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九点多钟, 烈日当空。小龙虾还没捉到多少,男孩们已经全脱了外衣只穿着短裤开始打水仗。任新友他们是小小子弟兵队,赵佑宁他们是弄堂小民兵队。景生找了个阴凉的地方看热闹, 斯江带着斯琪在树荫下给民兵队加油。
民兵队人多势不众,战斗力也差。赵家三兄弟在水里步履艰难, 泥水糊眼哇哇大叫, 陈斯民和陈斯强摔得比走得多, 盛放他们个头太小, 被抓住压在水里闷得又咳又喘。只剩赵佑宁四处救援独木难支,唯一的小女民兵陈斯南同学虽然没被攻击, 但她手里的篓子一举起来就淋得自己满头满身, 泼出去的那点水毫无威慑力。
景生看她晒成熟虾子般还在亢奋地大喊大叫满场疯跑, 不由得摇了摇头。
“阿姐, 斯琪,下来呀, 下来打败他们!”
斯琪摇头:“阿娘勿让阿拉下水哦。”
斯江喊她:“南南!你不是说就玩五分钟的吗?都十五分钟了, 快上来!”
赵佑宁看到斯南小脸通红, 随手把自己的渔夫帽拿下来给她戴上:“你上去吧, 放心, 哪怕只剩下我一个人也绝不投降。”
“别别别, 投降投降, 我投降了!”旁边陈斯强举起双手,慢慢往岸上走去。
斯南看着赵佑宁又跑去解救盛放小可怜, 瞬间觉得宁宁哥哥太伟大了,她咬咬牙, 转头跑向景生那边。景生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刚站起身, 就被斯南揪住了。
“大表哥,快来支援我们。你最厉害了,你来了我们肯定能赢。”
景生看看她帽沿下的红鼻子,蹲下身微微笑:“你的宁宁哥哥就很厉害,你们可以的。”
“你和宁宁哥哥一样厉害呀,而且二表哥三表哥四表哥还有斯民哥哥他们太不厉害了,我们平均下来就不很厉害。”斯南摇摇他的衣摆:“来吧来吧,我输了你多没面子啊,大表哥,求你了,来嘛。”她屁股往后,用尽全力把景生往河里拖。
斯江跑过来:“南南你上来吧,别玩了,输了就输了呗,我们再玩别的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要赢,一定要赢!”斯南嗷嗷叫,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景生叹了口气,手一抬,把衬衫直接从头上脱了下来,扑通跳进河里,一弯腰把斯南拎上了岸,朝赵佑宁任新友那边喊了一声:“我们队换人。”
看到景生下了水,阿大阿二阿三勇气倍增,从水里哗啦啦直起身来,六掌齐飞,一片水幕中趁机揪住一个对手往水里按。
“老大啊!侬哪能现在才来啊。嗷嗷嗷嗷,压住他压住他别给他上来。”
多了景生这个极擅水性的生力军,民兵队立刻扭转了局势。任新友不服气,在河中央和景生搞了几个回合,景生也不下狠手,只拖着他脚脖子往下拉。他可以水里憋气好几分钟,几乎贴着河底神出鬼没,搞得任新友十分狼狈。
周善礼抽完半包烟和顾北武聊了半天,见水里一帮小子玩得这么开心,心痒难忍,三两下把外衣脱了,露出一身腱子肉,伸手拍拍胸脯:“北武,怎么样?十几年前不分胜负,今天干一场?输的请大家吃午饭。”
顾北武笑着请小袁同志过来留意孩子们在水里的安全,把衬衫长裤交给善让:“看来装斯文有点难,要露出原形了。”
善让拧了拧他精瘦的腰身,眨了眨眼低声道:“我哥右腰这里怕痒,不许输啊,输了我没面子。”
北武轻声问:“赢了有什么奖励?三十六式?”
善让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流氓!”
多了两个大人,小河浜里翻了天,周善礼直线往前冲,顾北武却一翻身避开,往河中心游去,身后倏地画出一条白线。
“不战而逃?小的们上啊!”周善礼哈哈笑,一挥手,领着任新友几个水性好的追了上去,扑腾出一片水花。
景生悄无声息地在北武身边出现,北武在他耳边轻声交待了几句,景生旋即又消失在水里,留下一圈渐扩的水波。
赵佑宁赶紧带着阿大他们也往河中央游:“保护我方顾司令,同志们冲啊!”
斯南几下就爬上了树,声嘶力竭地喊:“舅舅加油!舅舅最棒!大表哥加油大表哥最棒!宁宁哥哥加油宁宁哥哥最棒!民兵队必胜!”
斯江紧张地问善让:“周叔叔厉害吗?他看起来好壮啊,像《大西洋底来的人》里的那个麦克。”
善让笑弯了腰,对着河里大喊:“二哥——!斯江说你像大西洋底里来的麦克!”
周善礼踩着水转身朝斯江招手:“斯江,你真有眼光——喂喂!”冷不防被顾北武背后偷袭压进水里,好不容易挣脱了,他浮出水面抹了把脸,看着北武笑得一脸灿烂,他气得指着岸上喊:“周善让,你们夫妻两个联手搞阴谋诡计,看我怎么收拾你男人!小的们闪开。”
善让和斯江跟着斯南放声大喊:“顾北武(舅舅)加油!”
周善礼的水性是玄武湖里练出来的,原本就比顾北武略胜一筹,加上常年在军中,身强体壮,两人在水里往来追逐纠缠打斗,他几次都把顾北武死死压制住,可惜善让一早暴露了他的软肋,两次被揪住痒痒肉还被北武反制后他醒悟过来,好不容易甩开像泥鳅一般滑溜的顾北武,他深吸一口气摸着河底悄悄游到岸边,想要吓唬善让一记,却被树上火眼金睛的斯南发现了:“周叔叔来了周叔叔在这里!舅舅,快来。”
善让对自家大哥的脾气再了解不过,小时候没少被他坑进玄武湖里,立刻抄起斯南丢下的竹篓子朝刚冒出头的善礼扣去。
善礼一让,篓子扣在他肩膀上,火辣辣地红了一圈,身后追来的北武猛地一扑,两人倒在浅水里搅和得泥水乱溅,水战变成了泥战。河中央的小萝卜头们哇哇叫着转移主战场,好几个人被景生趁乱拽着喝了半肚子水。
“小心有埋伏!”
“是好汉的出来单挑!”任新友东游东扑西,就是找不到景生,还被赵佑宁游击战搞得气喘吁吁。
赵佑宁哈哈大笑:“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正规军就是打不过游击队,认输吧你们。”
岸边周善礼坐在浑水里,笑得不行,拍拍压在自己肩膀上的顾北武:“行行行,我认输了,不过你们以多胜少,胜之不武啊。”
“这叫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顾北武笑道。
赖在水里抱着善礼一条腿的斯南顿时跳了起来:“我们赢啦我们赢啦!大表哥、宁宁哥哥,我们弄堂民兵队赢啦。”
岸上拿钓鱼竿不断戳善礼右腰的斯江也笑得前俯后仰:“对不起,周叔叔,我是故意的!”
善让一脸无辜举起手:“谁让二哥你这只老虎非要入我们羊群呢?”
斯南扑向北武想来个胜利的拥抱,泥里一滑,扑进了敌方司令的怀抱,一脸水地被拎起来,她好奇地摸了摸撞疼的鼻子,指向周善礼的腹部:“周叔叔,你这里怎么有两条疤?!”
周善礼拍着自己鼓囊囊的胸脯,手臂往当中一挤:“看见没?这不是疤,这叫沟,是身材好的象征,结实,厉害吧?”
斯南伸手戳了戳,目瞪口呆:“好厉害,硬邦邦的!我爸爸软绵绵的,这里还有两小圈肉呢——”
“你爸爸那叫肥肉,自带救生圈,不灵不灵,我这都是肌肉懂吗?”
“为什么叫鸡肉?大表哥说鹅肉才好,鹅肉很结实。”斯南扭头看向朝岸边走来的景生:“大表哥,你有鸡肉吗?宁宁哥哥,你有结实沟吗?”
顾北武和善让斯江哈哈大笑。周善礼仰天长叹,呜呼哀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我欺。
陈斯南怎么也没想到,她人生第一次摸到人鱼线是在这么个鸡同鸭讲尊老爱幼的情景下,惭愧惭愧。
***
中午二十几号人冲向龙华寺,却发现寺庙在整修,不对外开放,龙华塔也不能爬,赵佑宁傻了眼,小时候吃过一次就心心念的龙华素面肯定是没戏了。众人转头到寺庙对面,找了一家饮食店,油墩子果然名不虚传,还有油炸的糯米豆沙包也好吃。赵佑宁一边吃一边看对面的龙华塔,懊恼得很。斯江和斯南见他自责不已,倒宽慰了他好几句。
一位服务员阿姨忍不住哇啦哇啦起来:“破庙有啥好看呀,勿灵格,四大金刚颜色塞落脱了,里厢噻是烂泥稻草,和尚影子都没一只,撒宁有空烧素面啊?就东北角有几棵牡丹,港嘛港几百年了,牡丹花有啥好?又勿好当饭切,阿拉格阳春面多少赞?(破庙有什么好看?不灵的,四大金刚颜色都掉了,里面全是烂泥稻草,和尚影子都没一个,谁有空烧素面?……)”
赵佑宁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以前爸爸妈妈带他来的时候,明明有吃到素面的,木耳、香菇、面筋、金针菜,味道好得很,牡丹花怎么不好看,好看得很。他们一起爬了龙华塔,塔上看得到黄浦江,爸爸还说了很多三国东吴的故事,一家人开心极了。不像现在他们说不到几句就要吵起来。
景生看了看赵佑宁,转过头随口问任新友知不知道这届奥运会结束了没有。男孩子们立刻兴致盎然地说起各种渠道了解到的各种比赛项目来。赵佑宁回过神来,忍不住感叹我国这次没去莫斯科参加真可惜。
“下一届我们就会参加了,总有一天我们也能办奥运会的,现在我们国家比苏联的朋友多,肯定不止这么点国家参加。”任新友举着拳头发表雄心壮志:“我将来要参加射击比赛,为国争光。”
“你会打木仓?”斯南来了劲。
任新友眨了眨眼,老老实实地摇摇头:“现在还不会,但是我爸有木仓,他会教我。周叔叔,我什么时候可以练打靶”
周善礼呵呵笑:“等你参军了就行。”
“我大舅舅还会开炮呢。”斯南得意地笑了,朝任新友做了个脸,略略略,阿拉又赢了呢,哈哈哈。
沿着小河浜一直往上,直通黄浦江,游泳比赛很顶真,按年龄分了三大组,景生和赵佑宁任新友等八个大男孩算一组,顾北武一声哨响,扑通扑通,八只青蛙跳下水,一片白浪翻滚,边上的孩子们吼得震天响。
游出去二十几米,景生赵佑宁和任新友明显是第一梯队,遥遥领先于阿大阿二斯民斯强他们几个。三个人都是自由泳,朝着挥舞衬衫的周善礼飞速前进。善让感叹:“真像浪里白条啊,一代更比一代强。”
北武笑着牵住她的手:“少年强则中国强嘛。”
斯南听善让讲解了什么叫浪里白条,摇摇头:“任哥哥黑不溜秋的,是黑条才对。”
谁也没想到,最后二十米的时候,赵佑宁突然加速冲刺,超过了景生,领先一个身子抵达终点。
斯南哇哇叫着奔过去:“宁宁哥哥你真棒!你怎么这么厉害啊,游得像飞一样。”她又跑到任新友面前笑咪咪地说:“任哥哥,你是第三名,也很厉害了,在你们子弟兵队里你就是第一!”等看到景生在旁边弯着腰甩头发,斯南赶紧凑过去安慰他:“大表哥,你游得好快啊,亚军也很好的。”
景生头一抬,见这小没良心地已经又回到赵佑宁身边送毛巾送水壶忙得不亦乐乎,笑得比花儿还美。
势利鬼。景生真觉得自己以前白疼这小东西了。
赵佑宁也没想到自己能赢,很兴奋地回答斯南的问题:“嗯,我在万航渡路的游泳馆训练了两年,教练是市队退下来的,教得挺好的,你也可以学,对,游泳只要三分钱门票,教练上课另外给钱。”
斯南一听要交学费立刻没了热情:“那就算了,我以后参加打弹珠比赛吧。宁宁哥哥,奥运会有打弹珠比赛吗?没有?太不公平了!我们打弹珠很难的好吗?比游泳难多了!”
“大表哥,你说是不是我们两个肯定可以拿冠军吧。” 景生给了她一个白眼,接过斯江手里的毛巾擦了擦,直接套上了衬衫,朝大卡车走去。
“大表哥,大表哥,你等等我啊!”斯南追在他屁股后头喊。
***
回到市里,东生食堂的晚市还没开,二十几号人把小店里挤得水泄不通。小龙虾直接葱姜水里煮熟,河虾油爆,螃蟹炒了年糕,大锅子里捞出面来放到外面电扇前吹干,一条大黄鳝做了蒜筒黄鳝煲,小的三条划成鳝丝,大火炒到八成熟出锅,撒上满满的葱花和生蒜蓉,跟着一大勺热油浇上去滋滋响,外头饿狼们闻到香味嗷嗷直叫唤。
斯江风卷残云地扫完一盘鳝丝冷面,得出结论:“比龙华庙对面的阳春面好吃一百倍。”大家纷纷表示赞同,顾东文站在灶间里听斯江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今天的几场比赛,心中一动,仔细问了问赵佑宁现在课外都学了些什么。
“礼拜五礼拜六在中福会学计算机、航模还有围棋课,钢琴在家天天练,每周一和周四学游泳。”赵佑宁笑着说:“礼拜天要去华师大二附中学C语言程序设计。”他无奈地挠挠头:“我姆妈要我考音乐学院附中,我爸要我去华二,他们还没商量好到底听谁的,只好都学着。”
盛放赶紧补充:“宁宁哥哥在我们学校一直是第一名,年级第一。”
斯南看看阿姐,难得地忍住了没开口,宁宁哥哥看来是真的很厉害呢。她以前很不服气,现在看来不服气不行啊。为了表现出自己的友好和服气,斯南把阿姐剥给自己的两只小龙虾直接转赠给了赵佑宁:“宁宁哥哥,给你我姐姐剥出来的虾,你多吃点,下次还要赢任哥哥他们哦。”
斯江:“???”她真是白疼陈斯南这个小东西了!
景生撩起眼皮,谁是“他们”???斯南立刻对他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夜里,顾东文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在水龙头前刚往身上泼了一盆水,就见景生从外头蹓跶回来。
“对了,你喜欢学什么下学期我们也去报名。”顾东文搁下脸盆问他。
景生靠在门框上想了想,也没跟他客气:“计算机吧,爷叔(顾北武)说未来是计算机的世界,游泳我自己去练,赵佑宁说区游泳队一直有教练会在各个游泳馆里看,我要是游得快他们会去找学校要人,不用花钱学。”他顿了顿:“我觉得我能行。”
“围棋什么的想学吗?”
“不了。”
哗啦一声,顾东文又泼了自己一盆水,抹了把脸:“你不用担心钱,老子供得起你。”
景生白了他一眼:“不喜欢围棋,费时间。”他扭身上了楼,丢下一句嘀咕:“才挣了几个钱就开始牛皮哄哄了,呵呵。”
“小赤佬。”顾东文笑着跺了跺脚,揪起平短裤的边拧水:“这就看不起老子的几个小钱了?你等着啊。”
他收拾好毛巾脸盆正准备上去睡觉,弄堂口却奔过来三四个人,老远就喊:“顾老大,东东阿哥,你家妹夫和陈老三打起来了,拉都拉不住——”
七十四弄里看热闹的不嫌人多不嫌事小,见顾东文和顾北武到了,立刻让出路来。后面斯江斯南和阿大阿二阿三都撒丫子跟着,一个比一个着急。
第八十二章
顾东文拨拉开里圈的人, 目光一扫,眉头就皱了起来。
陈家这栋楼门口乱得来一天世界。陈东海被赵彦鸿死死压在地上,双目赤红, 鼻头下脸颊上几抹血,正手抓腿蹬, 嘴里吐出一连串的沪骂。海员出身的赵彦鸿脸上三根红红的手指印肿着, 表情苦大仇深, 拳头高高挥起, 却在犹豫还要不要落下。旁边顾西美扯着他的胳膊:“姐夫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快放开他。你们都要点脸好伐?你们不要脸我家还要脸的!”
陈阿爷黑着脸站在门口喊:“让他们打, 随便他们怎么打, 打死活该。”
陈阿娘抱着哇哇哭的斯好在旁边跺脚:“作孽啊!覅打了!阿拉东海被打伤了呀。东文、北武, 快点拉开伊拉!”
陈阿娘脚下却半躺半坐着鼻青眼肿涕泪交加的钱桂华, 她手里紧捏着两管口红,呆呆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 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平生第一次有两个男人为了她打架, 却完全不是她曾臆想过的原因。顾北武的脸突然出现在路灯下的人群里, 她打了个激灵, 往陈阿娘腿边缩了缩, 再一转头, 见到躲在陈阿爷身后阴影里满脸惊恐的一双儿女,不由自主地摇着头低声辩解:“不关我的事!不是的, 我没有——”
赵彦鸿手腕一疼,见是脸上笑嘻嘻眼睛冷冰冰的大舅子, 立刻顺着力松开陈东海站了起来,红着眼指着钱桂华:“这个女人, 坑死我了!南红——”他几近哽咽,吸了好几下鼻子才说出口:“南红说要跟我离婚,她不见了。”
顾东文笑得酒窝深深,手臂一伸,哥俩情深似的搂着他往门洞里走,还不忘转身跟看热闹的街坊邻里交待一声:“一场误会,勿好意思,散场散场啊。”
被顾东文眼风扫过的居民们腿慢慢开始往外移,眼睛还黏在钱桂华身上,心里啧啧啧,哟哟哟,唉唉唉来回滚动。
也有会得看山水的人很给顾东文面子:“阿拉就晓得肯定搞错忒哉(我们就知道肯定搞错掉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走了走了,回去睏高(睡觉)了啊。”
“顾南红的男宁,眼光摆在这里的,肯定弄错忒了。”
“不过陈老三的媳妇,这两年看着就有问题,看伊打扮得来妖里妖气,要是我也要让她收收心。”也有人悄咪咪地说。
西美叹了口气抹了把汗,弯腰把钱桂华扶了起来,才发现她瑟瑟发抖。钱桂华揪住她的手:“大嫂,吾真的没呀!”她涂着粉红指甲油的指甲劈了,掐得西美手背生疼。西美好不容易挣开,又去拉陈阿娘:“姆妈,上去吧。”
陈东海气得对着顾东文赵彦鸿的背影跳脚,却被顾北武压住了肩膀。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顾北武把他往门洞里拽:“上去再说。”
善让牵着斯江斯南带着懵里懵懂慌里慌张的三兄弟也进了楼。康阿姨嘴里叹着作孽哦塞古(可怜)哦哪能回事体哦,把大门关上,和旁边的李奶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靠近了楼梯,指了指楼上,默契地开始侧耳倾听。
陈家客堂间里站满了人,陈东海见赵彦鸿居然大马金刀地坐下了,火冒三丈地要冲上去,却被顾北武揪着衬衫领子不放,最后只能朝旁边靠着五斗橱的钱桂华虚晃了两腿,好在嘴巴是能动的:“奸夫!你送给她多少东西了还装样?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你连你小姨子的妯娌都动,还有脸上门来?还敢跟我动手?!你等着,我倒不信你们渔业公司不管个人作风了。呸!”
赵彦鸿也激动起来:“说了我没送你又不信!你老婆连我老婆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我看上她什么?是她偷偷摸摸托人找我买东西,还要买和我家南红一样的东西,我都不知道是她要带的!结果害得我家南红以为我和她有什么——”他对顾东文和顾北武再三重复:“真没有!我见都没见过她,根本不认识,真没有啊!”
顾北武冷笑着问:“别人让你买你就买?”
“她!她——每样肯多出十块钱!”赵彦鸿脸上一红:“我——”他就是想藏点私房钱而已,谁想到弄出这么个天大的误会呢。
屋子里的人都一愣,看向钱桂华。钱桂华哭得睫毛膏糊掉了,眼睛周围一圈黑,两条黑色小溪在面孔上纵横阡陌。她茫然地抬起头,公婆、丈夫、顾家的人、儿子女儿,不相干的小孩子,人人都在看她的笑话,好像她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陈东海对不起陈家的事。她又做错了什么呢。她就怎么比不上顾南红的一根头发丝了?凭什么他们都看不起她!
“我——我就是想要好看点!”钱桂华嘶声辩解,她抬手擦了擦眼泪,手上也一滩黑:“南红会打扮,时髦洋气,我就是学学她,怎么就不行了?”她哭得肩膀直抖:“怎么就不行了?”
男人们都沉默不语。顾东文也没想到刚才说是误会还真的就是一场误会,只是这收场不太好收。
善让同情地看着钱桂华,示意斯江斯南别开口。斯南挑了挑眉,气囔囔地抿了抿嘴,把话咽了回去。斯江却松了口气,看来大姨父说的是真的,她也绝不相信大姨父会和三妈在一起,可是三妈她——她是可以学大姨娘打扮,是可以托大姨父买东西,是可以买和大姨娘一样的东西,但为什么不能先跟大姨娘说呢,为什么要偷偷托别人找大姨父呢,斯江想不通,又担心大姨娘没回万春街的话会去哪里。
“我来就是想请她帮我去跟南红说清楚。”赵彦鸿埋怨道:“我们工会副主席说她棉纺厂工会的小姐妹就是喜欢南红的打扮,跟着南红买东西最省事。早知道是西美的妯娌,我说什么也不会帮忙带!”
顾东文皮笑肉不笑地问:“所以你也觉得自己没干错什么,被冤枉了?换个不认识的,你照带不误?你告诉南红过没有?南红同意了吗?”
赵彦鸿一愣,这无妄之灾从天而降,归根到底是贪心惹的祸。他翕了翕嘴唇,心虚地没吭声。被善让拦在身后的阿大三兄弟不干了,你一句我一句叫了起来。
“姆妈呢?姆妈到撒地方去了?”
“姆妈每次要你带东西,要做老长时间的功课呢,杂志都翻烂了。”
“姆妈最讨厌跟别人穿一样的衣裳,用一样的东西,爷老头子侬拎勿清哦。”
“上次为了口红,侬还推得姆妈摔了一跤呢。”
被儿子们一顿伤口上撒盐,赵彦鸿忍不住朝他们吼道:“小赤佬,烦色了!”
顾北武双手抱臂:“赵彦鸿你对着老婆儿子好大的威风,我大姐呢?”
赵彦鸿急得站了起来:“她打了我一巴掌,吵完架就跑了,我以为她回娘家了——”
“没!姆妈没来外婆家。”阿大叫了起来。
顾东文对陈阿爷打了个招呼:“事情都清楚了,我们先回去找南红。阿爷你也别急,你心脏不好,悠着点。”陈阿爷疲惫地应了两声,摇着头挥挥手:“你们走吧。”
顾东文又拍了拍陈东海的肩膀:“你这脾气也要改改,就算真的出了那种事,也应该要跟男人干架,干不过就把气撒在女人身上,没意思。”
陈东海面皮涨得通通红,含糊其辞地嗯了两声。
顾北武和西美说了几句,让她安心带着斯好留在陈家,带着善让和孩子们鱼贯下了楼。楼梯口的李奶奶和康阿姨像是正好遇到一样正在轧山湖,见他们下来,笑着点点头各自散了。
众人在弹格路两边乘风凉的邻里们意味深长的眼光下,从七十四弄走回六十三弄,除了顾东文顾北武,人人都很不自在,尤其是赵彦鸿。进了顾家,顾阿婆摇着扇子急匆匆地迎上来问怎么回事。
顾东文笑眯眯地说:“没事没事,一场误会。”转身胳膊一轮,一拳毫无征兆地直中赵彦鸿的左脸。
赵彦鸿一个趔趄,整个人退了好几步,捂着脸没吭声。
“老大你干什么!怎么就动手了呢,神经病。”顾阿婆惊叫起来。
“爸爸!爸爸!”阿大三兄弟赶紧上去扶住爷老头子,同情地看着他:“爸爸,你鼻子流血了。大舅舅下手真够狠的啊。谁让你惹姆妈生气了呢,还把姆妈弄丢了。”
赵彦鸿抹了把鼻子,垂头丧气地承认:“大哥,是我不好,该打。”
顾东文甩了甩拳头,抬头见景生在阁楼口露了个脸,想说的话就压了下去,淡淡地问:“南红都说了些什么?她的小姊妹同事朋友那里,你都问过没有?”
赵彦鸿眼圈发红:“她——她把我从国外给她买的东西全剪了,骂了我半天,我就提了一句她跳舞的事,她就打了我一巴掌,说要离婚。别人那里我还没问,先来的这里。”
斯南吐了吐舌头,扒着斯江的耳朵轻声说:“大姨娘好厉害啊。”
斯江捂住她的嘴:“嘘。”是的,大姨娘好厉害,不像三妈好像总是被三叔欺负。
“她跑了多久了?”顾北武拿出纸笔开了口:“你还手打她没有?谁看见她跑了?坐车还是骑车走的?往哪个方向去的?穿的什么衣服?拎包了没有?带走什么东西了?”
