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1 章
“在我看来, 这家伙是个十足十的蠢货。”
泰瑞莎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吐出一句堪称刻薄的评价。但可惜的是，这一句话后，她没有从阿兰娜的眼里看到任何情绪。
没有听到对手被贬低的愉悦, 没有身为胜利者的轻蔑自得。
啊, 不是说这位是货真价实十八九岁的年轻女性吗？怎么这么深不见底？
“为什么？”阿兰娜适时抛出一句话, 就像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下。
泰瑞莎接收到了这算得上友好的信号, 直言道：“因为他动静太大了。噬魂兽袭击事件横跨数个大陆，造成了严重伤亡。”
“四神教会在联手追查这件事，甚至不少休假中的半神都动了起来, 查到威尔登是迟早的。他过于相信自己的隐匿与分身术法了。”
贝琳达送上温热的红茶, 阿兰娜顺手接过。
“所以，你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战术，占城为王、隐匿不出。除非神格碎片持有者本体降临曙光城，你的谋算都是安全的？”
泰瑞莎的面部表情僵硬了一瞬，但随即柔和下来。
“是的, ”她吸了口气, 说话像个直率的青少年，“谁知道神格碎片之争能持续多少年？神格碎片又有多少枚？”
“与其满世界寻找、在四神教会的追捕下仓皇度日, 倒不如找个地方安稳下来。我不像那些贪婪的半神，活一百多年都不满足。”
阿兰娜唇角微弯, “是么？”
“如果你真这么知足，为什么不隐藏起来、当个普通人？而要建起与空中城相当的巨型屏障，让亡灵在尘世行走？”
泰瑞莎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歪着头道：“如果我说, 这是因为我身边发生了一场事故，死了很多人, 但我无法接受他们离开，您相信吗？”
“不信。”阿兰娜毫不犹豫。
泰瑞莎扯了扯嘴角，似乎有些泄气，也似乎在自嘲，“您当然不会信，换做是我，我也不会相信这种鬼话。”
她坐直身体，摆正姿态，“其实，我今天来是向您投诚的。您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阿兰娜微微挑眉，没想到这出戏码突然拐了个弯，颇有兴致地喝了口茶，“请。”
“我七岁那年参加神明亲和度测试，结果十分不理想。不久后父母离婚并各自再婚，我的身份变得十分尴尬，就此搬到了曙光城与我外祖母同住。”
“九岁那年，我开始听到一个声音。它有时在上课时出现，有时在午餐时出现，除了我没有别人能听到。”
“那声音说，我是一个天赋极高的亡灵法师，亲和度接近百分之百，并告诉了我修炼的办法。我一开始将信将疑，不想配合，但在好奇心驱使下，我踏入了超凡之路。”
“接下来的数十年里，我以极快的速度成长着，最终修为迈入圣者阶。”
“这时，那声音告诉我，祂知道亡灵途径的神格碎片在哪，愿意帮助我登上神位。而作为交换，我要在成神后将一部分权柄让出给祂。”
阿兰娜听到这里，终于慢慢收起了漫不经心的姿态。
知道神格碎片下落、帮助成神、夺走权柄，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位神：智慧。
泰瑞莎将阿兰娜的变化尽收眼底，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有祂的指导，一切进展很顺利，我打造了这座城市的屏障，欺瞒了尘世与神国的注视，收集到两枚神格碎片。”
阿兰娜眼眸微闪，艾琳与贝琳达更是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两枚？！泰瑞莎手里有两枚神格碎片？为什么阿兰娜感应不出来？如果她能隐藏神格碎片的数量，会不会手上根本不只两枚。
“但，”泰瑞莎话音一转，“去年我遗失了一枚。”
阿兰娜下意识扭头看向布白，后者双眼圆圆，乖巧地趴着，似乎没想明白。
“曙光城矿业的快速崛起引起了一些不必要的注意，一位前来探查的天使阶巫师产生了怀疑，”说到这位，泰瑞莎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敬佩。
“明明他的位格不够高，不可能躲避认知修改，但他的信仰虔诚且坚定，不放过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硬是摸到了其中一枚碎片的所在地。”
“难办的是，我没法杀了他。他在黑夜神教的地位太高了，如果他死在曙光城，不论原因看上去多么正常，黑夜教皇都有可能亲临曙光城。”
而教皇是距离神明最近的人，她很难以位格绝对压制对方。
“在一场艰难的战斗后，我终于制服了这位巫师，但事后我才发现，神格碎片逃走了。”
“什么ῳ*Ɩ ？”阿兰娜差点以为她听错了。
“您没有听错。神格碎片本身具有活性，那位巫师将它抢夺出来之后，故意扔进了矿山之中。我本来以为不会有人敢触碰矿石，所以没有立刻取回。”
“过了三四个小时，我再去找的时候，它不见了。”
神格碎片不是普通人能触碰的，但事实上也不需要人“触碰”。
在神格碎片的引导下，矿工将它当成了普通的原矿石，用魔导机械装上了运输车，一个小时后就出了曙光城。
“那座矿山，是不是属于班杰明公司？”
泰瑞莎微怔，“您怎么知道？”
阿兰娜一手撸了把猫猫头，原来是这样。
布白死亡以后，灵魂一直在班杰明矿石公司附近徘徊，结果被神格碎片吸引，与之一同被打包送出城。
最后辗转颠沛，通过传送中心，成为哈姆小镇琼斯先生订购的矿石。这或许也不仅仅是缘分，而是布白的执念与神格碎片的意志共同发挥作用。
阿兰娜挥挥手，没解释这部分，“你继续。”
泰瑞莎压下心底的狐疑，“那声音建议我离开曙光城，去追踪神格碎片的下落，但我不愿意，我只想守住这座城市。”
“从那时起，我们的分歧越来越大，祂的声音也渐渐不再出现。直到半个月前，祂给我一张阵法设计图纸，让我献祭这座的生灵将您坑杀。”
