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赵六指死了没关系, 他的尸体还在啊!
就算是时过多年,他的尸体烂了,但魂儿总归是跑不了的啊!
别人或许拿死人没办法, 但是换成李九娘这个纯阴捉鬼圣体,还不是手拿把掐?
乔翎心思迅速转动起来, 就此有了主意。
说干就干,她风风火火地出去,跟崔少尹交待了一句:“崔少尹, 你要是有事的话就先走,我出去办点事,晚点回来!”
崔少尹纳闷儿了:“你还要干什么啊?”
乔翎拎着铁锹, 悄悄告诉他:“我可能得去挖个坟!”
崔少尹头脑一阵轰鸣, 半晌过去,才默默道:“……很好, 很有精神。”
乔翎到李九娘铺子里的时候, 后者才刚吃完饭,见乔翎匆忙过来, 不免讶异:“乔少尹怎么会在这时候过来?”
乔翎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
“可以试试。”
李九娘应允下来, 只是同时她也说:“从赵六指辞世到如今, 也有将近十八年了, 究竟能不能招到他的魂, 我是不敢作保的……”
乔翎说:“尽力而为便是了。”
李九娘叫店里边的纸人负责照应生意, 又叫上李十七同行——他可以干活, 免得到时候还得自己跟乔少尹动手。
她做的是棺材生意, 谙熟神都本地的丧葬风俗。
出城的路上, 李九娘告诉乔翎:“神都城内外居民的殡葬地都是有着具体规定的,每个村子都有固定的地方, 不能乱埋。”
“人在他乡亡故的,即便尸身无法运载回神都,此后多半也会建衣冠冢,以此招魂,唤其回乡,这是落叶归根。”
她知道这会儿多半要去挖坟,还问乔翎:“是否要去告知赵家人一声?”
乔翎思忖之后,摇头说:“先去墓地看看再说。”
彼时已经是冬日,天寒地冻,万物凋零,出城之后几人选了小路上山,一路上都没有遇见过什么人。
赵六指所在的村子里大概没出过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突出表现为上山的路不算好走,显然没有正经地修葺过。
路边的植物在经历了一个茂盛的夏天之后,冬日里颓废地倾斜着身体,东倒西歪。
李十七走在前边,捎带着将拦路的野草和干枯之后的僵硬木杆儿推向两边,给后边两人开出一条道路来。
如是走了将近两刻钟,才到了她们此行的目的地。
赵六指是个无赖,不事生产,死的时候几个孩子都还年幼,无力安葬父亲,好在父母还在,家境不错,尚且有几分积蓄,做主替儿媳妇出钱,好歹安葬了儿子。
李十七根据他的名字,寻到了对应的墓碑。
赵六指坟墓所处的地方有点偏,旁边种了棵柏树。
坟上是一片茂密的枯黄,只等到来年春天,便会再度蓬勃地生长起来,坟前砖石铺成的地面已经有了裂缝,上边残留着天长日久纸钱焚烧后熏染出的一点余痕。
他在那墓碑面前站定,叫那两人:“在这儿!”
乔翎与李九娘应声过去,到了地方定睛一看,乔翎不由得怔住了。
李九娘也怔住了。
她蹙起眉来,神情疑惑,低声道:“坟墓里……没有死气。”
“因为里边没有尸体。”乔翎手扶下颚,心有思量。
是当日没有寻到赵六指的尸体,所以草草当成衣冠冢葬了,还是说,赵六指根本没有死?!
衣冠冢的可能性很小。
因为死后没有寻到尸首,这该是件大事,张家夫妇怎么可能不提?
可这么一想,问题就出来了。
就在张家夫妇的儿子被钱家“收养”的几个月后,牵线搭桥,办成这事儿的赵六指就落水淹死了。
但是现在却又发现,他的坟墓里根本没有尸体。
乔翎心生猜测:“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死,而是在察觉到有人意欲将他灭口之后,设法假死了!”
李九娘道:“可是没有证据佐证……”
略微顿了顿,她说:“最好还是不要贸然去找赵六指的家人,如果这是真的,咱们过去,叫外人知道了,或许会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
乔翎眼睛亮亮地笑了起来:“我知道去哪里找证据!”
……
再度回到京兆狱之后,乔翎火速提了张某来问话,见到人之后,便开门见山道:“你说你是跟赵六指赌钱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你又穷困潦倒,想必赵六指的境遇也很不如意咯?”
张某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不错……”
乔翎又问:“你们有欠赌坊的债吗?”
张某短暂地缄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乔翎顺势问了下去:“赌坊的人要去催债,你们却还不上,赌坊里的打手会怎么折磨你们?”
张某脸色苍白,瑟瑟道:“他们,他们会把我们丢到河里去,等我们快要咽气的时候再捞出来……”
李九娘听到此处,福至心灵,不由得同乔翎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几分了然。
赵六指是个很狡猾的无赖。
最开始他可能是不会水的,但是在被赌坊的人折磨过几回之后,他很可能悄悄去学会了游泳!
再之后幕后之人想要灭口,又不愿搞成凶杀案惹人注目,便顺理成章地想到了淹死他这条出路。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赵六指隐瞒着所有人学会了游泳,他没有死,且成功地骗过了幕后之人!
只是逃出生天的赵六指也意识到,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回杀不了他,下次呢?
且还容易将祸事牵连到家人身上。
所以他索性死了,掩人耳目,一了百了。
乔翎站起身来:“找一找户房的记档,看赵六指的妻子改嫁了没有,当初赵六指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孩子又小,如果她没有改嫁的话,夫妻俩多半还有联系……”
李九娘循着另一条线开始推算:“如果赵六指真的没有死的话,那他这些年是去了哪里?就在神都,还是远走高飞了?他是个名义上的死人,也已经在京兆府消除了户籍,他能去哪里?”
“亦或者说,他想方设法,寻了个假户籍用着?”
乔翎若有所思:“或许我们该查一查神都城里的灰色地界。”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神都城里有光明的一面,当然也会有不能见光的地下世界。
乔翎就这事儿去问崔少尹。
崔少尹有点无奈,玩笑道:“乔少尹,你是真的勤勉啊,一天到晚都没能坐下来喘口气吧?”
他给乔翎倒了水,又不无感慨地说:“我怎么觉得无论什么案子,叫你那么一查,最后都会拔出萝卜带出泥,得到一个十分了不得的真相呢!”
国子学的舞弊案最后扯出了李祭酒和北尊,这个案子又准备扯出谁来啊?
乔翎捧着杯子一边喝水,一边给自己叫屈:“哪儿有!”
好像我乔乔有多可怕似的!
崔少尹摇头失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同她阐述了其中的门道。
“那些人啊,表面上跟朝廷,亦或者说是跟官府井水不犯河水,不过这也就只是表面罢了。”
“虽说是灰色地带,但实际上,里边有许多人是朝廷安插其中的探子,亦或者多多少少地带着点官家背景。尤其是诸如内卫衙门等情报机关,乃至于十六卫之类的那些机构……”
“而在除此之外,譬如说江湖术士,武林高手,三教九流,盐帮,漕帮,赌坊,妓院,酒楼,等等等等,影影绰绰地,也都能在那儿寻到。”
崔少尹自己并不是很懂,因为他其实也是不久之前跟太叔洪一起到任的。
不过同时他也说:“或许你可以去寻一寻刘四郎?他在内卫衙门做事,想必应该谙熟此道。”
乔翎记下了:“好。”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下来了,晚霞漫天,她想着做事要一气呵成,索性同李九娘一道跑了一趟刘府。
承恩公死后,承恩公府也正式地分了家,承恩公与大苗夫人的长子袭了承恩侯的爵位。
刘四郎很怜惜这个少年丧父的侄子,作为叔父,留下来帮他稳定住侯府的局面之后,又去请大苗夫人前来坐镇。
他毕竟是叔叔,兄长故去之后,暂时帮衬一下侄子,这没什么可说道的,但长久地住在那儿,未免就有瓜田李下之嫌了。
反倒是大苗夫人作为承恩侯的母亲,对外可以进行夫人社交,对内也可以以承恩侯之母的身份弹压他的庶出弟妹和承恩公留下的姨娘们,身份上反倒适宜。
乔翎协同李九娘过去的时候,刘四郎与妻子太叔氏正在吃饭,听说这位来了,夫妻俩都有点疑惑。
素来两边也没什么交际啊……
面面相觑几瞬,又一道起身去迎。
乔翎进门之后,先自告罪一声,也不拖沓,没提张氏夫妇的案子,麻利地将自己的诉求说了。
刘四郎倒也是个爽利人,马上就道:“五年以前,神都城地下非官方的领头人物是大名鼎鼎的游侠郭瑛,现在么,执牛耳的隐隐成了她的养子,小侠郭生……”
乔翎听得很茫然:“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两个人……”
刘四郎莞尔道:“因为从前,她们从不会跟乔太太发生交集吧。”
说话的功夫,太叔氏亲自送了茶过来,以一种看似漫不经心地语气问了出来:“是神都城里新出了什么事吗,乔少尹?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呢。”
这熟悉的吃瓜感……
乔翎忽然间想起来,噢,太叔氏是太叔京兆的亲侄女……
这就不奇怪了……
虽然跟太叔洪关系亲近,但案情未明之前,乔翎不好对外泄露消息,当下婉拒道:“一桩小案子而已,没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转而又看向刘四郎,等着他继续解释郭瑛、郭生这二人之间的关系。
刘四郎见状,不由得失笑,笑完之后,神色正色起来:“郭瑛此人出身寒门,早年往西都游览,得到了先古时候的传承,据说,中朝曾经有意收拢她,只是最终却被她拒绝了……”
“她是江湖人士,倒是没有什么匪气,行事坦荡,为人公允。我机缘巧合,曾经见过她一次,看起来仿佛三十出头一般,但根据她的过往来推算,她起码也该有六十岁了。”
又说:“江湖与朝堂泾渭分明,若是有了恩怨,多半也不会报与朝廷处置,又因为郭瑛是江湖前辈,品行可靠,声名赫赫,倒也有许多人会去找她裁决。”
“神都境内若是出现了涉及到江湖人士的案子,有司也会遣人过去,请她协助,只要诉求合理,她还是很好说话的。”
顿了顿,刘四郎继续道:“前些年她露面还多一些,但是到了近几年,尤其是这一二年间,已经很少出来了,神都城内的几个情报机构内部有所传言,好像是郭瑛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倒是她的义子郭生,逐渐开始代替义母处事了。”
乔翎问:“也就是说,如果我想要借用地下世界的关系去寻人,现在该找的是郭生咯?”
刘四郎轻叹口气,却说:“最好还是去找郭瑛。郭生这个人,有些桀骜不驯,少年人总是这样的,也只有他义母能降得住他……”
说着,他从书房里寻到档案袋,递了过去。
乔翎道一声谢,打开来一瞧,里头是两张画像。
头一张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子,容貌中正,目光坚毅。
第二张却是个青年,眉毛浓黑,鼻子高高的,面容英气,一看就是不太好说话的那种人。
李九娘进门之后几乎就没说过话,这会儿看到那张画像,不由得极轻地“咦?”了一声。
很讶异的。
乔翎听到了,只是当时没有问,等出了刘府之后,才说:“怎么,你认识郭瑛,还是认识郭生?”
李九娘不无惊奇地告诉她:“乔太太,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那个曾经潜入到我店里去的小贼?”
……
入夜时分。
小侠郭生收到了一张拜帖,下属告诉他,京兆府的某位官员想请他出去喝茶。
郭生想也没想,就给推了:“我马上就要往西都去,哪有时间出去喝茶?”
“再说,我也不爱跟陌生人说话。”
义母的病症发作地愈发厉害了,全天下的名义几乎都找过了,也没什么用。
甚至于中朝那边都无计可施。
他打算往西都的那处洞窟里去看看,是否可以寻到解决的办法。
再一转头,就见那下属神色迟疑地站在那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郭生微露愠色:“你怎么还在这儿?”
下属踯躅着捧过来一个盒子:“送帖子过来的人说,您看完里边的东西,一定会去的。”
郭生面露嗤色,道:“这种级别的激将法,我三岁就不会上当了!”
他说:“扔出去!”
下属犹豫着说:“可是来人也说了,里面的东西是有灵性的,已经送给您,就不是能推脱掉的了。直接扔掉的话,它还是会回来找您的……”
郭生眉毛一挑,慢悠悠道:“我等着它回来!”
他一指门外:“就现在,你,还有盒子,一起出去!”
下属暗叹口气,抱着盒子出去了。
郭生不好奇,但下属自己却好奇,等出了门之后,见左右无人,他抱着那个盒子晃了晃,却没听见什么动静。
迟疑再三,他还是把盒子打开了。
里边装着一张纸条。
下属展开来瞧了一眼,脸色随即变得古怪起来……
……
冬日夜里的风很大,即便将门窗紧闭,也能够听见怒号的风声。
郭生料理完手头的事情,便关上书房的门,预备着回卧房去睡觉。
从书房到卧房,只间隔了一条长廊。
郭生不习惯叫人在左右侍奉,身边也没有仆从,独自持着一盏灯,就着那点光亮,往卧房去。
推开门的那个刹那,一阵幽风拂来,他手里的蜡烛熄灭了。
灯芯浮起了一条细细的白烟。
郭生不喜欢这个味道。
他伸手过去,拇指与食指交叠,预备着将灯芯彻底灭掉。
也就在这个瞬间,好像有人在他耳边轻吹了口气似的,那一缕白烟忽然间歪斜了身体,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郭生冷笑一声,同时单手拔刀:“什么人?装神弄鬼!”
脸上显露怒色,他心里却很平静,屏气息声,透过已经打开的门扉环顾卧房全景,尤其是那些能藏人的地方。
可是没有人。
郭生也不在意,提刀进去,大喇喇地坐在塌上,开始闭目养神,静待来敌。
夜色这样寂寥,只有风不住地在呼啸,床上的帐子无风自动,忽然间,窗外传来了一声猫叫,紧接着,房门被人叩响了。
咚,咚,咚。
很轻的三下。
终于来了!
郭生立时起身,步履迅捷如风——那两扇门本就是他进屋时推开的,甚至于没有将其合上,这会儿都还开着一扇,来人要是想躲,那可不容易!
郭生感受到一股自头脑深处迸发出的兴奋,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察觉到对手的气息,想必一定是位顶尖的高手了!
灵魂因为危险而发出了战栗,他谨慎地推开了另一扇门,终于见到了摆在他门前的,那双红色绣花鞋……
红色绣花鞋!!!
那熟悉的颜色!!!
那熟悉的花样!!!
几年前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夜晚……
救命!
死去的记忆在攻击我!!!
深更半夜,一个钢铁少男默默地碎掉了。
郭生原地倒下,晕厥过去。
约莫半刻钟之后,他幽幽醒来。
发现红色绣花鞋还在原地。
郭生面如土色,瑟瑟发抖——好想再晕过去一次啊!
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后退了几步,小心翼翼地收起刀,然后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这位心地善良、从不滥杀无辜的好心姐姐,首先,小弟无意冒犯……”
“其次,相见即是有缘……”
说到这儿,郭生忽觉不对,赶忙开始保命前缀:“噢,对不起姐姐,并不是那个有缘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并不是那种见一次面就死皮赖脸跟漂亮姐姐拉关系的油男,也没有任何自视甚高想要跟您发生点什么的妄想。”
“我就是纯粹觉得我们能遇上两次,这真的很有缘!”
郭生继续疯狂叠甲:“如果我的话让您感到冒犯的话,那一定不是我的本意,请您务必要原谅——”
说到这儿,他又觉得不对,当下卑躬屈膝道:“这个‘务必’其实只是一种希望,并不是我胆大包天的要求您该怎么做……”
一席话说出来,郭生满头大汗,两股战战,最后朝那双红色绣花鞋鞠了一躬,很有礼貌地说:“总而言之,这座房子现在是姐姐你的了……”
“深夜出现在姐姐家里的我,真是太糟糕了!”
“姐姐您好~姐姐再见~糟糕的我,这就离开您的家……”
第 142 章
郭生礼貌地道别, 礼貌地鞠躬,紧接着连楼梯都没走,就礼貌地直接从二楼的窗户那儿翻出去了!
他甚至于都没敢回头去看一眼。
一气儿从院子里跑出去, 到了街道上,叫那冬夜的冷风一吹, 才觉得头脑稍微清醒了点。
就在这时候,一只手忽然间从后方伸出,落在了他的肩头上。
郭生一个激灵, 险些魂飞魄散,身体却先于头脑有了反应,反手扣住那条手臂, 肩颈及背部发力, 将其提起来往前一抛……
那人猝不及防,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有实体的!
不是鬼, 是人!
郭生惧意大去, 再定睛一看,辨认出竟是自己的下属, 当下勃然大怒:“大半夜不睡觉, 你在搞什么?脑子坏掉了!”
下属愁眉苦脸地道:“拿人钱财, 与人消灾……”
他老实招了:“其实我把今下午收到的那个盒子打开了, 里边留了张纸条, 还夹了张银票, 让我今晚上在这儿守着, 若是见到你的话, 就把纸条给你。”
郭生擦了把汗, 在心里说了句:故弄玄虚!
继而问:“纸条呢,你看过没有?”
下属赶忙从袖子里找出来, 双手递了过去:“看过了,是个地址……”
他神色古怪:“那地方……有些离奇。”
郭生伸手去接的时候也没多想,心说能有多离奇?
总不能是约他一起夜探皇宫吧?
等真的将纸条接到手里,将那行字映入眼帘……
那感觉,真好像是有个鬼趴在他肩头,往他脖子里边吹了口凉气似的。
冷透了。
这还不如约他去夜探皇宫呢!
几年前的惊魂一夜,让郭生决定金盆洗手,坐完牢之后,寻个正经营生过活,没成想之后又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阴差阳错结识了义母郭瑛,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事实上,坐牢的那几年也好,出狱之后的这几年也罢,郭生都曾经复盘过那一晚的经历,他想知道自己是在哪儿惹上了那东西,为什么就不依不饶地缠上他了。
他也没有害过人性命,没道理来找他追魂索命啊。
盗墓摸尸这种事儿,他也是从来不沾的。
偷窃的也是达官显贵家的普通财物,既好销赃,也没有什么独特的来历。
唯一不太寻常的一点,可能就𝔀.𝓵是那天晚上,他被京兆府的差役追索,曾经在一家偏僻的棺材铺子里藏身……
进去的时候,郭生并不知道那家店是做什么的——他是翻墙进去的,压根就没走正门。
那时候时辰也晚了,前堂也好,后屋也罢,俱都是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连狗叫也不闻一声。
彼时他也没觉得有多不对劲儿,毕竟已经是深夜时分了,地方又偏僻,没声音不是很正常?
