潮,就连披在身上的那件宽袍也汗湿了,鬓发粘腻,全是散乱着的。

    他头一回这么不想看见谢时观,也不想王爷看他。

    “醒了?”谢时观的目光飘过来,用那烫过的棉布沿着那伤处一点点地擦拭着,“弄疼你了吗?”

    他的语气穷极温柔,听得沈却耳根处一点麻,可嘴上这般温和,甚至还带着几分疚意,可殿下手上的动作却算不上轻缓。

    殿下从来养尊处优,哪里为旁人换过药,揭了他小腿上纱布,便是那处血淋淋的伤口,谢时观只看了一眼,便下意识拧起了眉。

    沈却不敢劳他动手,因此便坐起身子,伸手去要他手里的药粉瓶子。

    “不信我?”谢时观不肯把瓶子给他,“你只管躺着便是,换个药有什么难的?”

    说罢便揭了那红布木塞,将瓷瓶微倾,食指敲着那瓶侧,将那瓶中药粉抖出来,一点点往那伤处上洒。

    沈却疼得唇颊发白,手摁着膝盖,把膝上的皮肤都捏红了。

    等把那见血见肉的地方都铺满了,谢时观才罢了手,又从旁侧捡起那干净纱布,一圈圈替他缠上。

    “再歇养几日,你便跟着本王回京去,”谢时观并不是在询问他的意思,只是告知他,“此地穷山恶水、地瘠民贫,没什么可留恋的。”

    可沈却并不这样想,默一默,而后才抬手道:“可卑职在此处挺、挺好的,也住惯了……”

    殿下打断他,目光冷,语气也冷:“你是烧糊涂了,此处哪里比得上京都,哪里比得上王府?兰苼院你住了十余年,你住不惯,到这儿才多久,便就习惯了?”

    从来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这哑巴怎么敢忤逆他?

    是他太疼他了,自见面后便不断忍让,知他身子不适,便只浅尝辄止,没敢多碰他,问话时得不到满意的答复,气得想立即要了他,可一见他那病恹恹的模样,还是强忍着怒火,到院里去折磨那一地薄雪。

    从没人敢叫他受过这样的气,也没人叫他这样捧着哄着,却还不识抬举的。

    在王爷心里,这哑巴就是恃宠而娇。

    “好啊,”殿下往前一倾,捏住他下巴,“你当然可以不回去,愿意死在哪儿死在哪儿,可那崽子是我谢氏血脉,本王不带走你,但一定会带走他!”

    沈却避无可避地对上他的眼,属于殿下的那部分,叫他魂牵梦萦,不忍推却,可藏在这张光风霁月的面容之下的另一个人,却又让他切齿痛恨、怨入骨髓。

    谢时观从来恶劣,能拿他的秘密折辱他,便也能拿他的思来威胁他,从始至终,不肯看清的是他,不肯勘破的也是他。

    “跟本王回去又有什么不好,嗯?”谢时观抵近了,几乎要吻到他唇瓣,“这崽子回去就是世子,锦衣玉食地将养着,你呢?只要听话,也不必再伺候人,高枕无忧地做个小主子,想要什么本王都给你,有什么不好?”

    “非要留在此处做个乡野村夫你才高兴么?”

    沈却当然知道,殿下对床伴从来慷慨,那些被他看中的世家郎君,无论嫡庶身份,被他玩腻厌弃后,总能得到一份丰厚的礼,或是家中父兄加官进爵,或是金银珍宝、旺铺良田。

    可沈却自知自己出身卑贱,又残又哑,相貌平平,不过能识几个大字,比之那些各有所长的姣丽郎君,简直百无一是。

    殿下忽然这般,想必也只是一时兴起,很快便要腻了,可那些世家郎君被玩腻了,还有家可回,他却无枝可依,只有王府这一处归宿。

    要什么就给什么,多诱人的话语,可这也意味着,殿下给出去的东西随时可以收回,等到他意兴阑珊之际,就会发现自己的存在不过是他的一处污点,小世子也不该有一位这样卑贱的阿耶。

    然后自己可能会被杀死,殿下若想要抹去他,就和拭去靴上的泥灰一般容易。

    如果不是那张面具,他可能还会沉沦一度,欢愉一场,可那血淋淋的真相却撕碎了他心里的朦胧爱意,疼得他清醒过来。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谢时观忽然狠狠甩开他,叫他倒下去,手压在他胸前,上半身的重量几乎全压了上去,他一字一顿,“你是不是很想死啊?”

    谢时观真想杀了他。

    沈却那种失落又淡薄的眼神叫他抓狂,他怎么敢这样看自己,怎么敢直到现在都在和他置气?

    沈却被他压疼了,喘不过气,眼眶里一点薄薄的湿漉,殿下怎样待他,他都不会生气,不会恼、更不会恨。

    他只是失望,只是惋伤,仅此而已。

    谢时观怒极反笑,眉眼弯起来,却又像是汪着一团骤凉的火:“我本想好好疼你,可你却非要这般……不识抬举。”

    他只手掀起那褥子,昨夜那里衣全弄脏了,沈却眼下只披了一件外袍,里头却是空的。

    “你这么坏的人,不吃些苦头,要怎么才能学的乖?”沈却听见他笑,低低地,近在咫尺的吐息。

    正说着谢时观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只半透冷玉“如意”,这东西模样小巧精致,栩栩如生。

    ……

    “不是挺喜欢的吗?”谢时观笑眼看着他,“装什么啊,阿却?”

    沈却别过脸去,不肯叫他看。

    ……

    那哑巴喊不出,便只能哭,几滴眼泪淌过鼻骨,坠湿了那浅棕色的床褥。

    (@问尘九日)

    殿下便随手取了只软枕来,要他夹在腿间抵着。

    “要是敢弄出来,”他低低笑着,“我就再放一个进去。”

    沈却怕了,不敢乱动,只好乖乖夹着那枕,好半晌才适应了,眼泪倒是不掉了,可眼眶却还是红着的。

    “怎么这么委屈啊?”谢时观欺身上去,在他嘴里尝到了汤药的苦,“这就受不住了,分明才这么丁点大,这都吃不下,那你一会儿该怎么吃我的?”

    “是不是很恨我啊,阿却?”

    他抚着他的发,依然在笑:“可我是为你好啊,这是冷玉,刚好替你降降热,病才好得快些,我多疼你啊,你怎么还要驳我的好意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不懂问评论区。

    ————

    第六十四章

    才不过多久, 沈却便觉得身上更烫了,他止不住地颤起来, 几乎要抓不住那只软枕。

    “难受了?”谢时观揉着他脚踝, 将那踝骨处的突起搓得通红,又笑起来,“忍一忍吧。”

    沈却这才惊觉, 该是他在那如意上抹了什么东西,害得他眼下手脚绵软得几乎使不上一点劲, 气也喘不匀, 紧接着,那额角便一点点渗出汗来。

    谢时观本没打算现在罚他的,顾念他还病着, 怕伤了他身子, 可沈却那双眼实在太招人恨了,他分明该爱他、渴慕他、顺从他才是。

    凭什么敢对他那样冷, 那样生分?

    谢时观眼下分明还拿着他人, 可心里却是空的,他总觉得这哑巴好像不爱他了, 可他怎么敢不爱他呢?

    整整一岁, 他都没再碰过其他人, 睁眼看不见他,闭眼却全是他, 那些只能借着他留下的一点气味渴念着他的时刻,无数次捕捉到他的一点消息,无数次重燃希冀, 却又再度落空的绝望。

    这哑巴怎么能懂?

    沈却眼下已在榻上挣扎了起来, 眼角湿着, 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而雁王殿下则作壁上观,收回了那只按在他踝骨上的手,然后便再也不肯碰他。

    那双眼里合该一直同现在一样,没空冷淡,也没空失望,他也要让这哑巴尝尝欲壑难填的滋味。

    “你这样子,真像是那瓦子里下贱的……”

    怕他听不清似的,谢时观故意凑到他耳边,低低地:“小唱。”

    他垂眼看着那哑巴红着脸,抵在那褥子上,那样狼狈。

    动作一换,腿间的软枕便松掉了,身上一松,可沈却却没感到半点纾解,反而更加难受了。

    “我是不是才和你说过,”谢时观早有预见似的,眉眼弯起来,似笑非笑,“掉出来,就要再放一个进去,你怎么忘得这样快,嗯?”

    是日。

    这哑巴身上的热倒是退了,可半昏半醒了几次,过了午,连谢时观都起身了,他却还睡着。

    谢时观下意识往他手上攥了一把,退了热,这哑巴身上却又冷得厉害,他本不想再管他,可自顾自披上外氅后,却还是不忍心,将那外袍又解下来,叠盖在那褥子上。

    院里盯梢的谷雨于是又去请了那陶衣如过来,陶衣如才到这床榻前,一眼便看到了这哑巴身上一片狼藉,想也知道那人又对他做了什么。

    “他还病着,”陶衣如被气得没脾气了,“您就不能高抬贵手,放过他么?”

    谢时观见他这般,心里也存了几分愧悔,可他不愿承认,只冷冰冰地回一句:“他自找的。”

    他自觉对这哑巴还算疼惜,昨夜将那如意又埋回去,本来是要说到做到,再放一个进去的,可他才刚不过挤进去半个头,那哑巴就和要死了一样。

    沈却难受,他也难受,因此便将那玉如意又抽了出来,换成他自己的。

    说是要罚,可把人弄晕过去之后,他便再没动过手了,最后一次还是在他腿间弄出来的。

    陶衣如给沈却把过脉,看向谢时观的目光便更加难以言喻了:“你还给他用药?”

    这人到底怎么想的?

    难怪那日在镇上,沈却看见他和看见鬼一样,若不是被他逼惨了,这哑巴怎么会舍得背井离乡,躲到这儿来?

    “热是退下去了,”陶衣如收回手,“可他身子却还虚着,明知他起了热,却还给他用药,你是存了心地想要他死……”

    她话音未落,便忽地被谢时观拎着衣领提将了起来,谢时观心里半点没有仁义道德的影,无论眼前这人是老弱妇幼里的哪一类,他都不会心慈手软。

    “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一点?”谢时观笑着,若非那哑巴不许,他早就让谷雨挖了她双眼了,这女人不见好就收便罢了,竟还敢在此处顶撞他。

    受那哑巴的气便算了,这女人又哪来的胆子指责他?

    陶衣如本就不高,被他这么往上一提,人立即便悬空起来,她脚下蹬了蹬,顶着谢时观那样的眼神,却依然不肯低头。

    “是我和阿娘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贵人怎敢说我管得宽?生下思来后他用了月余的药,身上这会才刚刚见好不久,又是弄伤腿,又是起了热,贵人却仍不肯放过他。”

    “你是有多恨他……”

    谢时观忽然松了手,叫她摔在地上,而后便是毫不留情的一耳光。

    陶衣如被这一巴掌打懵了,脑子里嗡嗡作响,却听见那榻上人忽然有了动静,强撑着爬到榻边,伸出手想扶她。

    陶衣如不要他扶,自己扶着那榻边床板站起身,她是坦直的性子,家里爷娘就她这么一个闺女,自幼便宝贝得紧,从来不拘束她,也不曾要她对谁卑躬屈膝。

    既看不下去,那便就直说了,更何况那哑巴是她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人,她与沈却又合得来,知道他还没休养好,又要奶孩子,都没舍得支使他干过什么重活。

    可这眼前的男人却压根没把沈却当人看,光棍欺负她时那哑巴护着她,如今这哑巴挨欺负了,她又怎么能坐视不理?

    沈却知道她的脾气,更知道王爷的性子,因此便伸出手去捉她的袖角,劝她不要再顶嘴了。

    方才他一直都能听着声,可却始终醒不过来,于是便狠狠地咬破了舌尖,尝到了血腥味,这才能动了。

    起身时沈却唇角溢出一点血,他没觉察到,谢时观却一眼看见了,心里的火气顿时荡然一空,俯身不由分说地去掰他的嘴:“呕的还是咬的?”

    沈却没回应,他便挤开他唇瓣探进去,指尖压着他齿舌,在看见舌尖上还在渗血的伤口后,谢时观才微微松了口气。

    “你要是敢不要命了,那么所有你珍视的,我都不会留,”谢时观松开他唇舌,而后用帕子将那指尖上沾的血一点点擦干净,“一应都送下去陪你。”

    陶衣如眼下那股懵劲过了,脸颊上开始密密麻麻地泛起疼来,在听到那句“所有你珍视的”之后,她倒也跟着冷静了下来。

    对于这些上位者来说,她的声音,不过只是蜉蝣撼树、钻冰求火,倘若她孑然一身,倒是不怕什么,可她还有阿娘,不能什么都不顾。

    因此她也终于低了头,捂着那半张脸,颇为心疼地垂眸看了那哑巴一眼,而后低声同他道:“我去堂屋给你拿药。”

    沈却点点头,而后冲她比划道:“没事的。”

    陶衣如不知看没看懂,提着药箱转身出去了。

    如若不是因为听见了陶衣如的声音,沈却恨不得自己一辈子都不要醒,一辈子都不要再面对眼前这个人。

    殿下什么都有,可他却没有软肋,因为殿下对什么都不看重,对什么也都不珍视。

    而他身无长物,但偏偏却样样都很珍惜,浑身上下都是软肋,如此贪的一颗心,大抵生来便是要被践踏的。

    “不要伤他,也不要动旁人……”沈却半跪在榻上,抬起头,哀哀恳求。

    “我听话。”

    他这样向自己服软,可谢时观心里却莫名察觉不到一丝快意。

    *

    一连两日,谢时观都没再来逼过他。

    只在那深夜里,沈却睡眼朦胧之际,会听见一道浅浅的开门声,而后榻上一挤,有个人会钻进褥子里,贴在他身后抱紧他,探过来的手脚又冰又凉,冷得他往直往里侧缩。

    除了吻就是咬,除此之外,殿下便再没对他做过旁的什么过分的事了,哪怕他烫得那样厉害,半天都下不去。

    可他醒来,那身后挤着他的那人却又不见了,沈却不想面对他,因此也不去探究他究竟去了哪儿,身子好些后,他便抱着思来到院里晒太阳去了。

    今日不下雪,天上干干净净的一轮悬日,暖洋洋地洒落在他身上,这崽子也难得不哭不闹,睁着一双眼四处转。

    那对琥珀金色的眼眸在屋内倒还不易察觉,可被这日光一照,便是很显眼的琥珀色,从这崽子第一次睁眼,他心里便起了些隐念,只是不愿把那么脏的事儿往殿下身上扯。

    他在心里给他找了无数个借口,告诉自己,林榭是林榭,殿下是殿下。

    如果不是那晚谢时观亲口告诉他,他决计不会信,就算在那衣袍下翻到了那张面具,只要王爷肯解释,哪怕是一段错漏百出的谎言,他也会帮着他骗自己。

    可王爷甚至连解释都不肯解释。

    正当他想往院门那儿再走几步,却见那偏屋房顶上忽地跳将下来一个人,持起刀鞘拦住他:“主人吩咐,不许您往外头去。”

    “这门边三尺见方,您最好都不要过来。”小满冷冰冰道。

    被他拦将回去,沈却忽然又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他转身回去,看见了陶衣如,两日不见,她面颊上的淤红已退了,也丝毫没有埋怨他的意思:“饿了吧?我和阿娘在伙房备好了菜,你也一起过来吃吧。”

    说罢她又白了小满一眼:“这人烦得很,我一靠近偏屋,他就要从那房顶上跳下来,使刀拦着,这分明是我的宅院,他却不准我随意乱走,好不讲理。”

    经了那一日的事,沈却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再面对她,虽说是殿下打得她,可却也是他害得她,她好心收留自己和思来,可他带给她的,却几乎只有麻烦。

    陶衣如像是瞧出了他的心思,没再问他,而是直接拽着他衣袖带他往堂屋里去了。

    “才杀的鲫鱼,炝香下水炖的,洒了点水芹上去,馋死我了,”陶衣如一直笑着,像是前几日的事从未发生过,“阿娘特意给你做的,你不来,她还不肯我尝呢。”

    陶衣如照例同他说说笑笑,老太太则给他盛了一碗鱼汤,奶白色,缀几片鲜绿的水芹叶子。

    尝一口,咸鲜都恰到好处。

    沈却鼻尖一酸,再也抑不住,满心的委屈决了堤,眼泪摔下来,落入那汤碗中。

    老太太先是一愣,而后站起身,去拍他的背:“烫着了,烫着了是不是?不哭孩子,晾凉了再吃,不着急,不着急啊。”

    她越是这样说,沈却便愈是抑不住,他宁可她们怪自己,骂自己,疏离自己。

    陶衣如母女对自己越是好,便越叫他觉着自己是个混账,她们在这水乡里,本来过得好好的,却偏偏被自己这个不速之客所牵累。

    他抬手,在额上一触,头微低,而后掌心下落,小指在心口处点了两点。

    这手势陶衣如是看的懂的,这哑巴是在同她们道歉,眼看着他头越来越低,手上还不肯停,那老太太便从袖口处抽出一张帕子来,给他拭去脸上的泪:“不哭了,没人怪你啊小沈,我们不怪你的,阿妪知道你也很难啊,再哭饭菜都要凉了,咱们先吃饭吧。”

    这帕子是暖的,还带着老太太的体温,一丝干燥的桂花香。

    陶衣如没见过他这幅样子,愣了好半晌,才放低了声音同他说:“阿娘说的对,作恶的是那畜生,我们怎么会怪到你头上来?”

    在这小小的堂屋里,没人因为他哭得这样惨而嘲笑他,更没人怨他,与他才相识不久的这两人,都拿他当亲人来疼。

    第六十五章

    谢时观今日一大早便打马去了镇上, 他先是直奔着镇上成衣铺去的,打算给沈却买些当季的衣裳回去, 只是这儿到底只是个小镇, 连跑了好几家成衣铺,也找不到两件殿下能看得上眼的。

    因此最后他便只好勉为其难地,捏着鼻子要了几套大小尺寸合适的包起来。

    回去的路上经过家糕饼铺子, 谢时观停马驻足,谷雨揣摩上意, 在后头低声问:“主子要带些糕饼点心回去吗?沈大人在此地日子过得清贫, 想必平日里也鲜少能用上这些的。”

    于是谢时观便下了马,入铺内,那铺主紧跟着招呼道:“贵客随便看看, 当下时兴的点心果子, 咱们这儿应有尽有。”

    谢时观懒得看,只道:“有什么, 各来一份便是。”

    “欸成, ”那铺主乐起来,“小的这就给您包上。”

    默了会儿, 王爷忽地又想起那哑巴嗜甜, 好吃糖饼, 因此便又开口同那铺主道:“内人爱吃甜腻的,糖越多的越好, 你只管多挑些来。”

    铺主连声喏喏,又见他一身锦衣玉服的装束,便也不同他客气了, 随即干脆祭出了自家年节时送往那些大人府上的糕饼盒子, 满满地给他盛装了三大盒的糕饼点心。

    “您是从北边来的吧?”那铺主一边装着糕饼, 一边打量他面相,“咱这儿可鲜少见着您这般高的,更不见这般奇异的瞳色,有几分像胡人,却又不大像。”

    谢时观不欲与他多谈,冷淡淡地,只盯着他手上那盒未装满的糕饼。

    可这铺主却是个热心肠的,依然想同他搭上两句话:“您这一次要这么多,是惹了令正不高兴么?”

    谢时观冷冷看了他一眼。

    “小的并无冒犯之意,”那铺主有些被他的眼神骇着了,连忙解释道,“只是我妻也嗜甜,也正是为讨她欢心,小的才开了这家铺子,有时候不仔细把她惹毛了,把这才出炉的酥饼端去哄一哄,她立即就没脾气了。”

    这人谈起自己的妻子来,倒是满眼掩不住的笑意,尤其是那“我妻”二字,满满的都是夸矜。

    谢时观心思一动,忽地又想起那哑巴来:“这点心真能哄得他高兴?”

    “怎么不能呢?”铺主立即侃侃而谈,“她看重的不是这东西贵重几金,而是你肯不肯为她花心思,心里有没有念着她喜欢什么,只要看出你上了心,哪里还会不心软呢?”

    殿下被他这句话哄高兴了,结账时便让谷雨直接给了他一锭金子,那铺主这辈子没见过出手这般阔绰的,下巴差点都要收不住了:“这这这、使不得……”

    谢时观笑一笑:“拿回去哄你妻吧。”

    *

    正午时分,清源村。

    谢时观推门而入,檐上望风的小满立即矮身跃下,上前道:“主子,沈大人方才出了屋,眼下正在堂屋里。”

    殿下于是掉转方向,从谷雨手上接了一只精漆食盒过来,带着那提将着一堆东西的谷雨去了堂屋。

    还在堂屋外头,远远地便听见里头传出了一道女声:“晨起时有个阿翁来拿药,古里古怪地向我打听你……”

    “听说那方郎没了,就是叫你打折了腿的那小痞子,昨日有人在山上找到的,叫那林中野兽吃得都只剩骨头了,还有他那泼妇娘亲,昨儿夜里莫名吊死了,吊在哪里不好,偏选了村口那棵古树,有个打更的路过,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还有他们家的一系,不知怎的,全卷进了一桩案子里,那举人老爷被摘了头衔,下狱的下狱,砍头的砍头。”

    ……

    谢时观站在门外听了会儿,这几人又不知忽地聊起了什么,声音放得低低的,而后哄得一声笑起来。

    在这笑声之中,谢时观推门而入。

    他刚一现身,屋内原本还暖融融的气氛顿时便冷了下来,那老太太给沈却碗里添菜的竹筷还愣在半途。

    那哑巴本来在笑,笑得那颊边现出了一点浅浅的酒靥来,他好久都没看见过了。

    可一看见他,那笑容便落了下来,转瞬就变得拘谨,变得无措。

    这堂屋里显然没一个人欢迎他来,可谢时观却并不在意,提了一盒糕饼挤到沈却身边坐下,谷雨紧随其后,上前一步,把那手里的另两盒点心也放下了。

    眼前这小桌上立即便被挤得满满当当的,沈却跟前的饭碗被推到一边去,面前只有那三个糕饼盒子。

    “特意给你买的,”谢时观道,“不看看吗?”

    才应了他要听话,沈却不敢违逆,因此便缓缓伸出手去推那盖子,滑盖推开来,只见里头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果子。

    可他掀开了,也只看了这么一眼,眉眼间只隐隐透出几分惊讶,却丝毫不见欣喜之色。

    “不喜欢?”谢时观手落在桌上,食指指尖轻轻地点着。

    沈却摇了摇头,怕他生气,因此再又比划了一句:“喜欢。”

    “这样吗?那你怎么不吃呢?”谢时观看着他眼,眼角微弯,像在笑,又像是蕴着怒,“吃啊。”

    沈却于是便只好随手从那里头挑了一个出来,尝一口,面上却依然是那样淡淡的神色,欣悦欢喜,所有谢时观以为会看到的,全都没有。

    王爷不耐烦地一挑眉,问他:“好吃吗?”

    这哑巴立即点了点头。

    “好吃你为什么不笑?”方才他分明还把那酒靥露给别人看,现下他这般纡尊降贵地来讨好他,他怎么还敢给自己甩脸色?

    于是沈却笑,并不是发自肺腑的,所以笑得很生硬,倘若谢时观没看见过方才他没来时,这哑巴脸上的笑意,大概也不会觉得他眼下笑得这般难看了。

    殿下满心欢喜地带着东西回来哄人,本以为他会高兴,可这哑巴却连笑容都给很勉强。

    他都这般忍让了,这哑巴怎么还不肯知足呢?

    这一桌子人高高兴兴地围在一起吃饭,黏糊得活像是一家四口,只有他一个人被隔在外头。

    他融不进去,只想把那哑巴拽出来。

    为了给这哑巴置办路上的行装,他连早午膳都来不及用,来回赶了一路,这哑巴怎么也不问问他,用过午膳了没有?

    殿下从未感受过这般委屈,他是高高在上的雁王,是只手通天的天子辅弼,所有人对他都是百般讨好,哪怕是那位明堂上的天子,九五之尊,也当对他俯首帖耳。

    这哑巴凭什么?

