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商真没觉得肉多。
庄子上原本收留了一百多名伤残老兵。而老兵和老兵之间是有联络的,有些老兵最终没有找到家人,有些老兵回了家乡后发现日子不好过,或是被亲人嫌弃,或是被族人欺压,最后全都咬咬牙奔五溪铺来了。现在庄子上光老兵就有二百九十四人。
而老兵里还有成婚的,虽然成婚的少——绝大多数老兵都是光棍——但算人头时肯定要把他们的妻儿算上。
庄子上还有原先世代在这里过活的奴从。不过庄头是没有了,怕老兵们被人辖制住,原先的庄头被先侯爷调开了,然后让老兵们从自己人中选了一个庄头出来。
哪怕是按照三百五十人算,每个人三斤肉,这就需要一千零五十斤肉。
而每个人三斤肉多不多?
不多!
万商以前给自己做饭时,一顿饭就能吃掉半斤排骨。她闺蜜家里,三口之家炖红烧肉吃,一顿也需要两斤肉。他们现代人肚子里还有油水,其实并没那么馋肉。对于此时的人来说,他们其实更渴望肉。要是让他们放开肚子去吃,三斤肉真的不多。
而且也没说要今日一天全部吃完。
宰杀了以后,先大锅煮出足量的肉,今天吃它一个痛快。过年嘛,就是要热热闹闹痛痛快快的,万商希望能靠一顿肉激发大家的士气。然后剩的肉分下去,天气太冷了,这年头的全球气温也没变暖,肉冻在冰里能存好久,大家还能省着吃些日子。
十二头猪和二十四只羊被赶到大家的面前,众人的目光都舍不得挪开了。
老兵们咽了咽口水,对着亲切但自带气场的太夫人,有心想说些感恩的话吧,一个个都觉得自己嘴皮子笨,万一说的话太粗俗叫人听着不雅怎么办?但肯定不能把太夫人晾在这里啊!他们就互相推来推去,然后把自选的庄头推出来了。庄头叫刘大山,瞧着是三十来岁的样子,实际年龄肯定要小一点,左脚从膝盖往下都被砍掉了。
刘大山拄着自己做的拐,磕磕绊绊地问:“全、全杀啊?”
也是说完了话,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对着太夫人正式行礼呢。不仅是太夫人,太夫人身后还站着三位爷,如果没猜错的话,其中肯定有一位是小侯爷,那更是要行礼了。因为刘大山太紧张了,想着行礼时应该要跪下,他下意识就把拐杖丢了出去。
詹权反应极快,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刘大山。
万商也虚扶了一下,詹木舒这孩子竟然很有眼力劲地捡起木拐递给了刘大山。
等到刘大山站稳之后,万商用玩笑般的语气说:“大家都是战场上活下来的,早先遇见敌人都不怕,怎么今日见我怕成这样?你们当年打仗的时候,空闲时肯定去同袍家里吃过饭吧?都见过同袍的家眷吧?见我就和见那些家眷一样的。就是大家相处的时间还不多,我今日第一次来看望你们。等时间久了,你们知道我的脾性,就明白我这个人根本不在意繁文缛节。”
万商再一次问:“你们有会宰猪杀羊的吗?若是不会,还得赶紧找个屠夫来!但一找屠夫吧,按例就得分人家几斤肉。我是想,这些肉咱们自己吃到肚子里多好!”
万商故意表现得斤斤计较,而这份斤斤计较在老兵们看来就更亲近了。
是啊,几斤肉呢!谁舍得分出去!
兔牙大着胆子说:“太夫人!我们会宰杀牲畜,当年打仗的时候连人都敢杀……”话还没说完,旁边立刻伸过来一只手,把兔牙嘴巴捂上了,差点还盖住了他的鼻孔。周围有人用眼睛斜他,你这小子口无遮拦,对着太夫人说杀人,万一吓着人怎么办?
万商却大声叫好:“好好好!都是英雄,就知道猪羊肯定难不倒大家,开干吧!”
半个时辰后,庄子的空地上架起了柴堆和大锅。
柴堆烧得极旺。几个大锅里都在滚着沸水。万商穿得厚实却依旧觉得冷,就站到了柴堆旁,有这团火烧着,立马觉得暖和很多。老兵们虽然各有残疾,但靠着自制的工具,挑水的挑水,抬猪的抬猪,竟然不耽误他们干活。而断肢和工具摩擦肯定是会疼的,万商猜测就算他们的身体真的很疼,估计这些人忍啊忍啊都忍习惯了,唉!
