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
“一路过来舟车劳顿, 再加上诸位也为水患的事情分.身乏术,本官还是决定先在公馆休息两日。”付鼎臣将登岸时所说的话,又再向着厅中的州府官员说了一遍, 神情缓和, “之后的安排有几样。
“一是在公馆设行辕, 重勘命案现场。此案牵涉到知府、通判、盐运使和守备军将领, 在本官到来之前,相信总督大人已经命州府大刀阔斧彻查了一遍。到时候连带漕运,各牵涉其中的衙门一并将相关卷宗调出来, 送到行辕。
“二是梳理此案中几个官员平日的往来关系,调出他们经手的账目, 传唤有关人员, 查清与他们有仇怨的。一切调查跟卷宗收录有出入存疑的,全部重审。第三,本官要提审此次被抓的乱党余孽, 传唤此案中的证人——”
“付大人。”暂代通判的官员为难地打断了他, “那些乱党余孽被收押后, 咬死都不肯说……熬不住刑, 现在已经没有几个能提审的了。还有现场跟证人,红袖招被一把火烧光, 再加上连日大雨, 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去的必要。
付鼎臣调转目光, 在灯火下看他:“就算那里被烧了,充入其中的都是罪人眷属, 她们的身份名册、出身过往, 总没有被烧吧?”
“没有。”通判讪讪地道,明明对方没有怎么施压, 可在付鼎臣的目光下,他就是觉得心虚,忍不住擦了擦汗,“下官明日就去教坊司把这些调出来……”
付鼎臣点了点头,这才看向其他人。
他微笑道:“最后就是等桓总督从繁务缠身中出来,本官再同他理一理江南的盐务。”
江南的盐务。
这五个字犹如重锤,重重地砸在州府官员的心上。
“此间一切,皆与盐务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本官听过一句话,世间发生过的事,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桓总督或许是当局者迷,陛下任我为钦差前来彻查,就是寄望于我是个旁观者,更易看清。”
付鼎臣说着站起了身,手执酒杯向他们示意,“本官相信,只要诸位与总督大人一起和我齐心协力,定能将真相查得水落石出。”
短暂的安静,然后赵指挥使粗犷的声音打破了一切:“大人英明!”
林大人也起了身,状似激动地道:“有付大人跟总督大人联手,此案定能早日水落石出!”
有了两人带头,厅中其他官员也跟着起身表决心:“下官定当竭力配合大人。”
“下官敬大人一杯!”
场面瞬间热络,推杯换盏,人人脸上都表现出对付鼎臣的鼎力支持、对朝廷的忠心耿耿。
先敬酒回应的林赵二人坐下,目光相触,心中全是不以为然。
所谓的“两京十二部,唯有溪山付”,看来也不过如此。
用常规的手段,按部就班去查,只会看到一团乱麻,等付鼎臣跟他的人搞清楚了,找到了里面的漏洞,就会被一直引着向前查去,最后查到几个死人头上。
不错,早在京城有动静之前,阎先生就已经准备好了完全之策。
死去的那几位同僚都已经成了弃卒,那些看似充满漏洞却天衣无缝的证据跟账本,会将一切都引到他们身上。
只要有人来查,就会查到知府与都指挥使暗中勾结,掌控了漕帮的几个分舵。
几人欺上瞒下,干下了诸多好事,引来反噬。
天子派再多人来查,也就只能查到这里了。
识相点的话,就该带着这些回去交差,让一切落下帷幕,总督大人还会卖你们几分面子。
喝过一轮酒之后,厅中的大小官员都回到了座位上,开始放松享乐。
虽然以处理水患为借口,今日没有来接钦差座船,但他们也确实是去各自所辖的受灾区域忙碌了一番,很应该放松放松。
在他们当中,付大人依旧显得格格不入,可与他同来的风珉却是完美地融入了进来。
好像他本来就该在这里,而不是从京城跟着钦差的座船来驱散这片黑暗。
气氛渐好,那几个前来讨好他、试探他虚实的年轻官员也感到小侯爷对他们的态度越来越亲密。
酒过三巡,风珉才微醺地起身,拒绝了几个要来扶自己的人:“不用——”
说着,他打了个酒嗝。
晃了晃头,风珉才笑道,“喝多了……我去更衣。”
拒绝了几个年轻官员的陪同,风珉留下了几个护卫在厅中,只带上贺老三跟姚四出了宴客厅。
楼外楼的侍从在前方引路,外面风狂雨骤,雨下得比他们来的时候更大了,檐廊宽敞,走在底下并不会为风雨所侵扰。
在离开宴客厅之后,风珉眼中的醉意朦胧就恢复了清明。
若不是身上还有着浓郁酒气,半点看不出他先前喝了那么多酒。
雨中的楼外楼,隐藏在竹林后的院子,一个个名字雅致的厢房,处处都亮着明亮温暖的灯火,传出动人乐曲跟欢声笑语,同水患后凄声处处的江南仿佛两个世界。
更衣处布置得极其雅致,从墙壁到屋顶都是由竹子铺设而成,点着熏香,还装饰着充满文雅之气的屏风书画,竹舍里面被分成独立的四五个空间,门口有专人等着伺候。
让跟着自己的两人各自去方便,风珉自己也进了其中一间。
听着外面的雨声,想着厅中那些人的表现,他任凭酒意在血液中熏腾,思绪向着雨幕之外徜徉而去。
等到从里面出来,门口侍立的小厮就机灵地递上了擦手的帕子。
风珉伸手接过,目光落在他身上,注意到现在这个小厮跟方才自己进去的时候不是同一个。
他擦手的动作顿了顿,这个满脸写着机灵的小厮就低声道:“贵客,我家主人有请。”
说着他报了一个厢房的名字,还说了怎么走,等风珉将手中的帕子放上来,他就立刻行了一礼,端着托盘退下了。
贺老三跟姚四也享受了一番江南大官的派头,出来就见到他们公子爷站在这里,还没出去。
两人对视一眼,走了过来:“公子爷,怎么了,还不走吗?”
这里虽然没有什么不好的味道,但说到底也是更衣的地方,就算公子爷不耐回去跟那些人虚与委蛇,也该另外开个厢房独自休息。
心中猜测着叫自己过去的是州府的官员,还是冲着他的纨绔名声来的人给他安排的江南女子,风珉抬起了头,略带嘲弄地道:“有人请你家公子爷去做客,走。”
两个护卫反应过来,看到公子爷越过他们往外走去,连忙跟了上去——
“走走!”
离开竹舍以后,踏着雨声,风珉朝刚才那小厮说的方向走去。
指使这个小厮来找他的人选的地方足够僻静幽深,远离了外面的声色犬马,走在廊下只听得到外面的江水涛涛,犹如古老的洪荒猛兽发出怒吼。
来到厢房外,风珉停住脚步,看了看门上所写的“秋色”二字,伸手推开了门。
外面的风猛地朝着厢房里灌了进去,令里面的烛火摇晃,映在背后的铜镜中,给整个空间增添了几分诡秘的气氛。
屋里等的既不是州府的官员,也不是什么江南美人,而是一个男人。
他坐在桌后,一人独酌,帽子放在桌上,露出额头,锃光瓦亮。
他抬起头,一双豹子似的眼睛看向依自己的邀约而来的风珉,没有起身,只是在桌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公子请。”
“在外面守着。”风珉看着这个身穿绸衫,做着同方才在大堂迎接的几个豪商一样打扮,但气质却半点不像的男人,向自己的护卫说了一声,就迈进了门。
燕七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独自进来,放两个护卫在他身后关上门,暗自赞叹了一声:“这个小侯爷好胆识。”
屋里的窗明明关着,从江上来的风却不光是把雨点拍在窗纸上。
它还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得烛影摇动。
在他观察风珉的时候,风珉也在观察着他,目光从他撑起绸衫的肌肉扫到他生着厚茧、粗犷有力的双手,再到哪怕早已离开了水上也没有完全褪去的水锈肤色,对这个男人的身份有了几分确定。
——他是商人,但还没有完全洗去身上漕帮的烙印。
风珉在他面前坐下,瞥见酒壶,于是随手拿起,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是盐商?”
“公子好眼力。”燕七没有否认,江南的盐商也分三六九等,他属于不高也不低的那种,“今日我没有资格与宴,所以才命人等着公子,请公子来一见。”
风珉放下酒壶:“你就如此笃定你的人能请得动我?”
燕七举起酒杯,朝他敬了一杯酒,饮尽之后才道:“如果公子同我所想,是为了江南之暗、漕帮之乱才随钦差大人一起来江南,那任何一点可能的线索,都会让你来。”
走廊镜头,暗中跟随风珉而来的人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跟那间亮着烛火的厢房,放轻了脚步。
他让雨声掩盖了自己的行踪,悄无声息地朝着秋色居靠去。
忠勇侯之子虽然一脸纨绔相,但他是跟着付鼎臣来的,谁也不知道那纨绔做派是不是他的伪装。
说着要出来更衣,可是更完衣之后却没有回宴客厅,而是拐道来到这里,说没有鬼他都不信。
他背靠着墙,来到秋色居窗外,附耳上去,想要听里面的人在说什么。
然而下一刻,他就感到脖子上像被虫子叮了一下,手脚一软,整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屋里的两人听见闷响,看到窗上映出的身影。
只见姚四收回手,向着屋里道:“公子爷继续,我打个苍蝇。”
他们这一次出行可不是赤手空拳来的,姚四身上就带着好几样好东西。
他把被放倒的人拖走,关进了一个没人的房间里,把他捆好、堵住嘴塞到床底下,这才拍了拍手,重新回到外面。
姚四在柱子上一蹬,身轻如燕,三下两下就窜上了走廊顶上,跟待在这里的老三继续守着。
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他问没挪过窝的老三:“里面说到什么地方了?”
贺老三白了他一眼,嗡声嗡气地道:“说到他姓燕名七,是入赘的和阳县盐商燕家,在他老丈人死了以后接手了燕家的生意。”
二合一
得到老三的回答之后, 姚四立刻比了个手势。
两人于是聚精会神去听里面的动静。
“和阳县?”
风珉被这个在付大人调来的卷宗里见过的地名吸引了注意。
尽管从事发到动身来江南,中间的时间非常短促,可锁定了突破口的付大人还是在临行前调来了有关的卷宗——比如几年前和阳县被镇压下去的那场动乱。
大齐的军制使然, 各州各府的守备军都非常多, 每年光是军费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身为靠着战功杀出来的封疆大吏, 桓瑾自然明白手中有兵马的重要性。
同时, 他也分得很清,不会像旁人那样在军费上来向朝中伸手。
因此,在景帝眼中, 由他管辖的江南一直很平稳,他这个两江总督也做得十分用心。
在他的治理下, 不光军务没有给国库增加负担, 而且这些年还给宫中上贡了很多好东西。
风声雨声从窗外扑来,风珉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了和阳县的地理位置。
它本身靠近两淮的盐场,盐产量很高, 从本县辐射到周围的郡县, 历经数朝都是民.运民销, 自给自足。
桓瑾来到江南以后, 发现这里确实富庶,但是用钱的地方也很多。
大齐推行的又是“官山海”之策, 无论盐、铁都归于朝廷, 于是在得知盐场附近这几个郡县还存在私盐之后, 就下令改为官运官解。
这就跟当地百姓起了不小的冲突,甚至还爆发了一场匪乱。
而在大齐境内, 这不过是一件小事。
桓瑾所做的事有法规可依, 而且他的大军直接开进和阳县,以武力悍然镇压。
所以, 这场冲突中死伤的人并不多,几乎算得上是和平演变了。
这个折子当时上报朝中的时候,并没有人注意,很快就结案,将卷宗尘封了起来。
然而现在知道江南上下已经腐蚀到了这种地步,付鼎臣就不会遗漏任何有关的信息,在离开京城的时候,他将这份卷宗也带上了船。
一路上,风珉在船上并没有什么消遣,就将这些卷宗都看了一遍。
他对和阳县的事还有印象,现在听燕七一自报家门,便说道:“就是几年前发生过匪乱的那个和阳县?”
燕七那豹子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没想到公子知道。”
但随即,他脸上又露出了不满与嘲弄,“桓总督手下的大军开进和阳县,将百姓都吓得仓皇出逃,反抗不能,何谈匪乱?”
摇晃的烛影下,燕七的声音低沉,“我岳家祖籍和阳,近水楼台,加上我那老泰山又有远见,所以早早拿到了牌子,成了一名官家盐商,离开了和阳。
“但本地更多的盐商是没有民不与官争这样的前瞻性的,就比如我那义兄。
“公子也看出来了,我本不是站在陆上的人,只是在江上讨生活的时候遇到了我义兄,与他意气相投,结拜为兄弟。”
“义兄家住和阳,登岸之后邀我同去,就是那一趟,我认识了我夫人。
“她是燕家独女,少时时常跟在我义兄身后,被他当成妹妹一样看待。相识之时,她回家祭祖,不想遇上歹徒,为我所救。”
“我蒙她青眼,对她也实在喜欢,我那老泰山便动了招婿的念头,而我也摇身一变,从江上的泥腿子变成了燕家的姑爷。”
“老泰山身体不好,他不久过世,燕家的生意就由我来接手。
“我是半点不懂,我那夫人也是金娇玉贵,从来没为生意的事操心过,幸好有我义兄帮衬,教我很多,燕家的生意才没有毁在我手上。”
燕七说了很多,觉得口干,伸手要去倒酒,却发现风珉已经提了酒壶,给自己斟满了。
他道了一声谢,将酒水一饮而尽。
风珉放下酒壶。
世间最轻的是情谊,最重的也是情谊,能让人连命都可以不顾。
他问:“然后呢?”
燕七自嘲地道:“在和阳县的事发生之前,我也劝过义兄,盐的生意终究还是要归于朝廷的,然而义兄并没有在意。”
同县里的很多人一样,他们都认为几百年来,换了几个朝代,和阳县都是这么过来的,就算换了新任总督,也不见得会来动他们的利益。
结果他在家中听到盐政要强改,和阳县的盐商跟府衙起了冲突的时候,他就感觉要坏。
果然军队一进去,人被抓的抓,被杀的杀,像他义兄那样的大盐商也被抓去下了狱,还对外封锁了消息。
燕七夫妇听到风声,都十分着急,迫切地想把人捞出来。
“……我们动用了燕家在外经营多年的所有关系,耗费了很多银钱去疏通,也没能把义兄救出来。”
到最后尘埃落定,和阳县的动乱被压下去,作为政绩上报京师,所有民间私有的盐窝也都被归公,他们才知道义兄已经在牢狱中没了。
燕七紧握着拳头,压下喉咙里的哽意,肩膀如窗外被风雨催打的竹子一样颤抖着,“我辗转所托,耗尽钱财,才把义兄的骨血捞了回来……”
“结果回头却发现他们对三义帮下手了,是吗?”
伴随着天边一声闷雷响起,风珉的声音也响在了燕七的耳朵里,甚至比雷声更振聋发聩。
燕七抬起了头,哑声感慨道:“江南这些官可真蠢,居然都为公子的纨绔名声所迷惑。”
先入为主,就看不到风珉的目光有多锐利,直觉有多灵敏。
风珉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救下兄弟的骨血,家中还有不通俗务的爱妻跟岳父交到手上的产业,正常人都会选择蛰伏,而不是冒险来这里。”
不管是找上自己也好,把这些事告诉自己也好,都可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唯一的解释就是,发生了比让你蛰伏起来好好照顾妻子、将义兄的孩子养大成人更重的事,让你豁出性命也要来这里,把你手中的证据交到钦差手中。”
天边响起一声惊雷,仿佛劈落在两人之间,令杯中酒微微的摇晃。
风珉盯着他,问道:“你姓什么?——在你入赘岳家之前,你姓什么?”
又是一声雷。
燕七看着他,缓缓地开口道:“我姓颜,三义帮的颜舵主是我的养父。”
想起余娘所说的红袖招里的女子,想起她口中提到最多的颜清姑娘,还有三义帮在这场风暴中经受的摧折、灾难,风珉验证了自己所想。
这一刻,他的神色几乎都有些像陈松意了。
就是那种面对自己明明应该要看到,要去影响、去改变,可却偏偏没有机会去做的事时的沉重。
在他的心沉沉的,仿佛将要触到胃里的时候,又“滋”的一声燃起了火焰。
因为燕七在他面前起身,然后郑重的、缓缓跪了下来:
“请公子成全,让我见付大人一面。
“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将两江总督私设盐税、侵占盐窝、草菅人命的证据交给付大人,为我父、为我兄报仇。”
风珉岿然不动,如果燕七只是要把东西交给自己,那他可以接。
可正如同燕七没有完全相信他,不打算把证据直接交到他手中,他也没有信他到肯让付大人冒这个险。
他冷道:“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话?证明你不是受桓瑾指使来设下圈套,好引付公来上钩?”
说着,他转头看向了窗户,“这个厢房如此靠近江河,把人从那里推下去,转眼就会落入滔滔江水之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可以发誓。”燕七道,他并拢举起了三指,眼睛在烛光下也沉得像夜晚的江面,“我向三位祖师发誓,我所言句句是真,所做的一切只为让钦差大人铲除奸佞,还枉死之人一个公道。如有半句虚言,必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的誓言重若万钧,令在外面偷听的两人都有些害怕雷会就这样劈下来,可他们公子爷却嘲道:“我不信誓言,三义帮是怎么投靠的总督府,漕帮的几个分舵又是怎么落入桓瑾的人手中的,我还不知道吗?”
燕七一滞,正要说什么,就见风珉取出一瓶药抛了过来。
他伸手接住,见面前的人盯着自己,开口道,“这是宫廷秘药,据说服下之后一盏茶内得不到解药,就会肠穿肚烂地死去。你既然敢来,就说明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要我相信你,就吃了它。
“如果你没有骗我,那你会在毒发之前见到付大人。如若你是来替桓瑾试探,那你就要想清楚,他就算再重赏你,你也要有命享受才行,死掉的人只会被当成弃子。”
燕七完全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谨慎。
所以他没有丝毫犹疑:“我吃。”
风珉看着他打开药瓶,倒出里面的毒药,眉也不皱地吞下。
他观察着燕七的神色,心中却想道:“如果她在的话,不用这伎俩也能算出他的虚实,哪里需要这么多手脚?”
燕七服下药物,把瓶子放回桌上,然后沉稳地起了身。
风珉也从桌后起来,收回了药瓶,准备履行约定:“在这里等着。”
燕七没有半点等死之人的颓废,点头道:“静候佳音。”
仿佛想起了什么,走向门口的风珉停住脚步,又问了一声:“今夜楼外楼守卫森严,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燕七道:“有暗道,在水中。”
他扯了扯嘴角,一笑,脸上又有了往日漕帮子弟的那种豪情,“在州府,没有人比漕帮子弟更清楚水中暗道通往哪里。”
风珉点了点头,跟余娘说的信息一对照,心中对燕七的身份更多了几分确信。
他走向门口,再想到白日付大人所说的“等”,或许,这就是他要等的消息。
哪怕是他,在见到突破口之后,心情也会变得轻松几分。
只是刚打开门,灌进来的风就携来了不同寻常的热闹声息。
燕七在屋里也听见了,立刻朝外面走来。
横梁上,贺老三的动作很快,在雨中翻身上了高处,借着树枝掩映,极目看向正踏入楼中的人。
看清之后,他神色一变,一个翻身就从树上下来,回到了风珉面前。
在他身旁,姚四也背着包袱,跟着跳了下来。
“公子爷!”风珉跟燕七听他说道,“桓瑾来了!”