赵彦鸿瞠目结舌,半晌才回过味来:“北武,你这是——”
顾北武黑黝黝的眸子盯着他,也不顾忌在场的老小:“是,怀疑你了,因爱生恨失手伤人贼喊捉贼的男人可不少,说吧,说仔细点。”
第八十三章
顾南红跟赵彦鸿翻了脸, 拎着一个早就收拾好的小小行李包出了门。到底去哪里,她也没想好,回万春街不免被家里人问东问西, 要被人知道赵彦鸿做了什么好事,她前半辈子算白过了, 脸皮被摊在弹格路上任人踩踏, 说不难过是假的, 但要说她有多难过也是假的。她就是觉得很没面子, 心里窝着一团火,再怎么骂怎么打也发泄不出万分之一。
钱桂华具体长的什么样子她几乎没什么印象, 她看同性, 从头到脚扫一眼, 要有出挑的地方自然就记住了, 记不住的必定是平庸俗气之流。最气人的就是这个,要是赵彦鸿勾搭的女人比她好看比她时髦, 她倒也服气, 怎么看了十几年珍珠的人会突然去倒贴鱼眼珠子, 她想不通, 再加上这样样不如她的女人居然还是西美的妯娌, 想一想都觉得丢脸。她一想到西美会说什么会用什么眼神看自己, 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打了几个电话, 最后去了茂名路的一个舞会。
这几年,上海的地下舞会层出不穷, 但凡有点名堂的组织者,都会热情邀请南红参加。南红心里也有数, 她代表的是大家喜欢的一种老上海味道:穿着得体化妆精致言谈有物礼仪到位,华尔兹探戈恰恰伦巴样样拿得出手, 各种国外舞曲如数家珍,有她在,舞曲的快慢顺序不会出错。最重要的是那七八位围绕着南红转的男人,个个仪表堂堂家境殷实,从事的都是文化艺术工作,拿得出手。有这样一群人在的舞会才配叫舞会,那种放着大喇叭,满场都是十几二十几岁的小青年摇头晃脑扭屁股的,在这些组织者眼里是上不了台面的,谁在家举办这种迪斯科舞会,老早被邻居举报到派出所去了。
茂名路这栋老洋房靠近复兴路,房子是去年归还的,一张产证上写了十七个人的名字,十五个在国外,在国内的是一对姐弟,姐姐江微73年从大丰农场病退回沪,弟弟江霄75年从黑龙江返城,都没结婚,也不打算结婚,和南红很投契。
南红到的时候,舞会上半场已经结束了,跳舞的人三五成群地在聊天。
“好几天没看到你,去哪里了?”江微迎上来笑道:“刚刚张经理还在找你呢。”
南红眼波流转,把在场的二三十个人都扫了一遍,心里一动。
“顾南红!”说曹操曹操到,张经理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想好没有?来不来我们服装公司上班?阿拉马上要搞一桩大事体!”
服装公司的张经理是南红去年春天在皮尔卡丹时装发布会上遇到的,当时金发美女长裙一撩,观众们吓得纷纷后仰,好像那裙子能撩到他们脸上似的,只有张经理和南红巍然不动,两人就这么惺惺相惜认识了。
张经理以为南红是海外归来的设计师,热情万分地邀请南红去服装公司参观。南红笑得不行,说自己只是普通女工,但是兴趣爱好相通,一来二去还成了跳舞搭子。南红每次穿的衣裙都被张经理一通猛夸,好几款他还拍了照片让设计师打版生产,格外畅销。用张经理的话说,现在国外时装的信息来源是比以前多了许多,但适合中国人身材肤色的却很少,而南红具备的是一种点石成金的天赋,她穿上身的款式,很衬人,是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特别适合量产。
去服装公司能做自己最喜欢的事,南红也动过心,但她有自知之明,她连高中都没用心读,虽然能裁剪能用缝纫机,但比起正规科班出身的设计师,她除了眼光好一点,别无长项,人又惫懒成性,职称肯定上不去,万一换了领导看她不顺眼,说不定砸了饭碗变成无业中年,赵彦鸿的爷娘还不知道要怎么怨呢。
南红一挑眉,笑着问:“真的要搞时装表演队了?”
“对,市里已经同意了,在下属八十个工厂选人,争取明年上场演出。”张经理热情相邀:“来吧,我们表演队的领队虚位以待。”
***
南红从茂名路出来后心潮澎湃,几乎忘了赵彦鸿的糟心事,不知不觉就回到了万春街。只见夏夜昏黄的路灯下挤着一簇簇人头,搓麻将的,打扑克的,下棋的,不亦乐乎,又有不肯睡觉的小孩子还在滚铁圈跳房子。不少人家还亮着灯,隐约飘来电视机收音机的声音,十分闹忙。
不知道是谁先看见了南红和她打了声招呼,一条路上不少街坊都抬起头追着南红的身影看,不多时又恢复如常,只是多了些窃窃私语。被这些同情的或幸灾乐祸的眼光盯着,南红才警觉起来,她皱了皱眉加快了步子。
“南红?”陈东海夹着公文包和南红擦肩而过,愣了愣才回头喊了一声。
南红一见是这么个尴尬的人,再一看,钱桂华缩在陈东海身后捂着脸低着头,便勉强点了点头:“嗯。”一个字敷衍完,就要拐进六十三弄里去。
陈东海赶紧拦住她,将今晚的误会一一道来,带着三分懊恼三分气恼三分羞恼,还有一份莫名其妙的得意。南红倒真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回事,费了好大的劲才绷住面皮没笑出声来,间中瞟了钱桂华几眼,又庆幸把自己那双和她脚上一样的皮鞋剪了,再听陈东海的口气似乎她应该和他同仇敌忾,一起批判爱人行事偷偷摸摸不上路,再一起得意于爱人没胆量出花头,不由得扬眉冷笑:“关我什么屁事?”
“怎么不关——”陈东海一怔,见顾南红袅袅婷婷转眼就消失在转角口。“怎么不关她的事呢。”他回过身,看见钱桂华就又来了气:“都是你这个女人惹出来的事!学学学,你学得像她吗?笑话!”
钱桂华垂头不语,不知怎么,想起康阿姨的一句玩笑话,这万春街里,喜欢顾南红的男人,一个文化站都挤不下。
***
赵彦鸿被顾北武顾东文审得头疼欲裂,三个儿子不时拆台,倒把南红平日在家里受的委屈都摊了出来。
“阿奶说了,姆妈不听话就该打上几顿,打了才老实。”
赵彦鸿赶紧解释:“真没打,我怎么舍得打她?!她老是打我,上次她非要挠我脸,我实在没办法才推开她,很轻的一下——”
“阿爷说,姆妈这么多年就知道花爸爸的钱,还老是给斯江她们买衣服贴补娘家人,爸爸就把工资交给爷爷奶奶。”
赵彦鸿涨红了脸:“就是工资给我爸妈而已,补贴和奖金一个月一百多块我都是偷偷给南红的,她还老拿这个气我妈——”
“阿奶老带着二妈和两个嬢嬢来偷姆妈的衣裳鞋子包包,姆妈把东西锁在橱子里,她们就撬锁。”
赵彦鸿没话了,半晌才低声道:“后来大门不是换了锁嘛。”
“她们还撬!”
他正晕头转向着,却听见楼梯上咚咚咚,跟着门口帘子一掀,南红进了门。
一屋子人都忙了起来。南红看也不看赵彦鸿一眼,摸了摸三个儿子的大头,丢下包:“累死了,我躺会儿。”
赵彦鸿追到大衣柜边上,被小舅子的眼神给盯得心虚,轻声喊了喊南红的名字,里头没回应。
顾阿婆叹了口气,见女婿傻不拉几的模样,有心宽慰他几句,又怕南红面子上下不来,便朝斯江斯南招招手。
***
“以后咱们吵架可以,绝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吵。”斯江结婚前提出这条。她从下就常见身边的长辈吵架,从来不顾忌她们小辈,离婚两个字动不动挂在嘴边,吐出来轻轻松松,收回去悄无声息,他们却不知道气头上的随口一句要让她们担惊受怕多久。
“以后咱们绝对不吵架。”斯南结婚前提出的比斯江更进步了一些:“因为我吵不了几句就要动手。”没等对方回答,立刻又补了一句:“万一我打你,你不能还手。”
两姐妹对这个夜晚的记忆有点偏差。
“大姨娘可生气了,一整夜都没理大姨父,大姨父一直在面帘思过。”斯南记得那夜大姨父苦哈哈地和赵家三个表哥一起睡在客堂间的水门汀上。她半夜起来用马桶,迷迷糊糊看见大衣柜边布帘子下露出一双大脚,还吓得尖叫起来,把全家人都惊醒了。
“大姨娘根本没生气,我进去的时候她还在笑。”斯江记得那夜大姨娘搂着她说什么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要她长大后千万记得广撒网慢挑细选,最好对方没爷娘没兄弟姊妹省得烦心事一大堆。她说那她以后选孙悟空,石头里蹦出来的,大姨娘笑得全身发抖。
后来这件事怎么不了了之的,姊妹俩却都没有印象。到了八月下旬,斯江从大连的舞蹈比赛中拿了少儿组的表演奖回来,西美要带着斯南回新疆,一家人凑齐了吃顿庆功加践行饭。这才知道,南红已经办了停薪留职,跑去服装公司上班了,人也住进了公司宿舍。
第八十四章
命运的每一个转折点其实毫无预兆。事后回首也许能想起蛛丝马迹, 然而因为无从比较选择不同路线的结果,孰好孰坏,也无法判定。
顾南红偶尔回忆起八零年的这个夏天, 总觉得口红事件仅仅是最后一根稻草,她迟早会离开工厂, 也迟早会离开复兴岛, 但她的确没有想过离开赵彦鸿和儿子们。她从不否认自己是一个好逸恶劳自私卑鄙的女人, 当年市里一派混乱, 家里缺钱少粮,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赵彦鸿, 换得相对富足安稳的生活, 以维持她终生唯一的兴趣爱好。
她并不觉得羞愧, 她付出了她自己, 生了三个儿子,也承受了来自公婆的轻视敌视, 来自妯娌小姑的嫉妒和流言, 来自工厂里一些男人不怀好意的觊觎和下流的暗示骚扰。这些她不怨,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只需捏住赵彦鸿一个, 他是她选的男人, 是她丈夫, 必须对她好。她嘴里骂他小鸡肚肠地盯着她不放,心里却是熨帖的, 她喜欢把眼光放在外面,放在那许多有趣的男性朋友身上, 但她男人的眼光却必须只放在她身上。
然而十几年过去了,世道变了, 城市变了,人也总是会变的。安逸的复兴岛,海员妻子和棉纺厂工人的身份吸引力急剧降低,五光十色的老市区迸发出了新的力量,蓝色军绿色的海洋变得七彩斑斓,上海的小年轻们和几十年前的她一样,热衷于追逐来自美国和日本的时髦。她可以坦然跨过四十岁,可以容忍眼角生出的细纹,但她不可以不时髦,不可以沦为土里土气的“普通人”,她不能容忍自己放慢脚步最后被这个新的上海甩下,因为她是顾南红。
离开复兴岛是必然的,她唯一的犹豫是对自己一个人回到市区生活的怯意,而仅仅是这样短短的几个月的犹豫,也使她对公婆、妯娌、小姑子和工厂里以往无所谓的人和事变得不可容忍起来,所有的嫌弃和厌恶突然被放大。这些又反过来变成推动她离开的原因。
南红一直觉得,全家只有大哥顾东文了解自己。西美和姆妈大惊失色,觉得匪夷所思,似乎她成了现代女陈世美,贪慕虚荣到了抛夫弃子的地步,十句有八句在指责她。北武作为弟弟,作为十几年来在万春街撑住娘家的男人,当然是维护她的。但他对于女人的了解实在太过贫瘠,虽然他说尊重她的决定,却依然会认为她对赵彦鸿和儿子们过于残忍有欠考虑。倒是善让还说了一句让她舒心的话。
“大姐,先是顾南红,才是姆妈的女儿,我们的大姐,赵彦鸿的妻子,阿大阿二阿三的姆妈。她得先做那个她想成为的自己。”
据说这话来自某位国外的女哲学家,说得太对了。顾南红敬了善让一杯:“谢谢,我这辈子就只想做顾南红。”
“你就想着你自己!”西美觉得她无药可救。
南红不在意她说什么,何况她说得也没错。
顾东文对于这个妹妹的确很了解,她骨子里和他是一样的,想好要做什么,别人拦不住,当年老头子在世,对她管得不是不严,关也关过,骂没少骂,没用。顾南红要买的料子要看的电影要约的会,都刻在她骨子里,拦得住一时,拦不住一世。他只能由着她去,仔细看着些,警告她还不如警告那些男人。对于顾南红迟早会离开复兴岛回来市区这件事,顾东文比南红自己知道得更早。至于她会不会离开赵彦鸿,顾东文不在意,他阿妹高兴就好,夫妻间的事只他们自己清楚,没心思的,迟早会走人,留不住的,迟早得放手。
他只担心她住宿舍里安不安全,身边有没有心怀叵测的人,于是特地抽空去宿舍看了好几次,没两回就跟门卫爷叔、清洁阿姨还有同一楼层里的小姑娘们成了熟人。谁不喜欢顾东文呢?顾家阿哥卖相好,面孔笑眯眯,酒窝甜丝丝,对谁都亲切,来宿舍里探望顾副领队,他总会带上水果饮料一堆,看见的都有份,从来不肉麻钞票,大手一挥,常请年轻人看电影喝咖啡。因为顾家阿哥,大家对看起来不好接近有点清高傲气的顾副领队都友好了不少。
流言还是有的,张经理的爱人借故来了宿舍好几次,徐领队的老婆也来了两回,上级单位里来看她的干部就更多了。南红心里都有数,她是凭空掉下来的副领队,手工业局刘局长亲自腾出半个小时跟她谈话后拍板的,也算“上面有人”,走的谁的关系,张经理从不讳言,逢人就喜滋滋地自夸为伯乐。南红没空理会,她经验丰富,这种事理会了也没用,做成事,做好了才有用。
离正式成立只剩下两个多月的时间,要从服装公司下属八十个工厂的三万多个工人里选出二十个左右的男女演员,还不能大张旗鼓地明说,只能和厂长、书记通气,一家家工厂一个个车间看过去,看中了,叫出来一个个面谈,做思想动员。工厂里的女工们长得合格的,驼背含胸居多,仪态这个种子还没播下,要开花结果起码得十年八年。好不容易说动了人,放在哪里培训,需要哪些老师来培训,培训些什么内容,还要和戏剧学院的老师们商榷。整个公司里,除了张经理,几乎没人知道“时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发布会又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不用晾衣架和模特展示要活人穿着衣服走来走去,到底用什么标准选人,表演队会不会走上歪路,一百样问题冒出来,人人都要问。
筹备组一共只有七八个人,个个忙成陀螺。南红急得秋燥上火,燎了一嘴的泡,化妆发型都顾不上了,架了一幅黑框眼镜,每天换顶帽子遮掩不成型的头发,涂个口红踩着平底鞋就出门,忙到深更半夜才回宿舍。礼拜天通常也得花半天和几位老设计师看图看打版。以她的眼光,这些还都算不上“时装”,但服装公司要的不是她觉得,要的是经销商们觉得,要的是全国的销量,要的是卖得出去卖得火的款式。
南红头一次明白了北武说的话:你再喜欢的一样事情,变成工作后难免就没那么喜欢了。因为不再是她自己就能说了算的事,方方面面,琐碎太多,约束太多,她得适应别人适应公司适应产品。一次次争论,一次次怀疑,一遍遍解释,南红也会动摇,甚至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适合出来做事情,而这个事情又和她想象中的相距甚远,完全不潇洒丝毫不风光,苦得要死累得要命天天肚子里一包气。
若干年后斯江好奇地问:“大姨娘你那时候到底怎么坚持下来的呀?”
南红翻了个白眼:“要面子呀,去几天就不干了,你姆妈不知道要怎么笑话我。”
斯江真没想到大姨娘的事业版图里,最大的功臣竟然是自家姆妈。
谁也没想到,对于南红的出走复兴岛事件,最高兴的竟然是赵家三兄弟。姆妈到了市区住,约好每个礼拜天下午请他们看电影逛马路吃晚饭。于是每个礼拜六的下午,三兄弟放了学背上书包就直接来万春街,吃景生做的饭,去东生食堂打下手,跟着斯江去中福会少年宫白相,一个月里把长风公园中山公园西宫玩了个遍,每人口袋里还装着爷老头子给的两块洋钿零用钱,简直是既有钱又有闲,吃喝玩乐啥都行,美上了天。小舅舅小舅妈住在复旦大学,还特地抽空回来接他们几个去大学里玩了一次,回到复兴岛又可以吹上一个月。最好的是姆妈待他们比以前还好,也不威胁扣他们钱了。
南红挺内疚:“没办法了,姆妈上班忙得来要死,只好多给你们几块钱零用。”
阿三大头靠在南红身上蹭:“那姆妈你再忙一点,钱再给我多一点,再多给两块就好了。”
“想得美!”南红无视儿子的得寸进尺,揪着他的耳朵警告:“零食不许吃啊,甜的不许吃,哪能又胖了噶许多?裤子都撑破忒了,难为情伐侬。”
“我这不叫胖,叫结实。”阿三挤挤胸:“周叔叔说了,这叫结实沟。”
“放屁!”南红一巴掌把结实沟打成飞机场:“胖就长不高,男小伟一米七以下就是残废,懂伐?”
阿大挺了挺胸:“姆妈,我一米六十五了,舅舅说我还能长。”
“顾景生多高了?”
“他就比我高一点儿。”
“高多少?”
“真的就一点儿。”
“你比他胖多少?”
“一点儿,真的也就比他胖一点儿。”
“二十斤肥肉买回来多大一坨你好意思叫一点儿?!”南红恨铁不成钢,罚他们三个不许吃晚饭,把他们送回万春街睡觉。
半夜顾家五斗橱上的饼干桃酥米饼桂花糕被一扫而空,连大半瓶花生酱都没逃出毒手。
第八十五章
和往年一样, 斯江问姆妈能不能让斯南也留在上海上学。和往年一样,西美依然回答不行。再怎么哀求再怎么哭,还是不行。
那些拿不上台面的不得已始终存在, 钱是一桩,人也是一桩。斯好放在陈阿爷陈阿娘身边, 虽然老人家嘴上说不用给钱, 但当年斯江的生活费一个月三十块从没断过, 如今十年过去了, 给顾阿婆的还是三十块,总不能到了斯好这里反而断了。于是一个月六十块雷打不动是要拿出来的。
陈东来这两年油田里光景好了不少, 到手能有一百出头, 西美自己进了教育系统, 一个月三十一块, 比在连队里还少了几块。要是斯南也留在上海,得多读一年幼儿园七岁才能入学, 万春街旁边的街道幼儿园, 一个月要五块钱伙食费另算, 但在沙井子斯南已经可以顺顺当当读小学二年级了, 起步比别人早两年, 将来也能比别人早上班两年。
西美心知肚明斯南比起斯江和斯好是吃亏了, 但也没办法, 没有让舅舅们养外甥女的道理,她要脸。斯南倒不在意, 她刚摸到了上学的门道,要再回去上幼儿园重读一年级她才不乐意。但她绝不承认自己不想离开也离不开姆妈, 只能是姆妈离不开她。
“吾要陪姆妈的呀。”斯南叹着气安慰阿姐:“外婆有你,阿娘有斯好, 大舅舅有大表哥,小舅舅有小舅妈。要没了我,姆妈多可怜啊。”
斯江眼泪默默流:“姆妈有爸爸的呀。我们都在上海,你一个人在新疆,塞古(可怜)伐!”
“爸爸去年只回来过四次!连过年加在一起都不到二十天。”斯南摇头:“阿姐你不要太想我,实在想了就写信打电话呗。”她扭头看向往她包里塞零食的景生:“大表哥你要想我的哦,一定要很想很想我,知道吗?”
景生嫌弃地白了她一眼,拍了拍她的小包包:“五香蚕豆别带了,你门牙掉了两颗,啃蚕豆大牙容易爬出来,会变兔子。回去后少啃骨头,别吃螃蟹。”
刚掉了牙的斯南乐了:“我们从来没抓到过螃蟹!平平哥哥不行——不是这里的平平哥哥,是沈青平那个平平哥哥,大概我们阿克苏没有螃蟹?”
斯江气得找了把榔头出来,包上厚厚两层布,把蚕豆敲得粉粉碎,放到玻璃瓶里交给斯南:“这就能吃了,去放好。”
斯南大喜,抱着斯江一顿猛啃:“就晓得阿姐对吾最好了!吾最欢喜阿姐了。”
斯江心里这才舒坦了:“本来就是!”不免得意地瞟向景生。
景生笑眯眯递给她一袋子小核桃:“包里还能装一瓶,你对南南最好了,对伐?”
斯江:“???!!!”
景生眯眯笑着回到阁楼,听着楼下传来愤怒的榔头声和斯南快活的嗷嗷声,觉得顾北武和善让之间常拿来开玩笑的那句北方话特别顺耳:小样儿,还治不了你了?
***
有了陈斯好这么个小东西,陈阿爷几个月心脏都跳得很规律,天天笑嘻嘻地抱着孙子在弄堂里走来走去,彻底贯彻了抱孙不抱子的原则。顾阿婆白天没事也要去看小外孙,陈阿爷默默打起游击战,没办法,肉团子就这一坨,别人多抱了他就少抱了,这亲家母不识字啊,抱着陈斯好除了乖乖肉心肝肉一顿亲,还能做什么,他就不一样了,他每天带着斯好出门都是有严密的计划的。
祖孙俩每天出门,先谈天气,再认门牌号码,报栏前国际新闻国内新闻上海新闻一一精读,各条支弄里退休老干部们见多识广,有助于孙子见世面。象棋围棋军旗都要从小耳濡目染,麻将是不好碰的,扑克牌也没啥意思。弄堂里今年出生的小鬼头多啊,从小要有好朋友,但是朋友也要精挑细选,爷娘没文化的,点点头摇摇手各走各路就可以了,爷娘有文化的,要停下来深入交往,小朋友握个手,咿咿呀呀轧轧山湖,长大了肯定更加熟悉嘛。
为了减少顾阿婆的影响,陈阿爷曲线救孙,时常约上单位老同事们去东生食堂吃个饭喝点酒,顾东文一忙,顾阿婆就忍不住要去帮两天忙。陈阿娘看不下去,说他越老越小气,对不起亲家母,索性晚上抱着斯好去顾家串门,省得斯江跑来跑去。
新学期开始了,经常看到赵家表哥们的斯江已经给斯南写了三封信。四个月大的陈斯好,吃奶粉吃得胖成个球,三个下巴层层叠叠挂在胸口,口水晶晶亮,拼命低头去啃自己的拳头。暑热还没消,阿娘夜里已经给他套上了钩针小马夹,热得他头发湿漉漉,大眼睛也湿漉漉的。斯好大概记住了斯江,每天到点抻着脖子往外看,嘴里咿咿呀呀的等着阿娘抱他去看阿姐。
斯江承认婴儿时期的斯好比婴儿时期的斯南要可爱漂亮得多,但奇怪的是她虽然喜欢斯好,却完全没有像喜欢斯南那样喜欢。也许因为她长大了,她比斯好大整整十岁,她有太多要做的事,又或许她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渴求成为一个好姐姐。斯江为此自责过几次,甚至忍不住偷偷去问大舅舅。
“我是不是不是一个好姐姐了?”
顾东文哈哈大笑,刮了刮她的鼻子:“想想你小舅妈说你大姨娘的话,你先做好陈斯江,再去想别的。”
斯江疑惑:“我就是斯江啊,我为什么要先做好我自己?还能怎么做好啊?”
“那你就学学景生,他就不想做你的好表哥,不想做我的好儿子,他只管做他的顾景生。”
“可景生表哥就是斯南的好表哥啊。”斯江还是不懂:“他——他对舅舅你不好吗?”
斯江觉得景生表哥对大舅舅是那种偷偷的好,有点像小舅舅对外婆的那种好,嘴上不怎么听话,还总惹人生气,可那种好比嘴上的好贴心多了。大舅舅的衣服都是景生表哥洗的,扣子掉了也是他缝的,大舅舅辛苦了一整天回来能喝上汤,有时候是甜汤,有时候是咸汤。早饭都是景生表哥在帮外婆弄,饭店里狮子头要斩的肉,要洗的排骨,也是他每天放学回来就准备得妥妥当当。他一有空就去饭店里帮忙。比起景生,斯江很惭愧,她做得实在太少了。可是每次她也想帮个忙,总被他嫌弃,要么嫌她慢,要么嫌她力气小,要么嫌她什么活都不会干。
“你还是去看书吧。”后面会加一句:“不想考过赵佑宁了?”
“你还是去陪斯好玩吧。”后面会加一句:“免得越帮越忙。”
“你还是去练功吧。”后面会加一句:“拉筋时别鬼叫。”
气人,这人要么不吭声,一开口就让她一肚子气。斯江不由得暗暗佩服斯南,斯南就可以乐滋滋地坐享其成,她在家的口头禅是“大表哥来帮我这个,大表哥来帮我那个。” 景生怎么说她她也不生气,回嘴能回一箩筐。斯江隐隐觉得景生说斯南的口气和说自己的口气是不同的,他说完斯南还喜欢刮她一下鼻子,揉她一下头发,很亲近很自己人的那种。
斯江想来想去,私下偷偷装作无意地和外婆说笑:“南南啊,从小就想和大表哥结婚,笑死人了,表哥和表妹怎么能结婚呢。”
顾阿婆笑哈哈:“怎么不行?又不在一个户口本上,景生是你大舅舅的养子,又不是你们的亲表哥。哎,南南人小鬼大,眼光好拎得清,她那个脾气啊,也就景生制得住,啧啧啧。要能把她塞给景生,你姆妈要笑死了。”
斯江第二天看景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两人又成了对头冤家,虽然一起回家一起去中福会,但是一前一后谁也不搭理谁,相隔至少五米远,好在一条直线的中点上有个不知疲惫的赵佑宁。
国庆节放假前,赵家三兄弟跟着赵佑宁和景生斯江一起去少年宫,走到万航渡路愚园路口,碰到一群初中生。
“顾景生——!”远远的一个高挑的女孩跑了过来。
斯江一眼认出是那个溜冰输给景生的吴筱丽,立刻警惕起来。赵佑宁也紧张地问:“她是不是来找我们麻烦的?”