他知道后屋多半住着人,就没往那边去,挑了间偏房,推开窗户,猫一样灵活地钻了进去。
屋子里边黑黢黢地,伸手不见五指,郭生也没在意,听了听确定里头没人,又从怀里取出火折子来照亮。
光芒闪烁起来之后,屋子里的氛围好像也变得不一样了。
仿佛有蜘蛛无声地在暗处结网,听不见,看不分明,但是当你一头撞进去的时候,却的的确确地感知到了。
郭生心有所觉,抬头去看,正对上了十数双细长的、阴森森的眸子。
那眼下是过分夸张的腮红,身上是鲜艳夺目的新衣,脚上穿着红鞋子。
一群纸扎的小娘子好像活过来了似的,幽幽地注视着他。
令人毛骨悚然!
郭生手里的火折子当时就掉在了地上。
再回神之后,他觉得自己倒霉透了,居然钻进了一家卖死人东西的铺子里!
“晦气!”郭生半是惧怕,半是恼火:“真是丑人多作怪!”
他有点忌讳这些东西,也就没再久留,推开窗户,郁卒不已地走了。
所以他也不知道,就在他抱怨“丑人多作怪”的时候,几个纸扎的小娘子已经叉着腰,怒气冲冲地瞪大了眼睛。
等郭生走了,她们去找李九娘主持公道,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这个小毛贼真过分,居然说我们丑!”
“姐姐,我们才不丑,是不是?!”
“他自己跑到我们家来,居然还敢说我们晦气!不行,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这才有了后边的事情。
纸扎小娘子们的怨气郭生并不知道,但是事后再去回想,他多多少少都对于自己从哪儿惹出来的麻烦有所猜测。
后来他专程去查了那家铺子的名字,知道是经营殡葬的棺材铺子,掌柜的是个中年男人,年轻些的女人是他的妻。
他们是从外地搬来的,在神都扎根,也有些年头了。
看起来很正常的履历,又隐约透着点不正常……
总而言之,郭生再没有去过那里,主打一个敬而远之,坐完牢出狱之后,也没有再遇见过那双红绣鞋。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直到今天晚上。
这个地址以一种预料不到的形式,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
太叔洪散朝之后迅速换了身衣裳,紧接着就带着几个得力下属出了城,先远后近,循着太常寺出具的记录文书,一路探查过去。
等到天色开始发乌,眼见着城门就要关闭的时候,才匆忙折返回城,转而去城内工坊查探情状。
如是等事情完了,再回到京兆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是大黑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明明距离下值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下午,这会儿两位少尹居然都在这儿。
太叔洪难掩讶异,
乔翎有点得意:“没想到吧,京兆?”又使人去摆饭。
这个点才过来,肯定是没吃东西的。
崔少尹笑着将午后的事情说了。
太叔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他们,一时五味俱全,感慨万千。
他让人去取酒来:“不喝一杯,岂不是平白辜负了这一日的肝胆相照?”
乔、崔二人俱都笑着应了。
不多时,侍从们送了酒菜过来,拼成一桌,三人聚头在一起吃喝。
太叔洪说了自己一整日的见闻:“杜太常说的还算是轻了,城外有些工坊,相隔十余里就能闻到臭气了,别说是土地,就连附近村子里的水井都臭了,用不得了!”
在乡下地方,水是很珍贵的东西,若是遇上旱年,两个村子为争水而械斗都不足为奇。
崔少尹面露愁色,说:“既然如此,就要考虑让他们举村迁离了,坏掉水系很简单,想要让其恢复如初,可就难啦!”
太叔洪喝了口酒,轻舒口气:“慢慢来吧,路不都是人走出来的吗?”
乔翎也递了李九娘拟出来的汇总表过去。
太叔洪大略上看了看,便点点头:“可用。”
乔翎心里边便有了底,知道自己当下选的这条路还算顺遂。
至少在太叔洪这个主官看起来,还算顺遂。
把酒共饮,闲话良久,终于散去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几人带着点醉意道别,各自归家。
半道上乔翎倒是迷迷糊糊地想起来了——要是从前,在这个时间出现在神都城内的大街上,是得叫京兆府开条子的。
再一想,现在都没有宵禁这回事了,还开什么条子呀!
马车辘辘向前,摇晃得她有点难受,乔翎推开窗户,趴在窗边,带着一点醉意向外张望,也是透气。
时辰虽然晚了,但摆摊的人还没有散去,甚至于可以说,热闹才刚刚开始。
路边的防风灯也已经亮起来了,明晃晃地装点着神都城的夜晚。
乔翎心想,这或多或少也算是我带来的一点好的影响,是吧?
转而又想,高皇帝可真是了不起啊!
我乔乔只是搞了几个小小的政策出来,但高皇帝可是真真切切地改变了整个世界呢!
马车到了越国公府,她敏捷地跳下去,紧接着身体就晃了一晃——真的有点喝多了。
就在这档口,打旁边伸出来一只纤白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乔翎顺势看了过去,正好望见了张玉映如玉石一般美丽剔透的脸孔。
张玉映单手扶着她,叫她把身体靠在自己身上,同时无奈道:“怎么喝了这么多呀?”
替她抚了抚略有些乱的鬓发之后,又絮絮着,不无幽怨地道:“从前都是吃完饭就回来了,再之后吃完饭过一会儿再回来,现下可倒好,晚饭也不回来吃了,还醉成这个样子,外边的饭这么好吃吗?”
乔翎乖乖地靠着她,说:“因为最近有点忙嘛……”
夜风浮动,她嗅到了玉映身上的香味。
很奇妙的一种香味,像是脂粉混合了室内熏香之后的产物,难以用言语形容——好像好看的小姐姐们,身上都有种香香的闻起来,很舒服的味道。
乔翎像只大猫一样挂在她身上,探头,嗅嗅嗅。
张玉映拿她没办法,轻叹口气,扶着这只醉猫往府里边走。
乔翎还不肯走,搂着她的肩膀回头张望:“我的东西还在车上——”
张玉映见状,便又扶着她回去,原以为是她带了什么京兆府的文书回来,没想到掀开车帘一瞧,却望见了两打纸钱。
她看得一怔,转头去看靠在自己身上的人,心里边忽然间一阵难过:“娘子……”
乔翎伸手去提了那两提纸钱,这才开始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叫:“玉映!”
因为那两打纸钱,张玉映原本是有些恻然的,听她这么有活力地叫自己的名字,那一点恻然便给夜风吹飞了。
她笑着看了过去:“怎么啦,娘子?”
乔翎稍有点大着舌头地说:“我真开心!”
张玉映有些不解:“哎?是遇上了什么高兴的事情吗?”
乔翎脸上醉意未散,两只手既圈住张玉映的手臂,还要提着那两打纸钱,瞧起来,实在是有些拥挤了。
她笑眯眯道:“我来神都这一趟,虽然也遇到了一些不好的人,但是更多的,还是很好很好的人!”
张玉映好奇地问:“这话是怎么说的?”
乔翎就说:“譬如说今天,我去李九娘那儿买了两打纸钱,打算去给姜迈烧,崔少尹一定是猜出来了,但是怕我难过,他也不提,只是让我早点回家,说京兆府那边的事情有他盯着……”
“我知道,他是想给我腾时间,才那么说的!”
张玉映由衷地道:“崔少尹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大好人呀!”
乔翎听得一歪头,有点不高兴地问她:“玉映,你怎么不夸我呢?”
张玉映就像是哄小朋友一样,温柔地又加了一句:“当然啦,这世间再没有比我们娘子更善解人意,更可爱,更好的娘子啦!”
乔翎被哄好了,转而拉着她的手,真挚道:“我们玉映也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能到神都来遇见你,跟你做朋友,我好高兴的!”
俩人彼此吹着彩虹屁,气氛极其和睦地回到了正院那边,金子闻到味道,摇着尾巴开心地迎了出去。
乔翎就一只手搂着美人,分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小狗:“金子,你也是只可爱的小狗!”
徐妈妈瞧了一眼,就叫去煮醒酒汤,视线在那两打纸钱上停留了几瞬,终于还是无声地错开了。
正院里谁也没问这事儿,就好像没看见似的。
乔翎乖乖地喝醒酒汤,乖乖地洗漱,乖乖地上床睡觉。
半夜时分,她被梆子声惊醒了,喉咙发干,大概是睡前喝了酒的缘故。
乔翎没有惊动侍从,自己起身来倒了杯水喝进肚子里,视线瞥见摆在墙边上的那两打纸钱,倏然间有种被惊醒了的感觉。
差点忘了,还有个正事没干呢!
昨天一整日都没个空闲,明天天一亮,新的工作又会再度压下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乔翎啊乔翎,你不能再懈怠下去了!
乔翎自己麻利地换了身衣裳,提上纸钱,没有叫任何人注意到,悄咪咪地溜出了门。
金子躺在自己的小窝里睡觉,听见动静之后竖起了一只耳朵,看清楚来人是谁之后,犹豫着要不要叫一声。
乔翎朝它比了个手势:嘘。
第 143 章
神都城里的宵禁已经取消, 倒是城门处的守备严密如初。
乔翎又一次遇见了相熟的那位校尉。
校尉还下意识地往她身后瞧了瞧,确定这一回太夫人没一起来。
视线再那么往下一瞥,可不就瞧见她手里的纸钱了吗。
越国公夫人的身世, 神都城里有心打听的人都能知道,这个时候提着纸钱出城, 只会是祭拜不久之前亡故的越国公了。
昔日爱侣,如今阴阳两隔,如何不令人唏嘘呢。
这是人家的伤心事, 校尉见状也没好意思去问,只当做没看见那两打纸钱,验过腰牌之后, 便叫开小门放行了。
只是最后送人出去的时候没忍住, 问了声:“乔太太带纸钱也就罢了,带一把铁锹干什么?”
乔翎森森地看了他一眼:“别管。”
校尉:“……”
相较于赵六指的坟墓所在地, 今晚上乔翎走的路就要宽阔平坦多了, 不仅有人修缮,道路两遍甚至于还立上了防风灯。
要知道, 神都城内有些老旧的坊区到现在都没排到呢, 没成想墓园这边倒是先一步安装上了。
不过想想也是, 高皇帝功臣们及其家族的坟茔基本上都在这附近, 有司怎么可能薄待?
不说高皇帝功臣的后人们, 太常寺估计也盯着这事儿呢!
月亮隐在乌云之后, 吝啬于洒下银辉, 远远望过去, 冬夜里的山林宛若一片寂静的黑海, 除了道路两边长蛇似的路灯,再没有什么光亮。
乔翎拎两打纸钱, 扛一把铁锹,循着宽阔的道路,径直往越国公府所在的陵园去了。
这回她是光明正大来的,也没有隐藏踪迹,山下戍守的士卒见到,不知道是脑补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满脸同情地看着她,还说了好几句“节哀顺变”。
乔翎有点懵,但还是应了声:“顺变,顺变……”
最后一个跟她说节哀顺变的还问她呢:“是否需要我们差几个人,随从您一起上去?”
这话才说完,他就被同伴踢了一脚:“说什么呢!”
这种时候,他们跟过去做什么,讨嫌吗?
人家肯定是想跟亡夫说说心里话的啊!
那士卒挨了一脚,自觉说错了话,窘然一笑,也没再提这茬儿了。
乔翎谢了他的好意,与他们辞别,一个人循着山路,往越国公府姜氏一族所在的墓园处去了。
姜迈的坟茔,在老越国公夫妇坟茔的旁边。
因为有专人打理,除草填土,看起来还很新。
连同坟前的墓碑,较之别的那些,也显而易见地少了许多风吹雨打的痕迹。
乔翎对着墓碑上的字出了会儿神,叫那山风一吹,清醒过来之后,瞧瞧风向,选了背风的位置坐下,先去给老越国公和罗氏夫人烧了一打纸钱,同时絮叨着说了会儿话。
“我既然与姜迈成婚,好歹也是姜氏的媳妇,来都来了,总得来问候您二位一声呀。”
“……老老越国公他们那儿我就不去烧了,您二位要是收到了,代我转呈给长辈们吧。”
一打纸钱烧完了,她寻了根树枝拨弄一下,确定没有红色的火星之后,才提着剩下的那一打纸钱去姜迈坟墓前坐下。
开始给姜迈烧纸。
其实乔翎还挺喜欢烧纸这件事情的,一张张纸钱丢进火里,看着它在短暂地沉寂之后,“呼”一声燃烧起来,温暖与光亮过后,再度重回沉寂。
这整个过程,都给她一种安宁感。
乔翎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将成捆的纸钱拆开,一张张开始烧,一边烧,一边小声絮叨:“人死了之后,亲人给他烧纸,死了的人能收到钱吗?”
“真能收到钱吗?”
“话说我要不要提前给自己烧一点啊?不然以后死了很穷怎么办?”
“需要写封信先烧给我阿娘什么的,让他们帮我开个地府户头,后边才好往里存钱吗?”
“……是随便烧点什么就能送过去,还是只有纸钱才能收到啊?”
又忍不住想:“如果是内卫之类的那些人,烧机密文件的时候,会阴差阳错烧给自家先祖吗?”
这算不算是泄密的一种啊?
冬夜本就安寂,墓园更是如此。
负责戍守的士卒们看见山上有如同星子一般闪烁的火光,也觉唏嘘恻然,更有甚至看得红了眼眶。
“越国公夫人用情至深啊……”
“她太爱了……”
作为戍守高皇帝功臣坟茔的将士,他们见多了吊唁之人,其中更不乏有就在山上结庐而居的孝子孝女,亦或者是当场吐血三升的。
怎么说呢,有真情实意,但也有演的成分。
反倒是如越国公夫人这样深更半夜,孤身前来探望亡夫,没带什么纸扎的亭台楼阁、侍女仆婢,只捎了两提简便纸钱的人,是极其罕见的。
几人颇觉惋惜:“可惜有情人不能相守……”
“是啊,阴阳两隔——那边的火光停了。”
“大概是纸钱烧完了吧。”
“有看见越国公夫人出来吗?”
“唉,她大概是想在那儿多陪伴越国公一会儿吧,别看了,让她自己静一静吧!”
山上,坟前。
纸钱烧完了,乔翎也絮叨完了,她抄起铁锹来,开始干今晚上的正事。
挖坟!
挖之前她还专程把大氅脱了,过去鞠个躬,盖在老越国公和罗氏夫人的墓碑上,小声道:“公公,婆婆,我要干坏事,你们别看!”
盖完之后她两手凑到嘴边呵了口气,礼貌地问了句:“姜迈,你在这儿吗?”
没人应声。
乔翎于是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说:“那我可就挖啦!”
这时节天寒地冻,别说是水,就连土地都是冻住了的,可乔翎是谁?
我乔乔乃是一员猛女,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乔翎一铁锹敲进去,狠挖了一锹土出来,喘口气,第二下,第三下……
约莫小半刻钟的功夫,乔翎脚边就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土丘,就在她准备再来一下的时候,忽然间心有所感,察觉到了身后投来的苍凉视线——
乔翎手撑铁锹,猝然转身,便见身后数丈之外,不知何时竟又来了一人。
夜风卷起他身上的深紫色衣袍,更显得其人瘦削有仪,宛若病鹤。
姜迈没有佩戴冠帽,月夜之下,脸孔冷白,宛若幽兰,风仪绝世,不似红尘中人,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乔翎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下那个土丘,再看看被自己挖的少了顶盖的坟头,不由得一阵心虚。
然而心虚之后,她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
我挖我丈夫的坟,关你们中朝什么事?!
我挖的是姜迈的坟,你又没说你是姜迈!
一声不吭就撒手人寰,回来了也不去见我,还偷偷把我玻璃砸了,现在还好意思来瞪我!
凭什么瞪我!
乔翎没理会他,转头恶狠狠地又铲了一铁锹土,抛到脚边那个土丘上!
落在她身上的夜风小了。
其实不是风小了,是因为有人过来,身形替她挡住了山风,所以连带着她所感受到的风也变得小了。
乔翎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那是独属于姜迈的味道。
好像气味本身就是回忆的钥匙,尽管她没有可以去想,但那把锁头的确是悄无声息地被打开了。
“对不起。”
姜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轻柔,带着一点歉疚的无奈:“我不是故意不想理你,而是在我遇见你之前,就已经与北尊有了约定。”
乔翎回头瞪着他,气势汹汹道:“约定你要是活过来了,就不可以再理会我吗?!”
“不是,”姜迈轻轻摇头:“北尊希望我能够修行无情道,凭借姜氏的血脉,替他找回姜氏初代家主姜良持有的九天镜。”
九天镜!
账房老师有跟她提过的!
好像有秘密可以挖的样子!
乔翎短暂地分了一下神,很快就意识到现在不是分神的时候。
她果断将话题绕了回去:“是因为你修了无情道,所以就不能理我了吗?”
乔翎有点生气:“你为什么要修这么神经的东西?!”
姜迈注视着她,徐徐道:“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遇见你,我也不知道,后来我会这样的在意你。”
他的眼睛里裹挟着过于浓烈而真挚的情绪,热忱地,温柔地,像是一颗被彻底剥开的石榴一样,坦然地展露在她面前。
他的脸也好看,月亮恰到好处地出来了,月光撒在他脸上,连睫毛好像都闪着光。
“祈求你,原谅我吧。”
乔翎:“……”
乔翎被他这样看着,肚子里憋着的那点气就跟被针扎了一下似的,悄无声息地散出去了一点。
她想,姜迈是学了什么不正经的邪术吗?
为什么我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乔翎偏一下头,不看他,梗着脖子说:“你不是要修无情道吗,不是跟之前的姜迈再无瓜葛了吗?现在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姜迈伸出手来,半空中迟疑着停顿了一下,终于还是落在了她的肩头。
他小小地用了一点力气,让她正过来,面对着自己:“老祖,无情道太难啦,我修不成了。”
乔翎低着头,踢了踢脚下的土疙瘩:“真的修不成啦?”
姜迈轻轻“嗯”了一声:“今□□会散了之后,我就将我的心意告知北尊了。”
乔翎低着头,继续踢那块土疙瘩,不叫他看见自己微微翘起来的嘴角:“……那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姜迈稍有点难为情地顿了顿,终于犹豫着,从袖子里边取出了厚厚的一摞文书:“你不是疑心现在在查的案子与无极有关吗?我偷偷抄录了一些中朝对于无极的记述……”
中朝对于无极的记述!