本应身在旧都的桓瑾冒着雨连夜赶来了楼外楼?
风珉沉声问道:“他带了多少人?”
说完,他目光一沉,立刻朝着屋内走去。
来到紧闭的窗边,风珉微微地打开了窗户看向外面,见到在风雨中,楼外只要是能藏人的地方都伏着守备军的身影。
雨夜中,盔甲无光,他们像黑色的鬼魂把这里团团围住,只有天上电光闪过的时候会照亮他们的眼睛跟手中的兵刃。
风珉神色愤怒,握在窗上的五指用力:“果然跟马元清是一丘之貉……”
竟是连装都不装,打算直接围杀钦差!
他关上了窗,收回手看向燕七,心中后悔刚才没有让姚四去把付大人唤过来。
如果付大人在这里,大可以跟着燕七从水道离开。
而他还能在宴客厅中拖延一二。
作为忠勇侯之子,桓瑾撕破脸来对付他的可能性不大,留下来也没有什么事。
可他要是铁了心对付大人下手,今夜楼外楼就只有自己跟几个护卫……
不说其他,光是桓瑾这个身经百战的名将,风珉也没有把握打得赢他,更别提将付大人带出去。
他沉思了一刻,心下很快有了决断:“走!”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让燕七留在这里,“桓瑾要撕破脸了,你不要出来,如果我的人能带付大人突围来这里,你就带他从水道离开。刚才我是试探你,那不是什么毒药,你——”
燕七拦住他,将一份名单给了他:“小侯爷。”
风珉停住脚步,在此刻他向燕七交付信任的时候,燕七也彻底地相信了他。
这个不像商人的男人沉声道:“这是桓瑾名下私占的十三处盐窝,每一个都挂在他身边不同的人名下,但只要查漕帮的运船,就能查到他们去过那里,私运过盐。我的人在楼中,船藏在暗道里,只要将付大人接到这里,我就算豁出性命,也会将他安全送出去。”
“好。”风珉深深看他一眼,收起了那份名单,也收下了这份承诺。
他将名单放在与锦囊相同的地方,然后毫不犹豫地踏上了走廊,在天边滚过的雷声中向前方走去。
在他身后,姚四跟了上来,将背上背着的包袱取下,往前一递,交到了公子爷的手里。
包袱皮一打开,露出了里面拆成四段的银枪,风珉两手拿着枪杆一拧一锁,那杆银枪就在他手中飞快成型。
雷光闪烁,穿过摇晃的树影照在他的身上,照亮了他的眉如剑锋,目若寒星。
雨夜的走廊下,身着银色衣袍的年轻公子手提银枪,枪尖斜指地面,脸上再看不出半分醉意。
姚四把包袱皮一收,同贺老三一起跟在公子爷身后,心跳得极快。
公子爷这是要跟江南这些人斗到底了。
虽然不知道他见了桓瑾会怎么做,但把枪都装好了,总不可能只是到桓总督面前去舞一舞。
姚四看了外面一眼,想道:这样的雨夜,确实适合大开杀戒。
于是微微发抖的手也握住了腰间的刀。
从意姑娘断了他们公子爷,日后会成为一代名将那天起,他们兄弟几个就立誓——
公子爷要去边关,他们也要跟着去!
在战场杀敌他们都不怕,何况现在是保卫付大人。
诛杀那些土鸡瓦狗,应该会比杀起那些蛮夷来要更容易一些。
只可惜老胡不在,不然他们兄弟几个又可以在一起了。
姚四不过遗憾了一瞬,又觉得老胡不在也好,几人都还没成亲,留着老胡好给他们祭拜烧纸。
——等他娶妻生子,有了小胡、小小胡,就可以一直给他们烧纸。
姚四想着,心中没有了顾忌。
看着公子爷飒爽的身影,他感到自己也仿佛同样帅气了起来。
然而,就在他觉得自己将要奔赴人生最高光的时刻时,旁边虚掩的一扇门中伸出了一只纤细素白的手。
那手上还沾着雨水,一把抓住了风珉。
手的主人力气极大,在贺老三跟姚四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就将他们公子爷扯了进去。
姚四瞪眼:“……公子爷!”
只听一声金铁交击的声响,两人忙冲了过来,手中的刀已经出鞘。
没有点亮烛火的厢房里,风珉身体紧绷,犹如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背对着门口,手中的银枪已经刺了出去,被一只手挡住了去势。
那是一个打扮得有些邋遢的道士。
他一只手就挡下了他们公子爷的暴起一枪。
贺老三跟姚四再不迟疑,立刻就要扑上来助风珉脱困。
说时迟那时快,两根金针飞出,凌空封锁了他们的穴道,让他们腿一软,直直地扑倒在地上。
姚四瞪大了眼睛:“……”
他才用针放倒了人,没想到这么快就现世报,被人用针放倒!
只可恨他使不上力气,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一小片地砖。
轰隆隆——天上又是一阵雷声滚过。
风珉低着头,维持着出枪的姿势,看着把自己拽进来的人。
她被夹在他跟这个邋遢道士之间,身形完全被他挡住了,所以后面来的两个护卫没有看到。
而他在刺出那一枪的瞬间,就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淡雅香气,像是某种开在雨后的花朵。
风珉叫不出名字,却记得这是陈松意身上的气息。
这令他在枪·刺出的瞬间把枪头猛地一偏,偏离了原本的方向,然后叫她身后那个道士给挡下了。
屋外骤亮的光芒中,他看清了陈松意的脸,见少女的头发还有点微湿,许久不见,她的神色倒是同分别的时候一样,没有半点愧疚心虚。
风珉的神情由怒转惊再转喜,然后又再次转为了怒意。
游天看着他变脸,还盯着自己的师侄猛看,于是用手指在他的枪上一弹:“瞪什么?还不把枪放下?”
三合一
从枪头传来的力道令枪身震颤, 令风珉条件反射地握紧了银枪。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陈松意。
比如,这道士是谁?
她没有跟自己说江南的事,就是因为他吗?
这人是她从哪里找来的?可靠吗?
他看着甚至都没他高。
还有, 她不是现在应该在漕帮总舵吗?怎么会在这里?
见风珉还不收手, 游天忍不住道:“你——”
“这是我小师叔。”陈松意一语定了乾坤, 她先松开了风珉的手腕, 又对游天说,“小师叔松手。”
闻言,两个一见面就差点掐起来的人这才各自退了一步。
游天放开了枪头, 风珉把枪收了回来。
外头的电蛇还在闪烁不停,照亮几人形影。
雨水飞溅入回廊, 这场重逢, 真是来得猝不及防。
想到上次分别的时候,她才对风珉说,下次见面要送他一份礼物。
她说的不是其他, 正是《八门真气》跟配套的金针药浴刺激法。
原本想着下次再见, 无论如何都是春闱了, 怎么也能复原整理好。
没想到中间却出了那么多事, 会在这里又意外见面。
幸好风珉的心思完全不在重逢的礼物上。
他只是问道:“你跟你师叔怎么会在这里?”说到“师叔”的时候,他还看了游天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那神秘的师门中人。
可说实在话, 她这个小师叔的形象跟他想象中差很多。
不管是在陈松意自己的话里, 还是在他跟付大人偶尔的讨论中, 麒麟先生都是一个深藏不露、德高望重的年长者。
按照这样推算,他的师弟也应该和他年纪相仿, 同样是年长的高人才是。
结果面前这个……
风珉承认, 他厉害倒是有几分厉害,可是一看就是个少年人, 把脸跟头发收拾收拾,说不定还没有陈松意大。
对他,风珉实在是生不出什么信任之心。
接触到他的目光,察觉到他的想法,游天心中冷哼。
跟他一样,游天对这个跟自己的师侄一见面,就那么失礼地盯着她的纨绔子弟也没有什么好感。
对游天来说,他跟陈松意两个人潜进来,就足够把那位付大人救出来。
哪怕桓瑾调来了军队过来,把这里团团围住也不成问题,现在多了额外的人反而是累赘。
不过遇都遇上了,有共同的目标,他们就是一路人,也要相互配合。
于是,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来到那两个被自己放倒的护卫面前,起了金针给他们解开穴道。
在秋色居听到动静的燕七堪堪过来:“怎么——”
他一来就见到趴在地上的贺老三跟姚四,还有刚蹲下来给他们解穴的道士。
他再抬头看风珉跟陈松意,不知这是发生了什么。
但从这个画面看,就是小侯爷一行受到了袭击。
燕七神色猛变,正要出手,就见那青衣少女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审视了他片刻之后,她说道:“自己人。”
燕七不由得朝风珉看去。
见他看过来,风珉点了点头,而这时地上两人的穴道也被解开,都长吟一声自己爬了起来。
见状,风珉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正事上。
陈松意听他问道:“只有你们两个出来了?”
——难道说,付大人派去的水师晚了一步,漕帮总舵已经被破了?
陈松意见他目光沉凝,稍稍一想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解释了一番。
漕帮总舵守住了,她跟游天先一步过来,只不过是察觉到付大人有危险。
风珉听了,松了一口气,又问:“那齐统领他们……”
“也过来了。”陈松意道,“正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躲着,准备随时接应。”
她说完,游天也回来了,陈松意于是再次向风珉介绍道,“我小师叔轻功一绝,最适合潜入,所以我拜托他带着我进来。”
“意姑娘。”
“意姑娘好久不见了,还记得我跟老三吗?”
贺老三跟姚四也凑了过来,跟陈松意打招呼。
一说开是自己人,姚四就忘了疼,嬉皮笑脸地道,“意姑娘是算到我们有危险,才会跟你师叔一起过来救场吧?”
他们短短半日就经历了大起大落,还以为今天要交代在这里,没想到却来了强援。
此刻都忍不住有几分欣喜。
迎着他的笑脸,陈松意没好说她在船上是算到付大人有危险。
却没算到风珉也在这里,刚刚看到都还错愕了一下。
她略过了这个问题没有答,只道:“敌在楼内,我们在楼外,我怕救援不及,又算到楼内还有一线转机,于是才离船上岸,潜了进来。”
至于这线转机,自然不是风珉了。
方才她目光在燕七身上一扫,就发现转机在他身上。
她思索了一番该如何开口,然后选择对风珉道,“外面都是埋伏,我跟小师叔进来时虽然没有被发现,但想在᭙ꪶ 他们眼皮底下把水师战士转移进来,恐怕只凭我们做不到。”
燕七在旁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若是这件事,我有办法。”
他虽是第一次见陈松意,但她一个小姑娘敢在这时候潜入楼外楼救付大人,足以说明她的正义跟胆魄。
见众人的目光朝自己看来,他沉声道,“楼外楼的水道虽然被封了大半,但是还有一处藏在水里,连通外界。我可以联系我的人,让他们安排把人转移进来。”
在不引起外面的人注意的前提下,想要迅速转移一两百人进来没有问题。
陈松意立刻道:“足够了。”
就算桓瑾带军队来,也只是带数百人入内,将更多的人安排在楼外成合围之势。
转移一两百人进来,足够能影响局势,跟他的人打成平手。
一时间,所有人都感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听到船上除了齐统领,还有漕帮的潘帮主跟裴植也来了,风珉还向她确认一番:“裴植?难道是厉王殿下的军师祭酒?”
得到肯定的回答,风珉眼中也是一下亮起了光芒。
这种光芒,陈松意再懂不过了,天下所有想在厉王麾下作战的人,向往的都不光是这位殿下,还有他麾下这位军师。
今夜竟有机会跟裴军师协同作战,就算是风珉,也忍不住心潮澎湃。
而这当中最具决定性的战力——游天,反而被忽略了。
不过他跟陈松意临行前,裴植还特意叮嘱了他,此行他最大的任务就是不要过分暴露武力,免得让人把他跟正在被通缉的饕餮联系到一起,所以哪怕被忽视,游天也没有说话。
几人定计,决定兵分两路,他们去宴客厅,燕七去找自己的手下跟战船上的人联络。
本来应该有一个人跟他一起去,但陈松意跟游天都需要留在这里,于是陈松意给了他一个锦囊做信物。
“把这个交给船上的裴大人,他会安排你们该怎么做的。”
“好。”燕七接过了锦囊,谨慎地收入怀中,“我亲自去,一定把消息带到。”
从锦囊拿出来的那一刻,风珉的目光就定在了上面。
锦囊,又是锦囊,可见江南的事她有多大的自主权。
毕竟此间风波瞬息万变,便是以麒麟先生之能,只怕也难以预料完全,总要她来临场反应。
这就更让人生气,气她没有拿自己当可靠的朋友,在一开始就把自己算进来了。
燕七很快离开,带他的人去水下暗道接应,姚四摩拳擦掌,十分期待:“等燕老板带他几百个人进来,外面再把战船开过来直接炮轰!”
桓瑾不是横吗?直接带兵包围这里,要杀钦差。
那就比比看到底谁更横!
“好了。”陈松意提醒道,“危机还没有解除,我们现在还要先去宴客厅。”
风珉看了看她跟游天,道:“你们得先换身衣服。”
贺老三的动作很快,立刻去取了两身楼外楼的小厮衣服过来。
陈松意跟游天分别去换上,等到再出来的时候,立刻从少女跟道士变成了两个俊秀的小厮。
游天扯了扯衣服下摆,抬起头来,看到他们看自己的眼神,板着脸道:“看什么?”
姚四绕着他转了一圈,啧啧称奇:“没想到道长你这么年轻!”
刚刚游天身穿道袍、没有卸下伪装的时候看起来年纪还大些。
现在把头发梳理整齐,戴上了帽子,把脸上的色粉洗掉,顿时就变成了一个青葱少年,脸上甚至还有点婴儿肥。
倒是陈松意本就有着英气,做起少年扮相来没有什么违和。
风珉看过了他们,起身走到她面前,叮嘱道:“等进去以后动起手来,你们跟付大人一起离远一些。”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就是直接过去,先发制人,由他来拖住桓瑾。
其他人见机行事,找到空隙就带付大人走。
可是现在陈松意来了,就可以跟当初在山谷里一样,他冲锋,由她来把握战机,及时调整策略。
风珉的任务依旧是跟桓瑾交手,拖住他,不必以命相搏。
且战且退没有关系,重点是保护好付大人,撑到援军到来。
“我知道。”相比起他的严肃,陈松意没有那么沉重,“你小心。”
最坏的情况不过是他输了,要小师叔出手救他,伤害到他的自尊。
整装定计完毕,五人没有再拖,立刻朝着宴客厅去。
风珉的枪被再次分开了,四分的银枪由扮作小厮的陈松意和游天拿着。
快回到宴客厅的时候,他再次变回了那副醉眼朦胧的样子,手臂一抬,贺老三跟姚四两人就默契地钻了过来,把他扛起。
姚四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快了快了,就快到了公子爷!再支持一会儿!”
……
宴客厅。
桓瑾一到楼外楼,厅里就收到了消息。
州府的大小官员闻风而动,人人都起身到外面去相迎,又是肃整衣襟,又是翘首以盼,唯有付鼎臣一人坐在上首没动。
他的眼睛望着还没有人来的门外,慢慢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桓瑾确实谨慎,也确实够果决,自己刚到州府不足一日,他就来了。
风珉给他留下的三个护卫此刻都围到了他身边,其中一人在等待之时,忍不住走到了窗边往外看去,将楼外的埋伏收在眼底,顿时眉心一跳。
他回到了付鼎臣身边,低声道:“付大人,桓瑾带了军队来,今夜只怕是来者不善。公子爷留我们兄弟几个保护你,等下一有机会,我们就掩护你出去。大人只管跑,公子爷还在楼中,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听见他破釜沉舟的话,付鼎臣正待开口说什么,外面就骚动了起来——
桓瑾来了。
伞下,朝着宴客厅走来的人身穿绯色仙鹤官袍,却完全不像一个文臣。
他身后带着数百个全副武装的军士,来到宴客厅外,立刻各自排开,将宴客厅围得水泄不通。
桓瑾高大的身躯将官袍撑得鼓起,浓黑的剑眉加上一路连到鬓角的络腮胡,龙骧虎步,行走间的神色如同一头顾盼的雄狮。
“总督大人!”
“下官见过总督大人!”
在外等候的官员见了他纷纷行礼,然后如同海水从中间分开。
桓瑾的目光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在这头雄狮眼中,他锁定的猎物就只有付鼎臣一个,甚至那三个站在付鼎臣周围的守卫也没能入他眼底。
被这绝顶武将级的气势一激,三人都忍不住将手放在了刀柄上。
见他独自进了宴客厅,他们才堪堪把手移开。
当这位封疆大吏前来赴宴,不管是州府官员也好,那些全副武装的军士也好,都被留在外面。
毕竟在狮子面前,鬣狗没有动的余地。
冷汗从三人的背上流下。
听付大人说了声“退下”,三人才往远处站了站。
桓瑾在桌前停住脚步,一开口,声音就低沉如猛兽:“本官忙于繁务,白日没能来接钦差座驾,现在才来,还请付大人恕罪。”
付鼎臣坐在原位,仿佛外面那些甲胄兵器、刀光剑影他看不到,桓瑾身上的杀气他也看不到。
他抬起了一只手,随和地请桓瑾入座,道:“江南水患向来是朝廷的一块心病,桓总督是为民而忙,我没有什么可怪罪的,坐。”
桓瑾在他对面坐下,整张圆桌上就只有他们两人。
明明比前一刻不知空旷多少的宴客厅,此刻却让人觉得里面的气氛不知紧绷到了何等地步。
站在稍远处的护卫三人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跟雷声,感到背上汗重湿衣。
两人静坐良久之后,一阵撕天裂地的雷声在天上炸响,电光照亮了整座楼外楼。
桓瑾盯着付鼎臣,这才再次开了口:“这一趟,付大人不该来。”
付鼎臣没有说话。
留下来护卫他的三人却是头皮一炸。
——桓瑾竟然装都不装,就这样图穷匕见!
但实际上,桓瑾并不是个粗莽的武夫。
如果今日来的是其他人,他绝不会这么直接。
今夜他来,其实有着两个原因。
第一就是阎修没有如期归来。
如果漕帮那边顺利的话,那他今日就该回来了。
可他逾期了,说明他失败了。
第二是京城水师的动向太过明显,毫无掩饰的意思。
这说明了这位钦差大臣的态度强硬,无法回旋。
付鼎臣是何等的聪明,知道水师下江南的动静无论如何都瞒不过桓瑾,索性就不瞒。
战船疾驰在江面上,就是为他造势,他展现出了自己的强硬姿态让人看,等待着坐不住的人过来给他传递消息。
桓瑾的人加以监视的那些盐商里,昨日就已经有人跑了。
就算今日还没有跟付鼎臣见过,相信很快也会见到。
所以,他其实没有别的选择。
只能直接撕破脸,只能先下手为强。
雨点打在琉璃瓦上,仿佛要将这瓦片都打碎。
这像雄狮一样的男人以一种看值得敬重的对手的目光看了付鼎臣片刻,才道:“既然来了,那付大人觉得这个结果如何?