“我拒绝了，”泰瑞莎面色渐渐凝重，“我生长在这片土地，没法做出这种可怕的事。也不想一直被祂利用，成为祂的棋子。”
“所以，我想将我手中这枚神格碎片献给您，条件是您愿意庇护这座城市的生灵，以及保住我的性命。”
这番话恳切真诚，但漏洞清晰可见。
阿兰娜安静了片刻，才开口，“你指望我相信，你与扶持自己的上位者撕破脸，是因为你热爱这座城市？”
真爱这座城市的人，怎么会将它变成一座随时会泄露的“核反应堆”？
泰瑞莎垂下头，轻轻叹口气，“您不觉得这座城市与一座空中城很像吗？”
“冰霜圣城？”阿兰娜问。
“是，”泰瑞莎说，“即使是亡灵之神，也无法让人类永生，只能让他们死后灵魂不散。我想打造一所尘世避难所，另一个圣城。”
阿兰娜神情淡淡，一言不发。
泰瑞莎咬了咬牙，深呼吸两口，似乎做好了什么思想准备，“好吧，诚实地告诉您。还有另一个理由，让我与祂撕破脸的理由。”
“祂为了帮助我成长，给了我许多窥探知识的办法。但祂不知道的是，我借祂的手段看到了一些与神国有关，绝对禁忌的可怕事实。”
阿兰娜未作反应，利亚姆的手指却突然动了动。
“成神是一个骗局，”泰瑞莎定定看着阿兰娜，眼中满是认真与凝重，“我不想成神，那不会让我感到快乐。”
“您应该知道，这世界上只有二十七位神明，因为神国只有二十七个神位。但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不论时光如何流逝，这个数字一直不变？”
“为什么神位不会减少，也不会新增？”
阿兰娜能感知到利亚姆状态开始变得躁动，那是防备、警惕的信号。祂知道泰瑞莎所说的隐秘是什么。
她压下心底的微妙不安，“我确实没想过，所以你能为我解惑吗？”
泰瑞莎缓慢而失落地摇了摇头，“抱歉，我只能说到这里了。神国的知识是尘世的绝对禁忌，法则不会允许我说出来。”
阿兰娜有些意外，她抛出这么个惊天秘密，结果只说了一半就结束了？
泰瑞莎看了看时间，笨手笨脚从沙发上爬下来，“感谢您今天的接见，我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您可以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我会再次登门拜访的。”
言下之意是，她不会留下自己的身份信息或联系方式。
阿兰娜没有试着在女孩身上做手脚，她相信以这位“智慧之神学徒”的本事，不会留下给她追踪本体的机会。
“对了，”泰瑞莎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1864年9月19日。如果您想了解我的过往，可以去看看这天的报纸。”
阿兰娜蹙眉，回想她刚才说过的话。迅速明白过来这个日期是泰瑞莎口中那场死伤惨重的事故发生日。
泰瑞莎推开房门，如灵巧的猴一样跑出了走廊。
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这个街区，艾琳才布下隔绝法阵，轻声问：“她刚才说的话，您相信吗？”
“半信半疑吧，”阿兰娜含糊道，“她的亡灵法师身份、曾经遇到灾难性的事故恐怕是真的，不难查证。但与智慧之神的过往、对神格碎片的计划，就未必了。”
“那我现在立刻去查事故当日的报纸？”贝琳达问。
“去吧，”阿兰娜又看向艾琳，“你与布白去一趟市政大楼，看看能不能根据她给的时间线、父母离异各自再婚等信息查到她的身份。”
“是，”艾琳消失在房间。
阿兰娜转身看向正在走神的利亚姆，轻声问，“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第 192 章
利亚姆的眼里第一次出现了犹豫。
祂不是在思考是否说出来, 因为很早以前祂就知道这个问题终究会来，而祂不会对她说谎。
但泰瑞莎有一点说对了，神国真正的隐秘是无法再尘世直接说出来的。这是法则的约束，强行突破的代价是再次沉眠。
片刻以后, 祂对上她的视线, 令祂感到心安的是, 那眼瞳之中没有失望与愤怒, 只有一如既往的信赖与亲近。
“你知道神的寿命有多长吗？”
阿兰娜一听这个开头就知道，利亚姆受到了限制，只能用迂回的方法给予启迪, “各教圣经从没提过这一点, 但我猜测不会太长。”
讨论神的寿命，绝对是严重的信仰亵渎。因此尘世不会有学者，哪怕是智慧神教那帮追求真理的“疯子”会公开讨论这件事。
但他们或许会思考，会隐秘地追寻答案。
如果让阿兰娜来回答，首先她会排除一个错误答案。神, 无法永生。如果神能永生, 遗落尘世的神骨不会这么多。
神明法则第三条说，只有神能杀死神。但这其实是非常模糊的, 神可以自行陨落么？法则算不算“神”？
“数百年？”她试探回答。
利亚姆点头又摇头，“你的猜测很接近, 但实际历史中，这个数字相差很大，取决于祂的意志力与神力。”
祂顿了顿，又说, “神确实不是一个好的职位。”
阿兰娜略一蹙眉，忽然联想到了什么。
当初她为利亚姆为什么故意突破法则进入沉眠, 祂没有正面回答。她以为那是祂的个人隐私，与性情有关，但如果不是呢？
如果祂没有回答，是因为法则不允许。那说明什么？祂沉眠的原因与神国真相有关，与神逃脱不了的职责有关。
“那你后悔吗？成为神？”
利亚姆暗暗松口气，眼中浮现出一种她看不懂的温和碎光，“曾经有过后悔的念头，但现在不会了。”
神的知识对尘世是封闭的，所以在成神之前，连半神也不知道进入神国后会面对什么。
祂是在一路厮杀中被推上神国的，在那看到神国的真相后，祂没有失望与不甘，而是感到讽刺与悲凉。
原来神不是这个世界的特殊存在，不是什么至高无上，享受权柄而无需付出代价的执棋人。神国也不是超凡者可以尽享欢乐的伊甸园，只是另一套法则的“尘世”。
回望成神之路，祂曾有过动摇，想着或许放弃成神，当一个不上不下的超凡者是最好的路。但现在再看，如果没有成神，祂永远不可能遇到她。
“那就够了。”阿兰娜喃喃。
她一直清醒地知道，掌控力量必有代价。
一室寂静，午后的阳光碎了一地。
利亚姆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发梢跳跃的金光微微出神。祂知道她很聪明，且在某些事情上有着说一不二的决断。