乔翎眼睛倏然一亮,猛地转过头去,像只偷到了灯油的小老鼠一样,又期待,又忐忑地看着他。
姜迈这辈子都没干过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当下羞愧地眼睫都垂下去了,塞给她:“你悄悄地看,别让人知道了……”
乔翎赶忙揣到怀里,同时用力地点头:“嗯!”
姜迈环顾四遭,视线在自己没了顶的坟头上多停留了几秒钟,脸上带着一点薄薄地诧异,微笑问她:“你这是在……”
“……”乔翎若无其事地挠了挠头,往自己有点发冷的手心里吹了口气,夯吃夯吃地,开始把脚边土丘再重新填回去。
第 144 章
月亮重又隐到乌云之后了, 只是此时此刻,谁还有闲心再去观望它呢?
乔翎夯吃夯吃几下把挖下来的土重新填了回去,再一转头, 就见姜迈已经从老越国公与罗氏夫人的墓碑上取下了她的大氅,搭在臂间, 屈膝跪了下去,郑重拜了三拜,继而起身。
他注意到了坟前有烧过纸钱的痕迹, 动容之余,又有些无奈:“难为你这个时候还记挂着来问候他们呢。”
乔翎撑着那把铁锹,道:“礼多人不怪嘛!”
姜迈摇头失笑, 上前去替她把大氅披上, 手指灵活地将前边的带子系成蝴蝶结。
乔翎低头看着,觉得他那双好看的手, 好像也如同翻飞的蝴蝶一般。
俩人还有话要说, 也就都没有急着下山,就近寻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说话。
乔翎有点担忧, 先问他跟北尊的约定:“九天镜……”
气归气, 但这本身就是姜迈与北尊约定的一部分, 如若办不成又会如何, 她始终放心不下。
姜迈只当她先前听得不算真切, 当下重新又讲了一遍:“那是初代越国公姜良使用的法器, 因为曾经以血认主的缘故, 姜良之后, 也只有姜氏的后代才能够驱使它。”
他既坦诚, 乔翎也没有隐瞒,当下迟疑着问了出来:“我听说, 九天镜是世间唯一不用通过任何辅助手段,就能打开一条通往空海道路的法器。”
姜迈有些惊讶,轻轻“啊”了一声:“原来你知道。”
乔翎老老实实地摇头:“其实我只知道这么多。”
紧接着,她又问:“所以说,这其实是真的咯?”
姜迈告诉她:“是真的。”
乔翎想起先前姜迈所说的话——北尊希望姜迈帮他找回九天镜,想到此处,她心头一紧:“难道说,如今九天镜失落了吗?”
这声音落到地上,姜迈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徐徐开口:“这其中牵扯太多,我尽量简短地说与你听——你该听说过‘湮灭纪’吧?”
乔翎思忖着给出了答案:“这三个字,好像经常跟高皇帝一起出现。”
姜迈注视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是的,事实上,湮灭纪自高皇帝时期开始,一直持续到今天都没有结束。湮灭纪真正的含义,就是灵气逐渐逸散、直至断绝的年代。”
乔翎心里边对此早有猜测,此时真正听姜迈说起,倒也不算十分震惊。
因为很久之前,姜迈曾经以讲古的形式跟她含糊地提及过,高皇帝的功臣们,曾经都是仙人……
也只有如此,才能够解释高皇帝留下的诸多制度,乃至于神都城那过分高耸,几乎直达云霄的城墙。
她只是有些不解:“是从高皇帝开国开始,还是从高皇帝在史书记载当中开始活动的时候开始呢?”
这两者之间所蕴含的意味,是截然不同的。
姜迈说:“在高皇帝称帝之前,湮灭纪就开始了。”
所以高皇帝身上的那些破局传奇色彩的传闻,乃至于后来的高后、窦后太宗一系……
乔翎霎时间明白过来:“仙人的寿数几乎与天相同,而灵气的逸散其实也不是一蹴而就的,高皇帝登基之后,应该还活了很久很久,不只是她,高皇帝功臣们的寿数,想必也会太短……”
既然如此,越国公府姜氏的先祖姜良想必也不会例外,而她的法器九天镜——乔翎试探着问了出来:“相较于高皇帝和初代越国公这种修仙的人来说,维持法器所需要的灵气,是不是更少?”
姜迈不无赞叹地看着她,颔首道:“不错!”
如此一来,新的问题就出现了。
法器最初的主人已经作古,法器却还具备着某些威能,之于高皇帝功臣们的后人来说,这是可能是一种庇护,也有可能是隐隐的威胁。
“法器有灵,也会诞生神志,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法器之于使用者并不仅仅是物件,也是家人。”
“使用者的寿数终结之后,有的法器便被随葬在了坟茔里,有的归于中朝,有的到了皇室手里,有的仍旧留在旧主家中,还有的,不知失落何方……”
乔翎会意地接了下去:“譬如说九天镜?”
“是的。”姜迈提及此事,不由得微微蹙眉:“初代越国公亡故时,九天镜余威犹在,彼时便由她的长子、第二代越国公掌管,在那之后,其余高皇帝功臣们留下的法器因为灵气衰竭,日渐势弱,相较之下,九天镜便成了最强势的那一个。”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当意外来袭的时候,所有人都被打了一个猝不及防……”
乔翎下意识追问道:“后来出什么事了?”
姜迈徐徐道:“到第三代越国公的时候,空海忽然发生了剧烈的波动,九天镜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或许是因为它与空海存在着某种奇妙的联系,亦或者是因为它的命数到了尽头——总而言之,最后的结果就是,九天镜碎掉了。”
乔翎惊呼一声:“啊?!”
“事发之后,天子令专人往越国公府去查勘此事,镜片再度拼凑起来,却只剩下了一半不到,还有一多半不知所踪。”
“国巫卜筮之后,告诉天子,九天镜碎成了八块,如今越国公府只有三块,还有五块流散在外,那本就是有灵之物,又与空海有所关联,等闲怕是寻不回来了……”
乔翎在心里边悄悄数算了一下,从第三代越国公到如今,怎么着也该有个几百年了。
她有点纳闷儿:“北尊怎么会忽然想起去找那几块碎镜子?”
姜迈有些无奈:“不是忽然想起——早在许多年前,南北两派就有这个想法了。”
怎么,这里边居然还有南派的事儿?!
乔翎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展开说说!”
姜迈轻叹口气:“九天镜原本是一个整体,四碎开来之后,分裂的镜灵也会再度意欲聚合,当年留在越国公府的那三块碎片,如今被封存在中朝,流落在外的那五块碎片,有两片已经聚拢到了一起……”
他没有细说,只是简短地告诉乔翎:“生出了不小的麻烦,时间越久,就越麻烦。”
乔翎明白了:“因为那是初代越国公的法器,两派猜度着,姜氏的后代或许可以驱使它们,设法将其降服,是不是?”
姜迈微微颔首。
乔翎转而又想:可为什么一定要让姜迈来呢?
她短暂地怔了几瞬,会意过来:“姜氏这几代人当中,只有你有修道的天赋,是不是?”
姜迈说不出什么意味地笑了一下,轻轻应了声:“是啊。”
难怪呢!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
难怪北尊会对姜迈伸出援手,会引渡他进入中朝。
因为如若错过了姜迈,谁知道下一个有这种资质的姜氏子弟什么时候才能出现?
想到此处,乔翎心下一突,抱住他手臂,忧心忡忡道:“如果你不去修无情道,那……”
那岂不是违背了与北尊之间的约定?
若是如此……
她虽然有点难过,但还是说:“不然,你还是回去修吧?”
姜迈听得失笑起来:“这又不是我想就能够成功的事情,有情无情,能骗得了别人,难道还能骗得了自己的心吗?”
从前他以为自己可以六根清净,红尘断念,只是人哪里能够预想到未来之事呢。
话说到这里,终于触及到了两人一直以来都避免去谈及的那个问题。
乔翎也好,姜迈也罢,俱都沉默着止住了话头。
乔翎心有不忍,低头把玩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还是没有按捺住,低声问他:“……会怨恨吗?”
姜迈想了想,摇摇头,如实道:“从前或许有过一些?不过现下回头再看,已经是过眼云烟了。”
乔翎“噢”了一声,静默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我最近在查的几个案子,都颇蹊跷,再去想我进京之后发生的许多事,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
顿了顿,又道:“我让师弟离京,替我去找一个人,查一件事情,前几日他传书回来,说已经有眉目了。”
她说话的时候,姜迈便只静静地听着,神色平和,好像是别人家的事情一样。
等她说完,也只是轻轻道了一句:“姜迈已经埋骨于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夜色寒凉,乔翎悄无声息地握住了他的手。
姜迈的手指有些冷,但乔翎的掌心是热的。
他略有些讶异,紧接着轻轻笑了起来:“老祖,你的手可真是够暖和的。”
乔翎到这会儿后背上还有点汗呢,当下洋洋得意地一指那座新坟:“你挖你也热呀!”
……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乔翎悄无声息地潜回了正房那边,装成刚睡醒的样子,活动一下身体,吃完饭之后如常上朝。
朝中今日并没有什么大热闹可看,倒是着重听曾元直奏了马司业的案子,因为案件审理还没有彻底结束,圣上也就只是听了听,并没有对此做出具体的评判。
出了门之后乔翎悄悄问崔少尹最后会怎么判。
崔少尹告诉她:“如果罪名坐实的话,官是当不成了,说不得还得坐两年牢呢,诬陷事小,煽动学子往国子学门前闹事事大,李祭酒心里边不知得多恼火呢。”
乔翎有点担心吴太太:“不会牵连到儿子跟儿媳妇吧?”
“不会,”崔少尹果断摇头:“他儿子不是已经入仕了吗?至少不会被夺官的。”
俩人一路说着,随从太叔洪到了京兆府,一个小会开完,各自忙活去了。
先前在乔翎手底下最亮眼的是小庄,现下抢眼的却换成了李九娘。
也有看小庄不顺眼的吏员,便故意当着她的面去跟李九娘寒暄,表现得亲切又热络,再转头去跟小庄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却是不咸不淡。
皇长子气个半死:“我靠,好贱啊!他们是不是讨打?!”
小庄看他替自己生气,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他们也没干什么啊。”
骂你了吗?没有吧。
出言不逊了吗?也没有吧。
关系有亲疏远近,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小庄泰然处之,因为李九娘年长于她,碰头之后,客气地笑笑,主动叫了声:“九娘姐姐。”
李九娘不是很擅长与人交际,稍显拘束地叫了声:“小庄。”
又说:“都是在乔少尹手下当差,不必这么客气,叫我九娘就好。”
小庄笑眯眯地应了。
就说了这么几句话,里头便有人来叫,乔少尹让人进去开小会了。
先前的工作安排还在继续,其余几个人自去操持,唯独李九娘被留下来单独说话。
皇长子很气不过,像是煽风点火、看热闹不怕事大的黄毛小弟一样,跟小庄撺掇:“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用了什么手段,忽然间就得到了乔少尹的欢心!”
小庄:“……”
哪儿来一个酸溜溜的后院姨娘啊!
她在心里边安慰自己“想想减免了的住宿费”,“再想想这家伙的老爹还给了自己国子学的学籍”,叹口气,徐徐道:“前衙那些差役拜高踩低,是他们品性不端,意图煽风点火,跟李家姐姐有什么关系?”
“你要是真的生了气,跟李家姐姐闹了不愉快,一来叫人家觉得莫名其妙,二来让乔少尹难做,三来,也是称了那群人的心思——他们巴不得我跟李家姐姐大吵一架呢。”
皇长子若有所思。
小庄见他有所了悟,便继续道:“不要总想着自己一个人出头,不许别人冒尖,要是乔少尹手底下就只有我一个人,难道还能格外地显出来我的好处?只会让我手忙脚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最后什么都做不成。”
她说:“花花轿子众人抬,衙门里边,大家各司其职,都把手里边的事情做得漂亮,那才是真的好。”
那边李九娘进了门,先问一句:“乔少尹,跟在小庄后边的那个人是谁?瞧着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有点讨厌。”
跟在小庄后边的那个人……
乔翎在脑海里反应了一下才会意过来,当下失笑:“那是侯大,他不是针对你,就是脑子不太聪明,小庄会带他的,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李九娘应了声,不再说这茬儿了,而是说郭生的事儿:“我把赵六指的事儿跟他说了,他说一有结果马上就报过来。”
乔翎回想起昨天刘四郎对郭生的描述,忍不住问了句:“这位郭小侠好说话吗?”
李九娘“嗐”了一声,悠悠道:“我觉得挺好说话的啊,待人和气,还很有礼貌呢……”
乔翎笑而不语。
这边让李九娘去继续核查工坊那边儿的活计,又处置了几份案上的文书,眼前的事儿都给料理地七七八八之后,她终于把姜迈昨天带给她的,据说是来自中朝内部关于无极的记档给摸出来了。
白应说他曾经与北尊一起平定过东都之乱,彼时操刀以人兽性命为祭的那位国师,正是无极的前任道主。
今次张氏夫妻的案子,其子那古怪又贵重的命格,又好像是重演了当年一案似的……
而对于无极这个组织,中朝又知道多少呢?
怀着一点好奇与希冀,乔翎翻开了面前的卷宗。
……
太叔洪昨天在神都城内外跑了数个来回,回家又是大半宿没睡,今日上朝结束,又紧锣密鼓地跟几个心腹开会,一上午忙得连口水都没喝。
好容易会议暂时告一段落,外边侍从来报:“京兆,县主过来了。”
只说“县主”,却不说封号,可见来的必然是他们所熟知的成安县主了。
太叔洪心里一暖,心想:噢噢噢,知道我昨天晚上没睡好,早晨也没怎么吃东西,担心我!
脸上倒是很严肃:“她到这儿来干什么?这可是当值的时间!”
余光一瞥,就见成安县主已经到了院子里边,身后跟着两个提篮侍女,正往这边儿走。
太叔洪心里美得很,脸上倒是不显,干咳一声,十分矜持地说:“出去跟她说一声,她的心意我知道了,东西放下,先回去吧。”
心想:太太给我带什么好吃的来啦?!
是我爱吃的软香糕,还是火腿烧笋?!
侍从应声而去,就隔着这么几步路,甚至于他都还没说话呢,成安县主的声音就先一步传过来了。
“你这小子怎么带路的?我不找你们京兆,我要找乔少尹啊!”
太叔洪猝不及防,险些从椅子上栽下来!
他站起身来,这会儿也不矜持了,三步并作两步迈过门槛,惊疑不定道:“你找乔少尹干什么?”
成安县主斜睨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你管那么宽呢,呵!”
……
侍从前去通禀的时候,乔翎尤且还在出神,听见动静,忙使人请成安县主入内。
后者也不拖沓,拍拍手,跟随在后的两个提篮侍女便打开篮子,开始将里头的文书往外搬。
成安县主挨着说给她听:“也是咱们运道好,秘书省跟史馆那边正编纂县志呢,我自己找了一部分,又央求几个朋友帮忙,凑了这些过来。”
她挨着列了清单:“近几十年来走失孩童的记录,差不多都在这儿了,其中也有七八个天资聪颖、生有异象的,有一件事尤其古怪——”
成安县主单独抽了一张出来:“这个孩子走失过,很快又找到了,只是至此神智失常,父母广请名医诊治,最后也不过令其勉强恢复如同常人,再没有年幼时候的聪慧了。有人专门因此事撰书,讲这个孩子其实是遇见了吞食人之精魄的鬼怪……”
“唔,这一年丢的孩子好像格外多一点?也有两个朝天郎病亡了。”
乔翎问:“这是哪一年发生的事情?”
成安县主在心里边推算一下,不由得道:“这时间可就久了,距今都快四十年了。”
她估摸着就算这个孩子还在,如今也该年过四旬了。
乔翎瞟了一眼记档上的具体年月,在心里边得出了一个准确的结果,三十六年前。
成安县主的工作做得非常细致,不仅仅按照年岁和籍贯详细地列了失踪孩童名单出来,后边还具体标注了事件出处,力求做到有证可循。
乔翎取出来自己从刑部和国子学那儿借调来的相关名单对比一遍,其中有重合的,也有榜上无名的。
她支着头,陷入沉思。
成安县主见状,便接过来自行开始对比,只是她怎么看也看不出这不同几方出具的名单会跟张氏夫妇的案子扯上什么牵连。
乔翎看完了姜迈自中朝得来的卷宗,再对照自己得到的讯息,心里边却已经有了底。
下值回府之后,她问张玉映:“三十六年前,神都城里发生过什么大事吗?”
张玉映显而易见地怔了一下,因为三十六年,实在是一个很大,也足够久远的数字。
只是她毕竟聪慧,很快就反应过来,告诉她:“那一年,先帝驾崩了,我想,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事情了。”
乔翎听得有些讶异,不自觉抬了下眉毛,转念一想,又了然地点点头,说:“也是!”
天气阴沉沉地,看起来好像是要下雪了。
乔翎却赶在这时候出了门,往韩王大酒店去了。
公孙宴见她这时候过来,不免有些讶异,又很了解她的秉性:“是有事情要做吗?”
乔翎不答反问:“白大夫呢?”
公孙宴微觉稀奇:“怎么,还有大夫的事儿?”
乔翎买一赠一:“桃娘在不在?在的话也一起叫她来。”
公孙宴:“……你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薅羊毛的人啊!”
这边韩王府的事情结束,乔翎掉头回府,只是没回正院,而是往梁氏夫人院子里去了。
姜裕打外边回来,就见嫂嫂蹲在院外,正低头跟猫猫大王说话,也不知道讲了些什么,一人一猫神色俱都十分凝重。
姜裕咳嗽了一声,告诉她们有人来了,紧接着又主动招呼乔翎:“我娘在里边呢,嫂嫂怎么不进去坐?”
乔翎笑着站起身来,话却是跟猫猫大王说的:“那我们可就说定啦?”
猫猫大王郑重其事地“喵!”了一声。
姜裕心下纳闷儿,就在这时候,乔翎已经将目光投到了他的脸上,徐徐道:“二弟,要跟婆婆说的,我已经说完了。接下来这段话,是说与你听的。”
第 145 章
几天之后, 郭生使人往京兆府去传讯,寻到了赵六指的踪迹。
不只是寻到了,甚至于连人都给扣住了。
“这事儿说难也难, 说简单倒也简单。”
李九娘跟乔翎转述郭生的话:“俗话说人离乡贱,赵六指祖籍神都, 虽然名义上死了一回,但到底舍不得离开这儿。更别说他爷娘家小都在这儿呢,哪儿走得了?”
这么多年过去, 赵六指打量着当年那事儿的风头也该过了,偶尔也会私下里见一见家里的人,给妻小留下点嚼用。
乔翎心里边隐隐有了几分猜测:“他家里有人知道他是诈死的, 是不是?”