“——江南水患,钦差大人忧心百姓,去堤岸视察,不小心失足落水,命丧江河。消息传出去,万民哭送,朝廷追封,帝王亲自为你写下祭文,立碑江南,英魂永镇运河。”
这般威胁、这般毫不掩饰的杀意迎面扑来,让站在后方的三人脖子上寒毛倒竖,直想要冲上来,却被付大人一个手势制止。
付鼎臣放下了手,到此刻,他仍旧没有受到死亡胁迫的惊慌、恐惧跟愤怒。
他神色如常,只是问道:“我始终有一事不明,桓将军。”
听见“桓将军”三个字,桓瑾眉目不动,只道:“付大人但问无妨。”
付鼎臣不解地问道:“桓将军战功赫赫,深得朝廷重用,陛下宠幸,贵妃在宫中既得宠,而且又育有一子。眼看桓家荣宠不灭,为何你还要走到今天这一步?”
“为何?”厅中火光映亮桓瑾的面孔,映亮他黑沉沉的双眼,他低沉地重复了这两个字,自嘲一笑后说道,“付大人虽出身寒门,但终究也是贵子,自是不懂的。”
明明是无比肃杀的场合,但在此刻两人对谈时,气氛却缓和下来。
毕竟敌人去掉一笔,就是故人,同朝为官,哪怕阵营不同,两人也曾经对对方有过佩服。
“我出身西北大族,但父亲战死,剩下孤儿寡母,生活不易,钱财也被族中的人侵占。我从小过的是寄人篱下的生活,妹妹想要个小玩意都买不起,更别提是其他。
“从那时我便想,如果有朝一日登到高处,手握大权,就᭙ꪶ 要为我的子孙打下万代基业,打下别人都侵占不了、也难以想象的财富。
“贵妃在宫中得宠,如果她没有养育龙子,我应该这样做。
“她养育了龙子,我更应该这样做——否则来日八皇子要争夺大统,我这个做舅舅的有什么可以帮到他?”
他的话回响在雨声中,外面的人全都低着头避耳塞听,不敢去听总督的声音。
付鼎臣听完却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选择的路,但桓将军你错就错在不该为一己之私动摇国本,让江河里多了那么多无辜亡魂。”
如果不是他在江南倒行逆施,做得不留余地,就算有一星半点的消息传回京中,景帝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会答应让他付鼎臣来江南彻查,行使钦差之职。
桓瑾的眼睛里映出烛火的光,却照不亮底下的黑暗。
他说道:“他们在水里不会孤单,我很快就会送付大人你下去陪他们。”
此刻,他想到先前付鼎臣被外放到旧都,本该在云山被马元清所养的马匪劫杀,可他却逃了过去,然而现在看,他终究还是要死在他该赴任的江南、该镇守的旧都。
或许,人的命运皆有定数。
桓瑾想着,便打算让人进来动手,可本该清静的外面却吵嚷起来。
他动作一顿,听见两个声音在交替着道:“你们谁啊?连我们公子爷的路都敢挡!”“让开!”
桓瑾看向付鼎臣,见这位付大人从自己进来一直没有变化的神色,此刻终于起了波澜。
付鼎臣原以为风珉离开,看到这边的动静应当会躲开,没想到他又回来了!
桓瑾坐在原位,略一侧头,挥手让他们放行。
付鼎臣瞳孔一缩,立刻沉声道:“你疯了?”
桓瑾转头看他,再平静不过地道:“就算是忠勇侯之子,跟来了,看到了不该看的,也得死。”
“公子爷到了——诶诶诶,慢点慢点!”
姚四跟贺老三扶着下盘发虚,一副出去一趟不光没有醒酒,甚至在外面喝了更多的风珉从外面进来,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在经过刚刚拦路的人面前时,姚四还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脸:“睁大你的狗眼看好了,谁敢拦我们小侯爷?”
在他们身后,两个作着楼外楼小厮打扮的少年低着头。
他们手里各捧着两节枪杆跟枪头。
都知道那是风珉不离身的银枪,也没人阻拦。
等看这行人进去之后,那些州府官员才交换着眼色: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
这个纨绔子弟要是一直不回来,总督大人兴许也就放过他了,现在回来,不就是要跟钦差大人一起做江下的亡魂吗?
“不用扶……”
一进门,风珉就拒绝了搀扶,把两个护卫推开。
他᭙ꪶ 醉眼朦胧地抬起头,见到空了的宴客厅还有背对着他坐的桓瑾,俊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是……桓总督?”
他下盘虚浮地走近,一手撑在了桓瑾手边的桌上,笑着向付鼎臣道,“付公……呵呵,付公面子大,桓总督事情一忙完就……披星戴月地赶过来。”
陈松意跟游天站在离他不远处,看他演技精湛地演着一个醉酒的纨绔。
向付大人说完这句话,风珉又打了个酒嗝,笑呵呵地转向桓瑾,撑着桌面倾身向他。
“我听闻……桓大人在军中时,向来称大齐第一武将。”他一边说着,一边站直了身体,又打了个酒嗝,不带半点正经地道,“我早就想向桓大人请教了——”
话音落下,他伸手一招。
众人就见到那两个楼外楼的小厮将手中的两节枪杆一拧一锁,抛了过去。
风珉伸手一接,再一对一锁,银枪成型。
他仍旧醉醺醺地说了声“请指教”,然后一改先前的醉态,迅疾如电地出了枪!
银枪朝着桓瑾突刺而来,枪头如毒龙旋转,一点寒芒直取心脏!
桓瑾冷哼一声,伸手在桌上一拍,碗碟酒水瞬间飞起,随着他衣袖一扫朝着风珉砸去。
“总督大人!”
“大人小心!”
见厅中惊变骤起,门外的甲士顿时神情一肃,扫开官员朝着里面冲来。
付鼎臣身边的三人动作迅速,在公子爷跟桓瑾交上手的瞬间就立刻架起了付大人,带着他迅速退到了角落。
风珉一枪挑飞了圆桌,桌面旋转着飞向角落。
两人伸手把桌板按了下来,挡在了付大人面前,以免弓箭手放箭。
跟桓瑾交手的瞬间,风珉就感到了这位顶级武将的不凡。
他的功夫不光是在马上,到了战场之下,他的掌法也是无比凌厉。
离开战场,没有让这头狮子的力量退化。
拍在枪杆上的力道仍旧让风珉的虎口被震得发麻。
精铁打造的鹰爪与枪身相接,一抽就摩擦生出金色火花,桓瑾一手戴着鹰爪,手上劲力一沉,就令风珉无法抽出银枪,只能选择栖身上前,单掌一拍,将银枪朝着前方推出去!
枪身与鹰爪摩擦发出刺耳声响,长.枪犹如银色蛟龙脱困,再次被主人抓回手中。
而桓瑾也没有让他好过,在风珉飞身夺枪时,一爪抓在他的腿上,爪尖陷入血肉里。
风珉在半空中一个旋身避开。
落回地上的时候,左腿上已经有鲜血渗出。
他落地站稳,哪有半点喝醉的样子?
这却不令桓瑾惊讶,他依旧八风不动,便是忠勇侯本尊来了,他也不惧。
他浓黑的剑眉下,一双锐利的眼睛看着风珉,伸手折起了袖子,有血珠从鹰爪上滴落,染上绯袍:“虎父无犬子,忠勇侯有个好儿子。”
像京城的王公贵族,生出来的全是废物,他看不惯。
风珉在他们当中,简直像夜里的萤火虫一样耀眼,又格格不入。
在那如潮水般冲进来的脚步声中,桓瑾五指成爪,再次攻向了风珉:“可惜越有出息,就越容易让父母伤心!”
风珉冷笑:“这话说早了!”
然后再次执枪朝他迎了上去。
“全部杀光!”桓瑾头也不回地向要冲进来的军士命令道,“不留活口!”
“是!”
圆桌后,老六探出了头,满面焦急地看向跟桓瑾打得不可开交的公子爷,再看向在门边要去挡人的老三跟老四,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就在这时,让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那两个随着公子爷他们一起进来的小厮,其中一人突然出手,一把药粉向着前方扬去。
那些凶悍无比的将士只要沾到一点,就立刻脚下一软,扑倒在地,仿佛被抽了筋骨。
前面的第一批人一倒,立刻变成了绊脚石,连累后面的人冲势也一停,一抬头,就又迎上了一波药粉攻击。
连日暴雨,空气中水分极重,药粉一出手就立刻沉降下去,没能再往外飘。
可即便如此,外面吸到一点的人也感到手脚发软,一时间不敢向前冲。
“这是什么东西?!”
“呸!下作手段!”
看着这一幕的州府官员也忙用袖子在面前不停地挥舞,挡住口鼻,生怕中招。
与风珉相斗的桓瑾不慎吸入一点药粉,也感到身体一软,周身的劲力仿佛被骤然抽去。
他立刻屏息后退,却见风珉跟他带来的那几人丝毫不受影响。
在决定用药粉放倒第一波进攻的人时,游天就给他们每人一粒解药,提前含服在舌下便不受药性影响。
抛洒出药粉之后,姚四铿然一声拔出了长刀,大笑起来:“你们不冲,那就轮到你爷爷我了!”
贺老三比姚四务实一些,他上前伸脚一挑,从地上挑起了两把刀,踢向了陈松意跟撒出药粉的游天。
两人伸手接住了。
这一下,算是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原本毫不起眼的两个小厮身上。
圆桌后,老六叫了起来:“那、那不是——”
——意姑娘吗?
听到他的声音,本来藏身在圆桌后,护着付鼎臣躲在角落的另外两人也忍不住探出了头。
看到作着小厮打扮的陈松意,他们从她的侧脸认出了她:“是意姑娘!是她!”
他们看着陈松意,眼中异彩连连。
欣喜之余,还不忘压低声音。
她在江南这件事他们知道,她负有师命,还掺和进了整件事里他们却不知道。
此刻见她出现在这里,几人只感到惊喜至极!
而且看她拿着刀守在门口的样子,几个大男人竟分外的有安全感。
圆桌后,听到他们的声音,付鼎臣脑海中也浮现出了少女的身影。
身旁的护卫在探头出去看之后,又撑着桌板缩了回来,一脸兴奋地对自己道:“付大人,是意姑娘,她来了!”
上一次在云山就是因为她,他们才赶上了山谷中那一场截杀,从马元清的爪牙手底下救出了付大人一家,现在她又来了,那事情肯定有转机!
在他们因为陈松意的到来而生出希望的时候,陈松意也出手了。
游天身上稀奇古怪的药物多,但是分量却不多,一波撒完之后,他们就开始跟姚四一样,借着地上倒下的这些人筑成人墙,跟后面冲进来的军士交上了手。
后面冲进来的人对地上这些中了药却没有死的同袍投鼠忌器,放不开手脚。
可是陈松意他们却没有这顾忌,哪怕只用普通的招式,也将厅门口牢牢守住了。
桓瑾与风珉再次过了上百招,冷酷地下令:“杀!今日战死者,厚重抚恤!”
人为财死,听到军令,再听到有厚重抚恤,门外的进攻就再次变得猛烈起来。
外面的弓箭手也在雨中列了队,只等总督大人从里面一出来,就立刻放箭。
万事俱备,桓瑾的攻势再次变得凶狠了几分。
他的掌法劲力雄浑,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子,可右手的鹰爪却又十分阴毒,交手的时候抽冷给风珉一记,短短数息就在他的肩上、手臂上跟胸口都留下了爪伤。
见陈松意没有如他来的时候所叮嘱的那样,等到开战就躲到付大人身边去,而是跟其他人一样在门口陷入混战,风珉忍不住心中暗骂。
略一分神,眼角余光就见桓瑾一掌袭来,就忙横枪去格挡。
桓瑾如同一头狮子压着掌下的猎物,在怒张的须发下看着他:“生死相搏,竟然还敢分心?”
风珉收拢了心神,嘲道:“大齐第一武将也不过如此,对你还用不着我尽全力!”
桓瑾冷然地道:“那你就是在找死。”
今夜在宴客厅,哪怕有风珉半路杀出来搅乱局势,在桓瑾眼里,一切也都在掌握之中。
眼下不过是在真正将他们杀死、抛尸江河之前,一场狮子对猎物的戏耍。
眼见战况越发胶着,藏身在角落的几人十分想出去助阵。
是加入陈松意他们放倒那些守备军也好,还是加入公子爷给桓瑾造成一些压力也好,都可以。
可是他们不能动。
他们还身负要保护付大人的重任。
相比他们的焦急,付鼎臣此刻却闭着眼,听着外面的各种声音,比所有人都要沉稳。
因为他知道,此刻本应身在漕帮总舵的陈松意出现在这里,就说明齐统领所带领的水师也在外面了。
由京城的水师精锐组成的军队,加上近乎无敌的炮船,就算是桓瑾也不可能完全无视这威胁。
桓瑾今日杀人灭口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只是不知道在外面的战船要怎么跟在里面的人里应外合——
正想着,屋外猛地传来信号弹发射的声音。
付鼎臣猛地睁开了眼睛,下着暴雨的天空中,烟花短暂地绽放。
随即一颗炮弹从江上发射而来,重重地击在楼外楼的外围!
“啊!”
外面那些在雨中潜伏的甲士发出惨叫,被炸得人仰马翻。
下一刻,楼内也响起了尖叫声,有浑身湿透的水师战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逼向了宴客厅,同桓瑾带来的那些士兵厮杀在一起。
州府官员抱头鼠窜,但凡敢咒骂的全都被压在了地上,半边脸浸没在地上的水洼里。
姚四在厮杀中高声喊道:“援军到了!”
——是燕七跟裴植他们接上头,带着一部分水师战士从水下暗道进来了!
援军一道,就立刻分薄了厅内几人的压力。
而呈包围之势停在江面上,对准楼外楼开炮的战船更是充满威慑。
站在船头的裴植手中拿着一把扇子。
折扇一挥,就是一炮轰出,连开三炮打在不同的位置,令整座楼的人都感到地动山摇。
哭声,骂声,雨声,炮声,不绝于耳。
楼里的人都害怕地抱着头躲到了桌椅底下,不知是什么人在大齐腹地朝他们发动攻击。
三炮过后,船上战鼓擂起,充满进攻之意的鼓点挟着方才炮击的余威,再加上外围那些被三炮清除的军队哀嚎声,一时间充满震慑。
先前还感觉占尽优势的桓瑾此刻脸沉了下来。
他带着军队包围楼外楼,已经足够出格,可是船上让开炮的人比他更加蛮横——
这就是厉王的军师祭酒吗?
在州城内,对着聚集了一整个州府的官员的楼阁开炮,要是塌下来,把里面的人砸死一半,整个江南会顷刻乱作一团。
桓瑾定住了动作,看着站在对面的风珉,又再看向从圆桌后起身的付鼎臣。
没想到他疯,他们竟然比他更疯。
外面厮杀的声音不绝于耳,宴客厅里反而渐渐没有了动静。
“桓总督。”付鼎臣站在桌后,对着他劝道,“大势已去,不要再负隅顽抗。”
“付大人。”
桓瑾收了手,一副不打算再战的样子,“没想到你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
风珉喘息着,盯着他的动作,没有彻底放松。
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相信这样的人会放弃,会决定束手就擒。
方才折起的袖口已经散开,桓瑾低头看了一眼,再一次折了起来:“这一次是我不如你,没在你入江南的时候就取了你性命,不过——”
他眼睛里厉色一闪,“世上终究只有一个付鼎臣!”
话音未落,他脚下猛地一踏地面,五指成爪朝着付鼎臣袭去。
留在付鼎臣身边的三个护卫立刻紧张的横刀于身前,付鼎臣被他们护在其中,看着向自己急速接近的桓瑾,从那双属于雄狮的眼睛里看出了嘲弄。
世上终究只有一个付鼎臣,敢来江南掀翻这一切黑暗。
如果他死在这里,后继无人,还有谁会来继续替他追究下去?
此道孤独,他想改变这一切,只凭他一人是做不到的!
察觉到他的意图,风珉立刻追了上去,举枪朝他的后心刺去。
桓瑾回手一掌就震开了他的枪尖。
这一刻,他再毫无保留,全身的力量、威势都提升到了极点,犹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再一掌打在风珉肩上,令他倒飞出去。
而借这一掌之力,他背对付鼎臣,极速向着那个方向靠近,脸上刚要露出一点嘲弄的笑容,瞳孔中就猛地印出了几点金光——
几根细如发丝的金针从那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手中飞出!
在最关键的时候,游天抓住了时机再次出手。
带着第十三重《八门真气》的金针霸道地穿透了桓瑾的衣袍跟内甲,扎在穴道上,深深地没了进去,瞬间封锁了他所有的力劲。
保护付鼎臣的三人见势,顺势将圆桌往前一顶!
下一刻,就感到手上传来沉重的劲力,是桓瑾失去控制的身体砸在了桌板上,滑落下来。
桓瑾还要凝聚力气起身,风珉的银枪已至,枪尖直指他的咽喉。
大势已去的桓瑾抬起眼睛,目光跟他对上,嘴角带着血的风珉维持着枪指他的姿势,转头向外面还在交战的人喊道:“桓瑾已被擒获!都住手!”
他声如金石,在雨夜中也传出去很远。
那些原本还在跟从水下暗道进入楼外楼的水师战士生死相搏的甲士不由地停下了手,目光穿透雨幕,看向宴客厅。
那些在雨中持箭准备射击的弓箭手全都有着锐利的眼睛,将他们总督的表情看得很清楚。
还有那些被按倒在地还在不停咒骂的州府官员,此刻都没了声音。
整个宴客厅内外,只能听到风珉的声音,在雨夜中显得无比冷硬——
“两江总督桓瑾倒行逆施,他所做的事,钦差大人已经全部取得罪证。
“而除了这里跟你们交战的人,外面还有一整支京城水师,指挥他们的是厉王殿下的军师祭酒。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们追随一个错误的人,围杀钦差,现在他已经束手就擒,你们呢?还要为了他的错误继续顽抗下去吗?!”
大厅一角,陈松意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人后,将手中的刀往外抛去。
刀落在没有铺设地毯的石砖上,发出一声清响。
随着这一声清响,那些站在雨中的甲士都被影响了,手里的兵器接二连三地落到地上,人也跪在了地上,心中再生不出半点反抗之意。
……
山外青山楼外楼。
被炮船轰击过的地方坍塌了一大片,裴植跟齐统领站在船头,看着从里面被陆续押解出来的人。
“结束了。”
齐统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带着一种庆幸的心情,由衷地说道。
天上又是一阵惊雷,仿佛由电光组成的巨龙穿行在乌云中,把江面映亮。
北漠,夜间风沙急,人人窗户紧闭。
在这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场降雨的地方,天上忽然炸开了滚滚雷鸣。
北蛮的龙城里,站在殿门口的道人看着天上闪烁的电蛇,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只见那原本光洁如玉、没有一丝纹路的手掌上,缓缓浮现出了一道掌纹。
三合一
江南的这场雨最终停下, 已经是半个多月之后的事了。
楼外楼一夜过后,江南局势天翻地覆,每天都有官员锒铛入狱。
自两江总督桓瑾以下, 江南共有两百七十多名官员牵涉其中, 州府更是几乎全军覆没。
光是初步收监, 调查取证, 就花了月余时间。
钦差大臣付鼎臣所整理的证据,已经同钱忠送回京中的折子一起摆在了景帝面前。
御书房里灯火长明,桓贵妃带着年幼的八皇子在御书房外长跪不起。
八皇子小小的一个人, 脸上写满茫然跟恐惧。
桓贵妃泪流满面,只求见帝王一面, 可是向来宠爱她跟八皇子的景帝却是见也不愿见他们。
卫午站在屏风外, 听着外面传来的哭声,听见景帝的声音从书房传出,紧绷的声音里满是山雨欲来:“贵妃还在哭?她还有脸在外面哭?”
