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1 章
宫宴结束, 宫门外的马车陆陆续续载着宾客离宫。
在陈松意跟游天进了宫以后,在家就一直处在担心状态的陈父甚至忍不住到门口来,在背风处等了一阵。
见到熟悉的马车回来, 陈父才松了一口气:“回来了回来了……”
因为老爷执意要在这里等, 所以只能陪着的门房也松了一口气, 连忙叫开门。
还带着厉王府标志的马车来到家门口停下, 师叔侄二人从马车上下来。
他们进宫的时候怎样,现在就还是怎样,只是喝了两杯淡酒, 脸上有点微微的红晕。
“什么时候去打一辆马车?”游天一边从车上下来,一边说道, “打上永安侯府的标志。”
他跟着陈松意坐同一辆马车进出, 沾了厉王府的光,没少被调侃。
尽管新的一年在京城待的时间也没剩多久了,但小师叔还是希望摆脱隔壁的光环, 坐上自己家的马车。
陈松意应了他:“回头就打。”
本来也是打算要打的, 他们进出坐这辆马车可以, 总不能哥哥成亲以后还坐。
她说着, 抬头见到了站在门边等自己的爹。
“爹!”她朝他喊了一声,问道, “外头这么冷, 怎么不在里面等?”
陈父两手拢在袖子里。
他没说自己是因为担心他们两个在宫里, 放不下心才晃悠到了门口来。
永安侯府门前的灯笼照耀下,他看着女儿跟她小师叔走上台阶, 见他们都神色清明, 没怎么喝酒,而且看上去也都情绪高涨, 这才放下了心。
对着女儿的问题,陈父笑了笑,才道:“钟御厨包了饺子,你娘怕你们在宫宴上吃不饱,还做了很好吃的宵夜……”
“那当然吃啊!”
游天一下就把关于马车的调侃忘在了脑后,在他面前,就没有什么比陈母做的美食更重要。
他一马当先,朝着厨房的方向去了。
陈松意则跟父亲一起往府里走,边走边跟他说起了今日宫宴上的热闹。
等父女二人到了正厅,宵夜也已经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了。
看到父女俩也回来,大家都招呼他们快上桌。
年夜饭吃得早,他们出去逛了两圈,又看了两场皇家的烟花。
守岁到现在,不光是游天,所有人都是饥肠辘辘了。
钟御厨家的两个小子已经睡着了,等不到他们心心念念要回来放的烟花。
陈松意坐上了桌,看到桌旁一张张亲近的、洋溢着欢笑的面孔,真实地感到平安地迈进了新一年。
“吃饺子啦!”
衣服都还没换的游天端着刚煮好的饺子上来。
等忙碌到最后的陈母、钟御厨还有小莲跟老胡都上了桌,大家正式开始动筷。
吃的时候,还不忘说各种吉祥话。
对即将要参加春闱的,祝他们金榜题名;对在朝为官的,祝他们步步高升。
对年长者,则祝他们新的一年身体健康,心想事成。
因为知道陈松意擅长推演,显然上一次去江南贡院参加秋闱、如今坐在这里的沧麓书院十一人当初从她那里得到的都是批命,而不是单纯的祝福。
所以,哪怕很心痒想再得她一次“加持”,他们也都忍住了,就怕会提前从她这里得到结果。
要是能够高中也就罢了,要是听到这次自己会落榜,这个年到春闱开始前,岂不是都直接不用过了?
反而是没有体验过的纪东流敢问自己新的一年如何。
陈松意的位置正好在他身边,轻声和他讲了几句。
赵山长跟樊教习就看到自己的学生虽然还在吃,还在交谈,眼睛都看着松意那个方向。
两位先生对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一清二楚。
“好了。”赵山长开口道,“你们能不能考中,我心里有数。等过完年,接下来到春闱的这段时间,我跟你们樊教习都已经想好了要怎么给你们分别提升。”
樊教习则道:“只要你们不松懈,按山长的安排来练,就算不行也能行。”
这句话给了众人莫大的心理安慰,让他们定下神来。
不错,论断命,那是学妹厉害,可论考科举,那还是要看山长的。
而且这次春闱录取的人数比过往哪一届都要多,他们考中的几率也就更大了。
“先生说得对,人定胜天!”
“就算考不中,这不是也可以直接做官,或者三年后还可以再来考嘛。”
席上的气氛又再次活跃起来。
不管是钟御厨做的北方饺子也好,陈母做的江南小吃也好,都很美味。
“哎哟!”有人吃到了什么异物,捂着腮帮把咬到的东西拿出来一看,“铜钱?”
负责包饺子的钟御厨一见就笑了:“好兆头啊公子!”
这是北方的习俗,过年包饺子的时候会在里面放铜钱。
“我一共放了十个,吃到就代表明年要交好运!”
听到这话,被磕到了牙的人顿时就高兴了起来,还拿着那枚铜钱朝着身旁的同窗好友炫耀:“各位,不好意思,看来明年我要——不对,今年我要先中进士了哈哈哈!”
“美得你!”其他人不服,也立刻伸筷向饺子。
希望从里面吃出好运的同时,咬下去也更谨慎了,怕崩飞了牙齿。
不多时,樊教习吃出了一枚,陈寄羽吃出了一枚。
跟陈松意说完话的纪东流笑眯眯地一咬,也吃出了一枚:“嚯!”
接二连三,钟御厨包进去的十枚铜钱很快就集齐了八枚。
饺子里就只剩下最后两枚了。
游天对饺子里的铜钱不感兴趣,他只埋头吃,却在吃下不知第一百个还是一百零一个饺子的时候,嘴里发出“咯嘣”一声。
众人看向他。
他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然后把被咬成两段的铜钱吐了出来。
游天面无表情。
其他人:“……”
老胡打破了安静,叫道:“就剩下最后一枚啦!!”
气氛立刻焦灼了起来,十枚铜钱,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吃到的!
看着桌上剩下的两盘饺子,所有还没吃到铜钱的人都伸出了筷子,想做最后一个好运的人。
唯独游天看破一切。
他看向了坐到桌前以后还没吃过一口的陈松意,见到她碗里的饺子,道:“肯定在她这里。”
正在找铜钱的众人动作一顿,看向她,就见陈松意从碗里随意地夹起一只饺子,然后咬下。
果然如游天所料,在她咬下的第一口,她就顿住了。
饺子里包裹的铜钱露了出来。
陈松意身上的气运虽然大部分散入了京城的大阵中,但还留下了原本的部分。
要在这些饺子当中吃到一个铜钱,完全不成问题。
她把最后一个铜钱剥离了出来,放在了碟子上。
无声地宣告了这次好运争夺战结束。
吃过宵夜填饱肚子以后,才到游天最期待的烟花环节。
大齐新年、除夕不设宵禁,便是官员也从年初一放假放到年初三,初四才回去上朝。
在皇宫的烟花之后,就是民间自己的热闹。
他们在这里吃饺子的时候,外面的烟花爆竹声音从四面八方或长或短地响起,一刻都没有停歇过。
赵山长他们就继续待在厅内,不跟年轻人出去热闹了。
钟家的两个小子被烟花绽放的声音闹醒,睁开眼睛,被喂了一点东西之后就跑了出去,加入了在外头放烟花的年轻人。
尽管在侯府过年的众人之中,大多数人都已经成年,可这个新年因为还是跟长辈在一起过,所以都收到了压岁钱。
这其中也包括了游天。
小师叔混在年轻人当中,不光得到了来自赵山长他们发的压岁钱,还得到了师侄“孝顺”的压岁钱。
这一次,他没有再像拿到诊金一样,一股脑又转手塞给陈松意,而是挂在了腰间。
在放烟花的时候,他腰间挂着的那个钱袋就鼓鼓囊囊的。
随着他一点火,又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回来,在他的腰间晃动。
“捂住耳朵!”
游天的声音一传过来,所有人就捂住了耳朵,然后看着被点燃的引线烧到了头,接着“咻咻”数声,烟花冲天而起,在永安侯府上空绽开。
皇宫里的烟花表演是一场盛宴,民间没有谁放的烟花能够比得过它。
可是用上了天阁的配方,游天做出来的烟花更为精巧,不光在天空中能够放出图案,还能绽放出字。
京城的天空中,所有还没睡的人就见到烟花冲天而起,飞得比谁放的都要高,然后在硝烟弥漫的夜空中放出了图案,有花有草,还有铜钱元宝的图样。
“那是谁家的烟花?怎么有图案的?”
“好漂亮,好特别!爹,我也想要这样的烟花,不知哪里买的?”
许多同样在自己府里放着烟花的人都看到了,很是被吸引。
虽然没有皇宫制造的烟花盛大,但是图案如此精巧,是不是也能做出别的纹样送上天空?
见到游天放完了一轮,看到天上消失的图案,院中的众人回过神来,立刻争抢着要去放下一个:
“下一个到我了,我来!”
“好家伙,难怪游神医说要等他回来才能放,这么精巧!”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烟花,是不是能把我的诗文也放上去?”
本来在厅内一边观赏一边喝着小酒的赵山长他们也忍不住出来了,看着天上那些图案消失的方向,喃喃地道:“这……真能把文字放上去?”
话音落下,已经抢到了下一轮点火权的人就点燃了引线,连忙跑开。
跑到安全的地方回头下一刻,就又是“咻咻”数声飞上天空,这一次展开的又是不同的图案。
“山河永固!”
“国泰民安!”
身在宫中,正跟厉王站在高处的景帝也看到了夜空中绽放的字。
那绚烂的光芒停留在兄弟二人的眼中,尽管字迹在天空中停留只是片刻,可是后面再铺展开的图画更加盛大。
“那是谁家做的烟花?”
景帝发出了跟先前那些被惊艳的人同样的疑问。
皇家的烟花璀璨盛大,却远不及这一片动人。
在这个新年,简直是他收到最好的献礼。
“是永安侯府吧。”
厉王一眼就看出了制造者,“应该是游院判做的。”
游天是用火药术的行家,要制造出这样的烟花,对他来说也不在话下。
算算时间,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了府中,正是在放烟花的时候。
“哇噢噢噢噢——”
侯府内的院子里,老胡发出一阵惊叹。
前面那八个字出来的时候如果还只是惊喜,那到后面这幅写意风格的山河社稷图出来的时候,就是彻底的震撼了,就连陈松意在见到头顶铺展的图画时都怔忪了一瞬。
游天得意地笑了笑,满意于自己的烟花效果。
放完大的,剩下的烟花就是一些小的,没有那么震撼,也不用放完就跑开了。
钟御厨家的两个孩子拿着出自游天之手的烟花棒,满院子疯跑。
他们显然刚刚睡了一觉,现在又精神了。
放完烟花,所有人才又回厅中喝酒。
这一次,游天总算可以尽情畅饮,并接受着大家对他的惊叹跟赞美。
在一声声的吹捧中,小师叔毫不意外地喝醉了。
所有人都觉得今天很开心、很圆满,陈松意也有同样的感受。
尤其当子时一过,进入丑时的时候,她起了一卦,见到卦中厉王的桃花发动,看来是已经有了人选。
说不定很快就能见到他成亲,在离京之前就实现太后的心愿,也实现自己的期望。
她把睚眦把件放在了匣子里,里面一同放置的,还有在济州他送她的玉佩。
然后,她才安心地洗漱上床,坠入了一个无梦的安眠。
……
大年初一,祭祖串门,上山烧香。
尽管天气犹寒,但无论道观还是寺庙都是香火鼎盛。
在大半月之前地动的时候,京城周围的道观、寺庙跟庵堂没有受到波及。
他们大多都下山来,向受灾的民众施以援手。
于是,同朝廷跟风珉他们一样,这些道观、寺庙跟庵堂中的修行者都受到了民众的感激。
尽管昨夜欢聚得晚,睡得迟,但大年初一的一大清早,陈家人还是早早起来洗漱,一起去西郊的道观上香。
因为今日正是跟刘家约定好的相看时间。
到了山上以后,两家正好可以偶遇,然后便让两个年轻人去相处一番。
游天没有留在家里,他也跟来了。
一家人到了西郊的山脚下就下了马车,一起走石阶上去。
上一次陈松意来的时候是一个人,这一次却是跟家人一起。
有些地方跟上一次不一样,有些地方却还是没有改变——
比如说台阶上的积雪依然没有清扫干净。
等到已经有很多人朝着山上去的时候,道童才提着扫把,慌慌张张的从道观里出来。
一家人踩着石阶上去,见到这个时候道观里已经来了很多人。
其中有平民百姓,也有达官贵人。
而一上来,陈松意就在这里见到了谢老夫人。
她跟谢夫人一起,经过游天这段时间的医治,谢老夫人已经能够自己行走了。
她们还没有进殿,正站在广场上跟道观观主说话。
见到她,谢老夫人远远就认出来了,朝她招手。
陈松意便同父母介绍了谢家,然后带着他们走了过来。
道观观主在治疗足疾方面专精,但他从来没有见过有老年人能够像这老夫人这样,恢复到能够自由行走的程度。
他还记得陈松意,虽然她这一次的打扮跟上一次完全不同了。
当听到谢老夫人的足疾是跟陈家人一起过来的游天给她治疗的时候,观主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他交流了。
谢夫人也在跟陈母说话。
因为今日是来跟未来亲家见面,所以陈父陈母都换上了新做的衣裳。
两人虽然不大适应华贵的衣饰,但是既然来到京城,儿女以后又是在朝中立足,所以两人都在竭力适应。
哪怕是同谢夫人这样的贵妇说话,陈父陈母也表现得足够沉稳。
这在谢夫人看来,令她对他们家的评价又升了一层。
尽管是江南农家出身,但是在不卑不亢这一点上,倒是像一脉相承。
这对夫妇跟程家的小气、功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由于双方今天都还有事,而且又是第一次见,交情不算深,所以在寒暄了几句之后就分开了。
照着跟刘家约定好的园子走去,陈父陈母在前面说着话,合计着待会儿见到刘相夫妇该说什么。
小师叔跟道观观主走了。
剩下陈松意和小莲两人同陈寄羽走在一起。
小莲尽管在京城生活过,但却没有来过西郊的道观。
她被这里的景色所吸引,陈松意看她向四处张望,便给她讲解了一番这里的景致,哪个殿供奉着什么神像。
等到讲解告一段落,她收回目光,就感到走在身旁的哥哥似乎有一丝紧张。
“大哥。”陈寄羽听见妹妹叫自己,于是转头看向她,听她对自己说道,“你紧张?”
陈寄羽顿了一顿,才点头:“自然是会紧张的。”
陈松意便想到昨天宫宴上,厉王回去看他的准王妃人选的时候,可没有丝毫的紧张。
这或许是期待度的差距。
她想着,对看着自己的兄长说道,“不用太紧张,我跟你说点别的……”
然后,等左顾右盼的小莲收回心神,就看到阿姐跟长兄两个人在说话。
他们边说边走,越走越远,似乎忘了自己。
她想要追上去,却见到长兄转弯时侧脸上的神色变化。
她不由得就想起了初遇阿姐的时候,她在马车上对自己说的话。
那时自己刚刚没有了相依为命的父亲,又要从京城离开,前往人生地不熟的江南。
她的心中充满了迷茫,阿姐便让她取了两个数,为她断命。
阿姐告诉她,到她二十五岁的时候,会遇上她的良人。
小莲想到那时自己的反应,好像就是跟长兄一样。
她意识到,阿姐是在跟长兄说一些关于未来的、他的姻缘的事。
小莲顿时放慢了追赶的速度。
只是为了舒缓兄长的紧张,陈松意跟他说得不多。
主要就是提到了刘家小姐的性情,还有他们日后相处的一些小事。
再就是,他们以后可能会有几个孩子。
而陈家的第三代又会是怎样的性格,会有怎样的出息。
这样一番描摹,让陈寄羽瞬间就忘记了自己先前在想什么。
当来到约定的地方,见到站在刘相夫妇身旁的刘恒乐时,他的眼前一下子浮现出的就是妹妹松意方才跟他说过的那些景象。
只不过先前里面的另一人还朦胧的身影,如今一下就凝实了。
“呵呵呵,永安侯。”
刘相见了他们,先同陈松意打了个招呼,“真巧啊,永安侯今日也来上香?”