刘大山想跟着战友们忙活去,但不被允许。老兵们一个个挤眉弄眼的,仿佛都在说你是庄头,你得待客啊,你陪太夫人聊天去啊。刘大山在心里骂了句脏话,这时候知道我是庄头了,平时抢走我拐杖,拦着不让我上山的,怎么不觉得我是庄头啊!
“自从知道这个庄子以后,我老早就想过来看看了。只是年前太忙,府上还要查账……”万商故意摆出了一副苦恼的样子,“大部分管事都是好的,但总有一些管事不盯着他们点,都不知道他们在外头做些什么!之前刚送了一个放印子钱的去衙门。”刘大山知道这事。
五溪铺这个庄子的可耕种田地其实没有那么多。虽说安信侯府让他们白住着,不收任何租金,靠这些田地勉强是能养活大家的。但万一有人生个病什么的呢?老兵们都觉得不能太拖累府上,正好这庄子三面环山,山上各季节都有野物。他们设陷阱抓兔子,也摘野果子等等,然后叫一个腿脚好的领着一个算数好的,带到城里去卖。
因为城里好似人人都在说太夫人在顺天府怎么发威的,老兵们自然也知道了。
刘大山恼怒极了:“这帮子没有良心的,侯府是短他吃还是短他喝了,偏要去放印子钱……早先皇上在云城时,就宰杀过几个放印子钱的大贪。我们听说这事时,这个犯事的管事已经被关起来了,算他运气好,否则我们一人一拳非打死他不可。”
万商立刻一脸感动地转头对詹木宝说:“听见你刘叔说什么了没有?这是刘叔拿咱们当自己人,才会这么生气。若不是自己人,谁管咱们府上的管事做不做人呢!”
詹木宝点着头,仍是一副憨憨的样子:“刘叔不气啊,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小侯爷喊我什么?刘大山又结巴了:“好、好,我、我……刘叔不气。”
万商看向刘大山道:“你说,你们要是会记个账什么的,直接把你们接去府里,也不用你们卖身为奴,那是折辱你们。就是签个雇佣的契,然后大小事情上,你们帮着总揽下,我能少操多少心?要知道先侯爷不在了,我们几个孤儿寡母……说句不怕你们笑话的,真就是睡觉时都不敢把两只眼睛全都闭上。外头藏着多少算计呢!”这话也是夸张。但刘大山听着,却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他是跟着先侯爷打过仗的,说句僭越的,他和先侯爷就是同一辈的人。太夫人又让小侯爷喊他刘叔,就更显得他是长辈了。先侯爷那样好,结果英年早逝,他作为长辈,确实该看顾小侯爷。
但刘大山确实不识字啊,更不会算账。刘大山只觉得自己无能。
万商话锋一转又说:“对了,我看庄子上成家的好像不太多。”
话题转得太快,刘大山愣了一下,才一脸无所谓地说:“我们这帮兄弟都已经是废人了,何必非要成家去拖累别人?成家无甚意思,大小事都被家里的婆娘管着。”
“若是有机会,那还是要成家的。”万商看出刘大山的言不由衷,“你们也别说会拖累别人。都说嫁人嫁人,穿衣吃饭。要是你们成家以后,能叫家里的婆娘吃得比她在娘家时好、穿得比在娘家时暖,那就不是拖累她们,而是带她们过上了好日子。”
如果是现代社会,万商绝对不会去催婚,更不会给身体健康的女人介绍残疾的相亲对象。但现在去京城郊边的村子里瞧一瞧吧,真心疼爱女儿的人家绝对是少数。大部分女人在娘家时就是家里最底层的人,吃饭时最后一个盛饭,忍饥挨饿是常事。等嫁人了,如果家里人只想谋求更多的彩礼,那多的是女人所嫁非人的。她们说不嫁还不行,因为她们没法单独立户,没办法保住任何私有财产,最后直接就是一个死。对比着看,老兵们虽然残疾,但在婚配市场上,真就不是最次的选择。
因为这些老兵手里有存银,同时他们还有能耕种的田地。哪怕他们身体确实是残疾了,但他们有些许见识,脑子比那种几辈子都不敢挪窝的彻底僵住了的人要好。
不过,万商觉得这样还不够。
要是真打算帮助老兵们娶妻生子,那如果某个女人嫁给老兵后,只是脱离了最悲催的生活,这又怎么够呢?还得想办法让他们的生活更好一点,让他们获得希望。
万商就说:“你们心有大志,这就更好了。如果一个好女孩儿嫁过来,不仅能吃饱穿暖,还能三天两头地吃上一顿肉,还能每年攒出银子,过年时买一根细细的银簪戴在头上,还能生了孩子以后月子里不缺鸡汤吃,还能让孩子们穿上新衣服……等孩子们长大了,还有机会学认字、学本事。那她们嫁过来肯定不会觉得你们是拖累。”