江南的消息每传回来一次, 景帝就要大发雷霆一次。
短短一月, 御书房里的物件已经全都换过了一回。
景帝心中有着愤怒。
他对桓瑾是何等的优待, 何等的信任, 将江南这样的富庶之地都交给了他,可桓瑾回报的是什么?
倒行逆施, 一手遮天, 结党营私, 动摇国本。
甚至到最后他还不思悔改,明目张胆, 公然围杀天使钦差!
——此等悖逆狂妄之人, 种种罪状实在是罄竹难书,贵妃竟然还敢来求情?
天子看了一眼这些时日雪花一般飞来弹劾桓瑾的折子, 冷嘲道,“先前付鼎臣呈上来那份出自谢长卿之手的状书,上面罗列了他三十二条罪状,朕原以为是夸大了……可今日看来,这还远远概括不了他的罪行!”
他之所以还没有对桓瑾动杀心,就是还要等着看付鼎臣还能查出什么。
这个在他父皇时期就深得重用的能臣,天不怕地不怕,还敢上书让他启用那些先后因为直谏为他所不喜,被他赶去旧都的大臣坐镇江南,稳住局势。
大齐有新旧两座都城。
立国之初,大齐定都城在前朝旧都,只是先帝不喜,时局稳定下来以后,便想着迁都。
先帝寻访了高人,定下如今的皇都,此后又筹备了十数年,才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转移了过来。
景帝当太子的时候,他所镇守的就已经是如今的皇都了。
一开始,先帝将旧都的六部保留,是为了安抚民心。
朝代更迭,战乱频生,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大齐,不能因迁都之事再生动乱。
迁都之后,三省六部主要的职责就转由京城这边行使。
旧都虽依旧设置了六部,负责的只是旧都区域内官员的考核。
之后,日月更替,朝中新人辈出,追随先帝的老臣也逐渐老去。
到了他们该退下,好给新人腾位的时候,先帝就用一纸调令把他们送去旧都荣养。
在那里,他们依然可以保留自己的官职,只是没了那么多权力跟重压。
先帝时期的许多大臣,就是这样荣耀而体面的在旧都结束了自己的执宰人生。
而到了景帝时期,旧都成了他的一个文臣收容所。
朝中官员但凡性情过于耿直,动不动就要做铮臣直谏,斥责帝王该如何不该如何的,景帝都一律把他们扔到旧都去,眼不见为净。
如果不是云山县外那一场截杀,付鼎臣现在也是旧都六部的一员了。
他们全都还十分的年富力强,哪怕被外放到旧都,也依然抱着有朝一日可以回来,继续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谋事的心。
所以付鼎臣清洗江南一系的官员,下手的时候可以说是毫不手软,不必顾虑任何问题。
毕竟空出再多的缺,旧都也一样有人可以补上。
虽说杀鸡焉用牛刀,不过能够结束“荣养”,这点小事,付鼎臣相信他的这些昔日同僚也不会在意。
举荐他们,付鼎臣也不用担心景帝会认为他们结党营私,因为其中还有许多他的政敌。
有他们入主配合,这牵连甚广、错综复杂的案子,调查起来就更容易。
因此他的折子一上来,景帝看过就朱笔一挥,很快准了。
毕竟,他只是不喜欢这些喜欢直谏的文臣在面前晃来晃去,给他找不自在,让他们在江南发挥余热倒是没问题。
从太子时期就开始服侍景帝,卫午最是明白帝王厌恶他不想见的人偏不识趣,要在他面前找存在感,于是欠身道:“臣这就去劝贵妃娘娘。”
书房外,桓贵妃哭得两眼通红,视线迷蒙,还晕过去一次。
此刻见御书房中有人出来,朝他们这边走,八皇子连忙抓着母亲的手摇晃她:“母妃母妃……卫公公来了……”
——卫公公出来,是不是父皇准备见他们了?
听到儿子的声音,桓贵妃连忙振作起精神。
她看着来到自己面前的卫午,犹如见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伸手要去抓他的袍角:“卫公……”
卫午看着两眼红肿,发丝凌乱,狼狈不堪,不见昔日雍容华贵的贵妃,再看向陪着母亲在这里跪了大半日,小脸煞白的八皇子,劝了一句:“娘娘还是先回去吧,陛下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愿意见。”
桓贵妃眼泪又流了下来,急道:“卫公,我——”
桓家除了兄长就是她,旁支全都不顶用,那些人平日仗着兄长的身份地位作威作福,四处收受钱财,到了这时却是一个还站得住的都没有。
兄长围杀钦差被捕的消息一传回来,她就坐立不安,立刻派了人去宫外求助,希望马元清能进宫来为自己的兄长求情,救兄长于水火。
兄长在江南做的那些事,她并不完全清楚,只是知道这些年他们联系紧密。
甚至上一次马元清为陛下冷落,兄长还让她借生辰的名义,引陛下去大将军府见他。
可是,马元清却拒绝了她。
桓瑾事败被抓住,以两人的捆绑之深,马元清也难逃干系。
他还没被波及,应该只是付鼎臣还没能查到证据,没能撬开桓瑾的口。
依照大齐律法,江南这一次所牵涉的官员,以他们犯的事来量罪,最低的都要杖责一百,罢免官职,其中过半都要充军流放。
而罪魁祸首如桓瑾,等到押解回京,审判定罪,等待他的将会是处死、抄家,还会株连子孙。
不过律法再严酷,最终做决定的也是景帝,以马元清对景帝的了解,他还不至于处死桓瑾,毕竟有往日情分在。
可如果这时让景帝发现桓瑾跟自己结盟,在江南积累的财富基业有自己一份,那就难说了。
先前,他就已经失去过一次景帝的信任,如今再暴露出跟桓瑾的关系,也会自身难保。
所以马元清是最不能到景帝面前为桓瑾求情的人,那样只会害了他。
马元清让桓贵妃派来的人给她带了口信:“我跟你兄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是最想保住他的人,不要慌,我会想办法。”
见连京中唯一可以求助的人都不能立刻进宫,桓贵妃只能带着八皇子来书房外长跪,希望景帝看在他们母子的份上见她一面,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了兄长这一回。
贵妃只是慌乱,但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听卫午说“娘娘就是不顾惜自己,也要顾惜八皇子”,她低头,看向自己年幼的儿子。
原本能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兄长如今已经落难,若是皇儿再引了他父皇厌弃,那他们家就是真的没有什么指望了。
思及此,桓贵妃撑起了身。
跪得麻木的膝盖传来阵阵刺痛,令她差点往前方倒去。
卫午都下意识地伸手,见桓贵妃站住,他伸到一半的手才放下。
由年幼的儿子搀扶着,桓贵妃依旧红肿着眼睛,却恢复了一些往日的气度。
她对卫午说道:“今日多谢卫公提醒。”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今在宫中,只怕人人都想踩他们母子一脚,而不是来好意提醒了。
桓贵妃说着,又朝御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带着几分哀伤,然后对儿子说了一声“我们回去”,母子二人就相互支持着从御书房外离开。
江南,州府公馆。
钦差行辕仍旧设立在这里,没有改变,而对钱忠来说,一个多月前的暴雨夜,至今回想起来都像是一场梦。
那是他们来到州府的第一天,他没有去楼外楼的接风宴,而是在写完回报京中的折子,将它密封起来之后,就早早上床休息,结果刚睡了没多久,就被一声炮响震醒,然后就变天了。
两江总督桓瑾公然围杀钦差,被小侯爷带人与赶来的京城水师里应外合拿下了,押入监牢。
而他这一系的江南官员也都被彻底清洗,抓捕入狱。
付大人大刀阔斧展开了彻查,还上书向皇上要求,让被派到旧都的那些文臣过来补缺坐镇。
当钱忠知道他在折子里写了什么的时候,只觉得他怎么敢的,可是没想到陛下是动了真怒,很快就答应了!
他原本以为付大人这样抓人,完全不留余地,会让整个江南都崩溃。
可是他用了这一手,不光稳定了江南的局势,还加快了查案的效率。
像这样的大案,本朝没有出过,但是钱忠记得在前朝记载中,也曾有横跨两省、涉及多个官府机构的重案,从抓人到初步取证都用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
只用一个月就能把这一切初步梳理清楚,钱太监只能说一声——
付大人不愧是顶尖能臣。
虽然那些受他举荐、从旧都被派放到各重要部门的大人们,个个跟他相见时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似受举荐之恩,更像见了仇敌,但他们打起配合、把控起局势来,十分稳健。
今日的钱忠也如实地写着汇报向京中的折子。
他停下笔,看向窗外瓦蓝的天空,想到江南一案惊天动地,闹得沸沸扬扬,到今年秋天应当就会结束了吧。
……
从疑犯入狱,进入取证、审查流程开始,就是付大人的战场了,跟陈松意无关。
尘埃落定,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也不再需要“麒麟先生”的锦囊妙计。
于是,陈松意便跟游天一起做起了他们这次离家要做的事——挑个地方,给小师叔开回春堂。
当初从家里离开的时候,她找的借口就是陪游天出来,找个地方给他经营医馆,发扬医术。
如今江南水患,很多人受灾,不光是流离失所的问题,正好适合践行一番,也为付大人分忧。
连续半个多月的极端天气,人的体质下降,就容易生病。
再加上灾后许多尸体来不及处理,就容易发展成瘟疫。
游天跟她出来绕了一圈,又回到最初的原点。
他们在查案的方向上帮不上忙,但是在这方面的善后处理没有问题。
游天本来的样子脸嫩,不容易服众,所以临场客串了一次小厮之后,很快又扮上了邋遢道士。
加入赈灾队伍之后,他很快就给出了治疗瘟疫的方子跟一系列防治瘟疫的办法。
官府派出了专门赈灾的官员,漕帮提供了船只。
还有像小胖子家那样的豪商跟燕七这样的盐商,都纷纷调集了马车、药材供于赈灾。
而且桓瑾一倒,江南的盐商急于表现站队,都慷慨解囊,开设了赈灾的粥铺,让流离失所的灾民每顿能吃上东西,不至于饿死。
游天的回春堂随官方队伍流动而设,马车船队装载着药材,前往受灾严重的地方,他们就临街搭设药铺,给灾民看诊,分发熬好的药汁。
原本在水患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饥荒跟瘟疫,可是这一次有江南富商联合出手施粥赈灾,又有游天的药方跟流动的回春堂,饥荒跟瘟疫的威胁竟然都降到了最低。
在水灾中死去的人跟牲畜尸体也得到了妥善处理,被及时焚烧、掩埋,没有造成隐患。
最大的问题,还是在灾难中失去父母的孤儿。
随游天四处去给灾民看诊、施药的时候,陈松意见到了这些孩子。
灾难过后,往往有许多孩子会成为孤儿,这些孩子如果找不到旁的亲人,就会被送去济慈堂。
在那里,他们会由这个官府开设的抚养机构统一养大,学习一技之长,成年后再出去找工作。
而在他们当中,她凭借着那种特殊的感应,找到了十几个可以修行《八门真气》的好苗子。
在借故把他们留在身边观察了一段时日,各自考量过他们的品性之后,她最后留下了十二个。
十二人正好凑成一支小队,在战场上不管是奇袭也好、当斥候也好,都有着意想不到的效果。
万丈高楼平地起。
构建一支由将《八门真气》修炼到第三重的士兵组成的千人队伍,也总要从训练一支小队开始。
她已经开始想,来日的话,有机会带着他们上战场,将自己训练出来的这支奇兵送给第二世的父亲,想想他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陈松意都十分期待。
有人愿意收留这些孤儿,给他们安身立命之所,减轻朝廷的负担,朝廷自然很乐意。
可要怎么安排他们,却成了陈松意面临的问题。
陈家的生活不过刚刚有起色,房屋刚刚不再漏雨,就连小师叔去了都要跟老胡同住一间,这十几个孩子带回去要怎么办?她又该以什么名目收留他们?
民间允许自己有府兵、家兵,但这前提是你要有府邸,才能够蓄养家兵护卫。
这些东西,恰恰是陈松意没有的。
她琢磨了两日,还没想出最合适的办法,风珉就找上门来了。
楼外楼之夜以后,江南就基本解除了威胁。
不用他在,景帝派给付公的那些近卫还有齐统领,都每日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所以,风珉的伤一好得利索,就跟着陈松意、游天他们来四处看诊赈灾了。
队伍里有他的身份在,正好可以防止别人为难他们,给他们找不痛快。
见陈松意这些时日网罗了十来个幼童,又为如何安置他们而发愁,风珉原想告诉她,刘氏命人送了一匣子珍珠跟镶有宝石的匕首给他,他让人送去书院给陈寄羽,应该已经早到了。
把那些珍珠跟宝石卖一卖,卖来的钱怎么也能够在镇上买个院子。
到时候想收容十个八个小孩,还是什么难事吗?
可是,这样不能立刻解决她的问题,跟风珉向来的行事风格不同。
他于是说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我收留了他们便是。”
忠勇侯府有自己的护卫培养点,像他身边这几个,都是从里面出来的佼佼者,身手跟敏锐程度放在禁军之中也算得上中上游。
对寻常孤儿来说,能成为忠勇侯府的护卫,已经是一条很好的上升通道了。
尤其还是小侯爷亲自选进去的,那就更加不同。
这十二个孩子经历了大半个月的颠沛流离,早从什么也不懂变得早熟了。
在被陈松意选中,由她帮着他们处理了父母亲人的后事、立了墓碑之后,他们这段时间就跟在她和游天身边。
他们跑上跑下,努力地发光发热,证明自己的价值,希望不要被这位姐姐抛弃。
随着陆续有几人被送走,他们也察觉到了陈松意这段时间的烦恼,都焦虑起自己的未来。
听到风珉要收留他们,让他们成为忠勇侯府的护卫,几个聚在门口的孩子眼睛都猛地亮了起来。
——不是因为可以出人头地,而是因为不用再让恩人为他们而烦恼,自己日后有出息了,还能够好好报答她!
“我去告诉大家!”一个孩子压低了声音,对同伴说了一句转身就跑。
“快去!”
他们自以为躲得隐蔽、说得小声,可屋里的人早都发现了。
“你看,我那里是个好去处。”风珉说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经过游天治疗,他的新伤旧伤都痊愈,人又变回了原来那个玩世不恭的样子。
姚四他们几个听了,也跟着在旁佐证:“意姑娘放心,我们侯府护卫的待遇很好的!”
老六:“是啊,不光能习武,还能识字!以后能怎样,就看那几个小崽子的造化了。”
他们说完,感到陈松意看了过来,不由得住了口。
不知为什么,总有种自己说错了话的感觉。
陈松意调转目光,深深地看了风珉一眼。
等看到风珉莫名其妙的时候,她才说道:“好吧。”
虽然知道他是好心,但她耗费了十几天的运气才找到的好苗子就这样归他了,还是有种被狠狠占了便宜的感觉。
这支她爹跟厉王殿下梦寐以求的队伍,她终于有了机会组建,他们却没有成为第一个收到的,反而便宜了风珉。
陈松意起了身,准备去亲自告知这些孩子他们的去处:“来日要去边关,答应我,带着他们。”
至于她原本要送他的礼物,用武之地更大了,还是要催催小师叔,快点完善出来。
“阿嚏!”
游天打了个喷嚏,面无表情地揉了揉鼻子,脸上透着一股疲惫。
从下山以来,他一直在救人。
尤其是这一个月,他救的人远比他杀的人要多,即便身边多了不少人帮忙,他还是很忙。
他忙着遏制瘟疫,忙着清除潘帮主的余毒,治疗裴植的病,就连风珉身上的伤也没有漏过。
经过他的治疗,所有人的病情伤情变化可以说是一日千里,可游天还是有一种紧迫感。
晚上,在忙碌了一天,所有人都睡下以后,他还在自己的房间里点着灯,提笔写着什么,不时停下来思索一番,偶尔又警惕地看一眼窗外。
他有预感,从山上来抓自己的人很快就要到了。
而这一次他得在这里,不能跑。
这不光是为了水患之后防止疫情扩散,还有是因为在江南掀起了这么多的风波。
如果他一个人跑了,那剩下要面对天阁来人的就是陈松意了。
他有预感,这一次来的不是普通天阁弟子,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觉得能从对方手里跑出去。
所以他要尽快把配合《八门真气》修炼的“金针药浴刺激法”完善出来,留给师侄。
她对他有情有义,答应过他这个小师叔,要是有人来抓他们,就同他一起被抓,在山上每天给他送饭,再想办法一起逃出来。
所以游天也决定回馈同等的情义。
他不跑了,要抓就抓他回去吧。
终于,在他们结束四处赠药看诊,回到州府的时候,他的“金针药浴刺激法”终于完善好了。
游天松了一口气,看着外面大亮的天光,沉默地整理好自己的行囊,然后就去跟陈松意告别。
“我要走了。”
他在公馆的园子里截住了她,把自己写好的两本手札塞到了她怀里。
陈松意低头,看着被塞到自己手里的东西,再看向游天。
只见小师叔眼睛底下还有着连日来睡眠不足而浮现出的青黑,一副精力消耗过甚的那样子。
今日是离别之时。
身体调理好了,配合调查也结束的潘老帮主准备离去,陈松意正要去码头送行。
结果才出门,小师叔就突然冒出来,要跟她辞行。
在满园的绿柳中,又恢复了少年道士打扮的他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显得一点也不起眼。
“怎么突然要走?”陈松意愣了半天才问,尤其她打开小师叔递来的手札一看,发现里面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完整版刺激法,还有他的修炼心得,更是意外。
她还没去催呢。
左右风珉是打算跟她回陈家村一趟,看看老胡,她便想着让小师叔好好休息几天,等回去之后再磨他,连今日去送行都没有打算叫他起床。
——可他这就要走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游天掉了个书袋,才肃容道,“到该走的时候就要走了,不然还等着被抓回去吗?”
听到这话,陈松意这才想起他还有个天阁在逃弟子的身份。
在这里停留了那么久,追他的人要是还追不上来,那才奇怪了。
见她要开口挽留,游天抢先一步道:“我知道,你要说让我跟你回陈家村,大不了陪我一起被抓回去。但你武功这么差,带上了你,想再逃下山就难了。你放心,我答应过你不会自己一个人去做那件事,就会等你。”
他说着,用手指戳了戳陈松意手上拿着的这本手札。
“好好用它,快点变强,师叔走了。”
说完,也不等陈松意再说话,少年一个转身就干脆地冲天而起。
几个飞落间,他便离开了公馆,消失在远处。
陈松意站在原地,仍旧感到哪里不对。
尽管小师叔身上确实没有那种要去赴死的意思,可还是不大对。
她正想算一算他究竟为什么跑这么快,就听见小胖子洪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师姐!”
一转头,就看到打扮富贵的钱明宗站在几步之外朝着自己招手。
“师姐快来!三爷爷的船要起航了!我们快去给他送行!”
“来了。”
陈松意应了一声,然后一边走一边飞快地掐算了一番,确定游天是感应到了山上追来的人才匆匆离开,不是因为其他,这才稍稍安了心。
她收好他给自己的手札,拉起小胖子:“走吧。”
码头,漕帮的大船停在这里。
江水粼粼,倒映着碎金般的阳光,运河已经不见吞噬一切的汹涌,又恢复了夏日的平和。
潘老爷子正在码头上,跟前来送行的众人一一拜别。
“今日就到这里罢,诸位不必再送了。”
小叙之后,潘老爷子对他们拱了拱手,得到了众人回应,他才看向翁明川。
如今,他已经完全卸下漕帮之主的位置,眼下漕帮的掌权人是这个沉稳如渊的青年了。
“明川。”
“三爷爷。”
“漕帮的以后就交给你了。”
潘老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将身上扛了许多年的重担都交到了他身上。
一瞬间,老人只感到一身轻松,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跟随两位兄长揭了皇榜,来到这里想要大展拳脚时一样,充满了活力与期望。
“三爷爷——三爷爷!”