尽管双方都心知肚明,今日是约定好来相看,却还是要做出一副偶遇的样子。
“见过刘相。”陈松意对他见了一礼,然后说道,“今日天气好,所以带家父家母上道观来一趟,上柱香。”
她说完,才又介绍了自己的兄长跟妹妹,“这是我家兄长,今年要参加春闱,这是我妹妹。”
“见过的。”刘相笑眯了眼,在陈寄羽对他行礼的时候点了点头,“上回去江南会馆会友的时候见过的。”
刘恒乐已经在新年之前就去了一趟横渠书院边上的小镇,见过了陈寄羽,刘相夫人却是第一次见这个自己的夫君跟女儿都看中的女婿。
一见之下,她也先满意了八分,再看到同样出身江南、令她感觉亲近的陈家夫妇,还有年纪轻轻就已经力挽狂澜、名动天下的永安侯,八分满意更是变成了十分。
她主动上前道:“陈老爷跟陈夫人初来京城,与我们家又同样都是来自江南,这说起话来就是叫人感到格外亲切。”
刘相夫人说着,走到陈母面前,携了她的手道,“这江南我是许久没有回去过了,道观我们倒是熟,今日你们不如就与我们做个伴,我带你转转这道观,你跟陈老爷给我跟我家老爷讲讲江南的事可好?”
刘相夫人释放的热情跟真诚毫不作伪,选择的话题也是相当迁就他们。
陈父陈母一下便感觉到了风珉跟裴云升先前说的,刘相一家的好相处。
刘相也过来了,陈父虽然不善言辞,但对着同为江南人,而且又在清查漕帮一案的开头劝说了帝王,对付大人起到了极其关键支持的刘相,他也说出了自己作为江南百姓的佩服。
听他这般诚恳的话,刘相一下子开怀不已。
果然是永安侯的父亲,看待问题的目光同她一致啊!
他当即对陈父一见如故,更想听听江南民间如何看待自己,只对着女儿道:“我们说我们的,你们年轻人自己去逛逛吧。”
说完,两家父母就走了,留下几个年轻人在原地。
第 232 章
刘恒乐看看陈寄羽, 又看看陈松意。
她早就想跟陈寄羽正面接触。
可陈松意一出现就分薄了她的注意力。
全京城的人都很想跟这位永安侯接触一下,她也不例外。
如果今日不是要相看,她实在有很多问题想问她。
相府家的婢女看到自家小姐的目光游移, 连忙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
而陈松意见状也一下子明白过来, 自己的存在让她分心。
她方才消除兄长的紧张, 就是为了让一切能照正确的轨迹发展, 怎么能容许自己成为干扰因素?
于是,她将手轻轻地放在了小莲的肩上:“不是想逛一逛道观吗?让大哥和刘家姐姐带你去吧。”
未婚男女相看,身边总是要带个弟弟妹妹做借口。
她不去, 让小莲跟着去正合适。
小莲乖巧点头。
陈松意便收回手,向着哥哥说道:“我还有事, 就不同哥哥你们一起去了。”
听到她要走, 刘恒乐又是为不用纠结分心而松一口气,又觉得有些失落。
好在,陈松意并没有一句话都不跟她说就走。
她跟兄长说完以后, 就朝刘恒乐走了过来。
陈松意在她面前停住脚步, 接着取出一枚锦囊放到了她手里。
这是……
刘恒乐看着手里的锦囊, 听她说道:“初次见面, 没什么可送给刘家姐姐的。这是我做的几张护身符,送给刘家姐姐防身。”
刘恒乐顿时知道这是什么了。
这是全京城的王侯公卿都最好奇、最想要的护身灵符!
明面上, 永安侯只给过陛下。
私底下, 她应该还给过厉王殿下。
总之, 不管是还给了谁,自己在她这里的待遇可以说是瞬间跟厉王殿下他们并列了。
感觉到她释放的诚意, 刘恒乐一下就高兴起来。
她大大方方地收下了:“好啊, 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又交换信物似的拔下了头上的钗子, 插到了她过于素净的发间,“这个送你,以后常来相府找我玩。”
相府的婢女看着小姐的动作,原本他们给永安侯准备的礼物并不是发钗。
跟陈松意互赠完见面礼,刘恒乐就带着婢女跟陈寄羽和小莲走到一块儿去了。
陈松意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见她先跟小莲说了一阵话。
然后不知不觉,小莲就退到了一旁,换成陈寄羽跟她走在一起。
在这个距离,陈松意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可以看到她跟兄长一动一静,并不冷场。
等他们走远了,她才收回目光,然后找了一个方向,从原地离开。
今日停了雪,又是新年第一天,来道观上香的人多。
供奉三清像的正殿人来人往,许多都是来求解签,问一问新一年的运程。
陈松意没有往正殿去,也没有再去摘星阁,而是寻了一个僻静的偏殿。
她走进去,殿中仍旧是冷冷清清的,殿内殿外的温度没有差别。
偏殿供奉的神像颜色剥落。
她不大认得,却仍旧走上前。
她不算虔诚的信徒,可是活了三世,还得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重来的机会。
她愿意相信天道轮回,也愿意相信世间有惩恶扬善的神灵。
陈松意在案台上找了三支没有用过的清香,点燃后持在手中,轻声诵念起了《度人经》。
这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竟然也有人朝着这个人迹罕至的偏殿来了。
陈松意虽然捕捉到了声音,却没有停下诵念,更没有睁眼回头。
来人是女子,而且脚步虚浮,气虚体弱,没有威胁。
后面来的人见到这清冷偏殿内早已有人,犹豫了一瞬,还是走了过来。
陈松意听到身旁的动静,感到她跟自己一样,点燃了三支香,跪了下来。
两人互不干扰。
寻常人没有得到传经授法,便不懂要旨。
然而陈松意得师父传授,哪里该读,哪里不该读,何处掐诀,何处存神,都没有忘记。
诵念完一卷,她才睁开双眼,见到身旁跪着的是一个女子,脸上戴着面纱。
她仿佛被彻底摧毁过又重新黏贴起来的瓷器,背脊却挺得笔直。
再过几日,就是桓瑾跟马元清等一众江南案的罪魁祸首,要被压去法场行刑的时候了。
他们终于要被问斩,作为在那场黑暗里逃出来的证人,她终于也可以来告慰大家了。
在红袖招的时候,大家身在黑暗的绝望中,都会有所寄托。
有人信奉佛祖,有人信奉道尊。
可惜余娘手中并没有多少钱,不能让她在万安寺跟西郊的道观都供奉长明灯。
但最终的审判到来时,她还是可以先去万安寺一趟,再来这里一趟,分别告慰死去的人。
早在新年之前,她就已经去过万安寺了,又捐了一笔香油钱。
今日是因为刘相一家要来西郊道观,刘相夫人邀请了她,所以她才能一并来。
余娘平日很少出门,她并不欲见人,尤其是在身上的病发作以后。
她只是在苟延残喘地等着,等待着她想要的结果。
现在,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所以哪怕她寻了这个冷落的偏殿,却见到已经有人先一步来了以后,她还是走了进来。
她虽寄住在刘相家,今日还是跟他们一起来的,但却不愿让旁人把自己跟刘家联系在一起。
所以马车停在山脚下以后,她是等刘相他们上来以后,才由婢女陪着上来的。
等来了这里,她把婢女也支使开了,只自己独自一人入殿。
余娘并不信佛,也不信道,但每次来寺庙或道观,听见不同的诵经声,都会觉得心神安宁。
而今日,在这人迹罕至的偏殿中,她一边告慰亡魂,一边听着身旁的姑娘念诵,同样在那奇妙的韵律中得到了平静,仿佛身上的病痛也被抚平了。
几乎是在陈松意停下念诵的同时,余娘也睁开了眼睛。
她转头去看这个《度人经》诵得极好的少女,两人的目光正好在半空中相遇。
陈松意看到她面纱底下那溃烂的伤口,还未开口,对方便像是先认出了她。
戴着面纱的女子放下双手,声音有些迟疑地响起:“是……永安侯吗?”
陈松意点了点头:“是我。”
没等她问“你是谁”,这戴着面纱的女子就转向了她,然后大拜行礼,重重地磕头。
“姑娘——”陈松意伸手要去拉她,余娘却像被炭火触及到一样,在她的手指抓住自己之前就避开了,急声道:“大人!不要碰到我这染病之躯……我不洁。”
陈松意的手定在原地。
她凝神于目,眼前的白雾凝聚又散开,看清了眼前人:“是你……”
是从红袖招活着出来,又带着罪证突围来到了京城,交给了付大人,自己站出来成为了人证,还在万安寺为颜清他们供奉了长明灯的余娘。
“你的身体……”她的目光落在余娘面纱底下的溃烂上,“没有去请大夫?”
“请过了。”余娘轻声道,刘相甚至为她请了宫中御医,只不过没有用。
她已经病入膏肓,毒素深入骨髓,这一发作出来就是绝境。
她剩下的寿命,比当初三法司给她验身的那个女吏预计的还要短。
余娘又重新拜了下去,额头抵着地面。
这一次,陈松意没有再阻拦她。
余娘对着面前的人真切地道谢:“我要代红袖招跟漕帮所有枉死的人,谢过永安候……他们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了。”
而她站出来,代替他们亲眼见过了审判,也可以没有遗憾地死去。
她终于支撑着自己起了身,在面纱后对陈松意笑了一下。
面纱朦胧,挡住了狰狞的溃烂。
她看起来还是很美丽,“一想到就差几日……我已经等不及了。”
陈松意见她直起身来,转过头去看向殿中供奉的神像。
她像是在风中摇曳的烛火,一时燃烧得激烈,一时又仿佛要被寒风吹灭。
在余娘出神的时候,陈松意终于还是伸了手。
然后以让她无法反应的速度搭上了她的脉搏。
余娘手腕上的皮肤还是完好的,所以被陈松意搭上的时候,她只是条件反射地抽动了一下手腕,最终还是顺服地在她指尖停下了。
“大人不要担心,我还撑得到看他们死。”
余娘道,“然后,我也可以干干净净地走……”
她说着,垂眸看向搭在自己手腕上的、属于少女的青葱般的手指。
明明是跟自己一样的手,可是却有着那么强大的力量,可以让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陈松意感知着她的身体状况。
余娘抬头看她,忽然想到面前的人能推演断命,京城人人都知。
“大人。”她于是带着几分期盼地问,“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陈松意迎着她略带期盼的目光,点了点头:“你说。”
余娘望着她:“大人擅长推演,可以断人的命数,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人死之后会去哪里?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轮回?”
这一世她已经不能再续,虽然没有遗憾,在见过那些罪魁祸首伏诛之后,就可以奔赴死亡,但死亡到底是未知的,只要是未知的,就会让人恐惧。
她想消除这一点恐惧,还想得到一些希望。
人死如灯灭,是不是真的还有下一世,能再活一回?
如果她问的是别人,可能得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可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死过两次、活过三世的人。
“我不知道人死之后会去往哪里。”陈松意望着她,说道,“但那个地方并不可怕,只要你没有遗憾,就不会再感到痛苦。”
顿了顿,她又道,“这世界上是不是有轮回?有的。”
否则她不会拥有第二世,不会拥有第二世的父兄,遇到第二世的师父,得到宝贵的经历。
余娘的眼睛缓缓地亮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和他们下一辈子会投生在哪里,又要间隔多久才会再回来。
“是不是还有记忆,是不是会再一次成为大齐的子民。”
“但只要你们重新轮回到这片土地上,就会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拥有跟这一世不同的人生。”
陈松意说着,又想起厉王说过的话——
他想要开拓疆土,想要让大齐的军队去到前所未知的远方。
她喃喃地道,“或许你们再次归来的时候,没有成为大齐的子民,也不用担心了。总᭙ꪶ 有一天,大齐的版图将扩张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就算不是生在江南,不是生在中原,也会是大齐的子民。
同样会被庇护着,安稳地度过一生。
“我知道了。”余娘在面纱后带着憧憬地道,“我相信大人,谢大人为我解惑。”
……
从偏殿出来以后,陈松意便去找了小师叔,拜托他去为余娘看诊。
虽然她得的是不治之症,但就算不能治愈,起码能够让她不那么痛苦。
“起码让她支撑到春暖花开的时候,见过人间的春日再离去。”
两家的相看十分顺利。
刘恒乐拔下发钗送了陈松意,归来的时候,发间又重新添了一支钗。
下山回来以后,陈家第二天便请了媒人去上门提亲。
双方交换了庚帖,合了八字,定了婚期。
定下亲事以后,就要准备三书六礼。
在这件事上,况管家又起到了很大作用,让初来京城的陈父陈母不会乱了阵脚。
而定亲之后,陈寄羽就再次开始跟其他人一起闭关苦读了。
他们的院子封锁了,又回到了秋闱之前集中提升,间隔几日一次模拟考试的时候。
院中搭起了考棚。
侯府宽敞,几近完美地还原了春闱考试的环境。
甚至现在天气更冷,对他们来说考验更加严苛。
经过模拟之后,到了真正考试的时候,再怎么严苛的天气条件,都不会对他们有影响了。
大年初三,陈父陈母原本打算正式去付大人家拜年。
但付大人被定为了今科的主考官,所以为了避嫌,干脆闭门谢客了。
已经授了大理寺寺正的裴云升年后上任,上来就是正六品,跟状元所授的翰林院修撰官阶一致。
负责直接审理案件,或者出使地方去复审案件,属于审案官中层级最高的一种。
上辈子的终点成了这辈子的起点,裴云升虽然空窗了三年,但起步速度比起其他人来丝毫不差,而且将专长发挥到了极致。
他在自家宅子里跟老仆过了年,在大年初三来了永安侯府。
见了陈松意,他便告诉了她自己不再参加春闱的打算。
“刘相没等年初四上朝,昨日就先进了宫里,对陛下说自己要嫁女,婚期定了,由于准女婿也要参加春闱,所以他要避嫌。再加上王相跟林相也是有后辈要参加春闱,要避嫌,所以这件事就落到了老师头上。那我也就只好授了官,不再去考了。”
——不然三位宰辅加上老师,全都要避嫌,这次的主考官还能让谁来担任?
“这不是很好?”
陈松意觉得他是推演术有成,知道趋吉避凶。
这一次科考,卧虎藏龙,他再考一次也占不到前三甲。
不如就此收手,正好凭借这次在江南案中的功绩,直接从大理正开始做起。
“是。”裴云升毫不犹豫地承认了,然后在她摆开铜钱,教他推演术应用篇的时候,貌似随意地道,“你是在让我去江南送信之前,就知道这个结果了吧?”