    偏偏他又确实没有不听话,谢时观也实在找不到由头发作,这时候对谁动怒,都像是恼羞成怒,太没面子。

    因此殿下闷气了半晌,便又一言不发地抽身离开了。

    沈却忍不住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猜到他可能是生气了,可自己方才分明一直是顺着他说话的……大概是没有跪下谢他的赏吧?

    陶衣如见他眼里又泛起愁色,于是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别看了,他走了才好,走了咱们都自在。”

    说罢便起身来,把谢时观带来的那些糕饼盒子都挪到了台子上去,怕被那人听见,因此陶衣如只敢悄声道:“谁稀罕这些……”

    “吃饭吃饭。”

    *

    用完午膳后,沈却想帮着她们一道收拾,可却被以他抱着崽子不方便的理由拒绝了。

    可沈却不想回偏屋,因此便直愣愣地站在那儿看着她们忙里忙外,不等她们忙完,外头便来了人,是那个说话总是一板一眼的小满。

    “沈大人,”小满道,“主子要下走来传话,他说‘那哑巴该回来了吧?同那两个女人有什么可说的’。”

    他是天生缺了根筋,倘或不是谷雨眼下又折去县里去领那辆定好的宽敞马车回来,谢时观恐怕也不会差他过来传话。

    “又不是没断奶的娃娃,”陶衣如一边拾掇碗筷,一边低声讽道,“做什么这么黏着沈郎,他为什么不乐意回去,你家主人自个心里不清楚吗?”

    小满立即持刀上前:“请你放尊重点,我家主人不是你这般低贱之人可随口诋毁的。”

    沈却连忙拦在陶衣如前边,伸手按下他刀柄,启唇无声:“回去,回去了。”

    小满这才收起刀,又听得那陶衣如道:“这三盒糕饼可别忘了带,这般贵重的礼,若是落下了,可要折杀了咱们这些低贱之人的福分呢!”

    说罢便将那三盒点心一应塞到了小满手里去。

    小满手里一沉,刀也无处放了,只好狼狈地将其夹在腋下,缩着身子走路。

    陶衣如在他后头笑起来,而后又拉住了沈却的袖子,垫脚凑到他耳边,低低地提醒:“你一会儿回去,怎样都要硬气一点,这崽子是你千辛万苦生下来的,这就是你的底气,不要由着他欺负,知不知道?”

    沈却点了点头,可面上却浮现出了几分苦笑来。

    殿下想必并不稀罕这崽子,更不稀罕他,他哪来的底气敢和谢时观摆谱?

    偏屋内,几案上香炉白烟直上。

    满屋子都充斥着雁王殿下惯用的沉香调,沈却没料到殿下出趟远门,东西竟然还置办得这样齐整,沈却没防备,被这熏香气味一把拉进了回忆中去。

    那被迫背离京都的一岁,仿佛只是他一场荒唐魇梦,没有“林榭”,没有思来,这江南水乡,也只不过是他在梦里编纂的痴梦一场。

    他还是殿下的贴身亲卫,那样不起眼的一个哑巴,伴着他偷偷恋慕着的那人,平平凡凡地过一生。

    哪怕永远也得不到他的一点注视。

    可怀里思来的哭声却将他一把扯回到了现实里去,这小崽子大抵是又饿了,哼哼唧唧地哭闹起来,又见沈却没立即来理会自己,这崽子又不哼了,干脆改为了放声嚎哭。

    直喊得满脸通红,却不见他眼角有一滴眼泪。

    谢时观眼下正睡在那榻上,下了帘,沈却也不知他睡沉没有,生怕这崽子一嗓子把人嚎醒了,殿下本来脾气就不小,寻常若是睡不够,被吵起来后一屋子的侍从都得遭殃。

    因此沈却急忙插上门栓,半下前襟,喂进那崽子嘴里去。

    哭声被堵住了,可身后却又传来了扯开帘布的声音,而后便是一道冷声:“过来。”

    沈却没立即动作,便听那声音又道:“叫你滚过来,又不听话了?”

    沈却这才慢吞吞地走到榻前,谢时观心里恼他,可又不知道气他什么,把人叫过来,却又不说话。

    要人坐在他腿上,把人揽在怀里,嘴里不出声,可手上却没安分过,隔着那里衣搓,硬是把人揉成了一滩水。

    沈却怀里抱着思来,挣扎不得,颤一下,那怀里的崽子还要不高兴地哼哼两声,他赧红着一张脸,无论往哪儿缩都要落进他怀里。

    把人挑得情动,殿下便不动了。

    “明日一早我们便回去,”他冷声道,“天一亮就走。”

    第六十六章

    第66章

    殿下一向都有午后小憩的习惯, 可这哑巴却是没有的,他觉很少, 有时在雁王寝殿里守了前半夜, 不到辰时,便又要起身去梳洗更衣,置备好软轿, 再买好点心食膳,备着雁王上朝路上时用。

    午时就算困了, 沈却也从没敢睡过, 一是怕不仔细睡蒙了,醒来时脑子钝了不机灵,二是怕殿下随时要醒, 他得随叫随到, 若是叫那披衣穿靴的小事耽搁了,殿下就要不高兴了。

    谢时观的觉很浅, 就是檐上几声鸟叫, 也有不慎将他吵醒的时候,叽喳声闯了祸, 这鸟要遭殃, 府上的人自然也不例外。

    倘或这时候还看不见近身伺候的沈却, 恐怕连那屋里娇弱的美婢,也要叫他一个个拿墨砚开了瓢。

    这一来二去, 沈却便养成了再困再累也不肯午憩的习惯,因此眼下就是叫殿下按在这榻上,搂在怀里逼他睡, 他也酝酿不出丁点睡意来。

    等殿下睡熟了, 这哑巴便轻轻悄悄地掰着他臂膀, 可谢时观手上这力用的太足,又用的太死了,想要挣开,便少不了要使劲,一使劲,殿下想必便要醒来了。

    不料他这轻轻一挣,便惊动了谢时观,殿下半睁开眼,含糊问他:“乱动什么?好好睡。”

    沈却动了动唇,无声地说了句什么。

    谢时观没看清,眼都要抵到他唇瓣上了,干脆就一偏头,叫他避无可避地吻上自己的脸:“哪儿疼啊?再松些你又想跑了,不许跑……”

    说着他又再次阖上了眼。

    沈却两手都被他缚住,再动不了了,于是便只好小心翼翼地凑上去,用鼻尖去蹭殿下的脸。

    于是殿下再又半睁起眼来,压着一点薄怒,闷声问:“又做什么?”

    “我想解手。”沈却红着脸启唇,又怕他看不懂,因此连说了好几次。

    谢时观意识正迷离着,看懂他唇语后,低低问他:“睡前怎么不去?”

    “忍不住了?”谢时观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在他耳边念,“忍不住了吗?”

    等看着这哑巴脸一点点红起来,他才肯松了手,见他爬起身,俯着身子要从他身上爬过去,谢时观又故意捉住他脚踝:“腿还疼不疼?要不要本王抱你去啊?”

    不出他所料,那哑巴手脚忽然滞住,那样无措地停下来,触到他目光,又那样慌乱地摇了摇头。

    谢时观心里高兴了,困意又起,因此便没再欺负他,往里挪了些,给他挪出一处落脚的地方来。

    “马上回来,”谢时观打了个呵欠,低声道,“我要抱你睡。”

    那哑巴不知应没应,殿下眼闭着,也看不见。

    可过了好半晌,却也不见这哑巴回来,谢时观本来还发着困,可等不到哑巴,他压根睡不下,再伸手一探里侧,也是空空荡荡的。

    这哑巴去解个手,怎么还顺带把崽子给揣上了?

    殿下顿时清醒了,随手在那床尾处捞起件袍子披上,趿上乌靴,起身便打算往外走。

    与此同时,外头忽然响起了一道敲门声,谢时观走过去,拉开门,门外人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来应门,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支吾道:“殿、主子。”

    “什么事?”谢时观满脸的不耐烦,“看没看见那哑巴?”

    “奴这个时辰来打搅,正是为了沈大人的事,”知道殿下眼下该是没心情听废话,谷雨便很识相地,只拣着要紧地说了,“方才大人找到奴,比划了好半天,像是要同奴借些银子去。”

    觑着谢时观面色,谷雨的声音越来越低:“奴想着,好端端的,他也并不缺银子使,怎么忽然来同奴开了这个口……奴自己不敢做定夺,便只好先来问问您。”

    “他眼下人在哪?”谢时观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这哑巴有前科,他才说了明日一早便要打道回京,沈却便急急地偷摸去向谷雨借银子,这都已经是苏州府了,他还想往哪里跑?海上么?

    谷雨忙答:“大人已叫奴先骗下了,奴故意说身上银子不足,要到小满那儿凑,让大人先在那堂屋里候着。”

    谢时观越想越气,这几日他几乎是将那哑巴哄着捧着供起来了,听了那陶衣如的话,想叫他将养着身子,免得这回京路上舟车劳顿,又把人弄病了,因此就是憋死了也强忍着不碰他。

    特意买了糕饼给他,却不见他笑,那几身成套的新衣裳,他故意搁在他衣箱上头,那样显眼,那哑巴是哑,可他不瞎,他就是故意装作没看到!

    不领他的情便罢了,这哑巴竟然还想跑?

    他就该去打一对细链镣铐,把这人牢牢地绑在自己身上,不叫他离开自己半尺长才对。

    殿下是散了发睡下的,这会儿长发披散着,上半身就披了件鹤氅,里头却空空荡荡,隐隐透出那底下紧致漂亮的肌体来。

    沈却见他忽然一脚踹开了堂屋的门,整个人都吓了一跳,怀里的思来更是被惊得醒了过来,顿了顿,先是涨红了一张小脸,而后“哇”的一声放声哭了起来。

    谢时观本就心烦,这若不是这哑巴给他生的,他早就忍不住,把这恼人的小东西给掐死了。

    “哭什么?”谢时观没好气道,“日日不是要吃奶,就是哭!”

    这小崽子倒是个欺软怕硬的,被他这么一凶,不知是不是吓着了,哭声一噎,脸颊更往沈却身上贴,之后便只敢哼哼唧唧地嘤咛两声,蹭在这哑巴胸前要他哄。

    沈却轻轻拍着怀里思来的背,又看见他身后跟着的谷雨,便猜到他一定是什么都和殿下说了,他心里一直思量着还欠着陶衣如母女二十五两银的事,怎么也不踏实,同殿下开口是不可能的了,至于去问他带来的死士,也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念头。

    谷雨看起来圆滑好相处,说话也恭而有礼的,沈却这才硬着头皮同他开了口。

    “你骗我,”谢时观恨恨地,“说是要去解手,却是管人借银子去了,你要那些银子做什么?打算抱着这崽子再往哪儿去?!”

    沈却抱着思来,不好抬手同他说,人被他逼到角落里,殿下人很高,抵在他身前,遮掉了那门外透进来的光,罩得他身前冷阴阴的。

    “回答我啊,”谢时观掐着他下巴,眼神几乎要将他撕碎,“回答我啊!”

    那样倔的一双眼,那样废的一张唇舌,他永远只会这样盯着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

    谢时观要恨死他了。

    明明气得想要他死,可几次扣住他脖颈,却又舍不得收紧,这哑巴分明只会惹他动气,他为什么要舍不得?

    他心里在想什么,沈却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的下巴快要疼碎了,他如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活,只因为除了京都里的牵惦之外,他又多了怀里这一个挂念。

    思来还这样小,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需要他,他还想看着思来长大,追在他身后唤他阿耶……

    于是他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攥住了谢时观用劲的那只腕子,求他松开手。

    谢时观却动也不动,沈却便只好在他另一只手里写:让我说、好不好?

    他识字时间太短,写一字便要想一想,指尖动的又慢又缓,可一向心躁的雁王殿下这会儿却又不着急了,手心里一点痒,像是有片绒羽在轻轻地瘙。

    谢时观于是松了手,吩咐谷雨先将思来抱了过去,而后听着这哑巴开始解释。

    看这哑巴手慢脚乱地比划了半天,谢时观心头的火终于下去了些,可还是要埋怨他:“怎么不同本王开口,非要去同他一个外人去借什么银子,他们这些死士都签了死契,一把银子打发了,没俸银可拿,他身上能有什么钱银可借你的?”

    后头那正在帮着逗崽子的“外人”顿时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半转过身去,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殿下说罢便将自己腰间的囊袋解了下来,丢给他:“赏你了,要拿多少还她们,尽管取用便是,本王不管你。”

    他自以为慷慨,可这哑巴却并不领他的情,那钱袋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坠得沈却心慌,摇摇头:“只需二十五两便够了。”

    “多难的事,”谢时观半笑不笑地看着他,“取二十五两还她们,剩下的你收着便是。”

    沈却还是摇头。

    谢时观不明白他这没来由的倔,那只手反扣住他手腕,拇指不轻不重地在他腕骨上揉了揉:“不是说好了要听话?”

    沈却微微抬眼,瞥见他目光,这才肯收下了那钱袋,而后绕步走到殿下身后,从谷雨怀里把崽子接了回来。

    正欲往外走,却听后头那人很不悦地开口:“又去哪儿?要还的钱银叫谷雨去还便是,你去做什么?”

    沈却不敢看他的眼,只手抬起,缓缓比划:“叙别。”

    “有什么好叙的?”谢时观有些吃味,语气不大好听,“你同她们就那么多话可说?”

    这哑巴又不答话了,二人间忽然僵持半晌。

    谷雨被这莫名的氛围冷得头皮发麻,生怕殿下又要起火,因此头埋得比沈却还要低,生怕被麻烦找上。

    “随你,”谢时观终于还是让了步,只是这一让步让得咬牙切齿,他下巴轻抬,指一指他怀里那小崽子,“这崽子留下,本王抱着便是。”

    那哑巴站着不动,他就自己过去抢,思来被惊动,张了张嘴本来想嚎,却被谢时观一眼瞪了回去,只嘤咛了几声,到底没敢造次。

    雁王殿下哪里侍弄过这么小的奶娃娃,沈却怕思来在他那儿受了委屈,上前一步,看一眼那小崽子,很舍不下他似的。

    那崽子见着他,立即便要作势开嚎,谢时观才不顾他,看着沈却道:“本王是这崽子的亲阿爷,抱抱他也是该的,你难道不许吗?”

    沈却哪敢不许,若是摇了头,殿下想必又要说他不听话。

    后头的谷雨却跟着心里一惊,他只猜到这哑巴同殿下之间有些不可言传的关系,也只以为他同以前那些被邀入府中的世家郎君一般,都是殿下信手召来解闷的玩物。

    只不过他比那些人多了层王府亲卫的身份,又一路跑到这苏州府来,才多得了谢时观的几眼注意。

    至于那再多的,谷雨也没敢瞎猜,如今当真亲耳听见殿下说,这崽子是他的血脉,还是觉得有些惊讶。

    沈却要走,谢时观就抱着思来倚着门,很故意地:“既然要叙,一时半刻哪里够,反正这崽子很听我话,你去多久,他想必也是不会哭的。”

    他故意说反话,是料定这哑巴放不下这爱哭爱闹的崽子。

    沈却果然脚步一滞,回头比划道:“我马上回来。”

    谷雨从未见过这般幼稚的雁王,方才还只是身上寒,现下就是心里也长起了鸡皮疙瘩,可又不敢表露在脸上,因此只好将面上那勉强又古怪的笑容固在那里。

    谢时观并不注意他,看沈却走了,便将那崽子丢进了谷雨怀里。

    “你照看两眼,别叫他哭。”

    谷雨抱着那明显不大高兴的小崽子,心里苦笑,面上却连声喏喏。

    第六十七章

    主屋里。

    陶衣如坐在几案边上, 正给个小孩儿看诊,她原本惯常是待在堂屋里接诊的, 只是如今堂屋、偏屋那一小片地儿, 眼下都叫谢时观同他那两个随侍给霸了。

    她自个倒不是很怕,可若是叫这些乡民们不仔细撞见了那身佩长刀的随侍,以及那位时不时就要犯癔症的主子, 只怕来这儿的乡民们没病都要被吓出病来。

    可有些疾症来势汹汹,不好多耽搁, 因此陶衣如便只好开了扇偏门, 要这些来看诊的,都直接从这道门里进主屋,好避开那三人。

    今日这会儿来的是个带着小孙子的老妇人, 本来还好端端地在那几案边上坐着, 可看见沈却进来后,便像是看见鬼怪一般, 连药都差点顾不上拿, 拎着那小孙子便起了身。

    “药咱们先拿回去吃了,”那老妇人一边说着, 一边忙忙乱乱地往门口退去, “买药钱先赊着, 晚点我让他耶耶送过来……”

    话音未落,就见她拽着那男孩子一路小跑着出了屋门。

    这些村里人哪里知道这乡绅一系没落的缘由, 只当这沈却乃是个灾星妖魔,谁沾上了恐怕都得走霉运,要不是她这小孙子今日实在病得难受, 她才不敢带着孩子上门来。

    沈却从来敏感, 哪里看不出她那眼神里都写了些什么, 因此脚下稍滞,缓了缓,但还是径直朝着那几案边上靠去了。

    陶衣如也看了眼那老妇人的背影,故意说:“走得这般急,这阿嬷也不怕崴了脚,上回她家那老翁也在我这看的咳疾,如今还赊着银子赖着账呢。”

    说完了,她才又抬头,往这哑巴身后探了探,低声问他:“你怎么有空过来?他肯放你出来了?”

    顿了顿,又问:“思来呢?怎么没一道带过来?”

    沈却垂眼看着她,却迟迟没有动作。

    “怎么了呀?”陶衣如笑一笑,“干什么这般严肃作态?你要吓到我了。”

    沈却于是这才慢吞吞地解开了那殿下丢给他的钱袋,王爷随身带着的这只锦袋里从不放碎银,沉甸甸的,满装着金锭,最底下甚至还铺了一层明珠,很是豪气。

    他不敢多拿,只从那最上头取了一锭,约莫着有五两重,郑重地塞到了陶衣如手里去。

    陶衣如看了眼那金子,怔楞片刻,又抬起头:“给我这个做什么?”

    “我要走了。”沈却怕她看不懂,因此手上动得很慢。

    “去哪?”陶衣如立时便追问道,“回京去啊?”

    沈却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走?”她又问。

    “明、早。”他在她手心里轻轻地写。

    陶衣如默了默,而后低声问道:“怎么这么急,你这腿伤不是还没将养好么?是不是他逼你的?”

    沈却摇了摇头,顿了半刻,才手语道:“我在京都里还有亲人,也不好叫他们一直挂虑着。”

    陶衣如不知道领没领会他的意思,可也没再多说什么,收起那几案上的药单,而后又站起身来,把那金锭塞回到了沈却手里:“这金子太贵重,我找不开。”

    这金锭打眼看去,便知道成色极好,就算按市价给换了,也少说能兑个五十两银,虽说陶衣如勤奋又俭省,手头上倒是有些积蓄在,可这一时半会儿的,她也凑不齐这么一大笔来。

    沈却愣一愣神,不肯去接,又点一点她手,在她掌心里写道:还你的。

    “你原也只欠我二十五两,前些日子又帮着干活、采药,那五两便抹了不要了,”陶衣如说道,“你若是实在拿不出零的,日后有空再来这儿还我便是,我不收你息钱。”

    这哑巴却执拗地不肯收,他是个死心眼的,从不会说委婉的话哄人,因此抬手诚然:“我以后只怕不能再来了。”

    陶衣如眼一低,还是不肯要这金子,倒不是因为太贵重,这袋钱想也知道是谁给他的,白得的钱,不拿白不拿。

    只是她到底想留些念想,京都远在千里之外,对于他们这些南人来说更是海角天涯之遥,此次一别便几乎是无期,可依着这哑巴的性子,倘若这钱没还上,他就一定会再来一趟。

    见了他那句话,陶衣如难得的沉默,兀自忙了会儿自己的事,好半晌,才又道:“他们来的那日,给了我一把银簪,后头又给补了一袋银子来,说是僦钱,给的已很足了,我拿着本就不安心,那半截人参钱原也不该要你还了。”

    可这哑巴却还是那样固执地看着她:“他给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不要抵。”

    陶衣如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外头那谷雨忽然抱着哭闹不止的思来从那开着的小窗往里喊:“大人,大人!”

    沈却的心思一下便被牵走了,回身略作别,便就急急出去了。

    王府里的死士同那亲卫仆侍不同,一应是无父无母,出生贫寒,来时一笔银子买断了今生,注定没法婚配,也不会有后代,一点牵念都不得有。

    因此谷雨也没机会侍弄过这么丁点大的小崽子,方才抱着他玩,忽地便感觉到胸前一热,低头一看,这崽子竟尿湿了他的前襟和臂膀。

    尿在他身上便就算了,还贼喊捉贼地先他一步嚎起来,哭得还那般肝肠寸断,好似在他这儿受了什么天大了委屈一般。

    谷雨比他更想哭,但这崽子又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奶娃娃,这可是殿下当下唯一的一只血脉,虽还不能确定身份,可也比他们这些死士矜贵得多了。

    因此谷雨连怒都不敢怒,抱着思来急忙忙地便跑去找殿下,殿下瞥见他这一身狼狈,先是抬手掩了鼻,避开了些,随后反而笑了:“这不正好,你去把他找回来便是。”

    谷雨于是便又顶着这满襟的骚味,来这主屋外哀哀喊起人来。

    沈却也不嫌脏,出来便将那小崽子接入了怀中,用那时兴的棉帛做尿布来使哪里都好,只是太过昂贵,他开销不起,可用那粗布垫着,又要把这崽子的屁股蛋子闷红了。

    他舍不得思来受罪,因此便裁了件自己衣箱里唯一能看的一件衣裳,这料子倒是勉强能用,只是用来用去也就这么几块。

    这几日殿下拘着不许他出去,这裁下来的十几张尿布都弄脏了,可他却迟迟没法去河边浆洗,因此今日便只好先委屈这小崽子,劳累他自己。

    沈却算着时辰,就要抱这崽子去院里一趟,可就是这般,还是有防备不到的时候,比如眼下。

    身上湿着,哪里能舒服,沈却只好抱着他回到偏屋里,又很不好意思地问谷雨能不能帮他烧些热水来。

    谷雨看他唇形,读懂了,便连忙应道:“下走马上去,是要给这、这……小主子洗身子吗?下走不如再看着去寻个小盆来吧?”

    思来闹得厉害,沈却没功夫纠正他,再说若是殿下真肯要,他这一声小主子倒也没叫错。

    进了屋,就见那谢时观还倚在榻上,闻声一偏头:“回来了?”

    又皱一皱眉:“怎么还哭?闹死了。”

    王爷霸了大半的床榻,这会儿也不知道要让一让,沈却便只好把思来先搁在床尾,而后一边哄着他,一边手忙脚乱地去给他准备衣裳和擦身子用的棉巾。

    谢时观本来懒得动,可看见这哑巴硬是拖着条伤腿,走来走去的,心里看着就烦。

    因此也不打算睡了,起身押着那哑巴的腰,把人往榻上按:“要什么,我去拿。”

    沈却哪敢支使他,眼微抬,又不敢触到他目光视线,只在殿下鼻尖上略一略。

    随即他摇了摇头,又要站起身。

    谢时观按着他:“说了要听话,是不是?”

    沈却稍一犹豫,这才抬手,缓缓比划:“给他擦身子用的棉巾,在那衣箱里,同那些小衣裳放在一处……”

    殿下于是便又转身绕去那窗台边上翻衣箱。

    沈却坐在那榻上,手里哄着思来,可目光却不自觉地往谢时观那边走。

    那扇小窗半开,冬日里带一点冷的光线透过他周身,隐隐一圈背光的轮廓,只是看着他背影,沈却的心跳便时不时地要错一错。

    曾几何时,他也想过,若能得殿下一眼贪看,他死而无憾。

    这样的情景,他从前就是在梦里也不敢梦,念一念都觉得是亵渎。

    因此如今更要无数次在心里警醒,把那些刻骨镂心的记忆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翻着,才不会又轻易坠了进去。

    可等谢时观一回头,沈却又比他早一分收回了目光,殿下的眼里似乎有几分恼意:“你放哪儿了?真在这衣箱里么?”