如果她要放弃，祂会无条件支持。
智慧之神与前任亡灵之神的那些斗争，与阿兰娜又有什么关系？即使智慧继续吞噬权柄，有一天能威胁到阿兰娜，也有祂挡在前面。
阿兰娜收拾好心情，再看向利亚姆，破天荒地发现祂似乎有些说不出的局促。像是在等待什么结果，也像是在下定某种决心。
她倏尔一笑，“说起来，刚才的对话让我确定了一点。”
“嗯？”利亚姆回神。
“她不知道你是谁。”阿兰娜在对话刚开始就注意到了，“她似乎把你当成了我的部下，全程没有关注过你的反应与神情。”
“这让我相信，她现在与智慧确实有分歧，否则祂至少会将这件事告诉她。”
都说阿兰娜的身份是绝对隐秘，只有不受神认知干扰的才能知道。但她与利亚姆的关系才是绝密中的绝密，即使泰瑞莎一直在收集她的情报，也不大可能知道利亚姆是谁。
“这说明，你还是我的底牌啊。”
一句话轻松治愈心情不佳的战争之神。
“我收到一点不寻常的信息，一起出门走走？”阿兰娜朝他伸出手。
利亚姆毫不犹豫地握紧她的手心。
两人仿佛回到了多隆城第一天，化作一团暗影朝着旅馆地下室游走而去。
“我刚才在城里的亡灵心智中种下了隐秘的标记，现在标记有了反馈，但我不清楚那是什么。就像是海上浮标在摇晃，得亲自去水里看看。”
阿兰娜的轻声解释，从利亚姆的左耳进、右耳出。
上次与阿兰娜化作暗影状态，实际上是两人牵着手。但现在阿兰娜掌控权柄后，她的暗影不再有“身躯”的概念，祂们说得上是“紧密拥抱着”。
那种让人烦躁的心跳加速又来了。
但祂却只想让时间流逝更缓慢一些。
地下室中挂着明亮的魔法晶石灯，一个半圆形平台堆满了大小形状不同的伊夫石。
石群中央是一个由圣油圈出来的小阵法，中心画着一个线条流畅、笔画简单的徽记。
阿兰娜心头升起疑问。
这是祭坛？设置似乎有点奇怪。为什么放这么多伊夫石，那徽记又指代什么？
地面之上铺着一个软枕，此时一位年约四十的褐发妇女正闭眼跪地，眉宇间满是虔诚，口中低声喃喃。
“尊敬的泰瑞莎女士，斯特兰明珠的守护者，欺诈死亡的孤勇者，我祈求您的注视！”
阿兰娜瞳孔微缩，泰瑞莎！
她果然掌控了神格碎片中的权柄，竟然构建了属于‘神’的尊名。那外屏障确实起到了遮蔽神国注视的效果，否则这种“创造伪神”的事恐怕引起神怒。
现在她有些相信是智慧在幕后出主意了，不然一个尘世的普通超凡者，去哪找来构筑极致屏障的办法？
不过，泰瑞莎竟然没有使用“XX之神”的称号，是在躲避什么规则，还是为了拉近与“信徒们”的关系？
“欺诈死亡，”利亚姆低声提醒，“这个亡灵恐怕知道自己死了，是泰瑞莎让她活了下来。”
阿兰娜醍醐灌顶，这就是泰瑞莎笼络信徒的方式，让他们躲避死亡的审判，以亡灵之身活在尘世。
“诅咒-迷失。”
一道清淡的嗓音落下，妇女瞳孔失去焦距，脸上浮现出茫然。
“你的名字？”
妇女眼神毫无波动，机械式地吐露答案：“乔安娜·麦基。”
“你是什么时候死的，死亡原因是什么？”
“三年前六月的第二个周日，心脏病。”
阿兰娜眉心一跳，不知为何想到了布白的“心脏骤停”，“什么样的心脏病？”
“先天心脏残缺，医师说这种病在曙光城很普遍，庞大的矿石资源导致了能量场的变异，作用在居民身上造成了心脏病。”
“我是六年前开始出现心脏不适，去了黑夜教堂领用药品。但药物只能起到缓解作用，无法治愈，我的身体越来越差，最终病逝。”
“黑夜神官们也知道这种病在曙光城很普遍？”
“是的，所有教会的神官们都知道。”
在来曙光城之前，斯宾塞曾整理这座城市的资料给他们，其中完全没有提到所谓的“矿石心脏病”，其他矿石产区也没有类似问题。
阿兰娜猜，这病不是矿石资源造成的，而是泰瑞莎的法阵。
“看来等会得去一趟四神教会。”
没有任何神官向上汇报过这类反常的病，或许他们全都蒙在鼓里，接受了“矿石有害论”的说法。但更可能的情况，也有神官接受了泰瑞莎的交易。
利亚姆点头赞同，“直接去找那位自然神教圣者？”
“嗯，等贝琳达与艾琳老师回来以后，我们一起去。”
阿兰娜将视线重新放回乔安娜身上，“你是怎么知道泰瑞莎女士的？什么时候开始信仰她，又为她做了些什么？”
“泰瑞莎女士，”这个名字在乔安娜唇边滚动了两下，似乎触发了她内心的某种机制，她双手摊开向上，额头轻磕地面。
“十二年前，我的叔父在一次工厂事故中受了重伤，被送到医院后情况危机。我去探望时，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嘴里念叨着泰瑞莎女士。”
“我当时以为那是叔父的情妇，担心叔母会因此发怒。结果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跑回家取来一个伊夫石徽记，塞到了叔父手中。”
“那一夜，我与叔母一同守在病房，亲眼看到了叔父断气。但很快，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接着叔父便‘活’了过来。”
“六年前，我的心脏开始出现问题，主动找上叔父询问其中的秘密。叔父便将泰瑞莎女士的存在告诉了我。”
“自那以后，我每夜都会来到这里祈祷。我曾询问叔父，泰瑞莎女士需要什么祭品，但叔父说，女士是曙光城的守护者，祂只需要我的虔诚，一切金钱与超凡物件都是不必要的。”
乔安娜说到这，再次朝着祭坛叩拜。
“你见过泰瑞莎本人吗？”
“没有，但我能感知到祂的存在，祂从不曾远离。”
“你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乔安娜的动作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但很快恢复正常，“是的，我知道。但如果有办法继续活着，没有人会甘心去死。”
“因为泰瑞莎女士的庇护，我才能陪着丈夫继续经营旅馆，才能陪着孩子上学长大。”
“这么说，你的丈夫和孩子也信仰泰瑞莎女士？”
“是的，”乔安娜眼中流露出欣喜与激动，“我无比庆幸能活在曙光城，我与我的家人们都能在这里实现永生。”
阿兰娜扯了扯嘴角。
泰瑞莎还真没说谎，她将曙光城打造成了尘世的冰霜圣城，成为了这里的神灵。在这里，居民信赖她更甚于四神。