如若没有人居中配合, 当年那场空棺材下葬的戏,根本不可能被唱起来。
李九娘点点头:“赵六指有个哥哥, 名叫赵文, 是个吏员,在村子里小有几分体面, 人也还算沉得住气, 听说弟弟惹了祸事, 诈死逃生, 到底捏着鼻子替他遮掩了。”
乔翎往京兆狱中去见到了赵六指, 没有疏忽掉他那只明显异于常人的手。
她摆明车马, 开门见山地问了出来:“赵六指, 你可还记得十八年前张氏夫妇所诞下的那个孩子?”
赵六指这些年虽然流离在外, 可大抵也没吃过什么苦头, 看着油光水滑的,叫郭生的人拿住之后爷爷长、爷爷短告饶不停, 等到了京兆府,见讯问自己的官员是个年轻女郎,瞧着也还算和气,眼珠子就开始滴溜溜地转起来了。
他作思量状:“太太且容小人好生想想,这都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我怎么记得清楚?”
乔翎于是就换了一个说法:“你记不清楚这事儿,那就来想想别的——当年,你为什么要诈死脱身?这种大事,总不至于也记不清楚了吧?”
赵六指涎着脸笑道:“这事儿啊,记得的,记得的,因为我欠了赌坊的债,他们说还不上就打死我,我害怕,索性就死了一了百了……”
乔翎笑道:“可是我去查过,你虽然经常欠债,但数额其实并不很大,甚至于比不上给你办一场丧事的花费。且你父亲和你哥哥都是个小有体面的人,赌坊也不会把事情做的太绝,单纯只是为了债目,你好像完全没有诈死的必要?”
赵六指说不过她,便不说了,打量着她年轻,脸皮薄,开始耍无赖:“这位太太,我就是想在活着的时候办场丧事,这怎么了,有罪吗?难道你们京兆府是因为这事儿把我拿进来的?这不是欺负好人吗!天理何在?!”
皇长子跟在乔翎身边,见这小人胡搅蛮缠,当下作色道:“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主动问乔翎:“少尹,是否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小庄把他给拦下了:“不要妄动私刑。”
她用利弊去打动赵六指:“你当年假死脱身,是为了躲开什么,你自己心知肚明,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了的。”
“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京兆府自然能够保你,如若不然,离了京兆府的门,你可未必能有第二次假死的机会了!”
赵六指听得脸色一顿,显然有所意动,然而,就在皇长子以为他要招供的时候,这家伙居然拍着大腿叫骂起来了。
“好啊,青天白日之下,你们这群王八蛋就开始要挟良民,屈打成招了——老天爷,你开开眼啊,降下天雷,劈死这些无道贪官吧——”
皇长子气个倒仰:“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啊!”
小庄也觉不解——赵六指既被郭生的人拿了送到京兆府来,必然知道乔少尹与郭生有交,就算不怕乔少尹,难道还不怕郭生吗?
他怎么敢在京兆府的地盘上这么闹?
如若这是个蠢人,也就罢了,可他偏偏不是,就显得奇怪了。
小庄尤且狐疑,那边乔翎却好像已经被他吵得烦了,当下满面不豫,胡乱摆了摆手:“放他走!”
小庄为之一震。
皇长子更是下意识道:“啊?好容易才找到他的啊——”
“他说的很有道理啊,他又没犯事,我们有什么由头把他扣下?”
乔翎觑了尤且骂天骂地的赵六指一眼,冷笑道:“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是想走吗,那就让他出去见见棺材好了!”
这……
皇长子心说:“也好!”
小庄却想,乔少尹不像是会这么意气用事的人啊。
眼瞧着两个差役提了赵六指出去,看起来竟真的像是要把他放走了。
再去看乔少尹脸上的神情,已然恢复如常,再看不出方才显露的阴沉与愠色。
小庄心思随之一动,不由得上前几步,低声叫了句:“乔少尹。”
乔翎头也没回,语气带笑:“怎么?”
小庄紧跟在她后边,说:“就这么把赵六指放走了,是不是不太好?万一他被人灭了口,那线索可就断了……”
乔翎回头看她,眯着眼睛,微微含笑,好像一只狐狸:“谁跟你说赵六指被放走了?”
她屈指点了点脚下的京兆狱:“他还在底下待着呢!”
小庄听得一惊:“那方才被放出去的那个……”
乔翎笑吟吟道:“你们跟他还算相熟,都没能认出来,其余人就更认不出来啦!”
她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朝小庄眨了眨眼:“替我保密哦!”
小庄肯定地点点头,彻底明白过来。
乔少尹是想要用赵六指的身份来钓鱼。
只是到底该怎么钓,如何钓,就不得而知了。
乔翎这边撒完网,便背着手往值舍去喝茶了,倒是小庄往外没走几步,就见皇长子面有急色,在朝她招手:“快来!”
小庄暗叹口气,不得不上前去,无奈道:“干什么呀?”
皇长子拉着她就走:“我让人一路盯着赵六指,看他之后会接触什么人,幕后黑手会不会去找他!”
小庄有点迟疑。
她怕自己两人这么一掺和,阴差阳错地把乔少尹安排好的事情给搅和了。
可是同时她又想,侯大那几根花花肠子,乔少尹还能不知道?
之所以没有阻拦,想必也是觉得没有必要。
来回思虑了两个回合,她还是跟皇长子一起追了过去。
不只是他们,也还有京兆府的人着便衣跟着。
出乎预料的是,“赵六指”并没有隐匿行踪。
他堂而皇之地去了一家装潢华贵、要价不低的客栈,一连订了十天的上等房。
皇长子很懂地跟小庄讲解:“他倒是有几分小聪明,知道越是有秘密在身,就越要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一来,幕后之人即便想要对他下手,心里边也有所顾忌。”
小庄崇拜地看着他:“……侯哥,你怎么这么聪明?你要是不说,我怎么都想不到这些!”
皇长子:“……”
皇长子虚弱地说:“小庄,你演得有点过了。”
小庄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赵六指”在在掌柜的那儿订了十天的上等房,同时还专程跟掌柜的索取了纸笔,又给了跑堂的伙计一点钱,让他去买几个信封。
买回来之后过了半个时辰,又让伙计跑腿,去替他投信。
皇长子让人截下了一封,好奇不已地打开,连小庄也忍不住探头张望,却见信上用相当粗劣的字体写了一行字:若我死了,便将我告诉你的秘密公之于众!
再去看收信人的地址,是神都下辖的一个县……
皇长子面露愕然,小庄也觉讶异,再细细一想,又觉得这事儿有点意思了。
皇长子不由得道:“赵六指还有同伙儿?”
小庄无可奈何道:“他是在警告幕后之人,最好不要贸然对他出手,如若不然,就会有人将他的秘密渲染得人尽皆知。”
皇长子下意识道:“可是这封信被我们截下来了啊……噢噢噢!”
说到这儿,他自己反应过来了:“他不只是写了一封信。”
然而新的问题至此又出现了。
皇长子脸色有点晦暗,犹疑着问小庄:“我让人拦下了一封信,剩下的那几封,京兆府那些着便衣的差役会拦下来吗?”
小庄说:“他们起码会拦下来一封,如若没有被尽数拦下的话,送出去的信,就会出现在神都城的邮驿馆里,等待寄送。”
皇长子嘴唇动了动,有些难以置信地说:“这,这岂不是意味着……”
“是的,”小庄点点头,神色平和地告诉他:“赵六指不是一个蠢人,他能猜到会有‘京兆府把他写的所有信都扣下’这个可能的,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因为他很确信,即便京兆府扣下了他的信,他想告诉幕后之人的讯息,对方也能够收到——这个人能将触手伸到京兆府里去!”
“这几封信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被寄出去,收信人的地址也好,名字也罢,多半都是假的,这只是一种知会,杀了我,你的秘密马上就会被捅出来,也可以说,这是一种要挟。”
皇长子有些难以理解:“这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就是,他得到了夹缝求生的机会。”
小庄道:“如果没有这几封信,幕后黑手会第一时间将他灭口,以求封口,可是现下在赵六指之外又多了一个知情人,无形之中也钳制住了幕后之人,他必要要在灭口赵六指之前,从他嘴里把另一个知情人给掏出来——这是赵六指给自己寻的转机!”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
其实,这也是乔少尹与幕后之人的一场博弈。
来劫走赵六指,就不得不在神都城内暴露痕迹。
不劫走他,这就是个不定时炸/弹。
甚至于幕后之人还要去猜想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是否真的存在一个赵六指之外的知情者?
如若这是赵六指自己为了保命杜撰出来的,岂不是为了这厮错失良机,将先手让与他人?
只是,要去赌一把吗?
更微妙的是——小庄知道,客栈里的赵六指并不是真正的赵六指,而是乔少尹让公孙宴假扮的,这也就意味着,如今客栈里这个赵六指知道的讯息,乔少尹也知道。
换言之,乔少尹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幕后之人有能力将触手伸到京兆府去……
皇长子在客栈里边枯熬了一宿,却也没有发生什么异动。
没有杀手,没有迷香,没有神鬼,也没有地动山摇。
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
再到衙门开会的时候,他一个劲儿地打瞌睡。
小庄则偷眼去瞧乔少尹,用一种隐含敬慕的神色。
乔翎察觉到了,向她微微一笑。
小庄有点不好意思,等人都走了,悄悄去问了一句:“您觉得他们有可能会去灭口赵六指吗?”
事实上,赵六指选取的那个位置非常绝妙。
神都的中心区域,人流量巨大,想要不着痕迹地将他劫走,这太难了。
乔翎却是胸有成竹:“不是有可能,是一定会!”
一天,两天,三天……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皇长子手里边的连环杀人案都结了,赵六指仍旧还住在客栈里边呢!
皇长子私底下悄悄跟小庄嘀咕:“乔少尹是不是搞砸了,但是又不好意思说啊?”
小庄:“……”
然而就在几天之后,负责盯梢的差役匆忙前去回禀——赵六指不见了!
“没有人看见他从房间里出来,我们就盯在楼梯口那儿盯着呢!要是翻窗户的话,也不至于瞧不见啊!”
一个活生生的人,居然就这么消失了!
消息一路禀到乔翎面前,她神色一凛,眉宇之间终于显露出几分凌厉之色,转而环顾四周,语气却是温和的:“快了,快了,这个案子,已经能看见曙光了。”
她让人回越国公府去请了猫猫大王来,自己坐在马上,叫猫猫大王循着“赵六指”的味道,一路来到了神都城内的一所宅院门前。
彼处门户洞开,院子里边杂七杂八的倒着好些个人,俱都是七窍流血,显然是中毒而死。
公孙宴随意地坐在窗台上,看乔翎过来,两手高举,无奈道:“这可不是我杀的啊,是他们自己见事不好,服毒自尽了。”
乔翎微微一笑,吩咐差役们:“把这些尸体抬回去,让仵作查验,看身上是否有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
又点了小庄来:“去查一查,看这宅子是记在谁家名下的?”
众人尽皆应声。
……
时过数日,乔翎再度来到了京兆狱,循着阶梯一级级向下,终于在尽头处的牢房里见到了赵六指。
她说:“如果你真的是个聪明人,你就该知道,想要保全性命,到底该怎么做了。”
赵六指全都招了。
他在赌坊里欠了债,入不敷出,度日艰难,这个时候,有人给了他一笔钱,让他给张家夫妻透一个消息过去。
有对姓钱的夫妻上了年纪,却没有孩子,家业敦实,人品也不坏……
赵六指答应了。
但人好像永远都无法遏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赵六指忍不住去想,幕后之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想要把张家夫妻俩的孩子过继给钱家?
是钱家的人?
不像。
钱家要是想过继,何必找自己转一道手,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赵六指实在好奇,所以他仗着偷鸡摸狗时练就的一点本领,壮着胆子悄悄跟上了收买自己的人。
最后一路跟到了京兆府。
赵六指这才知道,原来收买自己去给张家夫妻俩透那个消息的,竟然是时任京兆尹的家奴!
须得知道,京兆尹官居从三品,对于赵六指这样的无赖来说,跟皇帝几乎没什么两样了!
他知道自己踏进了一条名为麻烦的河流,但他不想,也没有这个能力继续追索下去了。
赵六指想的是到此为止,但那位高官想的是,只有死人才能真正地保守秘密。
赵六指必须永远地闭上嘴,所以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候,他被装进袋子,扔进了河里。
但天无绝人之路,赵六指随身带着把小刀,又为了躲避赌场的折磨,偷偷学会了游泳——他成功地逃出生天,但是与此同时,赵六指也永远地死去了。
他不敢去状告——神都这边的案子,头一个报到京兆府去,到京兆府状告京兆尹杀他?
找死也没有这么找的啊!
对方眼皮子都不用动一下,就能把他连同整个赵家碾碎。
赵六指偷偷溜回了家,没敢让别人知道,只说给自己哥哥听——甚至于没敢跟哥哥说要杀自己的是京兆尹。
总而言之,赵文捏着鼻子给这个晦气又倒霉的弟弟办了丧事,将此事周全过去。
至此,赵六指这个小人物在时任京兆尹面前留下的那一撮灰,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吹掉了。
再之后,就是易姓更名,神都糊口,直到被郭生的人找到,扭送到京兆府了。
乔翎平静地听他阐述完整个故事,继而问:“那位京兆叫什么名字?”
赵六指道:“纪文英,他叫纪文英。”
乔翎对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印象,然而她清楚地听见,身后传来有人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她没有作声,直到出去了,才问皇长子:“怎么,你认识这个纪文英?”
皇长子脸上惊愕之色尤且未曾散去,闻言下意识摇头,回神之后,又猛地点了点头。
乔翎无奈道:“到底认不认识啊?”
皇长子说:“我知道这个人,但是不熟。”
他脸上萦绕着一点犹疑,好像在斟酌着该不该开口似的,乔翎见状,也不催促,只是循着台阶一级级地往上走。
登到最后一阶的时候,皇长子在她身后轻轻开口了。
“纪文英,是老闻相公的女婿……”
他说:“老闻相公,是宫里宁妃娘娘的父亲、二弟的外祖父,我阿耶亲政之初,他坐政事堂第一把交椅,是政事堂的首相。”
换言之,这是个政治能量几乎可与唐红比肩的人物。
乔翎心头一紧,倏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姜迈从前好像跟她提过,宫里的宁妃是老闻相公的小女儿。
宁妃是二皇子的母亲,皇长子快到三十岁了,这么一算,宁妃估计也该有四十岁上下了?
她又是小女儿……
乔翎迟疑着问:“他,我是说老闻相公,他如今还在世?”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眯起眼来:“他今年,多大岁数了?”
皇长子显然跟她想到了同一处,瞳孔里隐有惧色跳动:“老闻相公历经五朝,已经年近百岁了……”
第 146 章
一桩十八年前的离奇怪案, 最终居然牵扯出了一位历经五朝、年近百岁的致仕宰相。
这是乔翎及她身后一干吏员们事先如何也没能预想到的。
皇长子知道乔翎在查的这案子,也听小庄和公孙宴他们讨论过几句案情,对此隐隐有些猜测。
也正是因为这些猜测, 此时他才格外地谨慎,甚至于少见地流露出了几分不安。
“事情还未确定, 未必就真的与老闻相公有关系,赵六指也只是供述收买他的人是前任京兆纪文英的家奴,并没有提及过老闻相公的事情……
乔翎以一种探寻的目光, 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皇长子被她看得心头发毛,不自觉停了口,下意识道:“怎么,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乔翎轻笑着耸了耸肩:“我可什么都没说。”
皇长子微松口气。
然而紧接着, 乔翎便注视着他的眼睛,目光锋锐地问了出来:“方才审讯赵六指的时候, 他的确只说了纪文英这个名字, 也告诉我纪文英是往任的京兆尹——赵六指只说了这些,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 不是你自己主动跟我提及老闻相公的吗?”
她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 温和又犀利地道:“侯大, 告诉我, 纪文英涉案, 为什么你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老闻相公?”
皇长子:“……”
皇长子被她问住, 神色不免窘迫, 嘴唇张了好半天, 终于无可奈何道:“乔少尹, 你也知道的,我这个人不聪明!”
他也算是破罐子破摔了:“我说了句傻话不要紧, 可你要是因为这句傻话找错了人,判错了案子,因此生了是非,那可就坏了。”
皇长子头大如斗:“老闻相公可不是一般人,他曾经做过先帝的老师,真的闹起来,你未必能讨得了好!”
乔翎却说:“你说的是不是傻话,我自有评判,你只需要把你方才𝔀.𝓵想到的都告诉我,就足够了。”
皇长子心下踯躅,也觉无奈,长吁口气之后,终于左右看看,道:“那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乔翎痛快地领着他往自己值舍去:“走!”
……
到了地方把门一关,皇长子如实告诉她:“我知道你在查的这个案子颇有些妖异,甚至于还涉及到了夺命借寿这种诡谲法门,再知道收买赵六指的人居然是纪文英,就顺势想到老闻相公了——因为他真的活了很久很久了!”
将近一百岁了啊!
这也太能活了点!
虽然北尊也很能活,但那是另一个维度里的人物,跟这种肉体凡胎能一样吗?
“我有记忆开始,他就已经很老了……”
皇长子扒拉着自己的记忆,努力拼凑一个老闻相公的形象出来:“他是几朝元老,太后娘娘和我阿耶都很礼遇他,尤其是阿耶亲政那几年,他其实早就到了该致仕的年纪,只是为了稳定局面,一直勉力支撑着……”
“宁妃是老闻相公的小女儿,她出生的时候,老闻相公其实就已经年岁不小了,对于这个老来女,爱如掌上明珠,也有心给她寻个前程,所以最后叫她入了宫。”
“二弟出生之后,好像是过满月的时候?我好像还见过他呢。”
皇长子说到这儿,还多提了一句:“日前跟你打过官司的那个蔡十三郎,他胞兄蔡大将军的妻室,就是这位老闻相公的侄孙女。”
乔翎若有所思:“我入京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却没见过他呢。”
“这也不足为奇。”
皇长子说:“老闻相公到了这个岁数,素日里几乎已经不出门了,也没有什么人值得他专程登门拜访了不是?就连我阿耶,有时候想要见他,也会出宫往闻家去拜访,而不是令内侍前去宣召的。”
乔翎听得蹙一下眉,又问:“那纪文英呢?他跟老闻相公之间的关系如何?”
皇长子脸色有些古怪:“这就是我迟疑的地方了。”
他说:“事实上,纪文英已经问罪处死很多年了。”
乔翎着实吃了一惊!