当他去到江南,见到老师拿出的那个锦囊跟里面的字条时,看着上面写的几个名字,想到她跟她师父是在大半年以前就推到了现在的结果,只感到一种命运的震撼。
还有现在,老师做了今科的主考,纸条上剩下的三人——包括她兄长在内,都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老师的门生,完美应验了推演的结果。
第 233 章
陈松意排铜钱的动作一顿。
他去江南的结果确实在她意料之中, 可主考官这样换人,她算不到。
这一次科举,本该是刘相当主考官才对。
现在的发展, 只能说当运势在你的时候, 你所做的一切布置, 都会被命运推到正确的轨迹上。
哪怕她以为自己的兄长也跟另外几人一样, 时运不济,没有办法靠自己在官场上立住,就把他跟其他几人一起安排到了付大人门下。
他还是能走上本该走的路, 成为由帝王所选择、由刘相所教授、由时运所造就的千古一相。
事情甚至还有了一个大的回旋,在圆满的同时, 还跟她最初的布置合上了。
显得就像是她并没有画蛇添足, 而是从一开始就都算到了一样。
这样多的巧合堆在一起造就的今日,怕是师父他老人家在,也不一定能推演出来。
不过, 她可以承认自己算不到, 但却不能承认“师父”也算不到。
因此, 她抬起了头, 对裴云升道:“人算不如天算,我没有预料得那么远。但这些是不是都在我师父的预料之中, 我就不知道了。”
人算不如天算, 这句话裴云升是认同的。
人力的推演只能趋近于天道, 却不能等同于天道。
但他觉得陈松意还是谦虚了。
如果麒麟先生是算无遗策、能够等同于天道的人,那她就是无限趋近于天道的人了。
自己要是哪天能学到她这个程度, 那他就没遗憾了。
他于是不再说什么, 专心跟陈松意学习后面的推演篇章。
侯府这几日安静了不少,要备考的众人忙着读书, 而游天则不在这里。
在年初二他就被召进了宫,然后跟厉王一起离开了京城。
他跟厉王离开京城,是为了开山采矿。
走之前,他还记得陈松意的托付,先去了一趟刘相家给余娘看诊。
大齐对火药的应用,主要还是在烟花跟炮弹上。
在这种需要精细控制火药的爆炸威力来开山采矿的项目上,进展并不大。
而游天制造的火药弹体积小,方便携带,还能够控制爆炸的威力。
哪怕这是天阁的禁术,不能直接交给大齐流传于世,但草原人都已经率先犯禁,他也不是不懂变通的人。
他不能把火药术传给外人,难道还不能自己用吗?左右容镜也不会再下来抓他一回。
于是他便直接跟厉王走了,要炸哪座矿山,他去炸。
从沂州王氏等几大世家抄没回来的财富充盈了国库,让整个大齐如同一台庞大的机器运转起来。
为了即将到来的战争,各地的铁矿加大了开发采集力度,矿石像流水一样被送进了新建成的高炉里。
在过往的十几年里,被藏在厉王的封地上,特许他们开了无数炉,实验了无数金属配比,造出了成百上千种性能优越的金属的工匠坐上了马车。
他们带上了各自的学徒,被精锐的士兵护送着,前往各个矿产资源丰富的地区。
各地的守备军也调动了起来,采矿,炼钢,为接下来的战争打造武器,打造箭矢,打造铠甲。
除此之外,还要为已经陆续开始返回原籍、即将在国家刚刚收回的土地上进行春耕的流民,提供改良过的、更加耐用的铁制农具。
这些改良过的农具来自江南。
它们乘着钦差座船,跟从陈家村来的陈父陈母等人一起来到京城,被送到了天子面前。
历朝历代都重农桑,天子在春耕开启之时,更是要下田亲耕。
景帝不是不懂农事之人,一拿到农具便立刻在宫中上手亲试,体验了改良农具的妙处。
只可惜新年之前的事务太多,他暂时压下了这些宝物。
等到新年之后,要准备春耕,来自江南的农书才再次出现在了帝王的御案上。
而老胡在江南的大半年时间,根据出自“麒麟先生”之手的农书实践出来的屯田经验,也一并摊开在了景帝面前。
“不管是耕作跟堆肥方式给粮食带来的增产,还是改良农具给耕种效率带来的提升,对即将到来的春耕来说,都是非常宝贵的经验方法,那些刚刚被回收回来、即将由遣回原籍的流民去耕作的良田,就是推行的最好土壤!”
因着三位宰辅都不用负责即将到来的春闱,景帝于是把他们召进了宫。
御花园中,冻土未解,把三位相公召进来的景帝指着地上的改良农具道,“只要拿到全新的农具,按照这个方法耕种上一季,这些屯田方法就可以在整个大齐推广开来!”
这也是为什么才年初二厉王就要离开京城,景帝也能顶着太后的压力答应。
而且还答应了一些条件作为交换,把游天也派了出去。
三位宰辅闻言都忍不住上前,亲自上手试了一下这些农具。
他们三人都是出自横渠书院,在读书的时候,也分到了各自的一小块地进行耕作,流淌在血液里的农事本能,哪怕三人官至宰辅也没有忘记。
同景帝一样,三人也是一试之下便眼睛一亮,瞬间察觉到了这些农具的好。
“陛下!”林相卷起了袖子,手执一样改良农具站在被翻开的冻土上,向着景帝激动地道,“这些也该推广到南越去啊!”
他没有忘记陛下刚刚说的是,新的屯田法跟新的农具是要先用在收没回来的良田上的。
那些世家拥有的良田分散在大齐的各个方向、不同地区,可唯独缺少了南越。
南越的士族没有牵涉其中,本该更受嘉奖,结果南越的百姓反而要错失良机。
南越多丘陵,耕种面积本来就小,但是气候却非常适合耕作,甚至能达到一年三熟。
出自永安侯的师父之手的农书,跟出自永安侯师门改良的农具,这是什么概念?
这无异于给受到地形限制的南越传去了火种。
林相相信,只要得到这两样宝物,南越百姓一定能得到因地制宜,改善出更多的方法。
到时候,南越想要成为大齐的新粮仓,成为新的湖广,也不是问题!
“哈哈哈哈哈,林相放心。”景帝站在园中,畅快地笑道,“朕不会忘记!”
当付相从江南归来,把这些呈上的时候,景帝便觉得这是天降的宝物,配合着收回来的良田跟需要安置的流民,构成了大齐中兴的第一个春耕!
就跟裴云升一样,当知道这也是出自自己的准国师之手,而且已经在江南的小村子里推行过一季,得到了喜人的成效时,景帝同样感慨了一句“麒麟先生真是神机妙算”。
他本以为自己跟厉王这些年的筹谋,在他的封地上准许他采矿冶炼,铸造各种性能出众的盔甲跟武器,已经够高瞻远瞩。
可是此刻再看,又哪里及“麒麟先生”的万分之一?
景帝现在已经不是期待跟草原王庭开战了,而是迫不及待。
他迫不及待想要看,麒麟先生还在什么地方留有更精妙的布置,还有多少惊喜没有展露在他们面前。
如今再有游天的火药弹,跟厉王走到哪里都能轻易找到矿藏的天赋能力,都不用多长时间,大齐能够开采的矿藏就能翻好几倍。
要铸成农具跟武器同时供给百姓跟战士,完全不成问题!
农具的大规模打造没有问题,由谁来负责农技的教授跟推广就成了当务之急要解决的。
永安侯能够默写出完整的农书,又能拿到改良农具,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可她还身负更重要的事。
在皇陵重新封上以后,她还要修补京城的大阵。
就算先前阻止了草原人的阴谋,没有让他们在地动的时候制造爆炸,京城的阵法还是出现了一些损伤。
阵法的修补没有其他人可以扛起,就只能由她来。
所以,成功地应用了农书上的各种方法,提升了陈家村的粮食产量的老胡就成了负责农事的第一人选。
于是,景帝也顺便把他召进了宫。
刚回忠勇侯府没两天的老胡被召到帝王面前,被景帝跟三位宰辅一起看着。
现在他们都已经回到了御书房,握过农具翻过土的手也洗干净了。
被四双眼睛一起注视,跪下来行礼的老胡压力山大,没敢抬头。
就在他后悔回府之前没求意姑娘给自己看看年运,也好知道陛下把自己单独召进来是为了什么的时候,景帝的声音传来,让他平身,说道:“你是风珉的护卫?你在永安侯家待了大半年,学了屯田之法,颇见成效?起来,给朕和三位相公细细说说。”
老胡先是谢恩起身,然后脑子里才反应过来——原来陛下把自己召来,是为了问屯田的事?
你要说这个,他可就不慌了啊。
坐在御案后的景帝跟三位被赐座的宰辅就见老胡一改先前的样子,变得自信起来。
他开始从头跟他们说起了自己得到屯田法的来龙去脉,说着这大半年在江南的农事,还有实践出来的心得体验。
三位宰辅一边听,一边忍不住点头。
他们都是通农事的,自然听得出其中的要点,听完之后都觉得老胡这个人可以啊,担得起推广农技的重任。
见帝王跟三位宰辅都专注地听自己说话,频频点头,老胡胸膛里的自信越来越足。
最后,他一口气说了一个多时辰,说得口水都干了才停下,还有些意犹未尽。
“好!”老胡就听帝王满意地说道,“朕就授你官职,让你去司农寺,负责屯田如何?”
“司农寺?”老胡没想到这么大一块馅饼砸在头上,先晕乎了一阵才把持住了,“谢陛下厚爱!可是……比起留在京中负责农事,草民更希望追随公子爷到边关去。”
他从离开护卫营就跟着风珉了。
公子爷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公子爷想要去边关追随厉王殿下,草民也想追随到底,公子爷去打仗,草民就给他屯田练兵……”
这也是他一开始向意姑娘提出请求的时候,她给他做的规划。
老胡觉得这个路线就非常适合自己。
因此,虽然拒绝帝王给出的官职,多少有些不识好歹了,但他还是不想改弦易辙。
他还以为自己拒绝以后陛下会冷脸,可没想到景帝却笑了:“一个两个都想着去边关——不过说实话,若是朕不用坐镇中极,朕也想同厉王一起去封狼居胥。”
老胡以为这就是最终结果了,正要有些遗憾地接受再谢恩,又听帝王说道,“这司农寺的官职你先做着,朕答应你,等到边关战事一起,你要追随风珉去,朕便让你去边关屯田。”
老胡眨了眨眼睛,顿时成了司农寺的一员。
他立马跪谢:“谢主隆恩!”
第 234 章
大年初四, 文武百官就结束了休假,开始重新上朝。
裴云升也不再来侯府,跟他一样领了官职、年初四就正式上任的老胡却又住回了永安侯府。
论屯田法的实践, 他是第一人。
但论及了解他不如陈松意, 种地经验也不如陈父这样生下来就跟土地打交道的老农。
进了司农寺, 他很有些惶恐。
在得到风珉的允许之后, 他就立刻打包了行李,重新回到永安侯府来,遇到什么问题好直接向陈松意跟陈父请教。
年初七, 世家谋逆与江南大案的罪魁祸首正式问斩。
菜市口再次聚结了等着看他们伏诛的百姓。
囚车经过时,人人都朝着他们扔石头、扔菜叶。
百姓的情绪甚至比上一次看那些谋逆的官员被斩首的时候更加激动。
因为今日要问斩的人当中不仅有牵涉到皇陵地动的世家, 还有制造了江南惨案的官员。
尤其是马元清, 京城百姓对马家这些年在京师横行霸道的记忆犹深。
在他的侄子马承死之前,不知有多少人命折在他的手上,又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子受他的玷污。
如果不是这些人罪大恶极, 根本不会在刚出年的时候就被推来问斩。
——皇家封陵定在年初八, 就连被惊扰的先帝魂灵也在等着他们偿清罪孽呢!
余娘仍旧戴着面纱, 很坚定地跟随着怒骂、攻击他们的人群走在囚车旁。
她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着这些仇人去死。
经过游天的看诊, 她身上的病痛已经不那么痛苦了。
在看到囚车上那些披头散发、被万民唾骂,即将步入死亡的仇人时, 她甚至有了一种松快的感觉。
这种感觉进一步冲淡了她躯体的疼痛, 令她脸上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善恶到头终有报, 就算他们死了,也会千年万年地受到唾骂。
下一世, 这些人重新轮回, 又会变成怎样的畜生来到世上偿还罪业?
陈松意走在她的身边。
今日是她去刘相府中接余娘过来的。
她们跟随着人潮,像是最普通的百姓一样, 看着这比围观的百姓还要长的囚车队伍被推往西市。
西市菜市口上一次斩首留下的血迹已经清洗干净了,刚刚重建不久的地面没有缝隙,鲜血渗透不到底下去。
陈松意看着那些即将斩首的罪人从囚车上被放下来,被毫无尊严地牵到行刑台上。
行刑手在他们的腿弯上一踢,他们就跪了下来。
马元清、桓瑾、王瑜公……每一个曾经权势滔天、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在死亡面前都是平等的。他们曾经在这盘棋上叱咤风云,现在也都成了弃子。
至此,道人布置在中原的所有棋子几乎都已经被拔除。
剩下草原王庭的二王子被关押在大牢中,等待着乌斜单于用战马跟牛羊把他赎回去。
但陈松意不会放虎归山。
大齐派去草原的使臣,将会开出一个让草原人难以接受的价码。
如果草原王庭拒绝,那大齐就正好有了再掀战火的理由。
就算他们答应,景帝也不会把这个在原本的轨迹上会成为大齐心腹大患的下任单于放回去。
大齐会先收下他们支付的代价,然后会提出一个更高的价码。
直到草原人忍无可忍掀桌为止,结果依然是开启战端。
还带着寒意的风在菜市口吹过,周围的百姓肃静下来。
监斩官坐在桌案后,抬头看了一眼晦暗的天色。
今天没有下雪,但天空中积云密布,光线灰暗得像是傍晚一样。
这并不影响他判断时辰,等到午时一到,他便抬手拔出了令箭,朝着地上抛去:“行刑!”
几乎是在令箭落地的同时,行刑手喷在刀上的烈酒也顺着刀尖滴落下来。
他们拔掉了死囚的脖子上插着的木牌,手起刀落!
咔嚓数声,头颅滚落。
失去头颅的身体立刻鲜血喷涌地倒在了地上。
陈松意站在余娘身边,亲眼看着马元清那高大的身体跟头颅分离。
本应该在兄长入仕之后,再过好几年才会被斗倒的马元清,如今已经提前身首异处,省去了数年之功。
他一倒下,就意味着曾经能够左右朝野的宦党势力立刻被清除。
没有被清算的另外几人也急流勇退,像为景帝几下江南、搜罗美人跟钱财的周萍就上了告罪的折子,还把自己这些年贪墨的钱全都吐了出来。
因此,景帝也就没有追究,毕竟这些都是他用过的人。
在他身边除了留下钱忠跟卫午,剩下的几大内侍全都被发配到了闲职上,周萍则去守旧陵。
而几乎是在马元清跟桓瑾头颅斩落,百姓轰然叫好的同时,余娘口中也发出了似哭似笑的声音。
她无法在这个时候说出什么向死去的人告慰的话,她只是抬起了头,看向积云密布的天空,希望他们在天上能够看到人间的这一幕。
紧接着,以王瑜公为首的几个世家族长也步上了他们的后尘。
王瑜公的尸体刚一倒下,陈松意就感到了术法的消解。
马元清不是她今日来看行刑的目的,他才是。
那些被从龙脉中抽取夺走的气运,在他身死的时候尽数涌了过来,一部分归还于萧家,一部分涌到了她身上,然后又被和京城大阵相连的她散入了阵中。
城中的百姓就感到在这个晦暗的午后,大街小巷里又起了一阵风。
这风温暖和煦,似曾相识。
本来阴气极重的菜市口在这阵风吹过之后,所有人都感到身上的阴寒被驱散了。
下一刻,晦暗的天空也有阳光穿透了积云,朝着他们倾泻下来。
血气弥漫的菜市口,刚刚砍了几颗头的行刑手都抬起了头,看向拨云见日的天空。
然后,围观的百姓发出了一阵欢呼——
这是吉兆!