居民们唯一不知道的是，他们本就死在泰瑞莎手中。不过，即使她将这件事告诉居民，他们恐怕也拒绝相信。
“你是否尝试过将这个秘密告诉其他城市的人？”
“不，这是绝对禁止的。当你拥有一件宝物，你应该小心翼翼保护它，不让任何人夺走。”
原本阿兰娜觉得，这些居民或许以为泰瑞莎是正统神之一。但听到这句，她意识到居民们很清楚，亡灵存世是违背法则与四神教义的，所以泰瑞莎的存在成了居民们共同的秘密。
他们会倾尽全力保护泰瑞莎，就像是在保护他们自己。
第 193 章
傍晚时分, 艾琳与贝琳达同时赶回，汇报各自的收获。
“这是1864年9月19日的曙光城日报，”艾琳将对应版面扑在茶几上，布白跳下来用尾巴点了点右下角。
“蜜蜂街区蒸汽管道发生爆炸, 其能量倾泻被伊夫石矿藏扩大, 东北城区发生大面积塌陷, 十七栋居民楼倒塌, 二十三栋居民楼发生倾斜。”
“四神教会、巡夜者与执法队倾巢出动，开展紧急救援，但连环爆炸杀伤力太大, 即使是神官也不敢随意靠近。”
“经过一天一夜艰苦卓绝的努力, 守卫者们终于将事态控制住。所有幸存居民全部送往市政与中心医院接受免费救治。”
“最终，这灾难性的事件造成了六十一位居民死亡，一百二十九位居民受伤。据悉，哈里根圣者大人的大儿子汉特不幸罹难。”
“执政官承诺将彻查事故原因，并为所有受灾家庭提供无条件补助。悼念活动将在一周后举行, 慈善捐赠请前往市政大楼民间救助部……”
“这位哈里根圣者, 就是现在曙光城的超凡领袖吧？”阿兰娜问。
“是的，正是这位。”
“如果泰瑞莎没有撒谎, 她与智慧的合作起源自这次事件，那么哈里根必然见证了她崛起的过程。”
“你的意思是, 他是帮凶？”贝琳达问。
“或许，现在下定论还为时尚早，”阿兰娜摆摆手，“后来执政官的调查结果是什么？”
“蓄意报复, ”艾琳面色沉沉，“有个十六岁的孩子由于组长操控机械不当而被绞死, 那组长是公司股东的亲戚，便想办法糊弄了过去，以意外身亡结案。”
“公司赔了一笔十金镑的补偿金给那孩子父亲，但孩子父亲见过孩子伤口，不信这是意外，走访市政、教会，要求调查。”
阿兰娜皱眉，“巫师能通灵，应该不难调查出真相。”
“是，确实是这样，”艾琳勾起一抹冷笑，“但不是所有能做到的事都会有人去做。矿井是公司的地盘，公司坚决拒绝任何神官插手，说会泄露商业机密。”
“执政府要求尽快结案，黑夜教会的主教也不想得罪矿业公司，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当时曙光城的魔导技术发展落后，人均收入水平还不高，矿井事故时常发生，所以就算那父亲到处闹，也没有多少人关注。”
温饱都成问题的时候，谁又有闲心替别人伸冤？
阿兰娜垂下眼眸，抬手示意她继续。
“在求救无门的情况下，这位父亲故意制造了蒸汽管道爆炸。他原本就是市政基础设施的工程师，熟知管道分布与□□。”
“事故发生当晚，他在家中服毒自尽。而那位杀死他孩子的组长一家在爆炸中丧生。”
那一声声响彻天地的爆炸，是一位失去孩子的父亲在尘世的最后怒吼。他不是超凡者，甚至不是一位学者，但他以普通人的身份让这个城市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落日没入地平线，夜幕缓缓降临，清爽的晚风却让人感到了一丝凉意。
良久，阿兰娜才发问，“最终，曙光城有公布真相吗？”
“没有，”艾琳话中带着清晰可见的嘲讽，“想要复仇的父亲死了，被他寻仇的组长一家也死了，执政府认为事情该到此为止。”
“如果将全部真相披露，民众们只会怨恨矿业公司、执政府和四神教会。”
这确实是个意料之中的答案，“能从中找到泰瑞莎的身份吗？”
“能，”艾琳深呼吸一口，试图摆脱悲惨事故带来的负面情绪，“本来我以为要费一番功夫，对比泰瑞莎给的身世与事故波及人员名单，但，”
她顿了顿，“泰瑞莎甚至没有改名。”
“泰瑞莎·亚曼，当年九岁。父母离异后各自再婚，居住在斯特兰大陆的其他城市。她跟随外祖母迪莉娅一起生活，在市政济贫学校就读。”
“迪莉娅在本次爆炸中身亡，去世时六十四岁。执政府联系了泰瑞莎的父母，两边本来都不愿意接收泰瑞莎，最后市政愿意给抚养者支付二十五金镑补偿金，她的母亲便点了头。”
“二十五金镑？曙光城对这起事故的善后还算尽心。”
“或许是不得不这样，”艾琳扯了扯嘴角，拍了拍布白的头。
布白轻车熟路地从底下翻出另一份城市小报，这次不用它动爪子，众人第一眼就看到了头版封面上的瘦弱女孩。
“泰瑞莎算得上是那次事故的受害者代表，她的外祖母迪莉娅用身躯将她护在怀里，这才让她活了下来。”
“这样的故事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所以记者们都争相报道泰瑞莎的故事。市政甚至派了专员来处理泰瑞莎的抚养一事。”
“但最后，她拒绝了，是吗？”阿兰娜算了算，泰瑞莎九岁那年开始听到智慧的声音，说不定就是在这次事件之后。
“是，泰瑞莎拒绝了她的生母，甚至也拒绝了城里主动提出来抚养她的富商，住进了济贫院。而且她很聪明，要求市政将二十五金镑的补偿金以每个月两银磅五先令的方式发放。”
“这起事故在最初五年受到了很大关注，甚至每年九月还有祭礼，但后来新一任执政官上任，认为没必要沉浸在过去的悲伤中，便取消了祭礼。”
时间过去这么久，几乎不会再有人记得“泰瑞莎·亚曼”这个“幸运的孩子”。
阿兰娜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利亚姆敏锐地注意到她眼中的幽光，轻声发问，“你在怀疑这事故有蹊跷？”
阿兰娜颇为意外地瞥祂一眼，这家伙现在是用了读心术吗？
“什么？”艾琳一时没理解利亚姆的话。
阿兰娜也不卖关子，撸了把布白的脑袋，“假设泰瑞莎说的是真的，智慧真的在那起事故之后找上她，培养她成长。”
“那我有个问题是，智慧是怎么找到她的？怎么从尘世众多大陆、数亿人口中找到这么个苗子？如果泰瑞莎是智慧信徒也就罢了，但这报纸上写她曾经是自然信徒。”
自然教皇住在斯特兰大陆，自然女神是这里最主流的信仰。
艾琳一惊，心中冒出了个可怕的念头。