    不等沈却答应,殿下便干脆把那一整个衣箱都抱了过来,落在榻边上,沈却才理好的衣箱,又叫他翻得一团乱。

    这哑巴也不恼,俯身翻了翻,便轻轻巧巧地在里头找到了压在底下的一块棉巾。

    恰好此时谷雨也端了盆热水进来,沈却起身谢过他,而后又看向他那被思来弄脏的衣袍,很愧疚地比划道:“换下来?我替你洗洗……”

    谷雨连蒙带猜的领悟了他的意思,可这当着殿下的面,他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叫这哑巴替自己浆洗衣裳。

    于是忙打断他道:“不用劳烦,不用劳烦!下走一会儿自个去拿水搓搓便好了。”

    大抵是他惊慌之下,音调便不自觉地升高了,那哑巴像是被他的抗拒惊了惊,眼神微愣了半刻。

    谷雨于是又立即往回找补道:“下走干的都是粗活,身上脏一些也没什么的,左不过就是这小崽崽的尿么,也脏不到哪里去。”

    “下走就在这门外候着,殿下与大人若是要支使,唤一声便是了。”

    说罢他便急急地俯身退出去了。

    榻上那崽子还在闹,沈却没时间去琢磨谷雨那异常的反应,他送来的那热水太烫,还要去抬冷水来和。

    见他又要再往外去,谢时观扣住他手腕:“又去哪儿?”

    “水来了,不给他洗么?”

    沈却着急去,只回头动一动唇:烫。

    谢时观再又把他摁了回去,而后到门边去支使了谷雨一句,谷雨一得令,立即就去了。

    “还有什么要的,一应告诉本王便是,”谢时观伸手轻轻搂着他后颈,语气里那被搅了午憩的恼意已叫他压下去了,“腿伤还没好,不要那样折腾。”

    他这般弯着眼,口中说着温和的话,被他盯住的时候,总让沈却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真的被他收在心上似的。

    好像他真的很疼他,真的……有那么一两分真心。

    可不过片刻的怔楞,沈却便清醒了过来,雁王殿下的真心,就是那些世家郎君,乃至明堂上的那一人,都不配有。

    他一个哑巴,怎么会自作多情地妄想着,自己会配的上呢?

    第六十八章

    若不是亲眼见着了, 雁王殿下哪里会知道,给这小崽子擦洗身子乃是这样一件苦差事。

    知道了这哑巴方才并不是又想跑, 谢时观这会儿心里顺畅多了, 因此也不再同他置气,只立在旁边看着沈却侍弄那小孩儿。

    这哑巴分明是轻轻缓缓地半托着那崽子进温水盆里去的,可这不识相的崽子却立即便像是只落了水的狸奴, 扯着嗓子就开始哭,可把自个浑身上下都哭红了, 谢时观也没在他眼角看到一滴眼泪。

    可他这一哭, 沈却便要来回不歇地去哄,这样忙、这样累。

    殿下瞥见了他额角冒出的细汗,心里对这小崽子起了一点怒, 他这几日倒是把人哄着捧着不舍得弄, 这崽子却很宽心地在这劳累他。

    因此谢时观便半蹲下身子:“我来抱着他吧,你一个人怎么顾得过来?”

    这哑巴看上去却有些不放心, 不大敢把思来交到他手里。

    谢时观看出他的顾虑, 有些不大高兴地:“他往后也得管本王叫阿爷,我能把他往水里溺吗?放心便是, 本王手上比你要稳。”

    沈却稍作犹豫, 这才敢小心翼翼地把思来往他手里放。

    这崽子往日里被那襁褓裹得严严实实, 看着好像挺大一条,可脱光了落在掌心里, 原来也只有这么小的一个,又软又轻。

    这还是殿下第一回 正经抱他,掌心里一点柔软的温度, 攀到他心上, 点起些许虚无缥缈的奇异感受。

    “他什么时候才会喊阿爷?”

    沈却也不大清楚, 思量着王府里的那些娃娃,抬手比划道:“要很久吧。”

    谢时观看起来似乎有些失望:“怪笨的,分明奶也不少吃,话也不少听,怎么还要学得这样久。”

    殿下总有些奇怪的苛刻之处,沈却没驳他,只用半曲着的手掌舀水,将这崽子身上盖的棉巾打湿了,随后又用沾湿的手指去擦他的小脸。

    把他侍弄舒坦了,这崽子自然而然地也就不哭了。

    谢时观垂眼去看沈却,这哑巴专注做一件事时,唇总会半张着,靠近了,便能看见一点若隐若现的贝齿和舌肉。

    殿下总觉得他是故意的,这哑巴难道不知道自己这般姿态……很要命吗?

    他现下手上正托着这小崽子,抽不出手来,因此便只好悄悄欺近了,往那哑巴鬓角处吹了口气,吹得那散下来的几根发丝猛地一扬。

    沈却脸稍红,对上他眼:“抱、抱好了,不要……”

    不要想旁的。

    谢时观却面不改色道:“方才你那鬓角上沾了些灰,本王好心替你吹一吹,你想什么啊?”

    分明是他走神,也分明是他不怀好意,却还要故意把错都赖在这哑巴身上,见他手上动作停了,还要冠冕堂皇地:“洗啊,怎么不动了?冷着这崽子怎么办?”

    沈却并不和他争,红着脸低下头,又去洗思来的两只小手。

    王爷“老老实实”地陪他睡了这么几日,知道他每一夜几乎都不得好睡,时不时便要被这崽子闹醒折腾一番。

    他盯着这哑巴笼在阴影里的那半张脸,想起了那小寡妇口里的话,心里莫名其妙地酸着、胀着,因此脱口而出道:“瘦了?”

    沈却愣了愣,不明白殿下没头没尾的这一句,是在说谁。

    “你瘦了。”

    抱起来都不软了。

    沈却不知道要怎么应。

    屋里太冷了,水凉得也太快,沈却只好速战速决地给这崽子洗好了,又拿了张干净的绒毯将他裹了起来。

    这哑巴总是低着头,眼也总是低着,只要同他视线相接,下一刻,他便一定会错开目光。

    谢时观并不肯就此停下,一直跟他到榻边,又低低地在他耳边问了句:“逃了的这一路,受了许多委屈,是不是?”

    他看见这哑巴手上动作一滞,随后又匆匆摇了摇头。

    离京一岁,这哑巴愈发爱撒谎了,可偏偏他总装得不好,表现得那样拙劣,哪里能骗过他的眼?

    殿下于是干脆攥着他手腕,一字一顿:“你撒谎。”

    就算只剩一只手能动了,他也还要骗他:“没有、没有委屈。”

    他还是什么都不肯同他说,同他倾诉,哪怕他已经把姿态放得这般软、这般低。

    这哑巴前世该是个块石头,冥顽不化的石头。

    殿下耐着脾气,伸手揽住他腰身,几乎贴触到他耳廓:“满嘴的假话,你要是能说话,该是个奸诈之徒,很坏的一个小骗子。”

    他靠得太近,耳廓上传来一点若有似无的烫痒,逼得沈却红了脸。

    “欺负过你的那些人,”谢时观轻描淡写道,“我都让谷雨去处理掉了,不过一些阘茸的渣滓,也没什么家世背景,你怎么也由着他们欺辱?”

    “只是挑断脚筋、大病一场,就能解恨么?既然有机会,怎么不一刀毙了那几条贱命?”

    “你总这样软弱,”说到这里,殿下语气里含了几分怒,“叫人生气。”

    这哑巴从来心慈,若不是他的吩咐,他往往都要给人留下一线生机,可谢时观却并不能理解他这般性子。

    可殿下不知道他在此地Hela隐姓埋名,连下山一趟都要斟酌一夜,他不是那权倾朝野的雁王殿下,杀人不过头点地,在此处,他只盼不要引起旁人一星半点的注意才好。

    随意要了那几条人命,说不准就会引起周边县亭的重视,沈却不确定京都里发下来的海捕文书有没有撤去,任何可能让他暴露的风险,他都不能冒。

    那些渣滓在他屋里放火,杀死他豢养的家禽,被他反制住,挑断了脚筋,于情于理,他的反击都不算太过,那些人自知理亏,闹起来的风险就不算太大,可若是杀了人,性质便不一样了。

    可沈却不愿辩,也不肯同他争,殿下要说、要做、要罚,他都只是默默受着。

    “可这些话……竟全是本王从旁人口中听来的,”谢时观看着他侧脸,“好几日的朝夕共处,你就什么都不肯同我说。”

    “真就这般恨我么?”

    这哑巴仗着自己口不能言,总是故意避而不答,直到殿下捏过他下巴,把他的脸掰过来,才能看到他启唇:“我不恨……”

    “不恨殿下。”

    “可本王宁愿你恨,”谢时观咬牙,“你怎么能不恨呢?”

    沈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目光一愣,无措地看向他。

    恨也该是热烈的,像沸烫的水,所以恨意也好,爱意也罢,谢时观只愿他看向他的眼是烧着的,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冷,这样淡。

    尽管他表面上还装得这样听话,这般驯顺,可王府上下,食他之禄者,无不对他毕恭毕敬,他若只想要这一份驯从,找谁都可以要。

    殿下到如今才终于回过神,原来他这样烦、这样怒,酿得满身的火气无处宣泄,只是因为那个曾经满眼都是他的哑巴不见了。

    那个无论他怎样得寸进尺,也依然景慕着他的人,好像也随着那日叛他离京的人一起逃掉了,只有在那真相揭开之前,他才短暂地失而复得了一瞬。

    那片刻的欢愉。

    可这哑巴不是爱慕他吗?不是还偷偷在枕头底下藏着他遗落的绸帕吗?只是因为他是藏在“林榭”面具下的那个人,这般不痛不痒的错处,那甚至都不能算是错处……

    误打误撞地和自己仰慕之人做了“夫妻”,孕育了后代子嗣,而不是和什么不知底细、不干不净的人,他该庆幸才是。

    沈却眼里的无措和懵懂,都叫他恨,恨地想撕开他,剖开他的五脏六腑,把他内里的一切都掏出来,看他还怎么撒谎、怎样冷待他。

    可偏偏殿下舍不得。

    这世间只有这么一个……沈却,弄坏了,就没有了啊。

    *

    夜里,小满来替谷雨。

    “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马上要上路了,”谷雨抱臂倚在檐下,低声道,“我也不回去歇了,在这儿眯一眯眼就是。”

    小满点点头,而后问道:“里头没事吧?”

    谷雨掀起眼皮:“没,今日静得很,像是早早就歇下了。”

    小满稍稍松了口气,在这节骨眼上,他不想再出什么差错,回京要走哪条路,歇在哪个驿站里,他们都考量好了,提前叫人给驿管那边递了消息,叫他们早早备好了。

    要是里头又闹了什么不快,耽搁了启程的时辰,路线又要紧跟着修正,毕竟殿下只告了月余的假,来时路上走得快,一路换马疾行,只费了六日有余。

    可回程路上带了个伤患和小孩子,便只能乘着马车走官道,必要时再换乘水路,时间压得很紧。

    到时候没法在定好的日子前抵京,殿下可不会思量他们的苦处,只会认为是他们办事不力。

    天边很快便翻起了鱼肚白。

    正当两人觉得今日应当平安无事的时候,却忽闻偏屋里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动静。

    谷雨惊醒过来,低低朝里喊:“主子?”

    没人应。

    紧接着,便又传出了那婴孩的啼哭声,小满心里慌乱,生怕是出了什么事,敲一敲门,见还是无人答应,便干脆侧身狠狠一撞,把那屋门撞开了。

    只见里头几案边上一片狼藉,糕饼和陶瓷碎片洒落了满地,坐在榻边的沈却怀抱婴孩,一脸的错愕,而雁王则沉着脸坐在那几案边上,见着他俩,冷声斥道:“滚出去!”

    谷雨反应快,忙先一步合上门。

    屋内。

    谢时观背对着榻上人,指节扣在那桌案边上,他真想把这几案也砸了。

    “你不是嗜甜?不是喜欢吗?为什么不吃?”他的声音冷得吓人。

    旁人得了他的赏,从来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只有这哑巴敢弃之如履,敢践踏他的一片……真心。

    沈却明白过来,知道他是还在为那糕饼的事生气,因此便蹲下身去,将那些散落地糕饼点心拾起来,一块块码入盒内。

    “别捡了,”谢时观听见动静,心里愈发得火大,一转身,“捡起来也不能……”

    吃了啊。

    他愣住了,因为沈却正将那从地上拾起的糕饼往嘴里送,谢时观差点炸了,起身打掉他手上那块糕点,又掐着他脸颊,要他张嘴,把吃下去的吐出来。

    沈却不肯吐。

    谢时观真想掐死他:“先前干干净净的你不肯吃,非得掉地上沾了灰你才要吃,你是狗吗?”

    不只是沾了灰,方才同那糕饼一道落地的还有一只茶壶,也不知有没有什么小碎片一道混进去了。

    片刻后,那唇齿终于还是叫殿下掰开了,可方才吃进去的东西,早被这哑巴囫囵给咽了。

    “我喜欢的……”他看见这哑巴比划。

    他嗜甜,喜欢糕饼甜食是不错,可殿下赏他的,他却不敢碰,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敢。

    “我把这些都吃了,殿下会高兴吗?”

    谢时观顿时觉得好像有一双手,拽住了他心肺,狠狠地拧着,叫他恨得喘不过气来。

    唇舌间又苦又麻,全是涩意。

    第六十九章

    天刚亮, 谷雨便抬了一大箱子的行李上车,这箱奁里有大半的东西都是雁王带来的, 沈却和思来的只占了小小一块地方。

    殿下定的那辆马车很是奢靡宽敞, 往那院门前一停,逼得过路人都得侧身才能挤过去。

    因此时不时便有些好奇的目光往他们这儿探来,却又被那两个带刀的死士给吓了回去。

    谢时观先一步出了门, 那哑巴则还在留在院里同那母女二人话别。

    老太太手里拎着几只才杀好的鲤鱼和母鸡,硬是要往沈却手里塞:“这你带着, 路上找地方炖了烤了, 都是补身子的。”

    沈却摆着手不肯要,又匆匆比划道:“路上要坏的。”

    那母女俩不知看没看懂,陶衣如先帮他提着那杀好的生食, 瞥着谢时观的身影, 低声同他说:“你腿伤未痊,那……那贵人路上也未必会顾着你, 一路舟车劳顿, 不吃些补的,气血恐怕是要虚的。”

    “再说这一路往北, 越走天越冷, 这些生食且挂在马车外头, 轻易也是不会坏的。”

    谢时观倚在门框上看着他身影,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还不走吗, 阿却?”

    沈却不舍地一步步向外退,陶衣如同那老太太则跟在他身后,一路跟一路念着:“到了京里, 有机会就递封信来, 报个平安。”

    那老太太也道:“以后得空了还是回来看看吧, 那屋子就先给你空置着了,等思来大些了……”

    沈却点着头,眼眶里一点湿意,被谢时观揽着腰一路带出去了。

    不远处有乡民在怯怯低语:“那怎么看着像是位官爷?”

    有个去岁才过了童试的生员捋着微微发白的须发,眯着眼,讳莫如深道:“你且看那贵人身上着的是甚么颜色?紫袍金袋!”

    这些乡民们哪有概念,闻言怔怔地问:“那是多大的官?”

    “三品,至少是三品呐!你我这辈子都未必能再见到这般人物!”那老生员眼中满是憧憬,还有几分落寞和遗憾,“可叹啊,他才不过那般岁数,便能着紫袍配金袋,而老夫这把年纪,却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一睹天颜。”

    “说到底,咱们这些人苦读一辈子,也不如他们这些会投胎的。”又是一声低低的喟叹。

    “可那分明是个妖邪……这位官爷爷总不能是特意来找这灾星的吧?”

    “谁说不可能呢?方才我可看见他是揽着他走的呢,连这官爷都要护着的人,不会身份比这紫袍官爷还要尊贵吧?”

    一时间,这些围观的乡民们便人人自危,他们或多或少都在背后议过沈却,说的话更是不大好听,想起那光棍一家的下场,心里不由得都一阵胆寒。

    殿下先一步把沈却和那崽子往车里塞,而后目光淡淡地一瞥,冷冷地扫过那些乡民,谷雨立即会意,提刀走过去,喝道:“谁再多话!”

    那些人立即便吓得四散而逃了。

    谢时观随即登上车,对这厢里的装束还算满意,坐垫、纱幔,甚至于一张双人矮榻,与他要求的出入都不大。

    那日付定钱时,那胡商说这里头的摆设都是从南京城运过来的,都说这金陵乃是个销金窟,现下看来果然如是。

    这马车无论是从外头看,还是内里,都造得一丝不苟,其上所摆陈设,无一不精,若是运到北边去,理应是皇贡的规格。

    那哑巴一上车,便抱着思来挤在角落里坐着去了,谢时观挑帘望出去,看着那对母女把那些不上台面的东西塞到谷雨手里。

    “你怎么不来看?”谢时观偏头问他,“最后一眼了。”

    沈却闷闷地摇了摇头。

    见他这般,殿下干脆也下了帘,坐到那矮榻上,过了片刻,车身缓动起来,他又问了句:“怎么不到榻上来?”

    沈却还是窝在那处,闻言抬起手来,缓缓动作:“属下坐这儿便好。”

    这厢内地上铺了层暖毯,又摆着几只坐垫,哪处都是干净的,坐哪儿都一样。

    “上来坐,”他忽然又一声,“本王想抱着你。”

    那哑巴微微一怔,思来还熟睡着,他犹豫片刻,便把那崽子放在了那软垫上,刚刚好合适,衬得他像只睡着的小狸奴。

    沈却知道殿下嘴里说的抱,想必不只有抱,于是他慢缓缓地挪过去,鼓起勇气,才抬手迅速比划了一句:“可不可以……不要弄出声?”

    这是在马车上,底下是行道,两边都是人家,同那小屋里哪里一样,一想到可能会被人听见,沈却就觉得好难堪。

    “只是抱一抱,”谢时观揣着明白装糊涂,“怎么会弄出声,你又想什么呢?心总是这样脏。”

    心脏的分明是他,一旦闹起来了,便就不管不顾了,哪里还许他抬手比划,还肯同他商量,沈却正是吃过亏,才要同他事先说好了。

    可沈却没想到,殿下说要抱他,便真的只是抱。

    叫他坐在他膝上,而后双臂紧紧地拥住他,绞得那样重,仿佛要将他在怀里给揉碎了。

    殿下不许他穿那些破破烂烂的粗布衣裳,新买的衣裳也还没拆,因此他今日身上穿着的依旧还是殿下的常服,微松的衣领向下滑坠,轻轻一扯,便露出了那光洁滑腻的后颈肌肤。

    中间那点浅浅的小痣,落在谢时观眼里,像是烧起来了一般的诱|人。

    这哑巴生来就该被他折磨,才咬过处,哪怕是见了血,再过几日,也就没了痕迹。

    他故意在那点小痣上碰了碰,那哑巴紧跟着便颤了颤,谢时观像被他这般反应取悦了,从后侧埋入他颈窝,低笑一声:“怕什么?又不咬你。”

    声调柔和的好像方才那个把糕饼点心摔了一地的人不是他。

    “你还要给那寡妇写信,”谢时观在他耳垂上又碾又咬,把他那半只耳朵折磨得通红,“是本王教你识的字,你却不曾给本王写过只言片语,走了也不肯留句话……”

    “你多狠心啊,”殿下恨恨道,“只待我一人狠心。”

    “就是回了京,也不许给她写信,听见没有?”

    那哑巴又开始装聋,往旁侧缩着脖子,不肯应他,于是谢时观故意把他咬疼:“你都有男人了,连崽子都生了,还同她一个小寡妇缠磨什么?你这样不安于室,换做旁的人,都要绑了你和那寡妇点了天灯了。”

    沈却被他口中那“男人”二字烫着了,无措地在他掌心里写道:没有缠……

    他同陶衣如是清白的。

    “有没有怎么是你说了算的?”谢时观很无赖地,“反正不许你给她写信。”

    这哑巴不知道有没有往心里去,今日起得太早,昨儿夜里王爷又迟迟睡不下,这会儿抱着他,终于是起了几分倦意。

    “转过来,”他低低地,“给我尝一口。”

    沈却愣了愣。

    “快点,渴了。”

    沈却不大想给他,因此便只在他掌心里写:有水……

    囊字他想不起来了,因此便悄悄略过了,继续写道:我去拿。

    可谢时观却扣着他人,不许他走:“不要水,我只要你的。”

    沈却怕了,急急地写道:思来、要哭……

    要哭的啊。

    但身后那人才不管,哄着骗着说:“我只尝一口,又不全要了,一口你都不肯给吗?”

    沈却这才慢慢地转过身去,可落到他手心里,还不是什么都只能由着他高兴,说好的只尝尝,可……

    殿下才是个骗子。

    ……

    昨儿夜里这哑巴睡熟了,谢时观却仍还醒着,指尖抚过他额发,又在他那鬓角上落下一吻。

    沈却在梦里轻轻一皱眉,像是很嫌他似的,于是殿下心里立即便起了恶念,指腹碾过他唇瓣,又在他下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哑巴吃疼,半梦半醒地偏过脸去,唇微张着,透出一点红痕。

    谢时观真想把他弄醒,再堵上他唇舌,可犹豫半晌,还是收了欲,起身到那几案边上坐着去了。

    这几案上陈着三盒糕饼,同他随身的锦袋放在一处,殿下随手掂了掂,还是沉甸甸的,他使钱从不计较,也不知这袋里的钱究竟少了没有。

    但可以肯定,这哑巴就算拿,也拿不了多少去。

    放下钱袋,他又轻手轻脚地翻开了那糕饼盒子,只见里头一个也没缺,那哑巴午时咬过一口的那块枣花酥也还躺在里头,可见这些糕饼他是真没再动过了。

    谢时观忍住了脾气,拈起他那块吃剩下的,尝了尝,这屋子里冷如冰窖,这些糕饼早放硬了,吃起来也干巴巴的。

    殿下吃惯了京里王府的精细食膳,哪里忍得了这般口感,只尝了一口,便将那余下的都丢在了桌上。

    这冷板凳坐着不爽快,殿下起身想去那竹案边上关窗,可还不等他伸出手,便瞥见了那只已然收拾齐整的衣箱。

    昨日将那崽子哄睡后,沈却便乖乖地去收拾好了东西,那些破烂玩意儿,他倒很舍得往箱子里塞,可他费了心思到镇上给他买回来的衣裳,他不肯试便算了,竟连打开看一眼都不稀罕。

    他一片好心好意,这哑巴不稀罕也就罢了,怎么还要当着他的面,踩在脚底下践踏?

    谢时观积压了几日的怒火再度决了堤,一言不发地走到那几案边上,忽地抬手一扬,那几案上摆着的东西,便全都应声落了地。

    不是不稀罕么?那就砸了、摔了,直接毁掉就是,还故意摆在这里碍他的眼。

    是,那哑巴一定是故意的。

    他稍一回身,看见那哑巴被惊醒了,抱着嘤嘤不止的小崽子,无措地看着他。

    可那报复似的快感不过只是转瞬,那哑巴总知道如何能叫他更愤怒、更失控。

    “我把这些都吃了,殿下会高兴吗?”

    他什么也不懂,不可理喻到叫殿下抓狂,他好像根本不明白他在气什么,如果是从前的那个沈却,怎么舍得让他这般难过?

    谢时观好恨他,恨他把那个沈却偷走了,藏得又那样深,叫他上天入地,也再寻不回那个影子来了。

    他怎么能这样待他?

    于是殿下开始折磨他,知道他在这车上难堪,却故意把他弄哭,故意咬着,让他知道疼,把人闹得一片狼藉,又要将人箍死在怀里,抱着他补眠。

    第七十章

    等殿下睡足了醒来, 外头的天已然黑透了,怀里空着, 他便下意识地伸手探着摸过去, 发现身侧也是凉的,那哑巴早不知到何处去了。

    谢时观如今只要一眼看不见他,心里便要觉出几分意乱心慌来, 因此脱口便唤了那哑巴一声:“阿却?”