这是除掉恶人,上天重新给予他们光辉!
特意从城外赶来、站在陈松意跟余娘身边的一名老妪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了一声佛,心满意足地道:“老天开眼,惩罚恶人,今年一定是个好年……”
年初八,东郊皇陵。
这一次封陵,一切从简,没有百官,没有仪仗,只有景帝一人。
在烧掉了祭文、给皇天后土烧了三柱清香之后,景帝亲手锁上了皇陵的石门。
尽管曲折,萧氏的皇陵终于还是顺利迁徙到了这里。
“父皇安息吧……”景帝站在石门前,喃喃地道,“请与萧家的先祖一起守护龙脉,守护京师,看着儿臣跟阿弟一起守卫江山,中兴大齐,朕会做一个好皇帝。”
……
横渠书院。
距离春闱还有一个月时间,书院里的氛围还是跟先前差不多。
经历了一段时间修整,书院在地动中被毁坏的建筑跟地貌都已经基本恢复了平整。
胡宜这段时日都在忙着修复书院的藏书。
当初书院的藏书烧毁,陈松意让她不必紧张,等过多一阵就会有藏书补充。
果然,在付大人跟厉王抄没了那几个世家的家财以后,就带回了这几个千世之家珍藏的书籍。
光是一个沂州王氏藏书的量就有上万册,全部加在一起,被送到刚刚损耗了不少书籍的横渠书院,令原本的藏书楼都装不下,要立刻再扩建一座。
于是剩下的复原重点,就成了胡绩先生带回来的那些孤本。
在将近一个月时间里,胡宜主持着将损毁的孤本恢复了将近三分之一。
而这三分之一当中,又有近四百册是靠她的记忆重新默写出来的。
陈松意来的时候,她还在凭借记忆口述篇章,面前坐着四个今科不用去考试的学子奋笔疾书。
当其中一人听完一段,开始记录之后,她便会开始切到另一本书,口述下一段。
这样的高强度脑力消耗,哪怕只是坐着口述,由其他人来记下,对胡宜来说也是颇重的负担。
她的脸色比陈松意上回见她的时候要差了许多。
陈松意在外面等了她大半个时辰,她才因为不好放客人在外面一直等,停下了口述,对几人道:“你们先去休息吧,下午再回来。”
等这些学子都出去以后,陈松意这才从外间起了身,朝她走来。
这一次,胡宜没有提要她留在这里吃饭,自己亲自下厨的事了。
因为她实在没有精力。
光是主持填补藏书楼损耗的这些孤本,就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心神。
“封陵结束了?”
等许久不见的少女在面前坐下以后,她才问道。
陈松意应了声“结束了”。
看胡宜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按压起了睛明穴,她于是说道:“我给你扎两针。”
屋里的香炉冒着青烟,陈松意给她扎了两针,胡宜的疲惫舒缓多了。
“再停一会儿。”陈松意把金针留在了她身上,“复原藏书固然重要,但你的身体也重要。”
她不像小师叔,能够给她开方子调理,只能用金针帮她行气。
胡宜看她坐回原位,听她说道:“给师兄的信我写好了,今日来取了需要补回的孤本书单,一并寄去,应当很快就能重新补齐。”
游天离开之前,陈松意已经从他那里拿到了给容镜寄信的地址。
横渠书院作为日后削弱世家、打破垄断,普及教育、为国选吏的第一线,补全藏书很重要。
这些缺失的书单寄到师兄手中,容镜师兄肯定不会吝惜于这些书。
而等到来日,胡绩先生如同她在厉王殿下活下来的那个未来中所见到的那样,向着垄断天下之识的士族宣战,这些孤本也将不再是孤本。
人人可读,人人都可收藏。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书籍的印刷效率需要提升。
大齐已经有成熟的造纸术,但现行的雕版印刷术效率太低。
天阁可以改良农具,自然也应该有效率更高的印刷术。
从前不流传于世,是因为世家文阀垄断了学识,不让书籍在市面上流通。
但现在时机到了,由国家、由横渠书院来做这件事,就不怕做不成。
她特意在修补大阵之前来横渠书院,问胡宜要书单,就是希望能在离开京城之前做成这件事。
胡宜将整理好的书单给了她,道:“我知道你既说能将这些书找齐,就一定能。但这到底是书院的事,不好过分烦劳你师兄,所以我还记得的、能补回来的,我就不写上去了。”
两人在这里面对面地坐着,浮生偷得半日闲地聊了片刻。
她们都知道,只要一分开,彼此就要再次忙碌起来。
陈松意翻看过了她整理出来的书单,又问她还有什么绝版的孤本书院需要的。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错过了这次,下次她或许就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向容镜师兄索要这么多书了。
因她这句话,胡宜在思索之后,又忍不住在书单上添了几本书。
她的右手扎着针,左手提笔写字,字迹竟然跟右手写的差不多。
等她添完,确认没什么要再添了以后,陈松意才拔了她手上扎的针,然后告辞回了侯府。
一回来,她便立刻将书单跟写好的信装在了匣子里,叫人通过驿站,向着小师叔给的地址寄去。
这个地址也不是天阁的真正所在。
按小师叔所说的,这只是天阁附近的一座小镇。
天阁真正的山门藏在云雾之间,上山的路上还有着阵法,有天阁弟子维护。
其中还有山林猛兽巡游,一般人上不去。
但每隔半月,就会有人从山上下来到镇上采购。
采购时也会去这个地址,把寄到天阁的信都带到山上去。
到时,容镜就能收到了。
陈松意算着时间,等自己将大阵修补完毕,信就会送到目的地,再过半个月就能送到师兄手上。
要再送回来,怕不是就要到三月之后了,那时她已经不在京城。
很可惜,还是看不到师兄回信了。
……
年初十,冀州。
矿山响起爆炸声。
被调集到这里来开矿的守备军跟民工却都已经习惯了。
在厉王殿下带着人来到冀州以后,开山采矿的手段就从原本的烧爆法,变成了这样的炸药开山。
去岁京师地动,传闻是龙脉被破坏引来的天罚。
冀州离京师不算太远,百姓对这样酷烈的天罚同样感到畏惧。
幸好他们的陛下是真龙天子,只是曾经被小人蒙蔽,被这些谋逆者掣肘。
一旦清除了这些毒瘤,他还是圣明天子,受苍天庇佑。
于是,他提前得知了地动,疏散人群,及早应对。
在受灾最重的京城跟附近镇县,竟然奇迹般的没死多少人,就连那些在京城外聚集的流民都没事。
现在过完年之后,还可以由官家统一返回原籍,先作为皇家的佃农为陛下耕作。
等过多几年,他们攒够了钱,买回自己的土地,还能重新开始生活。
普通的百姓在失去土地失去户籍之后,想要回到从前的生活,那是十分困难的。
这些流民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着实令人羡慕。
只是不知道皇恩浩荡,这样的泽被什么时候能降临到他们身上。
结果年都还没过完,厉王殿下就来了。
开山炸石,采矿的效率一下子提高了许多。
很多之前不能再开采的矿山,因为采矿方式的改变,也可以继续再产出矿石。
寒冬未去,矿山就已经热火朝天。
数不清的矿石被从矿场里运出来,运送到刚刚搭建起来的高炉中。
炉火的温度仿佛可以将整座矿山都融化,不同的矿石被送进去,然后化作流淌的金属汁液,经由工匠的手变成一块块的粗胚,经过锻造变成武器。
叮叮当当,几座同时运转的高炉辐射出来的热量仿佛将整个山谷都变成了盛夏。
工匠们赤着上身,捶打着面前的粗胚。
角落里,一个被一众工匠包围的锻造台前,厉王正在亲自上阵锻造兵器。
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他在打铁的时候也只穿着长裤。
火光映照在他的身上,照着他俊美的面孔和带着刀伤、箭伤的身躯,让他犹如火神祝融。
他手中的刀已经要成型了,但是他却像还有着无穷无尽的力气,仿佛可以一直捶打锻造下去。
对其他人来说,见到厉王殿下亲力亲为是非常不可置信的事。
可是对早就追随在他身边的天罡卫来说,不管是亲自锻造还是去帮忙修筑城池,又或者像服徭役的百姓一样去修桥铺路,都是他做过的。
“嗤”的一声,锻造成型的刀身被浸入水中,激起了一片水蒸汽。
站在人群当中的许昭便知道,又一把宝刀要被锻造出来了。
他耳边一边听着这些工匠对殿下锻造手法的赞叹,一边看着自家殿下,觉得他跟以前一样,但是却又有些不同了。
这些时日,殿下跟他们同吃同住,忽然关心起了一个他从来没有关心过的问题。
天罡卫里只要是已经有了婚配或者定了亲的,都在闲暇的时候被他们殿下叫去,问起他们的亲事。
许昭一开始并没有被叫去,只是亲耳听着自己的两个下属在小声道:“殿下怎么突然关心起我们的亲事来了?”
“你被叫去了?我也是啊!”
天罡卫又不是不能成亲,而且从前殿下根本没有关心过。
这样突然问起来,让他们都忍不住各种猜测。
许昭站在他们身后,没有发出声音,听着他们交流殿下都问了什么问题。
不外乎是他们怎么定亲的,怎么跟如今的妻子/未婚妻培养起感情。
许昭顿时想起了在沂州,殿下多徘徊了两日,从王家的那些收藏中挑选出的白玉把件。
他直觉地感到这一切就跟这个白玉把件有关,可是他跟在殿下身边,却一直不知道他把这个把件送给了谁。
最终,萧应离把所有成了亲、定了亲的天罡卫都问了一遍。
终于轮到许昭被叫去了。
因为已经知道殿下把自己叫来是要问什么,所以许昭并不紧张。
可是正因为知道,所以他越发的好奇那个白玉把件最终的归属,心里如同猫抓一样难耐。
可惜他不是像秦骁那样的话痨。
憋得再难受,他也不会主动开口去问殿下。
于是,他就听把自己叫进来的殿下问起了自己的亲事:“我记得,你在来边关之前就已经定亲了?这次回去待了那么久,把亲事办了吗?”
亲事自然是不可能办的。
许昭之前是因为受伤留在济州,又是跟父亲一起假死避开王家的人,回了母亲的娘家,就算伤好了也不能高调现身。
许昭道:“但属下的未婚妻来找过我。”
因为两人是青梅竹马,早早就定了亲,所以未婚妻偷偷来照顾他,在他伤好之后,两人还乔装出去,悄悄逛过两圈。
这不外乎就是未婚夫妻的一些相处。
听过两个属下的私下交流以后,许昭已经大概知道殿下想问什么,于是不等殿下问,他就自己先说了。
然后,他便见到自家殿下像是觉得他的情况没有什么参考性,面露可惜。
许昭便懂了,殿下的情况显然不是青梅竹马这种有感情基础的类型。
而除去这种从小就有感情基础的,世间的男女之情,大多是从定亲开始。
不光是问自己的亲卫,就是新年那时,萧应离在城墙上问皇兄当初跟皇嫂如何定情,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答案。
双方相看,先定了亲,然后才是日常相处,互送礼物。
本来作为弟弟,他在景帝跟先皇后定亲以后,应该起到的就是在他们中间传递信物,并在两人见面的时候跟在他们身边,成为这对未婚夫妻自由见面的掩护的作用。
可惜他跟兄长的年纪差距太大,在景帝定亲的时候,大齐的厉王还是个奶娃娃,甚至不满一岁。
他真正起到的作用,只有在兄嫂成婚的时候,作为压床童子给他们压过床。
“这是民间习俗,让聪明可爱的幼童在婚床上先滚过一回,新婚夫妇就能够生出同样可爱的孩子。”景帝在城墙上,负着手怀念地道。
他跟先皇后鹣鲽情深,在成亲之后,两人确实实现了这个愿望,生了一个跟弟弟阿离一样粉雕玉砌、聪明可爱的孩子。
那是他的长子,也是他曾经寄予厚望的、想要给大齐的江山培养的继承人。
可惜这个孩子没能活下来,一场高热便将他从自己这里夺走。
而他的妻子也没有与他白头偕老。
两人成婚不过十年,她就离他仙去,从此后位空悬。
因着弟弟问起,景帝还在新年这天感怀了许久,然后觉得弟弟有这疑问反常。
于是追问他是不是刚才在宫宴上已经相中了王妃的人选。
厉王结束了回忆,对许昭挥了挥手:“你出去吧。”
许昭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问那个白玉把件的去向。
第 235 章
京城, 皇宫内。
景帝又再次回到了刚登基时的样子,励精图治,精力十足。
下朝之后被在御书房召见的朝廷大员, 到晚膳时间都不曾断绝。
帝王雄心壮志得酬, 步子迈得很大。
春耕、春闱、开矿、练兵、收归土地、摊丁入亩、安置流民……
还有现在他在跟帝师胡绩谈的建立学宫, 改变选吏制度。
等到他忙完之后, 秦太医才找到空隙给景帝请平安脉。
景帝的身体已经大为好转,所以才能支撑他如此高强度运转。
“如何?”景帝笑着看给自己把脉的秦太医,“朕感觉现在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晚上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难以安眠,应该是本源恢复, 身体大好了吧?”
“回陛下, 确实如此。”
秦太医收回了脉枕,对景帝说道。
朝堂梳理通顺,一切向好发展, 帝王的心情舒畅, 政令通达, 如臂使指, 当然就不会再像从前一样郁结于心,暴躁难眠。
“可即便是这样, 也要劳逸结合, 不能只顾社稷, 透支龙体。”
“朕明白。”景帝颔首,“朕不会只顾着忙于政事, 也会每日去演武场, 放松筋骨。”
这些时日厉王不在京中,他也没有放下武艺, 感觉身体的沉重又再去了不少。
想来等弟弟回来,自己就能真正跟他酣畅淋漓地打一场,再不用他像先前那样相让了。
“还有一事,”景帝问道,“秦院正,你实话告诉朕,朕什么时候可以再有皇子?”