她推算一下时间:“难道纪文英就是被圣上问斩了的上一任京兆?时间上不太对吧?”
赵六指与纪文英发生牵扯,是在十八年前,那时候他就是京兆尹——按照本朝的官制,京兆尹这种要员,不会久久让一个人占据着的。
“不是,”皇长子摇头道:“他任京兆的时间还要靠前。”
乔翎听到这儿,不由得打了个岔:“上任京兆被处斩了,纪文英这个京兆尹也被问罪处死了——京兆尹这个官位有毒啊,怎么谁来谁死?!”
皇长子也颇唏嘘:“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
后边那句没说出来,我替太叔京兆谢谢你啊!
乔翎有点无语,又问:“纪文英是因何被问罪处死的?”
皇长子“唉”了一声:“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毕竟那时候我还没有上朝听事,只是听我阿娘在旁边嘀咕了几句……”
德妃那几句话说得不太好听。
总而言之,就是觉得老闻相公太狠心了,大义灭亲,一点翁婿情谊都不给。
他要是真的肯伸手去捞,依照老闻相公在圣上面前的情面,怎么也不至于救不了这个女婿的。
纪文英的妻室是宁妃的姐姐,皇长子平心而论,德妃说这话,大概率是在幸灾乐祸……
只是现下再去回想,谁又知道当时究竟是怎么个情况呢!
是老闻相公大义灭亲?
还是弃车保帅?
乔翎听完这一节,倒是想通了另外一件事——赵六指不老实。
起码,他还有话存着没说!
威胁他生死的纪文英早就死了,死了很多年了,他为什么还要继续隐姓埋名在外?
就算已经被注销了户籍,无法回去去家人团聚,起码,也不必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躲藏藏,惶惶不可终日。
除非他还知道些别的内情。
譬如说,纪文英的死并不意味着当年的那件事情宣告结束,远没到能露头的时候!
小庄就在这时候匆忙过来了:“少尹!”
她声音干脆利落:“那宅子的主人查到了——是闻家一个管事的私宅!”
乔翎微微一笑,转而同皇长子道:“把我们刚才说的话告诉小庄,你们俩一起去京兆狱,再审赵六指!”
那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应声。
值舍门关了又开,这回进来的,却是白应:“那几具尸体我都已经查验过了,都是练家子,服毒自尽。有两个的鞋底发现了一些罕见的红褐色的泥土——他们应该去过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纸包,轻轻展开:“我取了一些过来。”
乔翎问:“桃娘呢?”
白应答:“依照你先前的安排,跟项链在一起。”
乔翎又问:“公孙宴呢?”
白应答:“依照你先前的安排,跟姜二公子在一起。”
乔翎听得颔首,继而果断起身,去寻太叔洪:“京兆,我这儿遇上了一桩有点棘手的案子,怕得劳您出具一份手书。”
太叔洪从案牍当中抬起头来,一边抽文书用纸,一边提起笔来,预备着开始写:“什么内容?”
乔翎道:“羁押闻家的一个管事到京兆府来问话。”
太叔洪听得手上一顿。
他没有急着落笔,抬头看她,神色慎重:“如若只是一个寻常管事,只怕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吧?”
乔翎应了一声,反问他:“若是老闻相公的心腹管事,值不值得动一动干戈呢?”
太叔洪深深看她一眼:“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吧,乔少尹?”
乔翎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的,京兆。”
太叔洪便不再言语,提笔给她开了条子,同时叮嘱一句:“小心些。”
乔翎应声。
出了门,她没有立时使人去拿闻家那管事,而是回到值舍去,静静等待小庄和皇长子的审讯结果。
赵六指先前既然已经开了口,现下必然也不会介怀于再开一次。
如是过了良久,那二人终于回来复命。
小庄在前,神色凝重,皇长子在后,忧心忡忡。
小庄蹙着眉头,递了赵六指的供状上来:“少尹,赵武的供词里,提到了老闻相公……”
如他所说,纪文英实际上只是庞大利益链条上的一个小角色,真正的饕餮巨口,还在他的身后。
是老闻相公,又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人?
皇长子同小庄相较起来,诚然不够聪明,但出身和教育使然,他又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察觉到小庄决计无法察觉的事情。
卷宗里,乔少尹着重标注出来的那几个时间……都非常敏感。
一个年近百岁,却仍旧精神矍铄的政坛耆老,其实不算特别。
特别的是有几个时间对应上了先帝薨逝的那年,而张氏夫妻失子案,也恰恰发生在朱皇后薨逝的那年……
皇长子少见地有点不安,心头发冷。
他很害怕最后挖出来一个令自己绝望又惊恐的真相。
乔翎接到手里从头到尾翻阅一遍,心里边就有了底。
她瞟一眼座钟上显示的时间,说的却是:“小庄,这件事交给你来办——严密保护好赵六指,给他的食物和饮水都要你亲自看过才行,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接触他!”
小庄神色一肃:“是!”
皇长子下意识道:“那我呢?”
乔翎抖了抖先前太叔洪开具的那份文书,拍到他的手心里:“你带上人去闻家,把这个人给我提回来!”
皇长子有点打怵:“我要是给办砸了怎么办?”
乔翎真是奇了怪了:“就是带个人回来问话,这有什么难的?他是房主,他的房子里死了那么多人,京兆府叫他来问几句,这不是很正常?”
皇长子踯躅着道:“老闻相公……”
单论辈分的话,这可是比韩王更胜一筹的老登啊!
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登,怎么可能登得过百岁老登?
真把老闻相公搞出个好歹来,他爹虽然是亲爹,但也是会下狠手收拾他的!
乔翎无奈道:“你是去办正事的,又不是惹是生非,老闻相公凭什么为难你呢?京兆府这边程序合情合理,就算是把官司打到朝堂上去,咱们也不怕啊。”
皇长子弱弱地问:“……那你干什么啊?”
他真正想说的是,你怎么不去?
乔翎就叫他看了看自己手里边那个纸包:“这是白大夫从那些死士鞋底下刮下来的泥土,暗地里探查太麻烦了,我去闻家一趟,问问老闻相公,看他们家园子里有这种土壤没有?”
皇长子神情木然:“……”
怪不得你能当我领导呢——你这是贴脸开大啊,领导!
乔翎还问他呢:“不然我们俩换换?你去问他也行。”
皇长子敬谢不敏:“……我还是去把那个管事给拿回来吧。”
……
说起来,乔翎这还是头一次登闻家的门。
先前梁氏夫人牵线搭桥,闻夫人倒是往越国公府去做过客呢——哦,论辈分,闻夫人是老闻相公的孙媳妇。
当时席间觥筹交错,气氛和睦,宾主尽欢,同今日比起来,显然就是另一番场景了。
闻夫人听人说京兆府的乔少尹来了,心头便是一突,倒不是喜欢不喜欢乔翎的缘故,而是现下这时辰该是上值时间,对方赶在这个时候过来,显然是有公务在身了。
闻夫人匆忙往前堂去见客,果然见乔翎身着官服,她见状也就肃穆了神色,宾主简单寒暄几句之后,听对方道出了来意。
“我有些事情不明,想要拜见老闻相公,是否可以请夫人代为通传一声?”
这其实是句很冒昧的话。
但乔少尹应该并非冒昧人。
并非冒昧人的人却说了句冒昧话……
闻夫人眉毛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初,从容一笑,使人去老闻相公那儿传话:“去问一问,看祖父是否有意会客?”
乔翎见状,不由得心想,闻夫人真是聪明人!
如是静待片刻,终于有人过来传话:“老令君请乔少尹过去说话。”
闻夫人脸上的笑意便愈发和煦起来,起身亲自领着乔翎过去,同时又心想:
这是老爷子跟乔少尹之间心照不宣……
还是说,这位不到半年时间就在神都城里闯出了赫赫声名的乔少尹,的确颇有些不凡之处?
……
等乔翎从闻家离开,重新回到京兆府之后,就发现京兆府里的人看她的眼神都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因为知道乔少尹铁面无情,就连老闻相公的心腹管事,也硬是一点情面都没给,生生把人给提回来了。
崔少尹到底是个忠厚人,捂着嘴,悄悄去问她:“查到老闻相公身上了?”
乔翎学着他的样子,也捂着嘴,悄悄回答他:“是啊,查到老闻相公身上了!”
崔少尹:“……”
崔少尹被气笑了:“我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案件的卷宗他已经看过了,大概上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事,可就是因为知道,才更不敢挤这个疮。
天命,寿数,活人炼丹,无极……别忘了,最早的记述可以追溯到几十年前,那是什么年月?
老闻相公还远不能一手遮天呢!
再去想先帝薨逝的时间和一向孱弱的身体,据说,当今年幼时也曾经生过一场大病……
这还怎么往下查啊!
崔少尹神情严肃,劝她:“就到这儿吧,乔少尹!”
乔翎坐在书案前,两手交叉着支着自己下巴,看着面前苦口婆心的崔少尹,无奈一笑,忽然间手臂发力,掀翻了面前桌案。
“要查!当然要查!凭什么不能查?!”
她铿锵有力,唯恐外边的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崔少尹,你害怕是你的事,我可不怕!”
桌案上的文书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崔少尹猝不及防,怔在当场,回神之后,一时百感交集。
气她不开窍,怒自己无能为力,感怀她将自己摘出去,其中不免还夹杂了一点茫然……
无言良久,崔少尹拂袖而去。
中午下值吃饭的时候,脸都是青的。
太叔洪悄悄劝他:“别管那个愣头青了,随她去吧。”
崔少尹张口欲言:“怎么这么……”
半晌过去,才憋出来一句:“待会儿她要是过来了,跟我说话,我也不理会她!”
太叔洪:“……”
太叔洪和稀泥:“啊,好的好的,我们俩都不理她,晾着她,孤立她,让她一个人难受去!”
只是最后叫他们失望了。
因为这天中午,乔翎没有在京兆府吃午饭。
她去御史台寻薛中道去了。
……
如是等这一日上班结束,回到越国公府之后,将将下马,门房就忙不迭说了:“太太回来了?太夫人那边早早交待过来,说您要是回来,就往她那儿去一趟。”
乔翎应了声,将缰绳递给侍从,自己摘下大氅上的兜帽,大步往梁氏夫人处去了。
梁氏夫人打发了所有侍从出去,自己一个人焦灼不已地在屋子里等她,见人来了,头一句就是:“怎么会查到闻家呢?”
乔翎从前面对过许多敌人,有皇室的亲王和公主,也有勋贵出身的高皇帝功臣,还有作为后族的外戚,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身上最显赫的那个身份,并不归属于朝堂。
说的更加清楚明白一些,就是这些人实际上都有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真的闹出点什么来,圣上站出来说句话,最后很容易就不了了之了。
但老闻相公不一样。
他是文官集团的标杆性人物,是一颗活化石,声望之盛,比肩唐红,甚至于隐隐地压了后者一头——因为他资历够高,活得也足够久!
如今政事堂里的宰相们见到他,都要执晚辈礼,这么说吧,韩王都不怎么敢在他面前作妖!
他跟乔翎从前遇上的所有敌人都不一样。
也正是因为老闻相公身份特殊,能够与他一起参与这个案子的,甚至于隐隐驱使他的,又会是什么人?
相较于走马观花的崔少尹,梁氏夫人更清楚这案子里边隐藏着的危险:“你,你还要再继续查吗?”
乔翎一歪头,看着她,笑眯眯地反问:“为什么不呢?”
梁氏夫人定定地看着她,久久不语。
乔翎反倒觉得奇怪呢:“婆婆,你怎么不劝我?”
梁氏夫人轻轻说:“劝的动的话,你就不是乔霸天了。”
她心烦意乱地叹了口气,重又坐了下去,对着空气里不固定的某个点看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随你去吧!”
梁氏夫人气呼呼地说:“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才不管你呢!”
乔翎忍俊不禁道:“明明就是在担心我嘛,还不好意思讲!”
梁氏夫人勃然大怒:“呸,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乔翎抗议着叫道:“就是,就是!”
梁氏夫人还要再骂,这会儿外边陪房干咳一声,过来传话:“芳衣姑娘来了,老太君请太太过去说话呢。”
婆媳俩听完赶紧正经起来,整了整身上衣冠,往老太君处去了。
过去的路上,芳衣说了找她的缘由:“老太君听说太太查案,查到了老闻相公身上,很不放心呢……”
等到了之后,老太君果然也问起了此事:“老闻相公的那个管事,是怎么回事?”
乔翎便简单地说了事情原委:“房主是他,自然得拿他去问话了。”
老太君神情凝重:“可我听说,你不仅仅拿了那个管事,还去见了老闻相公?”
这话落地,梁氏夫人都不由得将目光投到了乔翎脸上。
她也不隐瞒,点点头,坦诚道:“案子牵扯到老闻相公,他又年事已高,不好传召,当然就得我登门去讯问了,这不是很合理的事情吗?”
讯问……
老太君为之一默。
梁氏夫人声音飘忽地问了出来:“……你怎么讯问的?”
乔翎一五一十地说:“我就把从那些个死士鞋底刮下来的泥土给老闻相公看了,又简单说了说这案子与他的牵扯,最后问他,整件事情跟您有关系吗?介意我在您的园子里逛一逛,看看能不能找到这种土吗?”
梁氏夫人眼前一黑。
你这算什么讯问啊,这不是质问吗……
她木然道:“老闻相公怎么说?”
乔翎两条眉毛齐齐往上抬了一抬,有点气恼的样子:“他说,不用出去逛了,那种红褐色的土,是他专门用来种茶花的,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死士的鞋底,就是京兆府需要查明的事情了,与他没有干系!”
梁氏夫人紧接着问:“那这桩案子呢,他怎么说?”
乔翎回答地很干脆:“他说更跟他没有关系,让我不要含血喷人,不过,我觉得他这纯粹是色厉内荏,强撑着没有露怯罢了……”
说到此处,她冷笑道:“人证已经有了,至于物证,老闻相公自己怕就是最好的物证吧?至于老闻相公背后还有没有什么人——不管是谁,我查案子,一向都是要查到底的!”
梁氏夫人早已经明了了她的决心,此刻再度听闻,神色不免有些复杂,竟也不曾劝说。
老太君则微微摇头,觉得乔翎有点激进了:“老闻相公历经五朝,拥趸众多,案件涉及到他,一定要慎之又慎……”
乔翎应了声,但脸上仍旧是信心满满:“您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
……
翌日朝会。
各衙门如常奏对结束之后,赶在下朝前夕,乔翎站了出来。
“陛下,臣京兆府少尹乔翎有事请单独奏对!”
大殿之上短暂地安寂了几个瞬间,继而小小地发生了一点骚动。
有人探头去看京兆尹太叔洪的脸色,有人去观望政事堂相公们的神情,更有人不动声色地去瞄工部的闻侍郎。
那是老闻相公的孙儿。
昨日京兆府才提了闻家的管事过去,听说乔少尹还专程登门去拜会老闻相公……
这位向来是个不安生的主儿,碰见闲事儿就爱管一管,路见不平说拔刀就拔刀,今次终于对上了闻家吗?
就是不知道事后谁输谁赢了。
群臣心下揣测不一,御座之上,圣上反倒表现得十分平和,随意地应了一声,便抬一下手,内侍旋即扬声,宣布下朝。
宗正少卿眼巴巴地看着乔少尹随从领路的内侍,往偏殿去了。
宗正’寺跟别的衙门不一样,他们虽然有主官,但是接近于无——韩王只是担了那么个名头,吃空饷罢了,一天班都没上过!
这老家伙,真是爽死他了!
真正主持日常事务的其实是两位少卿。
又因为阮少卿出身宗室,隐隐地占了个先,是以实际上宗正’寺行事,是以他为主的。
既是个散漫部门,也就不必跟别的衙门一样争分夺秒,宗正少卿甚至于还晃悠到太叔洪面前去了,悄悄问他:“出什么事儿啦?”
太叔洪悄悄告诉他:“反正她说要搞个大新闻……”
宗正少卿瞬间瞪大了眼睛!
大新闻!
……
乔翎跟圣上究竟说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然而圣上很快便下令传召老闻相公入宫,这却是千真万确,瞒不了人的。
而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相当明朗的符号了。
依照圣上一向对闻老相公的敬重乃至于后者的年岁,即便想要见他,也会专程出宫往闻家去,如今时今日这样以君臣之礼传召,态度难道还不明确吗?
闻家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以至于圣上连这份颜面都不肯为老闻相公保留?
而京兆府的乔少尹行事虽然张扬了一些,但自从进入官场之后,做事也还算是有据可依,并非无的放矢之人,闻家被她盯上,可见真的是立身不正了。
一时之间物议如沸,甚嚣尘上,闻家这块顶级文官门楣的招牌,一时之间都显得暗淡了。
而御史大夫薛中道就在这样微妙的时机,来到了京兆狱,去见闻家案的人证赵六指。
因着乔翎的吩咐,小庄这两日暂且将手里的活计都放下了,亲自在狱里盯着赵六指。
皇长子刚交了连环杀人案的结案文书,此时也无事可做,便与她一道盯梢,捎带着学些牢狱里的常识。
这会儿俩人正在一处吃饭,冷不防外头差役来叫:“御史台来人了,薛大夫奉圣上之命前来提审赵六指!”
小庄与皇长子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解脱的曙光,三两口吃完了手里的东西,欢天喜地地过去了。
谁家好人想在监狱里住啊!
赶紧把赵六指弄走吧,他们也能消停一会儿!
小庄在笑,皇长子也在笑,只是真的见到赵六指之后,他们笑不出来了。
当着薛中道的面,赵六指一把掀起裤腿,露出两膝,但见青紫斑驳,极其可怖。
更有甚者,他大腿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个血洞,上边的血迹都已经干涸成两抹乌黑了。
他哀嚎着往薛中道面前凑:“这位大人,是他们逼我这么说的——我不说,他们就对我动刑,这是屈打成招啊大人!”
赵六指翻供了。
他涕泪横流:“我一直说的就是纪文英,也只有纪文英,是他们让我构陷老闻相公的,跟我没有关系啊大人——”
第 147 章
赵六指声音落地, 不只是皇长子,就连小庄都惊住了!
京兆府前前后后正式审问了赵六指两次,头一次是乔翎审的, 赵六指供述出了前任京兆尹纪文英。
第二次是小庄和皇长子一起审的,他供出了老闻相公。
但是现在御史台的人到了, 赵六指居然推翻了自己的供述,指天发誓说他没有招供出老闻相公,只提了纪文英, 是京兆府的人屈打成招,蓄意制造冤案,构陷老闻相公!
小庄猝不及防, 失声道:“赵六指, 你!”