刘大山顺着太夫人的话想象了一下,那真就是他们不敢想象的美好生活。
但是他们做不到啊。
万商把目光投向人群。虽然成家的老兵少,但总归是有几个成家的。人群中站着几个孩子,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都瘦瘦小小,脸色勉强还算健康。看大人杀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竟然一点不害怕,只一个劲地流口水。这些孩子的未来在哪里呢?万商郑重地说:“我打算在庄子上办个技校……技堂,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刘大山没听懂。
“他们读书人去的地方叫学堂,咱们如果办学堂的话,大把银子砸下去,肯定也办得起来,但是不实用。”万商说,“所以我想办一个只教技术的学堂,简称技堂。”
刘大山还是没懂。
万商解释道:“技堂里什么都教,比如怎么种地会更高产,教!怎么把野兔养殖成家兔,教!也教一些常用的字,教怎么打算盘。还有教妇人和女孩怎么辨认山上的药材,怎么能做出更好的绣活。女孩们长大了绣个帕子去店铺里卖,哪怕一个帕子赚几文钱,也是个收入。然后实在有天赋的,咱就往城里的学堂送,让他们去科举!”
“这……这……种地这事大家都会……”刘大山觉得这样太抛费了。
万商却摆出一副苦恼的样子:“开设技堂不单是为你们,更为了府里。如果你们学会识字打算盘,那以后府里是不是能雇佣你们?就不用怕某些管事吃里扒外了!”
一说到是为府里好,刘大山顿时就不敢拒绝了。
某些管事都敢放印子钱了,不帮忙盯着,万一惹出更大的祸事怎么办?
万商先对詹木宝说:“这个技堂办起来后,你要时不时来看看。”又看向刘大山,“技堂要长长久久地办下去,你们这些做叔叔的先去学。等你们成家后,生的孩子到了年纪,也可以直接入技堂学些本事。这样一来,肯定有很多姑娘愿意嫁过来了。”
以五溪铺的庄子为起点去开办一个小型技校, 这不仅是在造福老兵,其实也在造福周边村子里的那些人家。要是大家知道嫁了老兵后能学本事,肯定会有很多人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哪怕万商身为现代人,真的不喜欢对别人的婚姻指手画脚,但这时候穷人家的女儿太苦了,你和她们讲爱情,讲尊严,全都是放屁。她们就只是想要活下去,要是能活得比她们的母亲、她们的祖母稍微好一点,那都得感谢天感谢地。
刘大山小声说:“可不敢肖想好人家的姑娘。”他这个年纪要是真能成亲更愿意找个寡妇。哪怕那个寡妇年纪大一点,不好生孩子了,只要寡妇带了孩子,那也挺好。
万商笑着说:“你们想娶谁就娶谁,我肯定不干涉。但我们说好了,庄子上的各位无论谁将来成亲了,都一定要去府里通知我一声,我好叫人给你们送份贺礼来。”
开办技堂的想法并不是今天突然冒出来的。它在万商脑子里存在很久了。
想要开民智,就一定要创办学校。但直接开办学堂肯定是不行的。因为世间那些掌握着权利的人不允许。安信侯府已经得罪了世家,万商前脚敢开学堂教平民,后脚就会被扣上藐视圣贤书的帽子。一介女流还妄图开设学堂?到时连清流都要得罪。
但技堂就不一样了,只是学手艺而已。
学习手艺的同时,顺带学点字,再学点书上的道理;又因为是学手艺,女子也能来学刺绣,学刺绣的时候顺带学一点字,再学点书上的道理。谁也说不出不是来!
哪怕世家要挑刺,哪怕要万商去众人面前辩驳,她也理直气壮。
她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一处违背世俗礼法。甚至,遵照此时的礼法来说,万商作为当家主母,在先侯爷去世后,仍然无微不至地照顾先侯爷手下残疾的老兵,这就是大义!她竭尽全力地帮助这些老兵及他们的妻子后代生活得好一点,这就是大善!
如此大义大善,简直就是当世女子的楷模。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感谢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