景生双手插袋,淡淡地吩咐:“你们先走,我一会儿就来。”
吴筱丽笑嘻嘻地走近了,还和赵佑宁斯江打了个招呼。斯江慢慢地蹭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却见那个女生笑得很开心,景生从书包里拿出什么东西递给了她,她小心翼翼地收好了,两人又说了几句话。
很快吴筱丽一路小跑超过了她们,还得意地看了斯江一眼。
景生也追了上来。
阿大搂住他的肩膀:“你和她要好了?女阿飞找你做男朋友是不是?”
景生拍开他的手:“瞎三话四。”
“那你们说什么了?”阿二也凑上去问。
“没说什么。”
“你给她什么东西了?我都看见了,一张纸,哈哈哈。”阿三乐得不行:“肯定是她写给你的情书,被你退回去了吧。”
“不是,不是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景生不耐烦地加快了步子。
斯江扭过头,见对面路口的吴筱丽还在朝这边挥手,她的爆炸头拉直剪短了,看起来清清爽爽的,笑起来还挺好看。
斯江急走了几步,赶上了景生,咳了两声:“不是说要离垃圾远远的吗?什么嘛。”
景生一怔,慢悠悠地回了一句:“关你什么事。”
斯江猛地扭头瞪了他一眼,抬起下巴哼了一声:“是不关我的事。”
从现在开始,我要是再搭理顾景生我就是小狗。十一虚岁的陈斯江狠狠地立誓,她忘了她生于庚戌年,属狗。
第八十六章
这天夜里斯江趴在床上写日记:
1980年9月27日 星期六晴转小雨
风吹一片叶, 万物已惊秋。——杜牧(唐)
下午明明还是大晴天,晚上突然下起了雨,雨丝飘在脸上凉飕飕的, 秋天来了。国庆节有三场汇报演出,市里一场, 区里一场, 学校一场, 还要去电视台录一台节目。我不太想参加合唱队了, 如果跳舞和唱歌只能选一样,我宁可选跳舞。如果能两个都不选就更好了。
跳舞真苦, 而且我觉得我不能跳得更好了。这次去大连, 我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意义, 那些叔叔阿姨大姐姐大哥哥跳得实在太好了, 我得的表演奖其实就是个安慰奖,唉。他们每天都要练习八个小时, 我肯定坚持不住, 而且比起那几个姐姐, 我的头身比不太优秀, 这要怪爸爸, 我和斯南斯好都是大头。唉, 反正我的理想也不是成为舞蹈演员。
有时候想想, 我和赵佑宁有点像,他也不喜欢弹琴, 可是没办法,只能一直弹。我没那么喜欢唱歌跳舞, 也没办法,虽然没有人用针扎我, 但是我才说了一句不想继续参加合唱团,姆妈就好像天都要塌了一样。其实演出就是那么回事,没什么了不起。唉,我都不敢说不想跳舞。如果不唱歌不跳舞,我也不知道要去学什么别的,算了,“擅长”那个栏目后面有个唱歌跳舞好像看起来还不错。唉。
今天有四个“唉”了,唉,凑齐一巴掌算了,谁让我还遇到一件特倒霉的事呢,那个女阿飞吴筱丽,呵呵,突然变成了某某人的“朋友”了,真是奇怪。当然,他爱和谁做朋友,不关我的事,他又不是我的亲哥哥,连亲表哥都不算,我干嘛要管他呢。反正他成绩好,老师也不管他交没交坏朋友。大舅舅嘛,我是不会打小报告的,二表哥他们哇啦哇啦说了很多,我觉得大舅舅好像也不关心这件事,他一直觉得某某人做自己做得挺好的。那好吧,将来真的被坏人影响了,被骗了,也不关我的事,都是他自找的。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是不和某某人说话的第一天,我要坚持住,对了,还要告诉斯南,人都是会变的,变好很难,变坏很容易,她在新疆也要注意。
大衣柜被敲了几下,斯江赶紧合上日记本。
“鸡汤小馄饨吃伐?”景生掀开门帘探了探头,却见斯江猛地把日记本往枕头下塞,扭过身子警惕地看着他。
“覅吃!”斯江有点心虚,翻身盘腿坐了起来,摊开毛巾被抖了两下:“吾要睏高了。(我要睡觉了。)”
见她气囔囔地背对着外头躺下,景生淡淡地道:“正好一人一碗,夜里饭店带回来的鸡肉,拆了鸡丝,还有点干丝,用鸡汤一道煨过,刚刚摊了张蛋皮——”
咽了好几下涎唾水的斯江一骨碌爬了起来:“浪费勿大好,外婆又要肉麻(心疼)了。”算了,明天才是不和他说话的第一天,今晚不算。
景生偏开身子,还是被斯江刚洗完的头发甩了一脸湿哒哒。
“哎哟,谢谢侬!”斯江随手拢起长发,狡黠地一笑。斯南的口头禅真好用,嘻嘻,活该。
景生莫名其妙地捞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这家伙没吃馄饨先吃了火*药?戆呵呵的。
四碗小馄饨冒着热气,早上剩下的炒花生米和萝卜干现在看看也很诱人。顾东文把记账本和一卷卷的钞票粮票推开来,起身去洗手。斯江仔细看了看,九月份已经做了三千块出头,很替大舅舅开心。
“舅舅,明天我可以去银行排队换零钱。”斯江自告奋勇:“早上电视台彩排,大概十一点钟结束。”
“没事,景生明天去换,换好了去电视台接你,你们一道来店里吃中饭。”顾东文笑着说:“他下午中福会有课,上好课去游泳,你要不要和景生一起去游泳?上个礼拜你小舅妈送了你一件游泳衣,下过水没有?”
顾阿婆吹了吹调羹里黄澄澄的鸡汤:“送来第二天我就洗好了,到底是体育用品商店里买的正规货,质量老好的,一点也不褪色,隔壁老刘家孙女那个泳衣,汏一趟,一脸盆红彤彤的水,吓死人。”
斯江苦巴巴地叹气:“我不会游。”要不然上次龙华水战她肯定也要参加的。
“让景生教你。”
景生眼皮一撩:“我只会你那种教法。”
斯江呵呵笑:“不用不用,我还是回来练舞吧,老师说有几个细节要再认真抠一下。”
顾东文想想自己当年把景生一次次丢进水里不给他上岸的情形,摸了摸鼻子:“对了,那个版纳的小姑娘,你东西给她了没?”
“嗯,今天正好遇到,给了。”
斯江一不小心把大半只小馄饨囫囵吞下了肚,从嘴里烫到喉咙再一路烫到心里,她嘶嘶吸气,搁下调羹去拿水喝,紧张地竖起耳朵,偏偏对面的一大一小只管闷头吃,没下文了。这顿宵夜吃得斯江抓心挠肺的,吃完了还坐在台子边上陪着顾东文算账,好不容易等景生收拾完上了阁楼,她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阿舅,那个版纳的小姑娘,你们给她什么了?”
顾东文一愣,酒窝慢慢深深地凹了下去。
阁楼口却传来景生的嘲弄声:“说了不关你的事,陈斯江。”
顾东文无奈地笑着耸耸肩:“那家伙不让说,囡囡别生气啊。”
斯江小脸涨得通红,手脚都有点发麻:“不生气。”她听见自己声音有点抖,想站起来回里间去,又觉得这样走了太丢脸。
“阿舅,我帮你再数一下粮票吧。”斯江把拿一沓子一沓子的粮票拿了过来,橡皮筋半天都拆不开,粮票上忽地泅湿了一个小圆点。
不一会儿,景生从梯子上滑了下来,倒了杯水喝,又在五斗橱抽屉里翻了翻,这么围着吃饭台子转了好几圈,见斯江一直低头数着粮票,没像往常那样发脾气或者瞪自己讽刺几句,反而有些不自在,再看顾东文正一脸幸灾乐祸地对着自己眨眼睛,他眼皮一跳,几步蹿回了阁楼上,拿了本书躺下,随手翻了几页,又觉得自己信守对别人的承诺是没错的,就是刚才说话好像冲了点,但谁让她故意用湿头发甩他脸了呢。平时谁都宠着她让着她捧着她,惯得她,受不了一句重话,他还就偏不让着她捧着她宠着她。景生鼻子里哼了一声,搁下书,却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斯江若无其事地跟顾阿婆说:“外婆,我差点忘了,中午我不去舅舅店里了,回来吃中饭,班上有几个同学说好要来做作业。”
景生便抬头瞥了她一眼。
顾阿婆忙着剥蛋壳:“哦,那景生就不用去电视台等你了?”
“嗯。不用。”斯江几口喝完粥:“外婆,我先走啦。”她背上练功包急匆匆地出了门。
“嗳!你蛋还没吃呢!囡囡——”顾阿婆追出去两步,越想越不对劲,回过头来看看景生:“你们两个又不好了?吵架了?”
“没。”景生慢吞吞地继续喝粥。幼稚,谁会和她吵架。
***
国庆节,北武和善让带着顾阿婆和斯江坐周善礼的车去南京和周家的亲戚朋友见一见,顺便玩一玩。景生留在家帮顾东文的忙。
因为中央电视台、各省电视台和报纸杂志都报道过,东生食堂堪比一大景点,不少游客都抽空来体验上海家常菜的滋味,各省市机关组织前来观摩学习的人也不少,两父子从早忙到晚。市里区里街道也很重视这次宣传机会,节假日专为烈属孤寡老人送菜的菜场工作人员特地上*门*服务,猪肉提供单位团体价格,水产品也保质保量,全方位保障这面“个体经济”的红旗能代表上海大放异彩。
等北武他们从南京回来,上学的上学,开店的开店,带孩子的带孩子,一眨眼便入了冬。斯江和景生闹了两个月别扭,已经明显到连赵佑宁都发现了,他两头劝,两人却都说没事,但照旧互相不说话,几乎连看也不看对方。赵佑宁又劝了两次,发现斯江连他也疏远了,多了学校另外两个参加合唱团的小姑娘和她一起走,女孩子们走在前面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他和景生盛放他们吊在后面,倒是阿大阿二阿三两边吃得开,每次买些小吃零食送上去,都能换来一堆谢谢。
景生头一次发现女生的心眼居然能小到这种地步,一件和她完全无关的事,她能气成这样,气这么久,真是匪夷所思。他以前还觉得姆妈生顾东文气的时候有点蛮不讲理,现在才发现姆妈真是太讲理了,她生气是以小时为单位的,最多一两天不理睬顾东文,但还记得给他做饭,哪有像陈斯江这种几个星期几个月憋得住不跟人说话的。他和她有仇?但景生也清楚斯江憋到这个份上,貌似大概可能会一直和他别扭下去了。他有几次在学校楼梯上遇见她,想跟她讲几句,这人倒好,看见他跟看见鬼似的,不是急匆匆甩脸色擦肩而过,就是调头扬长而去,真是可笑又可气,全世界就得都顺着她?凭什么呢,景生心里渐渐也憋了一股气,便也无视起斯江来。
顾阿婆私下愁啊:“唉,这两个小冤家又是怎么了呢。”
顾东文呵呵笑:“长大了呗。”
“你去跟景生说说,他是哥哥,又是男孩,要让着妹妹一点,一个屋子里都不说话,像什么呀。”
顾东文笑弯了眼:“随他们去,多好玩。”
他都看在眼里,两个孩子装作毫不在意对方的模样,其实天天留心着对方在干什么,耳朵也竖着,看个《加里森敢死队》还要借着他和老人家的嘴讨论剧情,实在太好笑。少年意气,也只有年少无忧的时候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这么费神了,顾东文才舍不得不看戏,更何况还是景生的好戏。只不过这家伙从小没有玩伴,也没和差不多岁数的女孩子相处过,明显缺了根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窍,那么点小事都不知道去哄哄妹妹,将来谈女朋友有的苦头吃。
顾阿婆却担心斯江,平时最好说话的小姑娘,怎么钻进牛角尖里能呕这么久的气呢,倒有点像王文娟演的那个林妹妹了,不好,实在不好。要说女小宁呢,最好是斯南那样没皮没脸没心没肺的,不伤心不伤神也不伤身。顾阿婆想想,倒不只有景生制得住斯南,也只有斯南那样的才吃得住景生。她像斯江这么大的时候,家里已经开始替她相看亲事了,男女相处之道,持家之道,老娘时不时就要教导几句,姊姊们回来也会跟她说。可惜南红西美这一辈,一听她开口就嫌弃是旧社会的封建糟粕。糟粕啥啊,这女人生下来,不就得和父母长辈兄弟姊妹、丈夫公婆妯娌姑嫂相处,万事求的是个舒坦,谁还能一个人到老不成。她有心跟斯江提几句,却被儿子给堵了回去。行行行,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孙自有儿孙难,她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不多嘴了。
第八十七章
小孩子是很奇怪的物种, 不记仇的时候哭过就忘,记起仇来能记一辈子。景生这个“某某人”并没有再出现于斯江的日记里,对斯江而言, 当初事情的细节和羞窘的感受其实已逐渐模糊了,唯独“不理他”日复一日地重叠累加, 变成了习惯。
每天上学, 景生远远地跟在斯江后头, 看着她身边逐渐多出几个女同学, 一群人说说笑笑地进校门,放学后又看着她们一群人慢慢变少, 最后斯江独自拐进六十三弄时常常回头看一眼, 这时景生就会停在小人书摊前翻翻书。他觉得无论斯江怎么不讲理, 他还是要信守和顾东文的约定, 只要眼睛看得见,就算“一道走”了。
十一月七日立冬, 正巧是景生十二周岁生日, 顾东文说回了上海还没给他庆祝过生日, 今年要好好过一下, 特地通知了北武善让南红他们也回来吃饭。顾阿婆早早地就提醒斯江记得给表哥准备一份生日礼物。
斯江心里一百个不乐意, 还是不得不揣着外婆给的大团结去了新华书店。转了半天, 照着善让开给她的书单, 倒先给自己买了好些书。
这学期开学前,善让送给斯江一套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的《飘》, 斯江囫囵读完后,就彻底告别了《儿童文学》和《少年文艺》, 迷上了小说,可身边没有人和她探讨那些她还看不懂的内容, 只能在日记里写下许多复杂又矛盾的读后感,一会儿钦佩郝思嘉的勇敢坚强,一会儿责怪她不该继续喜欢阿希礼,毕竟他已经是韩媚兰的丈夫;一会儿觉得白瑞德是个美国阿飞,配不上郝思嘉,一会儿又觉得白瑞德实在是个好爸爸好老公。书里不少关于亲吻和情*欲的词句段落令她脸红心跳迅速跳开,因为郝思嘉读起来和自己的名字有点相似,斯江不自觉地代入了小说中,感到了一丝满足和兴奋,又无端有些羞愧。
“我们俩真可说是天生的一对,因为你和我一样,为人冷酷、贪婪而又无所顾忌,在所有认识你的人中,只有我在看清了你的真实面目之后还会爱你。我爱上了你,因为我想碰碰运气。”
斯江抄写了不少书中的句子,像白瑞德所说的这个,她无法想象也不能理解。当然,人人都喜欢郝思嘉,她那么漂亮,勇敢,什么也打不倒她,但她的确又有那么多缺点。爱是什么?为什么会要靠运气呢?斯江企图从自己的生活里去挖掘类似的人或类似的情感,然而一无所获。她隐隐觉得景生是冷酷又无所顾忌的,然而一旦把他和小说联想到了一起,斯江自己先不能忍受了。他也配?呸!也就长得好看有点像而已。
书什么都好,就是太贵。一本将近六百页的《简爱》要两块钱,四册的《基督山伯爵》要四块,四册的《红楼梦》也要三块七。一张大团结吃吃小馄饨生煎馒头油墩子能吃一个月,在书店转几圈就没了。但是小舅妈说了,有的书借来看看就行,有的书一定要买回来,随时随地想看就能看,每次看收获都会不一样。斯江最后才咬咬牙给景生选了一本五毛七分钱的《星际旅行》,她猜男生应该都会喜欢这类型的书。
趁着景生每晚出门蹓跶的时候,斯江认真地选了一套黄山风景的年历画开始包书,剩下最后一本《星际旅行》,她本来没打算包的,在扉页写上生日快乐四个字,想想既然是礼物还是帮他包上算了,还没包完,赵佑宁急匆匆找上门来,说因为万春街的公用电话下了班,斯南从阿克苏打电话打到他家里,有急事。顾阿婆怕景生回来家里没人进不了门,只好让斯江先去佑宁家接电话。
“叔叔好,阿姨好。”斯江平息着呼吸,礼貌地打招呼:“对不起,打扰了,实在不好意思。”
“斯江是吧,你好啊,没事没事。”赵衍笑着把一杯温水放在电话机边上:“慢慢说,不急。”
赵佑宁的姆妈吴熙微笑着点了点头,手里的鸡毛掸子温柔地滑过钢琴。斯江一身微汗突然就变凉了,总觉得她刚刚才放下了缝被套的大针。
斯南在电话里哇啦哇啦了两分钟,斯江才弄明白,原来阿克苏的上海知青们又闹出大事了,姆妈下午就被孟阿姨和曹阿姨叫了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沈青平他们全跑来宿舍,四个小孩还没吃晚饭,学校里也乱成一团,陈校长梁主任拦不住那些要去县城的老师,吵翻了天。
斯江急出一头汗,问她有没有打电话给爸爸给小舅舅。斯南说爸爸办公室没人接电话,小舅舅的电话她不记得了。斯江让她带着沈青平他们去梁主任家待着,先问梁师母要点吃的填肚子,姆妈肯定很快就会回去,又再三叮嘱她千万不要跑出学校也不要搭车去县里看热闹。斯南保证自己会乖乖地等在学校,最后才问大表哥在不在,她想和他说句生日快乐。
“我昨天画了一张画寄给他呢,我画得可好了,真的。”斯南叹了口气:“可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收到。阿姐,你记得让大表哥回信给我啊,你告诉他,他要是还像上个月那样喜欢我的话,也要回三封信给我,我写了四封信呢,那我先挂啦。”
挂了电话,斯江才发现电话机边上又多了几样小点心。赵佑宁一脸关心地问:“南南没事吧?”
“没事的,应该没事的。”斯江心里也没数,努力扯着嘴角笑了笑:“请问我能再给我舅舅打个电话吗?”
“可以的,你打吧。”赵佑宁热情地拿起话筒递给她,斯江却没接。
赵衍抬起头,见这个极好看的小姑娘正犹豫着等大人发话,便放下手里的书柔声道:“打吧,我家电话可以直接拨长途电话的,知道怎么拨北京的电话号码吗?”
斯江这才接过话筒:“谢谢,不用打长途电话。我舅舅舅妈这学期在复旦大学学习,过了年才会回北京。”
赵衍笑了,这么巧。
没能找到阿舅,斯江失望地搁下电话道谢告辞。
“我正好在复旦工作,要不你告诉我你舅舅的名字和电话,明天我去学校帮你转告他?”赵衍看得出在儿子在自己身边转悠来转悠去打的什么主意。
斯江眼睛一亮:“谢谢赵叔叔!”
赵佑宁送斯江进了万春街弄堂才往回走,还没进家门就听见父母又吵了起来。
姆妈的声音有点尖厉:“伊心思勿放勒钢琴上,倒去关心女同学屋里厢格事体,电话号头连新疆宁都晓得,要好好交港伊!侬有空帮忙,为撒没空监督伊弹琴?(他心思不放在钢琴上,倒去关心女同学家里的事,电话号码连新疆人都知道,要好好说说他!你有空帮忙,为什么没空监督他弹琴?)”
爸爸的声音照旧是没有温度的:“一万个小宁学钢琴,只出得来一个得奖格,侬弹了几十年,有多少宁认得侬?科学家工程师是勿一样格,是真正为国家做贡献,港了侬啊勿懂,侬格教育方法太恶劣,再继续下去,日脚勿要过了。(一万个孩子学钢琴,只有一个能得奖,你弹了几十年,有多少人认识你?……说了你也不懂,你的教育方法太恶劣,再继续下去,日子没发过了。”
姆妈冷笑道:“勿过就勿过,明朝就去领离婚证,儿子归吾。”
“儿子勿可能跟侬,会被侬弄色格。(会被你弄死的。)”
……
赵佑宁在楼梯口静静站了会儿,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凉风习习拂过脸庞,他有点羡慕斯江,她外婆她舅舅对她那么好,而且爸爸妈妈都不在她身边。他也渴望那种自由自在,偏偏其他同学却无比羡慕他。楼上的争吵声渐停,赵佑宁故意把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把楼梯踩得咚咚响,进了家门就坐到了琴凳上,打开琴谱,深呼吸了几下:“还没到九点,我再练会儿琴。”
吴熙一怔,瞥了丈夫一眼,轻轻站到了儿子身后。
黑白键盘飞快跳跃,一连串音符欢快地流泻,斯卡拉蒂的《D大调奏鸣曲》在康家桥弄堂里响起,给这微凉的秋夜增添了一份明朗的光彩。
“注意下面的快速交叉——”
“手指关节支撑好,旋律声部再明亮一点。”
“四指的力量加强,加强,再加强一点。”
吴熙的指点比往常温柔了许多。
***
回到家的斯江急急忙忙说完阿克苏的事,又把斯南要景生回信的事也说了。顾阿婆叹了口气,扭头朝阁楼上喊:“景生啊,斯江说,斯南让你记得回三封信给她。”上面传来一声“嗯。”
斯江这才注意到桌上摊开的年历画。
“咦?书呢?外婆,你看到这上面的书吗?就是那个——礼物。”
“哦,景生拿上去了,他说不用包书皮,麻烦。还说谢谢你,他本来也想买的,太贵了,一直没舍得。”
斯江嘴角抽了抽,贵什么啊,才五毛七。
顾阿婆又叹了口气:“自古以来书就比肉贵,那几本书看看不厚,能买四斤猪肉呢。我看你不是对景生挺大方的嘛,还闹什么别扭啊,阿哥阿妹自家人,快点去和好,晓得伐?”
“???”斯江拿开最上面的年历画,才发现她包好的一套《基督山伯爵》也不见了,只留下被撕得很难看的四张破书皮。
景生的头从阁楼里探了下来:“谢谢。”
谢侬只头!!!
斯江捏着崭新的破书皮怒目圆睁瞪着某某人,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
景生是真的被四块钱感动了,主动求和:“爷叔说《基督山伯爵》特别好看,等我看完就借给你看。”但是一定要记得还。
我的!基督山伯爵是我的!斯江在心底嘶吼。
这晚,脸皮比城墙还厚的某某人再次出现在了斯江的日记里。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凌晨四点半, 景生惊醒过来,压在手臂下的书咣当掉在木地板上,一声闷响。
阁楼床矮, 他手一伸就把书拿了上来,侧耳听了听, 楼下黑漆漆的没动静, 顾东文应该已经去长寿路菜场了。
这个点醒来很难再睡得着, 刚才做了什么梦他已经记不清了, 大概是梦到姆妈了。昨晚顾东文啰哩啰嗦地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往事,又怪他只顾着看书不搭理他。
景生皱了皱眉又翻了个身, 他还是没法自在地说起她, 平时不去想就还好, 想起来提起来看到照片就说不出的难受, 掉不出眼泪,也不像以前那种钝钝的疼, 就是闷闷的喘不上气, 不能多想。
他其实不想过生日, 她生他差点没命, 他本来就不该被生下来, 他是别人嘴里的“野种”, 流着□□犯的血, 他是活着的罪与恶。他记事后就开始躲着她,他宁可她打他骂他, 那是他应得的,他会觉得好受一点, 可她却一直对他那么好,她总是很温柔地跟他说话, 教他做菜,心疼他去割胶,担心他下澜沧江玩水,比顾东文啰嗦十倍,还要唱歌哄他睡觉。他却从没对她好过,想对她好的时候已经没机会了。他用不着靠过生日记住她,他一直记得。
吴筱丽说她爸爸好像知道他姆妈以前的事,但他不想知道,他严厉警告过她不要瞎问不要瞎猜不要瞎说,她被吓得不轻,发了好几个毒誓说她不会。她爸爸赶走她和她姆妈另外找了个女人结婚,就是个混账东西,他不想从这种畜生嘴里提起他姆妈的名字,只希望顾东文写给她的东风农场几个团领导的电话有用,至少能证明她姆妈在版纳是和她爸爸领过结婚证的。
好在斯江已经不为这个事生气了,被《基督山伯爵》感动了的的景生想来想去,索性天不亮就爬了起来,在灶披间里忙活了一个多钟头。
顾东文从店里备好菜顺便买了豆腐浆和生煎馒头回来,见到一台子的早饭:现炒的八宝辣酱面上盖着溏心荷包蛋,炸得金黄的糍饭糕冒着热气,还有青椒炒干丝、猪油渣炒白菜、拍黄瓜三样小菜。他忍不住仔细看了看挂历:“咦,今天到底是你生日还是我生日啊?”