    厢里没人应他,谢时观合衣下榻, 语调加重了些许:“沈却!”

    这时候才终于掀帘走进来一个人, 是沈却,怀里还抱着那啼哭不止的小崽子,殿下见着他, 那一身莫名炸起的毛这才被抚顺了。

    他走过去, 掌心托着他腰,又掀帘往外头看了眼, 眼前乃是一处驿馆, 两边挂着桐油纸糊的两只大灯笼,驿馆倒是处正经驿馆, 只不过并不在他们原先拟定好的线路之内。

    “那两人呢, 怎么头天晚上就歇在驿馆里, 不用赶路了?”

    沈却没答话,抱着那崽子兀自往厢里去, 等走到了角落里,才背对着殿下半下衣袍,给那崽子喂起了奶。

    可这崽子就连吃奶也不肯安生, 停一会儿, 便要再哼哼唧唧地哭上一会儿。

    殿下心里觉着奇怪, 因此便把厢壁上的几盏灯都点亮了,随后又凑过去看了眼,就算上了灯,这车厢里却还是昏暗,他看不清,便下意识要凑得更近些,可他一欺近,那哑巴就要往后缩。

    “他怎么了?”

    沈却眼角微红,那崽子看上去像是饿疯了,急急地贴上去,可又什么也尝不到,气性又很大,吐出来之后,把脑袋一偏,便又开始哭了。

    这崽子松了嘴,殿下这才看清了他身上,那处肌肤都被吮破了,红着,像被咬出了血。

    谢时观心疼坏了,刚要伸手过去,那哑巴却很怕他似的,又匆匆忙忙地把衣襟给合上了。

    “本王都没舍得弄破,这崽子倒狠心,”他口中怨着思来,全然忘了今日在这车里,是谁逼着人给他,怎么也不肯撒嘴,“让他哭。”

    沈却哀戚地看了他一眼。

    他本来奶水就不多,也好在思来胃口小,可那也才将将够他吃的,今日这崽子还不曾睡醒,两边便全叫殿下给吃空了。

    这崽子醒来察觉到饿了,自然要闹,沈却怕把那才睡下不久的雁王吵醒了,便只好坐到外边车头去哄,随后又央求那两人先停了车,去给这崽子寻了些羊乳和米汤回来。

    谁料这崽子娇得很,不是母乳,无论羊乳和米汤,他是一口也不肯吃,好容易喂进他嘴里的,即刻又全给吐了出来,怎么哄也不赏脸。

    沈却没办法,便只好抱着这啼哭不止的崽子四下去借奶,那两人一人守着车上的王爷,一人则跟着他一道。

    问了一圈,才终于问到一户人家,那娘子听说奶水也不丰,自家崽子都不够吃,本来要关了门赶他们出去的,好在谷雨及时亮出了一锭银子,那家人才这改了口风。

    好容易求到了奶,可大抵是那娘子身上擦了些香粉,同沈却身上的气味不大一样,一开始思来还是死活不肯吃。这下子就不止沈却一个人着急了,那家人也全跟着急,毕竟到手的银子,总不好再还回去。

    而且那娘子在屋里给思来喂奶,沈却外表看起来是再纯不过的一个男子,总不好挤进人家床帷里去帮着哄,因此便只好在外头干着急。

    磨了好半晌,才忽听那屋里头传出了一道惊喜的声音:“吃了,他肯吃了!”

    沈却这才松了口气。

    可这崽子隔些时候便要吃奶,虽然后头他也回来了些,可到底还是不够他吃的,吃不饱,这崽子就睁着眼不肯睡,睡不着便要跟着闹着他,这一路上就没停过。

    这会儿那处早被他吮破了,碰一下都疼,沈却便只好又去央求谷雨,要他就近停了,再去寻位奶水丰的娘子过来,帮他带这崽子一夜。

    哑巴默然这半晌,殿下也差不多猜到了其中缘由,可嘴上却仍是轻描淡写的:“我当是什么事儿,不过是要吃奶,吩咐那驿丞调动些驿卒去,先找几个家世干净的奶娘过来顶一顶便是。”

    “等回了王府,再叫你师父帮着筹备一番,自有许多干干净净的奶娘会来侍弄这崽子,用不着你日夜都陪着劳累。”

    他全然不觉得自己有错,说完了,便把那哑巴按在榻上,又从箱里取出一只小药盒来,支使他道:“把这崽子放低点。”

    沈却看着他,不肯动。

    “听话,”谢时观低声哄道,“不干什么,给你擦擦药而已。”

    晨起时他也说,只是抱一抱,只尝一口,可到了后头,还不是什么都由不得他……

    “快点。”殿下急声催促。

    沈却不敢违逆,便只好把思来放低了,感受到他指腹触上来,这哑巴便忙把脸往旁侧一偏,怎么也不肯看。

    那药膏是透明的质地,涂上去冰凉凉的,刺着了伤处,有些疼,可这哑巴却忍着一动不动的。

    殿下知道这哑巴其实很要脸面和自尊,若不是疼极了,他都要装得和没事人一样,那些忍不住、控制不了的颤抖,只能他自己到那细枝末节处去翻寻。

    涂好了药,那处看起来就格外的晶亮润泽,谢时观不怀好意地摁着他,目光烫热地盯着看了会儿,直到把人看到红脸,这才肯慢悠悠地收回目光,又替他合上了衣襟:“反正停都停了,到那驿馆里去住总比在这车上好睡,走吧。”

    驿馆,前院。

    那驿丞早带着一众驿卒在院里候着了,只是听闻那位殿下还在睡,不敢贸然把人吵醒了,这才没有大张旗鼓地出去迎。

    这会儿一见到谢时观,便涌上来跪倒了一片,齐声高呼道:“雁王千岁!”

    这儿离京都还远着呢,就这么个不入品的驿丞,这辈子也未必有面见他的机会,可他虽不认得谢时观的脸,却不能不认得他腰间那块令牌。

    只那一块死物,拿出去,怕是比他们这么些个活人加起来还要管用百倍。

    这位驿馆长官一副谄媚姿态,额头都快要蹭到雁王殿下那双绸靴上了,男人约摸着已有四五十岁的年纪了,发须微白,顶着个将军肚,连叩拜都显得很艰难。

    谢时观微微皱了皱眉,旁人不懂,可沈却却是知道的,殿下不喜欢丑人,尤其是生得这般猥琐还要往上贴的。

    因此便只有很不高兴的一声:“免。”

    至于后头那驿丞嘴里所说的那些奉承话,谢时观一句也没听进去,只听见那驿丞说里头已备下了席面,脸色这才稍有缓和。

    在那穷乡里待了几日,殿下一日也吃不了几口饭菜,一是叫这哑巴气饱了,二是那些穷酸的饭食着实入不了他眼。这会儿又睡了一整日,早就觉着饿了。

    才入席,那两名死士也领着个白净的娘子回来了,那娘子纱巾裹发,装束整洁,头微微低着,一副老实模样。

    谷雨附到殿下耳边:“这是位良人女子,家中育有一哥儿一姐儿,下走同周围邻里也打听过了,都说这是个本分人。”

    谢时观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见她生得倒还算是端正,因此便没有过多挑剔:“若是看顾得好,路上就带着她了。”

    他这话是对这哑巴说的,那小崽子日夜霸着沈却,殿下早就看不惯了,刚好趁此机会,叫他把崽子丢给旁人去带,这哑巴往后好一心一意地陪着他。

    沈却把思来交给了那年轻妇人,却又有些放心不下,跟过去看了眼,见思来乖乖吃着奶,没再哭了,这才放下了心,转身回了席。

    他们这些随侍的位置都被安排在中间,不上不下的位置,那主宴的驿丞见人都齐了,便抬手一拍,一群舞乐歌姬随即迈着碎步入内来,紧接着又是几个清秀小唱,从后头迎到谢时观身侧。

    甚至连他们这些随侍都有份儿,一人席位上给塞了个扬州姐儿,那姐儿一来便往沈却怀里靠,这哑巴哪里见过这阵势,先是吓了一跳,而后便很不知怜惜地推开了她。

    这南边的娼姐儿,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倚到人身上,那更是水一样。

    这姐儿只以为他是脸皮薄,当着主子的面,不敢同她亲热,说话间,人又倚到他耳边:“那贵人主子眼下也正忙着呢,那几个小唱且够他受得了,哪还顾得上大人你呢。”

    说着便伸指在他心口处点了点,很霸道地:“大人眼睛不要往别处看,只看着奴家便是了。”

    而首席上的谢时观眼弯着,指节在那案桌上捏得泛白,他似笑非笑地看向那长官:“驿丞这是做什么?”

    “殿下,只顾埋头苦吃多没味啊,正巧今日此地也来了好几位大人,都难得来一回咱们这儿,该叫贵人玩得高兴才是。”

    他自以为是投其所好,又以为是这位传闻中的摄政王放不开,便用眼神支使着那几个小唱主动些迎上去。

    “都愣着做什么?还要殿下请你们上去吗?”

    于是那些穿红着绿的男孩子们便一个接一个地迎上前来,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更有个要往殿下身上坐的,谢时观一个眼神便要他滚开了。

    那驿丞摸不清谢时观的脾气,僵着张脸问:“殿下,是卑职挑来的这些小唱不合您心意吗?”

    合不合他意倒是其次,可眼看着那姐儿拼了命地要往沈却身上黏,酒盏托在胸前,那样风骚地要他埋头去吃,殿下就想提刀把这驿丞给砍了。

    “殿下?”

    谢时观心中火起,干脆一脚踹翻了那摆满酒菜的桌案,菜汤汁水飞溅出去,撒了那驿丞一身。

    一时间,满坐寂然。

    殿下才不顾他们眼光,直直走到下首,把那哑巴从席面上捞了起来,又狠狠地瞪了那娼姐儿一眼,吓得那姐儿胸前的酒盏都歪倒了,浇湿了襟口,埋首下去,叩在软垫上颤。

    使性子为难个娼姐儿,肯定又要惹得那哑巴看不起,因此谢时观只吓她一吓,倒没有真要人惩她,只是一言不发地拽着那哑巴走了。

    第七十一章

    今日这场晚宴的主角都已离了席, 哪里还有人敢不要命地留下继续吃,因此殿下一走, 那些酒菜歌姬, 乃至于小唱娼妓,也都一应撤去了。

    谷雨同小满二人紧跟着便起了身,跟上了雁王背影, 一道进了那驿丞为王爷备下的那套上房。

    门栓刚上,二人紧接着便在这屋里翻查了起来。

    沈却下意识也想跟着他们一道, 但却被谢时观按着坐下了:“让他们忙便是。”

    见有人在忙, 这哑巴便坐得很不安稳,抬手比划道:“那驿丞有问题?”

    谢时观看着他,似笑非笑:“你也发现了?本王还当你什么也不知道呢, 觉察出了端倪, 却还溺在那姐儿怀里,你倒很会享受。”

    沈却方才压根就没多碰那妓子一下, 可这事儿他就是有嘴也难辨, 很难解释清楚,因此便干脆自动略过了殿下这句揶揄:“属下以为他……有几分古怪。”

    “还好, ”谢时观攥住了他抬起的那只手, 捏在手里揉, “没在那水乡里待傻了。”

    至于究竟是何处古怪,这主仆二人之间自不必多说, 各自都心领神会了。

    那驿丞不过只是个不入品的职衔,再加上此处山高皇帝远,与京都并无多大交集, 可此人却如此了解雁王喜好——方才送上来的一应是清秀的小唱。

    虽说殿下从不瞒着自个爱好, 可除了京都那一批圈里的心知肚明之外, 也没人敢拿着这事举国宣扬。

    况且他们事先又并未选定在此处驿馆整顿,全是为了那啼哭不止的小崽子才匆匆在此停歇,此人又怎么事先去打听呢?

    就算是匆匆打听才得知的消息,可传唤小唱、设宴摆席,通知在此地任职的几位官员,都得费时间准备,可那驿丞看上去却不慌不忙的……

    像是早知道他们要来。

    “这一路上想必早已有眼线盯着了,”谢时观信手倒了盏茶出来,这茶水还是烫的,他端起来嗅了嗅,而后笑道,“上好的龙井,那老丞相倒很舍得。”

    沈却愣了愣,有些没明白殿下这是在说谁。

    谢时观便解释道:“宰相肚里能撑船,他那肚子,撑两艘也不为过。”

    后头那正在翻看瓷瓶摆件的谷雨闻言,脑海里顿时浮出了那驿丞的模样,一时间憋笑憋得肩膀都在颤。

    沈却本来也不觉得好笑,可瞥见他在那儿悄悄地抖,唇角便不自觉地弯了起来,面颊上现出一点浅浅的酒靥。

    殿下一直在盯着他看,这会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在他那酒靥里轻轻戳了一戳,可那酒靥却像是被他一指点破了,转瞬便消失不见了。

    那哑巴眼又低了下去,面上透出了几分难堪,好像在他面前笑出来,也是什么错事。

    “本王有不许你笑吗?”谢时观逼他抬起脸,对上他目光,可这哑巴却又下意识地慌乱错开去,仿佛他是什么豺狼虎豹,“有吗?”

    沈却摇了摇头。

    片刻后才慢吞吞地抬起手,低低地:“伺候人的仆从,在主子面前,最好不要有喜怒哀乐。”

    “谁说的?”殿下不知为何,好像又起了怒。

    这话是师父教给他的,可殿下如今似乎正在气头上,沈却不敢说,只手语道:“是属下、属下自己想的。”

    “不是说了,往后再不用你伺候人了,”谢时观看着他,眼里愠着几分薄怒,“本王告给你的话,你都当耳旁风,半句也不往心里去。”

    沈却其实是记着的,殿下说的每句话,他都记得,只是不敢真的往心上去罢了。

    那头谷雨一边翻查着,一边竖着耳朵听着他们这里的动静,照理说主子的私事,他们这些做死士的,合该是闭目塞听、装聋作哑的才合礼,但谷雨却很管不住自己这两只耳朵。

    可听着听着,这两人间好像又闹起了什么不快,不过听起来倒更像是殿下单方面的不快。

    没过一会儿,那哑巴便起身出去了,谢时观正在气头上,也没叫住他,只在他走后,将小满唤了过去,嘱咐他道:“跟上他。”

    末了又低声埋怨似的念了句:“明知这驿使古怪,还要往外头跑。”

    *

    沈却心里一直记挂着,殿下今儿睡了一整日,这会儿醒来了,也不过才用了几口食膳,怕他饿得难受,因此他便跑到这楼底下借用了膳房。

    又见这里头有现成的熬好的鸡汤,因此便干脆给王爷下了碗鸡汤素面。

    房中的谢时观只半刻不见他人,心里便很不爽快,以为这哑巴是放心不下那小崽子,又跑去看了。

    沈却推门走进来时,殿下正想要冲他发作一番,可下一刻,却又见他手里捧了碗汤面,人不过怔楞了半晌,那哑巴便已经小心翼翼地将那汤面摆到了他面前的桌案上。

    这哑巴的手艺一向不怎么样,只会煮些清淡的面食,至多是在上头添一勺过了油的肉沫,再卧颗蛋,便就再没别的花样了。

    可谢时观却不知有多久都没再尝过这碗面了,知道这哑巴方才忽然出去是为了他,殿下顿时像被熨平了心肝,想怒也怒不起来了。

    但他才刚和这哑巴闹了不痛快,沈却不先给他递台阶,他就还要端在那里:“要你去煮面了吗?自作主张。”

    可这哑巴却恂恂地看着那汤面,愣一愣,随后便像是习以为常地:“不合殿下口味的话,属下现下便拿出去……倒了。”

    说着他便要上手去端,还在王府中时,殿下便时常朝令夕改的,要他急慌慌地赶去买馄饨也好,还是熬一个多时辰的鸡汤,只为给殿下煮一碗素面也罢,常常是劳碌了好半天,可殿下说不吃就不吃了。

    沈却早习惯了,一开始还会为了那就算冷掉了,殿下也不肯赏脸的心意伤一伤心,可后来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可他才刚触到那碗沿,谢时观却又按住了他手,不太高兴道:“倒什么倒,好容易煮了,尝也不许本王尝一口。”

    殿下好不讲道理,方才指责他自作主张的是他,如今不许他倒掉的人也是他。

    可沈却从来不会挑他的错,殿下不许他倒,他便又把那面放下了。

    谢时观看似是漫不经心地拾起那玉箸,勉为其难地尝了口,可心里却是高兴的,心尖上泛起几分莫名的酸软。

    还是熟悉的口味,一点也没变,不惊艳,可却是他喜欢的,同这哑巴一样。

    尝过这汤面,殿下这会儿心也软了,要他坐到自己身侧,而后爱怜地搂那哑巴的腰身,问道:“你自己吃过没有?”

    沈却立即点了点头,他在车上用过了干粮,并不很饿。

    谢时观才不信他,兀自卷了一筷子面送到他唇边,命令道:“尝一口。”

    这哑巴却不肯张口,固执地手语道:“这是给殿下的。”

    殿下这般举动,实在叫他很难堪,他不肯尝,不只是因为这是单给殿下做的,还因为这是谢时观用过的玉箸,他若是碰了,殿下还怎么用?

    可谢时观却并不是在和他假客气,盯着他唇,逼着他:“张嘴。”

    “你自己的手艺,你也嫌么?”

    沈却纠结了好半晌,这才肯张唇吃了,又不敢咬断,怕殿下嫌他脏,因此便只好一口全吃了,塞得那两颊都鼓起来。

    殿下一直都在盯着他瞧,见到此情此景,忽然就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意溢在眼里,和他往日惯常使的冷笑很不一样,并不藏着刀子利刃,眉眼间是不掺半分假的柔情。

    可惜沈却此时却压根不敢看他,因此便只以为殿下是在嘲笑他傻。

    两人就这样分食了一碗面,自见面以来,二人之间难得有这样温情的时刻。

    可殿下吃完了面,嘴里空着了,便又要开口问他:“那扬州姐儿抱起来软不软?”

    沈却还沉在那温情的陷阱里没出来,突然被他这么问了一句,愣了一愣,才抬手比划:“属下、属下没抱过她。”

    “碰过也是抱了,你怎么不承认,心里有鬼?”

    沈却是真的委屈,方才在席面上,他最过的动作,不过也就是推开她,哪里有什么、有什么鬼呢。

    “她身上好不好闻?”王爷故意问他。

    这哑巴闻言忖了忖,而后稍稍一摇头。

    谁料殿下忽然就炸了:“你还闻了她,还装?很喜欢是不是?好啊沈却,若本王不在,你是不是就要抱着她去后头做事了?”

    沈却连忙摇头。

    “那胸前一片风光,你也仔细看了?”

    沈却被他逼问得无所适从,又缩又躲地都要掉下椅子去了,好半晌才手语道:“没、属下没看,酒也没喝。”

    这哑巴口不能言,手上却一样很能气人,不知他是哪里答的不妥了,谢时观心头火气再起,没好气道:“你没看?没看怎么还知道她胸前长了只酒盏?我问那风光,你却答没看没喝,此地无银三百两啊沈却。”

    沈却实在不知要怎么应他了,除了那句“没看”,其余他说的都是实话,他没撒谎,可殿下却还是咄咄逼人的。

    “先前就和那柃儿不清不楚的,后头又在路上勾上一个妓子、一个寡妇,”谢时观恨恨道,“你就这么喜欢女人?可上了榻,她们还会觉得你是男人么?”

    沈却眼神微微一黯,像被他这句话刺伤了心,殿下果然也觉得他不算男人,可他又是什么?妖邪还是怪物?

    还不等他自哀几刻,便见殿下竟直接把自己的衣襟扯松了,又狠狠地把他脸按到怀里去,很霸道地:“这玩意本王也有,除了不能托酒,也并不比她的硬几分,你摸啊,不是很喜欢么,怎么不摸?”

    这哑巴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他不肯动,殿下就干脆把着他手腕,往自己心口上贴,还要时时盯着他反应,很不知羞耻地问:“本王这般姿色,白给你嫖,快活吗阿却?”

    沈却顿时红了脸,手上触感的确不硬,可他却一动不敢动的,比那个“被嫖的”看起来要知羞得多。

    “快活吗?怎么不答了?”可偏偏殿下还要时不时地逼问他一句。

    “那姐儿的好看,”谢时观在他耳边低低地问,“还是我的好看。”

    沈却这回倒是学聪明了,忖了好半晌,才摇了摇头,随后又启唇,无声替自己辩解:“没看过、没看过她的。”

    可殿下却总有话拿来堵他:“手里拿着本王的,心里却还想着要去看她的,你怎么这么贪心?”

    于是这哑巴干脆不辩了,被迫贴在殿下心口处,听着那胸腔里稳实的心跳。

    他总觉得殿下有点怪,说不上来的感觉,殿下从前……会为了一个邀入府的床伴,同那些女子们拈酸吃醋吗?

    他不曾见到过这样的殿下,或许私底下,床帏里,殿下也是这般待他们的,只是他没叫他看见而已。

    第七十二章

    后半夜。

    沈却这些日子被那小崽子折腾出了习惯, 夜里时不时地便要醒过来,而后起身往边上看一眼。

    可今夜那小崽子随那奶娘睡在隔壁, 他醒来时没看见思来, 便只好迷迷糊糊地给身侧的谢时观掖了掖被角。

    殿下觉察到他动作,半睁开眼,抬手勾住那哑巴的后颈, 将人一把塞进了褥子里去,而后含糊一句:“还不睡?”

    “难得那崽子不在……”谢时观搂着他腰, 手揣进他亵衣里去, 蹭得几分暖意,“你又闹什么?”

    沈却觉着痒了,便不自觉地往里侧缩了缩, 又扯着他手, 要他拿开,但殿下却不肯挪, 反而抓住他手, 按在底下一道暖着。

    思来今夜是不在,但沈却也并不好睡, 谢时观嘴上说着要他将养着身子, 可方才也折腾到了夜半时分, 除了那最后一步,殿下其他不该做的也一样没缺。

    沈却这会儿刚要闭眼, 却忽听外头传来一阵低低的叩门声,而后便是谷雨的声音:“殿下,外头马车已置备好了。”

    谢时观不太乐意地睁开眼, 又抵在那哑巴的颈上, 低声问他:“几时了?”

    沈却又不是刻漏, 夜里不出户还能给殿下报时,殿下往前,他便紧跟着往后缩了缩,而后轻轻摇一摇头。

    谢时观寻常睡下了就不大容易起身,沈却又不大敢催他,因此便只好拿起了床尾那件殿下解下来的外袍,抖开来,哄思来一样摆弄着给他披上了。

    不过殿下今日睡一半就被闹醒了,却也不见他发火,看着这哑巴手慢脚乱地给自己穿衣,反而低低地笑了一声。

    沈却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要笑,只仓促地给自己也换上一件外袍,而后便轻轻推着殿下走到那镜台之前,轻手轻脚地为他挽着发。

    和殿下不一样,他入寝时从不散发,睡得也很安稳,常常是躺下去时什么样,起来时便还是什么样的。

    可谢时观却很看不惯他这般,非要让他把长发也给散了,他喜欢看他满头乌发散满床榻的模样,仰颈时黑发披肩,如稠亮的墨色缎面,发丝滑腻,肌体也滑腻。

    那是只有他才能品尝到的春光。

    沈却手很快,三两下便替殿下挽了个寻常发髻,可等他要顺便理一理自己的发时,人却被起身来的殿下给按到了那镜前软凳上。

    “说了往后都不要你再伺候人了,”谢时观俯身贴到他耳侧,“本王一诺千金,得了你伺候,也不要欠着你的……”

    他话音未落,这哑巴便挣扎想要站起身,可殿下却牢牢按着他肩膀,又笑盈盈地望向了镜中那双失措的眼。

    “这会儿换本王来伺候你,你只乖乖坐着便是。”谢时观看着镜里那人,长发披肩,无论是那丰润的唇瓣,还是瘦削的脖颈之间,都隐隐透出几抹艳色。

    他喜欢看这哑巴这般,最好浑身上下都布满了他的印记,弄得他“脏兮兮”的,那些不长眼的人才不会来觊觎。

    殿下说得倒是煞有其事,可他从来锦衣玉食,莫说是伺候旁人,便是自个更衣挽发,也是几乎不曾有过的。

    在水乡里那几日,沈却缠绵病榻,伺候不了他,谢时观便都是捏着鼻子叫谷雨替自己挽的发。

    可殿下却自以为这事没什么难度,往日里他见那些丫头婆子们,手上梳篦翻飞,就算是时兴的发髻样式,也是抬手就来,左不过就是扎起来,再这样那样地捋一捋,那有什么可难的?