皇长子愕然当场,回神之后, 勃然大怒:“你胡说八道!”
他急得脸都红了:“我们什么时候对你用过刑?老闻相公……老闻相公的事情, 明明是你自己招供出来的!”
赵六指并不看他们,叫御史台的差役押着, 一边挣扎, 一边不住地向薛中道哀求:“大人救命, 救命啊!”
薛中道彬彬有礼地道:“薛迟受天子之令核查此案, 赵六指就此交付于御史台掌管, 京兆府的人, 还是暂且回避一下吧。”
皇长子这辈子都没被这么冤枉过, 哪里肯走?
他面红耳赤:“这个人, 这个人——”
皇长子指的是赵六指:“他在撒谎!是他在诬陷我们!”
薛中道觑一眼叫冤的赵六指, 同御史台的人道:“打晕他。”
御史台的差役并不手软,一个手刀砍在赵六指后颈, 对方立时便软倒在地了。
皇长子惊诧不已:“你让他开不了口……”
薛中道很平静地看着他,说:“我要是你的话,现在就会离开,然后去想一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在这里大闹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容易适得其反。”
皇长子难以接受这个结果,还欲开口。
薛中道见状微微摇头,转而同小庄道:“你们该庆幸我让人及时地打晕了他,至少在他出口指证京兆府作假,京兆府把人交付给我之后,他还是活着的——要是你们继续在这里与我纠缠,他再死了,那这件事就永远都说不清楚了。”
小庄听得眼波一闪,果断地拉住了皇长子,继而同薛中道行礼道:“受教了。”
她说:“薛大夫,您请吧——是否需要京兆府去请大理寺亦或者神都巡查部队协同您带赵六指离开?”
薛中道不无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却说:“我会让人去做的,这件案子,京兆府现在不适合继续参与了。”
……
直到走出京兆狱,皇长子的脑袋还在嗡嗡作响。
他知道人心险恶,但是他从没有如此直观地感受过如此的人心险恶!
明明是赵六指自己招供的,显然居然成了他们逼供,屈打成招?!
怎么能这样呢!
小庄反应地很快,知道赵六指翻供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马上就同薛中道开口:“京兆府经办此案的时候,绝对没有屈打成招,我们连一根手指都没动过他,他身上的伤,看疤口还比较新,多半是他自己搞出来的。”
“请您留几个御史台的人在此为证,我想彻底搜查他所在的牢房及牢房四周!”
薛中道微微颔首,摆一下头,御史台便留了几个人下来。
小庄见他要走,赶忙又道:“薛大夫,我看赵六指腿上的伤口,很像是筷子造成的,那两根筷子有可能在牢房附近,也有可能被他自己折断,吞进肚子里了……”
皇长子听得呆了一下。
薛中道轻轻“哦”了一声,瞟了昏迷不醒的赵六指一眼,叹息道:“他最好别。”
御史台那边的差役已经汗流浃背了。
京兆府这边的差役也是胆战心惊。
如果赵六指真的这么销毁证据了……
那两家衙门里的差役,总得有人去掏粪,或者等待掏粪……
值得庆幸的是,赵六指还没有那么豁得出去,小庄协同御史台的人对他居住的牢房进行了地毯式搜索,终于在墙砖缝隙里掏出了两根被血染过的筷子。
皇长子暗松口气,隐含期待地问小庄:“这是不是就能够证明,我们没有对他用刑?”
小庄轻叹口气,并没有对此持有很积极地态度:“这只能证明对他用刑这个说法并不是很站得住脚,但是并不能证明我们就没有对他用刑。”
这么说着,她也不由得蹙起了眉,心想:赵六指为什么会忽然翻供?
他这么做的目的,大概率是要把乔少尹拉下水,可这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当初这桩案子,是由谁牵扯出来的来着?
她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皇长子在短暂地怔楞之后,很快有了答案:“是周七娘子啊!”
小庄不认识这个人:“谁?”
皇长子不假思索道:“就是老三,呸……”
他强忍着一点心虚,继续说了下去:“就是德庆侯府的小娘子,要嫁给鲁王的那个,先前因为张小娘子的缘故,跟乔少尹生过很大的龃龉!”
皇长子面有愤愤,盘算着想法子给那晦气的夫妻俩一点颜色瞧瞧,小庄极为浅淡地笑了一笑,心里疑惑未消。
这事儿真是周七娘子做的吗?
如若说她抽丝剥茧,寻到了当年之事的一丝踪迹,也勉强说得过去。
可要说她先于乔少尹证实了赵六指当年的假死,再先于乔少尹寻到了赵六指如今的踪迹,抢先一步控制了他,让他将生死置之度外,参与设局去构陷乔少尹……
这就太说不过去了!
勘破赵六指的假死也好,神都城地下世界寻人也罢,都是需要奇异且巨大的能量的,仅凭周七娘子,真的能做到这么多吗?
还是说,周七娘子其实自己也懵懂无知,不知不觉当中,做了别人手里的刀子?
小庄只觉得身在迷雾之中,白茫茫一片,不见前路。
在值舍枯坐许久,她终于得到了一个绝对算不上好消息的消息。
乔少尹被停职了。
很难形容前来知会他们的差役脸上的神情,只是此时此刻,小庄也好,皇长子也罢,都没有闲心去在乎这些了。
小庄还未言语,皇长子已经霍然起身,怒道:“这才是真正的构陷!太叔京兆怎么说?!”
差役还是有点怵他的,横的也怕愣的不是?
即便乔少尹已经停职,待他也颇客气:“这,这话就是太叔京兆让我来告诉你们的啊……”
外边有脚步声响起,他瞧了一眼,毕恭毕敬道:“崔少尹。”
皇长子与小庄目露希冀,齐齐看了过去。
崔少尹摆摆手,先打发了传话的差役,继而又温和同他们道:“放宽心,事情没你们想的那么严重,前段时间你们也够忙的了,这几天就歇歇脚,喘口气,回去陪陪家人,俸禄还是照发的……”
小庄心头一沉,下意识道:“那乔少尹呢?”
崔少尹顿了顿,继而强笑着道:“也只是暂时停职,至于此后究竟如何,也得看圣上的意思,政事堂那边也还在商议……”
小庄抿紧了嘴唇,默然不语。
皇长子板着脸,硬邦邦道:“我回家一趟!”
说完,也不看小庄和崔少尹的表情,哽着一口气走了。
崔少尹有些无奈:“这个侯大,气性可真不小……”
小庄望着皇长子大步远去的背景,心里边暗叹口气,这下子,说不得真得指望他了。
……
皇长子梗着脖子进了宫,梗着脖子到了崇勋殿,又在外边梗着脖子求见圣上。
大监出来好声好气地劝他先走:“圣上现下不得空,殿下不妨先回府歇着,等圣上得闲了再过来?”
皇长子急道:“我有话想跟阿耶说,就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大监也是无奈:“殿下,圣上现在——”
皇长子瞟了他一眼,二话不说,拔腿就往殿里边跑。
大监着实吃了一惊:“啊?!殿下——”
皇长子没有智慧的头脑,但是有强壮的四肢,大监不让他过去,但是碍不住他身强体健,可以自行挪动。
近侍们虽也拦他,但未曾得到圣命,也不敢真的豁出命去拦他,到了还是叫他冲到了内殿里边去。
较之殿外的嘈杂,内殿就要安寂多了,皇长子梗着脖子进去,却也没敢继续胡闹,隔着帷幔老老实实地行礼求见:“阿耶,儿有要事求见,失礼之处,还望阿耶海涵。”
圣上的声音平和地从帷幔后边传出来:“原来你还知道自己失礼?刚有点长进的样子,马上就露出愚钝的马脚了。”
继而便是“啪”的一声轻响。
是棋子落到棋盘上的声音。
皇长子被敲得心头一动,紧接着,却听到了一声苍老的轻笑:“非也,非也,楚王殿下并非愚钝,而是耿介鲁直。”
圣上哼了一声,淡淡道:“进来吧。”
皇长子应了声“是”,侍立两侧的宫人掀开帷幔,他举步走了进去。
有一人苍髯皓首,衣着简朴,在与圣上举棋对弈。
正是老闻相公。
……
越国公府。
接到停职的命令之后,乔翎便被太叔洪劝回去了,她也没有抗议或者反对,神色平和地接受了这个结果,折返回府。
越国公府那边也得到了消息。
芳衣早早地在门外等她,见到人之后,便笑着迎上去:“太太回来啦?老太君设了家宴,请您过去说说话,一家子聚一聚,太夫人和二夫人都已经过去了。”
末了,觑着她的神色,又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来:“区区一个四品官,在咱们家面前,本也不算什么的,您别太放在心上。”
等到了老太君那儿,老太君也叫她放宽心:“也没真的闹出什么事来不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姜二夫人也说:“看你前段时间忙的,都要脚不沾地了,回家来透透气,也不坏。”
梁氏夫人听到消息的时候,还在跟张玉映一起核对日前成安县主送过去那份名单,二人闻讯皆是大惊,复又忐忑不已,而后又一起到了老太君这儿。
现下听婆母和妯娌言语宽慰,她反倒不知道该讲什么了,只忧心忡忡地看着乔翎,没有说话。
乔翎眼睫低垂着,神色稍有落寞,长长地,无奈地叹了口气。
芳衣眼见席间气氛不佳,悄悄来替她斟了酒。
乔翎笑着谢了她,再呼出一口郁气,取了两根筷子在手,敲着杯盏,曼声吟道:“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梁氏夫人听得莫名,不知道她此时吟诵这首诗是作何想法,姜二夫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老太君静静听着,神情当中难掩感伤:“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功名利禄本就是人世虚无,为此伤怀,就是大大地不值当了。”
乔翎微微垂首,应了声:“是。”
老太君又劝她饮酒:“在家歇息一段时间,舍了官职,捎带着避避风头也好,你也不必过于忧虑,我同老闻相公从前有过几分交际,也略有些薄面,去居中说和,想来他也不会真的跟小辈计较的。”
乔翎强打起精神来,又应了声:“好。”
这时候外边帘子一掀,管事急匆匆过来,瞧着火烧火燎的,然而瞧见内里主人们的脸色之后,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刹住了。
姜二夫人不由得道:“人都进了门了,又做这般姿态给谁看?到底是怎么了?”
管事低着头,将手上持着的那份文书双手呈上:“方才,政事堂的郎官奉诸位宰相之令,送了裁决公文往咱们家里来。”
厅中众人尽皆变色。
姜二夫人嘴唇嗫嚅几下,终是低头不语,老太君眉头紧锁,亦是默默。
侍从们见状,更是垂手侍立,噤若寒蝉。
只有那管事弓着身体,捧着那份出自于政事堂的文书,微微颤抖着,仿佛手捧山岳一般沉重。
梁氏夫人眼见无人做声,不得不站起身来,接了那份文书到手,徐徐展开。
视线落到纸面上,她起初一怔,神情震动,仔细看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之后,她霎时间变了脸色,面露悚然!
姜二夫人看她神情不对,不由得迟疑着叫了声:“嫂嫂?”
她说:“上边写了什么?”
梁氏夫人脸色隐隐发白,手指不可遏制地颤抖着,目光古怪地环顾了厅中众人一圈儿,终于犹疑着念出了纸面上的文字:“……在我停职归家之后,主动站出来替我收拾残局、平稳局面的那个人,就是制造这一切阴谋的幕后黑手!”
落款,乔翎。
第 148 章
在我停职归家之后, 主动站出来替我收拾残局、平稳局面的那个人,就是制造这一切阴谋的幕后黑手!
别说是听的人,就连梁氏夫人这个第一时间见到, 并且亲口念出来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又说出了什么!
主动收拾残局,稳定局面的人……不就是老太君吗?
这岂不就是说,老太君才是制造出所有阴谋的幕后黑手?!
虽然与这位婆母没有十分深厚的感情, 虽然的确与乔霸天情意相投,但是梁氏夫人却也不太能够接受这个结果,甚至于从本心来说, 她会觉得……
这是个很荒谬的结论。
方才那一句话落地, 原本就寂静的厅中更是消失了所有声音。
姜家的人也好,侍从们也好, 俱都愕然当场, 瞠目结舌,难以言语!
梁氏夫人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 这……是不是哪里误会了?”
她内心焦灼不已地看着乔翎, 一个劲儿地给后者使眼色。
“啊?误会了吗?”
乔翎的神色反倒很平静。
她神色从容, 看着厅中除去她之外, 唯一的, 也是另一个神色如常的人:“可是我看老太君镇定自若, 好像并不觉得这里边有什么误会呢。”
梁氏夫人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老太君面容慈祥, 眉眼安宁, 连辩驳都是温和的:“你的论断真是一个比一个离奇了, 先前误会了老闻相公,现在难道也要来误会我吗?”
她语气不解, 脸上带着一点匪夷所思的笑:“我有什么必要,要设下这么多的阴谋,去置你于死地呢?”
乔翎微微抬头,对上了她的视线:“老太君,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置我于死地,从头到尾,你想要的其实都很简单——你要得到越国公府的那份权柄,不是中馈之权,是代替越国公上朝参政的那份权柄!”
一个不喜欢佛经道法,得到象征着官禄的物件便觉称心,真心实意高兴的人。
一个上了年纪、完全可以颐养天年,却如同年轻人一样兢兢业业、奔走在朝堂之上,的的确确做出了许多功绩的人。
坚持上朝,从不缺席,如果不是真的挚爱这份美妙的事业,又会是因为什么呢?
“老太君,你应该很庆幸吧?婆婆是个很懒散的人,她没有太多的权欲,在公公辞世之后,她没想过以越国公夫人的身份执掌姜氏在朝堂上的那份权力……”
“但是你也很烦恼。因为婆婆这个越国公太夫人不争,但是新来的越国公夫人却有可能会争。”
“可是,如若太夫人和越国公夫人不和,针锋相对,那来日一旦就爵位的权柄起了争端,你无论拉拢哪一个,都能轻而易举地凭借自己的身份压制另一方,轻松获胜。所以——”
厅里的香炉静静地,袅袅地升着青烟。
乔翎看着那一点烟雾腾空而起,恍惚间回忆起了从前:“在我进入越国公府,因为见面礼的事情跟婆婆生了龃龉之后,鲁王以最快的速度知道了这件事,然后操弄舆论,让我跟婆婆真正地站到了对立面!”
梁氏夫人听到此处,再回想往事,不由变色,她脸孔发白,看看乔翎,再看看老太君,一时竟有些惶然了。
老太君不动声色。
乔翎则继续道:“从我跟鲁王结仇,到我进越国公府,其实都是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从前鲁王与越国公府又没什么交集,难道他还会在府上安插眼线不成?”
“当日亲眼见到,知道我与婆婆就见面礼的事情生了口角的人,其实就是婆婆跟我院子里的人,婆婆那儿的人没道理专程把这事儿往外嚼,但是我身边的人——老太君,可都是你安排过来的!”
老太君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所以呢?”
乔翎接了下去:“所以,我那时候就觉得不太对劲,鲁王得到消息,而后煽风点火的速度,好像有点太快了。”
老太君哼笑一声:“这就一定是我做的了?”
“不一定。”
乔翎说:“也有可能是二叔母做的。”
梁氏夫人下意识看向了自己妯娌。
姜二夫人吓了一跳,赶忙摇头:“不是我,我……”
乔翎没有看她们俩,正如同老太君从始至终也只看着她一样。
乔翎说:“后来发生的事情,也如我所想,老太君坚定地站在了我这边,或许安国公府和武安大长公主的确让您有点忌惮。”
同时她也笑了:“不过我觉得,您那时候纵横捭阖的可能性小一些,主持公道的可能性更大——毕竟我婆婆真是有点跋扈在身上的。”
梁氏夫人听得黑了脸,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喂,乔霸天你不要给我趁机夹带私货!”
老太君如同所有寻常老人一样,稍显疲惫地动了动肩膀,无奈笑道:“如果你想说的就是这些的话,我不觉得有什么证据指向我……”
乔翎莞尔道:“当然不只是这些啦——事实上,到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您的庐山真面目,觉得您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呢!”
“真正让我意识到事情不对的……是姜迈。”
是姜迈。
这三个字落到空气里,乔翎也好,老太君也罢,脸上的笑意都如同夜雨入海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老太君神情微有恍惚。
乔翎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冰冷的,夹杂了痛惜与愤怒的东西:“我发现姜迈中了毒。”
她注视着老太君,继续道:“姜迈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中了毒。”
“那是无可解的奇毒。”
“但是他居然不肯让我追查这件事。”
“越国公府里,有谁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赴死呢?”
姜迈。
姜迈。
他辞世的那个夜晚,她一个人坐在灵堂里,默念他的名字。
每念一遍,她的心就会痛一下。
重逢那天的晚上,她赌气出城,要去挖坟,其实并不只是在气姜迈,也是在气自己。
气自己没有为他付出什么,却把他逼到绝境,让他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是个没有人在乎,也没有人爱的可怜人。
谁想去修无情道啊!
谁生来无情呢?
可是姜迈,那么好的姜迈……
母亲生下他不久,就撒手人寰。
父亲的身体也不算太好,父子感情微薄,不几年老越国公续娶之后,他就搬到祖母处去住,见的就更少了。
外家远在千里之外,小罗氏虽然爱他,但老越国公已经续娶,她也不好时时过来的。
陪伴他最久,唯一给予了他关爱和温暖的,大概就是老太君这个祖母了。
可到最后,也是这位陪伴他最久的祖母,给他下了永远不可能拔除的奇毒。
前半生仅有的,为数不多的一点温暖,居然要用他的命去偿还!
可是那个傻子,他居然真的愿意!
即便知道是谁害他,也不肯戳穿,临死之前,还让她把所有的脉案和药方,一切可以去指证对方的东西烧掉!
“我答应了他,不会再去追查这件事了,可是……”
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乔翎为之哽咽,难以为继:“你为什么不肯收手啊?”
她哭道:“姜迈已经死了啊!他死了啊!这都不足以警醒你吗?!”
她眼睛里有晶莹的泪花,大朵大朵地绽放,又轰轰烈烈地凋谢。
那光芒晃花了老太君的眼睛。
她不由得别开了视线。
乔翎声泪俱下,愤然击案道:“姜迈已经死了,但你还不肯收手!”
“他临死之前分派遗产,留给我,留给徐妈妈,留给姜裕,留给隔房的堂弟,留给正院里的侍从们,留给金子,但是什么都没有留给抚养他长大的祖母,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他临死之前,当着太常寺官员和紫衣学士的面,安排好越国公府爵位的传袭,姜裕成年之前,让我代为执掌姜氏的参政权柄,却略过了你,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
乔翎眼眶通红,言辞不由得激烈了起来:“姜迈才刚咽气,你就找我过去商议爵位的事情,你把他当什么啊?他临死之前说的话,你也一点都没有往心里去吗?”