听见钱明宗的声音,老爷子这才从思绪中抽离,见一身小财主打扮的小胖子拉着陈松意跑来——
“赶上了,赶上了!我跟师姐来送你了!”
年幼的孙子总是格外得老人的喜爱,看着他这活蹦乱跳没半点沉稳的样子,老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复才看向来到自己面前的陈松意。
少女松开了牵着小胖子的手,上前来向他告罪:“晚辈来迟了。”
“无妨无妨。”老人笑吟吟地道,他抬手摸了摸小胖子的头,对陈松意说,“明宗这孩子,以后就要姑娘多多关照了。”
陈松意点头:“他既入我师门,我定替师父师叔好好教他。”
她说着,看了停在江上的船一眼,忽然心下一动,问道,“老帮主此行是要去往何处?”
老人温和地道:“趁身体好,到处走走,不过此行我最终的目标是要入蜀。”
“入蜀?”
听到这两个字,陈松意的心又猛地跳了一下,听小胖子在旁说:“师姐你不知道,三爷爷的掌上明珠,我那小师姑,正是嫁去了蜀地的一个寨子,叫——”
陈松意不由自主地接道:“风雷寨。”
风雷激荡,气势愈强,相助互长,交相助益。
这是六十四卦里第四十二卦“风雷益”的卦象,也是寨名的来由。
“咦,师姐知道啊?”钱明宗没有丝毫怀疑,搓着手兴奋地道,“小师姑年初刚生了个弟弟,三爷爷这是要去看小外孙呢!”
闻言,陈松意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深深看着面前的老人,看着第二世的自己曾无缘得见的外公,最终,所有如风雷激荡的情感化为了一句祝愿:“那就祝老帮主父女早日团聚,一路顺风。”
……
城外山林,游天飞驰的身影落下。
林中一片安静,不见鸟雀。
身穿道袍的少年警惕地仰头,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在包围住自己的高大林木之间嘴角抽动了一下,接着猛地提气,喊道:“喂啊!放我出去啊!”
——他不是都已经主动来自投罗网了吗?为什么还要用阵法困住他!
林中浮现出淡淡迷雾,空气似漩涡扭曲了一下,从其中走出了三道身影。
后面两个女子同游天一样,梳着高髻,穿着道袍,却是两个坤道。
为首的则是个未见眉目的男子,单看身影便已经能让人补全出一番肌若冰雪,餐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的风采。
游天一见他就想起被困在天之极,三日才吃一餐的日子,胃不由自主地难受起来,听他开口,声若凤鸣:“毕竟在天阁,小师叔已经没有信誉了。”
欠49更
“鼎臣启:新岁未能展庆, 祝公安好。
“江南初晴,公起居如何?”
“今春原定赴任旧都,计经数州, 拜会庆余、伯常等, 然未能成行, 甚憾之。
“州府一案, 公虽结庐南水之畔,隐居山林之间,亦当听闻……”
田间地头, 一名做着老农打扮的老者半卷裤脚,拄着锄头。
他看着手上这封从江南寄来的信, 笑骂一声:“乃公当然听见了!”
高皇帝时期, 他在朝中为内阁大学士,骂起人来也是这样毫不掩饰。
后来,他为景帝所不喜, 为政敌所不容, 索性辞官挂印回了老家, 在山下建了个草堂, 收了些学生,每天教教学生, 种种地。
这位曾经骂得几大内侍狗血淋头的大学士, 教人的功夫跟他骂人的功夫一样厉害。
远近的学子都来求学。
尽管在他门下学习, 时常会遭到他的痛骂,但想想老师对着朝中大员, 乃至当今圣上都这么骂, 学生们就觉得被他骂几句好像也没有什么了。
江南的事一传来,当晚李观其就让老妻去切了两斤猪头肉, 高兴地喝了两盅酒。
此刻再接到付鼎臣寄来的书信,李观其虽然嘴上骂他瞎显摆,但心中却领悟到了他寄这封信的意思。
……
南越之地,毒虫横行。
信使穿过瘴气,九死一生,才把信送到这个置身海岛,穿着同当地渔民一样的衣服,坐在礁石上垂钓的男子手中。
海风中,这个年纪比付鼎臣稍小,却显得更淡泊几分、洒脱几分的昔日礼部侍郎展开书信,一目十行地看着,面上露出笑容。
南越离江南远,可是往来商贾总会带来一些消息。
他几年前游历到这里,隐居在了这里,也听到了近来的消息。
师兄重新得到了天子的重用,作为钦差,彻查江南之事。
因他之故,被赶到旧都去“荣养”的那几位也重新被启用。
叶乘风拿着书信,指尖被不断拂动的信纸摩挲。
一旁侍立的年轻人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纸。
年轻人姓杨名佐,长相中有着明显的南越之民的特征。
他跟随自己的老师学习了几年,熟知老师的性情。
虽然离开朝堂之后,一路南下探友,最终定居于此的老师平日也十分洒脱,仿佛什么都不叫他放在心上,但笑容却从没有今日这样畅快。
“弼之。”
“弟子在。”
忽然听见老师叫自己,杨佐连忙拱手应道。
他说话的音调还没有完全脱离南越,不过却已经很接近官话了。
叶乘风看向他,扬了扬手中的书信,道:“今年秋闱,你下场吧。”
杨佐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弟子火候还不够,还想再追随老师左右,多学习᭙ꪶ 两年再去——”
南越之地,本身开化就迟于其他地域,文化的发展更慢,底蕴更浅。
像他出身的这座海岛,离州城极远,更是几朝以来从未出过进士。
老师游历至此,在此地隐居,开设学堂,收了他们做弟子,教授他们经义,已经给他们打开了一扇前所未有的窗,给了他们机会去畅游无垠的学海。
跟随老师学习了几年,杨佐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跟过往不能同日而语。
可是要下场去考乡试,甚至考会试,杨佐觉得自己还远远不行。
“呵,沧海何曾断龙门?”叶乘风笑了起来,向着自己谦虚的弟子道,“你师弟他们几个不够火候,你却是可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信递给了杨佐,让他自己看。
杨佐诚惶诚恐地接过,见老师又手持钓竿,转向了大海。
“而且你师伯如今正得重用,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被贬下去……赶紧去,不然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
这些四散天涯海角的知交会收到这封信,契机正是景帝启用了他们在旧都的几个同僚。
这无疑是一个信号,一个他们应当归来的信号。
他们这些人,曾经同朝为官,心中有着同样的理想,只不过一部分人留了下来,而另一部分人因为时局跟一些排挤,选择了辞官退隐。
但付鼎臣相信,自己这些四散天涯海角的朋友,心中燃烧的火都还没有熄灭。
现在就是机会了。
他已经在黑暗中前行,独自举起了一根火炬,找到了黑暗已久的前路。
大道不独行,需要有更多的人加入。
所以他在江南,向着自己昔日的同门同僚、亲师故友寄去了一封封信。
希望他们能够再聚首,再一起为社稷、为朝堂、为百姓谋事。
除了李观其、叶乘风,收到这信的还有许多人。
田间地头,南海之滨,临江楼台,深山庙宇,一个个或苍老,或壮年,或嬉笑,或怒骂的身影,手中都拿着同样的信。
看着那穿透纸背的熟悉字迹,他们心中未曾凉的热血再次回温。
他们耳边仿佛都听见了寄出信的那人的声音:“请回来吧。”
而如果他们暂时不想回来的话,付鼎臣也不强求。
他还提出了一个建议,让他们的学生先回来看一看。
经此一役,江南从上到下会多出很多空缺,急需俊才来填补。
付鼎臣知道这些年他们在朝堂之外,不会只是闲着,自己还不想回来,不如就派弟子们回来。
今年秋闱是一个好机会。
只要他们中榜,就会比自己的师长更快得到一展所长的机会。
江南,州府公馆。
付鼎臣寄出了今天的最后一封信。
他放下笔,负手立在窗前。
此刻,他的故友们定然已经收到了信,在与他看着同一片天日。
他微微一笑,仿佛又见到了往日众人在一起的画面,轻捋颌下短须,向着天空轻声道:“我期待着,与诸位再聚首的日子。”
……
西北,边关雄城。
这是大齐边关,再往外去,就进入荒漠。
这里的夏季也同其他地方一样,炎热得很,因为缺少植被,缺少水,所以风更加热,更加干燥。
在城墙上站一天,回来的时候能从盔甲里抖出半斤沙。
到了夜晚,这里的温度又降得比别处都快。
尤其是在荒漠里,孤烟落日之景一消失,随之而来的就是寒意。
在起风的日子,更是连糊得厚厚的窗户纸都挡不住钻进来的风沙。
这里一年到头都下不了几场雨,不过前些日子守城的军士倒是记得,夜里天上响了一阵闷雷。
当时他们还以为能下雨,结果却没有。
城中,东西、南北纵横的两条大街将整座雄城一分为四。
军民住宅、各大衙署各据一侧,在汇集了几万户军民的大城里泾渭分明,互不干扰。
南北两面城墙上,守卫的军士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眼睛牢牢地盯着下方。
南面的守卫注意的是入城的人,裴军师离开边关已经有月余时间了,他随时会回来。
北边的守卫注意的,则是从荒漠里的动静。
就在军师被勒令回家休养,离开边关没多久,荒漠中的斥候小队就带回来了野马群迁徙的动静。
据斥候小队长的汇报,他们还在那群野马当中看到了马王。
那匹马王遍体通黑,神骏无比,比马群里的其他马都要高出一截。
如果不是这支斥候小队没有半点把握收服马王,也不想惊动马群,他们早就下手把这群马绑回来了。
大齐缺马,难以武装骑兵,在西北的荒漠跟草原上,也就屡屡无法把那群蛮夷彻底打灭。
这已经是两任戍边大将的心病了。
如果他们有好马,那上一次交手,厉王殿下留下的就不仅是他们大单于的命,他的次子——如今的乌斜单于也逃脱不了。
厉王殿下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因此,当听到野马群出没的消息,他立刻点了一队骑兵,带上十几日的干粮就一头冲进了荒漠。
野马群发现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
以厉王跟这支精锐骑兵的速度,从抓住到回来,十天也顶顶够了。
可是现在都一个多月了,荒漠中还没有见到他归来的身影。
“大单于刚死,乌斜单于继位,正跟各王族齐聚龙城,还打算为死去的大单于修筑陵墓,只怕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再战的打算。”
大将军府里,两个身影站在边防地图前。
他们一个是厉王麾下大将李俭,另一个是厉王帐中排名第二的谋士符栩,当厉王跟裴植不在的时候,他们就是最高决策者。
两人都是四十来岁的年纪,一个身穿武士袍,宽鼻阔口,身材高大。
另一个身穿青色文士袍,身材颀长,文质彬彬。
一文一武,气质截然不同。
殿下离开这么久不回来,两人不光担心他会在路上遇到什么埋伏,也担心一旦裴军师回来,发现他就这么带着一百人出去会震怒。
而军师一怒……不是那么好承受的。
符栩想着龙城里刚刚下葬的那位大单于,道:“这位草原霸主统一了王庭,带着他的骑兵跟元老将军打了一辈子,这些年又跟殿下交手过多少次,只想从大齐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元老将军在时,顶多只能说他没有得逞,还是因为后来殿下来了,他才尝到了刻骨的失败。
可即便是这样,在他死亡之前,都还是聚集了大军,驱使着草原上众多部族,越过荒漠来跟大齐死战。
“他那几个儿子里,长子性情最像他,三子、四子也是如此。”
如果是这三人继任,那符栩还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可偏偏他选择的继任者,跟他最为不同。
这不同,便十分叫人在意。
在蛮夷的王庭中,子杀父,手足相残是常见的事,这位刚刚死去的大单于也是在杀了自己的父兄之后,才登上了这个位置。
可是,他的次子却与他不同。
他并没有贯彻这一传统,在父亲重伤垂死,冷酷地要他杀死自己的时候,他拒绝了。
同样的,他也没有杀死自己的兄弟。
而是在父亲咽气后将他们邀到帐中,告知他们这个单于他可以不做,不管兄弟中谁想上去,他都愿意辅佐。
他的这两个弟弟在打仗方面虽然勇猛,可是在治理王庭跟如何面对大齐这个既令他们垂涎,又拥有着像厉王这样令人忌惮的守卫者的强邻上,他们却没有办法。
见二哥作为父亲选中的继任者,竟然没有遵从旧俗杀死他们,还如此推心置腹,原本桀骜的两人也终于认清现实——
草原上唯有他们的二哥能做真正的雄主。
于是,两人顺从地表示愿意认他为新任单于,尽心辅佐他。
将这场兄弟阋墙化于无形,兵不血刃地收归了两个强大部族的心之后,这位新任单于拉着他们坐下,告知了他们,等他们联合起来接管了王庭以后,他要做什么。
首先,他不会再向大齐宣战。
因为在敌人强盛的时候向它宣战,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取而代之的是,他准备向大齐求和。
以成为他们的附属国为条件,换来休养生息的时间。
他们的父亲统一了草原,使得王庭空前强盛。
在他手中,他会让王庭开始学习大齐的官制。
他会召集大齐的能工巧匠,学习像铸造大齐边军武器、马具一样的技术,化为他们的武装。
同时,他还会任用齐人来做官。
他始终相信,最清楚怎么对付大齐的,还是齐人。
“以恭顺的姿态麻痹大齐,以俯首称臣换来朝堂对边关雄师的制衡……”
符栩想起自己跟裴植的夜话,想起他对这位新任单于的评价,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令人忌惮的对手。
李俭听他叹息了一声,“他很清楚,在大齐内部,不是所有人都像殿下一样想跟他们彻底开战,将他们完全征服,把这片在大齐看来贫瘠的土地也并入大齐的疆土。”
比如他们的陛下,他更愿意看到的是草原王庭成为大齐的附属,对他俯首称臣。
只要乌斜单于把姿态摆得够低,就能让大齐内部主和的声音变得更强。
李俭也皱起了眉:“朝堂内部的声音不一样,就算殿下再天纵英才,再雄图大略,也不能做到心无旁骛地开战……”
让大齐的朝堂拖他的后腿,真是绝妙的办法。
在战场上难以战胜的王者,竟然能被这样桎梏,这位新任单于在派出求和的使团时,都为边关雄城里的这位对手感到不值。
可以说,除非厉王成为大齐的皇帝,否则没什么好担心的。
大齐的皇帝可没有什么兄终弟及的意思,这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的事。
牵制了那位年轻的战神,剩下的就是要改变王庭过往的模式,改变草原部族的思维。
这或许需要几年、十几年,但乌斜单于丝毫不着急。
他们兄弟还年轻,便是再过去二十年,他们也还在壮年,正是草原上雄狼最凶猛的时候。
可是厉王却不一定还能留在边关这么多年,他的兄长不会让他一直掌控兵权。
在保留草原铁骑作战优势的同时,他们会不断吸收大齐更先进的东西,在蛰伏的时候积蓄力量。
等时机一到,就一举攻破边关,攻破厉王打造的雄城。
到时候,他们的铁蹄踏上大齐的土地,他们的战马会驱逐齐人。
等把齐人赶到贫瘠的南边,他们在大齐的领土上,建立起一个更兴盛的王朝。
“……此人与他的父亲不同,更加善谋,更加懂得蛰伏,如若不除,一定会是边关的心腹大患。”符栩道。
李俭也道:“他派出的使臣带着上供的礼物还有愿意成为我们大齐附属的求和书,已经送往京中,朝中对我们的支持,只怕很快就不再像从前。”
话音落下,两人都神色凝重。
此刻,李俭忍不住道:“军师在离开前,特意叮嘱过我等不能让殿下出去……就是怕殿下为了先机,再破龙城,再杀死一个大单于吧。”
符栩没有说话。
毕竟乌斜单于继位,草原王族都聚集在龙城,绝对防备不到他们殿下会在夏季出击。
他再次看向边防地图,目光落在龙城的位置上。
李俭与他看着同一个位置,心下一抖:“殿下就带着一百多人……不会直接冲到龙城去吧?”
“应当不会。”青衣文士的目光落在另一个方向。
那里是曾经的单于长子,如今的右贤王的地盘。
草原上的部族,总是逐牧草而居,每个部族之间也会有争斗。
只不过王庭统一后,大单于明令禁止私下斗争,两个部族相遇时,才不像过去那样生死相搏。
作为最类父的长子,右贤王没有争过自己的弟弟。
现在乌斜单于在龙城继位,给三个兄弟都封了王,把两个弟弟都争取了过来,唯独没能说服他的兄长。
这位新任右贤王勇猛无双,极度好战,在父亲死后最想做的就是报仇。
在兵败回去之后,他没有留在龙城,而是带着自己的人径自回到了封地。
此刻,虽然他手下还有将近两万军队,殿下只带了一百多人。
可是……符栩默然地想道,这种战力差距放在他们殿下眼中,大概不算什么。
前面说过,大齐的战马短缺。
在漠北跟蛮夷作战,是否拥有机动性强的骑兵,是决胜的关键。
他们殿下的封地在古厉国,矿藏丰富。
在受命前来掌兵戍边之前,他就已经凭借着封地内丰富的矿藏,开发改进了冶炼之术。
符栩没有去过厉王的封地,也没有见过他们殿下传闻中那“外出狩猎饮水都能发现金矿,放马出去吃草都能找到铁矿”的本事。
他只知道寻常人炼铁,炉子不过半人高,一人就能合抱。
而在他们殿下的封地,炼铁的炉基已经南北长十二尺(4米),东西宽八尺,高更是一眼望不到顶。
呈椭圆型的炉缸日夜燃烧,里面的火焰比太阳还要明亮,便是真金扔进去,也要转瞬化为液体。
矿石不断地送进去,铁块不断地送出来。
旁人需要煅烧几日几夜才能得到的铁,殿下的炉子只要半日就能成。
而且,同样的炉子里出来的铁块,还能拥有不同的属性。
这些铁块做出来的兵器,有可以随意弯曲却不断裂的,有刚硬无比能将寻常铁块一下劈开的。
那种传说中才能得见的神兵利器,在他们殿下到来之后,却成为了能用来武装一支队伍的东西。
草原上的蛮夷跟他们交战,一交手就被毁去了兵器,立刻蒙了。
他们的神箭手准头再好,射得再准,射出的箭却连他们身上的轻甲都射不穿。
在刚刚得到殿下带来的盔甲时,符栩也想过,这样轻薄的盔甲,装备上确实能轻松许多。
可是失去了重量,也就失去了防御能力,这样薄的甲片真的能够挡住草原骑兵的刀剑吗?