    然而等殿下自己拿了梳子,才知晓这看人动作与自己实践的区别,他对着沈却那一头稠密的长发琢磨了好半晌,最后才终于扎出个不三不四的低髻来,看上去又松又垮的,仿佛随时都要散掉。

    可谢时观却不承认是自己技艺不精,还要狡辩道:“是你头发太滑了,不好梳。”

    可这哑巴却并没有要笑他或是怪他的意思,反而还抬手应了他:“属下的头发确实不好梳……”

    “殿下第一回 挽,已很好了。”

    究竟挽得好不好,谢时观心知肚明,可见这哑巴这样说,殿下心里顿时便软得一塌糊涂,很想将这哑巴压到那镜台上,再好好亲一亲。

    可就在此时,候在外头的谷雨见里头迟迟没有动静,因此便又抬手敲了敲门:“殿下?”

    “殿下,再不动身,天就要亮了。”

    片刻后,谢时观便拉着那哑巴,重重推开了屋门,门外的谷雨惊了一惊,旋即又躬身道:“马车已在院门外候着了。”

    “知道了,本王耳朵没聋。”

    谷雨不知自己又在何处惹了他,可殿下要降怒,他也只好乖乖受着。

    殿下提步,不紧不慢地往楼下去,谷雨便错一步跟在那二人身后,方才那门一开,他便注意到沈却了,往日里这位哑巴亲卫的发髻总梳得一丝不苟的,就是发了热病着,也不过是乱了几缕发丝,今日怎么……

    弄成这样了?

    到楼下时,谷雨实在没忍住,脱口低声问:“沈大人,您的头发……是不是一时还来不及挽?”

    他问的是沈却,可回头瞪他的却是殿下,瞪他便算了,还要训斥他道:“多嘴什么?”

    于是谷雨便只好低下头去,老老实实地装哑巴。

    这会儿外头天还没亮,雁王殿下说走就走,那早已歇下的驿丞带着人,连靴子都未穿齐整,便着急忙慌地合衣跑出来迎。

    “殿下怎么这会儿走,下头的侍从怎么也不事先与卑职知会一声,害得卑职这下什么也没准备,多有失礼之处,可不冤死了吗?”

    他不敢出言责怪这位大人物,便只好拐弯抹角地去指责他身边人。

    可谢时观却垂眼睨着他:“本王几时要走,还需同你知会?”

    那驿丞腿一软,立即便跪下了:“卑职怎敢?卑职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殿下金尊玉贵,何等人物,来时卑职便没伺候好您,临走时怎么也该领人夹道相送才是。”

    谢时观并不答话,只是笑,笑得那叩拜在他脚边的人毛骨悚然。

    “是啊,”好半晌,那驿丞才听见他道,“此事该是你失职之过,只是本王心善,见你也是一把老骨头了,不好说要罚,可你啊,怎么还故意到本王面前碍眼呢?”

    那驿丞脑袋都要叩到地上去了:“卑职、卑职……”

    不等他说完,殿下便一脚踩在了他后脑上,逼得他额头和鼻尖猝不及防地往那砖石地上撞去。

    雁王殿下脚上那双玄青色的缎靴被掸得发亮,鞋底也并不脏,可当着这一众驿卒的面,被这样欺辱,比赏这驿丞一顿板子还难受。

    鼻尖与冷冰冰地石砖相撞,碰出一行温热,那驿丞缩着背,五体投地的姿态,眼眶垂泪:“卑职该罚,该罚!”

    折辱这一个发须半白的老翁,着实没什么意思,谢时观兴趣缺缺,收起那只脚:“你这姿态倒是好睡,谅你奔来赴去地劳碌着,便赐你在这儿趴到天明,如何?”

    那驿丞哪敢不满意,连连叩拜,在那青砖上叩得“咚咚”响:“卑职谢殿下的赏,卑职谢殿下……”

    等他被那左右驿卒们扶将起来时,雁王那几人早就离开了,他鼻尖唇角的血迹已然干涸了,额头也磕青了一块,看起来狼狈极了。

    那驿丞咬一咬牙,接了身侧驿卒递上来的帕子:“通知那边了没有?”

    “昨夜便知会过了,那边应早一步候着了才是,只是这雁王走的太急,到底乱了计划,如今递信已来不及了,您看是不是放一只穿云冷焰,提醒他们早做准备?”

    “放,”这驿丞催促道,“快去放!”

    “不过一个毛都没长全乎的竖子,怎敢这般猖狂,也不看看这是在谁的地界上,真当这普天之下,全是他雁王府吗?”他揉着鼻下干涸的血迹,龇牙咧嘴地冷笑着,“到了这金陵城,就是他谢翎,也别想活着走出去。”

    他一转身,那些驿卒们便扶着他往里头走。

    “好戏要开演喽,”他笑着说,“咱们只需竖起耳朵听着,这些大人物嘛,要上去了,那便是扶摇直上的盛景,可要倒台嘛,也不过‘轰然’一声、顷刻之间。”

    *

    “殿下,”小满低声汇报着,“他们夜里在马饲里悄悄加了点东西。”

    说着他便从袖口之中取出了一根细长的草叶,沈却认得这草,因此便在殿下手心了写了三个字。

    “醉马草?”谢时观没听过,话音里几分犹疑,“什么东西?”

    沈却这些日子跟着陶衣如一道进山采药、晾药,识得了不少药草,这草药他们这儿是寻不到的,陶衣如家药柜里的那点干货,据说还是辗转从西川那边买来的。

    “此草于羊马家畜来说,属剧毒,”小满显然是去探查过了,平铺直叙地解释道,“马匹误食后形如醉酒,狂躁不安,或飞跑或颠乱,直至精疲力尽,最后倒地不起,口吐白沫而亡。”

    “可能是怕咱们这些马匹明日上不了路,惹得殿下怀疑,因此他们只在那马饲里掺了一些,若非是细细查探,实在很难发觉,方才夜半时,奴已给这些马匹灌了些草药温水,催着它们吐过了,眼下马儿们只是精神有些许萎靡,旁的并无大碍。”

    与此同时,在前头驾车的谷雨停了马,急急地入帘来报:“殿下,前路上有些杂乱脚印,不像是寻常的商队,也不似公家的辎重马队。”

    “能看出有多少人吗?”

    谷雨忖了忖,随后又低低摇头:“太乱了,下走不能确定。”

    “前边不远处有段山路,乃是离城必经之地,就算要换乘水路,也必得从那处过。”

    谢时观像是早就料到了,因此并不多犹豫,决然下了论断:“先弃车。”

    “谷雨,你乘马就地西去,到城外接应沈向之,小满,你带着小世子原路折回,把那崽子先不动声色地送到那奶娘家中去。”

    沈却听得心慌,不自觉地便捉住了殿下的手腕,谢时观像是现在才想起他来似的:“你呢,是要和本王一道,还是随那崽子折回去?”

    事情来得太突然,沈却一时还有些发懵,他没立时回应,谢时观便以为他是怕了,因此便道:“别怕,他们要的是本王的命,那崽子尚未在人前露过面,没人会猜到他身份,至于你么……”

    沈却已在人前消失了几乎一整年,没人会料到雁王此次秘密南下,只是为了捉这哑巴回府,在那些人眼里,沈却恐怕早已被雁王处决了,因此他若跟着思来一道躲进平民家中,想必也能安然无恙。

    这些话,不必王爷明说,他也是知道的。

    “那殿下呢?”这哑巴看着他,眼中写满了着急,“殿下去哪?”

    “金陵城乃是缪党主家,四下缪党支系遍布,上下沆瀣一气,城中是不能多留了,”谢时观轻描淡写地,说到这里,他又笑一笑,随即吩咐道,“小满,带沈大人和小世子回去。”

    沈却哪里肯,死死攥着他手腕:“我跟殿下一道。”

    “你腿上还有伤,跟着本王,毫无助益,只是拖累,”谢时观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指节,“听话啊,阿却。”

    这哑巴却红了眼,那样固执地看着他,还是那句话:“我和殿下一道。”

    谢时观本就没想让他跟着,只是要骗他这一个眼神,只要这一个眼神,就足够了。

    可不管那哑巴如何挣扎,殿下还是将他的手脚捆牢了,又把人丢进了后头那随行的小车里,那奶娘和思来都被安置在这里头,见他被捆了手脚丢进来,那位抱着思来的奶娘不知所措地瞪大了眼,可又不敢惊叫。

    又听外头的殿下吩咐小满道:“你把这张脸皮摘了,再把这外头的帘子换一换,从小路上折回,若有人盘查,就说你们是来金陵省亲的,问你家在何处,报那妇人的家宅所在便是。”

    小满立即颔首:“是。”

    沈却快要急疯了,可偏生他是个哑的,拼命仰颈张唇,作出嘶喊的姿态,可那奶娘也只是抱着思来缩到角落里去。

    他随身的那只弯刀方才叫殿下给缴了,眼下他身上没有可使的利器,便只好盯上了那奶娘髻间的那只铜簪。

    “帮、”他很使劲地比着唇形,“帮帮我。”

    第七十三章

    雁王手中持着只蜡封的密信, 这是从京都发来的,上头盖的是大理寺卿的私印。

    在这当口上, 他火急火燎地把这封信递送到南边来, 里头装的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他眼下自身难保,自个都是旁人瓮中鳖, 哪里还能把手伸到京都里去?

    这些人真是太看得起他了,再怎么居高临下, 他也不过是肉体凡胎, 不是大罗神仙。

    要想登高,就必然要随时做好踏错一步,便会跌落悬崖, 粉身碎骨的准备, 谢时观从来对权势不强求,对死生也很看得开, 他能“今朝有酒今朝醉”, 便也当有“得即高歌失即休”自觉。

    只不过倘若不是到了穷途末路,谢时观都不会认。

    这回算是他倒霉, 殿下早知这金陵城是缪家地界, 他们若绕条远路, 也并非就绕不开了,只是谢时观没想到他们竟敢明目张胆地对自己动手, 这是完全撕破脸面,非要同他争个你死我活了。

    京都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朝野里乱起来了, 缪党才敢这么不顾死活地对他出手。

    就算他们此番绕路而行, 缪党的人也必定会追来, 意图将他戕害在回京路上。

    此时天将明未明,远处连绵山线之后隐约能窥见几分天光。

    谢时观登上半山,山上风过云不动,只隐隐约约地飘下了几粒细雪,绒毛碎屑一般,落在手背上,顷刻间便化成了水。

    殿下在这恍惚之间,忽然感知到了片刻的孤独感。

    山下的金陵城灯花已熄,繁华寂灭,剥去了那一身紫袍玉带、华冠丽服,原来他也不过是孑然一身、孤形只影的一个人。

    他能轻描淡写地安置好旁人的归宿,却独独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

    谢时观的眉眼之间忽然泛起了一点笑意,在那晦暗难行的山路上显得很黯淡,可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一串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谁?这么快就找到这儿了?缪党怎么可能只派了一个人来?

    谢时观迅速回身,腰际长剑随即出鞘半寸,可随着那个单薄的黑色轮廓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近,殿下手上却徒然一松,像个傻子般怔楞着看向那人。

    远处天光乍破、晨光熹微,而那哑巴身上拢着一层薄薄的微光,正坚定地……一步一步朝他而来。

    这还是谢时观人生头一回,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那些或嘲或讽,那些戏谑与揶揄的笑意忽地便全落了下去,再也聚不起来,哪怕是一星半点。

    二人在那暗弱的曙光里对视着,谢时观看见他的眼角是红的,身上衣襟也乱着,沾上了一点尘灰:“你……”

    启唇的那一刻,殿下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了。

    “你怎么来的?”

    那奶娘胆儿小,见他苦苦央求,也才肯把髻间的那只铜簪丢到他手边去,沈却拼了命地磨开了手腕上的束缚,到她怀里看了思来一眼,随即便跳车而逃。

    从疾驰的马车上跳下去,又在道旁的碎石细沙上滚了几圈,沈却顾不上看自己身上,只一刻不停地往这边追来。

    可这些委屈在这哑巴心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因此他只是抬手,缓缓地:“走来的。”

    “属下要同殿下一道……”还是那句话,那个眼神。

    不等他比划完,谢时观一把将他拉过去,抱了个满怀:“你怎么这么笨,还不肯从命,不是说好了,让你和那崽子一起去那奶娘家里躲一躲么?”

    心头那阵柔软劲过去,殿下便想起了他小腿上的那处伤,外头罩着宽袍,他看不清,于是便伸手拎起他下摆,果见那亵绊沾了些血迹,想是那处才半愈的伤口又裂开了。

    为了追上他,这哑巴想必是一路跑着来的,这山路泥泞难行,他拖着一条伤腿,怎么能好?

    “疼不疼?”他问。

    沈却本来还没察觉,被殿下这么一问,腿上才后知后觉地疼了起来,怕殿下嫌他来是拖累,他连忙比划道:“没、没事的,不疼,我能跟得上的……”

    “疼也是活该,”谢时观却捉住了他那双手,狠狠地瞪他一眼,“叫你别跟来,才好点的伤,你就这般不惜命,故意要气死我,是不是?”

    沈却摇了摇头,眼里几分无措。

    这哑巴手上说着不疼,可殿下却快要疼死了,轻轻松下那衣袍,又一转身,半蹲下去,两手往后揽着,支使他道:“上来。”

    沈却愣住了,杵在那儿没敢动。

    谢时观也不知道他愣个什么劲,干脆便退后几步,强行将那哑巴背在了身上。

    这哑巴不配合,殿下也从没背过旁人,手上动作不熟练,弄得沈却直往下滑。

    他滑下去一点,谢时观便要停下来将他往上掂一掂,沈却怕摔着,便只好小心翼翼地伸手搭着殿下的肩膀,殿下脚步微停,他便有如那惊弓之鸟一般,将手又缩了回去。

    “怕什么?”谢时观立即察觉到了,“不想累死本王的话,就乖乖地贴上来,手勾住本王脖子,替本王分些力去。”

    沈却听了,这才缓缓地在他后背上贴紧了,双手交叉着勾着殿下脖颈,脑袋轻轻地倚在他肩上,时不时地便要蹭到殿下的鬓角。

    这山间太静了,沈却几乎能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声,那样喧闹,他好怕、好怕殿下也能听见。

    殿下的背脊宽阔,他不爱着厚袍,就是再冷的天,也就是这般半厚不厚的一身,里头顶多缀着一层薄薄的丝棉,沈却紧紧地趴伏在他背上,仿佛能透过那层层衣料,感知到殿下的体温。

    这山路难行,谢时观走一段,便要停下来掂一掂背上那人,把人背稳了,才好继续走。

    可殿下每次像掂小孩儿那样掂着自己,都叫沈却感到难堪,他身上还没好全,昨夜殿下又给他那处抹了一遍药,弄破的地方没来得及长好,还是红的。

    这样一遍遍地蹭在谢时观背上,沈却身上觉得难受,心里又怕殿下能感觉到,那抵在他背上的异样又畸形的柔软。

    直到如今,他还是没法正视自己的残缺,哪怕殿下曾那样痴迷地看着他的身体,他也没法坦然,只能这般又沉沦、又煎熬地往下坠着。

    谢时观带着他往密林深处走去,眼下埋伏在前路上的那些人,应该已经截获了那辆空空荡荡的马车了,没寻到人,他们大概会以为雁王带人留在了城中。

    现下说不准已折回去了,正在满城搜寻谢时观的踪迹。

    可雁王殿下却偏偏反其道而行,大着胆子,打算孤身一人从那些人背后绕过去,等谷雨接到了沈向之,这些人便再翻不起什么浪了。

    “你怎么舍得下那崽子的?”谢时观低声问他,他忘了他是个哑巴了,人如今贴在他身后,哪里还能比划给他看,“一会儿他醒了寻不见你,要是闹个不停怎么办?”

    他这么一说,沈却的心就像被揪住了一样,他哪里舍得下?只是他不想苟且,不愿背着殿下偷生。

    可殿下却不知从他这片刻的沉默之中领会到了什么,背着那哑巴勾起唇角,却抑着没有笑出声。

    片刻后他才问道:“比起那小崽子,你还是更疼本王一些,是不是?”

    背上的人没回应,谢时观就故意掂他,又故意将那向后揽着的手臂半放松了,那哑巴怕掉下去,就要更用力地攀住他,贴得更紧。

    “是不是,”谢时观很故意地问,“是不是啊?”

    沈却人在他身后,就是有心,也没法回应殿下,因此便只好红着脸,拽紧了他衣襟,很吃力地贴在他身上,不叫自己掉下去。

    谢时观只是闹他一闹,随即便又将手臂收紧了,这哑巴看着单薄,可贴在他背上时,身子却是软的,环上来的手臂还带着一点香。

    也不像是香,说不清是什么味,但殿下却觉得很好闻。

    一闻就知道是这哑巴。

    沈却不知道自己让殿下背着走了有多久了,天渐渐亮了起来,那小雪也没完没了地往他们身上飞来。

    这哑巴便悄悄地拿起自己的袖子,替殿下挡在鬓侧,遮住那零星的飞雪。

    谢时观装作没发现,可心里却很受用。

    他们这会儿像是在往山下走了,可忽然之间,沈却竟听见身后传来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不像是这林间野物爬过的声音,倒像是什么人……

    沈却心里立即警惕起来,手上捏了捏谢时观的肩膀,殿下没回应,想必也发觉了。

    疏忽之间,两人都听见了一只箭矢飞过的声响,谢时观闻声辨位,背着那哑巴堪堪闪开了。

    不远处便有一块半人高的山石,谢时观迅速背着人飞跑过去,先把人放下了,飞快地:“你先呆在这儿,不要出来,听见没有?”

    那哑巴没点头,殿下也没管他,只是迅速解了腰间的匕首丢给他,随后抽剑迎出去,接连打飞了两只箭矢。

    听这脚步声和发矢的速度,来的人应该不多,至多二三个,谢时观的功夫并不在他之下,沈却从没和殿下正经交过手,只是如果是“林榭”的话,解决这几人应该并非难事。

    可这哑巴心里却还是怕,听见前头那刀刃相接的声响,他只怕是殿下吃了亏,心跳急慌,几次想站起身出去,可都堪堪忍住了。

    他眼下腿脚不便,一瘸一拐地跑出去,只怕不仅帮不上忙,反而还要拖累了殿下。

    正当沈却一边提心吊胆,一边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时,忽地眼前便被一道阴影笼住了,他仰头上望,看见的先是那滴血的剑尖,随即便是殿下那只握剑的手。

    谢时观那衣袍下摆上也溅上了些许血点子,沈却胆战心惊地,一寸寸地抬起头,见殿下看起来安然无恙,他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下去。

    “不过三两个不上台面的死士,”殿下收了剑,又笑他,“怎么怕成这样?”

    说罢便伸出手,要拉他起身。

    沈犹豫了片刻,这才恂恂地伸出手去,可还不等他搭上去,就见他脸色忽然一变,随后只手抽出那只匕首,像使脱手镖一般甩了过去,险伶伶地从殿下耳边擦过。

    下一刻,谢时观便听见身后传来了刀刃入肉的声响,随后便是一声刺耳的惨叫声。

    他恍若未闻,反倒一把攥紧了沈却的手,将他拉进了怀里。

    等把人抱紧了,殿下这才转身去看,那只匕首已牢牢扎入了那死士的眼眶里,几乎要将他的面目都穿透了,腹部也有一处贯穿伤,是他方才捅的,转着剑柄搅过了,没想到他居然还站得起身来。

    这死士手里握着一只短刀,若是沈却下手再慢一步,那短刀便要捅在谢时观的身上了。

    谢时观拉着他手把人拽进怀里时,发现那哑巴一直在抖,抑不住地颤着,像是怕极了。

    殿下顿时便没了嘲弄他的心思。

    谢时观一手托着他发,一手则轻轻拍着他背,叹一口气:“不怕啊,不怕……”

    “不是都叫你一刀扎死了吗?”殿下拉着他去看地上那死相难看的死士,“你自己看看。”

    沈却并不去看那具尸体,只是碰一碰他后背,见殿下确实是一点也没伤着,这才放了心。

    第七十四章

    那些缪党到底还是多留了个心眼, 留下了这三名死士巡山,谢时观提剑出去时, 其中一个机灵的, 还眼疾手快地往天上放了一只冷焰。

    “此处不宜再久留了,”谢时观半蹲下身,一边伸手向后揽, 一边道,“其余缪党见了那焰火信号, 必定会立时朝着此地赶来。”

    见沈却好半晌都没动, 殿下便催促着:“上来啊。”

    沈却不想再劳累他,可又怕殿下等急了要不耐烦,因此便半推半就地再度伏了上去。

    一回生二回熟, 这回殿下再背他, 便不像才开始那般不稳当了,托住他腿时, 那双手似乎还在那……更上边的位置也捏了捏。

    沈却微微挣了起来, 可殿下却若无其事地一偏头:“乱动什么?”

    他问得理直气壮的,弄得沈却忽然分辨不出, 他究竟是故意的, 还是只是不仔细碰着了。

    思及此处, 沈却顿时便不敢再说了,唯恐是自己错误了王爷, 毕竟刚刚才在那刀口上滚了一遭,殿下怎么可能还有心情再想……这些事呢?

    沈却越想越觉得,是他把王爷想脏了, 因此反而自己愧疚起来了, 而后乖顺地伏在他颈边, 动也不动的,任殿下后头再怎么掂,他都不恼。

    *

    沈向之原本是想派人将这座山都围将起来,而后慢慢缩紧了去寻人的,可无意中竟叫他瞥见了半山上放出的那只冷焰,这才罢了差人搜寻的心思,直接领着那批精锐朝这边赶来了。

    他身披轻甲,策马奔来时,远远先是看见了谢时观,而后才是……殿下身上背着的那人。

    那日得到消息要他带着这些精兵赶来南边时,沈向之心里便觉得很奇怪,约莫着十日以前,殿下忽然便向朝里告了假,对外宣称是感染风寒,病重起不来身,可对内却说是要出去散散心。

    可究竟是要到何处去散心,殿下谁也没说,甚至连府中亲卫也没带上一个,草草收拾过后便走了。

    他不是没想到过,殿下有朝一日,可能还是会找到沈却,毕竟王爷那般执着,沈却都逃了将近一年了,他却还是念念不忘,只是能替他瞒着的,沈向之都尽力替他瞒下了。

    可沈向之却没想到,再见时,竟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那哑巴见着他,便直往雁王背后缩,又悄悄掰着殿下的手,要他放开自己,好像很怕见到他似的。

    沈却确实很怕见着他,师父于他来说,就是一个严肃又宽厚的长辈,他犯下了那些不耻之事,又背着他逃到这南边来……

    虽说这一路上也有他的授意,可闯出祸的人是他,师父不过被迫回护着,他惹下了这么多麻烦,师父心里一定不会高兴的。

    但沈向之似乎并没有刻意去注意他,只是下马俯首,沉声道:“卑职护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身后一众精锐紧跟着下马叩首,乌压压地跪了一大片。

    谢时观这才慢悠悠地去拆那封密信,他没耐心,看着哪处顺手,便从哪处往里撕,抽出里头那短笺时,沈却眼见那笺纸都让他撕下了一大半,变得破破烂烂的。

    殿下展信,只见里头只两行小字:缪昭仪有孕,圣人病重,太傅下狱,速归。

    只短短一只信笺,却道破了如今京都朝野里的局势。

    缪昭仪,便是当今圣人的母家表姐,乃其姨母的嫡生女,谢意之年纪还小,对后宫侍寝之事从来兴趣缺缺,立妃封嫔这么些年,也没听说过哪位妃子有过身孕。

    偏偏是雁王不在京都的时候,偏偏又这么巧,是这位昭仪有了身孕,谢意之今岁也一直好端端的,偏生这时候就病了。

    “虎毒还不食儿呢,”谢时观冷笑道,“她这是想趁着这空档,废了谢意之,推那个尚未出世的稚子登上皇位吗?”