“找姜氏的族老来试探我,是其一!”
“族老行事不成,又用御史弹劾,意图用几本银书使我无地自容于朝堂,这是其二!”
“同样的书籍,京兆府库房里堆积的像山一样高,经手的差役都未必知道我到底拿了哪几本,那个弹劾我的御史,怎么能说得头头是道?”
“因为有越国公府的人,有我正院里的人看见,专程把消息捅给他的!”
“鼓动马司业掀起国子学舞弊案,意图让我自相矛盾,主动下马,这是其三!”
“老太君,你之前可是在礼部做得风生水起,揭一揭马司业的老底,还不是手到擒来?!”
“只是你没想到吧,”乔翎发红的眼睛里透出了几分嘲弄,嗤笑道:“马司业也有私心,他想拉包家妹妹下水,阴差阳错地替我挡了灾!”
一席话锋锐如刀,又汹涌如浪,堂中众人已经听得呆住,木然当场。
乔翎将积压在心头的愤慨与不平倾吐出去,情绪反倒眼见着平和下去了:“一不成,二不成,三也不成,终于来到四了。这一回,您动了真格了啊。”
老太君看着她,默然良久,倏然间笑了一下:“但你仍旧没有入彀,不是吗?”
梁氏夫人原本还浑浑噩噩,听到此处,满心骇然,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她这是……承认了吗?
乔翎也有些讶异。
略一思忖,又觉得可悲。
她吸了吸鼻子,强忍着不叫自己再哭出来:“你承认了。在我说完姜迈之后,你承认了。原来你心里,还是有一点在乎姜迈的啊。”
乔翎紧盯着她,摇头的同时,甩出去两滴泪。
她觉得滑稽:“真可笑啊!”
老太君感觉到一股热意正在循着眼眶翻涌,她暗吸口气,压下那股冲动的同时,扭头看向窗外。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没有想过要害死弘度。”
那是她亲自带大的孩子。
他小的时候身体不太好,很容易生病,一发烧就要烧一整夜,她整晚整晚地陪着他。
那个小小的孩子,也慰藉了她的晚年。
这份感情,是什么时候变质了的?
好像是在她的长子去世之后。
弘度成了越国公,因为年少病弱,无力担负起这份权责。
梁氏要照顾她年幼的独子姜裕,也无心权柄,无意与她相争。
老太君登上朝堂,以姜氏女主人的身份崭露头角,继而大放光彩。
那真是一段美妙的回忆,她从没有这么快活过!
在闺中做颇有令名的甘家娘子的时候没有这么快活过,做越国公夫人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快活过,生下儿子,有了孙儿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快活过!
可是世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她不可能永远这么快活下去。
有一日,大夫来给弘度诊脉之后,很高兴地告诉她:“国公的脉象比从前有力多了,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恢复如常,可见是您照顾得精细啊!”
高兴吗?
是高兴的。
可是又没那么高兴。
仿佛是一记钟声,轰然敲响在她的心头。
弘度的身体好了。
你该把属于他的东西交付给他了。
可是……
真的要给他吗?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条隐形了的毒蛇在她心头危险地吐着信子,剧毒的雾气徐徐弥漫开来。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居然鬼使神差地想:怎么就要痊愈了呢?
要是他能永远这么病下去就好了……
第 149 章
“你相信我吗?”
相识以来, 这好像是老太君第一次流露出稍显瑟缩的样子来,精气神儿衰减之后,她满头的银发好像都不如先前那么光亮了。
她固执地看着乔翎, 又一次问:“我真的,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害死弘度……”
乔翎注视着她, 良久之后,神色戚然地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她说:“姜迈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姜迈在的时候, 老太君作为抚育他长大的祖母,可以代行越国公府的权柄——因为梁氏夫人既是继母,又是下一任越国公的生母。
若是叫梁氏夫人来代行越国公府的权柄, 颇有瓜田李下、欺凌姜迈这个原配嫡长子的意味在。
但老太君不一样, 她既是姜迈和姜裕的祖母,又是越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大长辈, 姜氏的权柄由她来掌握, 谁都说不了二话。
可一旦姜迈病逝,姜裕袭爵, 那越国公府里, 老太君的话语权怕就要一落千丈了!
并不是说梁氏夫人和姜裕会如何欺凌这位婆母亦或者说祖母, 只是县官不如现管, 谁都知道, 跟祖母比起来, 终究还是母亲更加亲近一些。
更不必说梁氏夫人母家强势, 安国公府是四柱之一, 武安大长公主又是宗室长辈, 较之老太君这个年老的先国公夫人,她具备的优势太多了。
出于个人的利益, 老太君没有必要害死姜迈。
而出于个人的,作为祖母对待孙儿的情感,她就更加没有必要要害死姜迈了。
“但是很多事情,并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只要生出了邪念,哪怕只有一丝,叫人钻了空子,也足以酿成让人悔恨终生的恶果。”
乔翎目光悲哀:“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
老太君眼神微微一颤,失神道:“你知道?”
“我猜出来了一些。”
乔翎恻然道:“你不想姜迈死,但是你也不想让他痊愈。对你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让他活着,但是病弱无力。”
“姜迈可以充当你执掌姜氏权柄的那枚虎符,但是他自己又必须不具备支撑起那份权柄的气力……”
“你很苦恼。”
“越国公府是高皇帝所赐的爵位,是本朝排名第五的公府,有皇室和中朝盯着,甚至于姜氏自己的姻亲,也多有显贵,你很难找到一个让姜迈继续病重,但是又不被任何人发现的办法。”
“下毒?除非你能够让所有的太医闭嘴。”
“意外?怎么操控意外的程度呢?”
“谶纬?一旦中朝入场,那事情只怕就真的不受控制了……”
“就在你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个人对你伸出了援手。那个人告诉你,他有一种奇毒,人中了之后就会肢体衰竭,虚弱不堪,但是与此同时,又不会真的危及性命。”
“最重要的是,这种毒,全天下都没几个人知道,即便叫太医诊脉,最终得到的结果,也只能是病人自己胎里带来的病症,寻不到根由——”
说到此处,乔翎一抬眉毛,问老太君:“这是我的猜测,但我想,应该与事实相差无几吧?”
老太君稍显疲惫地笑了一下,像是水面上即将散去的涟漪:“你真的很聪明。”
乔翎淡淡道:“老太君是个谨慎之人,我想,你或许通过什么途径实验过吧,总而言之,最后,你把这种毒药用在了姜迈身上。”
“可是就在那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猜测时间应该不会很久——你得知了一个噩耗。”
“那个人一直没有告诉你的是,这种毒无药可医,少则几年,至多不过十年,就会夺走中毒之人的性命!”
老太君脸上浮现出一抹痛苦,她嘴唇动了动,大概是想说什么的,然而张合几下,终是没有出口。
乔翎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作痛的太阳穴,继续道:“因为这件事情,你跟他们决裂了。但是与此同时,你又无法真正地,彻底地与他们决裂——因为他们的的确确握住了你的把柄,毒害越国公、独占姜氏权柄的,足以致命的把柄!”
梁氏夫人从最开始的呆滞当场,到其后的震惊不已,再听到此处,实在觉得惊心动魄,忽然间抓住了一点什么,不由得失声道:“他们?!”
她悚然道:“他们是谁?!”
“有一个问题,其实困扰了我很久。”
乔翎没有直接回答梁氏夫人,而是忽然间说起了另一个人:“是关于淮安侯夫人的。”
梁氏夫人猝不及防:“什么?”
她实在摸不着头脑:“这事儿……难道还跟她有关系?”
乔翎耐心地同梁氏夫人解释:“跟淮安侯夫人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淮安侯府的事情,让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从前乔翎到姑母家去的时候,毛丛丛曾经跟她提过,说自己曾经接触过一个淫/祀成员,那个淫/祀成员对她说,淮安侯夫人其实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愚蠢的……
现在乔翎已经知道,淮安侯夫人其实是在病梅与大公主之间反复横跳,一系列操作看起来很精明,但实际上已经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而病梅之所以会去参与淮安侯府的爵位之争,是因为他们意图通过高皇帝功臣的后裔们获得一种孤立于爵位之外的,更重要的东西。
那时候乔翎就在想,如果淮安侯府因为关系简单,而成为这些暗面组织操控目标的话……
那人丁单薄的越国公府,不也是一个很好的目标?!
主家嫡支就只有两个人,姜迈,姜裕!
至于姜二叔,实际上他早就跟老越国公分家了,是因为如今老太君尚在,府里边人也少,所以二房的人才继续住在这儿的。
真正明确有继承越国公府资格的,其实就只有姜迈和姜裕!
且姜迈又病歪歪的,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样子!
作为高皇帝功臣的十家公府、十二家侯府之中,还有比这更适合下手的人家吗?
乔翎回想起听毛丛丛转述的,那个无极教徒说的话。
“说不定,夫人会在其中见到许多令你大感意外的人呢!”
老太君前几回出招的时候,乔翎尤且未曾察觉,但是到了这一次,当她动了真格之后,乔翎就很确定了。
“老太君,他们是无极的人,对吗?”
她剖析的时候,老太君便只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说完,却将目光挪到窗外了。
视线投注过去,她望见了一道深紫色的影子,正悄无声息地立在庭中。
老太君心跳倏然间快了几拍。
再一想,面前人既然已经十拿九稳地准备收网,中朝的学士会在此时过来,似乎也不足为奇了。
她收回视线,沉沉地开口:“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个来历神秘的方士,他蒙冤入狱,是我替他昭雪,他很感激我,愿为我驱使,我以为我对他有恩,所以信他几分,没想到……原来一开始就是阴谋。”
乔翎了然地接了下去:“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毒药下完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办法回头了。
因为她已经亲手将姜迈推上了一条死路。
“是,”老太君说:“我愤怒,我惊恐,我害怕,都是因为我知道,我回不了头了。”
乔翎又觉得有些稀奇:“但是您好像并没有跟无极走得多近。”
老太君转过头看着她,稍有点自嘲地笑了:“我要是说了,或许你会觉得很可笑吧。”
乔翎彬彬有礼道:“您但说无妨。”
老太君遂道:“我觉得,我跟他们并不是同路人。我的确想要权柄,但是我本心里,并没有强烈地,想要作恶的意愿。”
“知道那种毒药无药可解之后,我就知道他们是不可信任的,同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无极的人来要挟我,他们能用什么要挟我?无非就是我下毒毒害弘度的事情罢了。”
“我告诉他们,如果你们想去揭露我,那就尽管去吧,声名狼藉也好,御前问罪也罢,我做了,就担着,不过一死而已,我不害怕,但是要我跟他们同流合污,以此来要挟我替他们做一些别的什么,绝无可能!”
乔翎会意地笑了一笑:“无极的人反而退缩了。”
老太君道:“他们也不敢真的把事情闹大。”
近年来无极闹出来的动静较之从前小了,中朝接连几次围剿,他们也跟着安生了一些。
如若爆出无极居然将触手伸到了高皇帝功臣后裔的府里,还是以下毒这种方式谋害一位国公……
新一轮的大清洗只怕就要来了。
梁氏夫人在旁听了所有,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听懂了,又好像是没听明白。
她艰难地捋直自己的思路:“等等——我说等等!”
乔翎好脾气地看着她:“我没有催你呀,婆婆。”
梁氏夫人满头问号:“怎么忽然就……”
她只觉得连自己的舌头都有点不听使唤了:“怎么忽然就知道老太君跟无极的人有牵扯了呢?!”
乔翎笑吟吟地同她解释:“因为多年前无极寻猎奇异命格孩童一案,就是老太君借周七娘子之手捅给我的啊,借刀杀人,从人性的弱点入手,这样的行事风格,跟国子学舞弊案如出一辙嘛!”
梁氏夫人尤且茫然。
乔翎便细细地剖析给她听:“老太君希望我能够主动让出上朝的位置,姜迈辞世当天,她不就专门找我过去说话了吗?只是被我拒绝了而已。”
“再之后,又拉了姜氏的族老出面,只是依旧被我弹压回去了。”
“这之后老太君就发觉这种小打小闹没什么用处,所以就开始走朝堂的路子了,让御史曝光一点我的小小过错——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会让我颜面大失,换个脸皮薄一点的人,第二天应该就不会去了吧?”
梁氏夫人明白了:“但是你脸皮很厚……”
乔翎瞪了她一眼:“这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继而道:“发现颜面并不足以阻碍我之后,老太君就顺势把柯小娘子走后门进国子学的事情给挑破了,借的是马司业的刀,想的是用白大夫堵住我的嘴,让我进退两难——只是到了,这事儿也没成。”
“然后就是如今的老闻相公一案了。”
说到此处,乔翎神色凝重了几分:“老太君调用了一点似是而非的讯息,让我将目光聚集到了老闻相公身上,又循着老闻相公和那几个年份,去猜疑皇室,尤其是先帝和天后在此案当中发挥的作用……”
“对于皇室来说,这种猜疑无疑会让他们觉得冒犯,而老闻相公历经五朝,拥趸甚多,一旦闹出了关于他的冤案,士林议论,我这个经办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继续待在朝上了。”
梁氏夫人还是有点没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可是这跟无极有什么关系?”
“婆婆,你还不明白吗?”
乔翎失笑道:“我先前设计的引蛇出洞也好,主动上门打草惊蛇也罢,死士劫走赵六指、又死在闻家管事的院子里,鞋底的红褐色泥土,都是故意在指引我去走一条错路啊……”
“等我走得够远,积木搭得够高了,老太君只需要抽掉最底下的那一块,就能让这座山岳坍塌,也让我万劫不复!”
梁氏夫人若有所思:“最底下的那块积木……”
她心脏战栗,倏然间意识到了:“是赵六指!”
乔翎哈哈笑了两声:“婆婆,你真聪明,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了!”
梁氏夫人被她夸得半信半疑:“你这是真心夸我,还是在阴阳怪气𝔀.𝓵呢……”
乔翎笑眯眯道:“当然是真心的啦!”
紧接着又主动剖白道:“其实,我一开始就觉得赵六指不太对。一个流离在外,时刻忧心为人所杀的人,不该是他那副模样,这家伙有点太油光水滑了,不像是吃过苦头的样子,这明显不对劲儿。”
“再则,如他所说,在整个故事里,他也就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喽啰,他上哪儿去知道老闻相公?他也配!”
“别说老闻相公了,就连纪文英这个前任京兆,也不是他想见就能见到的——他能跟踪查探,发觉收买他的人是纪文英的管事,这本身就挺匪夷所思的。”
“我觉得,他好像蓄意在引导我们指向纪文英,再通过自己在纪文英死后仍旧流离在外的事实,来引导我们发现下一条讯息——纪文英背后还有一个人,继而再顺理成章地吐出老闻相公来!”
“等等,”梁氏夫人蹙眉道:“可是赵六指的确假死了啊,难道他还能为了在十八年后给你做个局,提前十八年开始装死?”
乔翎微微一笑,引导着问了出来:“婆婆,你不妨来想一想,正常情况下,一个人遇上什么事情,会忽然间抛家弃子,隐姓埋名,诈死脱身?”
“……”梁氏夫人迟疑着道:“他,他犯了事?”
“最精妙的谎话,就是九分真,一分假。”
乔翎从怀里取出了一页纸,在梁氏夫人面前晃了晃,旋即收起:“无极寻猎命格奇异的孩童一案,确有其事,中朝也有记载,只是早已经结案。”
“张氏夫妻与赵六指之间的渊源,也是真的,只是当年彻查该案的时候,中朝的人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细节,漏了一只老鼠,叫他假死脱身。”
梁氏夫人豁然开朗:“如你所说,那赵六指——”
乔翎点点头,同时将目光看向了端坐上首的老太君:“从一开始,赵六指就是无极的人,纪文英也是无极的人,赵六指没有被纪文英收买,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丘之貉!”
在中朝那里,这是无极犯下的血案,只是业已结案,出于种种考虑,当然不会向公众公开。
而老太君通过无极的关系知道了这桩案子,又因为纪文英与老闻相公的翁婿关系使然,叫她意识到,这或许可以朦朦胧胧,打一个信息差。
让乔翎阴差阳错,剑指老闻相公。
而后再揭开这场错案,借老闻相公的刀,将乔翎从朝堂之上逼退回去!
“可是,”梁氏夫人小小地提出了一点疑惑:“你不是说老太君与无极并不和睦吗,赵六指怎么可能受她驱使,豁出命去,给你设局?”
乔翎平静地给出了答案:“敌人未必永远都是敌人。至少在让我退出朝堂这件事情上,老太君和无极的意愿是一致的。”
“赵六指大概不是受了老太君的驱使,而是受了无极的驱使吧。无极觉得我在朝上活动,终有一日会妨碍到他们——或许已经妨碍到了吧。”
梁氏夫人满脸惊色,跌坐回去,细细品味着这一日的惊心动魄。
老太君的神色反而很平和,又恢复成了她们最初相见时那一日的样子。
这时候,门扉吱呀一声,无风自开,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自后伸出,掀开珠帘,从容入内。
是位紫衣学士。
一位紫衣学士不请自来,到了越国公府,这原本该是一件令人惊骇的事情,然而在听了方才那长长的一席话之后,众人都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去惊诧了。
老太君也只是看了一眼,便将视线收回,稍有些唏嘘地道:“当初,我让人去找跟弘度八字相合、愿意嫁进来冲喜的小娘子,兜兜转转,最后选定了你……”
乔翎不由得摸了摸鼻子,道:“没有兜兜转转,不管怎么选,最后来的都会是我。”
梁氏夫人:“……”
欲言又止。
老太君听得笑了:“你的来历很不寻常呢。”
笑完之后,她也有些恻然:“最开始入府的时候,你亲近的其实是我,只是后来,你渐渐地不再往我这儿来了,反倒是同梁氏交际更多,那时候,我心里边隐隐地就有了点猜测……”
乔翎静默无言。
终于,老太君疲惫地叹了口气:“我害死了弘度,再之后,是我为弘度选的妻子来收我,也算是命数天定,一啄一饮吧?”
说完,她向乔翎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
越国公府的侍从们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场梦,恍惚间记得这一日老太君叫了太夫人和姜二夫人、乃至于乔太太来行家宴,等出了门叫冬日里的冷风一吹,猛地打个冷战,又纳闷起来了。
不是说行家宴吗,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再一想,近几日府上的气氛也不太对,做下人的操这么多心干什么,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摇摇头,甩掉那些莫名的想法,众人各自忙碌去了。
乔翎站在窗边,看得有些惊奇:“他们居然都不记得自己听见的东西了!”