“那你吃不吃?泡饭酱菜也有。”景生溜了一眼大衣柜边上的布帘子,里面窸窸窣窣传来顾阿婆和斯江的嘀咕声。
被《基督山伯爵》气了一夜的斯江特意在床上磨磨蹭蹭,本想等景生走了再出去吃早饭,奈何鼻子不争气,香味直冲进去一路往下奔,五脏六腑都被勾得活跃了起来,然后这手啊脚啊的也不争气,不知不觉地就下了床,就连脑子也自然而然地开始分辨食物种类。
“囡囡,快点喽。”顾阿婆在外头催:“面要糊忒了,哦呦,难为情哦,景生你今天是小寿星,怎么还爬起来给我们做早饭,还弄了这么多。”
景生慢吞吞吃着面,含糊地嗯了一声。
顾东文笑眯眯地捅了捅他:“和好啦?”
景生只当没听见。
斯江别好三条杠出来,扫了一眼桌上,犹豫了两秒坐下拿起筷子:“外婆,我吃好了再去刷牙洗脸好伐?”
“就是,本来就应该吃好再刷牙,要不然都白刷了。”顾东文笑着把自己买的豆腐浆推过去:“囡囡,阿舅专门买了咸浆,哦,还有生煎馒头,来来来,侬最欢喜切格。”
斯江的筷子停在八宝辣酱上舍不得挪开来,但是阿舅的一片心意也不好辜负,她为什么只有一个头一张嘴呢,羡慕哪吒,嗷嗷嗷。
景生闷着头喝完面汤:“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先上学了。”
顾阿婆一筷子敲在顾东文手上:“你几岁的人了?烦不烦啊!拿过来,你老娘要吃豆腐浆。”
顾东文忍着笑把豆腐浆碗换了地方,朝斯江做了个鬼脸:“好好好,阿拉要敬老,老娘最重要。囡囡还是勉为其难将就一下,随便吃吃侬阿哥烧格早饭算了。”
吃人的嘴短,斯江看着景生的背影,勉为其难地随便夸了一句:“辣酱面米道老好格。”
门帘落下,楼梯咚咚咚,节奏明快。
***
下午放了学,斯江先去居委会前的公用电话亭问有没有自家的电话。
当班的肖为民热情之极:“中午阿克苏来过一只电话,侬外婆接着了。”为了找顾阿婆接这个电话,他一口气从六十三弄跑到七十四弄,真是太负责了,当时另外两只电话叮叮叮响个不停没人接就不怪他了,谁让是东东阿哥家有事体呢。
斯江道了谢,一转身却看见了景生。两个人大眼瞪大眼了几秒钟,还是景生先开了口。
“嬢嬢那边没事吧?”
“嗯。”斯江往家走:“不知道,外婆中午接到电话了。”
景生落后了两步,沉默了片刻说道:“肯定没事的。”
“嗯。”
好在很快到了家门口,斯江跑上楼梯,说不出的懊恼,怎么就跟这个家伙说话了呢!明明新仇旧恨都还没消,哼,算了,今天他生日,暂且不算,明天重新开始不理他。
家里却已经热闹得很,北武和善让正在和顾阿婆顾东文说话,见两小回来,都笑着对景生说生日快乐。北武送给景生一支英雄100金尖钢笔,顾东文拿过来看了半天:“真金的?你还真舍得啊,景生,你咬咬看这个笔头。”
善让笑得不行:“大哥你对金子这么有感情吗?中苏友好大厦上面的金五星你咬过没有?”
顾东文一怔,桌子下就踹了北武一脚:“好你个顾北武,把你哥卖了啊。”
北武笑着把笔尖往他嘴里塞:“大哥你铁口直断,看看是多少K金的,景生还小,咬不出成色。”
两兄弟拽着金笔做角力状,你来我往还配上了音。斯江在善让怀里笑得肚子疼。
顾东文最后抢得金笔塞给景生:“啧啧啧,你爷叔还真是大出血了,赚了赚了,早知道去年就应该好好庆祝一下,以后每年都要搞,记住啊,你记得提醒我。”
景生捏着笔,浓密的长睫毛轻颤了几下:“爷叔这个太贵重了——”他不好意思收。
顾东文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戆小宁,贵什么重,这个14K金的,一克金子融三只笔头,一支笔最多0.33克,撑死了三十块钱,你老子我这个礼才是好东西,拿着。”
大家凑过去看,顾东文送给景生的是一块全新的进口英格纳手表。景生仔细看了看,戴上了,也没说谢谢。顾东文得意地朝北武眨眨眼,北武拱手认输。
善让送了两条泳裤和一个游泳眼镜:“幸亏斯江说了你在学游泳,不然真想不出送什么好,景生你喜欢什么?别客气啊,明年我和你叔叔早点准备,不能被你爸甩太远。”
景生脸上一热:“不用,其实我什么也不缺,谢谢。”
斯江忍不住说:“他也喜欢看小说。”
善让笑着从包里取出十几本书:“这套外国文艺丛书挺不错的,你们俩一起看吧。对了,上次斯江你信里提到的白瑞德对郝思嘉的爱情——”
斯江赶紧把那堆书拢进自己怀里:“舅妈!那个只能你和我悄悄地说!”
善让大笑起来,弹了弹她的鼻子:“那让你舅舅星期天来接你们到复旦吃晚饭,他们男生去打球,我们谈心好不好?”
景生看了看那堆书,《鼠疫》、《美国短篇小说集》、《堂吉诃德》,他手还没伸出去,就见斯江警惕地看着自己,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我的,都是我的。”
“你看完了我再看。”景生嘴角抽了抽,好不容易憋回了笑。
晚饭是顾东文掌勺,顾阿婆打下手,说什么也不让景生动手。景生便和北武聊起《基督山伯爵》来。斯江拉着善让进了里间,取出日记本,翻到前些时的一篇读后感:“舅妈你只能看这两页和后面这一页!其他的是我的日记,不能给人看的,好不好?”
“好的好的好的。”善让笑着接过日记,深呼吸了两下:“啊——,比看考卷还紧张,谢谢斯江宝贝肯和我分享你的日记!”
“这不是日记,这是读后感!”斯江睁大眼纠正:“只是写在日记本上的读后感。”
善让故意调侃她:“雷锋的日记全国人民都能看,我和斯江这么要好,以后斯江宝贝肯定也愿意给舅妈看她的日记,对不对?”
“不行,雷锋记的都是好事——”
“看来斯江做了不少坏事啊,比如和景生闹别扭?”
“才没有!”斯江扭成了牛皮糖,扯着善让的衣服板起脸:“舅妈你看不看啊?不看就还给我。”
“马上看!”
斯江拖着腮红着脸,看着自己的文字迎来了第一个读者,心跳得特别快,耳朵里却传来外面基督山伯爵的故事,哼,顾景生才做了许多坏事呢,和女阿飞做朋友、嘲笑别人的友好关心、不和她说话、抢了她四块钱的书,这人太讨厌了,居然还收到这么多这么好的生日礼物。斯江觉得自己太亏了,明年也应该庆祝一下生日,看他送什么礼物给她,嗯,还有斯南,也要过生日。
“爱,到底是什么呢?”善让依依不舍地放下日记,轻轻重复斯江读后感里的最后一句。十一岁的小姑娘,已经开始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了呢,想到自己十一二岁还什么都不懂,善让感慨万分,她不想用一句“等你长大了就懂了”去敷衍斯江。由于《飘》是她送给斯江的,善让觉得自己这个始作俑者有义务尽己所能地为小姑娘解惑,但是传道授业她可不敢当。
“舅舅还给你写过这样的信啊?”斯江很吃惊,捂住了嘴尽量压低了声音问:“那舅舅说出了自己的真面目——他的真面目不好吗?我看阿舅什么都很好!”
“嗯,我也觉得他什么都好。”善让笑着也压低了声音:“可是别人看我们,和我们自己认为的不一样。比如我觉得你舅舅很有处理人际关系的智慧,可有人说他世故圆滑。又比如他当时做的很多事,我觉得都没什么,但也许别人就不能接受,要不然为什么有人会说你舅舅是流氓阿飞呢?”
“阿舅才不是流氓阿飞!”斯江很愤怒:“他就是不想去工厂上班,而且大家都听那些电台的,姆妈她们兵团里的知青都会收听。”
“这是衡量标准的不同。在有些人眼里,这就是不可原谅的错误,例如郝思嘉杀了人,媚兰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因为她爱思嘉,可换作陌生人,说不定就会告发她。”
“嗯,这个我懂。可她们都是女的,也叫爱吗?”
“当然,父母爱子女,是爱,你爱斯南,也是爱,朋友之间的友情,也是一种爱,男女之间的爱情,也是爱。”善让想了想:“不管你舅舅做了什么,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我都会支持他,都会想要和他在一起,看见他就很开心,他高兴,我比他还高兴,他难过,我会比他更难过,我觉得这也是一种爱。反正爱一个人肯定不会只爱他的优点,哪怕是坏人,也会有人爱他。”
斯江若有所悟,半晌后叹了一口气:“这也太难了。”
***
顾南红来得晚,生日饭已经吃了一大半。她风风火火地脱了外套丢下包,上桌一顿猛吃,还闷了两小杯白酒,才缓了口气,从一个大袋子里拿出一件衣服给景生:“穿上试试。”
景生在屋里只穿了件白衬衫,便直接站起来套上外套,扣好扣子,他抬眼扫了一圈,见大家都盯着自己不吭声,难得地局促起来,耳尖烧红了一点点,轻声咳了咳:“好了吗?那我就先脱了。”
斯江几乎有点嫉妒了,顾景生的优点不就是长得好看嘛,好吧,还有个子高,好吧,还有成绩好,好吧,还有会做饭,还有游泳也游得快,没了,其他全是缺点。
顾阿婆又仔细看了看:“不怎么样,像个麻袋似的,松松垮垮的没有样子,也就我们景生长得好看,换个人穿像要饭的叫花子。你也不买件好点的衣裳,真是的!”
南红嚷道:“姆妈你懂什么呀!这是日本的名牌货,我们表演队那帮男的,谁也没我们家景生穿得好看,一半都没有。看看,多好看多洋气的男小伟(男孩子)!”
顾东文切了一声:“你也不看看他老子你大哥我多好看,真是的,虎父无犬子懂吗?”
善让喝多了几杯,靠在北武身上笑:“呀,北武穿这样的肯定也好看。大姐你这在哪里买的?我要去给我家北武买一件。”
南红叹了口气:“善让你有眼光,可惜就这么一件,好不容易搞来的,我们服装公司没一个人懂这件有多灵。”
景生脱下外套小心的收好:“谢谢嬢嬢,我明天就穿。”
南红欲言又止,摆摆手:“对,穿,随便穿,天天穿,再好的衣服,就得被人穿。景生你放心,嬢嬢保证你再长十公分一样能穿,再过十年穿着也不过时。这衣服就这么神奇!”
很多年后,斯江才发现,顾景生这件像麻袋一样的黑外套是川久保玲的HOMME,被斯南翻出来套在身上,1997年依然时髦得不像话。斯江又重温了一遍由这件外套引发的嫉妒,小本本上又多记了一笔。
第八十九章
收拾完餐桌, 顾阿婆听儿女们说起正事来,便赶斯江和景生去睡觉,两个孩子却都赖在桌边不走。斯江说她要再看会儿书, 景生说他也要看会儿书。斯江恶狠狠地瞪向景生,景生心情好, 轻轻扬了扬手里的《基督山伯爵》:“我第一本马上看完了, 明天就轮到你看。”斯江眼睛瞪得更圆, 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活像一只河豚。景生憋不住笑,赶紧竖起书挡住了脸。
北武戳了戳斯江的脸, 上楼把台灯挪来吃饭台子上, 让他俩坐到一起看。顾东文往他们手边放了两个苹果:“来来来, 排排坐, 分果果,你一个, 我一个。”斯江和景生抬头瞪他, 看起来超凶的, 顾东文的酒窝更深了, 又放了个苹果在善让面前:“这姑娘醉了留一个。”
微醺的善让还捧着半杯啤酒不放, 腾出手来去摸苹果:“大哥我没醉, 真的, 就特别高兴,事情终于都定下来了。对了, 斯江今天还给我看她的日记,这个待遇你们羡慕吧?”
北武手背在她脸上贴了贴, 滚烫的,笑着把她手里的杯子拿过来一口闷完, 塞给她一杯温温的茶水:“羡慕又嫉妒。”
“阿舅,舅妈看的是我的读后感,不是我的日记!”斯江无奈又解释一遍。
北武笑着点头:“我懂,斯江只有做了好事才会写在日记里给我看。”
“还有什么好看的姐姐什么漂亮的阿姨喜欢他,斯江你可别忘记记下来,偷偷给我看一眼啊。”善让朝斯江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
顾阿婆狠狠掐了儿子一把,压低了声音问:“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招谁惹谁了?”
“没!”北武转身捧住善让的脑袋狠狠地揉了揉:“说什么呢你,还没醉?没醉?”
“阿舅只喜欢舅妈你一个人。真的,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斯江记起以前斯南捅出来的漏子,大声宣布。
善让甩甩脑袋,在北武手里抬起头,平时明亮的眸子氤氲了一层雾气:“喜欢是不够的,真的,真的,要比喜欢还要喜欢,要爱。”
北武轻笑着低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爱,爱的,本人顾北武,只爱周善让一个,目前预计再爱十年二十年也不够。”
善让原本就酡红的脸颊更红了,她笑着紧紧抱住北武的脖子不放:“嗯,还不够,要一辈子!”
景生和斯江呆呆地对视了一眼,腾地都红了脸,跟着两颗脑袋都埋进了书里。斯江懵懵的,她好像真的不该在这里,应该进房里,却忍不住又偷偷瞄了舅舅舅妈一眼,突然胸口就胀胀酸酸的,有点想哭,她再低下头努力看书,字却糊成了一片一片的,像云似的。
南红把最后一点白酒干了:“啧啧啧,腻惺色了(恶心死了)。顾北武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上个大学就把你弄成这幅腔调了?恐怖哦。”
顾阿婆一胳膊肘捅在她身上:“瞎三话四啥啊,夫妻两个人不就要相亲相爱?夫妻一体,一体你懂伐?你不要老是忙什么时装什么表演,家都不要了?将来有得你后悔的。”
南红嗤笑了一声:“赵彦鸿去汕头跑船了,到底是谁不要家啊,再说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顾东文有点意料之中又有点意料之外:“什么时候去的?”
“前天跑来跟我说的。”南红托着下巴:“说汕头有个老板请他去跑船,一个月给他三千,奖金另算。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谁知道去搞什么鬼了,反正我跟他说清楚了,出了事别连累我和儿子们就行,他就写了个保证书。”
北武把善让搂进怀里,眉头皱了皱:“只要不是走私就行。”
“不知道。”南红没好气的说:“他杀人都跟我没关系,弄得像我逼他去的一样,神经病,十三点。”
“为了挣钱吧,我看他生怕养不起你。”顾东文叹了口气。
南红眉头一立,冷笑道:“看看,连我亲兄弟都以为他给了我多少钱养得我多舒服呢,帮帮忙好伐!就他那点被他爷娘抠完了剩下的钱,还不够我买两双鞋。”
顾阿婆紧张起来:“那你这些年花的钱谁给的?”她最担心南红外头出花头。
南红睨了姆妈一眼:“虾有虾路,蟹有蟹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吾嘛,靠牢棉纺厂,总归有花头格,阿拉屋里难道就只有顾北武会得弄钞票?侬放心,外头男宁送钞票吾是肯定勿收格。(我嘛,靠住棉纺厂,总归有花头的,我们家难道只有顾北武会弄钱?你放心,外头大男人送钱我是肯定不收的。)”
顾东文眨眨眼:“钱你不拿,东西你拿吗?”
南红不自在地掠了掠鬓边的发丝:“朋友嘛,送点礼物也是常有的,哪里算得那么清楚。”
顾东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南红眼波荡了一圈:“无功不受禄我懂的好伐,人家有事我也帮忙的呀,报纸要宣传了,电视台要报道了,产品要拍照片要寻模特寻摄影师了,啥地方勿要动关系?花点钞票能解决,不要太简单哦,人家都求之不得呢,我别的没什么本事,就是朋友多路道粗——”
顾北武笑着接了一句:“总之雁过就得拔毛。”
“就是。”南红给自己倒了杯茶,理直气壮起来。
那边善让在北武怀里却突然哼唧哼唧呜咽起来,吓了大家一跳。
“顾北武!”善让晃着头,突然捶了北武一拳头。
“在,我在这里。”北武顺了顺她的背,低声笑问:“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坚持一下?”善让猛地一抬头,撞在北武下巴上,眼泪将掉未掉的,她呆了呆又继续发飙:“你只要说你离不开我,说你想要我跟你去美国,说我考不上也没关系,说我不上班也没关系,只要你说一句你不想跟我分开,我肯定不留校不留在北京,肯定会跟你去美国,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
她一口气问完,才觉得额头疼,伸手摸了摸,又闷进北武怀里轻轻抽泣着追问:“为什么?为什么……”
面对着全家老小拷问他灵魂的眼神,北武无奈地笑了笑。
为什么呢,因为善让你也绝不会说同样的话用同样的理由来留住我啊。比喜欢还喜欢的爱,大概就是这样吧。不要委屈,不要牺牲,不要将就,才能长久。
南红站起身:“册那,顾北武侬只戆徒,还是勿懂女宁,将来有得侬后悔了。”
北武微微笑:“我这辈子也不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景生和斯江不约而同抬起眼看了看对方。
这句话我以后要用,斯江扬了扬眉。
景生也扬了扬眉,这也要吃独食?小样儿!
***
十一月中,南红所在的服装表演队正式成立了,十二个小姑娘七个小伙子全部来自纽扣厂雨衣厂等工厂车间,万里长征总算踏出了第一步,她却更加焦头烂额。先是她万般不舍地拿出自己珍藏的国外杂志,明明是为了普及时装和模特概念,却被不少人暗中向上反映有传播黄色内容的嫌疑,女模特露肩露胸露大腿,还有只穿两片薄薄的小布的,容易带坏年轻人,给社会造成不良影响。局里都来了干部找她谈话,一谈就是一下午,一个礼拜要谈两次。
南红甩脸色给张经理,说自己不想干了。张经理急得开了好几次会,再三强调要改革要开放要解放思想,有什么意见当面提,不能拖后腿使绊子,更不能扣帽子搞举报。如此这般折腾到十二月底才消停。却又有表演队的几个年轻人来找南红说要走人,原来表演队没有独立编制,这些孩子从厂里出来都算业余的,工资还是四十五,没了加班费和奖金,表演一场只能拿一块五的补贴,还被家里爷娘说成不务正业,他们自己心里也总别扭着,总觉得时装表演是不正当的工作,有点抬不起头来,加上每天八小时的培训枯燥又辛苦,没完没了地站,没完没了地走,培训场所也不固定,筹办到现在三个月已经挪了三次窝,他们觉得没意思,想回纽扣厂雨伞厂继续做工人,也有女孩想回去一边上班一边自学,来年要考上海外国语大学。
南红好不容易才选出来这么几光人,只能咬着牙给她们做思想工作。
“怎么不正当了?我们身上可背负着整个服装公司的希望呢。”幸亏南红耳濡目染了棉纺厂党委书记妇联主任工会主席的那套:“你们知道现在公司库存的面料有多少?光格子布条子布就有六十万。”
年轻人们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南红喝了一口加了冰糖的菊花枸杞茶,以情动人以理服人:“这些面料,要设计成老百姓喜欢的款式,好看又好穿,才能变成钱,才能保障到公司三万多职工的工资和奖金。怎么卖?嘴皮子上下一嗑就有人来买?想得美哟,做梦。”
她柔柔嗲嗲的声音突然甩出这么凶凶的一句,年轻人们笑作一团。
“只有我们表演队的演员们先穿上,自信大方地展示出这些款式最美的一面给经销商们看,他们才会被打动,才会下订单。你们想一想,年初五的内部演出,全国的经销商都会来看你们演出,你们就是公司的财神啊,是不是责任重大?谁还能比阿拉更正当更重要?”
年轻人们不由得纷纷点头称是。
“你们再想想,已经辛苦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有点成果了,现在退出,白辛苦了呀,到时候给公司做出大贡献的没你,气伐?回去了还要被人说闲话,是不是做得不好不合格才回去的?工厂里的人有不说闲话的人伐?”
年轻人们哄笑起来:“没!”
如此这般,终于安定了军心。南红把自己做的计划书扔给张经理:“老张你看着办啊,反正一场只给一块五肯定不行,小鬼们班车也没,公交车票每天都要自己出铜钿,公司必须报销啊。还有,我们表演完要是推销不出去,没话说,但要是帮公司卖出货了,得给孩子们发奖金,发多少你们领导看着办,必须有这个名目。”
张经理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又去开会。总算在年底敲定了新条例。
***
这时候的阿克苏,却已经大起大落了几次。期间已经经历了一千三百多知青绝食一百小时,去乌鲁木齐的路上卡车翻车导致三名上海知青死亡,十二月十一日,阿克苏地委发布232号文件,给所有上海知青签发户口。
顾西美和陈᭙ꪶ 东来再三商量,决定办好户口转移手续先带着斯南返沪。二十三号她才办好手续,教育系统二十四号给她办了人事关系转移,至于回上海怎么落实工作,西美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她赶着收拾行李,又去邮局寄了好几箱衣物。不料二十六日,沈勇、朱广茂和这次知青返城活动的领头人欧阳等人被捕。曹静芝和孟沁把三个孩子托了过来,请西美帮忙带他们回上海。
第九十章
沈青平兄妹和朱镇宁背着比他们人还高的大包, 眼巴巴地站成一排,大概在连队被姆妈教训过一顿了,嘴里喊着眼泪流着, 就是不敢追上去,眼睁睁看着孟沁和曹静芝头也不回地走了。
西美捏着两个信封, 深觉责任重大, 这责任她不想背, 又不得不背, 赶鸭子上架,她说不出“不”字, 说了就是雪上加霜落井下石, 十几年的战斗友谊付诸流水, 她没法做人了。
斯南倒是很高兴, 一路有伴了,想到那时一个人从上海回阿克苏的漫长旅途, 实在太没劲了。为了振奋返城小分队的士气, 斯南抱住沈星星:“星星阿姐, 侬覅哭, 阿拉一道回上海, 侬就能看到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和阿舅啦。”
沈星星哇地大哭起来:“爸爸——爸爸!吾爸爸是好人, 为啥要捉走伊?顾阿姨, 为啥呀?”
顾西美无言以对,只能弯腰替她把大包拿下来:“没事的, 你爸爸,还有宁宁爸爸都会没事的, 你们别担心啊。先跟阿姨回上海。星星你和哥哥先去外公外婆家住,宁宁是去阿爷屋里对伐?”
沈青平和朱镇宁抽泣着默默点头。
沈星星在顾西美怀里摇头:“吾勿想去外公屋里, 舅妈伊拉勿欢喜我们,表哥表姐老是笑话阿拉是新疆宁。”
顾西美叹了口气,市里的上海人看不上嘉定这些郊区的人,嘉定人又看不上她们这些“新疆人”,真不知道谁又比谁更高贵。
“那你就骂回去,不行还可以揍她们。”斯南赶紧传授经验:“我和我姐都碰到过,我姐会撒他们一脸蜂窝煤的煤灰,还用马桶刷追着打。打几次他们就不敢喊小新疆了。”
沈青平从悲伤和慌张中拔了出来,转移了注意力:“斯江?斯江会打人?用马桶刷子?”不可能啊,不过好像她小时候帮他出头的时候也蛮凶的。
斯南煞有其事地点头:“当然!我姐也会生气的呀,她发起脾气来很可怕的,好几天都不理我,和我姆妈一模一样,啧啧啧。板着脸,这样,这样——”她示范了一圈:“就当我是空气,仰着头走起路来像孔雀,看也不看我一眼,好像能直接从我身体里穿过去似的,吓人哦。”
朱镇宁也收了眼泪:“我不信。你就喜欢瞎编。”
“不信拉倒,切。”斯南有点心虚地叮嘱他们:“你们要是见到我姐不许说是我说的啊。她可要面子了。”
顾西美绞了毛巾让三个小的去洗脸洗手,准备随便下点面条应付一顿,想来想去,又去办公室打个电话给陈东来说这天降的大任。
陈东来唏嘘了一番局势,犹豫了片刻后说:“倒不是不能帮这个忙,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帮了倒忙。”
“什么意思?”
“要有小孩在身边,孟沁和曹静芝肯定不会胡来,总要顾着孩子吧,她们现在这样是要豁出去啊。”陈东来压低了声音:“现在232文件下来了,大家都忙着回去,她们再闹也没用的。谁还能陪着再绝食一次?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都是朋友,你就不该任由她们去闹,好好劝一劝,把孩子们送回去,让她们自己带着孩子先回上海,安顿好了哪怕大人再回来都不迟。有消息说欧阳他们这批人现在不会有事的,风头上,上面也要顾忌一下,最少也得一年半载才出结果。”
西美心底就有点不舒服:“你这话说的,什么叫我任由她们去闹,我能怎么地?真是的,现在小孩都在我身边了,我再送回去她们会怎么想,还不就是怕麻烦要撇清嘛。沈勇和朱广茂他们也是为了阿拉上海知青才进去的,我们户口能迁回去都靠他们拼了命,怎么,他们洒热血抛头颅坐牢吃苦,我连他们的孩子都不肯照顾,还是人吗?这怎么开得了口,我做不出来!”她也不知道是要说服陈冬来让他支持自己鼓励自己一下,还是要说服自己。
“那你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从阿克苏要去乌鲁木齐,再从乌鲁木齐回上海,还要把他们送到亲戚家?路上要哪个丢了或者出点事,算谁的?你总要上厕所吧?不可能把四个孩子拴在你裤腰带上。”陈东来眉间拧出一个川字:“这是要面子的时候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出事了你担得起这个责任?”