他拿着陈松意给他的锦囊,反复揣摩着纸条上的另一个时间,大概从其中揣摩出了一丝真意。
如果是如自己所想的那样,那个时间就是大齐江山的继承人诞生的时候。
那么难怪老师会想到了也没有直说,毕竟后宫中几年都没有皇子皇女诞生,这肯定是帝王的问题。
迎上景帝意味深长的目光,秦太医也早有准备。
他对景帝道:“陛下过去几年膝下都没有再添子嗣,是因为本源亏损。等调养好之后,自然可以再育龙嗣。”
秦太医在说这话的时候垂着眼睛,脸上没有表情起伏。
单纯的陈述事实,也不会叫景帝不舒服。
秦太医说完,抬头看了帝王一眼,又道,“其实子嗣多寡,也是陛下本源是否强健的表现。按照臣与游院判的判断,陛下的身体在春天就能恢复得差不多了,若是临幸后宫,应该也能很快传出喜讯。”
景帝等待着他的“但是”,果然秦太医继续道,“但臣跟游院判都觉得,陛下正准备开启千秋大业,正是繁忙的时候。人的精力又有限,陛下要忙于国事,最好还是少去后宫,等本源完全恢复,再考虑孕育龙嗣不迟。”
景帝想着两年后的那个时间,盘算着自己便是这一年不去后宫也没有什么。
原本他流连于后宫,也只是因为心中烦闷,不得宣泄,如今壮志得酬,确实不用再像从前一样靠着纵情声色来自我麻痹了。
于是,他便答应了下来:“好,朕听你的。”
秦太医老怀欣慰,自己一个人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什么分量,但是加上游院判,就立刻不同了。
他告诉景帝自己会再调整药方,等再吃完几剂,就可以彻底先停了。
等游天回来两人再合计如何给帝王安排日常的调养,然后便告退了。
景帝起身,他不打算临幸后宫,于是便想着今日是去淑妃处,还是去贤妃处用晚膳。
正想着,太后身边的徐嬷嬷就来了。
“参见陛下。”
徐嬷嬷来到御书房,给景帝行了一礼,然后说道,“太后娘娘让奴婢请陛下过宫一叙。”
景帝深吸一口气,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该来的还是会来。
母后能等这么久才来召自己过去,已经是很能忍了。
他于是对钱忠吩咐道:“御膳房做的那几道新菜,让他们做了送到太后宫中去,朕今日便在太后宫中陪她用膳。”
帝王指令下去,御膳房立刻便忙碌起来。
很快做了先前那几道受帝王称赞的菜肴出来,送去太后寝宫。
母子之间大概是心有灵犀,太后也让御膳房准备了几道帝王喜欢的菜。
席间,她对这几道新菜称赞有加,还让长子多吃一些。
用过晚膳,母子二人又在冰雪未消的花园里走了一圈。
太后问起了景帝最近的政务,叮嘱他励精图治的同时要保重身体。
所谓先礼后兵,铺垫到这里,也该谈正事了。
等回到寝宫中,宫人奉上了茶,周太后便提起了自己今天把他叫来的真正目的:“算起来,你弟弟离宫都有半月了,连去封陵他都没有回来。”
景帝正色道:“开山采矿这件事,厉王比谁都要熟悉,而且谈到冶炼金属,也只有他跟他封地上的那些工匠才最擅长。冀州离他的封地远,朕才让他带着游院判一起去,开起矿来事半功倍。”
顿了顿,他又道,“母后放心,应当再有一段时日他就回来了,不会错过你的寿辰。”
周太后端起了茶杯,用杯盖撇去浮沫:“哀家知道,你让他去都是为了国事,如今哀家问起,也不是为了让你把他召回来。”
景帝看她饮了一口茶,又将茶杯放下,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随后看向自己,“他身为大齐的王爷,要以国事为重。但他的亲事,你身为兄长,也是要多为他打算的。
“除夕宫宴上,他可是已经看过哀家跟永安侯给他选的人了,结果年初二他就离开京城,也没留下什么话。
“隔一个月再回来就要春闱了,接着就是哀家的寿辰。若是不在哀家的寿辰之前定下,那哀家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他成亲了。”
说到这里,太后顿了片刻,才又道,“皇后去得早,哀家身边也没有个可以商量的人。好不容易有了永安侯,可她现在又要修复大阵,哀家都不能召她进宫,只能来问你——皇帝,厉王的亲事到底要怎么办?他在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
景帝迎着太后殷切的目光,看得出她是真的忍到极致了。
殿中安静了片刻,景帝这才艰难地道:“阿离他有自己的想法。”
“他有什么想法?”太后撑着矮几,向前倾身,“他说了吗?”
景帝硬着头皮道:“他说了。”
就在除夕夜,在宫宴散去以后,兄弟二人站在皇宫的城墙上,看着百姓放的烟花,他便听弟弟忽然问起自己跟皇后当初定情的事。
当时景帝就觉得他反常,答完之后立刻反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可是看中了哪家闺秀,大哥给你赐婚!”
景帝是有些激动的——母后千盼万盼,终于要得偿所愿了吗?
结果在弟弟开口回答之前,永安侯府的烟花就占领了他们的注意力。
等到烟花盛放完了之后,他再问起,厉王的神色就明显跟先前不一样了。
“没有。”他摇头道,“还是等解决草原王庭再说吧。”
景帝感到先前他打算说的绝对不是这句话,于是立刻板起了脸,教训道:“成家立业,都是先成家,后立业。你要建功立业,跟你成家有什么关系?不是非要灭了那些蛮夷才能成家的。你成了亲,母后更放心,大哥也一样。”
厉王明显很无奈:“那如果臣弟心仪之人的想法恰好跟臣弟一样呢?”
“你的心仪之人——”景帝原本想要反驳,但是突然捕捉到了重点,心仪之人?他的弟弟有了心仪之人!
一瞬间,帝王板着的脸就变成了满面笑容——
好啊,他们盼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他开窍了!
然后他才注意到这句话里的另一个重点。
景帝当即忍不住道,“这可不是你的借口,谁家姑娘会跟你一样有这种想法。”
说完,他就在弟弟的目光下想起了方才看到的“山河永固,国泰民安”八个字,还有那由烟花图案组成的写意山河图。
有的,确实有人跟他是一样的。
永安侯。
景帝面前浮现出自己亲封的永安侯的身影。
虽然大部分时候她的性别都会被她的能力所掩盖,但这依然改变不了她是个生得很好看的姑娘的事实。
甚至在她人生的前十几年,大部分时间都是作为大家闺秀而被教养的,在京中也有贤名。
只是这两段人生过于割裂,让人看到她现在的时候,总会忘记她的从前。
一想起她从前跟京中的其他闺秀没有什么不同,景帝就觉得自己的胞弟对她的心仪很合理了。
虽然有些猝不及防,但仔细想想,她确实是阿离会喜欢的类型。
在远处传来的烟花零星绽放的声音中,景帝下意识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后者在这个时候倒是坦荡,没有对他有所隐瞒,“我在梅园,她来找我,我就发现在我眼中,看她与看别人不同。”
这都叫什么事啊?景帝想道,纯属于母后让人给你做媒,你却看上了媒人。
母后的心愿实现了,但却没完全实现。
可是很快,最擅长权衡利弊的君王将永安侯跟其他厉王妃的人选放在一起比较,就觉得如果弟弟能娶了她,就比去娶谁来平衡局势都要好。
这不光是因为她是他的心仪之人,还因为她的身份。
像这种由世外高人教出来的弟子,都是很难为利益动心的。
如果能跟自己的弟弟成就姻缘,那景帝觉得大齐之后四百年,自己都不用担心了。
那还犹豫什么?没什么可犹豫的,赶紧赐婚。
“不能赐婚,皇兄。”
厉王看透了他心中所想,直接说道,“或许旁人都可以,但她不能。”
身为军师,她已经足够为自己这个主公跟这个天下卖命。
如果还要搭上姻缘自由,被强制婚配,萧应离稍稍换位一下都觉得不愿意。
“而且我也不希望她是因为这样跟我在一起。”
他说,“我更希望她是同我一样,因为情之所至,所以想要与我成亲。”
“那你要朕如何?”
景帝问道,总不能是告诉了他,却要他什么都不能做。
厉王笑了一笑,显然是想好了。
他道:“她是要跟我一起去边关的,所以皇兄只要别给我赐婚,也别给她指婚就行。等灭了草原王庭,实现了她心中所愿,臣弟或许就可以让她考虑考虑婚姻大事,考虑考虑我。”
景帝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这样是最好的。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他会觉得怎么有女孩子可能会不喜欢朕的弟弟,可永安亭侯就很难说。
因为想知道弟弟有多少把握让母后喝上这杯媳妇茶,所以景帝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你觉得永安侯对你有没有……”
“不知道。”厉王坦诚道,“皇兄说你给皇嫂送礼物的时候,皇嫂会很开心。我也有送,但我看不出她收到我的礼物时,跟收到你的封赏反应有什么区别。”
景帝:“……”
厉王:“反正皇兄先替我保密,母后那边也别说,左右后天我就要去冀州了,母后也找不到我。”
所以这压力一下就落到了朕身上。
景帝结束了回忆,看着眼下麻烦的境况,既要能够说服母后,又要能够为弟弟保守秘密。
“皇帝?”见他不答,周太后又再唤了一声。
景帝只能说道:“厉王有心仪之人了。”
“真的?是哪家的姑娘?他跟你说了?!”周太后的反应跟景帝当时一样,初闻都是先忍不住笑开了花,接着便道,“赐婚啊!你怎么没有赐婚呢?不必等哀家的寿辰!”
听到小儿子有了心仪之人,周太后此刻甚至把先前的所有权衡都抛在了脑后。
她根本不在意这个姑娘的家世,不在意小儿子迎娶了这个姑娘能不能稳住局势。
人生天地间,独生独来,独死独往,唯有心仪之人能够伴你走一段。*
尽管他们也常会离你而去,可是哪怕只有这短暂的相陪,也能让人凭着回忆走下去。
“他是在宫宴上意识到的。”景帝说起自己打好的腹稿,一边说一边观察母后的神色,“他说他看那个姑娘的感觉,跟看母后安排的那些王妃人选不同。”
周太后“啊”了一声,那就不是她安排的人选了。
景帝:“那姑娘的家世他没细说,朕听他的意思像是在边关认识的,她帮过他,但人家姑娘还不知道他的心意。那姑娘恨极了草原人,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灭了草原王庭,让他们不能再犯边。”
周太后傻了。
“所以母后,”景帝向前坐了一些,对着周太后道,“赐婚是不能赐的,人家可能根本想不到阿离的心意。侧妃也是不能纳的,边关女子性烈,否则阿离可能这辈子都娶不到心仪之人了,要怎么样还是要由他们自己来……”
后面的话,周太后听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呢?
她一时又喜又悲。
喜的是儿子有喜欢的人,而且非常认真,悲的是人在边关,儿子偏偏要回到京城之后才开窍。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喝到媳妇茶?
如果真的要等,踏平了草原王庭,他们才会在一起……
周太后定了定神,那也不是完全不行。
她不觉得自己的儿子做不到这一点,破了草原人的龙城,占据了那里,直接在那儿迎亲,也能让那个姑娘有生难忘……
不对不对,她怎么被儿子绕走了。
在那里迎亲,可就是把他的封地挪到那里去了!
“唉……”周太后扶住了额头,然后在景帝跟徐嬷嬷着急之前又放下,对着长子道,“母后明白了,就是先前白忙活了,永安侯还给看了那么多个合适的。”
——这不是白白耗费了她的心力吗?
还有,如果这些不摆到台面上来,周太后不会觉得不娶这些人选有什么问题。
可是现在经过了分析,她便知道若是不娶反而麻烦。
小儿子本来是最好的人选,但他不能娶了。
这些选出来的闺秀却是不适合婚配给景帝的几个皇子的,尤其现在还没立太子呢!
太后盯着长子:“厉王不娶,那你打算怎么做?”
景帝道:“还有几宫主位空着……”
他说着见到母后看自己的眼神,立刻道,“儿臣是想好了,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但这绝不是因为儿臣贪图美色!”
“你自己有分寸就好。”
太后道,然后觉得心累地挥了挥手。
没有小儿媳人选的时候,她巴不得把天下最好的姑娘都送到幼子面前,让他从其中选择良配。
当幼子心中有了人以后,她又要操心他能不能得到人家的心,让自己看着他娶妻生子。
果然还是要等永安侯手上的事务结束了,把她招进宫来问一问她,自己心里才安稳啊。
周太后想道。
……
被惦记的人在宫外,并不知道太后想召见自己。
封陵之后,一切都上了轨道,正常发展。
陈松意又恢复了新年之前的忙碌日常。
她忙着跟工部衔接,修复京城大阵各处损坏的地方。
整个阵法如果不是她跑了那几日,完整地画了下来,此刻也不能复原。
要修复如初,不仅要重塑建筑,很多地方还需要符文加固。
这个时候,在容镜师兄给她的那本符文书上学来的符文就派上了用场。
除此之外,陈松意还要兼顾自己的修行,继续积攒真气,冲击下一境。
老胡屯田方面的问题大多数容易解决。
在几次之后,他干脆带着陈父往司农寺跑了。
这对来了京城以后,除了在侯府里侍弄两块菜地,种些蔬菜以外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的陈父来说是件好事,日子一下就不空洞了。
游天不在府中,御厨回了宫。
厨房便成了陈母的天下。
她在厨房里变着花样给所有人做吃的——不光是像女儿这样天天在外面跑的,还有像儿子那样准备春闱,脑力消耗大的。
备考的压力一大,所有人就吃得更多了。
等到了二月初七结束闭关出来的时候,所有人竟然在压力下还胖了一圈。
而陈母也终于有了机会施展手艺,为长子考试准备食物。
她亲自做了给他们考试时吃的干粮,做了好几种口味的饼,哪怕放冷了带进去,吃的时候只要拿在火上烤一烤,就会重新变得又软又香。
开考的时候还是春寒料峭,在考场里要是能喝上热汤暖暖身子就更好了。
汤不能带进去,陈母也想到了做法。
这还是她从前挑着担子去镇上做吃食买卖的灵感。
先将蔬菜压干了切碎,再把各种煮熟的汤料一起磨成粉末,一股脑装在壶里。
要喝汤的时候,只要将热水倒进去摇晃一下,一碗热汤就出来了。
这方子独具匠心,在给要去参加春闱考试的陈寄羽用上之前,就被陈松意要走了。
二月初九,春闱。
同秋闱一样,参加会试的举子要提前一天出发,在二月初八晚上就前往贡院点名。
会试跟乡试考的题型一样,都是三道四书题,四道五经题。
第一天要作一共七篇八股文。
前面第一天考试就直接决定成绩。
后面二月十一日第二场,二月十三日第三场,考应用文跟策论。
“放心。”从侯府出发送他们去考场之前,赵山长说道,“这次是付大人做主考官,他是庶吉士出身,典型的实干派,这次又是他第一次主持春闱,肯定占有极大的话语权。这次反而不用讲求文采风流,只要脚踏实地,言之有物,就有机会取中。”
先前在最后冲刺的时候,他采取的是高压手段,到了真正入考场的时候反而放松了。
这招就是典型的欲扬先抑,让他们先重视,最后再给予信心。
像他带出来的这些学生——包括陈寄羽在内,如果是在王次辅这样的主考官手里,肯定会被嫌文采不够,但是遇上了付大人,就是对上他的风格了。
马车上,樊教习也提着个考篮,准备这一次跟着一起去考一场。
他在考取举人以后,就因为对搜身这一环节有心理阴影,没有再考春闱。
后来他做了沧麓书院的教习,又年事渐高,便没有再打算来京城。
这一次嘛,算是被赵山长说得心动,而且来都来了。
“都到贡院门口了,总要去考一回。”樊教习老神在在地道,“而且春闱又不用像秋闱一样要毫无尊严的搜身,考一考也没什么。”
于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他就提了个考篮跟着一起来了。
贡院外的长街上灯火如龙,仿佛又回到了秋闱的时候。
侯府的马车停下,陈松意扶着两位先生下了车,见到来考会试的人跟江南贡院外一样多。
只不过长街上不像在乡试的时候一样寂静无声,而是人声鼎沸。
盖因来考会试的人都已经有了举人的功名在身,就算这次考不上,回乡也可以做个乡绅。
第 236 章
大齐科举取士, 乡试三十取一,会试三十取一。
而只要通过会试,殿试就不会被刷下。
可以说, 会试就是他们十年寒窗苦读, 一朝鲤跃龙门的最后一关。
很快, 礼部的贡院传出鼓响, 有经验的人立刻便叫道:“点名要开始了!”