    自从缪家那位国舅在今秋被处斩之后,缪党的势力便一落千丈,亲生的儿子拎不清,总向着那位皇叔,缪太后也是好容易才狠下的心肠。

    谢意之不事朝政,贪玩怠惰,连自己的亲舅舅都救不下来,缪太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指望他些什么,说不准往后连这皇位都叫旁人给夺去了。

    倒不如先一步出手,那襁褓里的婴儿总比那忤逆不孝的少年人好摆弄,到时候她便一跃成了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这天下还不是牢牢攥在她缪家手中?

    偏巧碰见了谢时观离京,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退一步,缪家的荣盛兴衰今后便不再是她能掌控的了,可若再进一步,冒一冒险,说不准便能一举解决谢时观这个心腹大患,又能把住朝政。

    只是折损一个不听话、不懂事的孩子,却能换得家族的半世荣光,想必那缪太后还觉得很值当。

    沈向之颔首道:“殿下,卑职事先已遣了十一到附近州府中借了兵吏,眼下该是已围了这金陵城了,城中那些缪家主系旁支、所有与谋者,您看要如何发落?”

    若依照谢时观的性子,那自然是要血洗了这金陵城才好,可惜眼下京都里局势难定,不只是缪党,天子病危,他又不在京都里坐镇,那些封地上的藩王得了消息,必然也是虎视眈眈的。

    他没时间同这些人多做纠缠,因此便道:“将那些党羽先下了狱,带几个官大的押回京,等到了京都,再和那缪太后算总账。”

    *

    自见面后,沈向之便没来找过他,那些沈却以为的质问和训斥,全都没有。

    师父不肯多看他一眼,沈却便也不敢过去找他搭话。

    夜里他们依然要接着赶路,小满带着那奶娘把思来送回来了,掀帘去接的时候,沈却发现车外的沈向之好像往他这边看了眼,心里猛地一跳,可等他再回望过去时,却发现方才那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沈却不免有些失落。

    师父不肯搭理他,这比直接当面来骂他,还要令他难受。

    殿下此时正在另一个车厢里同几个长官谈事,车厢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那马蹄声和车辙在道上碾过的声响。

    沈却抱着那崽子进到厢里,拿打湿的温棉巾给他擦了擦脸,这小崽子也不知是哭了多久,双眼都肿着,眼皮都有些睁不开了,看起来委屈极了。

    沈却很心疼地在他颊上贴了贴,而后又给这崽子擦了身子,换了身干净衣裳,把他侍弄舒坦了,又嗅着阿耶身上的味,思来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

    他才刚把思来放在榻上,外头却忽地响起了一点动静,有只手掀了帘,缓步走进来,没看他,只是把一瓶伤药放在那厢内的小几案上,也不打招呼,开口便道:“腿上不是还有伤么,擦过药了没有?”

    沈却起身来,尽力使自己坡得不那么厉害,到了沈向之跟前,才抬手,低缓地:“师父……”

    沈向之这才用正眼去看他,他话本就不多,在沈却面前又一向是个严师的角色,两个都很闷的人这乍一相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那伤严重么?”沈向之又问。

    沈却连忙摇头:“小、小伤而已。”

    就这么一问一答,忽然便又没话了。

    沈却努力地搜肠刮肚,才终于又抬起手来:“师兄他,他怎么样了?怎么没一道过来?”

    “他没事,”沈向之沉声答,“让他留在王府里盯着呢,殿下不在,我也不在,总不能叫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往府里去。”

    “你……”

    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小榻上那崽子似乎却又不安稳了,小声嘤咛起来,沈却便只好又折过去哄他。

    “这是你……”沈向之有些难以置信地往他那边看了眼,“你的孩子?”

    只这一眼,沈却便有些受不了了,不自觉地缩着,身形看上去有些佝偻,他最怕的就是亲近之人这样的目光。

    可是他也不能不应,好半晌,才怯怯地点了点头。

    沈向之看着他那副模样,心里浮起几分莫名的火气,从那大夫口中听到,和如今亲眼见到,乃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刚得知他身有畸形的那日,沈向之只觉得荒谬,沈却分明是他看着长大的,那样一个稳实乖顺的男孩子,虽然也不比旁人聪慧灵透,可却比他们都更能吃苦,更要用功。

    比起自家那个没事便闹得他耳朵疼的沈落,沈向之心里偶尔还要更偏向他些,这哑巴不如沈落圆滑,倔起来牛一样,孤身躲到那异乡里,也不知道会不会受人欺负。

    这一岁以来,沈向之面上装得和个没事人一样,可心里却时不时要浮起几分担忧。

    沈却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沈向之再明白不过了,他既自知身有残缺,藏着躲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故意去招惹谁。

    他回府后也上下探查了一番,却压根寻不到这么一个人。

    首先,内府并不是谁都可以进去的,除了王府中亲卫,便只剩下活在暗道里那些死士,亲卫们他都知根知底的,该娶亲的都娶了亲,剩下的那些独身汉,也不像是能把手伸到沈却身上的。

    至于那些死士……就算那人神通广大,能背着雁王殿下跑到地面上来,可他又怎么能在谢时观的眼皮底下,欺负着他的贴身亲卫,还把人的肚子给……给搞大了呢?

    随着这些思路一条条地被否决,最后便就只剩下了一个真相——

    那位不知名的混蛋其实是雁王殿下,那这榻上的“孽种”,想必也是他的。

    沈向之原本心里还存着几分疑虑,可到这见了殿下,那点疑虑顿时也烟消云散了。

    如果那位奸夫不是殿下,沈却和那崽子眼下哪里还有命在?早就被谢时观就地处决了,怎么还会背着他走,做出那样亲昵的举措?

    沈向之猜到了那奸夫,却猜不准这场事故的来龙去脉,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沈却:“你是自己愿意的……还是别的什么?”

    沈却不知该怎么答,只是摇着头。

    事到如今,问这些早没有意义了,殿下若是想要他,这哑巴就是不愿意,又能怎样呢?

    怕他要更难堪,沈向之忍着没再追问下去,随后很生硬地把话锋一转:“那崽子多大了?”

    “一个多月,”沈却比划着,“快两个月了。”

    “取名了吗?”

    沈却本来想过去,在他手里写一写,可忽地又想起殿下说他取得那两个字不好听,因此稍一怔楞,便又摇了摇头。

    这么屁点大的崽子叫什么名,也并不重要,沈向之本来也只是没话找话地想同他多说几句。

    顿了顿,他又开口问:“殿下那里,是怎么和你说的?”

    他是怕这哑巴对王爷半点心眼也不揣,无声无息地吃了亏了,也不知道要和他们讲。

    “这小崽子,殿下认是不认?”

    “你呢,回去还做你的近侍,还是旁的什么?”

    谢时观是和他说过一些,可这哑巴却总以为殿下是说着哄人的,也可能是实话,可兴起时说的话,等以后淡下来了,未必就还能算数。

    思来姑且还是殿下的血脉,就算不得他看重,至少也还是个小主子,可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畸形的身体,留在王府里,不尴不尬,又算个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家记得七点准时来看,没时间的话记得先下载了。

    都追到这里了,你们肯定知道的。(指手画脚

    第七十五章

    不等沈却斟酌完要如何答话, 雁王殿下招呼也不打一声,忽地便掀帘进来了, 瞥见沈向之, 他语气一顿,似笑非笑地:“不是说是去清点一下兵卒人数么?怎么点到这儿来了?”

    沈向之很自然地一回身,仿佛他方才什么话也没问过, 朝着谢时观微微一颔首:“卑职听闻沈侍卫腿上有伤,恰好经过, 便顺带着送了瓶伤药过来。”

    他叫得那样生分, 好像他真是顺带着送药来的,只是尽一份责,并不为了私心。

    沈向之这话着实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因此谢时观只一抬手, 便让他退出去了。

    “方才和你那师父都谈了些什么?”为防这路上还藏有缪党余孽,谢时观身上也换了一套轻甲, 贴过来时身上冷冰冰的, 胸前那一块护心镜抵着他,又硬又凉, “说我坏话了?”

    那哑巴忙摇了摇头, 有些变扭地躲着他, 这样的姿态不大好抱,因此殿下便干脆把他抱坐到了自己腿上, 而后鼻尖抵在他后颈上蹭了蹭,嗅他颈上的香。

    沈却一向很怕痒,悄悄往前躲了躲, 可随即便又被他给拉了回去。

    “什么时辰上的药?”殿下看着他那只腿。

    沈却眼下正背对着他, 不好答, 因此便只在殿下手心里写道:下山时。

    他们才下山时还是清晨,这会儿却已经是人定之初了,谢时观想也不想,伸手便去拿那几案上的药瓶。

    沈向之身上带着的这伤药见效比那小寡妇自个调配的肯定要快得多,只是抹上去时怪疼的。

    这哑巴的伤处比较高,冬日里穿的亵绊下摆微收,不好往上卷,殿下明知卷不到那个位置,却还要故意动一动手,然后很遗憾地:“怎么穿得这么紧,这要怎么给你换药呀?”

    “你方才自己是怎么换的?”谢时观在他颈侧低笑着,“教一教我啊。”

    沈却不知道那要怎么教,因此便有些难为情地在他手心里写:我自己……

    那“来”字才写到一半,谢时观便伸手攥住了他那根指头,叫他没法再继续往下写:“你怎么那么烦啊?本王要纡尊伺候你,你该偷着乐才是,怎么还总要驳我?好大的胆子。”

    他这样说着,语气里带着一点点凶,可话里似乎并没有真要怪罪他的意思。

    手上却探进他衣摆,轻轻巧巧地一扯,那柔软滑腻的丝绸料子便落了下去。

    那成衣铺里并不卖里衣,殿下又嫌他自己做的那一身麻料里衣扎身,因此便很霸道地把这哑巴那两套换洗的里衣给缴了,而后也不管他合不合身,逼着要他穿自己带来的那几件里衣亵绊。

    沈却别无他法,若是不肯穿,那外裳里便要空空荡荡的,更不得体。

    下了这亵绊,底下没衣料阻隔着,殿下身上那袍肚底下便是皮革连缀着坚硬的甲片,硌在这哑巴身下,蹭得他疼了,他也不好意思说。

    可谢时观却像是压根没觉察一般,很温柔地俯下身去,托起他那只伤腿,他人往下压,沈却便也一道被挤在那中间,动也折磨,不动也折磨。

    好容易让他换好了药,那被伺候着的哑巴鼻尖上却像是冒出了一点汗,殿下探向前,很亲昵地去碰他的鼻尖,而后又笑一笑,明知故问地:“分明是本王给你换的药,怎么还累着你了?”

    沈却心跳得好快,也不知道要怎么答他,因此便只俯下身去,去捡那褪在绒毯上的那条亵绊,谢时观却按住了他手,不许他穿。

    “今晨本王在山上背了你一路,”谢时观很委屈似的,“那山路那样难走,都要累死我了,你却连一句感谢的也没有……”

    “以往在王府里时,你把事儿办得好了,本王是不是都会嘉奖你,嗯?”

    那哑巴却愣在那里,不知道有没有把他的话听到耳朵里去,殿下却总觉得他是故意的,故意不回应,故意要拒绝他,因此便咬上去,咬得他皱起眉。

    “你不要给本王装傻,”谢时观把他往上推,显然是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了,“本王想要什么,你知道的。”

    察觉到那哑巴的抗拒,谢时观贴到他耳朵边上,低声哄着骗着:“知道你腿还伤着,我只摸一摸,过一过瘾,不往里头去。”

    ……

    那刚睡熟的小崽子被殿下给递出帘去了,究竟是让谁给抱着了,沈却也没看清。

    怕他膝盖硌着了,殿下还好心在那厢壁边上另铺了张厚绒毯,而他轻而易举地就抵开了那哑巴的膝,将人往厢壁上压着。

    那哑巴被他粗重地往里推着,越来越挤,因此他只能抬起小臂抵在厢壁上,谢时观蹭在他身后,又黏又重地吐息欺着他。

    这马车还在疾驰着,一晃一晃的,沈却忽然有些怕了,怕殿下不守诺,又怕叫外头的兵士们听见,他们这只车厢,从晨起开始,便一直是沈向之守着的,这厢壁这样薄,谢时观又从来不肯收着……

    万一、万一叫师父察觉到了什么,他往后怎么还有脸见他?

    可谢时观才不管这些,这哑巴越是挣,他便越要将人往里压,这样的姿态,沈却几乎没有一点反抗之力,越是向外推,便越是深。

    一开始是疼,后来便成了麻,这哑巴在这刺激的浪潮里感到了几分掩不住的快活,可羞耻和难堪却依旧占据着他的脑海,叫他怕,也叫他觉得自己已无可救药了。

    师父和那些兵卒都在厢外候着,离他那样近,说不定就隔着一面薄薄的厢壁,站在他面前,他怎么还会觉得快活呢?

    眼见他额抵着那厢壁,随着车厢的摇晃便要时不时地往上磕,谢时观心疼地用手掌托住了他前额,而后又一点也不心疼地咬着他的肩。

    沈却的双膝支不住了,人微微滑下去,可这却更顺了谢时观的意,这一下实在太深了,那哑巴连呼吸都滞住了,眼泪涌出来,滑坠到下巴尖上,落雨一般地下坠。

    谢时观贴着他鬓角,细细吻这哑巴的眼睫,却尝到了满嘴的咸涩。

    “我很轻了,”谢时观只有嘴上是温柔的,“你哭什么?好委屈啊。”

    以往他都只顾自己舒坦,并不管这哑巴疼不疼,见他禁不住地落泪,便缓了动作,很慢地进着,直到看到他随着他的动作颤起来,这才又发起狠来。

    他忍了太久了,有那么四五日、还是五六日?记不清了,可这哑巴总在他面前晃着,害他总是想,又不舍得吃,弄得现在是半点也忍不住了。

    “阿却,”他喊着他,耳边全是那低沉的喘息,“阿却……你喊我一声,你喊我一声。”

    殿下总喜欢这般强人所难,明明知道他连半声也哼不出来,却非要逼他说话。

    “你该唤我什么,”谢时观把他弄得那样狼狈,浑身都弄湿了,却还不肯放过他,“唤我什么,你说啊。”

    “你说不出,我替你喊,”殿下很不要脸地贴在他耳边,故意那样黏、那样腻地念着,“官人,还是夫君?”

    “郎君呢?你喜欢吗?”

    谢时观见他那样羞耻地闭上眼,看他羞得都要哭了,心里便和身上一样快活,因此便继续黏着他道:“沈郎、我的郎君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故意往那不要命的地方碾着,那哑巴身上登时便红透了,一直在抖,那样艰难地想要挣出来,似乎想要和谢时观说些什么。

    他很想解手,已经到了要憋不出的地步,可喊不出声音,又被压在这厢壁上,连比划也做不到了。

    因此便只能挣着,向后偏着头,妄图吸引他的几分注意。

    可谢时观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刻意地不肯搭理,动作一点也不肯缓,反而还变本加厉了。

    沈却失神了半晌,眼前好一阵都是白的,那样用力地仰起颈,不知是痛快了,还是痛的,只觉得下头一热,而后便再也收不住了。

    ……

    谢时观也没想到会把人弄成这样,要是以往那些床伴敢在自己面前这般,殿下一定已经皱着眉把人丢出去了。

    可沈却这样,他却一点也不嫌脏,反而更想要他了,而后又咬着他耳垂:“你怎么和那崽子一样?知不知羞啊你?”

    “就那般快活吗?都这样了,你还不肯认?你还不肯认啊……”

    等好容易回过神来之后,沈却连哭也哭不出来了,震惊地看着底下那一片狼藉,他已经拼了命了,可却还是收不住,车厢晃一晃,便还要再往外溢一些。

    沈却没法回答谢时观的话,他只觉得自己好脏,很怕看到殿下嫌弃的眼光,那种难堪和自惭都快要把他整个地给吞噬了,仅剩下的那一点点自尊,也都碎得不能再碎了。

    他恨不得自己现在就死了。

    可谢时观却似乎并没有要嫌他的意思,反而把他从那绒毯上头抱起来,困在胸前,在他那哭湿了的脸颊上细细密密地吻着。

    “不怕啊,”殿下抵着他额,觉出这哑巴的害怕,因此便先停了下来,又空出一只手,抚着他背脊,呓语似的,“没事的,我没嫌你,不嫌你啊……”

    这哑巴这样倔,就算弄得痛快了,他也不可能会坦诚地说自己喜欢,嘴上不肯坦诚,身上的反应却是掩不住的。

    他这样子,谢时观反而喜欢得紧。

    殿下说的话,沈却不知道有没有往心上去,双眼都贴在他肩上,止不住地啜泣。

    谢时观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伤心,拨抚着他散下来的发,编着谎去哄:“哭什么啊?旁人也这样的,若是弄对了,那些人也都要这样的。”

    那哑巴也不知道信没信,可啜泣声却轻了些,肩胛也不再抖了。

    殿下见这招有用,于是便仗着这哑巴只跟过他一个,什么也不懂,继续哄骗着他:“你要是不信,等回去了,本王带你上门去访一访,你自个去问问他们,看本王有没有骗你。”

    沈却哪有那个脸,真去向旁人打听这种事,谢时观就是吃定了他不会,这才敢撒开了骗他。

    “旁人都是快活了才会这般,”谢时观趁热打铁地问,“那你呢?有一点点快活没有?”

    这哑巴死活不肯认,不摇头也不点头,倔得要死。

    谢时观自认为已经把姿态放的相当软了,可这哑巴却死活都要端着,软的不肯吃,那便只好要他吃硬的了。

    “没有吗?”殿下故意地使一使劲,“真的没有吗?”

    第七十六章

    是日, 天还未亮。

    沈却好容易才从谢时观的怀里挣了出来,他没急着走, 反而坐在榻边停了会儿。

    厢壁边上的那块被他弄脏的厚绒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殿下丢出去了, 昨夜到了后边,他已到了晕头转向的地步,人半昏半醒着, 一直努力睁着眼,却怎么也聚不起精神来。

    他不知道殿下是怎么和外头的人说的, 思来昨夜都被送出去了, 总不能赖到那小崽子身上,可上头那掩不掉的气味……他们怎么可能嗅不到呢?

    沈却心里挂念着思来,有心想去看看那崽子究竟怎么样了, 肯不肯吃奶, 睡下了没有,但又畏着外头那些人的目光, 迟迟都起不来身。

    旁的人也就算了, 他最怕看见的还是沈向之,他幼年丧母, 后头又被卖进人牙子手里, 心里便不再肯认那个阿爷了。

    后来被买进了雁王府, 是师父教他习武锻体,也是师父带他去的兰苼院, 那屋里的床帐褥子,乃至于杯盘几案,事无巨细, 几乎都是师父替他置办的。

    姜少雄只是给了他一条命, 可真正教他要怎样活下来的人, 却是沈向之。

    这么些年,沈却几乎是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长大的。

    他不知道师父心里是怎样想的,可沈却心里却是正正经经地拿他当父辈来看的,正因如此,沈却才更怕被他看着,只要一个眼神不对,他便就会像被攥紧了心肺一般疼。

    身后榻上的谢时观掀开眼皮,见这哑巴只着一件单衣坐在榻边,于是便懒懒地探出一只手来,把他往回揽:“夜里这样凉,你又想去哪儿?”

    还不等他比划,殿下便很霸道地替他下了论断:“不许去,快进来睡。”

    这会儿灯烛都熄得只剩下厢壁角落里那一盏,那烛芯眼看着也快燃尽了,昏暗暗地照亮着那一小块地方。

    在这样的光线里,凑近了也不过只能看到一点轮廓影子,沈却眼下就算是抬手比划了,殿下也未必看得清。

    因此沈却便只好拉着他手,在他展开的手心里写了个“孩”字。

    谢时观这会儿困得已有些迷糊了,只觉得手心里发痒,却辨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字,逼得那哑巴接连写了好几回,他才终于认了出来。

    “唔……”殿下攥着他的手,那只手又冰又冷的,他方才分明才抱着揉着给捂热了,“那崽子不是都送到奶娘那去了吗?那小奶娘是干净的,良人身,又有兵卒们日夜盯着,你不必忧心。”

    可这哑巴却仍旧不肯上榻,谢时观拗不过他,因此便只好道:“那你看一眼就回来,记得把案上的那件鹤氅披上了再出去。”

    沈却悄没生息地就出去了,他没去拿那件鹤氅,那是殿下的常服,他若是不知耻地披出去见人,那也太难为情了。

    掀了帘出去,只见外头晨光熹微,才是破晓之际。兵卒们都停下了,在原地支起铁锅,略作修整,以备晨炊。

    厢外风大得紧,夹着一丛纷飞的雪粒往人脸上砸,沈却悄悄地观察着左右,见没人往这边看着,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奶娘所在的那只小车厢。

    只是才一掀帘,便很巧地对上了沈向之的目光,师父卸了那身轻甲,正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小崽子,口中似乎还哼着段不着调的曲子,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和沈却以往见着的很不一样。

    若不是沈却忽然闯进来,他似乎还打算低头用下巴上那短短的青茬去戳着小崽子的脸蛋。

    可一见着他,师父面上的笑意便微微僵住了,而后嗓子有些发痒地咳了一咳,尴尬地问:“怎么起得这般早?”

    他尴尬,沈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路摸过来,脸颊鼻尖都让那寒风扑红了,他自觉昨夜闹出的动静不小,那厢内矮榻都快要让殿下晃散架了,他也要散了。

    好在有腿伤遮掩着,走得慢一些,动作僵一些,倒也不算什么。

    只是沈却自己心里和自己过不去,总觉得师父和旁人也听见了什么,身有畸形便算了,还同个戏子小唱般在男人身下承欢,他怕师父也会觉得他不要脸,后悔带出了自己这么一个……

    下流的货色。

    默了好半晌,沈却才终于抬起手,缓缓地:“我来看看他。”

    沈向之于是便把那小崽子递回到了他怀里,一边把那丢在案上的轻甲穿上了,一边低低地说:“这崽子不大像你,脾气那样臭,夜里哭了不知多少回,谁来哄都没用。”

    沈却一直低着头,没敢往他那边看,他怕他会问他,昨夜都在做什么,怎么都不过来看这崽子一眼。

    好在沈向之并没有问,十一也在这厢内,方才正捏着鼻子给这崽子收拾那弄脏的棉帛尿布,这会儿净了手,也贴上来逗这小娃娃玩。

    “哭也能哭,尿也能尿,”十一故意玩笑着说,“真不愧是小世子,以后一定也是个有出息的。”

    沈却微微一怔,他不知道殿下对外是怎么说的,怎么连、连十一都好像知道了?

    沈向之换上了那套轻甲,又看一眼他,皱起眉来:“这么冷的天,怎么穿着这一件单衣就出来了?”

    他身着轻甲,身上没其他御寒的衣物可解,因此目光淡淡扫过十一,十一立即会意,把身上那层皮袄解下来,披到了沈却身上。

    沈却拢着那小皮袄,再见这些故人,他总有些怔楞,仿佛是在做梦一般。

    他看着十一,忽然想起了远志,那孩子没了他,在府中的日子也不知好不好过,他刚启唇,十便就知道他想问谁,笑着答道:“那小子好着呢,今岁忽然就蹿个了,前些日子我问他生辰,他说不出来,琢磨了好半天才知道,原来这小子都十又三四了,就是先前在那戏班子里缺衣少食的,才看着那样小。”

    听他们都过得好,沈却才安了心。

    沈向之看起来却有些不大高兴,这哑巴忧心这忧心那的,什么人都收在心里,却从来不肯疼疼他自己。

    “说实话,”沈向之往帘子那儿看了眼,又低低地,用只有沈却能听见的声音问,“殿下待你怎么样?”