西美沉默了片刻:“要真的万一出什么事,也只能认了。”
两夫妻你一句我一句,最终不欢而散。
办公室里梁主任叹了口气:“顾老师真的要走啊,唉。”旁边的陈校长手里的茶杯重重顿在了桌上:“能走的谁不想走?像我们这种走不了的没办法,认命了,剩下的学生总要继续上课的。”
这次风波后,在学校当老师的知青走了一大半,学生也走了许多,陈校长和梁主任郁闷之极。西美有点无颜面对他们,嗫嚅了片刻,红着眼圈鞠了一躬:“对勿起!”
梁主任摆摆手:“一路当心,保持联系啊。”大家心里都有数,这能怪谁呢,肯定不能怪要回去的知青,十几二十年来太不容易了,太苦了。他要不是孩子们都这么大了,要不是上海爷娘屋里实在住不下,要不是家里兄弟姊妹亲眷们是那种口气,无论如何也至少会把孩子们送回去的。他好歹勉强算是个文化人,实在拉不下脸面硬挤进去。像顾西美这样家里人盼着她回去的,真不多。
***
顾西美和陈东来为此闹得不甚愉快,但她其实是听进去他那些话的,思前想后了一夜,她第二天一早就去妇联找孟沁,没想到情况比她想的还要糟糕,孟沁已经被停了职,和其他一些闹事的知青骨干们被集中到了县城地委大楼里,接受中央工作组的调查。她再回连队找曹静芝,却见宿舍里空了一大半,剩下的老战友们也怕夜长梦多,全在打包和变卖家产,操场上堆了无数旧家具、自行车,还有旧的电视机收音机缝纫机锅碗瓢盆什么的,像个小型的巴扎,附近不少维族汉族的老百姓都来捡便宜。卖东西的激动到语无伦次,几乎不管什么价格只要能有人要就成交。
不少人见到西美,喜笑颜开地和她打招呼,又问她火车票买了哪一天的,听她说还没买票,都催着她赶紧,说有两万多人要赶着回去,现在能买到的票都已经是一月底的了。西美吓了一跳,没想到回去也这么难,她到了沈勇家,却没人应门,好不容易找了个熟人打听,才知道曹静芝也去了县城,和一些家属在想办法向工作组申诉,要求释放被捕的知青。
西美茫然无措地在一堆旧货中穿行,耳边是各种喜气洋洋的憧憬和一声声的“拿走、卖了。”宿舍门口的拖拉机、三轮车上堆着本地人的意外收获,对面幼儿园墙上那四块“团结严肃紧张活泼”的大牌子依然还挂着,另一边的标语已换成了“2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冬日的太阳有点苍白,日光下的浮尘连绵不绝地掠过,不远处的防□□在风中簌簌,极目远眺,隐隐能看到天山山顶的皑皑白雪。
西美慢慢地往镇上走,偶尔回头,好像看见自己的青春随风而去。当年她昏了头,一分钟一分钱就迁出户口跑来做了新疆兵团人,十几年过去,她终于能把斯江斯南斯好的户口一起迁回去了,江南好,人人尽说江南好,未老梦还乡,还乡已断肠。有那么一刹,她心里空空的,并没有多欢喜,也没有多感慨,空荡荡的,什么滋味也说不出。突然想起她宿舍后的鸡窝里还有一群鸡和鸭,西美犹豫了一下,如果买不到一月份的火车,赶不回上海过春节,那些鸡鸭是杀了吃掉呢,还是送给梁师母做个人情呢。
***
最后陈东来通过局里给她买到了一月二十八号的火车票,正好赶回上海过年,四个孩子只能上了车再说。那窝鸡鸭大难不死,搬去了梁师母家。
得知姆妈和斯南要回来,斯江高兴坏了,全家人都高兴得很,顾阿婆又和陈阿娘商量怎么住,敲定了西美带着斯好睡陈家阁楼,斯南就和斯江一起跟外婆睡,只是说起陈东来回不了,两个小脚老太私下里流着眼泪唠叨半天,怨谁都不合适,只能怨社会怨年份不好,又担心他们两口子不知道要分开多少年才能团聚,算起来陈东来离退休还有十几年。十几年呐,斯江都该结婚了,转头老太太们又可怜起三个孩子来,斯江不说了,从小没和爷娘在一起过,斯南也苦,好歹是跟着爷娘长大的,以后一年见得上一回就不容易了,最可怜的是斯好,这爸爸,只能是传说中的爸爸了,不知道见面了认不认得。
说起小宁,不免又各自跳跃到其他孙辈身上。陈阿娘担心陈斯军考不上高中只能去做个普工,又骂钱桂华不安分守己,弄得好好的一个家鸡飞狗跳,当然自己生的儿子也要轻轻带上两句,脾气不好,骂几句就好的事非要上手打人。顾阿婆便也说赵彦鸿一心钻进钱眼里,丢下金饭碗去跑船,老婆孩子都不管,去了汕头那么远的地方,一个多月一封信一个电话都没有,只怕男人有钱就变坏,可怜了她家南红,又要拼命上班,又要抽空照顾三个儿子,说起三个外孙更可怜,每个礼拜来万春街,像一个礼拜没吃饱过似的,白饭要吃三大碗,家里烧饭要烧两趟才够吃。陈阿娘附和道,复兴岛乡下头呀,养小宁老随便格。
于是一起比惨痛苦减半,两个老太太因为占领陈斯好小朋友引发的嫌隙又镶了金,越发牢固起来,甚至商量起大年夜一起吃年夜饭这种“不可能的任务”来。
一九八一年二月二号,小年夜前一天,西美带着四个孩子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万春街。
第九十一章
沈星星坐在顾家客堂间里, 双腿并拢,目不斜视,从公交车站走过来吹了一路的冷风, 吹不凉她暖烘烘热乎乎的心,她努力不去看旁边帮顾阿姨收拾行李的顾景生, 脑子里却绷紧了一根橡皮筋, 那边发出的些微声音和动作都自动反射到她眼皮下和耳朵里。她垂下眼, 暖和又耐脏的暗花老棉袄的铁锈红色猛地撞进眼里, 像手上的冻疮那么腻腥讨嫌,黑色的棉裤坐了五天火车后皱巴巴的, 像腌过的咸菜, 深红棉鞋上还有几个深浅不一的泥印子, 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耻席卷而来, 她的脸腾地烧红了,差点哭了出来。
沈青平和朱镇宁一样十分局促, 他们偷眼觑着斯江, 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斯江比小时候更好看了, 她不像他们认识的其他女生一到冬天就跟个球似的, 她穿一件很贴身的大红色呢绒大衣, 没戴袖套, 里面露出纯白色毛衣的高领子。谁冬天会穿白色的毛衣?!沈青平仔细看了好几眼, 确认真的是纯白色,不是奶白色也不是米黄色。她两腮也没有被风吹皴的红地图, 依旧白得发光,走起路来像在跳舞, 背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抬起, 马尾辫一抖一抖的,特别轻盈优美。斯南说得没错,斯江像孔雀,不过是不骄傲的孔雀,她看着他们的时候特别认真诚恳,眼睛里亮晶晶的带着笑。她一边冲着乐口福,一边笑盈盈地问他们坐火车辛苦不辛苦,过风口晃得厉害不厉害,在火车上吃了什么现在饿不饿。沈青平心里说不出的快乐满足,她是真心地关心着他们,比嘉定外公家里那些随口问一句脸上却写着嫌弃的长辈们真心几百倍。
斯江搅匀乐口福,拿了脸盆两条新毛巾招呼沈星星她们:“星星,来,我们下去到灶披间外头洗手洗脸,平平哥哥,麻烦你帮我拎一下热水瓶好伐?”
沈青平蹭地站了起来:“好!我来拿!”声音大得旁边的景生和斯南都看了过来。
“你也下去洗个手。”景生把往自己身后藏的斯南拎了出来:“阿奶买了栗子蛋糕和掼奶油,不洗手没得吃。”
斯南撅着嘴不情不愿地跟着大队伍下楼。顾西美笑着从包里掏出一条藏青的纯羊毛平针围巾递给景生:“嬢嬢没赶上你生日,送晚了,不过现在还能戴个把月,南南也有出力,这一小块是她织的,有点不平,别嫌弃啊。”
景生捧着毛茸茸暖洋洋的围巾,轻轻说了声谢谢。
西美又拿出一条大红色展开来:“斯江信里说她姨娘送给她件红大衣,我就给她也织了一条,你看看颜色是不是一样,好像她那件大衣红得更正一点?”
景生仔细看了看:“差不多一样红,好看。”
斯南带着沈青平和朱镇宁上来,看见围巾赶紧表功:“大表哥,这围巾是我织给你的,你喜不喜欢?”
西美赏了她个毛栗子:“陈斯南你才织了几针?还漏了两针,又不让我拆了重弄,歪七扭八的丑死了,好意思说是你织的?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斯南踮着脚尖把围巾往景生脖子上甩:“就是我送的!主意是我出的,毛线是我选的,我还动手织了,我怎么不好意思啊,大表哥,你低一点再低一点,我替你系上。”
景生不得已弯腰任由她摆布,见她耳朵上挂着一串冻疮,就忍不住笑了:“你又不戴帽子?冻疮痒不痒?涂蛤蜊油了没?”
斯南眯起眼笑:“痒死了,我手上也生了四个,你摸摸,好玩得很,这个滑溜溜的,这个结了疤我还舍不得抠掉,别别别,你不许抠!我留了好几天的——嗷嗷嗷,我的疤我的疤!大表哥你太坏了!”
看着斯南吊在景生身上撒野,捧着热热的乐口福的沈青平和朱镇宁,不约而同地把袖子扯下来一点,挡住手上的冻疮,也只有斯南才会以生冻疮为荣了。
“咦,你姐和星星呢?”西美看看门口。
“斯江带星星去公共厕所了。”
“草纸拿了伐?”
斯南这才一拍脑袋:“啊啊啊,说好我上来拿草纸送过去的,我忘了!大表哥你陪我去吧,我一个人去没劲得来。”
“十三点,景生是男小伟,陪你们三个女小宁上厕所算撒名堂经?”西美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快点送过去,这么冷的天,屁股吹到风要着凉的。”
斯南不情不愿地翻出一沓草纸来:“才不会呢,我们学校厕所蹲坑里那么大的风呼呼地响,我屁股吹半天,小妹妹都吹麻了也没着过凉。”
沈青平和朱镇宁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低头喝乐口福,努力避免想到学校那长长的一条蹲坑和什么什么。
西美深深吸了一口气,忍无可忍地大吼了一声:“陈斯南!”
斯南早一溜烟地下了楼哼着歌扬长而去:“我在马路边,捡到十块钱……”
***
在三个娃的明示暗示和怂恿哀求下,斯江斯南齐齐请求姆妈留他们在家住一晚。下午北武和善让回来,也赞成孩子们再聚一夜。善让去打了个电话,说善礼第二天能开车过来送西美,西美推辞了几番,盛情难却下只好答应了,便从行李里翻出一件原本要给北武的羊毛衫来给善让,说是送给善礼的。善让心里有数,笑眯眯地收了,打算明天直接当面昧下来物归原主。
顾阿婆一听善礼不回南京过年,就坚持让他来家里吃年夜饭。善让直说好。到了晚上,西美抱了斯好回来吃饭。顾东文收拾好店里,贴上年初五开张的红纸,也早早地回了家。北武给南红打了两次电话才联系上,南红却说要忙到年三十才得空,约好年初二把儿子们送来万春街跟斯江她们一起玩,便匆匆挂了电话。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完晚饭,顾阿婆和善让逗斯好玩,东文和北武去陈家借行军床和被褥。西美让斯江把上学期的成绩单拿来看,见老师的评语和往年一样还是优点一堆,结尾照旧是提醒她要避免粗心大意,貌似多了一句“力求全面发展不要偏科”。
“你们年级数学平均分多少?”
“90。”斯江低下头轻声回答。
旁边在看书的景生突然站了起来,邀请沈青平他们几个去阁楼玩,斯南犹豫着不肯动,被景生直接拖上去了。
西美见孩子们都走了,便皱了皱眉:“那你这次数学怎么只考了92?”
“我——我太粗心了。”
“丢的8分丢在哪里?计算有错误?还是什么概念没弄明白?”
斯江翻出错题本:“有道计算题,乘号我看成加号了,扣了两分,还有个多选题我漏了一个答案,这次应用题我错了一道。”她声音越来越轻,心里忐忑不安。
西美拿过错题本,翻了几页:“那个康家桥的男小伟,叫宁宁的,这次年级第几名?”
“第一。”斯江咬了咬唇。
“你呢?”
斯江声若蚊蚋:“第七。”
西美沉默了片刻,把错题本翻得哗哗响。善让扭头看了看母女俩没作声。
“学知识最怕不懂装懂,特别是数学。有不懂的一定要去问老师,知道吗?”西美尽量放柔了声音。
斯江眼里噙着泪,点头应道:“嗯。”这次考完她感觉就不好,和别人对了答案后一晚上都没睡好,不知道当时脑子怎么搭错了,那道应用题明明测验时错过一次,居然还错在同样的地方。她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老师的评语,总是把你们往好里写。姆妈也是老师,姆妈也是这么做的。但你自己要记住,没有什么粗心大意,你就是不会,没吃透知识点,没彻底搞明白,做的题目不够多,必须得脚踏实地认认真真地学习,一定得专心,一点也不能松懈。”西美庆幸自己这次回来得很及时,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要知道成绩往下滑轻而易举,再要往上升真是难如登天。
斯江抽噎了两下,眼泪掉在手背上,她动了动手臂,把那湿湿的一滴蹭在了大衣口袋边上。
西美吸了口气:“你说你哭什么呢,知道自己错了,知道错哪里了,下学期好好改正就好,这有什么好哭的,人不可能一辈子只受到表扬对不对?姆妈批评了你吗?这算批评吗?”
斯江摇摇头。
“那你到底哭什么呢?这有什么好哭的?”西美把错题本递回给她:“你是没见过姆妈怎么批评学生的,也没见过我怎么说斯南的——”
“对不起,对不起姆妈,我也不想哭的——”斯江抽泣起来,飞速地伸手抹了把泪,她真的不想哭,可就是忍不住。这是她第一次让姆妈失望,她自己也特别失望的。
西美也呆了呆,她这么多年面对的是皮糙肉厚的斯南,数学考了十二分还眉飞色舞炫耀自己靠瞎勾都能勾对三道题的小痞子,她真不明白一直那么优秀的斯江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还一说就哭,她这最多只能算谆谆善诱吧。
顾阿婆一把将斯好放到善让怀里,不满地说道:“好了好了,西美你大过年的做啥啊?92分也蛮好嘛,囡囡还得了市三好学生的奖状呢,你怎么不好好表扬表扬?他们学校就出了她一个市三好,景生都没能评上。”
西美瞥了老太太一眼,掏出手帕递给斯江:“看,你外婆和舅舅就是太宠着你了,斯江,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知道吗?尤其是女孩子,面对挫折不能哭哭啼啼,太脆弱了。要像你这样,我们阿克苏的上海女知青们早就全完蛋了,姆妈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吗?”
斯江打了个哭嗝,抽噎着点头:“不能。姆妈,我知道了,下次不了。”
西美刚要举几个自己当年怎么吃苦的例子,顾东文和顾北武说说笑笑着进了门,她只好作罢:“好了好了,下次姆妈抽空再跟你好好谈,先去洗个脸吧,叫平平他们几个下来,阁楼太小了。”
斯江闷着头收好书包,去倒热水,等下了楼打开水龙头兑冷水,眼泪也跟开了水龙头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掉。
第九十二章
见斯江下了楼, 斯南立刻挣开景生的手,顺着梯子“唰”地倒溜下去。
“陈斯南你是猴子啊!”西美拧眉喝了一声:“用两只脚好好地走下来会不会?”
刚抱住梯子想有样学样的沈青平立刻缩手缩脚地反过身子规规矩矩走了下来。
“不会!”斯南下巴一扬:“我要去嘘嘘,我们全都要嘘嘘。”
西美心知他们要下去看斯江, 懒得理她:“景生你最大,你看着他们一点, 别太晚回来。”
景生看了一圈屋内的大人, 点了点头。
斯江正没完没了地搓着小毛巾, 见他们一簇堆下来, 又羞又窘,只低着头不吭声。
斯南凑上来抱住她的腰:“阿姐, 侬覅要哭了哦。吾还考过3分咧。”
斯江鼻子一酸, 轻轻“嗯”了一声。
沈青平挠挠头:“斯江, 其实顾老师真的不算凶的。我姆妈每次看分数前就把鸡毛掸子拿好了, 她一打我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 让她比我难为情。”可惜斯江是小姑娘, 肯定不能学他这一招, 听见她哭的声音, 他心里太难受了, 恨不得跑下去让顾老师骂他, 打他都行, 他肯定不跑也不出声。
朱镇宁也道:“我姆妈倒不打我,就是板着脸天天念, 啰嗦是啰嗦得来,烦死了。好像我不想考双百一样。”
沈星星叹了口气:“就是, 第一名只有一个呀,剩下的我们怎么办?不活啦?”
斯江绞干了毛巾抬起头:“谢谢你们, 我没事了,这次是我没考好,错在不该错的题上,姆妈批评我是应该的。”
斯南不乐意了:“才不应该呢,阿姐你已经很厉害了,报纸上都登了你写的东西!姆妈她就是爱挑刺,鸡蛋里挑——挑蛋壳,别理她。”
沈星星笑了:“鸡蛋里挑骨头,什么挑蛋壳呀,南南你又瞎三话四了。”
景生轻咳了一声:“这几天西宫门口有年货夜市,炮仗烟火都有得卖,还有剪纸、旧书、零食什么的,现在应该还没结束,我们去那边转一圈。”
“可是我没钱!”斯南转头抱住景生大腿,一脸殷勤:“大表哥,你肯定有钱对不对?大舅舅一直给你好多钱,你分我一点吧,求你了求你了。”
“三毛。”景生垂眸抬了抬腿,发现这家伙好像重了不少。
“两块!”斯南眯起眼讨价还价:“我要买摔炮,还有仙女棒,还想吃烘山芋爆米花。”
“五毛,要就要,不要拉倒。”景生拖着这个腿部挂件径直往弄堂口走去。
“五毛能买什么啊!”斯南扑到他背上,两条腿勾住他的腰往上爬:“一块钱,一块钱我——我给你亲一口。”
景生气笑了:“你值一块钱?你给我钱我都不要亲好伐?老实交代这种屁话是谁跟你说的?”反手却托稳了她:“是不是有人给你钱给你糖给你好吃的要亲你,你答应了?陈斯南,我看你就是被坏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小戆徒!”
斯南搂住他的脖子有点心虚:“没!没!吾勿戆格!”
不料旁边的沈星星立刻拆穿她:“上次学校食堂里的老李师傅说你给他亲一口就能换一份糖醋小排,你就给他亲了,还问他要不要亲十下换十份糖醋小排呢。”
斯江追上来忧心忡忡地教导斯南:“南南,你是小姑娘,除了爸爸妈妈阿姐阿弟,谁也不能亲你!等你长大了,爸爸和阿弟也不能亲你,等晚上回去,我请舅妈也教教你该怎么保护自己。”
“老李爷爷喜欢我嘛,大家都喜欢我。”斯南弱弱地解释:“亲一口又不会少块肉。”还多了好多肉呢,这句她没敢说,因为大表哥看起来有点不高兴。
“哼,坏人可不分年纪。”景生扭头瞥了她一眼:“有的坏老头,就是喜欢骗你这样的小姑娘。”
“骗我啥?”斯南纳闷:“我又没钱!”
六个人转上武宁路,迎面撞见一个穿着军大衣的老头。斯江挽着沈星星正要让开,那老头却突然对着她们很诡异地笑道:“哎,小姑娘——”
斯江一愣,老头猛地朝她们掀开军大衣,里面什么也没穿:“哈哈哈哈,来,看呀,看看呀。”
“啊啊啊——”沈星星闭上眼尖叫起来。
斯江听说过这个有毛病的老流氓,真的遇上了,脑子里一片空白,闭上眼又赶紧睁开眼去捂斯南的眼睛:“南南快别看,他有毛病的。”
斯南却哈哈笑着喊了起来:“喂,你的小鸡鸡丑死了,比我们学校老癞痢狗子的还难看!”
那老头的笑声戛然而止,抖着手刚把军大衣拢上,胸口就被踹了一脚,蹬蹬退了两步转身就跑。
景生一矮身,把斯南放到地上,疾步追了上去。朱镇宁也喊着“抓流氓抓流氓”追了过去。
沈青平倒也想追,却被沈星星拖住了。
“阿哥!我的眼睛脏了!我也不干净了!呜呜呜呜——!腻腥色了!!!我为什么会看见了啊,我怎么还看了一眼!”沈星星哭得撕心裂肺。
斯南扯扯她的手臂:“你哭什么啊,看一眼又没少块肉。学校厕所里的蛆才腻腥呢,上次有好几只差点爬到你鞋上,你都没被吓哭。”
沈星星嗷地哭得更厉害了。斯江无奈地拍着她的背,又抓住也想追过去的阿妹,貌似景生没说错,斯南好像真的有点戆呵呵的。
她们四个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景生和朱镇宁才回来。
朱镇宁一脸兴奋:“捉牢那个老宗桑(畜生)了,景生哥揍得他满脸都是血,我也踢了他好几下,还遇到了巡逻的民兵摩托车队!老宗桑跟民兵爷叔说我们是小阿飞,无缘无故打老人,景生哥把他大衣一拉开,哗——有个民兵阿姨差点一刺刀扎下去了,吓得他屁滚尿流!”
沈星星不哭了:“景生哥你真厉害!”
斯南跺跺脚:“你们也不等等我!”
景生蹲下身盯着她看:“知道老坏人要做什么了吗?给你钱让你看让你摸,你干不干?”
斯南的小脸苦哈哈地皱成一团,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干!我宁可摸蛆,算了,蛆更恶心,还沾着粪。”
沈星星差点呕出来,惨白着脸求斯南放过她。
景生却又问:“那要有人给你钱,要亲你要摸你,你怎么办?”
斯南毫不犹豫:“我学会了,要找大表哥你,让你打他踢他。”
斯江掏出手帕:“表哥,你的手好像破了。”
景生甩了甩手:“没事,赶紧走吧,再不去夜市收摊了。”
斯江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手,路灯下看得清清楚楚,青紫了一大片,破了皮,渗着血,估计打那个老流氓打得太狠了。
“我帮你包一下。”
最后一个结打得有点紧,景生嘴角抽了抽,正想说根据他的经验,皮外伤不包才好得快,却见斯江抬头笑道:“包好了,晚上回去洗一洗再上点红药水。”她眼睛晶晶亮,好像终于做了点贡献似的高兴,眼泡却还有点肿。景生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句谢谢。
夜市果然已经收得差不多了,两辆大卡车停着,戴着红袖章的人在指挥大家装箱上车。
斯南追着问了好几声,才有人笑着说:“没了,明天后天都休息。大年初一开始有庙会,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你年初一再来买吧。”
斯江围着卡车转了两圈,什么也没看见,郁闷。这是斯南第一次在上海过年,偏偏家里没买摔炮和仙女棒,唉,都怪那个老流氓!“明天我们去静安寺后面看看,那里也开了一个市场。”斯江安慰斯南:“城隍庙肯定也有得卖,别急。”她招呼沈星星准备往回走,却见景生帮着一个叔叔把纸箱抬上卡车,随后手一撑,跳上了车,又帮着接了几个纸箱往里面堆。
斯南眨了眨眼:“大表哥是活雷锋?”
沈青平几个也围了过来,表示看不懂,又犹豫他们要不要也去帮帮忙。
景生却已经跳下车来:“走了,回去了。”
转过武宁路,景生从后裤袋里掏出一把摔炮,又摸出十来根仙女棒,朝斯南晃了晃。
斯南嗷地快活得尖叫起来,伸手就去抢:“原来大表哥你是装成雷锋的呀,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
景生黑着脸抽出三根给斯南,转头把其他的都塞到斯江手里:“你拿着,千万别给她,小戆徒一口气就烧光了,大年夜反而没得玩。”
沈青平几个异口同声:“对!她还会抢我们的!”
斯江捏着一捆仙女棒,用力点点头,人民群众和景生表哥这么信任她,责任真重大啊。无论斯南给她亲几口,她都要坚持到大年夜。
***
小孩子们出门后,顾东文把两张行军床并排搭在大衣柜的背面,一边铺褥子,一边听顾阿婆抱怨西美训斯江的事,听完就笑了:“西美小时候好像总拿第一?”
顾阿婆一怔,声音突然响亮了一倍:“放屁!那是老四,你们三个读书都不顶用,你是不肯用功,南红看见书就头疼,西美,呵呵,用功用死了也没拿过第一,你们四个就只有北武是读书的料,天天也看不见他用功,年年拿第一。”她愤愤地用力拍打着褥子:“自己大学都没考上,倒要求斯江这个那个的,怎么不上天呢。”
西美压着的火气腾地冲上了头,冷笑着说:“我是没用,才盼着歹竹出根好笋。姆妈你呢?就知道宠着她,这是拖后腿懂吗。这些年我哪次写信电报电话里不提醒你们要严格要求她?小孩子就怕被宠坏,一二年级掉下来追一追快得很,四五年级掉下来就难了,越往上越难,以后考不上大学,去厂里做个普工去饮食店洗碗,一辈子没盼头没出息,她会怪谁?还不是怪我这个当妈的没管过她!我管得了吗?我敢管吗?这重话一句还没说你们就开上批判大会,弄得我像晚娘似的!”