“或许智慧在尘世选了不少候选者，泰瑞莎只是其中之一。但神奇的是，泰瑞莎恰好是天赋极高的亡灵法师体质。”
布白沉吟片刻，“祂有筛选孩子体质的办法？”
“是，这是当然的。”阿兰娜点了点它的山竹爪，“但智慧总不能同时为尘世所有的孩子进行筛选吧？总有个初筛的过程。”
利亚姆眼眸微眯，“要么，智慧与自然合作，泰瑞莎曾向自然祈祷。要么，智慧有在尘世行走的分身，广撒网。”
艾琳一时没了声音，这种对神的议论时时刻刻都在挑战她的心智极限。
“对，我更倾向于后者，”不是因为阿兰娜相信自然女神与前任亡灵之神的友好关系，而是泰瑞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亡灵法师体质，根本无从向自然女神汇报。
贝琳达心头一沉，连布白也不知所措地看向阿兰娜。
敌对神明的分身正在尘世行走，真是个可怕的猜测。更进一步地说，祂可能就在眼下这座城市，窥探他们。
阿兰娜对此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假如黑夜女神的情报是真的，那么智慧的本体正在消化权柄，分身状态必然好不到哪去。
即使分身是极强的巅峰状态，恐怕也很难对她造成什么威胁。需要担心的是祂与泰瑞莎正在密谋进行的事。
“假设我们刚才的推论是正确的，在前任亡灵陨落之后，智慧就不断派出分身在尘世行走，寻找下一位继任者。”
“那么，祂找到泰瑞莎，是在爆炸事故发生前，还是发生后？”
布白忽然感到背脊发凉，张了张口，却最终不敢说话。
“怎么就这么巧呢？”阿兰娜低声说，“一个亡灵路径亲和度接近百分之百的天选候选者，恰好父母离异，恰好外祖母以近乎惨烈的方式为她牺牲。”
神能修改现实与认知。
所以，会不会是智慧为这个天选继承者打造了一个绝佳的成长环境？让她渴望力量、渴望权柄，孤独又脆弱？
而又或许，早慧的泰瑞莎不是个任人摆布的人偶，哪怕对方是神，在逐步接触超凡力量、壮大自身之后，她开始怀疑外祖母的死，想要独立掌控权柄。
所以，泰瑞莎说的或许不全是假的，她确实与智慧闹翻了。
房间里陷入了一阵沉默，艾琳与贝琳达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该如何点评。如果阿兰娜所说是真，那么诸神对尘世的手脚或许远比她们想得要多。
阿兰娜偏头，对上艾琳澄澈明亮的双眸，心口忽然涌起一阵感慨。
如果魔法女神也曾施加某种影响，让艾琳老师独自去往提亚镇，成为召唤“邪神”降临的一部分，艾琳老师会怎么想？
这种想法只是转了一圈就打消了。
如果真的要一层层挖下去，这个问题就该变成了哲学讨论：人类在神的世界里到底有没有自由意志。
从前她不知道，但在她成为神的未来，答案是有。
“还是你可爱，”阿兰娜倏地扭头，轻轻捏了捏利亚姆的脸颊。
虽然“上班摸鱼”（沉眠），但至少没以权谋私（降世搞事）。
“嗯？”利亚姆眼睛微微瞪大，耳根竟然不由自主地发热。
这句夸赞来的突然又猛烈，就像是晴空突降大雨。祂甚至来不及思考，就被充盈而柔软的触觉覆盖。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旁边杵着的两人一猫。
第 194 章
布白一爪子糊到眼睛上, 刚才还乱糟糟的脑子一下子被清空了。
哎，虽然世界上有心思恐怖、高深莫测的神，但也有阿兰娜与利亚姆这样的。
不管泰瑞莎是不是被智慧“设计”出来的，她都已经成为了“伪神”。
艾琳低下头, 唇角上翘。早知道还是把维克多那家伙打包带过来了, 就算不能一起打架, 也能一起看戏。
缓了片刻, 她问：“您怎么看泰瑞莎的投诚？”
阿兰娜收回手，心思回到正事上，“她的话虽然多数是真的, 但目的应该是干扰我们的视线。神格碎片是她的命脉, 她不可能轻易交出来。”
“我猜，她会先让我答应在城市法阵中注入神力，然后她再将神格碎片交给我。又或者，交出神格碎片，但趁我没融合前抢回。”
“抢回？”贝琳达挑眉, “她有这个本事？”
“不知道, ”阿兰娜歪了歪头，“谁知道智慧给了她什么办法。她现在能掌控碎片中的权柄, 利用其中的污染，说不定也能控制其活性意识。”
“但有一点, 她和我都清楚。”
“什么？”艾琳顺势问。
“我既然进了曙光城，查到她的身份与本体所在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她抛出了‘智慧’这张牌，一边试探我的态度，一边加快暗中部署。”
艾琳点点头, “下一步该怎么做？”
阿兰娜抬头看了看窗外。
这时正是晚饭时间，街道热闹起来, 暖黄色、明白色的灯光交织。如果闲着无事，她倒是挺想上街逛逛的，体验一下不同大陆的夜市风景。
只可惜，危机渐近，而且他们这两神、两亡灵、一诡异，本就没有进食的需求。
“去拜访一下哈里根圣者。”
“是，”贝琳达下午接到了阿兰娜的命令，对他的所在进行了调查，“这个时间哈里根圣者应该在家中休息，他现在住在北城区的河岸街区。”
数分钟后，四人通过灵界通道来到蓝墙白瓦的小楼前。
二楼餐厅中，正在给女儿切羊腿肉的哈里根突然动作一顿，朝窗外看了过来。阿兰娜没有刻意遮掩存在，与他视线相撞。
哈里根瞳孔紧缩，脑中掀起惊涛骇浪。
这一天，终于来了。
“父亲？”年轻女孩拉了拉他的袖口，顺着他的视线向外，“您在看什么？”
哈里根像是从噩梦中惊醒，颤抖着放下手中的餐刀，“没事，什么都没有。”
“真的？”女孩将信将疑，伸出手去搀扶他的胳膊，“父亲，是不是太劳累了？先坐着休息一会吧。”
哈里根扭过头，缓缓抬手抚上她的发丝，视线从她的脸上一点一点划过，像是想将此刻看到的永久刻进心里。
明明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可当离别猝不及防地到来时，他还是希望ῳ*Ɩ 能再多一点时间，就多一点点就好。
“父亲？”女孩仰着头，眼里满是困惑。
“乖，你接着吃，父亲去接待客人。”
没等哈里根起身，女孩想当然道：“现在正好是晚餐时间呢，不如请客人们一起来用餐吧。您做的烤羊排味道可好了。”
哈里根扯了扯嘴角，本想露出个自然的笑容，但酸意从眼底冒了上来，只好赶紧撇开头，“不，不了，我和客人们有正事要谈。”