事实是,这种由混合了其他矿石炼出的铁打造出的盔甲,有着极高的防护力。
它的性能更出众,给了骑兵更大的机动性,一下提升了他们的战斗力。
从骑兵到战马,厉王殿下把边关的这支骑兵武装到了牙齿。
长期的作战奔跑容易磨损马蹄,他就打造了马蹄形状的铁片,扣在战马的脚掌上。
在马上既要作战,又要平衡身体,他就改造出了高桥马鞍,又在两侧加上了金属打造的脚蹬。
这件马具不光上马的时候可以辅助登马,在马上作战,也可以稳定身形,完全释放双手。
而厉王的封地里最不缺的就是铁,打造出来的双边马蹬可以武装全军。
除了这些,在他手里,还有层出不穷的改良长兵、连弩……
这让符栩实在忍不住怀疑,他们这位殿下,是不是天生就为了战斗跟征服而生。
若非如此,他怎么能找到这么多的矿藏,制造改良出这么多的兵器、护具跟马具?
这一切再加上他绝顶的作战能力跟近乎直觉的军事天赋,才能一来到边关,就将对面的蛮夷杀得闻风丧胆。
这次他带出去的那一百多人,都是骑兵中的精锐。
队伍中的每人都有着两匹马换乘,从武器到盔甲再到耐力跟战力,都是最顶尖的。
从这里去新任右贤王的封地,差不多也是一个月时间。
如果李俭看得到草原上的景象,就会知道符栩的担忧是很合理的——
他们殿下确实是追着那群野马,一路杀过去了。
二合一
草原。
天空中传来一声鹰唳。
地上, 一个瘦小的孩童提着木桶,吃力地抬头。
只见两只鹰的影子被高悬的太阳投射在地上,时而分离, 时而靠近。
孩童不过四五岁, 碧绿的眼瞳看着雄鹰飞去的影子, 眼中流露出对自由的渴望。
很快, 他就又重新低下头,提着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木桶,向着前方有人影活动的聚集地走去。
草原并不全是丰茂的, 尤其是在夏季。
起伏的原野上很多地方都只有斑驳的绿意,底下露出土地的颜色。
在草原王庭统一之后, 草原上的许多部族都失去了自己的首领跟独立的领地。
大单于将他们完全打散, 让几个部落的人混居在一起,接受王庭诸王的统辖。
这个聚集在草原边缘的新生部落里,妇孺占据多数。
他们族中的青壮, 大都已经在草原一统的进程中死亡。
这些活下来的人心中仍然残留着对王庭铁蹄的恐惧, 因此王庭派出的三百骑兵就轻而易举地就看管住了他们, 把他们当成奴隶一样驱使, 自己却过着贵族的生活,什么也不用做。
帐篷旁, 百长手里拿着鞭子, 将鞭梢抵在肩头。
他来回走动着, 神色轻蔑地看着这些被王庭打败、收服,然后奴役的人。
——这都是些窝囊废, 没用的东西。
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走过, 动作缓慢得像七八十岁的老人,百长猛地抽出了手中的鞭子, 抽在地上,激起一片泥土跟草屑:“磨蹭什么?!想跟右贤王作对吗!”
被他的鞭子一吓,这些神色有些麻木的人动作明显快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百长脸上露出了扭曲、快意的笑容,抵消了一些被发配到草原边缘来的怨气。
如果继任大单于之位的是他们主上,那现在他们所在的就是草原上牧草最肥美、水源最多的区域,而不是在这里。
这个右贤王之位,不光是右贤王本人接受得不情不愿,他麾下的战士也同样不情愿。
想着王庭中央跟这外围的差别,生得凶神恶煞的百长气不打一处来。
他目光向四处寻找出气的目标,在看到那个提着木桶的瘦小孩童朝这边过来的时候,他眼中翻涌起恶意,一鞭就朝他抽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
鞭子抽来的瞬间响起了破风声。
在太阳下提着半桶水走得精疲力尽的小男孩眼中映出朝自己打来的鞭子,可是身体却做不出半点反应。
他的瞳孔因为恐惧而紧缩。
就在那一鞭要抽到他脸上的时候,一个比他更大的少年从旁边扑了过来,把他扑倒在地上。
小男孩手里的木桶瞬间松脱出去,倒在地上。
里面装着的水倒了出来,很快就渗进了草地里。
啪的一声,那一鞭狠狠地落在了少年瘦弱的肩上,瞬间皮开肉绽。
少年支撑起自己,咬牙忍住了一声闷哼,确认地看向被护在身下的弟弟。
“找死!”那负责看管这个部落的百长见他居然敢冒出来护住这个小崽子,满腔怒火顿时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一鞭接一鞭地朝着少年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少年立刻蜷缩了起来,试图缩小被鞭子抽打的面积,身体还依然牢牢地护着弟弟。
被吓呆的小男孩看着罩在自己身上保护自己的哥哥,忍不住叫了一声:“哥哥……”
“没事……”
少年咬着牙,承受着背上如雨点一般落下来的鞭子,身体因为疼痛而颤抖,却以坚韧的意志扛住了所有被鞭打的痛苦。
周围,那些失去了自己的部族、已经被奴役得麻木的人看着这一幕,灰暗的眼睛里再次生出了一点稀薄的光芒。
那是愤怒。
然而,就在他们当中有青壮想上前去阻止时,在聚集地里巡视的王庭骑士就过来拦下了他们:“你们想做什么?!滚回去!”
“百长大人是在教训不听话的东西,不想挨打就回去做你们的事!”
站出来的几个青壮握紧了拳头,与这些王庭骑士不同的面孔上难以遏制地流露出怒意。
鞭子挥舞,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是那样的响。
少年就算再能忍,也在几十鞭后从嘴角泄露了痛苦的声音。
与弟弟相似的碧眼已经藏在了他紧闭的眼皮之后,他对弟弟说着“别怕”,抱着颤抖的弟弟,将他小小的身体紧紧地护在自己怀抱中。
听着夹在鞭打声中那粗重的呼吸跟狰狞的笑声,少年知道背后这个人已经被激起了凶性。
他并不确定自己今日会不会被打死在这里。
他们的父亲在部落被攻陷的时候已经战死,按照大单于定下的“每帐要提供一名以上的骑兵”准则,他们的长兄也被征召去了军队中,生死不知。
现在母亲病得起不来,年幼的弟弟才会提着桶出来打水。
而他……
“我不能死……”
剧痛中,少年睁开了眼睛,眼中满是恨意。
他提醒着自己,如果死了,就没有人能照顾母亲跟弟弟了。
背上又是重重一鞭,少年痛得痉挛起来。
然而,他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从这样无穷无尽的鞭打中活下来。
被他护在身下的幼童不敢哭出声。
就在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快要在剧痛中消散,就要归于长生天的时候,地面忽然传来了震颤。
马蹄声。
是马蹄声。
身后那持续不断的鞭打也消失了,少年睁开了像碧绿的湖泊一样的眼睛。
他的瞳孔失神,脸贴在地上,抱着弟弟,看向朝着这里奔腾而来的野马群。
为首那匹遍体通黑、高大神俊的马,就像划破草原的一笔浓墨。
它的马鬃飘逸,四蹄有力,跑得快如闪电。
少年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这就是父亲说过的……草原上的神驹吗?”
“野马群?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出现在草原边缘并迅速朝着这里靠近的野马群,聚集地里的人一下子慌了。
有经验的牧民都知道,野马性烈,通常只出现在野外绿洲,并不到人聚集的地方来。
而且它们当中有马王带领,连原本在外面吃草的其他牧马也被引动了,加入了奔跑冲撞的队伍中。
——这群马这样疯狂高速地朝他们冲过来,要是被踩中,肯定非死即伤!
“快!”百长回过神来,马上不再管地上那两个小杂种。
他额头上青筋爆起,对着自己的手下道,“快想办法把它们拦下来!”
这些该死的野马群不知发什么疯跑过来,踩死这些没用的贱民就算了,可要是把他们饲养的战马带走了,右贤王怪罪下来,他们绝对承担不起!
“是!”
听到他的话,聚集地里的三百骑士立刻开始动作。
他们驱使周围的平民去设置木栏,牵起绊马索,阻拦这些狂奔而来的野马。
可是平常无比听话的部族遗民现在却一个个反抗起来,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跑。
“混账东西!跑什么?!”
“找死吗?!快回来!”
身后的骑士手执鞭子跟刀剑,可是却完全叫不住他们。
他们已经受够了!
这一定是天神给他们的机会,让野马群冲到这里来,给他们自由!
平常轻易就能震慑住他们的王庭骑士看着四散逃去的人群,简直气疯了!
就连倒在地上的两兄弟都被人冒险从旁边拖走,气得面目扭曲的百长一回头,只见到湿了一片的地面跟倒下的木桶。
“快!快走!”
一个身影一头扎进帐篷,将一个病得起不来的妇人架了起来,飞快地出了门。
妇人咳嗽着,回头望向慌乱的后方:“孩子……我的两个孩子呢?”
扛起她的妇人道:“有人去救他们了,快走!”
奔腾的马群转眼而至。
健壮有力的马蹄踏得大地震动。
百长甚至来不及让人绑好绊马索,马群就已经到了。
草原王庭的战士明明是在马背上打的天下,可是在面对这群野马的时候也感到心惊。
——尤其是为首那匹黑色的马王,更是让他们生不出半点驾驭驯服的心。
百长原本还想命令他们快一点,能留下多少是多少,就听自己手下的什长大叫道:“大人小心!”
他听见风声,一回头,就看到一双硕大的黑色马蹄朝着自己踩来!
百长瞳孔收缩,条件反射地举起双手挡在身前。
然而,这就犹如螳臂挡车。
只听“咔嚓”两声,他的骨头断裂,口中顿时发出一阵惨叫。
他往后退去,却踩到打滑的草地,倒在地上,一下就被不知为什么突然转向的马群踩踏得没有了生息。
听见他的惨叫消失,身影也淹没在马蹄之下,那些逃远的牧民才心有余悸地回头。
远远的,就见到聚集地烟尘四起,马群经过的帐篷全都被踩塌,里面的东西也翻腾出来。
那些在他们看来与恶魔无异的王庭骑士,在面对发疯的马群时也是束手无策。
他们甚至不敢过去把他们的百长救出来。
成百上千匹马全部过去,也耗费了不少时间。
过了许久,烟尘四起的聚集地才恢复平静,露出了在踩踏中伤亡倒地的王庭骑兵跟一片狼藉。
“你们听……”就在这些普通牧民站在原地,看着有些狼狈但却还活着的王庭骑兵,不知接下来要面对什么的时候,忽然有人道,“又有马蹄声……”
众人下意识地转头,朝着刚才野马群来的方向看去,就见到又是一片尘土飞扬。
——又一群马朝着这个方向奔驰了过来!
只不过这一次,这群马的背上坐着一个个身披甲胄的骑士。
他们身上负着草原上的普通牧民从没见过的弓.弩跟长兵。
他们的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从头覆盖到了脚,连面孔都没有露在外面,看上去跟王庭的骑兵完全不同,带着一股冰冷的肃杀的气息,令他们犹如神兵,又好似怪物。
被救下来的少年睁着眼睛,一眼看到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一人一骑。
哪怕他的盔甲跟战马看起来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当他手持长戟冲在最前面,戟尖上映出一点寒芒,就将所有人的目光就吸引到了他身上。
这些牧民认不出来他是什么人,可是上过战场、甚至在那一场大战中看着大齐那位年轻的战神重伤大单于,令草原大军败逃的王庭骑兵却是认出了那把青龙戟。
他们见到他,更甚于见到恶鬼,一时间仓皇地叫道:“厉、厉王……厉王杀来了!”
人跟人的恐惧并不相通。
聚集地里的恐惧传不到周围的牧民这里。
只有当看到这群追着野马而来的骑兵冲入被肆虐过一次的聚集地,冲在最前面的人长戟一挥,瞬间收割走了几条人命时,那些滚落的头颅跟喷洒的鲜血才唤起了这些牧民的恐惧。
混乱一片的营帐之间传出惨叫。
在厉王的骑兵面前,这些王庭骑士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
他们之中就算有人拔出了刀,想要跟这支穿过了荒漠,在没有标地物的草原中找到了这里的大齐军队对抗,可是一交手,手中的兵器就断成两截,然后自己的身体也跟着断成两截。
碧眼少年看着这一幕,看着那被称为厉王的将军带着他的人,如同天神一样收割着这些曾经奴役他们、欺辱他们的王庭骑兵性命,没有像身旁的人一样害怕,反而心中升起了热意。
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他们身上的盔甲、兵器、马具。
如果说他想过,来自长生天的神使会穿着怎样坚固的铠甲,用着怎样锐利的神兵来杀死这些王庭骑兵,那就是眼前这支百人队伍的样子了。
不管是逃跑的还是反抗的王庭骑兵,都很快成了这支像单刀一样插.进王庭西侧的队伍手下的亡魂。
只有剩下十一二个被驱赶到营地中央,一杆长兵压在他们的颈侧,压着他们跪了下来。
周围都是同袍的尸体跟鲜血,这些王庭骑兵却没有半点为他们报仇的念头。
虽然离了战马,他们的实力大打折扣,可他们的表现落在远处的牧民眼中,也远不如他们杀到自己的部族中时。
——大齐的边军真的把他们杀怕了。
跪在地上的王庭骑士战战兢兢。
他们当中还有一个什长,在草原王庭的军制中,正好可以统领十个骑兵。
他跟剩下的这些骑兵正好凑成一支小队。
可即便如此,成了最高指挥官的他也没有半点奋起逃离的念头。
他抬起头,看着一个来回就杀了他们四五十人的厉王,见他的马就停在自己面前。
什长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那副面甲下的面孔长什么样。
大齐的战神,草原王庭的战士暗地里称他为杀神。
他们的盔甲造得几乎刀枪不入,连面孔也保护了起来,他杀了他们那么多人,还没人见过这位厉王长什么样。
什长猜测着他在这个季节来草原的目的,猜测着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就见到不用他下令,那些士兵就自动从马上下来,开始在坍塌翻倒的帐篷中翻找粮食、物资。
这里的粮食跟物资都是集中在一处,由他们这些王庭骑兵掌管的,所以大齐的将士很快就翻到了。
他们挑选了一番,立刻开始往他们用来驮物资的战马背上搬,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什长看着这一幕,总觉得有些眼熟。
在这种安静得诡异的气氛里,什长的思绪飘远,这好像是他们在出兵攻打别人的时候常用的手段。
草原上的骑兵一出动,只带着十几日口粮就上路。
他们打到哪里,就抢到哪里,哪里都是他们的粮仓,只是没有此刻大齐的骑兵这么安静。
等反应过来,他的喉咙就开始有些发紧。
这是他们草原人的打法,原本以为像齐人这样自称文明正统,管其他地方叫蛮夷的人不会这样做,可是今天厉王却告诉他——他会。
不光会,而且还很熟。
熟到根本不需要下令,麾下的将士也不需要交流。
想到这里,他就见到厉王策马向前走了两步,停在自己面前。
顿时那种压迫感更强了,然后更令他惊恐的是,从未在敌前露脸的人将面甲一推,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哪怕是不以容貌来评价男子的草原人,也要承认这面甲后的面孔带来的冲击。
大齐皇室容貌出众,厉王在其中大概也算得上是佼佼者。
他的轮廓深邃,俊美的眉眼极具冲击力,高耸的眉骨,挺直的鼻梁,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带出阳刚与坚毅。
他的眼睛却是遗传自母亲的桃花眼,眼角尖细,眼尾上扬。
配上出众的骨相,一压一抬,在不笑时,更具气韵。
在荒漠中追着野马群奔袭十几日,缺粮缺水,就算是再玉质金相的皮囊也要蒙尘。
可是在大齐这位年轻战神的脸上,什长却注意不到那点尘埃。
仿佛他只要在那里,哪里就是明堂正殿,就算是刚被马群践踏过的聚居地也一样。
不管笑与不笑,都是凌厉夺目,俊美至极的。
“我的马呢?”
“什么马……”得见厉王真容的冲击,在听到他开口之后终于散去了几分。
等意识到这个虽然说着他们的话,却与草原男儿的豪迈嗓音不同,而显出一种悦耳贵气的声音问的是什么,什长心中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那野马群是他赶过来的?
尽管面前这些人只有厉王打开了面甲,其他人的面甲都还在原位,但跪在地上的他还是感到他们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包括那些在搬东西的。
他定了定神,不想在敌人面前表现的这么窝囊。
可迎着厉王的眼睛,想着他如同杀神一样降临的画面,什长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那群马来过……我们没能拦住。”他低声下气地道,仿佛在同脾气暴躁,动辄杀人的右贤王解释,“它们不光踩死了我们好几个人,还带走了我们的战马。”
虽然回答了厉王,但什长却没打算告诉他马群离开的方向。
因为那个方向,是附近的另一个部落。
这位草原王庭的什长只希望他带着这一百多人,能放弃追着马继续深入草原西侧的想法,不要像上次一样直捣龙城,再打一回他们王庭的脸。
周围很安静,一阵带着血腥味的风吹过,什长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如果厉王只是追着马来的,那刚才看到自己等人,为什么连问都不问,就直接大开杀戒?
他想着,猛地抬头,眼中不由得露出惊惧之色。
见他似乎想清楚了,马背上的人直起了身,因为缺水而显得干燥的唇上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我看着马朝你们这里跑,现在你却跟我说不见了——”厉王用他们的语言说着令他害怕的话,“是想私藏我追了一个月的马,不打算交出来吗?”
什长想要咆哮——交什么啊!马自己长了腿,不是看着跑走了吗?
他抬手指着马群离开的方向,面容微微扭曲:“它们——”
可是厉王却放下了面甲,将那张俊美而凌厉的面孔重新隐藏了起来。
他抬起了右手,对着那些把兵器架在俘虏脖子上的将士下令道:“杀了。”
什长愣了一下,随即用半生不熟的大齐官话喊道:“你不能杀我们!”
厉王抬起的手顿了顿,什长见状继续高声道,“我们王庭已经跟你们大齐停战,愿意成为你们的附属国……求和书已经由使者送去大齐都城了!就算你是厉王也不能破坏协议,再次掀起战火!”
闻言,那些原本看着大齐的边军制服了王庭骑兵,而且打算把最后这十几个也杀光,于是试探着朝这边靠近的平民又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脸上神色惊疑不定。
他们害怕大齐边军的将领被什长的这几句话说动。
如果这些人不被杀光的话,那等这些大齐边军一走,他们一定会立刻对平民展开报复。
什长一口气说完,胸膛起伏,不停地喘气。
他心跳得厉害,希望自己的话能够让厉王放弃杀死他们的念头。
然而,他的希望终究落空了。
这个虽然长着一张可以叫草原上最尊贵的公主倾心的脸,但却掩盖不了杀神内在的年轻王者似乎在面甲后笑了一声。
众人听他开口道:“不错,乌斜单于确实有意与我大齐结万世之好,但你们右贤王不是不愿意和谈吗?不仅如此,他也不愿意参加乌斜单于的继位,也不愿意接受‘右贤王’这个封号。”
“作为上国,收到乌斜单于献上的和谈之礼,大齐怎好不回礼?