“好了,你们都别说了。”北武出声劝和。
顾东文接过北武抱下来的被子,挑着眉笑嘻嘻地问:“怎么,顾老师瞧不上我们劳动人民?你哥我天天炒菜洗碗,凭力气挣钱,就一辈子没盼头没出息了?”
西美涨红了脸:“大哥你是男人!你那是做生意。斯江是个小姑娘,洗碗洗得出花来?我要是考得上大学,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到底怎么她了,你们一句顶一句地戳我心肺,我是她姆妈,我都是为了她好!”
善让忍不住打了一句圆场:“二姐,其实斯江是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孩子,她的压力挺大的,特别在乎别人怎么看她——”
北武看了看门口,压低了声音道:“她已经长大了,有些话没必要说,有些话要斟酌着说,你急什么,过几个月再看。”
西美心里更不舒服了,气道:“是,你们跟她最亲,我这个姆妈最不懂她,说什么错什么,一句都说不得!”
“好好好,这家里就你一个人为了她好!”顾阿婆把枕头拍得嘭嘭响:“我老太婆不识字没文化,只会害了你姑娘!你多有本事,回来头一天就把她训得眼泪水淌淌,你是训她还是训我?这么多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说得好像我害了斯江似的。顾西美,你做人讲讲良心好伐?你是回来过年的,你是回上海来过日子的,你一年到头跟斯江待过几天啊?这破分数就这么要紧?你知不知道囡囡知道没考好已经偷偷哭过好几次了,她才几岁就要担这么重的心思。”
西美怒极反笑:“是是是,都怪我,是我求着姆妈你帮我的,我掂不清自己几两重,我就不该回来,活该自作自受一辈子待在阿克苏。是我对不起姆妈你,是我没用。你放心,过完年我就带她们回新疆去。反正陈东来也回不来,省得他们姐弟三个跟没爸爸的孩子似的。”
顾阿婆拍着大腿就哭了起来:“顾西美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我是这个意思吗?当初我哭着喊着求你别去新疆,你非要去。好不容易盼着能回来了,你——”
西美再待要开口,却被善让挽着手臂拉进了里间。
第九十三章
善让劝了西美几句出来, 见北武已经把顾阿婆哄好了,两人对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顾东文在阁楼上铺好大通铺, 下去灶披间烧开水,碰到隔壁的冯家阿姨, 便笑着点了点头。
“东东, 西美回来啦, 哎呦呦, 十几年了勿容易哦,哪能跟阿婆唔开心啦?”冯阿姨家是阜南人, 抗日时逃来上海, 一家人在苏州河码头做了两年苦力, 从顾阿婆的爸爸徐老爷手里买了一间亭子间落户, 做了徐家的邻居。后来知道徐老爷要给徐寻芳招女婿,冯家长子当了两年鳏夫, 膝下只有冯阿姨这么个闺女, 就上门毛遂自荐, 被徐老爷毫不客气地给拒了, 脸上十分无光。
光阴似流水, 不久顾阿爹做了徐家的上门女婿, 生了两儿两女, 人丁兴旺。冯家的男丁运道却不好,全死在了战场上, 只剩冯阿姨一根独苗。她便也招了个上门女婿,不想那男人其实早有老婆孩子, 存心骗财骗色,两个月不到卷上钱带着妻儿跑了。冯阿姨一根绳子上吊, 被顾阿婆救了下来,又赠了些铜钿帮她熬过难关。说奇怪也不奇怪,这人呢,因被见过最难堪最落魄的模样,每每遇到救济自己的人,冯阿姨不得不想起往事,觉得矮人一头,因而一根针扎在心里,她便有意无意地躲着顾家的人。
WG后,冯阿姨揭批有功,做了北万春居委的火柴盒工作组副组长,偶尔照拂一下裹着小脚的顾阿婆,还了当年的人情,矮人一等的尴尬也消失了,甚至生出了居高临下的怜悯,于是冯阿姨越发热心,为了让顾北武这个阿飞去上班,她出了交关力,最后弄得两头不是人,还跟顾阿婆吵了一架,两家就不再来往,落雨天衣裳也不帮忙收了,外头水龙头使用时间划得比火车时刻表还精准,水费算得煞煞清。顾东文回来后才又开始往来,毕竟整条万春街谁敢给顾东文脸色看呢,冯阿姨也是识时务的人。
这晚她听了不少楼上的龃龉,免不了要关心一下,又忍不住加几句金玉良言:“唉,没办法,当年伊拉哭了闹了要上山下乡,现在又哭了闹了要回来,家家户户地方噶小,宁(人)噶许多,噻困难格呀,爷娘兄弟也没办法对伐?作孽哦。”
顾东文眉头一跳,似笑非笑地瞥了冯阿姨一眼,把挑子放到煤气炉上,点上火。
冯阿姨又感慨了几句,手里一块揩布把三家人家的灶头都揩到了:“东东,今朝夜里侬屋里六个人客过夜(今晚你家六个客人过夜),记得六只人头写在水费簿子上。还有,刚刚啥宁(谁)下楼开了楼道灯勿关,亮到现在,要不是吾下来,一角洋钿电费浪费忒了。”
顾东文便睨了她一眼:“吾开格,要么侬去算清爽电费,几分洋钿吾来付。”
冯阿姨嚅嗫了两句,怏怏地放下揩布走了。
挑子的壶嘴里噗嗤噗嗤往外冒热气,外头传来斯江的笑声和斯南的尖叫声。
“阿姐!再给我一根仙女棒白相相,求你了——”
“不行,表哥说了要留到大年夜。谁让你刚才一口气把三根全点完了,你还闯了大祸!”
“大表哥——大表哥——再给我玩一根,我画一颗心给你,很漂亮的心,我的心!你看看我的心呀——”
“你的良心早被狗吃了。”景生漠然地拒绝:“谁刚才偷偷把摔炮往我领子里丢?”
“我是吓唬吓唬你的呀,那个是炸过的。”斯南委屈地喊起来:“谁想到阿姐会去捞呀。”
景生的声音响了起来:“炸过的就不烫人了?一样烧得起来,你看看你姐,手心烫了一个大泡。”
“没事,我不疼。”斯江的声音带着笑,温温软软:“南南下次不许这样了,阿哥的绒线衫会烫个大洞的。”
外头水龙头被拧开了,水哗啦啦的流。
“我去灶披间倒点醋给你擦擦,上去再敷点牙膏。”景生说。
“麻油也可以。”沈青平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
灶披间的门一开,景生沉着脸走了进来,有点不自在地绕过顾东文去碗橱里拿醋。
外面水龙头关了又立刻被拧开,斯南哇哇叫:“阿姐,你再冲冲,大表哥好恶心,给你涂了那么多他的口水,啧啧啧。”
景生手里的醋瓶一歪,泼了不少出来。顾东文忍俊不禁,哈哈哈笑出声来,差点被挑子烫到手,斯南这小把戏才像他亲生的。景生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端着碗出去了。
“舅舅!舅舅——”斯南跑进来:“舅舅,你让大表哥再给我一根仙女棒好不好,求你了,我最喜欢舅舅你了,你帮帮我吧。”
顾东文一把抱起斯南,在她脸上啵了一个:“不稀罕你大表哥的一根两根,明天舅舅给你买一箱去。”
“嗷嗷嗷,真的吗?舅舅我真的真的最喜欢你了!”斯南又惊又喜,搂住顾东文的脸啵了十多下,糊了他一脸口水。
***
回到屋里,斯南绘声绘色连比带划地复述痛打老流氓事件,西美气得差点把她耳朵拧下来:“你还是不是小姑娘啊,说的什么龌龊话!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不是?”
北武一把扯开她的手,替斯南揉揉耳朵,脸色沉了下来:“你干嘛呢,南南做得蛮好,该表扬她。那种老宗桑要的就是小姑娘们害怕,她们越怕他就越得意,胆子也越大。”他对景生点点头:“你们打得好,以后见一次打一次,别因为是老头就手下留情,不打死就行。”
顾东文却笑眯眯地拍了拍景生的手臂:“打死也不要紧,你才十三岁,不用负责,为民除害,国家政府人民群众该给你送你锦旗。”
顾阿婆吓得拍了两下胸脯定定神:“老大你有毛病啊,胡说什么呢!小孩子会当真的。”
景生抿了抿唇没作声,西美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善让替斯江上了牙膏,又检查了一下景生的手背和指关节:“没事,不好的事都留在猴年,过了大年夜就一切顺遂了。”
西美看着北武怀里的斯南和善让身边的斯江,突然觉得两个女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她拉过斯江,又把斯南训了一顿,连带着把沈青平几个也教育了十分钟才放他们去洗漱。
上了阁楼一见大通铺,斯南快活得扑上去滚了好几滚。
“大表哥你睡我左边,阿姐你睡我右边!”斯南想象着自己左搂右抱,傻笑个不停。
斯江让沈星星睡自己身边,景生旁边睡沈青平和朱镇宁。六个人并排躺下后,景生把夏天的一条毛巾毯卷成长筒放在自己和斯南当中,又把她搁上来的腿搬下去,一脸严肃:“这是三八线,你不许越过来啊。”
斯南捅了捅“三八线”,眨了眨眼:“你们男生地方比我们大,拿过去一点。”
“因为我们个子高,得要大地方睡。”沈青平笑得见眉不见眼,一看斯江已经躺下来,脸一红,也赶紧躺了下去,往朱镇宁身边挤了挤:“景生哥,你再过来一点,小心被南南踹到。”
景生让了让,把“三八线”挪了挪:“你别再皮啦,我要熄灯了。”
斯南一扭屁股往斯江怀里钻:“姐,我帮你吹吹手,还痛伐?对不起哦。”
斯江把她冰冷的脚放在自己大腿之间暖着,把嘴里斯南的几根卷毛往外吐了吐:“不疼了,你下次别再皮啦,快睡吧。明天舅舅带我们去城隍庙呢。”
沈星星翻过身来靠住斯江:“我也想跟你们去城隍庙,我外公天天打麻将,外婆要种地,舅舅舅妈也不理我们,表哥表姐欺负我们,唉,我宁可留在沙井子。”
斯江温柔地拍拍她的手:“你姆妈肯定很快回来陪你们的,别担心。”
沈青平恶狠狠地宣布:“这回谁再敢欺负我们,我就揍他,斯江舅舅说了,打死了我不用负责,我不怕。”
沈星星幽幽地叹了口气:“阿哥你又不是没打过,就是打不过嘛——万一是你被打死了怎么办?”她一想到有这个可能,不由自主地哽咽起来。
沈青平脸火辣辣地烧。
斯江安慰了沈星星几句,想想自己被姆妈说几句算什么呢,她有那么疼她的阿娘和外婆,还有了不起的舅舅们,还有天底下最最可爱的舅妈,比起沈青平兄妹来,真是已经太幸福了。越是这么想,越怜惜沈星星。
斯南去掰沈星星的手:“这是我阿姐,你抱着我阿姐干嘛呀。”
沈星星靠在斯江肩膀上:“我也叫斯江阿姐的呀,她给我靠的,你怎么这么小气!”
斯江拍拍斯南:“别闹啦,阿姐抱你们两个,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斯南不依:“不好不好不好!那我去抱大表哥。”她推开斯江往三八线上爬,脑门却被一巴掌牢牢顶住。
“回去。”景生一脸冷漠。
斯江伸出一只手:“过来吧。”
沈星星冲着斯南做了个得意的鬼脸,把斯江搂得更紧了。
斯南坐在三八线边东看西看,气得不行:“你们坏死了!我才不要跟你们睡!”她一骨碌爬起来从梯子上滑了下去。
“外婆!舅妈,我要睡在你们中间!我不要睡阁楼,他们都欺负我。”
楼上五个人异口同声:“没!是你太皮了。”
斯南气得在床上乱跳,钻到顾阿婆被子里抱住汤婆子朝阁楼口喊:“稀奇不色!(有什么稀奇的)我这里抱得可舒服可暖和了,哼!”
斯江坐起来等了一会,不见斯南回来,就想下楼去哄她,却被景生一把拉住。
“别理她。”景生促狭地眨了眨眼。
斯江想了想,又躺了回去。
过了十来分钟,斯南悻悻然地又爬了上来,默默地钻进被窝里,轻轻喊了声:“阿姐?”
斯江摒牢不理她。
“大表哥?”
景生闭着眼只当没听见。
“平平哥哥?宁宁哥哥?”
沈青平发出轻微的打呼声,朱镇宁翻了个身,背朝着斯南。
“星星姐姐?”
“我睡着了。”沈星星忍不住应了一句。
“睡着了你还说话?”斯南噗嗤笑出来。
“我说梦话。”
“算了,我阿姐给你抱一半。”斯南故作大方,把斯江的手臂抬起来放到自己头下,在斯江怀里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很快就睡着了。
她不知道的是她睡着了后,五个哥哥姐姐又偷偷爬起来玩扑克下军棋看书说悄悄话,直到半夜一点多,才被上来检查的小舅舅给喝停了。
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小年夜这天, 周善礼一早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到了万春街。弄堂里家家户户都贴上了春联喜楹剪纸,弹格路的碎石子上隐约可见炮仗炸过的黑色痕迹,缝隙里卡着扫不干净的红屑, 空气中隐隐的硫磺味冲淡了公共厕所的臭味。居民们也格外亲切,认识的不认识的见着周善礼都笑眯眯地道一声过年好。
顾家门洞外两条长凳上架着一张长竹匾子, 里面的馒头冒着热气, 斯南捧着一碗红曲, 斯江几个正拿着筷子给馒头点红点, 一边点一边数数。
“周叔叔!”斯南看到善礼把碗一丢跑了上来:“周叔叔,我可想你了, 我跟你说呀, 我们学校没一个老师有你那个结实沟, 你真厉害, 对了,你饿不饿?你吃过早饭了吗?要不要吃个馒头?我外婆做的馒头可香了, 有梅干菜馅的, 有萝卜丝的, 还有肉的和豆沙的, 特别好吃, 真的!”
善礼这辈子也没被人这么热情对待过, 很有点受宠若惊, 忙着和这帮孩子们问好。顾北武端着三笼新蒸好的馒头出了灶披间:“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南南让开,当心烫到。”
新出笼的馒头白白胖胖, 骨碌碌滚进匾子里,斯江叫了起来:“阿舅!你害得我们又要重数了, 说好放那边的呀——”北武笑着道歉,伸手拨拉了几下, 却把一些带红点的也混了进去,惹得孩子们又大呼小叫起来。
善礼随手拿了一个馒头,烫得左手换右手右手又换左手,赶紧啊呜咬上一口:“好吃,萝卜丝的好吃,还有油渣,太香了,哎,顾北武,给我装二十个,晚上我带回去。”
“你想得美,萝卜丝的一共才做了六十个。”北武呵呵呵:“善让最喜欢萝卜丝的,等她吃够了剩下的给你。”
“善让是我亲妹子,我吃就是她吃,客气啥?”善礼又拿起一个,一口下去半只:“嗐,我怎么这么聪明,昨晚就特意没吃饱,留着肚子来你家,啧啧啧,神了我。”
斯南半个身子趴在匾子上卖力地去够远处的一个馒头:“周叔叔你再吃吃这个梅干菜的,哎哎哎——”
匾子被她压得一翘,馒头哗啦啦朝斯南滚了过来,砸了她一头一脸,眼看就要翻掉。善礼嘴里咬着半个馒头,马步一扎,两手稳稳地托住了斯南身下的匾子。顾北武赶紧重重压住对面翘起来的半边,馒头又哗啦啦滚回对面。匾子两个长边这么一折腾,带歪了下面的条凳,一条短边直往下掉。孩子们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喊着保护馒头,又叫又笑。
顾东文把最后三笼馒头上了锅,一出来就看见这乱作一团的场景,他一伸手把斯南拎起来,脚一踢,下头歪掉的长条凳回归原位,脚尖顺势一顶,匾子稳稳落回凳子上,好些馒头跟着跳了几跳。
楼上景生推开窗喊:“吃饭——”
善礼早听善让描述过顾东文和景生做的早饭有多丰盛,特地有备而来,上楼一看,不免有点失落。顾阿婆递给他一双筷子:“不好意思,我们扬州人小年夜大年夜早饭就是吃粥吃馒头,怠慢了,你将就一下。”
善礼脸一红:“没没没,馒头好,萝卜丝馒头好吃。”
善让笑眯眯地轻声问:“二哥,你是不是昨天晚饭都没吃就等这一顿?”
“嗐,昨晚上政治部几个家伙下死手灌酒,是没顾上吃什么,刚刚斯南给我吃了两个萝卜丝馒头,好吃。”善礼喝了一大口玉米粥:“这粥也好,舒服。你们够不够?我得来上三大碗。”
顾阿婆把咸鸭蛋和花生米往他面前推了推:“你明天来吃年夜饭,就别走了,东文他们打麻将正好三缺一,你们干脆一起守夜,年初一早上吃四喜汤圆,有甜的咸的,菜的肉的,你爱吃什么口味?”
“肉的。”善礼来了劲:“打麻将好,必须带上我。我得好好赢一回善让。”
“谁要带你玩?”善让撇嘴:“北武他二姐回来了,我们两男两女正好,你要来,就给我们拿个瓜子削个苹果倒杯茶水什么的,那也行,我给你发个五毛钱红包。”
善礼横眉立目伸手就要敲善让毛栗子,被北武笑着举筷挡住,好在旁边矮桌上的斯南及时伸出援手:“周叔叔,打麻将可没意思了,你来跟我们玩吧,大表哥说明天晚上教我玩四国大战,我们也三缺一。”她做了个鬼脸,起身凑到善礼身边:“我悄悄告诉你,我姆妈不会打麻将,她也不会打牌,每次打扑克都好慢好慢,有一次我都上好厕所了,她还没出牌,把梁师母她们急得哟。而且她输了就板着脸,你知道白板面孔伐?你跟我们玩,还能看舅舅舅妈着急,哈哈哈。”
善让轻轻拍了一下斯南的屁股:“好哇你个臭南南,怎么站到周叔叔那边去了?”
斯南弯起眼:“因为阿姐叫我要善良,周叔叔老被你和舅舅欺负,好可怜。”
众人大笑起来。周善礼美滋滋地扭头要香斯南的小面孔,却被她小小手掌顶住。
“亲一下——”斯南调皮地正要开价,听见大表哥一声咳,吓得赶紧改了口:“——手,亲手就行了。大表哥和阿姐说别人不能亲我脸。”
善礼笑得不行,在她手掌心里响亮地啵了一记:“我是你周叔叔,不是别人。”
斯南叹了口气,撸了撸他的大手:“唉,那没办法,你现在就是别人呀。”
善让笑倒在北武身上:“南南太可爱了,怎么这么好玩。”
斯南点点头:“这我也没办法呀。我就是这么惹人喜欢。”她得意洋洋地回到矮桌边,抱住斯江的手晃晃:“对伐阿姐?”
斯江一脸认真严肃:“当然!”头一低就亲了斯南一口,妹妹真乖真聪明,昨天她说的话妹妹全记住了。
景生默默转开眼,他也没办法,没办法看下去了,一个是活宝,另一个嘛,呵呵,反正全世界就她妹妹最好。
吃完早饭,善让用二十个萝卜丝馒头换下了西美送善礼的那件羊毛衫,皆大欢喜。顾西美来的时候,顾阿婆正往小蛇皮袋里塞馒头:“这二十个,萝卜丝和豆沙一半一半,给平平、星星带回去。宁宁喜欢吃肉馅的,是那个红绳子扎的口,你别搞错了。”
斯江把两瓶乐口福拿过来:“这个给你们带回去喝。”
景生撑开那两个装了水果糕点零食的的网袋:“放一起吧,好拿点。”
“好了好了,你馒头就不要拿了,上海人只喜欢吃包子,嘉定那边出小笼馒头的,谁要吃我们这种扬州馒头。你还用这种袋子装,龌龊色了,难看伐?”顾西美皱了皱眉。
“哪里龌龊了?景生洗得干干净净的,里里外外晒了三天大太阳。”顾阿婆瞪了她一眼:“就你死要面子,平平,你喜欢吃阿婆家的馒头伐?”
沈青平三个毫不犹豫地举手:“喜欢!好吃得不得了!”
顾西美吁出一口闷气,把两个尼龙袋扎好,转头看见周善礼,便有点尴尬,打了招呼说了一堆不好意思麻烦您了辛苦了。周善礼笑嘻嘻地说:“你们家的馒头比包子和小笼包好吃多了。”
斯南满意地勾住善礼的手臂:“就是!周叔叔你真是火眼金睛,好吃一百倍有没有?”
“有!”善礼笑着揉揉她的卷毛,想到自己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狗,真好摸。
顾西美勉强笑了笑,把两个蛇皮袋也归到了一起。
***
送走了小伙伴,逛完城隍庙,回到万春街时已经时近黄昏,精力旺盛的斯南挑了一袋子窗花摔炮仙女棒什么的,硬要拖着景生和斯江去康家桥找赵佑宁。景生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套了件老工作服去帮忙做晚饭,斯江没磨得没辙,只能说好送一下礼物就回来。
“南南,见到赵家爸爸妈妈要有礼貌,不要随便说话,不要说奇怪的话。”
“哦,什么叫奇怪的话?”
“那个扎针的事,千万别说哦。”
“为撒?”
“嗯——他姆妈会生气,很很很生气的那种。”
“她还好意思生气?”斯南想不通了:“宁宁哥哥这么好,他姆妈对他这么坏,应该是宁宁哥哥生气呀。”
“唉,你还小,反正就是不能说,这是个秘密知道吗?”
“大家都知道的还算秘密?”
“你不答应那我们就不去了。反正过了年轮到外婆家开小小班,他也会来做作业的,你再给他吧。”斯江作势把斯南往回拉。
“好好好!”斯南屁股快赖到地上:“我不说我不说打死我也不说!”
第九十五章
康家桥的光景和万春街差不多, 热闹喜气,很有过年的氛围,11弄18支弄还有个文雅的名字:怡庐, 里面大多是红砖造的两层楼房,虽不及石库门气派, 却比棚户区的铁皮木头房子强了许多, 路边两排水泥台也少有破损。
一拐进支弄, 远远就听见钢琴的叮叮咚咚声, 斯南眼睛一亮,飞快地跑了起来:“肯定是宁宁哥哥在弹琴!”
赵家门洞的门铃响了好几遍, 钢琴声断了两拍, 又继续响起。斯江有点懊恼:“还是算了吧, 打扰到别人练琴不太好。”
门吱呀开了。吴熙眉头微皱:“你们找谁?”
“赵佑宁妈妈好, 我是陈斯江,上次来你家打电话的。”斯江露出礼貌的微笑:“我妹妹从阿克苏回来了, 我们来给赵佑宁送一点东西。”
楼上的琴声卡了卡。吴熙唇边的法令纹又深了点, 她垂眸淡淡地扫了斯南一眼:“哦, 不用了, 用不着这么客气, 同学之间互相帮助应该的。”
斯江看出人家并没有要让她们上楼的意思, 脸上一红, 便从斯南手里把袋子拿了过来:“就是一点鞭炮烟花——”
“阿姨,宁宁哥哥在家吗?”陈斯南突然退后两步扬起头朝着楼上窗户大喊:“宁宁哥哥!我是南南呀, 我给你送礼物来了,我能到你家喝杯水吗?”
斯江和吴熙面面相觑, 两个极要面子的人齐齐涨红了脸。停在中间的袋子晃荡了两下,被吴熙伸手接了过去。
“谢谢了。”
隔壁几只门洞里进进出出的邻居笑着跟吴熙招呼:“啊呀吴老师, 你家宁宁人缘真是好,噶小的小朋友还特意上门来送礼。”
吴熙弯了弯嘴角,尽量压下烦躁和不耐,犹豫要不要让她们进门算了。
“好了南南!我们回去了,回去喝水。”斯江把斯南往外拖。
楼梯咚咚几声,赵佑宁急切地喊道:“陈斯江!南南,上来呀。姆妈——”小小少年一颗心吊在了喉咙里,生怕姆妈把自己的朋友拒之门外,她常常这么做。
“不了不了,你弹琴吧。”斯江客套地说。
“好的,谢谢宁宁哥哥。”斯南挣开斯江的手,直接从吴熙身边挤了进去,还不忘抬头笑眯眯地说:“谢谢阿姨。”
斯江红着脸低声道歉:“对不起,打扰了。”
“进来吧。”吴熙让开身子笑了笑:“你妹妹倒不怕生。”
斯江脸上烧得发烫,她明白赵佑宁妈妈这是嫌南南没规矩不懂礼数。
“我妹妹待人热情大方,大家都喜欢她。”斯江声音虽轻,却很坚定。谁不喜欢阿妹,肯定不是阿妹有问题,是那人有问题。
楼梯上的斯南一扭头:“不生不生,可熟了,我都来过好几次了。”
吴熙眼皮一跳,看着她顶着的那头扎眼的卷毛,问斯江:“你妹妹几岁了?这么懂事。”
“阿姨,你直接问我好了呀。我六岁了,已经读完一年级啦。”斯南笑得眉眼弯弯。
斯江也回头笑了笑:“我妹妹年龄最小成绩最好,一直是全班第一。”
吴熙的右眼皮又跳了跳,等下大概要贴张红纸压一压。
***
赵佑宁热情地招呼斯江斯南坐到沙发上,倒了两杯温水,兴冲冲地打开零食盒子:“南南喜欢吃盐津话梅伐?这个南瓜子也好吃。斯江你看看你要吃什么,自己拿。”
吴熙把袋子放到茶几上:“这是她们送给你的。”
赵佑宁打开来一看:“太好了,我正好没摔炮,你们明晚去哪里放炮仗?我们一起吧。”
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商量起来。
吴熙到房间里给自己跳个不停的右眼皮贴了张红纸片,随手拿了本杂志翻了翻,翻了几页听外头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索性又走了出来。
“宁宁。”
“宁宁?”