    沈却低着眼,抽出一只手来:“殿下待我……很好。”

    他不肯和自己对视,沈向之也看不出他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可雁王毕竟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了,怎么会为了个哑巴侍卫就转了性。

    沈却这样的性子,落到他手里,怎么看也只有被欺压的命。

    沈向之心疼他,那奸夫若换做是府中旁的什么亲卫死士,早就让他捉起来活剥了皮,串吊了挂在那重台院门前示众了,可偏偏这作恶者是雁王。

    若早知会有这么一日,沈向之必定会想法子换他去外府,就算品阶低些,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般……

    不等他再问,便又有个人掀帘闯了进来。

    谢时观的面色不大好看,拉着张脸,小臂上却挂着件鹤氅。

    厢内的人见着他,连忙转身行礼,那哑巴也朝他躬身,殿下心里立即便窜上了一股无名火,这哑巴还真是怎样都捂不热,他都那样软了,他却还学着旁人,对他假客气。

    假客气便算了,这哑巴不肯披他的衣裳,偏偏要到这来,去穿旁人的破皮袄。

    谢时观真想把他身上那件皮袄给撕了,可做得过了,这哑巴恐怕要更怕他,因此殿下便只好忍住了,只上前扯下了他身上披的那件袄,随手丢在一旁,咬牙道:“不是让你披了这外氅再出去么,非得去穿那破袄子,臭死了。”

    十一默默地捡起了自己那件袄子,悄悄凑到鼻尖上闻了闻,这皮袄他才刚穿了半个时辰不到,究竟是哪里臭了,他也嗅不出。

    可殿下说臭,他也只好认了,收了那皮袄子站在一旁,和那烛台一起立着做摆件。

    和谢时观不一样,沈却一向很怕伤了旁人的好心,听殿下这样说,他反而比十一还要难堪。

    好在殿下只是来送了件外氅,蛮横地披到他身上后,便又回去了。

    沈却心里不免有些后悔,早知道就披了那件鹤氅再走,如今反而弄得他更难为情了。

    和师父他们叙过旧,再把那崽子哄好了睡下,天光已经大亮了,马车紧跟着又缓缓动了起来,沈却忙又折回到那厢内。

    车厢里又暗又静,沈却以为王爷已睡下了,因此便轻手轻脚地解下了那外氅,这会儿再上榻去,只怕要吵醒了他。

    因此这哑巴便打算缩到那角落的软垫上去将就着睡上一会儿。

    可谁知谢时观其实还没睡,竖着耳朵听半天了,却迟迟不见那哑巴往榻上来,撑在榻上仰起头,只往那角落里看了眼,殿下便要被他气死了。

    放着这好端端的软塌不睡,那哑巴就非得睡在那地上!

    他忽然便下了榻,跑到这哑巴面前,咬牙切齿地一启唇,从那齿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沈、却。”

    沈却才刚闭上眼,被殿下这番动静吓了一跳,谢时观讨厌他眼里的无措,恨他面上的无辜,他自认为已经把心肝都掏出来叫这哑巴看了,可他却还是什么都不懂。

    可沈却同样也不知道殿下因何发怒,只以为是自己进来的动静大了些,把殿下弄醒了,又或是回来晚了,他又觉得自己不听话了。

    谢时观除了那恶狠狠的两个字,便什么也不说了,拽着那哑巴把他押到榻上,而后塞进褥子里去。

    “和他们究竟有什么话?”殿下冷冷地,欺身压着他,“就那么好说吗,啊?”

    沈却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低着头躲他,可他一低头,那后颈皮肉便要露出来,谢时观趁机挑了处不红的地方舔咬,咬得并不重,像野兽刻意亵玩得手的猎物。

    把人咬得头皮发麻,他也不肯罢休。

    他负着气,苦等了这哑巴一个时辰,熬得眼都绿了,才终于听见他回来,好容易回来了,不知道往他怀里来,非要像只猫儿狗儿一般睡在地上!

    那狸奴犬爷还知道爬床呢,这哑巴脑子里也不知是不是缺了根弦,怎么就这么舍得虐待自个呢?

    “这会儿知道怕了,”谢时观恨恨地,“以后还敢不敢了?”

    沈却不知道殿下究竟在问什么,只以为他气的是自己在那车厢里待了太久,冷待了殿下,可刚想摇头,便觉得有什么东西硌着他了。

    这是软塌,殿下身上又只着单衣,折扇、腰牌、匕首,都解了堆叠在那几案上,还能是什么东西硌着他呢。

    可是、可是昨儿夜里,不是已经……

    谢时观也很苦恼,气头上,只是咬了咬,罚一罚这哑巴,还不等这哑巴乖乖认错,报应便转到了他自个身上。

    才给他烫过澡、抹了药,不过几个时辰,这会儿再要闹,他怕这哑巴要受不住了,身子才好些,殿下不想看他再病病歪歪的了。

    于是殿下便不说话了,打算抱着他冷一会儿,可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因此便只好抵在那哑巴耳边,轻声哄着:“帮一帮我啊,你就那么狠心吗?”

    谢时观知道他没睡,他还那样烫着,这哑巴怎么能睡得着。

    “把腿并起来,”殿下低低地支使着他,“我以前教过你的,不要装傻。”

    第七十七章

    “南衙那边有消息了吗?”天还没亮, 沈落便已在这府门外候着了,这几日天太冷了, 张口说话时总要吐出厚厚的一圈白雾。

    下头立即便有人答话道:“大人莫急, 塔楼那儿的守卫方才来报,说是在城门方向上见着了一只穿云箭,正是南衙禁军的手笔, 该是殿下抵京了。”

    今日京都里起着风、飘大雪,沈落手中撑着把油纸伞, 在这风雪里站了几个时辰, 外袄都要湿透了,眉睫也上了层霜。

    可就是再觉得冷,他也不肯到那门里去避一避。

    那日听闻殿下在金陵城遇刺, 沈落心里先是一惊, 而后不由得又疑将了起来,殿下不是说去外边散散心吗?可若只是散一散心, 至于跑到千里之外, 那样远的地界上去么?

    不说雁王,就连沈向之也是瞒着他离府的, 只留了封短信, 要他盯着王府上下。

    紧跟着他便又接到了十一递回来的信, 短笺里头说,人找着了, 还带了个小世子回来。

    沈落一开始还不明所以,可后头仔细思量一思量,便觉着脊背发寒。

    正当他愣神之际, 忽听下头的几个阍者口中念道:“来了来了!”

    只见一批黑甲铁骑打头弯进道口, 紧接着便是一辆奢靡的垂锦披绸的宽敞马车, 由五匹马牵着往前,还好王府大门前路道足够宽敞,停驻这些铁骑和车马也不算什么。

    沈落忙让几个阍者拿了伞,围到那车帘旁,裹着绒毡的锦帘才被掀开一条缝,便立即有下人自觉地俯趴到了那雪地上。

    先出来的果然是雁王,借着那“脚凳”下了车,沈落忙打着伞迎上去,颔首道:“殿下小心。”

    可谢时观却没搭理他,而后旋身转回去,又往那帘内探了眼:“下来啊,发什么愣呢。”

    里头那人这才肯垂着眼探出半边身子,沈落才看见那半张熟悉的侧脸,鼻尖先是一酸,而后那视线便牢牢地粘在了他身上,叫也叫不出口来。

    这样近的距离,沈却当然也看见他了,只是和师兄对视了一眼,他便也立时红了眼眶。

    他现下怀里抱着裹成粽子的思来,小腿上的伤也还未大好,不好下车来,可底下那**做成的“脚凳”,他却也不敢踩。

    谢时观看见他那畏首畏尾的模样,心里就闷得发紧,因此干脆一把抱住他膝窝,把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扛了下来。

    忽然腾空而起,沈却被吓了一跳,忙抱紧了怀里的小崽子,可殿下却只是轻拿轻放地将他落在了地上,随即半揽着他腰身,缓步往府门方向走去。

    左右护卫皆撑着伞围上来,这哑巴却连眼也不敢抬,他怕被人看着,更怕那些眼神里的探寻意味。

    “你先回去,到那屋里歇一歇,”殿下一边说着,一边替他拢紧了身上的狐裘外氅,“我先到宫里去一趟,不耽搁的话,天暗前就回来了。”

    沈却乖顺地点了点头。

    可旁侧伺候着的护卫听着殿下和他“你来我去”的,心里不免都有些惊奇。

    这事儿的来龙去脉,上头瞒得很紧,就连平日里府上同他走得最近的沈落,也是一知半解,糊里糊涂的模样。

    因此底下人心里便都各有猜想,有猜沈却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畏罪潜逃了,更有甚者,私底下谈起来,有头有尾地说他是同平康里的哪位小唱好上了,这是两人一道私奔了。

    不过这些话,他们从来也只敢在私底下说一说,在雁王面前,“沈却”这个名字,就连提都不能提,就更别说在明面上说嘴了,若传到了沈向之父子耳朵里去,少说也要脱层皮。

    但私自叛逃出京,怎么说也该是项大罪,依着雁王殿下的性子,该把他就地处决了才是,怎么还这般齐齐整整地迎回府来,殿下甚至还这般亲昵地……同人耳语。

    别说他们不明白,护在沈却身边给人打伞的沈落也不明白。

    殿下只送他和思来到了门厅里,随即便又折了出去。

    风雪渐大了,沈却一回身,从那伞檐底下悄悄地看了谢时观一眼,殿下也若有所感似的,一偏头,遥遥对上他眼眸。

    谢时观眉眼一弯,学着他的模样,启唇无声:听话,别乱跑。

    沈却心跳一紧,忙收回了目光,跟着沈落匆匆往内府里走。

    沈落不自觉地便将那把油纸伞倾向了他那半边,一路走,一路悄悄偷瞄着他怀里那又小又软的婴孩,这崽子方才一路上都闭着眼在睡,快到兰苼院时,便忽然睁开了眼。

    难得不哭也不闹的,那对透亮的眼珠子四处乱转。

    沈落猝不及防地瞥见他那瞳色,心跳一滞,手上的油纸伞也紧跟着一颤,语无伦次地:“他、你、那人……”

    沈却那双眼,着实是黑得不能再黑了,怎么会生出一个这般模样的小崽子?顷刻之间,那令他脊背发寒的猜想又重新冒了上来。

    可一瞥见那哑巴那样的眼神,他又舍不得问出口了,因此便只好笨嘴拙舌地开口道:“回屋再说,外头冷。”

    才到兰苼院,便有团黑影朝他们跑了过来,很欣喜地喊着他:“大人!”

    沈却差点没认出来,这小子确实抽条了,长高了不少,也晒黑了不少,看起来结实多了。

    他伸手去碰远志的发顶,轻轻揉一揉,唇语道:“长大了。”

    这小子如今竟还知道羞了,被他揉着发顶,人还要往后缩一缩,半红着脸,有些认生的样子,可嗓音很明亮:“沈落大人日日要奴去校场陪他习剑,奴如今也能接上好几招了。”

    沈落看他一副求夸耀的模样,就一敛眉:“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敢在你家大人面前拿出来显摆,阿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别说是那些招式,就是刀剑弓弩,枪戟长鞭,也都样样精通了。”

    沈却被他夸得耳热,他没他说的这般厉害,哪里是都能精通,不过每样都能上一上手罢了。

    比起旁人的责骂,他更怕这样的夸耀,因此轻轻碰一碰沈落的小臂,让他不要再吹嘘了。

    远志一早便注意到沈却手里那小崽子了,这会儿踮起脚来,很好奇地往他怀里探:“他是谁?”

    沈落拦着不许他看,伸手重重地一拍他脑门:“胡闹什么,懂不懂规矩?”

    远志挨了打,“哎呦”一声护住脑门,他很怕沈落和沈向之,这两人对他都很严厉,回回他犯了错,沈落也不同他讲道理,都是拿棍棒教育的。

    因此听说自家那位心软又和气的大人要回来了,远志高兴了一晚上没合眼,天不亮便把府里分发下来的,那给他们元日时穿的新袄子给换上了,连头发丝都梳得一丝不苟。

    果然,见沈落教训他,那哑巴便很看不下去似地拦住他,而后摇一摇头,空出一只手来比划:“你别凶他。”

    “这么个半大不小的兔崽子,溺惯着就要惯坏了,”沈落严着一张脸道,“男孩子么,打一打才听话,你那般宠着他,到时他拎不清了,把自个当成了主子,那才是害了他。”

    “没规矩,就得狠狠地罚,”沈落说着,又看了远志一眼,支使他道,“去,到重台院里,把我房里案下摆的箱奁抱过来,漆红的那只,上头绘着莲纹,别拿错了。”

    远志领了命,“蹬蹬蹬”地跑出院去,顷刻便没影了。

    沈落虚拢着人,开了屋门,而后带着这一大一小的两人进到了屋里去。

    屋内陈设未变,只多了一张精美华贵的几案,与这屋内的其他陈设摆放在一块,显得格格不入,仔细一看,那榻上的帘帐和床褥也换过了。

    沈却伺候了殿下十余年,哪里会看不出这床褥帘帐是谁的东西。

    见他发怔,沈落忙道:“王爷嫌寝殿那边采光不好,这才搬来住了住,你回来了,殿下应该……”

    应该就会搬回去了吧?

    雁王殿下连借口都懒得好好编,府里最好的两块宝地,便就是外头的正厅大殿,和坐落在内里的寝殿,采光通透,冬暖夏凉,底下还设了地龙。

    谢时观是疯了,才会搬到这小院里来受苦。

    沈却一垂眼,忽然便看到了那瓷枕边上,还搁着一只木雁,他下意识俯身伸手想去拿,却被沈落轻轻拦住了。

    殿下砸这只木雁时,沈落等人都不在府中,并不清楚这木雕是沈却送给雁王的,因此便好心提醒他道:“那木头雁鸟儿是殿下的东西,殿下宝贝得紧,从不许旁人碰的,咱们好容易才回来的,可千万别再惹殿下生气了。”

    沈却还是愣着。

    过了好半晌,才抬起手来,低低地:“殿下……很宝贝它吗?”

    也是这会儿谢时观不在,沈落才敢同他附耳,悄声道:“夜里都攥着睡呢,怎么还不算宝贝?”

    沈落心思不在这木雁上,要他先把思来放在榻上,而后前前后后地把这哑巴看了一圈,只见他身上胳膊腿一处没少,也没找到什么明显的伤口,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只是那后颈上衣料遮不住的咬痕,以及脖颈上的暧昧红斑,还是叫他提着心吊着胆。

    “那人……”沈落很小心地问,“那人是、是殿下吗?”

    他问得磕磕绊绊的,见这哑巴点了头,沈落顿时觉得心都要碎了。

    “他逼你的,”他喃喃地,心里又是心疼,又是痛恨,“是不是?”

    怪不得他在这府里没找着那人,私底下去问沈向之,沈向之却只会讳莫如深地叫他别多事。

    一想到这哑巴在外头受了怎样的罪,沈落便觉得心里疼得发苦,那日那具尸身被人从江里捞上来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敢过去看一眼。

    手脚皆软了,人瘫在在竹栏之前,怎么也站不起身来。

    沈向之什么也不肯同他说,有那么段时日,他是真以为阿却没了,心里百念皆灰,连兰苼院都不敢进来,只远远地望一眼,便疼得心慌。

    后来还是沈向之看不惯他这般颓丧模样,语焉不详地同他透了个底,沈落才敢相信这哑巴还活着。

    沈落实在太知道怀胎生子是一件怎样凶险的事了——他阿娘便是生他时没的,甚至都没能看他一眼,人便断了气。

    沈向之一直都不大疼他,也正是因为他害死了他阿娘。

    “挨欺负了是不是?”沈落红着眼去碰他的肩臂,“瘦了这么多,在外边有没有好好吃饭?”

    方才一见面他就想哭,但外头人太多了,当着殿下的面,他也不敢失礼,忍到这会儿,已经憋不住了。

    一想到这哑巴怀胎十月,不知过得都是怎样流离凄苦的日子,后头又是怎么产的子,有没有人陪在他身边……

    沈落就忍不住要恨那个人,哪怕他是自己效忠了二十余载的主子。

    沈却看见他红着眼,心里也泛起酸来,不忍他难过,他抬手解释道:“没、没挨欺负。”

    这哑巴什么脾气,沈落同他自幼一道长大的,哪里会不明白他,就是要疼死了,他也说不疼,把自己看得那样轻,从不肯心疼心疼自己。

    沈落揽着他后背,想抱一抱他,可他记得沈却不爱让人碰,因此动作很缓,假使沈却不愿意,他就会停下。

    可这哑巴却一动不动地,红着眼眶启唇,无声地喊了他一句:“哥。”

    沈落受不了,抱着他低泣起来:“听说有人落水的那日,我都要怕死了,他们说在江河里溺死的人魂魄要沉到河底下去,迷了路就找不着家了……”

    “我就想,你要是真迷了路了,还能到哪里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解封了出去大吃大喝,回来赶着洗澡就忘记了更新,对不起大家!

    第七十八章

    沈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弄的, 一哭就停不下来了,哭就算了, 还哭得涕泗交加, 着实不太雅观。

    榻上那小崽子好半晌都没见人来抱自己,本来照例是要嚎两嗓子吸引阿耶注意的,可一偏头, 却又瞥见了沈落那张哭得稀里哗啦的脸,不知是吓到了还是怎么的, 扭头打了个哈欠, 又不打算嚎了。

    沈却拿了自己的帕子给他擦脸,哭得一抽一抽的沈落随即看向他,两人对视一眼, 紧接着便一道笑了起来。

    “丢死人了, ”情绪下去后,沈落开始觉得难为情了, 干脆接了那巾帕自己擦, “还好没叫旁人看见。”

    这哑巴方才也掉了两滴眼泪,只不过没师兄哭得这样凶, 那些因为是在亲人面前才骤然升起的委屈与伤心, 他也习惯性地抑在心底, 可惜他没那般好的演技,偶然之间, 也要从那缝隙里不慎溢出几分难过来。

    其实还有些话,沈落碍着面子没说,那日在江里捞出那具尸体之后, 他信得那样真, 瞒着沈向之, 到淮安各处寺院道观里都跑了一圈,才终于打听到一位师父。

    遵着这位师父教的法子,深更半夜的,他乘着小船,怀里揣着沈却那只钱袋,在那江河之上喊了足足几个时辰的魂。

    沈却是转了好几手才到那人牙子手里的,因此买他回来时,就没人知道他的生辰八字,这喊魂的法子缺了一道,沈落又自知他不是这哑巴的血脉至亲,他若真落到那水底下去了,按照那大师的说法,阿却恐怕未必能听见他的声音。

    因此沈落便在那江河上足足喊了三夜,到后来嗓子也哑了,再用劲也发不出声响,这才做了罢,本来还想在那江边做场法事的,可惜沈向之看不惯他瞎折腾,最后把人捆了押回去了。

    殿下哪许他在兰苼院里供着那哑巴的牌位,因此沈落便只好在万福寺里供了盏长明灯,也好叫那哑巴的魂儿有处归宿。

    就算王爷笃定那具尸体不是沈却,可沈落却不敢如他这般笃定,万一这哑巴真就坠到了河底,没叫他们捞起来呢?

    只要有那么一丝的可能,他就不能安心,他既然喊他一声哥,他又怎么能看着他做游魂,在地底下还在受苦?

    好在这哑巴命大……

    可就算他如今好端端地回来了,沈落也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这些罪……阿却本可以不必受的。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两声闷响,而后便是远志那响亮的声音:“大人!”

    他一向有些粗手粗脚的,到底是戏班子里出来的,声音就算不大好听,可也嘹亮,榻上的思来本来又要迷糊过去了,结果骤然被这动静惊醒过来,五官一皱,“嗷”地一声便大哭了起来。

    沈却忙去抱他,而沈落则是抹了把脸,前去应门,开了门,接过远志怀里的那只箱奁,沈落又是严词厉色地冲着他:“往后再这般一惊一乍地没规矩,就送你到刑司领鞭子去。”

    远志心里不免有些委屈,从前他和大人相处,都是这般的,怎么如今就成了“一惊一乍地没规矩”了呢?

    他听见屋里传来的哭声,有些好奇地:“大人怎么抱回来个娃娃呀?”

    他以为沈却怀里那小崽子和他一样,都是沈却心里犯了软,用银子赎回来的。

    不料却听见沈落道:“那是小世子,这般大的崽子,最不禁吓,你往后多少也收着点你那把嗓子,再把他吓着了,仔细你的皮。”

    说完沈落便合了门,抱着那箱奁进去了。

    沈却年幼时受尽了打骂与冷待,因此如今看这些年纪小的,即便是不亲近的,也很放纵宽待,见沈落对远志这样凶,他心里难免有些看不下去,低低地提醒道:“小孩子而已,师兄不要太严厉了。”

    “十又三了,哪里还是小孩子?搁在正经人家家里,再过两岁,都该到了娶妻的年岁了。”

    “我一看他,就忍不住拿他同你小时候作比,那时阿……师父说什么,你都听到心里去,又老实又听话,但这小子可惯会讨巧了,要他练十遍,趁着没人盯着,他便要偷工减料,不踏实,像他这般的,哪里又能纵着他?”

    沈却看着他那副一本正经、故作老成的模样,忍不住便弯起了眉眼,缓缓比划着:“从前练剑时,你也总爱缺斤少两的,让师父追着打。”

    被他戳穿了,沈落也不生气:“哥那是天赋异禀,少练几遍也没差……”

    说着他话锋一转,要沈却去看他手里那箱奁:“我没想到你这时候要回来,只往日里攒了些小玩意儿,本来想打听着差人送到南边去的。”

    那箱奁一开,只见里头层层叠叠的,都是孩子穿的小衣裳,底下则是大人穿的轻袄子,旁侧还塞了些拨浪鼓、孔明锁之类的小玩物。

    “只是我怎么磨,师父也不肯告诉我你在哪儿,我想想也是,这些东西倘若真递过去了,叫殿下发觉了怎么办?可路边看见了,还是忍不住去买上一些,不知不觉的……也就攒了这么多了。”

    他话音未落,沈却的眼眶便红了,怕他察觉,因此只好低垂着眉眼。

    沈落说着还从那箱奁里取出一两件小衣裳,盖在思来身上比了比:“唔……买大了些,不过小孩子长得快,再过些日子想必便能穿了。”

    他没注意到那哑巴的眼泪,看着这些自己攒下来的小东西总算能派上用场了,心里自然欣喜,又从那底下掏出一只绒布盒子,人微微贴上前去,而后悄悄打开来给沈却看。

    “怎么样?好不好看?”沈落道,“平康里那家银楼里打的小金镯,贵是贵了些,可也比旁的那些铺子里打的好看不少。”

    盒里躺着一对刻着“长命百岁”的金镯子,镯子上边又团着条长命锁,也是纯金的,里头镶了块白玉,至于那上头是怎样的细节,沈却已看不清了。

    他满眼都蓄着泪,低着头,不知该比划些什么才好。

    沈落的俸银比他还略少些,平日里又爱请人吃酒,从来攒不住几两银子,就这两个小金饰,也不知他要省吃俭用地攒多久,说不准还要到账房那儿去支取个一年的月俸。

    都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可他却还是悄悄地为自己备下了。

    “阿却?”沈落遽然看见那滴落的眼泪,先是愣了愣,而后手足无措地翻了翻自个身上,可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随身的那条帕子,因此便只好抬起袖口,将就地去擦他面颊上的泪,“怎么还哭了?当着崽子的面呢。”

    话虽这样说,可沈落却还是伸手轻轻拍着他手臂,鼻尖也跟着一酸:“求你了阿却,你再哭我可也要忍不住了,一会儿你这帘帐都得给你哥扯下来当巾帕擦鼻子。”

    “也还好这崽子还没记事,不然以后回想起来,自个阿耶和伯伯都比他还能哭,那不一点儿威严也没有了么?”

    他这样半开玩笑地哄着,说得那样苦恼,逗得沈却忍不住笑了。

    心里又麻又痒的,全是暖意。

    *

    慈明殿。

    佛案前跪着一位约莫着三四十岁的美妇人,她身着素袄,满头乌发,华冠尽褪,微施粉泽,可就是这般,也掩不住她那张光润玉颜、倾国之色。

    案上佛像塑着金身,后头供着百朵金莲,在烛光的燃映下熠熠生辉。

    奢华之景对着这素裳妇人,一眼看上去,总有些格格不入的诡异。

    她手持朱砂串,垂目低低念着,可与此同时,外头却慌里慌张地闯进来一个小宦官,软着手脚跪倒在她脚边,失措道:“太、太后……”

    妇人心跳一紧,掀起眼,可语气却仍是平静无波的:“慌什么?”