“乌斜单于不愿背上弑兄的罪名,那就由本王代劳吧。”
“清除右贤王的势力,把他的头割下来作为礼物送去龙城,也好证明我们大齐的诚意。”他放下了手,声音里带上了凌厉,“杀。”
话音落下,剩下的十一颗王庭骑兵头颅也滚落在地。
第一更
把王庭骑兵收拾干净, 这支追着野马群而来的大齐边军却没有离去。
他们清理了一块干净地方,开始就地生火做饭。
虽然是以追马为借口,跟着殿下出了边关到这里来, 但他们终究是在荒漠草原中实打实的走了快大半个月, 带来的口粮勉强支撑。
现在一抢到粮食, 就想立刻坐下来好好吃一顿, 休息休息。
等休整完毕,再杀向下一个部落。
将士们身上虽披着全套的甲胄,却不影响行动。
只要随意找个干净地方坐下, 推高面甲就能够喝水进食。
他们不是没有注意到那些躲远的牧民,只是草原的融合没有真正统一归心。
这些样貌一看就跟草原王庭的贵族不同的牧民, 在被迫跟他们融合以后受到的不是接纳, 而是分层与奴役。
那些压迫他们的王庭骑兵被杀死,正常人都不会想要拿起兵器,去对抗大齐的精锐铁骑, 给死去的奴隶主报仇, 因此, 这些跟随厉王出来的将士并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
可没有想到的是, 在目睹了刚刚那场虽然是一百对三百,但却称得上是单方面的屠杀之后, 这些部族也曾经被裹挟着跟边军开战的牧民竟还敢围上来。
“殿下。”
坐在将士当中, 正要拿起水囊喝水的厉王见自己的亲卫起了身, 对自己说道,“他们过来了。”
厉王抬起了头, 看到这些长相明显分成两三拨的牧民从外围走回来, 谨慎地朝聚集地靠近。
他们一凑过来,外围的大齐将士就立刻起身, 放下面甲。
空气中响起整齐划一的拔刀声,将这些慢慢靠近的牧民吓了一跳,脚步变得踌躇了起来。
然而,在后方看着的厉王没有阻止自己麾下的将士。
两国交战,老弱妇孺才是最不经意间就能造成伤亡的存在。
要是对他们放低戒心,说不定就会被一箭刺来,扎穿眼睛。
厉王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
这些人当中有老有小,青壮不多,有也像是刚抽条的半大青竹。
见到大齐边军拔.出了武器,一个年迈的牧民走了出来。
他一出来,就吸引了厉王的注意。
这个老者的打扮就与旁人不同。
他戴着兽骨制成的饰品,有着一种游离于常人之外的气质。
他已经很老了,皮肤如风干的枯叶,手上、脖子上带着青黑色的刺青,犹如奇异的图腾。
他高举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武器,用异族的语言说着什么。
在他说话的时候,剩下的牧民全都保持着奇异的安静。
守在王爷身边,亲卫手按兵器,皱了皱眉——他在说什么?
久在边关,将士们自然耳濡目染,能够听懂、会说一些蛮夷的语言。
可草原上的部族众多,光是被王庭打败、吸纳的就有不下七八个,不是每一种语言他们都会。
听不懂,干脆就不为所动。
这些将士就保持着刀刃向外的姿势,犹如一樽樽冷酷的金属雕像。
站出来的老者见状,脸上不由得露出焦急之色。
这些大齐边军听不懂他的话。
他们把部落里的王庭骑兵都杀了,没有屠杀平民,固然算得上是仁慈。
可是等他们离去之后,很快又会有新的王庭贵族来接收这个部落。
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就算不会被杀,也逃脱不了皮肉之苦。
王庭来人会降下罪责,怪他们为什么没有豁出性命跟齐人战斗。
什么“非中原之民即草原天骄”,这都是假的。
征服兼并他们的王庭从来没有把他们当成自己人,只把他们当成牲口跟奴隶。
这样的日子他们不想再过了,不知为何会在这个季节袭来的大齐边军就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可是,要怎么让面前这些大齐精锐明白他的意思呢?
就在这时,老者看到那个被护卫在正中的年轻将军站起了身,朝外围走来。
老者紧张地看着他,感到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神经上。
虽然他年岁已长,老眼昏花,但也没有错过刚刚这位将军一人就把王庭骑兵杀了个对穿,斩下了几十颗头的画面。
他骑在马上的时候显得很高大,站在地上的时候也让老者要仰视。
老者犹豫了一下,才再次用他们的话说道:“这位将军,我们不是……”
一道悦耳贵气的嗓音从对面传了过来:“我知道。”
这一下不止老者,站在他身后的那群牧民也惊讶地抬起了头,看着这位年轻的将军。
——他竟然会说他们的语言!
蛮夷之语,向来是为中原所不屑的。
在他们还没被王庭收服,还能赶着马到边市去跟齐人交易的时候,也要会齐人的话才行。
然而作为边关统帅,厉王萧应离并没有齐人的傲慢。
草原王庭都知道要去学习大齐的文化跟官制,他自然也学了他们的蛮夷之语,还学了不少。
他从将士的护卫中走出来,把手中的烤羊腿随手递给了亲卫,来到与老者只剩两人相隔的地方站定,问他:“知道我是谁吗?”
老者连忙点了点头。
知道,定然是知道的。
就算一开始不知道,可听了王庭骑兵的话,见了他们的反应,这些牧民也知道来的是谁了。
在王庭人的口中,他是杀神。
他曾经大败王庭军队,还一度打到龙城之下,破了他们的王都。
这位统帅不仅是边关之主,更是大齐最尊贵的皇室子弟。
王庭人天天骂他,王庭上下都将他视为心腹大患、奇耻大辱,人人都恨不得啖其血肉。
可是,没人说过他这么年轻。
也没人说过他面甲下的脸生得这样俊美无俦。
比起王庭骑兵口中所说的恶鬼,他更像一位年轻的天神。
带领神兵,挟着风雷而至,撕破他们面前的黑暗。
面对这群牧民,萧应离表现得很有耐心。
他的神情中没有丝毫的鄙夷,也没有多少戒备。
确实,像他这样能够擒龙缚虎的王者,身边还有对他无比忠诚的精锐拱卫,当然不用担心老弱妇孺的发难。
面对他,老者没有觉得恐惧,而是久违的感到了一丝平等。
只见他问完这个问题,目光就越过了自己,看向自己身后的牧民,然后一笑,转头对他的亲卫吩咐道:“把吃的分给他们。”
……
草原边缘的河流,就像蓝色的系带,在阳光下轻缓地起伏流淌。
这个刚刚被马群踏过、变得一片狼藉的部落,此刻笼罩在一片奇妙的氛围中。
在王庭贵族手下像奴隶一样生活,鲜少得到优待的牧民们围坐在聚集地之外,感觉像在做梦。
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热腾腾的食物,刚刚被打的少年甚至还分到了一瓶药。
虽然空气中的血腥气还没有散去,但他们的心却奇迹般的平静下来。
短暂的相视之后,就开始低下头,大口地吃肉。
十几步之外,厉王坐在那里。
他背靠着堆积的物资,吃着手中烤好的羊腿,还用匕首把肉切下来,分给坐在对面的老者。
老者受宠若惊,两手接过,听面前的年轻王者对自己说:“吃。”
这些都是王庭的物资,吃不完带不走的,他们是不会留下的,离开之前都会一把火烧光。
见老者犹豫了一下,才张开嘴,开始撕咬那块肉,萧应离才垂下目光,继续片手上的羊腿:“你叫住我,不会只为这一顿饭吧?”
老者闻言,有些急迫地咽下了嘴里的羊肉。
他想开口说话,却感受到那油质的香气在口中散开,忍不住回味了一瞬。
在他们的部族被打败、被征服以后,他们养的牛羊跟马,甚至他们这些人,都成为了牲口。
他已经不知有多久没有吃到过这样好的肉了。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回过神来,迫使自己思考要如何对面前的贵人说出自己的乞求,厉王的匕首就再一次伸了过来:“再吃。”
老者犹豫着,迎上萧应离的眼睛,终究还是再次伸手接过了匕首上穿着的肉,狼吞虎咽起来。
一时间,空气中只剩下咀嚼撕咬的声音。
不远处架起的锅上还在煮着肉汤,汤滚了,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在荒漠中跋涉了这么久,这样一碗肉汤对将士们来说,是绝顶的美味。
“殿下。”
亲卫盛来一碗肉汤,递给了他。
萧应离伸手接过,一边低头试了试温度,一边向面前的老者道:“我知道你的部族。”
老者停下动作,抬头看他。
“你们曾经生活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很擅长养马,有时会来边市跟我们交易。怎么,在你们被打败、被跟族人拆散驱赶到这里以后,被这样对待,就没有想过反抗吗?”
老者张了张嘴。
想过,当然想过,怎么会没有想过?
只是他们的青壮不是已经战死,就是被抽去了王庭军队。
这里留下的就只有老弱妇孺,而且还是几个部族混居在一起。
他们这群人,没有武器,没有战力,语言勉强相通,还要彼此防备,不敢完全相信对方。
用了这样的分裂之计,所以王庭才能用三百人就控制住他们这两千人。
老者想着,心中感到一阵苦涩。
他低声道:“我们想过,但不能。”
他们本来是有自己的部族,自己的图腾跟信仰,部族里还有着自己的军队跟勇士。
虽然没有王庭强大,但也能抵挡风沙。
可是现在被分开,谁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反抗,会不会殃及在别处的族人。
当一切都被捏在统治者的手里,他们又能怎样呢?
就只能默默地承受,然后在沉默中逐渐麻木、逐渐死亡。
年轻的王者抬头看了他片刻,然后再次让亲卫盛了碗肉汤来,递到他手里。
老者道了谢,听他说道:“但是聚居在这里的这些牧民,我看他们都很听你的话。”
老者摇了摇头,放下了碗,伸出双手。
在他的手背上有着图腾一样的刺青,吸引着萧应离的目光。
他看着这些青黑色的刺青,挑了挑眉,又询问地看向老者。
老者放下了手,平静地道:“这是因为整个部落里就只有我一个‘巫’。”
草原的生民离不开他们的巫。
在他们生病的时候,大巫能有办法治疗他们,也能够为他们占卜凶吉,还能为死去的人祝祷,让他们的灵魂安息。
“因为我是唯一的巫,所以他们愿意听我的话。”
第 88 章
风吹过倒塌的营帐。
摇晃的白布间, 每一个人都在留意着这个方向。
大齐的将士在警惕,这个老者会不会对他们厉王殿下有所冒犯。
离这里更远的牧民则在想他们的命运会如何,他们的巫要怎么说动这位年轻的王者。
厉王面前, 名为“晋”的巫者正襟危坐。
他问道:“接下来, 您要同现在这样, 一路往右贤王所在去吗?”
萧应离喝光碗里的肉汤, 随意地放下碗,与晋对视了一眼。
意识到对方察觉了自己的意图,年轻的王者略一扬眉, 然后点了头:“不错。”
王庭贵族可以不懂其他部族的语言。
毕竟按照他们一统草原的计划,打败兼并这些部族之后, 下一步就是统一语言。
到时候彼此交流只剩下一种语言, 自然也就无需担心要怎么沟通。
这是统治者正确的思路。
可惜,还没有走到这一步,前任大单于就死在了战争当中。
这些还没来得及被同化的部族陷入了困境里, 不得不努力去弄懂统治者在讲什么。
作为最有智慧的那群人, 巫能够首先学会王庭的语言并不奇怪。
刚刚萧应离跟什长的对话, 所有人都听着, 他眼前的巫者自然也听到了。
晋对他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变得更加深刻。
他深陷的眼睛带着这个年纪的老人特有的浑浊, 但光芒闪动间却有种智慧而清澈的感觉。
“那么——”他缓声道, “让我为您占卜吧。”
战士出征前, 由巫为他们占卜凶吉,这是惯例。
大齐边军没有这样的习惯。
出征之前, 他的军师祭酒顶多意思意思, 祭祀一下。
但出于某些理由,厉王没有阻止老者, 他眯起了眼睛,静静地看着晋的动作。
虽说是占卜,晋却没有拿出龟甲或石头。
他低着头,用带着刺青的手掌在地上摸索,然后找到了一截草茎。
草茎枯黄,生得很长。
他将草茎从泥土里拔.出来,拂去泥土,然后闭上眼睛,开始用干枯的手指在上面打结。
结绳占卜,这是草原上的巫常用的一种占卜方式。
萧应离听说过,却没有看人做过,因此他生出了点兴致,认真地捕捉老者的每一个动作。
老者打结的速度不快。
在阳光下,他身上的风霜与暮气仿佛都褪去了,变得轻盈起来。
过了许久,他停下动作,重新睁开眼睛。
萧应离饶有兴致地开口问道:“如何?”
“大吉。”
晋将手上的草结放在了地上,对他说道,“您此去必胜。”
天下大概没有哪位将军不喜欢听这样的话。
即便是大齐的神话也是如此。
所有人都听见他们的殿下笑了起来,笑得很是开怀爽朗。
“哈哈哈哈哈——”
大多数人离得远,听不见老者跟他们殿下说了什么。
只能看到殿下在笑过之后收敛了笑容,伸手拍了拍老者的肩。
“我这一百多人去打他的两万军队,如何能够大获全胜?”
尽管这样说,萧应离跟这位流落到草原边缘的巫之间,已经生出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感受着落在自己肩膀上的力道,晋也笑了一下。
然后,他才认真地道:“您说得没错,要抵达最终的胜利,还要跨过中间的阻碍。”
首先第一点就是草原之大,要找到其他部落没有那么容易。
而且中间一旦有消息走漏出去,就会很快引来王庭的围追堵截,让这支队伍陷入险境。
萧应离收回了手,饶有兴致地问:“以你之见,该如何?”
晋说道:“应当让熟悉草原的人为您带路,精准地找到每一个部落;应当让有身份、有口才的说客与您同行,每到一处,就去说服族中的战士追随您。
“右贤王的军队有两万多人,而在他的领地内,像我们这样的部落就有十数个。
“不是每一个部落都像我们一样只剩老弱,只要将里面的青壮聚集起来,让他们拿上王庭人的武器追随您,就能为您打败右贤王。”
他们这些人,是因为失去了自己的首领,又被分散开来,所以才无法团结。
如果能够重聚,能追随像厉王这样的人,就能再次发挥出力量。
跟野心勃勃的王庭不一样,他们的部族大多数安于现状,并没有跟大齐为敌的意愿。
如果能够重建部族,他们也可以向大齐俯首称臣,成为大齐的附属。
厉王的眸光微闪。
在听到草原王庭派出使者跟大齐议和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也是这个——趁王庭还没有将这些部族同化收心,深入草原,将他们再次跟王庭分裂。
捕捉野马不过是借口。
否则凭他们的手段,怎么会让野马群从荒漠中一直跑到草原边缘来?
这些被收服的部族一日不归心,就总会阻碍草原王庭发展的脚步。
在原本的时间线里,哪怕最大的对手厉王早逝,继任的乌斜单于也用了将近十年时间,才修正了错误,真正统一了草原,建立起一个雄壮的帝国。
现在帮他们独立开来,再次牵制草原王庭,对大齐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而老者愿意成为这个突破口,以自己身为巫的名望跟地位,为眼前年轻的王者铺就道路。
萧应离不得不承认,晋真的非常聪明,非常智慧,他提出的正是自己原本的计划——
再次聚集这些被草原王庭压迫的部族,借用他们的力量来杀进草原深处,割下右贤王的头颅。
之所以没有在这个部落征集人,只是因为他们当中大多是老弱,没有战斗力。
萧应离再次看了一眼地上的草结。
占卜结果如何,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经过短暂的接触,老者就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提出了他不会拒绝的条件。
既然如此,接受便是,萧应离在晋的面前坐直了身体,也换上了更正式一些的口吻:“来日你们建城、建国,你可任宰相。”
原本微笑的晋听到他的话,心中猛地一跳。
他反复品味着话中的意思,然后摇了摇头:“王庭不会允许旁人在草原上建城。”
经过一场大败,他们自然也知道有城池保护,能够更好抵御外敌,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他们愿意转变尽世代游牧的生活方式,但王庭不可能容许他们这样做。
厉王却笑了起来:“你们这几部也曾是草原上的雄鹰,王庭现在所占据的好地方都曾经属于你们,他们能在那里建立起城池,你们为什么就不能?”
他的话令老者又想起了当初部族强盛,能够与如今的草原王庭抗衡的过往。
那时的日子,比起现在遭人奴役、做牛做马,不知要好多少。
不去回想,就不会觉得现在的日子过不下去。
一旦想起,他的心中就被点燃了一把火。
是啊,王庭的人做得,为什么他们做不得?
水草丰茂的居处被他们抢去,建立起了如今的王城,难道他们就不能再找到同样好的地方,建起自己的国?
观察着他的神色,厉王再施施然地放了一把火:“乌斜单于要大齐承认他们在草原上建立的政权,承认他们不再只是一个部族,而是一个国家,你们也应当如此。”
不要光想着重现部族的荣耀,应当有更长远的目光。
在重新聚集起来以后,该想着建城、建国。
“单独一个部族,抵御不住草原王庭这样的庞然大物,可几个部族聚集在一起呢?
“互为犄角,相互驰援,总有抵抗之力。”
晋猛地颤了颤,听见面前的人说道,“你们建国,向大齐称臣,就同他们一样,都是大齐的附属国,是平等的,他们若是要来攻击你们——”
——若是来攻击我们,怎么样?
老者抬头朝他看去,就见到这位年轻的王者露出了充满战意的眼神,“那大齐边军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哪方不占理,我们就会出兵保护另一方。”
这几个部族将城建在哪里,大齐的边境防线就推进到哪里。
就算草原王庭打着跟他们签订停战协议,假意称臣来换取休养壮大之机的主意又如何?
晋总算看到了他的全盘打算。
只要有他们的存在,就算有议和书在,这位殿下照样可以跟草原王庭开战,完全不给王庭喘息之机。
如果依附他,有这样一位雄主做引领者,他们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吧。
晋看得出来,厉王并不将他们视作异类,也不认为他们低人一等,还对他们饲养战马的技术多有赞赏。
只可惜,晋忍不住在心中想道,他们只能以附属国的形式接受他的庇佑。
如果他不只是厉王,而是大齐的皇帝,或许他们这些失去部族、被拆得四分五裂的遗民就可以被接纳为他的子民了。
可惜啊……
但很快,他就将这个念头抛在了脑后,因为厉王说的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不必担心王庭的人,只要有合适的地方,不用三日,我就能帮你们建起抵挡他们的城墙。”
“什么?”
晋失声喊了出来,今日第一次失态了。
他看着面前的年轻王者,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萧应离却依然如先前一般平静,只是因他的反应而停顿了一下,随后才道:“本王从年少时就前往封地生活,封地里多矿藏,我便醉心冶炼。
“在来边关之前,除了冶炼矿石、锻造兵器,我还发现了不少东西,其中一样就能用来修建城池。用上它,不用一个月,就能建起一座容纳十万人的大城。”
一座能容纳十万人的大城凭空建起,只需要不到一个月?
晋的双手颤抖着,就算是神迹也不过如此了。
他当然不觉得厉王这是在骗自己。
可哪怕他是巫,是这片草原上离神明最近、最有智慧的人,也无法想象那样的画面。
他不由得朝旁边的大齐边军看去,看到他们身上坚不可摧的甲胄跟锋利无比的武器。
厉王所说的话,这些就是佐证,他能锻造这样的神兵,那能凭空建起一座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晋心中再次生出了那个念头,比先前更加强烈——可惜……可惜他不是大齐的天子!
他要是大齐的天子,能够成为他的子民,生活在他的光辉下,该有多好!