“哦，”女孩瘪瘪嘴。
哈里根艰难地起身，泪水啪嗒地掉落在衣袍上，却始终不敢回头看一眼。他一边擦脸，一边布下隔绝法阵。
来到一楼客厅后，这位执掌曙光城超凡领袖之位数十年的圣者大人恢复了他应有的气度与镇定，以虔诚的姿态半跪在地。
“冕下，请您宽恕我的罪过。”
阿兰娜与利亚姆并肩而行，布白轻巧地落到了地毯上蹲着。
“你知道我是谁？”阿兰娜问。
哈里根垂着头，声音低哑，“那日彩虹穿云的异象，整个世界都为您见证。我只是，没想到您会来得这么快。”
“你的女儿，是你与泰瑞莎合作的原因？”
阿兰娜踏入这片区域的第一眼，就发现了哈里根身边的女孩是亡灵，死亡时间恐怕在十年之前。除了他与女孩之外，这栋小楼再无别人。
“是，”哈里根不知道阿兰娜知道多少他的过往，只能尽量和盘托出。
“我出生在这座城市，年少时曾去往索本空中城读书，晋阶神使后回到曙光城担任神职。不久后，我与相恋多年的爱人结婚，有了儿子汉特与女儿佩尔。”
“那时，我总觉得生活乱糟糟，要一边处理各种公务琐事，一边照顾两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但，现在回头再看，那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候了。”
“我于1863年晋升圣者，接替曙光城的超凡领袖之位。那年为了剿灭一处邪.教窝点，我离开了曙光城，结果我的夫人被邪.教徒同伙绑架，不幸丧生。”
“第二年，家中蒸汽管道爆炸，我赶回来太晚了，只救下了佩尔。再过了三年，”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不稳，“佩尔在那次爆炸中落下的病根恶化，一般的超凡药剂根本无效，而天使阶以上的药剂需要排队。”
“这个时候，泰瑞莎出现了。”
“她说佩尔在医院里的每一天都非常痛苦，活着倒不如死亡解脱。但她有办法让佩尔留在尘世，长长久久陪伴我。”
那时的哈里根不是超凡领袖，只是一个接连失去家人的普通父亲。他的夫人被报复是因为他，两个孩子在爆炸中一死一伤也是因为他。
他总得做点什么，否则他不知道该怎么活着。
片刻的沉默后，阿兰娜轻声开口，“你答应了她什么？”
哈里根张了张口，似乎感到难以启齿，“最初，她的条件是我什么都不做，让她继续将死亡居民转换为亡灵留在曙光城。”
“但后来，你发现不对劲？”阿兰娜猜测。
“是，我曾以为她只是一名厉害的亡灵法师，闹不出多大风浪。但很快，我发现城里的死亡人数急剧上升，亡灵数量快速增加。”
“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却不敢与任何人讨论。思索再三后，尝试向空中城发送示警信息，被泰瑞莎察觉并拦了下来。”
“那时，她告诉我她掌控着亡灵之神的神格碎片，能让曙光城变成尘世的避难所，能让居民躲避死亡的厄运。”
“我动摇了、妥协了，成为了她计划中的一环。”
哈里根面有愧色，以头点地等待亡灵之主的审判。
与他想的不同，阿兰娜眼里没有谴责与愤怒，只有淡淡的怜悯。
从哈里根成为曙光城的超凡领袖开始，他的命运就注定了。
如果他是一个无欲无求，虔诚且刚烈的主教，泰瑞莎根本不会有趁虚而入的机会。但“偏巧”，他接连失去了夫人、儿子，病魔缠身的女儿成了他的唯一且致命的弱点。
哈里根说他被泰瑞莎说服了，但事实上他根本没得选。他只有圣者层次，不可能杀死一位神格碎片持有者，更别提这位持有者背后站着一位真正的高位格存在。
没有了哈里根，也会有下一位“听话”的超凡领袖，结局不会改变。
“起来吧，”她挥出一道暗影将人扶起来。
哈里根忐忑不安地爬起身，小心打量着面前的四位来客。为首的这位女士出乎意料的年轻，眉目清冷，气质内敛，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我，我该怎么称呼您？”
“我名为阿兰娜。”
“是，阿兰娜冕下。”
“坐着说吧，你的女儿一会可能会下楼。”阿兰娜指了指旁边的沙发。
“是，”哈里根暗暗松口气。这位冕下在考虑佩尔的感受，说明她暂时没有动手的意思，“我还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你知道曙光城的穹顶法阵是怎么回事吗？”
哈里根摇头，“抱歉，泰瑞莎女士并不信任我，没有与我谈论过这件事。”
“但你看上去不意外？”哈里根只有圣者层次，本不该发现这屏障。
“是的，我一直暗中跟踪着城里亡灵的数量与轨迹，发现他们无法踏出城，由此推测曙光城存在着某种保护边界。”
阿兰娜点点头，没再追问这件事，话音一转，“据你估算，城里现在有多少人信仰泰瑞莎？她是如何获取信仰的？”
泰瑞莎想成为这座“尘世圣城”的主宰，就不能只是坐等人们死亡后再去拯救。这样效率太低，除非她一直“有节奏”地安排着居民的死亡频率。
说到这一点，哈里根面色凝重，“曙光城是劳工聚集地，常住人口达到八十万。我无法具体统计亡灵的数量，但我猜至少有十万。”
“这十万亡灵，以及他们的亲属，必然是泰瑞莎的信徒。至于其他人，或许也在邻居、同事的感染下，信仰了泰瑞莎。”
“四神教会就不进行传教吗？”阿兰娜记得在约克城，四神教会的神官们会定期上门进行“福利发放”与信仰普及。
“不，这是泰瑞莎的条件之一，停止主动对居民的传教。但四神教会的教堂是继续开放的，我们不会将信徒拒之门外。”
“但来的信徒越来越少？”
“是，确实如此。而且，”哈里根顿了顿，面露感慨，“只要有了神，就必然有教会。在佩尔成为亡灵的半年后，我发现城中有了‘亡灵集会’。”
“有了神，就必然有教会。”阿兰娜轻声咀嚼着这句话。
艾琳适时开口，“这种事，我在艾沃尔大陆行走时没少碰见。信仰本身就是狂热的、诚挚的，只需要一个共同的目的，人们就可以聚集起来。”
“有的‘邪.教徒’们信仰陨落的旧神，声称收到了祂即将回归的神谕；有的则是干脆编造了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伪神。”
“更别提泰瑞莎确实持有神格碎片，是亡灵之神的候选者。”