于是原本本天南地北、在礼部贡院大门外各自成群的举子们就都停下了交谈,准备排队点名。
沧麓书院这一行因为有樊教习跟他们一起进去考,所以看着像是仍有师长带队送他们到最后。
一回生二回熟, 再加上最后一个月时间又在侯府里模拟了不知几次,要考试的十几人已经再也提不起半点紧张了。
目送他们进去的陈松意跟赵山长看着他们逐渐被点到, 消失在贡院大门中。
入场的那么多举子, 不是每一个陈松意都认识,像林詹跟姜致,因为她蝴蝶翅膀的扇动, 所以提前参加了这一届的科举考试。
而跟他们相似的人在这些进入考场的人群中, 又不知有几何。
她不知道他们当中还有哪些未来要名留青史、叱咤风云的人物, 只是看着这场群星璀璨的会试, 有种等待了这么久,这一天终于来临了的感觉。
皇宫中, 景帝站在高处, 背在身后的手掌中握着那张写有春闱日期的纸条。
望着长街上灯火流动, 他同样在期待着这场春闱能给自己、能给大齐选拔出怎样的栋梁。
春寒尤峭,又是一整天最冷的时候进入考场。
所有举子一进号舍, 都把考篮里的油布门帘拿了出来, 挂在了门口挡风。
沧麓书院的众人穿着保暖的衣服,一进来就迅速地布置好了考舍, 然后合衣而眠。
赵山长的训练在这个时候就体现出了作用。
他们对这个环境太熟悉了,跟家里一模一样。
在其他人都还在准备的时候,他们已经利落地铺设好了一切,倒头就进入了梦乡,养精蓄锐,等待天亮考试。
天亮,发卷。
所有人都醒来,准备吃东西。
考舍里的炉子生了起来,大多数人都是带了馒头在火上烤一烤,再把壶里的水加热,就对付一顿。
而沧麓书院的众人却不同,他们所在的考舍在考场里是分散的,在加热水的时候就已经在烤饼了。
烤饼的香味从各个方向传出来,传到旁边甚至更远处的考舍里。
原本在一边啃馒头、一边等水开,还在看着题目的考生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香味,顿时觉得自己手里的冷馍索然无味。
“好香,是哪个家伙带了这么香的饼进来?!”
“这个味道……好像是酱肉,好香……”
陈寄羽醒来得早,炉子上的水很快就烧开了。
他提起水,倒入了自己带来的壶中,然后盖上盖子摇晃了几下。
壶底的汤料粉末顿时就融化了。
盖子一掀开,汤的香味就散发了出来。
陈母在里面不光放了香菇磨成的粉末来提鲜,还加入了女儿先前从西域商人那里买来的香料。
富有层次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喝上一口,暖意就从舌头一路滑到胃里,一下就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本身先前的饼香飘出来就已经够扰人心神了,再加上盖子一掀飘出来的热汤香气,叫离这些考棚近的考生顿时都魂不守舍起来——
这是什么味道?还有人在考场里做饭?太香了!
就连站在考舍外负责巡查的军士闻到香气都被勾起了腹中的馋虫,忍不住朝香气传来的方向看了几眼。
幸好,这种折磨没有持续太久。
在沧麓书院的众人吃完早饭以后,酷刑就结束了。
坐在他们左右号房的考生重新定下神来,好好做题,心里有一个地方想着,等回头一定要看旁边坐着的是哪里来的家伙,他们的干粮又是哪里买的。
——考试时间还有两天,自己少不得也要去买上一些!
因着京城是自己的地方,侯府离贡院又不算太远,陈松意跟赵山长送完人以后也便不需要在贡院外面等。
赵山长回府睡了个好觉,陈松意则画了几张符,在兄长跟学兄们住的三个院子里布置了一个临时的聚元阵。
等他们考完回来,在院子里休息,就能够尽快地恢复精力。
因为这个阵法只需要运转几天,所以她没有用玉石,而是直接在黄纸上画了符,然后埋在各个方位。
第一天考完,沧麓书院的一众学子都觉得还算顺利,都提前了一些离场。
早上受了他们一顿香味攻击的左右前后方考生本来想等交卷之后再到外面去堵他们,结果却发现他们走得比自己早,根本堵不到。
陈寄羽交完卷,提着考篮出来,在外面跟大家会合了,就见到樊教习比他们不知早多少离场。
他早已经在外头跟赵山长一起站着,一边交流这次的题目,一边等着他们出考场。
他是真的进去体验一次春闱,实践一番赵山长这些年总结出来的科举经验。
比起这些学生来,樊教习更没有心理负担。
而陈寄羽他们哪怕有秋闱的经验,又比樊教习年轻,考下来这么一场,精力还是大大消耗。
等一回到侯府,所有人都是吃完饭洗漱一番,倒头就睡。
说来也奇怪,一觉醒来,大家都觉得精力恢复得比秋闱的时候要快多了。
纪东流的感觉最明显,他总结道:“一定是因为被先生训练惯了,又有陈伯母做的菜补充体力。”
不管怎样,众人精力恢复,隔一天便又精神抖擞地投入了第二场,接着又是第三场。
三场考完,与他们同场考试的举子也没有找到旁边的这些家伙吃的那些干粮究竟是从哪里买来的。
二月十三,春闱正式结束,所有人回到家里都睡了个天昏地暗,等到起床都是第二天了。
大家一时间都空了下来,要再等十来天,才是二月二十七放榜日。
这中间空余的十几天,来了京城几个月的众人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出去四处转转,看看地动之后重建的京城了。
就算是赵山长,这一次也没有拘着他们。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考都考完了,我这次的任务也已经结束了,还拘着他们做什么?”
陈寄羽也和同窗好友他们一起,去京城周边的景点游玩了几天。
可惜,这些景点在地动中毁坏了不少,要恢复成从前的样子还需要十数年的光阴,现在看来就少了许多乐趣。
京城外最大的变化是棚户区减少了。
流民里身强力壮的加入了采矿的队伍,老弱妇孺则被安排遣送回了原籍。
少了棚户区,就少了他们冬日的时候来京城见到的破败萧瑟。
只是从这一个地方,就看得出大齐在转向兴盛。
跟其他人有所不同的是,陈寄羽在春闱之前就已经被当朝首辅榜前捉婿,定了亲。
考完了试,在等待放榜之前,他也是需要去自己的准泰山家的。
在去刘府之前,陈寄羽找到了妹妹,问她:“我要去刘府登门拜访,该送刘小姐什么礼物?”
在他看来,妹妹跟自己的未婚妻一样都是在京城长大的千金闺秀,自己去她家应当送她什么,妹妹是最清楚的。
可是陈松意对第一世的这些闺秀喜好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而且她跟谢家短暂定亲,谢长卿与她也是不常见面,鲜少来往,更不用提互送礼物了。
若是她送东西给重要的人,那倒简单,只要送有用的灵符,能够保护他们的利器就可以。
但这不能作为兄长的参考。
她只能道:“我不清楚,等我找人问问。”
然后,她便召来了况管家。
等问清最近京中的流行之后,她才给兄长准备了几个选项,让他去那几个铺子里亲自挑选了时兴的礼物,登门的时候送去给未来嫂嫂。
对准女婿上门来拜访,刘相很是开心。
他留下了陈寄羽在家里吃饭,然后又带他去了书房,翁婿二人好好地交流了一番。
二月二十七放榜,三月初一就是殿试,亲事就定在三月初二,真正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不管准女婿到时候是取中了第几名,只要是中了进士,这场婚事都能算风风光光。
不过这名次没有嫌高的,当然还是越前越好。
刘相是对他能通过会试毫不怀疑,会试考第几名不重要,乾坤未定,要到殿试才是定下三甲名次的时候。
要论起对殿试应考的了解,自然是身为首辅的他更有经验。
对着准女婿,刘相也算是不吝惜经验,除了没有透题,该教的全都提前教授了。
转眼,时间来到了二月二十六日,放榜前。
陆掌柜登门,代表江南会馆,向着赵山长发出了邀请,希望他们到重建完毕的江南会馆来吃一顿宴席。
因为在他们刚来京城的时候,江南会馆就对他们有着相助之谊,而且在会馆中住的那些日子,陆掌柜跟大家的关系又都很不错,所以赵山长就接了请帖,答应了下来。
陈松意忙完回来,正好赶上。
她想了想,就让人备了马车一起去了。
到了晚上,重建完毕、迎接新生的江南会馆迎来了永安侯府的马车。
会馆里很是热闹,显然今日重新开张,收到邀请的客人不止沧麓书院一行,不过得陆掌柜亲自站在门口相迎的就只有他们。
见到陈松意跟赵山长、樊教习从同一辆马车上下来,陆掌柜更是喜笑颜开。
在同两位先生打过招呼之后,他才单独向着陈松意笑道:“永安侯亲至,江南会馆真是蓬荜生辉。”然后抬手道,“大家快请进!”
第 237 章
一进会馆, 那种热闹的气氛就迎面扑来,比起过年的时候还要再热闹几分。
江南会馆在京城的地位不同,今日重建, 除了邀请江南几省的富商, 还邀请了京城其他商会的代表。
新年之后, 京城的商业贸易就在朝廷拿出的几样东西下变得兴盛起来。
不管是那种特殊的灰浆, 还是性质出众的金属,对商人来说都是非常有诱惑力的。
要增加产量,在整个大齐推行, 就不能只是由皇室拥有,更应该借助民间商会的力量。
现在这些东西被生产出来可以先供战事, 但是以后就可以推向民间。
——他们就是奔着以后来的。
除了这些商人的身影, 陈松意还看到了许多江南籍的举子。
明日放榜,今天他们之间还没有民与准官员的区别,甚至在这些背靠大商会的大商人面前, 寻常举子的地位还是要低一些的。
陈松意走在赵山长身旁, 见到自己等人一进来, 这许多大商人的目光就聚集在了自己身后的兄长跟各位学兄身上, 吸引了最多目光的还是她的兄长。
她顿时领悟到了另一重可能——今日这些家财丰厚的大商人在这里,是不是也有想趁着放榜前的最后时间, 选定目标, 来个榜下捉婿?
她猜的八九不离十。
因为她的兄长跟身后的这些学兄当中有好几个“颇有姿色”, 所以一路引来的目光最多。
到后面才有人认出她来,意识到她的身份, 又注意到最受他们看好的那个举子跟她轮廓有几分相似, 应该是她的兄长,这才熄灭了捉陈寄羽为婿的念头, 转为看旁人。
刘相招他为婿的消息还没有流传开来。
他们并不是因为知道当朝首辅已经提前下注,而是因为想到他是永安侯的哥哥。
兄凭妹贵,考中进士以后他要谈亲事,有大把的选择余地。
目光多半是不会落在他们商户人家上的。
见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减少了,陈寄羽还没有什么感觉。
陈松意却稍稍落后两步,来到了兄长身边,对他说道:“幸好今日我跟着来了。”
听见妹妹的声音,陈寄羽低头看她,就听在身旁的妹妹说道,“不然他们为了抢大哥你当女婿大打出手,消息传到相府,让嫂嫂误会了可如何是好?”
“什……”
陈寄羽猝不及防,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是为什么。
他看向其他同窗好友,他们没有这么敏锐,被看了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见到这几日在外游玩认识的其他江南举子,都在高兴地同他们打招呼。
很快,陈寄羽在人群中也看到了林詹跟姜致。
林詹年纪还小,姜致已经娶亲,所以他们两个没有这样被人捉婿的困扰。
在见到沧麓书院一行也来了以后,两人原本想要上前来打招呼。
可是见到陈松意,就又定住了脚步。
江南会馆邀请他们来参加宴席,不是让所有人都坐在一起,是给他们分好了各个院子、各个厅。
如果没有陈松意在,那他们两个过来还算合理,可是她在,那他们那个院子就等于是永安侯府的规格了。
两人于是站在原地,远远地点了头便算见过了,没有跟着过来。
陆掌柜给他们安排的还是他们先前住过的院子,宴席设在他们就在这里的时候常去的那个厅。
赵山长笑道:“今日算是故地重游了,陆掌柜有什么要忙的就去忙吧,我们自己在这里就可以。”
陆掌柜却道:“那哪儿能啊,今天我最重要的客人就是赵山长你们。”
本来是还有其他客人同等重要的。
可今日有了永安侯加码,其他客人就由其他掌柜去招待吧。
他带着他们去转了转重新修好的院子,顺便向在风水布局方面显然也很有造诣的陈松意请教了几句,记下了有几处格局可以改动。
等到开宴的时候,他依然留在了这个厅里,满面红光地与众人同坐一席,推杯换盏。
江南会馆的宴席向来是很不错的,大家住在这里的时候就已经觉得很无可挑剔了。
这次会馆重新开张,举办宴席迎客,显然下了血本,又不知从哪里挖来了厉害厨子,叫尝过了宫中御厨手艺跟陈母做的菜的众人都感到惊艳。
“可惜啊,游神医没有来。”陆掌柜向陈松意敬完了酒,遗憾地道,“上回我请他出手医治的朋友现在已经全好了,可以下地走动了,今日他还想当面向游神医表示感谢的。”
“医者父母心,病人能好起来,对小师叔来说就是最好的谢礼。”陈松意道,“小师叔不在京城,不如就这样,陆掌柜代你的朋友表示感谢,我带小师叔喝了这杯。”
“哈哈哈哈!好!”陆掌柜高兴地与她碰杯,喝完之后,才对桌上的其他人说道,“今日会馆重新开张,各位不如今晚多留一阵,等到会试名次出来再走?”
话音落下,当即便有人笑道:“陆掌柜还没喝几杯,怎么就糊涂了?放榜是明日的事,今晚我们就算留在这里通宵,也是没这么快出的!”
“是啊,哈哈哈哈,要是今晚就出名次,我们留在这里又何妨?若是会元今年花落在江南,那就给江南会馆重新开张再添一份彩头!”
不过会试第一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旁落过,都是横渠书院夺去,今年想来也不例外。
横渠书院有像谢长卿那样的第一人,会元今年想来也还是他们的。
陆掌柜笑而不语。
陈松意见了他的神色,知道他提到此事定然不是无的放矢,难道今晚真的能够见到名次?
她不了解会试的规则,于是看向了赵山长。
赵山长接到她的目光,果然点头,笑着解释道:“虽然是明日放榜,但是今晚就会开始填榜了,只要安排了人在礼部贡院,在他们抄榜的时候就能看到名次。”
嚯!桌上的年轻人哪里懂这些门道?
见到陆掌柜脸上的笑意更深,显然就是有安排人在礼部贡院,今晚便能提前把名次报出来。
江南会馆重新开张,可不是随便挑个日子的。
把江南籍的举子都邀请过来,也不是乱安排的。
“留留留!陆掌柜盛情难却——先生,我们留下吧?”
虽然只是提前一晚知道,但那也少了最后一晚的胆战心惊啊!
而且在他们江南人士的地盘上分享高中的消息,不管是荣光也好,刺激也好,都大大翻倍。
“行,依你。”赵山长抚着胡子点了头。
他对这些规则这么熟悉,怎么可能不知道陆掌柜今日的安排?