第 89 章
大齐边军很快休整完毕。
准备跟随厉王离去, 为他们带路的人也选了出来。
聚集地之外,一片没有被血液沾染的草地上,六个青壮跪在这里, 接受着大巫给他们的洗礼跟赐福。
老者的手指上沾着青黑色的草汁, 在他们每个人身上画出图案。
伴随他手指的移动, 他口中念着古老晦涩的咒语, 代表神明给他们赐福。
这六人来自不同的部族,其中一个还是巫的弟子。
在最大程度上确保了之后遇到不同的部族,也能够沟通。
萧应离看着这一幕。
老者愿意把自己的弟子放出来, 一是表现了他的决心,二是因为这个部落里也实在选无可选。
他的目光在这六个人身上扫过, 当中只有两个称得上青年, 剩下四个甚至都还没完全长成。
因为这段时间缺衣少食,还被苛待,所以显得无比瘦弱。
等接受完赐福, 他们穿上王庭骑兵的盔甲, 这一点就更加明显了。
本应贴合的盔甲空落落的, 到处都是缝隙。
但好在不用他们去当先锋, 这一点就可以不必在意。
他们手中的武器,却是大齐边军分给他们的刀剑, 拿在手中, 跟王庭骑兵留下来的兵器一对砍, 立刻就把草原上的兵器砍成了两截。
拿着这样的神兵,六个被选出来的青壮脸上都露出了惊叹之色。
接下来是战马。
他们放牧的马跟王庭骑兵的战马, 都因为先前的混乱被野马群给带跑了, 他们骑上的也是大齐边军用来替换的战马。
作为草原民族,六人都擅长骑射。
大齐的战马在他们看来不算太优良, 可是一上马,第一次接触到身下的马鞍跟脚下的马镫,他们脸上就立刻变了神色,忍不住在马背上尝试各种动作。
不管是放单手还是双手,还是试着让马跑起来再拉开弓箭,都感到极其的平稳。
他们不算族中的佼佼者,但是一登上大齐的战马,顿时感到自己的一身本事从六分变成了十分。
如果不是大齐边军已经整装待发,那位殿下已经在等着他们,这几人会忍不住要骑着马在草原上驰骋两圈!
这样的神兵,这样的马具——也太棒了吧!
他们的部族要是有这样的装备,要在马上跟草原王庭打仗,哪里还愁打不赢?
几人在弓马上迅速找到了信心,对大齐这位厉王殿下的能力也有了全新的认知。
很快,他们就挥别了自己的亲人部族,融入了队伍中,随着一声令下就骑着战马,背着物资,驰骋向下一个部落。
草原边缘,这群老弱妇孺留在原地,看着他们仅剩的青壮作为带路人跟这支大齐边军一起离开。
因为他们当中有巫的存在,而且又是在最边缘,所以萧应离没有让人烧掉这里的物资。
而是都留了下来,让名为晋的老者去处置。
烟尘飞舞,马蹄声如雷,很快就在他们的视野中化作了黑点,消失在草原的那一边。
等到声音消失之后,草原上的风吹散了烟尘,老者感到身后有人靠近。
一双粗糙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扶住了他。
那是他弟子的姐姐,她做着妇人的打扮,在弟弟离去之后替他服侍年迈的师父。
她朝着大齐边军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担心地问道:“巫,他们……真的会成功吗?”
自己这些人真的不用再过被奴役的生活了吗?
巫收回目光看向了她,皱纹深刻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笑容,温暖而笃定:
“会的。”
如果是旁人,他不敢说这话。
但那个年轻的王者,他在他身上看到了圣明的光辉。
他说能,那就一定能。
……
自王庭军队战败、大单于去世就恢复平静的草原,这一日再次陷入了混乱。
战火从草原边缘燃起,沿着部落一路烧过去。
先是一群由马王带领的马群冲进聚集地,肆意踩踏,令沿途的部落死伤无数。
然后,又让他们的牲畜受惊,在草原上混乱地四散逃窜。
等到这些不知为何发疯的野马过去,后面来的就是人。
厉王带领的骑兵在中午抵达草原边缘的第一个部落,下午就再次袭击了另一个部落。
傍晚时分,正是部落里的人准备归来休息的时候,王庭骑兵也放松了警惕。
这个部落的规模比第一个要大一倍,可是管理他们的王庭骑兵却没有多多少人。
野马群一来,同样让他们毫无招架之力。
等后面追着马群的足迹过来的大齐边军到来的时候,这里才刚刚收拾好。
因为这支骑兵出现得毫无征兆,所以这些王庭骑兵再次被打得措手不及。
三四百人很快就在大齐边军的冲杀之中死伤殆尽。
这里的青壮更多,在见到大齐的骑兵突然出现在这里,对他们举起刀枪,原本也想要奋起反抗。
然而,跟随萧应离到来的那几个青壮却用不同的语言大声呼喊,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大齐边军并不是来杀他们的。
相反,这位殿下的到来是救了他们,让他们可以不再受王庭的奴役,可以再次聚集起来,重新建立自己的家园。
在厮杀之中,萧应离听见晋的那个弟子声音最是洪亮。
年轻人的手中还举着从他的师父那里带来的一根属于大巫的手杖。
他大巫弟子的身份,还有他会说的语言,让他的话比所有人的分量都更重。
很快,他掌控了局面,将那些拿起武器想要奋起反抗的牧民重新安抚下来。
傍晚的霞光中,弥漫着血腥气的部落逐渐恢复平静。
萧应离骑在马上,他的亲卫停在他的身旁,听自己的殿下在面甲后开口道:
“你看,草原王庭想让他们的部族全民皆兵,完全不是一句空话。
“如果他们好好执行了他们大单于的命令,同化这些被收服的部族,而不是奴役压迫他们,那今日我就算带十倍的人进来也没有用。”
亲卫横刀在身前,护卫着身旁的人。
看到这些被安抚下来的青壮身上还未消退的凶悍,他心下一凛,不由得握紧了刀。
“所以,绝对不能给他们反应过来的机会。”
萧应离说着,策马向前走去,亲卫连忙跟上。
他们在这里征集到了数百名的战力,让他们穿上了王庭骑兵的盔甲,拿上了王庭骑兵的武器。
而离去的马群没有跑远,就聚集在远处的河边,吃草、喝水。
厉王来到了独自一匹马在河边饮水,没有任何马敢靠近的黑色骏马身边。
这匹神俊的黑马很通人性,早在荒漠中被他驯服以后,就已经真正的认他为主。
此刻感到熟悉的气息带着铁与血靠近,它抬起了头,任由那还在甲胄中的手掌落在自己的额前,轻轻地抚摸。
它的主人轻声夸赞道:“好马。”
如果不是它通人性,萧应离也不可能让马群这样精准地朝着部落冲去。
旁人打仗行军,都是用人来作为先锋,可是在他的手上,这样有灵性的骏马也能作为先锋,为他探路。
虽然它神骏,但却不是完全没有受伤。
在它的背上,萧应离就摸到了一道伤口,是在冲进营地的时候被刀割伤的。
他撕下了自己的袍子一角,沾湿了水,给它擦拭伤口,然后在上面敷上了药粉。
高大的黑马没有闪躲,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他为自己治伤。
上好药之后,它的主人再一次清洁了双手,然后才从腰间取下了一个布包,从里面倒出两粒松子糖喂给了它。
高大的黑马低头,在他手掌中舔食起来。
摘下了头盔的俊美青年站在河面折射出的光芒中,眉目中带着一丝柔和,不像白日那样肃杀。
他再次夸赞了一声“好马”,然后带着几分歉疚,对自己的这个伙伴说道:“很抱歉还不能让你停下。”
他们的队伍还不够壮大,还要保存实力,只能依旧驱使着这些骏马在前方踏路。
对马群来说,草原部落的聚集地并不是安全之境,里面镇守的王庭骑兵再多一些,或是有个经验丰富、临危不惧的百长,就能够轻易地应付它们的冲击。
像这一次,这些马当中就已经有不少受了损伤,有摔断了腿的,有被划伤了脖子的。
他面前的黑马身上的这一道伤口,已经算是浅的了。
“很快。”年轻的王者对着它许诺道,“很快就不用你再带着同伴去为我们探路。”
因为就算消息不走露出去,部落跟部落之间也还是有着王庭的斥候,会不定时过来查看、联系,确保不会有问题。
等到他们发现自己深入了草原,连挑了几个部落,抢夺烧掉他们的物资之后,就会变得警觉起来,这一招奇袭就没用了。
不过到那时,他们这支队伍也已经壮大成势,不用再用马群当先锋,直接可以正面碾压过去,拼得起死伤跟消耗。
“到时候,我与你并肩作战。”
身披战甲的年轻王者将头抵在了黑色骏马俯下的头颅上,伸手安抚地摸着它的脖子。
黑马轻轻地“咴”了一声,像是给他的回应。
……
草原的黑夜里,火光熊熊燃烧。
从进入草原边缘开始,一连四五天,厉王的军队一口气端了六七个部落,所得到的物资越来越多,身后跟随他的军队也越来越庞大。
越靠近内部,果然部落里的青壮就越多,草原边缘的大巫所安排的几人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们跟彼此部族里的亲人取得的联系越来越多,团结到的力量也越来越多。
到了后来,他们遇到的王庭骑兵里,有在其中服役的同部族青壮,甚至在交战的时候直接反水,从内部给了王庭骑兵重创。
几日之后,由草原边缘一直燃向深处的战火终于惊动了右贤王。
王帐中,右贤王赤着上身,正在由王庭的大夫换药。
他生得比他的父亲——前任大单于——还要雄壮,肌肉虬结,蕴藏着恐怖的能量。
他在上一场战争中,负责的是战场右翼,受到的伤到现在还没完全好。
那箭伤从他的背后贯穿到胸口,幸运的没有伤到肺腑,可是因为他总是在暴怒生气,所以伤口好了又裂,裂了又好。
来给他换药的大夫每次都劝他要心平气和,伤口才不会再度崩裂。
就在这时,却听到外面有人来禀报,说是齐人杀过来了。
大马金刀地坐在榻上的右贤王暴戾地抬头:“齐人?”
刚为他换好药的大夫抬头,就看到他的肌肉像豹子一样曲张,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刚换好的绷带再次染上了红色。
第 90 章
王帐外跪着的几人满脸尘色。
看着王帐的帘子一动, 右贤王那赤着上身的身影出现在面前,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一声暴怒的“废物!”。
然后, 眼前刀光一闪, 就被身首分家。
失去头颅的身体倒在地上, 几颗落地的头颅脸上还带着不敢置信的神色。
右贤王将滴血的长刀随手扔到了地上, 冷冷地看着这些死不瞑目的脸。
哪怕其中有无辜的斥候,还有在王庭攻打他们的时候,靠通敌叛族活下来的某个部族首领之子。
此人平日在部落中, 靠着帮王庭人欺压自己的族人作威作福,这一次部落被攻陷, 他逃了出来, 费尽心机赶过来向右贤王报信,想要捞个大功劳,结果没有死在齐人的刀下, 却死在了右贤王的手中。
“……”
匆匆赶过来的将领们看着这血溅满地的画面, 想劝的话都没能说出来。
因为他们主上的手实在是太快了。
等到刀落在地上, 给右贤王包扎伤口的大夫才从帐篷里出来。
一来到门边, 就看到自己刚刚包扎的伤口绷带染血的部分扩大了,大夫顿时停在原地——又要再重新包扎了。
可是右贤王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伤口再次崩裂的疼痛。
他现在所有的感官都被怒火所充斥。
杀了面前这些人犹不解气, 他抬起头, 阴沉地看着自己的部下:“传令下去, 围堵齐人的军队……让沿途部落给我死守!”
就算是齐人又如何?就算来的是厉王又如何?
王庭刚刚要跟他们大齐签订议和书,就算是厉王, 这个时候深入草原, 也不可能带多少人来。
个人的骁勇在大量的敌人面前完全没有意义。
就用那些低贱的外族人去消耗他的战斗力,去拖住他的脚步, 等到把他围住,就轮到自己瓮中捉鳖。
他的目光在自己的部下身上挨个扫过。
他们当中不只有王庭人,还有从那些归顺于王庭的部族中挑出来的战士。
看着这些跟自己有着明显差别的异族面孔,右贤王声音更沉了几分,犹如鬣狗低狺,“要是拦不住,就给我全族殉葬!谁割下萧应离的头,谁就封骨都侯!”
听到他前面的话,这些将领都感到一阵杀气朝自己扑来。
可是听到后半句,他们心中就燃起了熊熊的战意——又是厉王!来的居然是厉王!
在王庭跟他们大齐和谈的时候,他居然敢带着人深入反对和谈的右贤王领地。
他真是狂妄无比,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啊。
王帐外,在大齐边军手中吃过太多的败仗,对厉王恨之入骨的王庭骑兵听到右贤王的许诺,全都沸腾起来——
杀掉那个厉王,就能抵过无数军功,就能封骨都侯!
不知谁带头举起兵器,大吼了一声“杀——”,随即带动了整个王帐:“杀!!!”
目之所及,全是草原王庭的儿郎充满凶性的眼神,右贤王略微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而在这整齐划一的高喊声中,他面前的将领也都领命而去。
他们骑上了战马,带着各自的队伍,如同溪流奔腾向草原,准备去围剿那个如此狂妄、带着一点人就敢深入草原的敌方统帅。
右贤王回到帐中,大夫重新给他解下绷带,再次换药。
他听着外面的动静,想着情报中带来的厉王行动的路线,不由地握紧了拳头。
“我的伤,十日之内能好吗?”
大夫给他换药的手一顿,然后才道:“十日之内,王爷不再动怒,就能恢复到可以上阵杀敌、跟那位厉王交手的程度。”
“好。”
右贤王眯起了眼睛。
萧应离打败了他的父亲,让他们王庭的军队节节败退。
而他比父亲更加雄壮,这一次他要从他的身上把王庭失去的一切找回来。
……
从王帐派出去的几路骑兵很快就进入了周边的部落。
他们迅速从其中调兵遣将,准备向着草原外围推进,反向去包围厉王这支军队。
只是,在先前草原边缘传过来的情报当中,厉王只带了数百人。
他进入草原,以追赶野马为借口,肆意劫掠他们的部落,屠杀他们的骑兵。
可是等接到消息的部落行动起来、前去拦截的时候,却发现跟情报不一样。
从外围攻过来的根本不止一路军队,草原中部,三个部落同时遭到袭击!
没有什么马群作为先驱,每一路敌人都是由上千人组成的队伍。
这些人穿着他们王庭的装备,拿着他们王庭的刀,骑着他们王庭的马。
如果不是冲在最前面的是齐人,是厉王萧应离手下那种穿着覆盖全身的盔甲,带着锐利的兵器跟弓·弩的骑兵,王庭骑兵简直要以为这是其他部落的同伴谋反,攻打了过来。
厉王训练出来的骑兵骁勇善战,加上他们的战马跟装备全都凶悍无比。
跟在他们身后杀过来的部族战士则是受尽了欺压,充满了怒火。
双方一交手,这些被催动来拦截他们的骑兵就立刻变得溃不成军。
而那些被逼着拿起武器,跟过来围剿厉王的部族勇士看到自己的同伴、听到他们呼喊的声音,反成了王庭人的催命符。
部落之外,这些王庭骑兵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刚刚发下去的武器会成为杀死自己的东西。
他们败退得更快了。
草原上,原本只是星点成线的战火很快就有了燎原之势。
无论是厉王所走的中线,还是由他的两名部下所带领的左线跟右线,都推进得十分快。
打仗讲究的是粮草先行,可是他们打入草原,完全不用考虑这一点。
他们打到哪里,粮草就在哪里,补给就在哪里。
随着营地的燃烧,草原西侧彻底陷入了一片混乱。
跟随大齐边军一起战斗的人越来越多,这三把尖刀离右贤王的王帐越来越近。
原本做着保存实力,放任那些外族人去消耗齐人的打算,幻想自己好轻松拿下萧应离,还能保存力量继续跟兄弟争夺大统的右贤王,很快听到了那些低贱的外族人公然投敌,临阵反水的消息。
狂怒之余,听到自己的王庭骑兵损伤不小,右贤王几乎气得要吐血。
王帐中,在中线遭遇了厉王的军队而崩溃,拼掉了半条命才逃回来的将领向着他劝道:“主上,不能再等了。”
越是等下去,对面的战力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难打。
现在唯有集中兵力,一口气朝着厉王压过去,趁他还没有彻底成气候,还有机会能够打败他。
“主上还应当快点向龙城禀明情况,向最近的王求助……”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右贤王豁然打断:“不可能!”
暴怒的王者豁地起了身,在王帐内来回走了几步,又回到他面前停下。
他充满恨意地道,“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让龙城里的人看笑话!来人——”
他猛地拔高了声音,向着帐外喊道,“为我披甲!召集全军,本王这就去杀了他!”
“是!”
败逃回来的将领听见他的话,在心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躺在担架上闭上了眼睛。
算了,起码主上听进去了一半,能亡羊补牢,不让齐人的队伍继续壮大下去。
厉王……大齐的战神,主上一直想要和他交手,认为能把他斩于马下。
可是想起与他交手时感受到的压力,将领心中却产生了怀疑——对上他,主上真的能够立于不败之地吗?
……
草原,黑夜。
这里已经是西侧草原的腹地。
这个刚刚被打下来的部落规模极大,本身就有着上千的骑兵驻守,再加上从王帐中派来的军队,加在一起已经有两三千之数了,数量是他们的两倍。
跟气氛压抑的王帐不同,这里的夜晚热闹至极。
刚经历了一场鏖战,这支大部分由草原部族组成的军队开始了休整庆功。
聚集地之外堆满了王庭人的尸体,而帐篷之间,所有人都在大声歌唱。
他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仿佛是在举行祭典一般。
大巫的弟子手臂受了伤,刚刚包扎好。
他的名字叫做明,此刻坐在远离火光之处,看着这些欢欣鼓舞的人们。
看了片刻之后,他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在人群包围当中的年轻王者。
明明是大齐最尊贵的人之一,可是在打仗的时候,这位厉王殿下永远是打前锋的,他的队伍从来承受的都是最大的压力。
那些马群已经不再自由地奔跑了,全都被套上了辔头跟马鞍。
为首那匹纯黑色的、皮毛像缎子一样光滑的高大马王成了厉王的坐骑,他们加在一起仿佛是天生的伙伴,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而这支队伍当中除了厉王,最显眼的就属明这个大巫弟子。
他做着大巫传人的打扮,手中拿着大巫的手杖,声音可以传得极远,极其的鼓动人心。
他为厉王收服了很多草原部族遗民的心,也终于引来了王庭骑兵的注意。
白日的时候,他冲进部落之中,受到了一个王庭百长的锁定,就差点被他杀死。
他手臂上的伤就是在从马上滚落的时候被箭射中的。
当时明捂着手臂,幸之又幸地躲开了踩踏,可是一抬头就看到另一个王庭人的刀要朝自己砍来。
生死一线,是一把眼熟的青龙戟将那把刀挡开,把想要杀死他的王庭骑兵当胸穿透。
明惊魂未定地抬头,见到是刚冲锋出去的厉王又折回来救了他。
热闹的声息中,明想起了师父的话。
在跟随厉王离开草原边缘之前,师父要他立下血誓,一定尽心竭力帮助这位年轻的王者,去收服这些部族遗民的心。
当时他不懂师父为什么这样信任一个外族的王,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
哪怕厉王没有杀死他们,但明觉得,那只不过是因为在强大的齐人眼中,他们这些部族遗民就像蝼蚁一般罢了。
可是那一刻,他知道了。
这是一个真正用对待自己的附属之民的态度对待他们的王者。
他们跟随他作战,在他眼中就同他的将士一般,他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个陷落在险境当中,却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