“赵佑宁!”
赵佑宁霍地站了起来:“姆妈?你叫我?”这是第三声了,他本来想装没听见的。
吴熙走到钢琴前,把谱子翻得哗哗响:“吃晚饭前要把巴赫十二平均律弹好,还不抓紧?”
斯江站了起来:“那我们先回家了,赵佑宁明天见。”
斯南眼珠子一转,甜甜地笑了:“宁宁哥哥,我从来没见过人弹钢琴,我能看你弹吗?就看一会儿!”
吴熙眉头皱了起来,这种小新疆真是一点家教都没有,今天她要好好和宁宁谈谈,不能和这种小孩子往来,学坏太容易了。
斯江很为难:“下次吧,南南,练琴要专心。”
赵佑宁溜了一眼姆妈,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可以的,我给你搬张椅子,你坐着看,不过我弹得不好,你别笑话我。”
吴熙翻谱子的手停住了。
斯南坐到椅子上,挪了挪屁股,东看西看,发现钢琴上有一个杏花楼的月饼盒子,她觉得盒子里肯定装着那个又粗又长缝被套的大针,她姆妈就喜欢用月饼盒子装针线。斯南喊了一声吴熙:“阿姨,你是钢琴老师吗?”
“嗯。”吴熙手指在钢琴上轻轻敲了敲。
“你看着就特别温柔,不像我姆妈,我写个字头歪了她都要打我,唉。”斯南幽幽叹了口气。吴熙眼皮跳得红纸都压不住,疑心她们知道了什么,又觉得不可能。
赵佑宁眼角留意到斯江就站在旁边,手指动了动,鼻子上冒出了一点汗,深深吸了口气:“那我弹啦。”
“嗯。”吴熙看着儿子搁在琴键上的修长手指:“来,还是分声部练习,指法注意别出错,音色区别开来,每个声部都不同,记住了吗?”
赵佑宁连续弹了三遍,除了第一遍一只手完成三个声部的演绎略有瑕疵,其他几近完美,最重要的是他对乐曲的理解十分精准,在他这个年龄堪称罕见。吴熙更加肯定儿子的确继承了自己的天赋,应该往专业路上发展。因为这个,她看这两个不请自来厚脸皮的观众顺眼了许多,甚至答应了赵佑宁的请求,从冰箱里取出了一块光明中冰砖,分成三块,插上奥地利带回来的巧克力华夫饼干,又把香蕉剖成两片,摆在旁边,告诉她们这是外国很受欢迎的一种甜品。
“香蕉船?”斯南一口接着一口:“谢谢阿姨,我好想也有你这样的妈妈,又漂亮又年轻又温柔,会教钢琴,还会做这么好吃的冰淇淋,太好吃了。宁宁哥哥,你好幸福啊。”
吴熙看她顺眼了不少,被她夸得笑出声来:“你这小姑娘,吃冰淇淋长大的?嘴巴也太甜了。”
“阿姨,宁宁哥哥弹得太好了,他下次练琴我还能来看吗?我保证不发出声音,我就悄悄地看。”斯南嘴边糊了一圈雪白的冰淇淋,看上去滑稽得很。
吴熙犹豫了一下,瞥了斯江一眼:“宁宁你自己说吧。”
“你们有空就来,我一般上午十点练一个半小时,下午四点练一个半小时。”赵佑宁也一身轻松:“真奇怪,好像你们在旁边,我比平时练得还顺利,真的。”
回家路上,斯江把赵佑宁姆妈的言语表情小动作掰碎了分析给斯南听,婉转地告诉妹妹人家其实不乐意接待她们,不乐意她们打扰赵佑宁练琴,甚至不喜欢赵佑宁和她们做朋友。斯南毫不在意地晃晃头:“没关系呀,我又不要她喜欢我,我就想保护宁宁哥哥,不让他被坏妈妈扎针。”她得意地笑了起来:“就算她请我们吃香蕉船她也不是好妈妈,我骗她的。”
斯江:???!!!
这后来成为陈斯南独特的人生哲学:结果才重要,过程嘛,可以忽略。
***
顾西美在车上睡着了。她带着四个孩子大包小包地从沙井子搭拖拉机到阿克苏,再坐卡车到乌鲁木齐,火车上颠簸了五天,一回到家又因为斯江和家里人闹了不痛快,心神俱疲,送完朱镇宁和沈家兄妹,那根绷到极限的弦突然断了,说不出的累,国道上运货的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汽车走走停停,眼皮也跟着直往下掉,她努力把头竖起来,却怎么也扛不住席卷而来的睏意。
周善礼也没想到送三个孩子能耗这么久,路上他和顾西美寒暄了几句,聊了聊斯江她们几个,再礼貌性地互相吹捧了一番对方的弟弟妹妹,便没什么可说的了。收音机开了关关了开,烟也抽完了一整包,他打了个哈欠,摇下车窗,拿出最后一根烟来点上,路灯已经亮了,这个红灯已经停了三次,还离路口遥遥无期,外面一片嘈杂匆忙,自行车大军贴着车身擦过。寒风苍茫,呼啸着卷进车内,吹走了他的睏意。开车的人最怕乘客睡觉,封闭的小空间里睏意比任何传染病都要厉害,眼皮完全不听使唤。
车子一动,开了五米又停了,一阵风扑进来,烟头的微光略暗了一秒,又亮了。善礼侧头看了两眼副驾上的西美,伸手把扔在后座上的军大衣扯了过来,轻轻盖在她身上。她仰着头,往左靠在车玻璃上,眉头拧得紧紧的,嘴唇微撅,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侧面看上去和顾北武很像,秀致得有点冷漠。有斯江斯南那样的女儿,不知道还有什么不如意。周善礼摇摇头,他这两年是有点羡慕顾北武的,他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做不了自己的主,去哪儿上班干什么都是老爷子说了算。他也想不出除了当兵自己还能干什么。顾东文能开饭店,顾北武能考大学,善让好像什么都能做,老爷子也从来不管。他的兄弟们不知道怎么想的,也许和他一样,不讨厌当兵,也说不上喜欢,反正就这么过来了,还会这么继续下去。
到万春街的时候,顾西美还没醒,善礼把车靠在路边,下车在烟纸店里又买了两包烟,在马路牙子上走来走去松动松动筋骨,抽完两根烟后他走到副驾那边,敲了敲车玻璃。
西美从梦里惊醒,吓了一跳,一刹那以为坐火车坐过站了,可是上海和乌鲁木齐都是终点站,没可能会坐过头。她直起腰,身上的军大衣滑了下去。
“不好意思。”西美红着脸抱着大衣钻出车子,一着地,腿麻得厉害,整个人往下蹲。
善礼赶紧扯住她:“腿麻了?慢点慢点,不急。”
“对不起,真对不起。”西美把大衣塞给他:“谢谢了,你快穿上吧,别着凉了。”
善礼把大衣丢回后座:“没事,我们当兵的都不怕冷不怕热。那你慢慢走回去,我先回司令部了。替我跟善让说一声,把馒头给我留着,我明天晚上来。”
“这么晚了,到家里吃个饭再回去吧。”
善礼看了看表笑道:“不了,今天还有点事要办,再见。”
老伏尔加突突突地转了个弯不见了。西美怔怔地站了好一会,伸手搓了搓自己滚烫的脸,才发现大概是被军大衣盖着睡的原因,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隐隐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和香皂味混合的气息环绕着她。
顾西美甩了甩头,匆匆没入万春街的夜。
第九十六章
眼睛一霎, 就到了大年夜。老清老早,环卫工的男高音从弄堂口响到弄堂尾。
“马桶拎出来——!”
年初一不作兴倒马桶,大年夜要提早解决, 这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屎(喜)相逢。
孤寡老人被请到门洞外的藤椅上晒太阳噶山河, 居委会的干部带着义工一顿忙活, 房子里外清扫好, 马桶刷好, 留下年节慰问品,要么是毛巾, 要么是糕团。临近中午, 小菜场的工作人员把过节的米菜送上门来。到了下午, 区领导们由街道干事领着来慰问群众, 少不了又送上政府的慰问金和几袋副食品。
“谢谢领导,谢谢党!”烈属顾阿婆真心实意道谢:“我们老百姓真是有福气, 这些东西真的不能拿, 这几年家里日子好多了, 还是给别人家吧。”推来让去一番, 领导赞叹顾阿婆思想境界真是高。
东生食堂大名在外, 副区长紧紧握着顾东文的手, 让记者挑着角度拍了好些照片, 又亲切关怀起顾北武夫妻的大学生活。
“北大的学生了不得啊,去年秋天的民|主选|举搞得非常轰动, 你们参加了吗?”
“没有,我们正好在复旦交流, 没赶上。”顾北武神情淡然。
“后来是谁当选了海淀区人民代表?”
“哲学系的胡平。”善让微笑着回答:“他比我们晚一年,78级的。”
“新时代的新青年, 不错不错 。王主任,你们街道怎么没把顾阿婆家评选成五好家庭?”副区长觉得十分可惜:“顾家阿婆作为一个不识字的旧社会妇女,独立抚养出了这么杰出的儿女,靠的是什么?还不值得宣传吗?你们这个思想还不够开放啊,对了,阿婆你大女儿是做什么的?”
“棉纺厂的工人?也是为我们大上海做出大贡献的螺丝钉呐,小女儿呢?从新疆刚回城?辛苦了辛苦了,我代表政府感谢你们。你们看,这样一个家庭,出了北大的大学生、工人、老师、还有靠自己双手致富的个体经营户,怎么不是五好?简直不要太好!”
顾阿婆腼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真不用,家家户户都这样。谁家孩子不进厂上班?谁家没孩子上山下乡去,这几年谁家的孩子不参加高考,我家和人家没什么两样。”
领导们说说笑笑去往下一户了。顾家灶头上的大砂锅里蹄髈笃得乓乓响,年味十足。
***
北武和善让被顾阿婆推了出来,两人便打算去西宫的湖边走一圈,再叫上孩子们一起回来吃年夜饭。说起去年那场选举,的确轰轰烈烈,北大被单独划为一个选区,本科生研究生都可以参加竞选,堪称是历史的里程碑。他们俩虽人在上海,却也非常关心校内状况,如今尘埃早已落定,被领导一提,倒不免又生出些感慨。
“‘我们都是平平常常的人,但是,我们却处在一个很不平常的地方’。”北武笑道:“胡平这句竞选宣言写得特别好。”
“可惜我们是没投票的那个8.75%。”善让略有遗憾:“我大概会把选票投给□□,‘让我们新一代推动中国!’想想都热血澎湃。”
“没想到□□是技术物理系的,却很有公民意识。”北武因早就定下赴美留学,这次选举几乎没有参与。
“其实我觉得你对这个事情好像没什么热情。”善让侧目:“是吗?”
北武握紧她的手,仔细看了看她的神情:“这样的我让你失望了吗?”
善让摇头:“我只是好奇,你对时事一直很关注,我本来以为你也会去参选。”
“我现在可能对任何运动任何过高的全民热情都会保持一种警惕。”北武想了想:“这次学校参选者里也分成了激进派、温和派、务虚派、务实派。一定要归类的话,我大概属于务实派吧,悲观的务实,因为北大这次的成功并没能在湖南等地复制,不过贵州大学哲学系的罗步龙那句话我很赞成:人,是一切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现在改革开放几乎类似全民维新,一切都为了经济发展,我也曾经认为经济发展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现在呢?”
北武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这次阿克苏知青的事,我想了很多。个体的命运在时代巨轮下微不足道,二姐当年也是被热情燃烧起来的,她自己选了那条路,然而……。想到一个这么大的国家,亿万人的命运系在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身上,如果权利不能牵制、制约、平衡权力,改革开放能走多远能走到哪里,我有点迷茫。”
“所以你最近一直在看《资治通鉴》?”善让轻声问。
北武笑道:“读史以明智,知古以鉴今。我们国家的路和其他任何国家都不一样,很难复制别国的成功经验,除了经济,经济的发展是必然会重复欧美国家走过的路的。”
“市场化?你着重研究的金融行业?你觉得我们国家会开启股市吗?”
“会,一定会,一切都会和世界接轨的。甚至包括土地也会市场化。”北武吸了口气:“多想无益,当下只能朝着之前认定的方向走。”
“绿灯了,走吧,顾忧国同志。”善让拉着北武过马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离你很近,有时候我又觉得离你很远,我担心你去美国后会越来越远,总有一天我和你就不在一个世界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大概会后悔现在的选择。”
“生死之外无别离。善让——”北武笑道:“过年不说这个字,不吉利。我一直比你有信心。”
善让咀嚼着他这句生死之外无别离,不知怎么有种蚀骨销魂的浪漫,嘴角忍不住就翘了起来。
***
斯南在西宫里玩疯了,卷毛乱飞,小脸通红,手持赵佑宁送的一把玩具转轮手枪满场追着要人投降。
北武展开配套的火药纸,一看就笑了,上面印着:“乓乓乓,枪声四处响。三星打火纸,粒粒皆响亮。” 还挺押韵。
“陈司令,走了,回去吃蛋饺了。”善让高声呼喊。
“乓乓乓”,几粒火药纸在善让脚边炸开来,吓了她一跳。
斯南哈哈大笑。斯江捏住斯南的手要没收武器,斯南嗷嗷叫地反抗,手上一轻,景生高高举起右手:“说了不许对准人打的,你又不听?”
“我错了我错了,大表哥,下次不敢了!”
景生把枪揣进自己口袋里:“没收三天。”
斯南扯住他耍赖:“明天开始算,今晚我还要和宁宁哥哥他们巷战呢!求你了。”
善让笑着过来说情:“算了,顾青天,就放南南一马吧,让她今晚再开心一下。”
“呜呜呜,舅妈万岁!”斯南转身抱紧善让的大腿。
赵佑宁带着盛放他们过来会合,个个都一头汗。
“回去了?那就一起走吧,我也要回去弹琴了。”赵佑宁依依不舍。
“我陪你弹琴。”拔刀侠女陈斯南举起手来,把转轮手枪都忘了。
景生一把揪住她的领子,斯江摇头:“今天是大年夜,不能去别人家。”
斯南不服气,看到景生手里滴溜溜转的手枪,立刻服气了:“宁宁哥哥,过两天我再去看你呀。”
***
天色渐暗,斯江带着斯南去陈家吃年夜饭。善礼靠在灶披间外抽烟,刚和掌勺的顾东文说了几句话,远远看见一个女人袅袅婷婷地转进了弄堂,一边走一边笑盈盈和邻里问好。她和别人打招呼的时候上半身微转,修长的脖颈微曲,随后又轻盈地上扬,偶尔伸手撩一撩落在颊边的发丝。后来周善礼懂了,这叫风情,有没有万种他不知道,千种百种肯定不在话下。
南红走到自家门口,却见一个高大魁梧的年轻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烟都快烧到手指头了。她大概猜到了是谁,走到善礼面前,手一伸,抽出他的烟在门框上捻熄了,就这么撑着门歪着头笑问:“喂,侬撒宁啊?登勒阿拉屋里门口做啥?戆呵呵格,看撒看?没看过女宁?(你谁啊?待在我家门口干嘛?傻乎乎的,看什么看?没看过女人?)”
周善礼蹭地往门槛里退了一步,活了三十几年的大男人头一次脸红了。
“我?你好,我是周善礼,善让的二哥。你——你是北武的大姐?”
顾东文的铲子哐哐敲在灶台上,回身瞥了南红一眼:“顾南红,你别调戏人民解放军啊,负得起责任伐?”
南红白了他一眼:“阿哥你被调戏过伐?这也叫调戏?啧啧啧。”她转过脸,故作严肃地拍了拍善礼的胳膊:“周同志,你要是遇到女特务,就危险了啊,要好好去灯红酒绿下锻炼锻炼钢铁意志,加油。”
她一扭头自顾自上了楼,小小的坤包甩了个半圆挂在肩上,差点刮到善礼的脸。善礼摸了摸脸,烫得很:“我——出去转转啊,马上回来。”
顾东文把雪菜炒鱿鱼装了盘,看了善礼落荒而逃的背影一眼,摇摇头:“这届男人,不行呐。”
第九十七章
善礼走出去几步, 迎面又遇到了西美。西美来送年菜,和南红前后脚进的支弄,虽没听到两人在灶披间门口嘀咕什么, 一见善礼的神态,七七八八也猜得到。她十四五岁开始就见多了男人们被南红撩拨后的模样, 万春街里除了陈东来没几个扛得住的。因昨天善礼给睡着的她盖了件大衣, 还避到车外等她醒, 她以为善礼是个端方的君子, 对他颇有些好感,这时却不由得在心底嗤笑了两声, 只乜了他一眼淡淡地点了个头, 加快步子进了门洞, 把楼梯踩得咚咚作响。
善礼冷不防被鄙视了一眼, 有点心虚地挠了挠头,疑惑为何南红是大姐怎么看起来倒比西美年轻许多, 估计是新疆建设太辛苦的原因, 他走到弄堂口, 觉得心跳匀速了, 才又摸了根烟出来抽, 还没点就觉得烫手。
西美上了楼, 顾阿婆正在摆碗筷, 北武在倒酒,南红站在窗口对着小镜子补口红, 和善让说着年初五表演的事情。
“你来得正好,带两个菜回去, 斯江爱吃狮子头,还有文思豆腐, 给斯好吃一点。”顾阿婆把早先留好的菜拿出来:“我看你婆婆昨天一早就在开磨淘糯米,今天米浆磨好了伐?你没忘记我说的吧,你可千万别动磨子,就让他们男的动手,太费力气,伤了手腕伤了腰不划算。”
宁波人过年必要吃汤团,陈家有只祖传的石磨盘,解放后特地去老家搬来,人家磨剪子戗菜刀,他们家请石匠上门凿磨缝。逢年过节,十斤二十斤糯米粉淘好后泡上一整天,一家子使出吃奶的力气磨成米浆,沉淀后吊在布袋里收干,用来包汤团。全万春街的人都知道陈家的汤团最最赞,皮子糯香不粘牙,板油绵白糖黑洋酥调和的馅儿咬一口跟喷泉似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甜到心底。这几年也就顾家和一只门洞里的邻里能吃得上这么费事的宁波汤团了。吃归吃,赞归赞,但顾阿婆可舍不得西美去磨米浆。
西美摇摇头:“斯军他们三兄弟磨了一早上,我哪有空磨米浆,斯好人来疯,八点钟醒了闹到现在刚刚才睡着。这是阿婆做的红膏炝蟹,还有一条大汤黄鱼,黄鱼是东海弄回来的,野生的,你们都吃吃看。”
北武笑了:“斯好这叫体贴,难为他支撑到现在就为了让你们吃顿安稳的年夜饭,多懂事的孩子。”
西美想想也笑了:“他是真没让我吃过苦。”
“你婆婆太客气了,年年送大菜来,真不好意思,她家吃得精细考究,我们乡下的菜上不了台面。”顾阿婆怕让西美没面子。
北武把食盒装好掂了掂:“姆妈这什么话,我们江苏菜和她们浙江菜都在八大菜系里,一样好,国宴还用扬州狮子头招待美国总统呢。”
西美点头:“就是,再说吃什么下去最后都一个样出来,比什么考究,对了,等过了十二点,我再送汤团来。”
“那我让你大哥早点把四喜汤圆准备上,你也带点回去,让斯江姊妹两个别急着过来,头一回姐弟三个一起过年,多陪陪你阿公阿婆。”
南红和善让走近来参观炝蟹和大黄鱼,啧啧称叹。
“赵彦鸿没回来过年?”西美随口问了一句。
“嗯。”南红直接上手,拈了一块膏最肥的搁嘴里:“他回来我也不去他爷娘家吃年夜饭,乡下头只只菜油汪汪的,一点胃口也没。”
西美想到刚才的情景,溜了一眼善让,垂眸道:“反正老赵不是那种乱吃窝边草的浪荡货色,你也不用担心思。”
南红一怔,斜着眼睨过来,似笑非笑地接了一句:“呵,老赵有你这个小姨子替他担心思,怪不得放心得很,去了几个月一个字不见,电话也没一只。”
西美脸一热,嗤笑道:“好笑哦,这上海滩,谁能看得住你顾南红,我可管不着,也不想管。北武,你倒是要看看清楚,别过个年过出事情来。”
北武和善让面面相觑,隐隐猜到怕是和善礼有关,却不好接话。景生才下了一半梯子,这话飘进耳朵里,他默不作声地又窝回了阁楼,随手捡起一本书倒在了床上,突然想起斯江抱着那《红楼梦》哭湿了五块手帕的情景,不禁嘴角抽了抽,那书他也翻过几页,实在看不下去,这些男男女女哥哥妹妹情情爱爱的事实在无聊透顶。
南红却不恼,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洗了手,在西美拎着食盒出门的时候同她擦肩而过,才柔声道:“想勾搭又不敢勾搭,想浪荡又不敢浪荡,装得跟良家妇女似的,吃力伐?”
西美手里的菜差点当场翻了,大过年的,她不想再跟家里人吵架,反正他们从来都是偏心南红的,她说了也白说,便只深深吸了口气,斜了南红一眼:“你真可怜。”也真可耻,她掀开帘子挺直了胸膛下了楼,她已经尽力了,真出了什么丑事,也不关她的事,斯江斯南都行陈,不姓顾。
楼上静了一刻,南红摇摇头笑了起来:“这人真的脑子有毛病,在新疆被沙子吹坏了吧,笑死个人,就差戴个红袖章站在别人床前监督吹哨了,我和你哥刚刚就说了两三句话,就成了要吃窝边草的兔子?莫名其妙,别理她。”
善让很是尴尬:“二姐大概误会了。”她欣赏南红身上那种活力和魅力,但若是和善礼扯上什么关系,却绝对不合适。
南红皱起眉头回想了一下刚才自己的言行,实在谈不上调戏或勾搭,最多有几分逗弄的意思。
“上菜了。”善礼端着两盆菜进来,见到南红,眼神就往边上溜:“当心,这个鱿鱼放哪里?这个水芹放哪里?”
南红把炝蟹叠上去,腾出点地方来:“搁这里。”
善礼闻到她身上有股好闻的香味,刚才太紧张没留意到,他忍不住屏住呼吸,脸又腾地红了起来。
南红眨了眨眼,不知怎么想到年少时隔壁弄堂的一个男孩子,在雨丝纷飞的初春突然跑到她家楼下说喜欢她,也是这么不太敢看自己,连呼吸都摒牢的样子,她还没来得及拒绝,阿爹挥着一根扁担就把他打走了。那是第一个说喜欢她的男人。
年夜饭吃了一大半,南红问:“善礼你几岁了?结婚了没?”
“三十五。”善礼手忙脚乱地差点打翻酒瓶,“没,还没结婚。”
善让轻咳了一声,脸也发热,没想到自家这二哥这么上不了台面。
“年轻真好。”南红笑着举杯,“谢谢你带我儿子他们去龙华玩,他们一直说你很厉害,等我老公回来,我们一家请你好好吃顿饭。”
善礼胡乱应了两声,抬头看到善让的眼神,顿时惭愧不已,拉着北武下楼抽烟去了。
“不好意思。”善让没想到自家二哥在男女关系上竟然没开过窍,怪不得让西美误会了,她难为情地替善礼道歉:“我二哥那方面有点蠢。”
南红眨了眨右眼,给了她一个飞吻:“放心吧,我这人荡要荡的,但是不浪,也不属兔。”
善让噗嗤笑了出来,她要是男人,她也扛不住啊。
景生走到窗口推开条缝,看见下面的善礼正原地打着转很烦躁的样子,他之前觉得周善礼也算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这会儿却觉得他不怎么样了,再回头看看一直微微笑不动如山的顾东文,想起姆妈,隐隐觉得也不能这么评判。不远处传来笑闹声,景生抻了抻脖子,弄堂口一堆孩子已经举着各式“武器”开战了,不知道斯江斯南在陈家还要待多久。
“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去七十四弄看看。”景生对这个开溜的借口很满意。
***
夜渐渐深了,外头传来零星的炮仗声和孩子们的笑叫奔跑声。客堂间电视机开着,大人们还在喝酒,善礼已经从那么一丁点的心驰神摇中回过神来,和北武东文你一杯我一杯,嫌小酒盅不过瘾换成了白瓷大碗,从重庆说到南京北京延安,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电视机里在播放“春节大联欢”,这个节目很新鲜,由观众写信给上海电视台点播自己喜欢的节目,歌曲舞蹈相声滑稽戏越剧沪剧什么都可以点,这会儿童自荣和刘广宁刚开始表演电影配音片段。
南红指着电视喊:“看看看,这是我点播的!我写了三封信,还找导演开后门打了个招呼,竟然不报我名字!善让你看了吗?电影《绝唱》,山口百惠三浦友和演的,我看了三遍。”
善让也兴奋起来:“我也看了三遍,山口百惠太美了,不过三浦友和可没我们北武帅。”
“切,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北武这只野鸽子可是在你心里筑了窝了呢。”南红撇嘴。
“可不是,十六岁就筑上了。”善让甜甜地笑。
善礼看得眼睛疼,这亲妹子太气人了,气得他揪着北武又干了一大碗。
北武却努力回忆起来:“刘广宁这样白毛衣配天蓝的马甲挺秀气的,我上次在哪里也看到过这么件马甲来着,配善让你那件白毛衣肯定也好看。”
南红指着北武:“善礼,你再灌他一碗,这人真讨厌,一天到晚显摆自己婚姻幸福恩爱美满。”
顾东文深有同感:“一碗怎么够,至少三碗。”
北武笑嘻嘻地捂住大碗:“那我想想不开心的事啊,有次我们去西郊动物园,善让可气人了——”
善让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喝醉了!”