不过是一直没说,等到现在才让陆掌柜自己来给这个惊喜。
陈寄羽则是又想起了方才那些朝他们投来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了妹妹。
陈松意也正好看向了他。
兄妹二人的目光一对上,心中同时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商人果然是世界上最擅长捕捉时机的一群人。
明日放榜,今日有门道提前得知名次的却不只是江南会馆。
其他会馆——甚至各地举子聚会的酒楼都已经做好了准备,等贡院一填榜,就把上榜的名单立刻传回来。
江南会馆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了深夜,与重开之前的清冷黑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宴席上,众人搬出了各种玩法,投壶,行酒令……时间在欢聚中渐渐滑向了深夜。
尽管一夜不眠,可所有人都十分精神。
不管是等着会试名单的举子也好,还是等着他们上了榜,准备榜下捉婿的豪商也好,都异常亢奋。
三更,贡院开始写榜。
所有考官都聚集到了贡院大堂,开始按名次拆中试的考卷,拆开一份,校对一份,最后上名。
堂中的灯火辉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开始上名的榜单上。
写榜的规矩是从最后一名开始写,这次的最后一名前面的序号是四百八十一,显然这次春闱大考一共取了四百八十一人。
“四百八十一……”付鼎臣喃喃地念出了这个数字。
这在历次的科举取士当中,都算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
要知道在前朝刚刚开始实行科举制度的时候,一次取士往往只取二三十人。
在科举兴盛的本朝,一次往往也就是取三百人左右。
四百八十一人,这里面会出多少国之栋梁?
付鼎臣坐在椅中,清矍的面孔被火光照亮,眼中写着期待。
当最后一名被填上去以后不久,在贡院外等待的人就收到了从里面传递出来的纸条。
等在这里的几家跑腿收到纸条,仔细看了一眼,立刻朝着不同的方向跑去。
江南会馆,已经过了精力最旺盛的时刻,各厅现在都安静了下来。
众人有些焦灼地等着随时到来的喜报,不时就朝着门的方向看一眼。
终于,在不知看到第几眼的时候,一个人影从外面跑了进来。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进来就立刻高声报道:“喜报!今科第四百八十一名——”
所有人听到“四百八十一”这个数,都立刻反应过来——
这次是一共取了四百八十一人,人数比起往届来要多了超过二分之一。
另外几家会馆、酒楼也在上演同一幕,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看这开门红是落在哪里。
江南会馆的报喜人用洪亮的声音报出了今科上榜的第一个名字,“——陈桥县举子陈蔚!”
“啊!”听到自己的名字,作为林夫子所教授的学子中唯一一个考过乡试,又跟着赵山长来了京城的陈蔚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得语无伦次,“是我!先生……我中了!我中了!”
第 238 章
“恭喜!陈兄!”
“这第一个开门红就花落我们沧麓书院, 哈哈哈哈哈!”
准确算起来,陈蔚并不是沧麓书院的人。
他出自陈桥县县学。
但是现在没人会在意这点小细节。
他从离开江南开始就跟沧麓书院的众人混在一起,不是也是了!
“恭喜恭喜啊, 山长!”
陆掌柜同样对着赵山长高声贺喜。
取中了就是准进士, 甭管是四百八十一名还是第一名, 反正最终定名次的是殿试。
第一个取中的就是他带来的学生, 好兆头!
“哈哈哈哈……好,好!”赵山长抚须而笑。
带着同窗的得意门生上京赶考,如今他考中了, 自己也算是没有辜负同窗好友。
陈蔚很开心,厅中的众人一个两个都替他开心。
陈蔚的家境也没有很好, 顶多是比之前的寄羽强一些。
他们陈桥县可能就是这样, 竹门更容易出贵子。
这一次如果不是山长包了船要带他们一起来京城,他一个人要凑齐路费来是有些艰难的。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取中了, 不用三年后再来一次。
这实在是太好了!
在众人当中, 陈蔚最相熟的就是陈寄羽。
不只是因为两人同姓, 更因为陈寄羽在县学求学的时候, 他们就是同窗。
“寄羽!我——!”
陈蔚忍不住走到了他面前。
他自知水平不如他。
在这一桌人当中,其实他是最没有把握的。
见他激动得眼眶都红了, 陈继羽也起身握住了他的手。
“你做到了。”他温和而坚定地鼓励道, “可以写信给夫子报喜了!”
陈寄羽真心实意地为他高兴。
不过说实话, 刚才听到报喜人说出“陈桥县举子陈”这几个字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 还差点紧张地站了起来。
第一个名字一出来, 守在贡院外的报喜人便立刻回来了。
之后第二次,就要等后面的名字再上榜, 集齐几个再跑一趟。
不过各家在贡院外都安排了两波以上的人交替来回。
所以当第一个出来以后,后面的也就快了。
因为这个开门红,江南会馆里一派喜气。
而跟这些充满期待、充满欢喜的学生相比,樊教习就不同了。
尽管这次春闱他也去考了一回,但他看得比学生们透彻。
学生们有种考上以后就一切都好了的想法,可是樊教习知道,考上了才是考验的开始。
一般家中往上三代都没有人在朝中做官,入了官场,就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去挨。
没有足够的气运,那每走出一步都像是走在火炉上,头顶还没有遮荫。
可以说,走上仕途最开心的就是会试出结果这一天了。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从此光辉无限,前程似锦。
他们这时候不会想到自己的山长也是考过的,还在京城做过官。
最后却站不住脚步,不得不辞官而去。
不过,这其中的艰辛他不会说,赵山长也不会说。
起码这群孩子现在在一起,培养出了极好的同窗情谊,以后到了官场上,也能互相照看。
当然,在樊教习跟赵山长眼中看来,这群孩子当中气运最好的就是陈寄羽了。
只要这次考中,他就跟旁人不同,以后不说是平步青云,也可以说高枕无忧。
第一个取中的名字报回来以后,后面就是接二连三,好几个名字一起。
取士四百八十一,就算每次报三个,也要来回跑好多趟。
京中各大会馆酒楼通宵宴饮,往来报喜的人络绎不绝。
在第一轮江南会馆大声欢呼以后,其他会馆也相继传来了庆贺的声音。
陈松意坐在其中,看所有人一改先前夜过三更的疲倦,都变得精神起来。
随着报回来的名次越是往前,在座众人的紧张就逐渐攀升往了一个新的高度。
等到东方渐明的时候,已经报到了前一百了。
一进入前一百,江南籍举子上榜的频率就变得高了起来。
纪东流得了六十一名,狠狠地松了一口气,接受了众人的道贺。
目前这一桌十几人,以他的名次最高,直到来到四十五名的时候,樊教习的名字出现在了其中。
因为先生的大名对大家来说并不常见,所以当报喜的人来到厅门口,报出樊教习的名字时,众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还是陈松意先对先生道了恭喜,大家才纷纷回神,然后对着樊教习一阵疯狂道贺。
“恭喜恭喜,恭喜樊先生!”陆掌柜的声音在其中最为响亮。
“恭喜你,一试锋芒,等着你三月初一蟾宫折桂,给我们沧麓书院挣下个大名来,哈哈哈!”
赵山长大笑着,拍了拍樊教习的肩。
虽然这把年纪才考中进士,但这又没什么。
而且老师带着学生一起来进城赴考,师生都考上了,也不失为一桩佳话。
进入到前二十的时候,有了姜致的名字。
进入到前十的时候,林詹也上榜了。
可以说,从江南贡院厮杀出来的五经魁首里,就只剩下陈寄羽没有名次了。
在报喜的名单进入前一百之前,他是不慌的。
可是等进了前二十还没有听到自己,陈寄羽放在桌下的手就控制不住地握紧了。
从开始报榜到现在,厅中坐着的十几人,就只有两个确定自己应该取不上了。
可是对他们来说,这次的失败不过是给下一次积累经验,三年之后再来考一回也没什么。
但作为被各方寄予厚望的陈寄羽,他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连带着赵山长脸上的神色都传上了几分焦急,朝厅门外看的频率更高了。
他了解自己的弟子,知道他这段时间的进步。
凭他的水准,应当是争夺不了会元这个名次的,一进前五就悬了。
而现在,报榜的声音都已经来到第八了,还没见他。
难道他这一次没有取中?不可能啊。
赵山长心中焦急着,其他学生的成绩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没理由到了寄羽这里他就猜错。
如果不是看到弟子那紧绷的面孔,他都要忍不住开口问一问松意了。
“肯定在前五,说不定在前三!”
名次已经尘埃落定的同窗们见状,纷纷开口安慰道。
“就是,你先前在横渠书院对上谢长卿都不输的,怎么有理由取不中?我都取中了。”
说话的是先前在乡试的时候排倒数第二考过的,他这一次都得了个三百多名的成绩,以己度人,觉得好友完全不需要担心。
就在陈寄羽接受了他的安慰,继续等着下一个进来报喜的人时,已经晨光初现的厅门口跑来了一个小胖子。他穿着富贵锦衣,手上戴着好几个金镯子,随着他的跑动哐当哐当地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么一个半大孩子跑到他们这里来,所有人都是一愣。
却见小胖子的目光在桌上的人之间一扫,锁定了陈松意。
他脸上立刻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欢喜地叫道:“师姐!”
本来早早算过了兄长的名次,坐在这里安静地陪着等,等着见证他取中的陈松意见了他,脸上露出意外之色:“明宗?”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在漕帮的时候由游天代师兄收徒,成为了陈松意师弟的钱明宗。
听到陈松意叫这个小胖子“师弟”,陆掌柜立刻重视了起来。
很快,他就在脑海中扒拉出了这半大孩子的来历——
钱塘首富钱家的九代单传,漕帮现任帮主的弟弟。
他这一次是跟随着漕帮的船为付大人把后续抄没的一众财物送到京城,还要代替三义帮被诬陷死去的人来接受朝廷的平反。
他也是江南籍的富商出身,来到京城肯定是住在江南会馆的。
因为年纪还小,所以钱明宗一安顿下来,吃完饭就睡觉去了。
结果他睡了一觉起来,会馆里还这么热闹,一问就是江南籍的举子在等会试出结果。
然后再一问,自己的师姐竟然也在,他就立刻奔过来了。
“见过几位先生,各位兄长。”
他先给大家团团行礼,然后坐在了陈松意身边,说起话来叽叽喳喳,一下就冲淡了先前桌上焦急的气氛。
陈松意听他说起了漕帮的近况,还有他这次来京城的目的。
说完之后,他又提到了已经去了蜀中的潘帮主。
“……三爷爷顺利抵达了蜀中,见到了姑姑跟姑父还有我那刚出生的小弟弟,给大哥写了信,差不多过年的时候就收到了。”
陈松意专注地听着自己第二世的外公跟第二世的父母见面,不愿错过其中的任何信息。
而就在这时,报喜的人也来了。
这已经不知是他跑来的第几趟了。
尽管是在冬日清晨最冷的时候,但报喜人的额头上还是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一摘下头顶的帽子还冒出了热气。
“喜报——!”
他一出现在厅门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因为这里剩下最后有机会被取中的,就只有陈寄羽一个了。
果然,他没有叫众人失望,高声道,“陈桥县举子陈寄羽,高中第二!”
“啊!好!”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赵山长第一个站了起来,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桌上,然后大笑起来。
陈寄羽悬了半天的心也同样放了下来,接着便是同窗好友们劈头盖脸的道贺。
因为等待太久了,他们比先前所有人拿到名次都要热情高涨。
“你看!我就说寄羽前三吧!果然说中了哈哈哈哈哈!”
“喝酒!叫我们好等,快自罚三杯!”
一群人闹起来,连两位先生都不阻止了。
陆掌柜更是对赵山长的教学能力叹为观止。
带来十四个学生就考中了十二个,还有一个进了前三。
他唏嘘地想道:“从今科以后,赵山长怕是要名扬天下了。”
宫中,一夜没睡景帝同样得到了新鲜出炉的榜单。
他手捧榜单,看着上面一个个名字,有眼熟的,也有不熟的。
他看到了排在第一的谢长卿,也看到了排在第二的陈寄羽,还有更多名字。
灯火辉煌的御书房中传出天子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好!好!”
谢府,同样一夜没睡的谢家人听到报喜,自家公子夺了会元,顿时合府欢庆。
谢夫人更是喜出望外。
虽然最终的名次还是要殿试才能定下,可这是连中三元之中的第二元,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
再得一个状元,长卿就是大齐建国以来,第二个连中三元的人了!
尤其在想到再过几天就是殿试,结束之后老爷便会进宫去请陛下指婚,谢府要双喜临门……
谢夫人简直恨不得明天便殿试。
江南会馆,会试榜单全部出来,掀起了新一轮的狂欢。
那些已经看好目标的豪商这便走动起来,准备提前捉婿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
陆掌柜也立刻让人捧上了文房四宝,邀请这些春风得意的准进士在江南会馆留下墨宝。
兄长被众星捧月地捧走了,作为妹妹,陈松意都没能跟他说上几句道贺的话。
不过不重要,回府之后一家人关起门还能庆贺。
她也让人回了府,去跟爹娘说这个好消息。
他们起得早,这个时辰应该已经起了。
钱明宗看着这热闹,被打断的话直到陈松意吩咐完送信的人回来,这才继续接起。
“三爷爷身体大好了,在蜀中很是愉快。他在信中还提到说,在路上结识了一个高人,也跟他一起去了姑父家过年。”
听到“高人”二字,陈松意心下一动,问道:“潘帮主提了那人叫什么吗?”
“有。”小胖子埋头吃着刚做好送上来的早餐,口齿含糊地道,“姓林,叫林玄。”
第 239 章
陈松意一下子站起了身。
她的手带到了旁边的碗碟, 让筷子从上面滚落了下来,摔到了地上。
因为其他人都已经出去了,厅中就只剩下她跟小胖子两个人, 所以筷子掉落地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这令小胖子抬头看向了她, 见到师姐脸上的神色激动。
“……师姐?”
他坐在她身旁, 几乎可以听得见陈松意的心跳声。
她的心跳冲击着胸膛,几乎化为实质。
她胸口那一片衣襟都跟着心跳的频率,一下一下地震动起来。
陈松意脑内诸多念头混杂在一起。
师父这个时候就去蜀中了吗?
是的, 上辈子爹好像也没说过师父是什么时候到家里来的。
只是她出生两年多,会说话会走路的时候, 师父就已经是他们家的一份子了。
他偶尔会短暂地离开, 然后又回来。
在父兄去了边关以后,师父他也去了。
如果说在自己出生之前他就去过蜀中,这很正常。
陈松意沉浸在极大的惊喜之中, 许久才缓过神来。
她低头, 见到在看自己的小胖子。
当初让小师叔代师父收徒的时候, 他只知道自己所拜的是麒麟先生, 却不知道师父的名讳。
因此,当见到“林玄”这个名字的时候, 他也没有把人跟还未曾谋面的师父联系到一起。
陈松意抑制住了自己的激动, 重新坐了下来, 向着他问道:“潘帮主在信上还说了什么?关于这位高人,他还会在蜀中停留多久, 潘帮主说了吗?”