“在亡灵们眼里，他们的存在就是神明赐福的证明，而泰瑞莎甚至没有要求任何回报。所以，必须得做点什么，感谢神、护卫神！”
第 195 章
阿兰娜脑子里冒出一句不合时宜却莫名贴切的评论：还是你们城里人会玩。
当初她拿到神格碎片的时候, 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能发挥什么作用，只知道“怀璧其罪”，隐秘地学习超凡知识并快速成长。
而泰瑞莎在智慧的指导下，让一枚神格碎片发挥了类似于完整神格的效果, 发展出了只属于她个人的信徒。
论搞事能力, 她比自己这个“邪神”强多了。
“所以, ”她收敛思绪, 看向哈里根，“曙光城有亡灵教会？谁是主教？”
“不，”哈里根也对这一点感到奇怪, “泰瑞莎似乎没有亲自培养一个教会的意思。虽然民众与亡灵会自发集会, 甚至也有数个称得上领导者的人物。”
“但集会没有统一的教会场所，信徒们也从不称呼泰瑞莎为‘亡灵之神’，而是赠予更亲切的称号：斯特兰明珠的守护者，欺诈死亡的孤勇者。”
阿兰娜略一思考便明白过来。
泰瑞莎这么做，一是为了逃避神国的探查, 二是避免泄露消息给其他碎片持有者。
打个比方, “亡灵之神”的称呼是神国真实存在的神位，民众向祂祈祷, 相当于拨通了神国“亡灵之神办公室”的固定电话。
现在那办公室是空着的，但掌控对应权柄的神格碎片持有者能接管这条热线, 比如现在的她。
“还挺狡猾，”艾琳感叹了句。
“嗯，怎么说？”阿兰娜猜想艾琳与她的思路不大一样。
“如果教徒有正儿八经的统一聚会场所、统一称呼与衣袍，那反而好打击, 摧毁其核心力量，再加上新的传教, 这些人不过一盘散沙。”
“但现在，他们隐藏在各处，让人找不到抓手来对付。”
阿兰娜注意到利亚姆神情有异，问道：“你在想什么？”
利亚姆骤然回神，“我在想传教方式。”
“嗯？”阿兰娜没懂。
“光是这些亡灵们私下开会还不够，泰瑞莎要凝聚这些人的信仰，除了称呼之外，还需要徽记、祷告词，甚至是灵性连接。”
“这城里存在一个时刻给亡灵存供能的巨型法阵。我猜它同时也给亡灵甚至普通人施加着精神影响。”
“说的有理，”阿兰娜说。
通常来说，普通人类是无法看到亡灵的，但在曙光城，他们不仅能看到，还能“触摸”到，并将他们完全当成正常的人类。
不会产生“为什么这孩子五六年都没长大”，“为什么这位家庭主妇十年都没有衰老”的疑问。
那法阵才是核心，它给亡灵“远程充电”，维系着镜花水月的美梦。但也是它不断外泄着能量，杀死无辜的城民。
阿兰娜看向哈里根，“你知道城里存在这么个法阵吗？它是如何布置的，核心在哪？”
哈里根没有匆忙回答，而是低头认真思考了一会，“如果按您所说，这个巨型法阵需要覆盖全城、构成一张网络，那我有几种猜测。”
“一是矿井，那里有大量天然伊夫石，能成为能量的载体。只不过矿山毕竟处于城市边缘，不会在人口密集区出现。”
“二是魔导网络，执政府在数十年前开始打造城市新型基建，供暖网络、蒸汽管道、锅炉系统、供水管道等。”
“等等，”艾琳突然想起什么，“我刚才一路走过来，确实发现这城市房屋外侧的管道多得出奇，那些都是什么？”
哈里根起身，“不如我带诸位冕下去看看？”
“走，”阿兰娜提起布白放到肩膀上，随哈里根走到了房屋后院。
“最粗的一条是蒸汽管道，比较高档的住宅区会安装。”
“蒸汽管道？”布白凑近看了看，没有发现异常的能量波动，“你们普通家庭住宅需要蒸汽管道做什么？”
“蒸汽压缩舱，用来运输信件和物品，”哈里根简要介绍道，“比如我有份文件要送到北区，但没有时间跑一趟，就可以投递到蒸汽运输口。”
“快递？”阿兰娜不禁咋舌，果然人类的智慧是无穷的。
“您这个形容倒是十分贴切。”哈里根恭维道。
“继续吧，”既然这个管道只在高档住宅区有，那就不太适合作为阵法载体。
“是，”哈里根指了指地面上数条细细的管道，“这是供暖网络，每年十月到来年二月开启，由市政负责运作，由伊夫石供能。”
“只在冬天运作，看来也不太合适，”阿兰娜将暗影投入管道探查。
“那最后，是供水管道、下水管道和锅炉系统。执政府完成了供水设施的普及，所有的社区都会有干净、不结冰的水供应。”
“锅炉系统是自愿安装的，虽然普及率不低，但矿工居住的贫民区没有。”
阿兰娜拍了拍布白的脑袋，它秒会意，跳到了管道之上攀爬起来。片刻后，它一蹦一跳，落回她的肩膀。
“有问题，”布白难得满脸认真，“虽然很浅淡，但那是诡异的气息。”
换句话说，神的造物。
阿兰娜心口一松，有了下手点就好了，“哈里根先生，供水管道的设计图纸能在哪看到？负责人是谁？”
“是执政府的市政工程部部长负责供水项目的，图纸应当在他的办公室。现在供水公司的住址在市政大楼隔壁，主管是波比·西塞女士。”
哈里根面带犹豫，试探着看了阿兰娜一眼后，鼓起勇气道：“阿兰娜冕下，您会怎么做？我，我不是想替泰瑞莎辩解，也不是为了佩尔。”
“这些亡灵总归是无辜者，虽然不符合尘世的规则，但……想活着，又有什么错呢？”
他眸光微闪，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们只能活在曙光城，哪里都去不了，和那些怀着恶意、四处欺诈的邪.教徒完全不同。”
“有类似神的存在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他们感念、信仰，也是人之常情。所以，能不能不要……处死他们？”
哈里根对泰瑞莎的情感相当复杂。
一方面，他不认同泰瑞莎对权柄的追求，怀疑她的品格，也不希望她成为真正的亡灵之神。毕竟如果世界诸城都像曙光城，那这个世界就会渐渐凋零。
但另一方面，他会被她描绘的某些画面所打动，心甘情愿地沉沦。人们不必畏惧死亡，与亲友长久相伴。世界不必都变成曙光城，让它成为一片秘密净土，不是很好吗？
阿兰娜陷入了沉默。
哈里根一针见血点出了此行最大的难题。在来的路上，她、利亚姆、艾琳甚至布白，每个人都暗暗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没有公开讨论。
拿到神格碎片，必须要拆掉笼罩城市的法阵。但没有了这法阵，亡灵们会很快消散。其中多数人是如布白的邻居哥哥约翰，哈里根的女儿佩尔一样的普通人。