那位紫衣学士温和告诉她:“这是中朝的秘术之一。”
说完,他掀起眼帘,眸光淡漠,转目看向室内。
事情已经过去了许久,厅中仍旧是一片安寂,连呼吸声好像都随之隐遁了。
梁氏夫人神情恍惚,尤且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那些话,姜二夫人也好不了多少,脸色惨白,神情凄迷,思绪早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反倒是老太君看起来镇定自若,稳稳地坐在上首,神态已经恢复如初。
张玉映作为越国公府的客人,久居于此,先前又与梁氏夫人同来,此时坐在梁氏夫人下首处,一双妙目含了几分踯躅,不露痕迹地观望着,亦是一副心绪百结的模样。
除了这四人之外,尤且留在这儿的,就只剩下老太君身边的芳衣了。
她不肯走,也不肯让紫衣学士消去她的记忆。
老太君叫她离开,她也不肯,跪下身去,泪盈于睫:“我从记事开始,就在老太君身边,您就是我的家人,好好歹歹,我都不离开您!”
老太君劝了几句,她也不听,叹息良久,终于还是随她去了。
梁氏夫人还在惊诧于乔翎先前那石破天惊的一席话。
即便老太君自己也认了,即便乔翎的确给出了过得去的说辞,但在她的心里边,始终有一种梦境般的虚浮感,好像下一瞬就会一脚踩空,惊醒过来似的。
老太君……怎么会是这种人呢。
虽然与这个婆母不算亲近,虽然婆媳二人一度有过小小的龃龉,但是让她相信老太君居然会出手毒害姜迈……
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梁氏夫人向来势盛,此时开口,竟也像是气短一般虚弱起来:“是不是,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那可是姜迈,是老太君亲自抚养长大的孩子啊!
当年她嫁进越国公府的时候,老太君就已经在抚育他了,她眼见过,耳听过,知道为了带大那个孱弱的孩童,老太君究竟付出了多少心力。
梁氏夫人易地而处,要是有一日姜裕撒手人寰,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留下了一个孩子托付给她,她怎么也不可能去给那个孩子下毒的!
怎么会忍心呢!
老太君转动眼珠看她,极淡地笑了一下,有点欣慰,也有点唏嘘:“难为你到现在还记挂着我。”
末了,又说:“姜氏有你这样的媳妇,是莫大的福气。”
梁氏夫人心头就跟压了什么东西似的,极为不是滋味,踯躅几瞬之后,还是垂下眼帘,低声道:“我当年刚嫁进来的时候,行事张狂,您包容了我许多,后来国公辞世,也诸多宽慰,这些好,我都记得的……”
这时候说的“国公”,显然不是姜迈,而是她的丈夫,已故多年的老越国公了。
虽然她失去了丈夫,但老太君也失去了亲生骨肉,要说痛苦,未必会逊色于她,但那时候还是强撑着主持丧事,这份好意,她一直都记得。
而梁氏夫人自陈年轻时候行事张狂,也绝非夸张之语,易地而处,来日姜裕娶了一个如她年轻时候一般秉性的新妇,梁氏夫人扪心自问,她未必能有当年老太君的肚量和宽容。
最叫她感触的是,老太君出手对付乔霸天的时候连出奇招,兵不血刃,其手段之老辣,行事之谨慎,都可以说是登峰造极,要是真的想收拾她,怕也不是多麻烦的事情。
可是她没有。
梁氏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要说老太君是好人,就太对不起姜迈了。
可要说她坏,除了毒害姜迈这件事之外,她好像也没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甚至于做了不少好事,朝野也好,民间也罢,都颇有嘉名。
但是勾结无极,毒害已故的越国公,设计陷害朝廷命官,这又都是真的……
乔翎在旁听着,心想:单论性情或者处事方式的话,老太君与赵俪娘,与当今圣上其实是同一种人。
如若你触及到了她的切身利益,那她无论如何都要将你从前路之上扫除。
但老太君又跟那两个人有着很大的不同。
赵俪娘为达目的,是不择手段的,她不介意通过不正当的手段去达成她心里认定的正当的最终目标。
而圣上……他对于没有用处的人,怀有一种最朴素、最冷酷的残忍。
你有几分重量,我给你几分脸色。
他不介意给有用的人一个好脸色,甚至于很会礼贤下士,但是,如若你对他来说是路边杂草一样没用的人,他在毁灭掉你的前与后,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会给予你。
而老太君……
她的底色是温和的,宽厚的,就算中间走了歪路,她自己也很快意识到了,继而强力纠正过来了。
不是说她无辜,只是说相对于赵俪娘和圣上,她要仁厚的多。
即便是针对乔翎,希望她退出朝堂,老太君也没有用过十分激烈的手段,涩图事件也好,国子学舞弊案也罢,乃至于如今的老闻相公案,即便真的坐实,也不会让乔翎伤筋动骨,她把分寸拿捏得很温和。
同时,乔翎一直也觉得奇怪:“您既然也察觉到了我后来对您的冷淡,也意识到我来历非凡,为什么不肯收手呢?”
“我付出的太多了。”
老太君有些恍惚,瞳孔里痛苦一闪即逝:“为了那份权力,我已经投注了弘度的性命,相较而言,又何必再去顾惜你呢……”
她脸上的神情有些苦涩,很快又释然了:“只是你远比我想象的要顽强,就此叫我停住,也是个很好的结局了。”
老太君平整了心虚,语气舒缓地问她:“你今天在我面前将此事点破,又以政事堂的名义送了所谓的裁决文书过来,想来已经知会过圣上了?”
顿了顿,又点头道:“想必连老闻相公,也被你说动了吧?”
乔翎颔首道:“不错。”
……
跟老闻相公的沟通,其实比想象中来的更简单。
乔翎曾经预想过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往闻家去求见老闻相公,连人都没见到,就被闻夫人赶走了。
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
没有收到邀请就登门,本就是冒昧之事。
要说是以官府的身份上门,一个从四品的京兆府官员强行要见历经五朝、年近百岁的老首相,也是不合朝廷规范的。
但是闻夫人并没有对此提出异议,而是痛快地让人去知会老闻相公了。
再之后,老闻相公也没有摆谱,亦或者语出责难,同样很痛快地见了乔翎。
事情进展的这样顺利,乔翎其实是有点惊讶的。
自知冒昧,见面之后,她一板一眼地向老闻相公行了晚辈礼节,而后老老实实道:“我以为您不会见我呢。”
老闻相公靠着暖炉,“咔嚓咔嚓”在吃薯条,笑眯眯说:“乔少尹,你很有名,神都城里的人可以不知道我这个老头子,但是一定得知道你啊!”
又问她:“乔少尹今日登门来访,是有何贵干?”
乔翎有点惊异于他的和气,言辞之间,反倒愈发要客气几分:“我这儿有个案子,牵连到了老相公……”
又把张氏夫妻案简单说了一说。
老闻相公听完就明白了,马上就说:“这可跟我没关系!”
他很详细地跟乔翎解释:“我能活这么大年纪,是因为我娘就很能活,她老人家享寿九十七岁,再往上数,我的外公外婆也很能活……”
说着,老闻相公打开了话匣子:“年轻人寻觅伴侣,不要只看相貌,也要看对方的父母兄弟,有没有早早夭亡的,是否有英年早逝的?家族至亲当中,是否有人得过疑难病症?”
“这可不是小事,对你自己,乃至于你的孩子来说,这是很大的事情。”
“人皆爱其子,怎么能在孩子未出生之前,就给他预定一副不够健康的身体?作为父母而言,这是不慈啊。”
嫁给母亲早早去世、父亲也不长寿,最后自己青年病逝丈夫的乔翎:“……”
乔翎木然道:“噢,噢,这样啊。”
老闻相公分享完了人生经验,又说起这案子来:“至于那个什么赵六指,我就更不认识了,他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也配叫我认识?他能认识纪文英,都是件稀奇事儿!”
乔翎见他虽然上了年纪,但是头脑仍旧清晰,言辞也颇流畅,就跟他透了半个底儿,恳请他帮助自己这个后辈演一场戏,钓出幕后黑手来。
都没有开始劝,老闻相公便满口应允了。
乔翎这回是真有点吃惊了:“……您怎么,怎么这么配合啊?”
“人啊,不要学松竹,太直了不好,容易累,也不要学梅菊,太冷了不好,容易体寒。”
“要学就学野草,根扎得深一点,脚下有立定的功夫,风往哪边吹,人往哪边倒。冬天看起来黄了,春天风一吹,哎,又活了!”
他一边吃薯条,一边津津乐道:“做人啊,最要紧的就是识相,不要得罪惹不起的人,你说是吧,乔少尹?”
乔翎:“……”
老闻相公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历经五朝而不倒了吧,乔少尹?”
乔翎:“……”
第 150 章
乔翎这边说通了老闻相公, 转而又去御史台去寻薛中道,希望届时御史台能够介入这桩案子,给京兆府这边打打掩护。
薛中道坐在书案后边, 掀起眼帘来看她,有些不解:“怎么不去找曾少卿?”
单就职权而言, 大理寺其实更适合介入其中,接替京兆府清查此案。
“唉,”乔翎轻叹口气:“不好意思再麻烦曾少卿了。”
先前国子学舞弊的案子, 已经让人家代劳了,现在又遇上事儿,怎么好意思再去开口?
薛中道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哦?是这样吗?”
乔翎见糊弄不过去, 遂老老实实地道:“且许多人都知道我与曾少卿略有私交, 真的叫他来审这案子,赵六指未必会愿意翻供……”
一来曾元直名声在外, 明察秋毫, 二来,也是怕曾元直为京兆府遮掩, 反倒坏了他的事。
但相对而言, 在大众看来, 御史台这边与乔翎却没有什么过深的交际, 即便是有, 那也是相当糟糕的交际。
头一次御史台折了一个杜御史, 再之后除了一位劳中丞……
薛中道闻言, 不由得轻轻“哦”了一声。
乔翎心想, “哦”是什么意思?
只是都没等她想明白, 薛中道已经痛快地应允了此事:“可以。”
再之后发生的一切,就都是水到渠成了。
如今这出戏已经落幕, 故事也差不多到了尾声。
乔翎协同梁氏夫人及张玉映一道出了门,彼时正值下午时分,日头白蒙蒙地悬在半天上,照得人眼前发花,脚下发软。
迈过门槛的那个刹那,梁氏夫人走神给绊了一下,乔翎眼疾手快,把她给扶住了。
她好笑又无奈:“婆婆,你小心点啊。”
又问:“还能不能走?实在腿软的话,就叫人来抬你回去。”
梁氏夫人扶着她的手臂站直身体,明明是寒冬时节,却有种酷暑之日在太阳底下晒得久了,即将晕眩前的魂迷。
廊下摆着木椅,两边挂了防风的帘子,她拉着乔翎过去,恍恍惚惚地坐下了。
张玉映见状,便知道这婆媳俩有话要说,当即道:“娘子,我去厨房提壶热热的姜茶来。”领着几个侍女避开了。
她走了,梁氏夫人勉力支撑着的肩膀也就垮下去了。
她低下头,同时捂住脸,含糊不清地呻/吟一声:“怎么会这样啊……”
乔翎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背,柔声道:“好啦好啦,都过去了。”
梁氏夫人又转过脸去,神色异常复杂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觉察出来老太君不对劲儿的?”
乔翎想了想,如实道:“挺早的了吧,先前在厅中的时候,我不是说了吗?”
梁氏夫人面露愠色,很重地,愤怒地拍了她一下:“那你不告诉我!”
乔翎好脾气地看着她,说:“我的错,我的错……”
梁氏夫人鼻子一酸,不知怎么,又流了眼泪出来。
这眼泪到底是为什么而流的,她自己其实也说不出来,只是人活一世,哪有那么多能够清楚明白阐述出来的事情?
乔翎伸臂去搂住她,温和地,宽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梁氏夫人伏在她肩头,悄无声息地哭了。
到最后,她还是问了出来:“老太君会怎么样?”
乔翎默然几瞬后,低声道:“陛下赐了御酒过来。”
梁氏夫人听得沉默起来,良久之后,却说:“也好。”
对旁观者来说,这是执行了正义,而对于老太君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晚膳是在梁氏夫人院里用的,陪房用心准备了一桌饭菜,到最后坐在桌前大快朵颐的却也只有乔翎自己。
梁氏夫人捏着筷子吃了两口,只觉味同嚼蜡,再看乔霸天跟只饕餮似的大口嚼嚼嚼,莫名地又有点气恼:“你怎么吃得下的?”
乔翎把塞了满嘴的羊肉咽下去,继而道:“可是真的很好吃啊,婆婆!”
她眼睛好像总是明亮的,闪着光的,即便有短暂地消沉和黯然,很快也就能振作起来。
梁氏夫人别过脸去,不看她了。
乔翎笑眯眯地看着她,主动递了一条烤羊肋排过去,继而用肩膀蹭了蹭她:“婆婆,你也吃!”
梁氏夫人不由得无奈地闭一下眼:“你手上有油没有啊,别乱蹭我……”
乔翎就看一眼陪房,啧啧道:“你看,婆婆她又开始嘴硬了,嘴上说不要,心里其实是很喜欢的!”
陪房附和地点点头:“夫人她就是这个样子的,总会口是心非!”
“喂!”
梁氏夫人气急败坏:“你们应该知道我是能听到的吧?!”
……
天色渐渐黑了,神都的数道城门依次关闭。
姜裕坐在马上,回头去看,便见那巍峨的宫阙从最高点开始,依次亮起灯来,宛如一条逐渐苏醒的火龙,照亮了半边天空。
他的好朋友宁五郎骑马在他身边,少年稚嫩的脸庞上难掩兴奋:“真是没想到,我们还能有出城围猎无极中人的机会!”
说着,他忍不住探头去看与他们同行的那位公孙郎君。
姜裕闻言回过神来,瞄一眼公孙宴,悄悄道:“我也没想到呢——嫂嫂可真够义气的!”
为了应付老太君的第四次发难,乔翎几乎把手头上能调动的人都调动了。
往客栈去抓走“赵六指”的是无极豢养的死士,亦或者说,是最低级的弃子。
从一开始,他们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而他们的死亡乃至于最终死亡的地点,都将变成一根指向老闻相公的磁针。
只是再低级的棋子,也是需要有人出手去摆的。
那只手身上蕴含的气息,寻常人或许察觉不到,但对于猫猫大王和柯桃这两个异类而言,却已经足够清晰了。
而在乔翎被罢官归府之后,老太君不免也要与无极中人互通消息,蛛丝颤动,网上的人怎么可能毫无知觉?
姜裕与宁五郎这两个少年也领了一份绝密任务,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内情,但是只晓得此事与无极有关,就足够叫这两个少年兴奋了。
更别说同行的既有羽林卫中郎将于朴,还有自己嫂嫂那神通广大的表哥公孙宴,就更是万无一失了。
抽丝剥茧,一网打尽,这样的差事,羽林卫堪称轻车熟路。
只是羽林卫的校尉成穆有些狐疑,马背上回头看一眼那两个矜贵又难掩兴奋的小公子一眼,低声问自家中郎将:“怎么会让他们俩掺和进来?”
宁五郎是宁家的小儿子,二皇子妃的亲弟弟,他的祖父曾经做过宰相。
姜二公子就更不必说了,那是越国公预备役。
清缴无极的任务其实是很危险的,居然塞了这么两个人进来,实在古怪。
要说是蹭功劳吧,这两位甚至于都没有正式入仕,能蹭到什么啊。
可若非如此,让这样两个少年参与到一项极其危险的任务当中来,又是为了什么?
于朴的神情如同一口古井,没有任何起伏的波澜:“姜二公子是京兆府那位乔少尹塞进来的,宁五郎是知道姜二公子要来,自己硬要跟来的。”
成穆有些惊奇:“乔少尹把这个小叔子塞过来的?”
他忍不住道:“这有点古怪了吧?”
于朴淡淡道:“你第一天知道那是个怪人吗?”
他说话的时候也没背人,又因为那两个少年身份特殊,被队伍护在中间,这话自然叫宁五郎和姜裕听见了。
两人颇觉不平,愤愤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只是细究起来,那也不算是什么脏话,且他们参与此事的确有些不合理……
宁五郎撇了撇嘴,也就没有出言反驳,只是冷哼一声,同姜裕道:“还说乔少尹,我看他才是怪人呢!”
姜裕附和他一句:“就是!”
于朴听见声音,回头去看他们。
两个少年毫不畏惧地跟他对视。
于朴见状反倒笑了,轻轻摇了摇头。
……
冬天的月亮是冷的,白蒙蒙的。
要不是天是黑的,冷不丁一瞧,真有些分不出天空中挂着的究竟是太阳,还是月亮了。
不知哪条街道里响起了梆子声,惹得几条狗半夜惊叫起来,夜风吹得悬挂在门前的灯笼晃来晃去,连同那灯光投到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彷徨起来。
一片乌云静悄悄地飘过来,森森地遮住了月亮,越国公府偏门的门房支着头坐在凳子上,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就在这时候,一道深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从墙头拂过,继而消失不见了。
巡夜的护卫心有所觉,扭头去看的时候,也只见到了夜风中摇曳的杨树枯枝,乃至于空荡荡的街道罢了。
可实际上,的确有一道影子循着墙头远去了。
她披着黑色的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孔,宛如一艘行踪诡谲的幽灵船,暗夜里驶离了越国公府这座孤岛。
一只黑猫不知道从哪个墙头上跳下来,嗖的一声从她脚边途经,她不轻不重地惊了一下,回神之后,继续匆匆前行。
然而几瞬之后,她再次见到了那只黑猫。
不会是巧合的。
她毫不犹豫地甩出了一把飞刀,精准地刺中目标的同时,那黑猫却如同烟雾一般消散在空气中,打个旋儿落到地上,变成了一张猫形的黑纸。
她好像被定住了身形一般,紧盯着那张黑纸,几瞬之后,倏然一笑。
暗夜里有脚步声传了出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抬头去看,便见对面街上过来了一个青年,不远处摇晃的灯笼在他凌厉俊美的脸孔上笼罩了一层柔光。
他很高,也很挺拔,明明是冬夜,衣袖居然是挽起来的,裸露在外的小臂线条结实流畅,一双镶嵌了红色流苏的绣鞋随意又闲适地垂在他的手臂旁。
李九娘坐在那青年的肩头上,歪着头,奇怪地问:“姜二夫人,你为什么要杀我的猫?”
姜二夫人注视着她,无声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