大概看得出陈松意对这位高人的去向十分关心, 钱明宗认真地回想了许久,才说道:“三爷爷说, 他在路上遇见这位林老先生,邀他同行。他对蜀中挺喜欢的,说是打算来这里寻找跟自己有缘的弟子,应当过完年之后还会在风雷寨停留一阵吧。”
寻找跟他有缘的弟子……没错了,这指的肯定就是现在还在襁褓之中的哥哥。
陈松意露出了放心的神色。
师父一开始去蜀中为的就是哥哥。
后来收自己为徒,那是捎带的。
陈松意放松了背脊,才对看着自己的小胖子说:“快吃,不用看着我。”
小胖子“哦”了一声,却很敏锐地道:“师姐,你要是对这位高人感兴趣,想要去蜀中的话,坐我们漕帮的船啊,很快就到了。”
漕帮改进了船只,航速现在有所提升,比起先前快了将近一倍。
他们的船在名为“大齐动脉”的运河上,飞驰如箭。
听到他的话,陈松意当然想立刻就去。
她想去见自己第二世的父母,去见现在还是个幼儿的兄长——最重要的,是去见身为她精神支柱的师父。
虽然现在的师父还没有像第二世那样收她为徒,但陈松意心中依旧怀着一点期望。
或许师父的眼睛能够看穿自己不可测算的命运,或许他能成为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现在的自己来处的人。
不过不知道也没有关系,她已经尽自己所能,做到了所有能做的事。
剩下再多、再远的,就等着师父了。
这一次,绝对不会再像上一世一样,在他到来的时候只剩下一个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王朝,让他想要拯救都无法拯救。
可惜,现在离殿试都还有好几日,离太后寿辰更远,她不能一个人立刻离开京城,跑到蜀中去。
唯有等厉王殿下、等小师叔回来,然后动身前往边关,走蜀中线,这样就可以去见师父。
在上一世,厉王殿下去风雷寨征召她的父亲成为边关守将还要两年。
这一世,就提前让他得到这一员大将跟克制草原人的阵法,还有师父。
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被簇拥到外面去给江南会馆题诗的兄长又被簇拥回来了。
“学妹!”陈松意看哥哥被拥在中间,听他们高声叫自己,“走!我们去礼部看榜单张贴!”
“快来快来!带上小师弟!”
虽然已经提前知道了会试的结果,而且乐都已经乐完了,但怎么也得体验一下会试放榜、在万人之中围观的快乐。
等在榜上看到自己或好友的名字,就大叫一声“X兄!你中了你中了——啊,我也中了!”,收获旁人的羡慕嫉妒恨。
钱明宗一听,立刻吃掉了碗里最后的面条,擦干净嘴就起了身,对着陈松意说道:“师姐!我吃饱了!快带我也去看一看吧!”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来京城,而且又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盛会,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
有着众人的盛情邀请,又有着钱明宗的殷切期盼,陈松意起了身,在兄长的注视下走了过来:“好,我们去看!”
得知师父的下落很重要,但是亲眼见证哥哥一步一步走向正确的命运也很重要。
礼部贡院外,还没到放榜的时辰就已经人山人海。
几乎所有来参加春闱的举子,只要是不特别差钱或者不特别不合群的,都已经知道结果了。
只不过他们当中的一些是跟闹着要再来看一遍的沧麓书院众人一样,想要亲身体验放榜的快乐。
而更多的则是不敢相信自己没能中榜,一定要亲自过来看一看,看过了才死心。
“来了来了!放榜了!”
“让开!”
真正放榜的时候,连放榜的官吏都挤不过来。
最终还要甲士开道,才好不容易挤进去张贴榜单。
年轻人兴致勃勃地往前挤去,像赵山长跟樊教习这样的老人家,依然是远远地站着。
陈松意就站在他们身边,放钱明宗跟其他人一起到前面挤去了。
听着前面不时高声响起的惊喜大叫,“我中了,我中了!”,还有许多明明已经知道名次,还要高声叫出来、引来艳羡目光的声音,简直活力四射。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寄羽这次能取中第二。”赵山长的声音传来,在陈松意耳边感慨道,“他是我教过最优秀的学生了。”
说完,他又去问樊教习的打算。
他这次取中进士,是要授官呢,还是要回沧麓书院继续做教习?
陈松意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阳光洒下来,洒在会试榜单前许多人的身上。
像自己的兄长、纪学兄、林詹、姜致……很多人身上都仿佛镶上了金边。
这让她再次按捺下了想要立刻前往蜀中的心情。
就这一回,她还是等看自己的兄长登上状元宝座再说。
会试结果一出,永安侯府很是热闹了两天,来登门道贺的人很多,送礼的也不少,如果不是他们住在安康坊,周围的邻里不多,一般人也不敢上这来,只怕会围得更加水泄不通。
而会试榜单出来以后,刘相上朝都脚下生风。
他早在会试前就已经相中了女婿,还定下了,这个大家倒是知道,不过知道他准女婿是谁的却不多。
但如今看来,他选中的东床快婿考得应当很不错了。
景帝看着自家首辅那春风得意的脸。
对他如此避嫌,完全没有为准女婿谋划,景帝还是很满意的。
这绝对是最聪明的做法,毕竟这次负责春闱的付鼎臣出了名的刚正不阿。
他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向春闱伸手,会试最终取的这四百八十一人那是优中之选,含金量极高。
而二十七号出榜,三月初一殿试,这中间间隔的几日,就是留给会试上榜的四百八十一人去拜座师、拜房师的时间了。
袁明京察,正好在这个时候回京。
他想去老师的府中拜访,都见到老师那并不算很气派的府门口人山人海。
快要五百人前来拜他,轮都要轮上几日。
付家的门房拿着册子把前来拜访的准进士名字都记下来,给他们各自安排好时间,让他们交错着来见老爷。
见到拖家带口来到府门口,跟其他人明显不一样的袁明,付家的门房认出了他:“明公子!”
然后越过了其他人,这便让他先进去。
剩下站在外面的准进士见到袁明有如此的特权,还纷纷疑惑道:“这是谁啊?怎么这么特殊,能越了大家伙儿进去?”“就是,还拖儿带女……”
有人认出了袁明,立刻道:“这是云山县县令袁明袁大人,是付大人门下的弟子!”
他们只是这一场科举由付大人主考,才跟他有了这一层师生关系,人家跟付大人可是有着正式的师徒名分的。
而且更是在付大人为宦党所排挤压逼的时候受了牵连,被从京中逐出去,逐到了云山县。
现在他归来,地位怎么能不特殊?
听到原来是那位袁大人,先前还在抱怨的人才没了声音,心中却不由得想道,自己若是能早几年考中,也在付大人最落魄的时候拜入他门下,先烧了这冷灶,现在也是一飞冲天了。
“走吧。”
樊教习见了这些人的反应,摇了摇头。
沧麓书院一行来付大人这里都是一起来的。
他们排到明日下午,现在便分别去拜访各自的房师。
房师的府门前倒是冷落多了,毕竟一房取中的也就数十人。
顺利拜见完各自的房师,众人才回府,而陈松意依然不见人影,却不知是为修补大阵,还是在忙其他。
边关。
礼物送达的速度并不如厉王所想的那样快,迟了一个多月才到了裴植手中。
过了一个新年,裴植还是老样子,穿着蓝色的文士袍,耳后的两缕白发风流又不羁。
只是戒了酒,眼中多了清明,少了醉意。
他开启了棋盒,把玩着翡翠雕成的棋子,得知自家殿下已经见到了陈松意,得到她相助了,连带游天都被一并招揽了,脸上只露出了笑容。
“好了,现在就只差我最想见‘麒麟先生’了,说不定也会很快现身。”
第 240 章
大齐定国设立边关九镇, 每一站都有一军驻守。
这其中三镇归属于镇西大将军张世龙。
张家原本是西北豪强,在前朝时就已经镇守西北。
到了本朝,职责依旧没有改变, 家中多出猛将, 一直有着西北无冕之王的称号。
萧应离离开边关、回去给太后贺寿这段日子, 对负责坐镇边关的裴植来说, 最主要的问题就是那个杀人的城池跟张家的傲慢。
城池棘手,停下建筑以后,裴植也没有放那些草原移民继续留在那片存毒的土地上。
他把他们分开, 分批前往各个边镇,同时还要集中边关的医疗之力, 收治那些因为修建城池而生病的军士跟民工。
不是所有的边镇对草原移民都是友好的, 尤其他们当中还有很多人的家属亲人是因为要去修建城池所以才染了病,还有些不治身亡,这就加重了他们跟那些跟随殿下回来的草原移民的隔阂。
边境民风彪悍, 就算是妇孺老弱, 在需要的时候也可以拿起武器上阵杀敌。
常年与草原的冲突跟边关的风沙磨砺了他们的性格, 因此一旦打起来就不是小事。
军中也有很多人不喜欢跟蛮夷为伍, 其中反应最激烈的就是张家。
这是跟萧应离的志向所不符合的,他要的是打下草原, 征服化归, 最终大齐四边各族都归于一家。
这些草原遗族跟随他回来, 也是因为相信他的这个承诺。
他们跟着厉王拼杀过,就不可能再回到草原上去了, 以后他们就是边军的一份子, 而他们的家族亲眷也会成为大齐的子民。
但凡是有军事素养的将领,都知道这些草原遗族是何等生猛的战斗力。
而且他们的人口已经经过草原王庭的清剿, 年长者大多没有活下来,能跟着厉王回来的都是青壮跟育龄女子。
这意味着人口的提升。
同时也是萧应离先前能够说动老将军,把城建在他的眼皮以下的原因。
张世龙在边关盘踞这么多年,他不是傻子,这么明显的好处,旁人看得出来,他自然也看得出来。
可他如此抗拒,除了因为傲气之外,还有就是心中的怨愤。
原本前任统帅年老,他是最有希望继任统帅的人,他的战绩不错,资历也够,在边关九镇中,除了他们张家的大本营,还有其他两军支持。
眼看十拿九稳,就要坐实“西北王”这个称号,结果空降来了一个厉王。
年纪不到他的一半,却屡建奇功,短短两年在军中的威望就如日中天,最后还杀死了前任单于。
张世龙心中再怎么不爽,面对身份地位高于自己,武力跟军事素养又高于自己的这个天潢贵冑,他也只能甘拜下风。
所能做的,也就是在萧应离不在边关的时候,在这些事情上闹闹别扭,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当前的状况是草原王庭派人去京师和谈,再加上殿下临走之前又击杀了右贤王,让草原人的这个冬天越发的安静。
裴植的主要工作就是坐镇中枢,然后在自家殿下不在的时候代表他去慰问各方将领,给他们送新年礼,还有安排今年的春耕跟战马的买卖。
先前新年的时候,他在厉王的元帅府举办的新年宴会。
张世龙称病不至,只派了自己的儿子来,很是有些不给面子,裴植也觉得没什么。
相反,张家的少将军他倒是很是欣赏。
如果张世龙是真的命不久矣,要从这个位置退下来,换他儿子上去,那边关存在的最大缝隙就能弥补了。
只可惜,裴植觉得就算自己再死三回,张世龙也不会死。
要解决问题,只能从父子分化下手。
不过这还不够,要是能进一步削弱张家的势力,找到新的将领来镇守其中一座边镇就好了。
然而纵观天下,他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替代他的人。
其他的将领在军事能力跟忠心上都可以比得上他,可唯独在阵法这一方面,张世龙可以说是独步西北,无人能及。
“真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些。”
铁甲见到自己的主人把玩了一阵新收到的棋子,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感慨。
他显然不是在期盼厉王殿下能快点回来,而是希望跟他一起行动的陈松意能快点到来。
他就是有种莫名的感觉,她能够集齐每一个他们所需要的人。
最后张家这个问题怎么解决,说不定也会落在她身上。
而且朝廷先前拖着的封赏军功都下来了,现在她是亭侯,他也是亭侯,她一来,自己肯定能轻松很多。
镇西大将军府。
这一次,厉王回京请下的封赏,也搬到了大将军府。
张世龙的爵位虽然没有提升,但是食邑增加了。
作为在厉王站露头角之前占据着边关第一猛将名号的猛将,他跟其他武将一样,都有着高大的身躯,还有标志性的漂亮长须。
大概是因为气血旺盛,所以哪怕已经快要半百,他的须发依然茂盛黑亮,没有半点像生病的样子——先前他不去那个宴会,生病果然只是借口。
“厉王在也就罢了,厉王不在,我干嘛要去?”
他在厉王面前愿意低头,但不意味着对着厉王的军师,他也同样给面子。
而听到这些请封下来,裴植都有了亭侯的位置,自己却只是增加了食邑,张世龙脸上就泛出了恼怒。
他觉得不值。
像这种没有上战场、成天饮酒、与寡妇私混的人都得到了爵位,而自己世代忠良,抵抗外敌,也没有得到统帅之位。
没意思。
张世龙把手中的熟铜棍往旁边的武器架上一抛,“砰”的一声沉闷重响,铜棍差点把两个士兵扶着的武器架给压塌。
他接过毛巾擦了一把脸,又随手扔回了盆里。
哪怕在阳春三月、边关寒意未消的时候,他袒露着上身也丝毫不觉得冷。
一想到太后的寿辰过完,厉王又要回来,一切又要回到先前的样子,张世龙就觉得憋闷。
就在这时,他的军师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见到刚刚擦完身体、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袍的主公,立刻便知道他心情不好,也知道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你从哪里来?”跟他相比,他的军师可以说是兴致高涨,一副有好事要跟他说的样子。
“主公好眼力,属下急主公所急,所以想了一计。”
“什么?”张世龙狐疑地看着他。
什么样的计策可以让他从现在这种憋闷的心情中摆脱出来?
他的军师笑了笑,挥退了门外守着的人。
等到厅中只剩下他们二人,这才说道:“主公不愿与那些草原蛮夷为伍,其他将军心中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只不过因为厉王殿下来了边关,把草原人打得太狠了,而且连连作战,穷兵黩武,死伤率极高,所以才要收纳那些蛮夷为边境子民,拉回人口,之后说不定还要通婚。”
听到“通婚”两个字,张世龙的脸色就越发差劲了。
军师观察着他的神色,道:“也正是因为这样,主公才没有成为真正的西北王,张家的荣耀也不及从前。”
想想看,要是没有厉王横空出世,边境归他统帅,跟草原拉锯几年,等到草原雄主年老,张世龙想要杀死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厉王的爵位已经走到了顶,但张世龙还没有。
这样的功绩归于他身上,足以让他成为真正的异姓王了。
“说重点。”张世龙越听脸色越沉,这种事情他不知道吗?可人就不是他杀的,有什么用?
军师忙道:“现在草原那边也是不想再扩大战局,希望能跟大齐和谈,跟边关共处。”
张世龙冷嘲道:“他们想和谈,想有什么用?京师的动静你没听见吗?而且这次封赏这么快就下来了,那么多人爵位都升了两级,就是鼓励军心,在京城的草原使团还不知死没死呢。”
“所以草原王庭急啊。”军师道,“他们又派遣了使者过来,想……”
张世龙眯起了眼睛,目光如箭地射向自己的军师:“他们派了人来,然后找上你了?”
“军师!”他冷下了脸,一拍桌子,怒斥道,“私下去见他们的人,这是通敌叛国你知不知道?!”
军师一下子跪到地上,两手抱拳向着他表明忠心:“属下没有通敌叛国的意思,属下去接触他们全是为了张家的地位,为了解主公的困境!如今只是跟他们接触,又不是要答应什么,只是约定一二,在必要时可以生效。”
张世龙的神色变化起来,显然没有先前那么坚定。
他是信自己的军师的,他一心向着自己,向着张家。
“主公,要打过去是不现实的,就算是厉王殿下也做不到这一点,放弃眼前的和平,继续扩大战事,只会将整个大齐都拖垮。退一万步讲,如果厉王殿下真的成功了,那边境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张家又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他前面说了这么多,就只有最后这句话直击了张世龙的心神。
是的,如果边境的狼已经死了,那他们这些守卫又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到时别说是恢复往日荣光,就算是想要保持现状都不大可能了。
“起来。”他最终伸手扶起了自己的军师,沉声道,“既然人已经来了,那就去见一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