“说说说,快说。”南红和东文笑得不行,看他们夫妻俩内讧。
北武眼波微荡,在善让掌心轻轻吻了吻,真就不肯说了,急得他们百爪挠心,南红把他小时候被迫穿她裙子的糗事拿出来狠狠损了一顿。
善让趴在北武背上笑得肚子疼,那次去动物园,不巧遇到雄狮和母狮在那个,别的游客难为情,瞄一眼就逃了,她本着科学求知的精神拖着北武观察了许久,最后得出结论:在那个最高峰的时候,男人和雄狮的表情竟然十分相似。北武便有些别扭,两人夫妻生活也受到波及,因为她一想起狮子就忍不住笑,好几次敦伦到一半便敦不下去了,气得北武狠狠收拾了她一顿。
桌上的菜肴冷了热,热了又冷,十点钟才收台子,铺上行军毯,一副竹制麻将铺开来筑长城。顾阿婆已经把四喜汤圆馅儿都拌好了,坐在电视机前的小杌子上准备包汤圆,四个红包整整齐齐压在圆匾子下头,等景生他们回来领。
“唉,谢谢麻将,谢谢麻将。”南红利落地跺好牌,纤细的手指从头轻抚到尾:“要不是麻将,我就得叫顾红了,阿爹啦娘咧,恐怖哦。”
坐在北武和善礼中间的准备看牌的善让好奇地问:“为什么呀?”
顾阿婆抬起头来:“老大的名字啊,本来叫顾文。我卸货的时候,他外公我老子在外面打麻将,急着要回,结果东风圈连庄了八把,走不成,赢了好些钱。回来非要把顾文变成顾东文,说东字旺他。后来生了四个,就索性按着东南西北排下来了。”再旺也没用,阿爹抽大烟打麻将喝高度酒爱吃肥肉,解放后没了大烟,拖了两年就去了,剩下张遗像受香火,好在今年四个孩子终于齐齐整整地在一起了,希望阿爹和那个死鬼翁婿两在地下碰得到结个麻将搭子,一道大杀四方。
第九十八章
景生自矜已经是半个大人了, 不愿跟斯南她们沉迷在摔炮火药纸上,只在旁边看顾着。斯江斯南带着堂哥堂妹们在文化站和赵佑宁一帮人会合后,一通黑白配, 组成两队分高下。
这哪分得出什么输赢,一帮崽子们在各条支弄里乱窜, 从前门追到后门, 瞅着人影就往对方脚下扔摔炮, 打火药纸, 噼里啪啦一通炸开,被吓到的又追着报复, 热闹倒是极热闹, 往往丢一个吓一片, 渐渐把各条支弄里的小把戏们全挟裹了进来, 敌我双方也不分了,一个个藏得小心翼翼, 跑得气喘吁吁, 笑得声嘶力竭, 叫得惊天动地。过了十点钟, 大人们出来捉鱼, 催着他们回家换新衣裳新棉鞋领红包, 大队伍才渐渐散了。
斯南还觉得不过瘾, 听着马路上开始有人放二踢脚,轰, 一点火光飞上天,半空中“嘭”地一声炸开来, 对于小孩子来说,捂着耳朵等这声“嘭”最最则劲, 偶尔遇到哑炮,白等,更好玩。
一帮人往万航渡路上去,走了一半,听到“咻”地一声,一枝银箭入云,乓地炸成一朵银色菊花,在空中停留了半刻,闪烁着渐暗,最终消失不见,跟着一枝接着一枝,有满天碎星也有金蛇飞舞,十分好看。
“烟花,有人放烟花!在那边!”斯南撒腿就跑。
斯江跟着跑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她以前也追过好多次烟花,往往追到那里已经放完了,根本没能好好看上几眼。同伴们的喧闹声渐远,不远处的火树银花映亮了一片天,她静静伫立在原地,菊花朵朵,梅花点点,银柳倒垂,满天星,噼里啪啦一团灿烂后归于沉寂。斯江满足地呼出口气,不防空中突然呼喇喇爆开了一长条银河,光瀑像无数星星朝她眨眼,逐渐消失在夜空中,万千流星坠入她眼底。不知怎么斯江心中充满了惆怅,鼓鼓胀胀的,鼻子发酸。
“斯江——陈斯江?”
不远处景生朝她跑了过来,渐渐放慢了脚步。
“嗳。”
景生走到弄堂口发现斯江不见了赶紧折返回来找她,本来要说她几句的,见她星子一样的眼里氤氲着雾气,要哭不哭的样子,反而拘束了起来。
“你怎么不去看烟花?”
“我看了。”斯江垂眸用力眨眨眼把泪意憋了回去,大年夜可不能哭,不然明年一整年都会哭,“这里看得特别清楚。”
景生又瞟了她一眼:“没事吧你?”
“没事,”斯江腼然地别开脸,“你们看到了吗?最后那一片瀑布烟花,特别好看。”
景生抬了抬头,他急着找人根本没注意,随口应了一句:“看了。”
两人沉默着走到马路上,斯南正蹲在马路中间查看烟花底座,一脸艳羡。
“唉,我们太慢了,跑过来的时候刚好放完。”斯南遗憾地拍了怕那底座:“这个我昨天也看到了,特别贵,要好几十块钱!阿姐,大表哥,你们刚刚看到了吗?我都没来得及好好看!”
“赚了赚了,这里有个没点着的。”陈斯民乐呵呵地从马路牙子上拣起一根烟花棒:“烧了一半熄了。”他赶紧掏出一盒火柴:“看看这是什么花。”
赵佑宁愣了愣:“等等,不能在树下点——”
烟花已经吱地一声尖啸窜了上去,打在树干上,四处飞炸,陈斯民捂住头蹲在地上,只听到身边一片鬼哭狼嚎。赵佑宁只来得及把斯南捂在怀里躲到大底座边上。
“南南——”斯江见不少火花溅到了斯南面前,急着跑过去,却没留意一蓬火花斜斜直飞向她自己。
“小心!”景生猛地拉住她一个转身,只觉得头上一烫,一股焦味弥漫开来。
烟花总算炸完了,斯江惊魂未定地看向景生。景生反手一摸,就着路灯看了眼:“还好,没出血。”斯江看着他头上烧焦的一块,眼泪扑簌簌掉:“阿哥——”
闯了大祸的陈斯民战战兢兢地丢下手里的烟花棒:“景生哥,你头上秃了一块——”
斯南关心完大表哥也没忘记保护自己的英雄:“宁宁哥哥,你的新衣服烧了一个洞。谢谢侬!”
赵佑宁拍拍袖子上的灰,心有余悸:“我没事,还好烟花没炸在景生脸上。大难不那个,必有后福。”他严肃地批评了陈斯民一番。众人乘兴而出,铩羽而归,还好回家还有红包略以安慰。
临分别时,斯南拉住赵佑宁的袖子:“宁宁哥哥,你姆妈会不会气得拿针扎你个洞?”
赵佑宁失笑:“怎么会,只有弹琴弹不好她才特别生气,才会——”
“你别怕,以后你弹琴我都会去陪你,保护你,你放心。”斯南拍拍胸脯,踮起脚把赵佑宁拉下来,狠狠在他脸上啵了一记:“谢谢宁宁哥哥,我香你一记啊,不要钱。”
赵佑宁抹去脸颊上的口水,哭笑不得,什么叫不要钱。
***
回到家里,斯江眼圈红红地向舅舅道歉:“都怪我太不小心了,害得阿哥头皮都烧焦了。”
顾阿婆气得直骂斯民小赤佬,北武找了药棉和红药水出来,南红翻出顾东文的刮胡子刀跃跃欲试:“景生,交给嬢嬢,我来帮你剃一圈。”善让拉过斯江斯南仔细检查她们身上有没有被炸到,一屋子人丢下麻将忙得团团转。
“不怪阿姐,怪斯民阿哥!是他太笨了,站在一棵树低下就这么一点,嘭,哗——炸啦!”斯南比手画脚地案件重演:“说时迟那时快,大表哥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把阿姐紧紧地保护住了,嗐,好一招海底捞月,英雄救美,可惜他自己惨了,烟花炸在他头上——对了,大舅舅,大表哥以后会一直秃头吗?”斯南表示很担忧。
顾东文随手撸了撸景生的头皮:“没事,小意思,二月二龙抬头去剃个光头,这几天洗干净了戴个帽子先遮一遮,啧啧啧,这日子过得太舒服,手脚不利索了嘛景生,上次打老流氓打破了手,今天保护一下阿妹又破了头,我看你得去报个武术班巩固进步一下。”
景生鼻子里哼了一声,拍开他还在自己头上乱摸的大手,拿起脸盆倒了半盆热水下楼洗头。
“阿哥,吾来帮侬。”斯江找出手电筒跟了下去。
顾东文闻了闻手指头,一股硫黄和头发烧焦的味道:“臭。”他随手刮了一下斯南的鼻子:“你在新疆也能听单田芳?评书界后继有人啊,喜欢《隋唐演义》?”
斯南两眼放光,大马金刀摆了个姿势挡住了他:“大舅舅!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北武和善让也笑着掏出红包,南红啧啧称奇:“陈斯南,这话从来只有你大舅舅对着别人喊,头一回别人对他喊,你真行。”
顾东文摸出一个红包:“哎,好咧,托我外甥女的福,出了买路财,明年让舅舅赚多点钱啊。”
斯南接了红包立刻拆开来数,越数眼睛越亮,数完抱着红包猛跳了起来:“十块!十块钱!嗷嗷嗷嗷嗷——我发财啦!谢谢阿舅!我在马路边,捡到十块钱,十块,十块,哈哈哈哈。”
景生和斯江上来,见到这个小疯子还在围着顾东文又跳又笑。
“好了好了,来来来,排队领红包啦。”北武一把抱起斯南抗在肩膀上转了四五圈,斯南快活得嗷嗷尖叫。
南红刚替景生剃光烧焦头皮附近的头发,西美来了,后头跟着弟媳李雪静和闯祸的陈斯民。
李雪静把刚做好的宁波汤团放下,赔了一圈不是,又当着大家的面揍了陈斯民两巴掌。陈斯民扁着嘴鞠了好几个躬。景生从来没遇到这种场景,十分尴尬,说了好几句没事。顾阿婆也不好意思再责难,只能嘱咐斯民以后千万当心点。
西美松了口气:“好了好了,景生没事就好。”等送完李雪静母子俩,她折回家里掏出三个红包。
发好红包,西美把斯南揪进里间和斯江并排站在床前:“照理说今天过年,姆妈不该说让你们不开心的话,但今天不说你们以后还是记不住。你们说说看,吃年夜饭的时候你们怎么答应姆妈的?”
斯江垂下眼帘:“不能玩疯了,不能出弄堂,不碰二踢脚和大烟花。”
斯南撇了撇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右脚脚尖在水门汀上磨了磨抖了起来。
“啪”的一巴掌,西美沉下脸压低了嗓子喝道:“站好了!抖什么抖?男抖穷女抖贱,说了多少遍了!”
斯江吓了一跳:“姆妈!你别打南南,是我不好,我没带好妹妹。”
斯南脖子一梗,一屁股坐地上扒下鞋袜:“我脚上冻疮痒死了!不给我抖我就挠呗。”
西美拎了她两下拎不起来:“陈斯南,就是你一天到晚闯祸,姆妈是不是说了,马路上大人放炮仗和大烟花,会有危险,你明明答应不出弄堂的,结果呢?”
“大家都去了!又不是我一个人!”斯南扯着她的手往下拽:“我们去看烟花了,陈斯民犯了错你干嘛骂我呀,你去骂他呀,他笨死了——”
“他不是我儿子,我管不着!”西美气得不行:“你个闯祸精,你想过没有?烟花要是炸在景生脸上了呢?炸在他眼睛里了呢?每年儿童医院被烧伤烧瞎的小孩多了去了,这次是你大表哥运气好,他要是烧伤了你拿什么赔?!你个小赤佬还嘴巴老。几天不打皮痒是吧?过来,你给我过来,打完了好过年,给你长点记性!”
斯江急得弯腰护住斯南:“姆妈,不怪阿妹,大表哥是帮我挡的,你别怪阿妹,你怪我好了。”
西美拍开斯江的手:“你长大了,姆妈不好打你,你自己好好反省,有没有把姆妈的话放在心上?你现在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学习学习退步,带着妹妹出去玩也不当心。”
斯江涨红了脸,脑子里一片混沌,紧紧搂住斯南,两巴掌拍在她背上,她一咬牙,把眼泪憋了回去。
顾阿婆冲了进来:“顾西美,我看你脑子是坏掉了!你陈家的侄子闯祸,你打斯江斯南干什么?”
第一百章
年初二, 南红两口子把三个儿子送到万春街白相,赵彦鸿给景生斯江斯南补了三个大红包。斯南一口一个大姨父叫得贼甜。北武私下找赵彦鸿半是审问半是警告地谈了大半天,赵彦鸿闷头抽了半包烟, 只说他要真的干了不法之事,第一桩就是和南红离婚, 绝对不拖累她和儿子们。
因为南红送了冰箱给店里, 顾东文给阿大三个包的都是整一百的压岁钱, 他怕景生和斯江斯南不开心, 特地跟她们说了两句。斯南小手一挥:“阿舅,我这么懂事, 才不会眼红呢。”斯江却有点惭愧, 大舅舅开店, 小舅舅小舅妈出了钱, 大姨娘送了冰箱,只有自家爷娘没出力也没出钱。
景生见斯江又起了小心思, 瞥了顾东文一眼:“你是我爸, 给我多少是多少。可斯江给你做了这么久的童工, 黑板上菜单就换了好几回, 又端菜又收钱又算账, 你才包十块压岁钱, 也太坑了吧。”
顾东文瞠目结舌, 大年初二被儿子训了一顿人情世故,这家伙真是!他竟无言以对。
斯江却松了一口气, 笑盈盈地抱着顾东文的胳膊说:“别听阿哥的,我和斯南一样多最最好, 今年我还要帮阿舅做事情,阿舅不是一直说东生食堂是咱们一大家子人的店吗?我出点力心里才舒服。”
顾东文揉揉斯江的头:“唉, 儿子隔肚皮,闺女才捂心啊。”
那边阿大三个数完钱简直欢喜得失魂落魄,还没回过神来,手里的大红包已经被爷老头子冷酷无情地收了上去塞进了南红的包里。
“小孩子拿什么钱,都交给你们姆妈管。”赵彦鸿瞪着跳起来的三个儿子:“干什么你们?造反啊?你们上学不要花钱?吃饭不花钱?买衣服不花钱?将来你们挣的每一分钱都给我老老实实地交给你们姆妈,听见没有?”
南红兰花指轻拈出三张大团结,儿子们一人一张安慰奖:“好了好了,大过年的高兴点,来来来,笑一笑,这个月的零花钱拿好。放心,压岁钱姆妈替你们存起来,将来娶媳妇哪够啊,老子娘还不知道要贴多少。”
阿大阿二阿三心里委屈,阿大阿二阿三不敢说。
顾阿婆见女婿千里迢迢回来,又这么低声下气,心里舒坦了不少,不免又苦口婆心地说了南红一顿,南红哪有耐心听,胡乱应上几声糊弄过去了。
年初三一早,赵彦鸿回了汕头。北武和善让坐善礼的车回南京,准备过了元宵节直接回北京。年初五,服装公司表演队在友谊会堂演出,两百万元的库存布料一销而空,有个模特的爷娘看到女儿要穿露肩裙,大闹了一场,最后南红不得已给小姑娘肩上披了自己的一条披肩才算过关。东生食堂恢复了营业。万春街的小小班也重新开始轮流。
年初六开始,顾西美就忙着四处奔波,她是教育系统的干部编制,照理转回来再不济也能进教育学院做个后勤什么的,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有关部门一再推诿,到了三月里,还没有任何单位接受。斯南不愿意去幼儿园,宁可天天吊在顾东文身后当小尾巴,闲得无聊时把万春街新一批小鬼头压榨了个遍。
揣在西美口袋里的户口也一直没能落地,年前她和公婆商量好,把斯江三姐弟的户口先落进陈家,派出所却说缺文件,三姐弟出生要证明,亲子关系要证明,斯好的出生没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也要证明,连陈东来和陈阿爷的父子关系明明户口本上有迁出记录也得公安局再出证明。有的证明得阿克苏找兵团出,西美打电话拍电报费了好些功夫才补到,交上去后,又说还缺别的,如此三番两次折腾了一个多月,西美气得在派出所闹了一场,质问办事的警察话怎么就不能一次说完,累得人一趟一趟地跑。
等文件总算齐全了,西美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送进去,钱桂华却跑回了万春街,在门口拦住了西美。
“大嫂侬迁户口格事体阿拉勿同意哦。(大嫂迁户口的事情我们不同意哦。)”钱桂华扯开嗓门把陈阿爷陈阿娘喊了下来:“阿公阿婆偏心偏了十几年,没道理偏成这样的。”
“侬胡说八道啥!”西美气得浑身发抖。
陈阿爷摆出大家长的威严:“老三媳妇你干什么?松开你大嫂,有事上去说,在这里瞎胡搞像话伐?”
钱桂华哪里肯,揪着西美挡住阿娘,高声喊道:“康阿姨,李阿奶,吾倒要请大家来评评道理啊,一家门三兄弟,大哥大嫂去了新疆十几年,没在眼门前尽过一天孝,阿公生毛病,阿拉送医院排队挂号买药服侍,阿婆要切啥,噻是阿拉东海往屋里搬,现在好了,一句闲话勿响,要迁进三只户口来,至少要同阿拉打声招呼对伐?没道理偷偷摸摸呀。”
“啥宁偷偷摸摸了?”陈阿爷一巴掌拍在门框上:“老三呢?你叫老三回来跟老子当面说。我是户主,房子是我买下来的,我还做不了自家的主了?你们想干什么?反了天了。”
街坊邻里渐渐围了一圈,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和。
钱桂华更来了精神,拍手跳脚地闹:“阿公侬一碗水端端平,阿拉一点废话都没,但是侬偏心偏到外白渡桥去了,阿拉现在自力更生勿靠爷娘,但是住的是公家房子呀,拿的是房卡,付的是房租,儿子将来顶替上班了,能不能再登勒房子里还勿晓得,为啥阿拉斯强斯淇格户口没迁进来?迭格房子三兄弟噻有份啊,总勿见得只留把大哥大嫂吧?(这个房子三兄弟都有份,总不见得只留给大哥大嫂吧?)”
陈阿爷气得心快跳出喉咙口:“放你娘的屁!老子我还没死你们就想着分家产了?!”
康阿姨和李奶奶上前劝钱桂华少说几句,等陈东方陈东海回来再说,哪有媳妇揪着公婆不放的,难看咧。钱桂华眼泪水淌淌,忆苦思苦,多年不忿如滔滔江水:“你们不晓得啊,吾阿公阿婆这些年为了大哥大嫂,出钱出力又出人,斯好还没落地就寄了五百块洋钿,五百块哦!二哥和东海都是老实人,吃亏就吃亏,要孝顺嘛,从来不吭声,但是噶许多年,小宁阿拉私噶养,钞票从来没少交,一个号头十块洋钿,一年一百廿块,十年也有一千两百块了,当年房子阿公侬是两根小黄鱼顶下来格,现在连格套私房也要留给大哥,阿拉不争馒头也要争口气。大家港港看,是唔是迭格道理?(但是这么多年,孩子我们自己养,钞票从来没少交,一个月十块,一年一百二,十年也有一千两百块。当年房子阿公你是两根小金条买下来的,现在连这套房子都要留给大哥,我们不争馒头也要争口气,大家说说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要么,三兄弟格儿子女儿噻迁进来,要么啥宁啊勿要进来。”钱桂华气咻咻地拍大腿。
街坊邻里心里都清楚,陈东海媳妇这话赶话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陈老二陈老三不露面,明显是借着女人的嘴抱怨,日后还能回来跟爷娘打商量,留点转圜的余地。这几年谁家没有知青回城,家家都有户口房子官司在闹腾,听了钱桂华的话,看到西美的脸色,大抵都信了,便有人劝西美再等等,等孙辈们一起迁进来,又有人问她户口怎么不在单位里,更有人窃窃私语,指摘西美和东来两口子不上路,塌尽了便宜,还有人嘴上劝钱桂华退一步海阔天空,言下之意却讽刺西美一家得寸进尺。
故而这偏架拉得太明显,把钱桂华的气势拱高了十分。阿爷气得心脏病差点发作,阿娘哭哭啼啼喊着老头子,西美百口莫辩,她这辈子她跟南红吵跟姆妈吵跟陈东来吵,从来没跟外人吵过,说了几句喉咙就劈了,说一句钱桂华要顶三句。
顾阿婆得了讯,拎起扫帚颠着小脚急急赶了过来,对着钱桂华一顿乱扫,扬州话枪毙杀头X娘的骂了三五分钟不带喘气,最后把破扫帚扔在陈阿娘脚下,环顾四周丢下狠话:“外孙外孙女的户口通通迁进我顾家来,我家老大老四都乐意,为了这么个破房子,亲骨肉的情分都不要了,你们也好意思开口,真是比畜生还不如,猫啊狗啊还知道一窝亲呢,我呸!”
她一口痰直接啐到钱桂华脸上:“西美,上去收拾行李,抱上斯好跟你老娘回娘家。”
周围看热闹拉偏架的都悻悻然散开了,钱桂华不敢对顾阿婆动手,回嘴都不敢,怕顾东文找自己麻烦,缩到旁边洗脸,听着公婆口口声声劝亲家母消消火,说媳妇孙子自然住陈家,哪有搬去外家的道理。她憋了一肚子的气,心里埋怨老二家明明事先商量好的却不出面只让她遭罪,又因为拦住了斯江三姐弟迁户口而暗自得意。
西美这边羞恼又惭愧,对兄弟们更是内疚,拖了几天也不去派出所重新办事,新疆却又出了大事。四月头上,“阿克苏事件”彻底平息,各团场接到通知之前出具的上海知青回沪准迁户口全部作废。
这个晴天霹雳砸下来,西美好几天没缓过来,每天早上五六点懵里懵懂地去知青办询问,几千号人坐在马路上,很快被迫疏散。户口已经迁好的统统作废,只有顶替爷娘工作的才能留下,其他全部遣返新疆。大多数返沪知青离疆前变卖光了家产,再回去就是家徒四壁,又有像钱桂华这样的亲戚幸灾乐祸大放厥词,实在是雪上加霜人间惨剧。
北武打了好几个电话回来,劝西美不要管户口了,干脆直接留在上海,做小生意也好去东文店里帮忙也行,一家人同心协力有手有脚总能把日子过好。可一听要变成黑户,要放弃干部编制,再想到三个孩子将来高考的户口问题,西美悲愤交加,坚决不肯。她本来也不是一心要回上海的的,趁着东风办了准迁,突然光明前路被堵死,甚至连退路都没有了,再要回兵团进农垦系统转成集体农民户口,她不甘心,不怨不可能,但怨也没用。她怀疑自己的确命不好,每次遇到人生大事就这么不顺。
陈东来间中打了两次电话来,劝她带着斯南回阿克苏,胳膊拧不过大腿,和组织作对哪里能有好果子,他说话向来不中听,说着说着好像当初返沪的决定是西美一个人做出来的,很有马后炮的意味,西美听着不舒服,拧巴起来更不甘心,最终夫妻俩争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顾东文问了西美几次,愿不愿意到店里帮忙收钱,东生食堂生意越来越好,他已经谈好了隔壁的小开间,打通了以后能放八张台子,医院学校的预订也越来越多,最好有个人帮手能送饭上门。西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陆陆续续,不少知青无奈踏上归疆之路,曹静芝和孟沁因为沈勇朱广茂的处置还没出来,索性托人把沈青平兄妹和朱镇宁三个又接回了阿克苏。沙井子镇中心小学给西美拍了两封电报,欢迎她回去任教,人事关系仍旧进教育系统。西美给陈东来打电话商量,办公室的人却说陈工带着小何去乌鲁木齐出差了。西美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小何就是当初接她电话的那个女大学生,她一夜没睡,把陈东来电话里的语气言词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疑心陈东来搞花头了。局里那么多年轻人,谁不好带,偏要带一个女下属去出差。
第二天,西美一早就给学校拍了电报,敲定尽快返校,她没通知陈东来。走出邮局的时候,四月里难得没有下雨,春日暖阳,玉兰花和海棠在马路边尽吐芬芳。她走了一段路,刚刚拍电报时那股子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都碎在了马路上,渐渐变得无力又无助。静安寺还在大修,盖了一半的金色屋檐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人流如潮水,脚踏车的铃声不断,公交车小汽车忽停忽行。两个月前她满心欢喜地归来,以为终于续上十八岁的人生,然而一切转眼就成了泡影。西美在红绿灯下呆呆站了一会,突然蹲下埋头大哭起来。她没地方可以哭,婆家不能哭,娘家不能哭,哥哥面前不能哭,女儿们面前她更不能哭,唯一能哭的丈夫,有可能出了花头甚至不再是她的男人。她不想再挑时间挑地方崩塌了,一秒钟都撑不住。
“小姑娘,侬没事体伐?”一个老太太关心地拍拍她的肩膀。
西美抬起模糊的泪眼,面前是两朵白兰花。
“日脚总归要过下去格,来,戴朵花,香来兮哦。”老太太拎着篮子过了马路。
西美捏着白兰花,又哭了一会儿,慢慢站了起来,头晕脑胀眼花,但日脚总归还是要过下去的。她只能随波逐流,潮水推着她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她没有别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