    “摄政王带着一批精锐,要闯宫门,闹着要见圣人……”

    “带着兵卒闯宫?”太后冷冷一笑,“他谢翎是糊涂了,如此行径,他是想谋权还是篡位?”

    那宦者低着声,话音都发着颤:“不只是雁王,还有朝中诸多官吏,都随着他一道呢,还、还有国子监三千学子,一应跪在皇城之下,喊着满太傅忠贯日月,乃千古贤臣,要圣人收回谕旨,证其清白。”

    缪太后一直默着,等到这宦者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才猛地摔了手中的朱砂珠串:“是谁牵的头?!”

    “是、是学生们自发的。”

    “疯了,”缪太后跪坐在那团蒲之上,一抬手,扬翻了佛前香案,“都疯了,这群蠢学生,他们知道个什么!”

    “不是让他们在路上设了伏么,谢翎怎么还能好端端地回来?昨日递到京都的密信里不是还说……”

    万般具顺也么?

    缪太后仰头看着那无悲无喜的金身佛,忽然低低地问:“十六卫呢?养他们干什么吃的,派他们过去拦着了没有?”

    “拦、倒是也拦着了,”那宦官欲哭无泪,“可奴婢看着,这也未必能拦得住啊,好几卫将军都是雁王的人,赶过去拦着,也不过做个样子罢了……”

    听了这小宦者的话,缪太后反而冷冷地笑了起来。

    只要谢翎还活着,平安无事地抵京,那么她所做的一切努力便白费了,缪家大势已去,可她哪里能甘心!

    京都缪家乃是百年世家大族,缪家一门三朝帝后,怎么能轻易断送在她手上?

    “凤喜儿。”

    那小宦官连忙爬上前来:“奴婢在。”

    她冷声吩咐着:“备些酒菜送去福宁殿,就说哀家体恤帝师劳苦,让圣人拿着这些酒食送去诏狱,到底君臣一场,也不要把人逼得太紧了。”

    凤喜儿头一磕“喏。”

    第七十九章

    这还是谢意之平生第二回 踏入诏狱, 第一回是今岁秋末,他来这里见缪宗平最后一面。

    缪宗平是他亲母舅, 就算秋后处斩已成定局, 好歹也有太后那边护着,这些狱卒长官皆不敢亏待了他,依旧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除了不许他出去,几乎是要什么便给什么的。

    可那日谢意之来看望他时, 还是发觉他比从前要苍老了许多, 身子佝偻下去,脸色蜡黄,鬓发也斑白了。

    从诏狱回去后一连好几个日夜, 小皇帝都梦见了缪宗平, 阿舅口里一直喊着他的名,要他为他报仇雪恨。

    他不肯应, 阿舅便扯住了他那衣袍下摆, 眼眶里渗出血泪,尖锐刺耳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你有什么用?”

    “谢瑶, 你究竟有什么用!”

    “你是天子啊, ”缪宗平忽然喊将起来, “九五之尊,你竟护不住你表兄, 护不住你母舅,护不住缪家!谢翎他还虎视眈眈地盯着你的皇位,你怎么能安睡, 你如何能安睡?”

    “可怜我缪氏一族满门荣耀啊, 尽毁在你手中了……”

    谢意之怔楞着, 心里说不清是何种滋味,皇叔又怎么会觊觎他的皇位?再说了,若他想要,这皇位给了他便是,他胸无大志,这天下之重负落在他肩上,反而常叫他彻夜难眠。

    他最大的心愿,不过是皇叔能同他母家一系和谐共处,仇怨弭消,不要总是叫他夹在中间难做,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哪边他都割舍不下。

    若能如愿,连这帝位他也大可以不要了。

    虽有狱卒提灯在旁侧引路,可谢意之心里却还是怕,他怕此地的阴冷、潮湿,黑暗里仿佛有一双又一双的眼,都在窥探着他。

    “把那灯烛都点上!”他吩咐道,“弄得这样阴暗做什么?”

    于是那些狱卒们便忙去点灯,只见眼前道旁壁灯渐次亮起,这昏暗的甬道便被烛光染上一层橘色,可就算亮堂起来了,小皇帝却还是觉得此地阴冷逼仄。

    当看见狱中的满常山时,谢意之更是直接呆在了原地。

    曾经的帝师……那个曾一笔一划地教他书写自己名字的人,那个曾领着他一口一个子曰,又苦口婆心地教他析策论的老师啊,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

    满常山身上几乎没剩下一块好皮肉,两眼空洞洞的,只剩两丸血窟窿,鬓发囚衣上粘黏着的,几乎都是干涸的血。

    谢意之控制不住地,弯腰干呕了起来。

    “陛下?”身后忽地传来了一道沙哑的声音,“是陛下吗?”

    谢意之不敢回头看他,不知是该庆幸,他们好歹没拔了他的舌头,还是该琢磨一琢磨,太傅究竟是如何认出他来的。

    眼下他脑中一片空白,满眼都是宛如幻像般的猩红色。

    “朕、朕……”他啜泣着,“我来给老师送一餐饭。”

    “他们怎能、怎能如此待您啊?”这段时日里,他一直都被阿娘的人软禁在福宁殿,阿娘说如今朝局动荡,将他这般护起来,也都是为了他好。

    他听不懂什么时局朝政,只听说雁王擅离京都,不知为什么到南边去了,后头又听阿娘又叹息着说,将满太傅下入诏狱,也属无奈之举。

    皇叔不在,太傅下狱,他不知道究竟该去问谁,便只好六神无主地待在寝殿里,盼着谢时观早日归京。

    “还不快给太傅解开镣铐,”谢意之急匆匆地吩咐那些狱卒,“牢门也开了,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朕允你们给太傅上刑了吗?朕……”

    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忽地卡在这儿,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那狱卒长官朝他一俯首:“圣人,吾等也是奉太后懿旨办事……”

    不等他说完,谢意之却又一挥手,斥道:“够了!”

    等他话音落了,立时便有两名火者打开了牢门,而后将他所带来的那些酒食都摆在了满常山的面前。

    菜是冷的,酒也是冷的,满太傅的手脚皆被打断了,眼下抬不起手来,若要进食,便只能同猫犬一般趴在地上舔食。

    谢意之看不下去了,忍着那剧烈的恶心感跨入牢内,而后半跪下去,颤着手夹菜来喂他。

    就这么些时日,满常山却已瘦得脱了相了,可菜都抵到他嘴边了,他却也没着急吃,只是低低的一句:“微臣谢陛下赏赐。”

    谢意之心里尽是酸意,几乎不敢去看那近在咫尺的面孔。

    吃了菜,谢意之又听见他说:“陛下再赐微臣一口酒罢。”

    谢意之于是又去端酒杯,而后对准了他的唇。

    “意之,”他听见那行将就木的太傅哑声说道,“你记住,往后要听时观的话,顺着他的意,为着年少时的几分叔侄情谊,他不会……不会夺你的帝位的。”

    “他是穹鹰,是旷野狼,看不上你身下的那张龙椅,可他也比你母家,要更靠得住!”

    他忽然同自己说这些话,俨然是要托孤的作态,谢意之从没这样怕过,连应声也不能了,浑身上下都发着冷颤。

    “太后是你生母,自古以来,万没有哪朝皇帝将生母给废弃了的道理,你只能将她禁足于慈明殿,亦或是送去国寺静修,随你决断,只是……”

    “不能再纵容了。”

    满常山话音未落,却像是被一口气呛着了,忽地猛咳起来,口鼻中涌出来的,全是黑血。

    谢意之惊叫了一声,眼中懵懵懂懂的,那恍惚之间,他像是才忽然明白了过来。

    可还来不及细想,这诏狱之中便忽地又闯进来了一个人,小皇帝认得他的脚步声,更认得他衣袍上熏的沉香。

    他眼下怕极了,听见这熟悉的动静,想也不想地便站起了身,像拽住救命稻草般扑进了雁王怀里。

    “皇叔……”他几乎是泣不成声地,“你怎么才来啊?

    “我好怕啊,我一个人在这宫里,我……”

    可谢时观却只冷眼睨着他。

    谢意之一仰头,瞥见了他眼中的寒意,心里一疼,摇着头辩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我以为……”

    以为什么,他却也说不出口来了。

    雁王神色冷硬地掰开了这位少年天子的手:“你以为什么?谁让你来送饭的?”

    谢意之没敢答,依旧是吞吞吐吐地:“我就是想来看看老师,我……”

    “谁让你来送饭的!”

    这一声几乎像是一道耳光,狠狠地摔在了他脸上,打得他一时间再说不出话来了。

    这酒食是他拎来的,他想也不想,便将那毒酒喂进了满常山的嘴里,是他害了老师,可是、可是……他也不知道会这样啊。

    “微、微臣,”那趴伏在冰冷阴湿的石砖上的人忽然又开了口,尽管他面前已积了一滩血,“不冤枉。”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呐。”【注】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嘶哑难听:“时观,不怪他,是我、我没教好他……”

    “我只求你,看在往岁情谊上,替我看着他,替我……”

    手臂被打断了,可五指却尚且还能动,生命行将止熄的一刻,他的指节不断地向前探,终于在那最后一刻,摸到了谢时观的鞋尖,而后整个人便僵在那儿,不再动了。

    *

    子时二刻,兰苼院。

    谢时观手提宫灯,踏着雪,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院门,这会儿内外府灯火皆熄,这小院里更是一片寂静,透过屋侧那扇小窗,也看不见半点烛光。

    那哑巴怎么连盏灯都不给他留?

    殿下心里负气,可上前一碰那屋门,却发现连房门也都是落了锁的,这哑巴难道就没想过他还要回来吗?

    他才刚回京,又急匆匆地去料理了那些破事,身上哪里还会带着那开锁的长丝,因此便走到屋侧,将那扇半开的小窗撑开了,而后轻巧地翻了进去。

    屋内果然连半盏灯也没留。

    谢时观越往榻边走,心里越是来气,他在外头累得快死了,这哑巴和臭崽子倒睡得舒坦。

    因此他一俯身,故意把那双冰凉的手探进被褥里去,可才触到那哑巴的后背,褥子里睡着的人便猛然惊醒了过来,他拼了死劲地要挣起来,殿下便也拼了死劲地抱住了他。

    “是我,”谢时观只以为他是睡懵了,才会这般抗拒,“你转过来看一眼,是我啊。”

    这哑巴却像是耳聋了,还是那样拼了命地挣着,他不肯松手,那哑巴便干脆一口咬在他腕上。

    这一口沈却用了死劲,利齿嵌进皮肉里,立时便见了血,殿下吃了疼,连掰带拽地缩回了手去。

    谢时观顾不上那只腕子,方才他使的劲不小,那哑巴又和疯了似的,死活不肯放,殿下下意识便想上前掰开他的嘴看看他的牙伤着没有。

    “又发什么疯呢,”腕子上的疼不值一提,可沈却莫名的抗拒却将他激怒了,“你睁开眼看清楚我是谁,沈却!”

    可这哑巴却丝毫不领情,他手才松,他便抱着那崽子,迅速缩到了角落里去。

    有那么一刻,沈却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都想不了。

    那只探入他亵衣的手,再次把他拽进了那他本不愿再回想起的炼狱里去。

    熟悉的小屋、熟悉的黑夜,那个人、那双手,那仿佛烙在他记忆中的,数不清的梦魇。

    无论他再如何不情愿,再害怕、再疼再痛,那个人也不会将他的求饶放在心上,只会把他当做玩物一般亵弄,逼他在那无边的业火里沉浮。

    那一霎恍惚之间,沈却已经分不清了,眼前这人究竟是殿下……还是林榭。

    作者有话要说:

    注:明末东林六君子之一杨涟于狱中濒死之际写下的文字,上下文为:“家倾路远,交绝途穷,身非铁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第八十章

    谢时观坐在榻边上, 借着案上那盏宫灯透出的朦胧光线,惝恍地望向了缩在床尾角落里的那个人。

    那哑巴微微发着颤, 拿他当洪水猛兽一般, 连抬目看他一眼也不肯。

    那件事……不是都已经过去了吗?

    他已经改过了,也坦诚地同他摊了牌,这哑巴逃跑的事儿, 他也都做不计较了,又是好声好气地将他迎回府来, 又许诺给他和那崽子以身份地位。

    他对他究竟用没用心, 难道还不明显么?

    “还想要本王怎样?”雁王盯着他眼睫,看着他眼角泛现的一点微红,声音忽然压了下来, 怒也不像怒, 反倒透出几分闷倦来,“本王对你、对这崽子, 难道还不够好吗?”

    那哑巴低头不应。

    谢时观冷笑起来, 咬着牙质问他:“一定要这般折磨我么,沈却?”

    还是良久的沉默。

    心跳在谢时观的胸腔里跳得飞快, 虽然他不愿承认, 但满常山的死的确给了他很重的打击, 过了今日,朝中甚至还有一堆破事都在等着他收尾。

    殿下心烦得要死, 连夜赶回府中,也不过是想抱一抱这哑巴而已。

    可偏偏他却这样避着自己。

    那怒意就像是一锅沸烫的滚水,一点点地往上升腾着, 可就在那怒意行将攀升到顶峰时, 那口铁锅却又像是徒然破了个大洞, 于是积累的怒意顷刻便流泻了出去。

    直到此刻,殿下才终于明白,原来这件事一直都没有过去,反而成了长在那哑巴心里的一根刺,横陈在他们之间的一堵墙。

    平日里不提起、不触碰,便就安然无事,可它其实就在那里。

    沈却也一直都没有放下芥蒂。

    谢时观宁可他捅自己一刀,见了血、解了气,心里的疤或许也就掉了。可这哑巴却偏偏不肯怨、也不肯恨,熬得那伤口结成了茧,将他那颗心也越裹越紧。

    殿下忽然觉得好累。

    他站起身,而后将停在案上的那盏宫灯吹熄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转身走了出去。

    屋内灯火一熄,寂静良久。

    榻上的沈却缩在那角落里喘息了片刻,等到那胸腔里的心跳声渐渐缓和过来后,他便俯身匆匆将思来安置好了,随即也走出了那屋。

    只见那碎琼乱玉般的冬雪之下,若有似无的朦胧月光在檐下割出了一块框正的画布来,而雁王就立在那画面之中,一动不动的。

    夜风拂动着他身上那垂顺的衣摆,虽看不见殿下的脸,可沈却莫名觉得,就连那背影都隐隐透出了几分寂然与落寞。

    他不敢上前去,因此便只好悄没生息地站在殿下身后,陪他一道受着冻。

    沈却还是第一回 ,在殿下身上看见落寞的影子,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又想起了他腕上的伤,心里便更抑不住地自责了起来。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时究竟是怎么了。

    这哑巴以为自己脚步很轻,殿下应该不会发现他,可过了半晌,却忽听前头的谢时观突然开口道:“回去吧。”

    沈却愣了愣。

    却见雁王倏地走下了矮阶,没了顶上檐瓦的遮蔽,那细小的飞雪便蹭上了他发梢与衣袍,而后又是低低一声:“夜里冷,傻站着做什么?回去睡啊。”

    可后头那哑巴却不肯动,见殿下要走,他便也低着头跟了上去,而后那样小心翼翼地,拿着一条干净的棉巾覆在了殿下那只被他咬伤的腕子上。

    这条棉巾方才叫他揣在手中,让体温给烘热了,贴上去时是干燥的,还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温度。

    但过了这么久,那腕子上的血迹其实早就干了,就连齿印也淡了些,沈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贴上来。

    可只是主动地探出这一只手,虚虚地压在那棉巾上,便已折没了沈却一身的勇气。

    谢时观这才肯回过头来,垂眼看向他的手。

    “都干了,”他说,“还擦什么?”

    说着他便将那只手轻轻往回一抽,沈却不敢去追,因此那方棉巾便滑落到了雪地上去。

    他看见这哑巴的头越来越低,像是在看落在地上的那张棉巾,可是那又有什么好看的?

    谢时观自知今夜情绪不对,每多看这哑巴一眼,都叫他心里更闷一分,因此也不打算再待下去了,一抿唇,冷冷地:“回屋去吧。”

    说罢便踏着雪出了院。

    于是这兰苼院里便只剩下了那哑巴还愣在原地,夜风吹过,带着冷冽刺骨的寒。

    沈却慢慢弯下身去,捡起了那张巾帕。

    他知道自己好像惹殿下生气了,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那样笨,方才那小心翼翼的讨好,恂恂地触碰,便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大胆的求和方式了。

    可惜殿下……似乎并不喜欢。

    *

    翌日,卯初。

    沈却起身时天还没亮,迷迷糊糊地点了盏矮烛,而后又去翻了翻那长案上摆着的衣箱。

    这案上不止有他的衣箱,还有殿下的,又重又厚的一只朱漆戗金缠枝莲纹衣箱,把他那只用的掉了漆的寒酸箱子都给挤到边上去了。

    怕把思来吵醒了,沈却的动作一直很轻,打开那衣箱,翻出了一年以前自己穿的那身官服,轻轻抖开来。

    这身绿沉色的官袍,像是不久前才被人浆洗过,闻嗅起来也没有那种搁置了很久的霉腐味,沈却心里不由得觉出几分奇怪来,他人都不在王府,谁又会闲着没事替他浣洗这些衣物呢?

    沈却本想换上官袍,可心里又拿不准殿下的意思,再说了,他若去了校场晨训,思来该让谁帮忙看着呢?

    才到京都,那奶娘便叫沈向之给遣回去了,既是要给小世子选奶娘,那必定是要从京都里甄选的,知根知底才是第一关,一顿筹备遴选下来,想必也还须费上个几日的功夫。

    如非必要,沈却也不想把思来交给乳母侍养,可他既回了王府,又怎么能日日都缩在屋里奶孩子呢?

    到时只怕连府中的亲卫仆从们也都要看他不起了。

    正当他犹豫之际,远志却忽然敲响了屋门,才被沈落教训过,他的声音自觉地低了下来:“大人,您醒了吗?”

    沈却忙去应了门,屋门一开,远志便端着盆热水进来了,瞥见那里头放下的床帐,他以为谢时观也在,因此声音便放得更低了:“沈统领要奴过来嘱咐您一句,他说您腿伤未愈,还是静养为妙,开春前都不必早起去校场了。”

    “至于开春以后嘛,还是得听听……”他的目光不自觉地便往榻上看了眼,“雁王殿下的安排。”

    沈却见他这般小心翼翼的,因此抬手比划了一句:“殿下不在这儿。”

    远志立即便松了口气,腰板也没那般紧绷着了,瞥见了沈却小臂上挂着的官袍,那小奴眉头一挤,很痛苦似的,嘟囔着抱怨道:“大人不在的这段时日,可累惨小奴了。”

    沈却垂眼看向他。

    远志自知雁王乃是全府上下的主子,被他差遣来差遣去的,倒也不算什么。

    可为了和许久未见的沈却拉回几分亲近感来,远志还是顺着往下说道:“王爷住在院里那会儿,常常会把大人留下的那些衣裳弄脏,又不肯让小奴送去外府给婆子们浆洗,便只好都由小奴来浣洗干净。”

    “洗完了,”远志面上一副苦恼的模样,半带撒娇地同他抱怨,“殿下又要冷着张脸,什么话也不说,忽地一只茶盏便朝着小奴的脑袋飞了过来,好在奴躲闪得及时。”

    沈却怔了怔,有些没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缓缓手动:“什么、弄脏?”

    “诶,就是……”远志从小在瓦子里长大,对这些事,比沈却悟得恐怕还要深,戏班子里的那些戏子跟班都不把这当回事儿,私底下什么荤话都说。

    但在这王府里可就不一样了,有些人心里想着龌龊事,可却未必会拿到嘴上来说。

    不过面前这哑巴却并不是那么回事儿,他是真对这事愣愣的,不是故意在同他装傻,哪怕“林榭”粗暴地凿破了他的天真,可在这些事上,他却依旧比远志还迟钝,比他更像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孩子。

    在他面前,远志心里总要浮起几分羞,不大好意思地解释道:“就是男人长到了年岁,就总要想的那档子事啊。”

    “这府上连个侧妃都没有,没人同殿下做夫妻,他便只好去糟蹋那些衣裳了。”

    这小子说得倒坦荡,可那听的人脸却红了。

    “以后这样的话,”沈却很迂腐地嘱咐他道,“不许再说了,这件事,也不要再同旁人说了。”

    远志点了点头:“除了大人,奴哪还敢和旁人说,多一句嘴,殿下都要拔了奴的舌头的!”

    这王府里,远志最怕的还是雁王,沈向之父子不过只是凶了些,教训他时手上也有分寸,可殿下却只要动一动唇,他的小命可能就不保了。

    正说着,那榻上的小崽子忽地便闹了起来。

    沈却忙回到榻上,伸手一摸那崽子身下,而后轻车熟路地去拿干净的棉帛。

    他给这崽子换尿布,远志便也聚精会神地凑在旁边看,边看还边问他:“沈落大人说这是小世子,是殿下的血脉,可奴听外头也有人说,这娃娃是您生的。”

    沈却心里一惊。

    却听远志又说:“那些人总爱胡编乱造的,说什么大人您同平康里的妓子勾上了……”

    后头的话就不大好听了,因此他顿在这里,便没再继续往下说了。

    “哦对了,”远志忽然又道,“沈落大人还说,下了晨训之后,他要带几个亲卫到咱们院里坐一坐,都是素日里走得近的,叫您不要着慌,只当是日常一叙。”

    从昨日回府伊始,沈却便一直闷在屋里,哪里都不敢去,就是怕见到这府中的熟人,怕他们问起自己为什么要逃,以及这崽子的身世。

    师父和师兄能容忍他的残缺,谅解他犯下的错,可其他人却未必。

    但他总不可能一辈子都缩头缩尾地不见人。

    *

    辰时四刻。

    沈落确实只带了几个人过来,十一、葛大,还有两个面善的亲卫,从前与沈却也是泛泛之交,沈落每次组了酒局,便一定会拉这些人一道来。

    葛正怀里还抱着个小丫头,吮着手指,黑亮的眼珠子到处转,这丫头穿着身桃红色的棉袄,脸颊也粉扑扑的,很有几分娇憨味道。

    第一回 到他院里来,那两个汉子多少都有些拘束,可葛正却是个粗放的,一进屋便道:“听说你回来,昨儿便想着过来看看了,只是沈落非说你一路上舟车劳顿,恐怕累着了,要等你歇一日,才许我们过来。”

    见沈却看着自己怀里那小丫头,他便又笑道:“小丫头长得快,上回你抱她时,她还是个只知道苦恼的小娃娃呢,如今都会走两步了。”

    说完他就把怀里的小丫头放下了,催着那丫头道:“阿奴,咱走两步给叔叔们看看。”

    小丫头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像是怕了,可她才刚学会走路,还没学会该如何转身,这会儿转不回身去,后头的阿爷又不肯扶他,于是便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朝前走,在前头扑抱到沈却的一条腿,便就不肯再动了。

    沈却俯身去看她,小孩儿张开了了些,比一岁以前要可爱了不少,藕节似的雪腕上戴着两只小银镯,胸前坠一条长命锁,走起来时银铃晃荡,轻轻作响。

    “这还是你和沈落去岁送的见面礼呢,她阿娘一直收着没舍得拿出来给她戴,恰巧元日也快到了了,今日又抱她过来见见这小阿弟,就给戴上了,小丫头臭美得紧,一上午要她阿娘抱着,照了三四遍铜镜也不够。”

    屋内人都笑了起来。

    葛大可宝贝自家这小丫头了,刻意炫耀似的,听着众人笑完了,又要那小丫头唤他耶耶。

    气氛一下子便热闹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沈落事先提醒过,这屋里没人拿那种审视目光打量他和思来,也没有他想象中那追根究底般的追问,沈却一直沉着的心也稍稍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