什么都没做错，只是因为生在这座城市，落入“伪神”掌控的无辜者。
但，她不得不这么做，不仅仅是因为神界危机迫在眉睫。而是这法阵本质就是一种“毒.品”，夺走城市的生命、再滋养这座城市。
“哈里根先生，您知道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再过半个世纪、一个世纪，曙光城会变成什么样子吗？”
哈里根不敢与阿兰娜对视，声音略显颤抖，“这里会变成一座鬼城。亡灵会占据居民的半数、多数，甚至是全部。”
阿兰娜：“是啊，居民们被法阵的能量毒害，不断早亡。这座城市不会再有一个新生儿诞生，渐渐沦为死城。”
“或许你认为，那些亡灵的家属们，如你一样爱着女儿的父亲，愿意分出生命给自己的家人、朋友。这是公平的交易。”
“但你有没有问过，这城市中期盼着孩子降生的数万父母们，他们是不是愿意让孩子出生在一片死寂的土地？”
“我的父亲曾对我说，在我尚未出生的每一天，他都在许愿。不求我天赋超凡、注定拥有辉煌的人生，但求我能拥有自由的意志、遍历世间的能力。”
“您，能理解吗？”
哈里根眼睛一酸，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在地，低声应了句，“哎。”
作为一个父亲，他当然能理解！现在他之所以动摇，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请求，不就是因为佩尔已经死去吗？
如果他现在有个正在妻子的肚子里等待降生的孩子，他会怎么做？他会拼尽一切，哪怕戳破别人的美梦，也要为孩子争一个平安长大的可能性。
“一切皆有代价。”
哪怕是神，都不能抵抗规则。
“我很抱歉，”她的声音很轻，却一个一个字砸在众人心头，“世界永远不是绝对公平的，亡灵之神也没有办法拯救所有的亡灵。”
这不是灵界与冰霜圣城是否能容纳十万亡灵的问题，而是既有的规则无法被轻易打破——阎王也不能随意更改生死簿。
“我，我明白了。”哈里根深吸一口气。
阿兰娜牵了牵嘴角，“不过，我会尽力的。”
尽力让这个取走神格碎片的过程少一些疼痛与悲伤，尽量让亡灵们有充足的时间与家人朋友道别。
“是，”哈里根不自在地抹了抹眼角。
他突然想到了许久前的一天。
那日，泰瑞莎站在午后的窗台下，神色冷淡地说了一句，“祂说，我注定会失败，我注定无法成为真正的亡灵之神。你说呢？”
哈里根不懂这个问题，也不敢轻易回答。但他不禁开始发散，那谁会成为真正的亡灵之神？祂会理解这座城市吗？祂会善待世界吗？
这一刻，他得到了答案。
第 196 章
哗啦——楼上突然传来瓷碟破碎的声音。
哈里根猛地抬头, “佩尔？”
阿兰娜抬手示意他冷静，“她没事，屋里确实没有其他人或者生灵。”
“那，那这？”哈里根慌慌张张就想上楼。
“她正在下楼, 状态不太对劲, 你别动。”布白跳到了他的肩头, 拍了拍他的头。
哈里根硬生生停住了脚步。
佩尔从二楼下来, 没有张望、没有呼喊哈里根的名字，径直走到厨房，拿起一把锋利的水果刀, 推开了门。
“佩尔！”哈里根吓了一跳。
她就像中了邪一样, 神情呆板、双眼无神，手中的尖刀对外。听到父亲的声音，她迟钝地扭过头，歪了歪，似乎费了不少力气才认出他。
“父亲, 祂在召唤我。”
“泰瑞莎？”哈里根心里咯噔一下。
阿兰娜与利亚姆对视一眼, “糟了。”
“怎么？”贝琳达轻声问。
“出去就知道了，”阿兰娜领着他们向外走。
哈里根试图拦着佩尔, 但她似乎非常坚持要去某个地方，一来一回差点伤着。
“我天, ”艾琳倒吸一口凉气。
街道上，家家户户都有亡灵推门而出。他们似乎同时收到了“主的感召”，手持武器、面目冷酷地聚集成一道潮流。
他们身边的普通人反应各异，有的同为教徒, 虽然没有那么强烈的聚集冲动，但依然加入了亡灵的队列。有的则是被这“聚众斗殴”的画面吓到了, 匆忙躲到了家里。
十万亡灵加上他们共同信仰的亲属，乌泱泱一大群、个个身上闪动着诡异的能量波动，即使出动全城的超凡者也不可能拦得住。
“泰瑞莎动手了，或许是看到了我们来找哈里根，认为阵法核心暴露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不仅是这样，”利亚姆面色凝重。
阿兰娜一惊，心里冒出不好的猜测，“神国？”
“对，神国出事了。”利亚姆双手握拳，“我感受到了巨大的能量冲击。”
阿兰娜脑海千回百转，智慧苏醒了？向四神发起了攻击？怎么就这么巧，刚好是泰瑞莎在尘世进攻的时候？
“我恐怕得……”
“我明白，”智慧之神现在的实力，黑夜与自然联手都不一定能压制，利亚姆当然得过去帮忙，“去吧，注意安全。”
利亚姆眉眼微动，许久没听到这一句了。
阿兰娜以为祂不放心自己，“你知道的，尘世现在没什么能对我构成真正的威胁。我的难题只是怎么尽可能以小的代价取回碎片。”
她走上前，轻轻抱了抱祂的肩膀，“倒是你，可别又沉睡了。”
“不会，”利亚姆轻轻搂住她的腰，“我保证。”
阿兰娜松开祂，退后两步打开灵界通道。利亚姆的意识要暂时脱离，保存祂神降容器最安全的地方除了冰霜圣城不做他想。
“走吧，我们跟着亡灵潮。”
“我，我也一起去，”哈里根想过要将佩尔困在家中，然后独自守着她。但亡灵法阵一旦被解除，佩尔不管在哪都要消散。
更何况，他逃避太久了，是时候该直面自己犯下的过错。
阿兰娜没劝，化作暗影顺着人流一直向前。贝琳达与艾琳接收到她的指令，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
数分钟后，她在市中心的伊夫广场，见到了真正的泰瑞莎。
她从外表看上去三十岁上下，一头艳丽如火焰般的红发，肌肤雪白、蓝瞳如海。此时幻化出了天使形态，一双墨黑的羽翼轻轻挥舞。
美丽、气质独特，第一时间让人想到了带刺的玫瑰，但很快就会意识到，玫瑰过于较弱，她更像是刀山火海中厮杀出来的凤凰。
“阿兰娜，”泰瑞莎朝她露出了灿烂的微笑，“我说过会再次与你会面的。这次动静有点大，如果惊扰到你，我很抱歉。”
阿兰娜也能启用天使形态，但没什么必要，所以直接一步步走到了半空之中，与她对视，“所以呢，你想对我说什么？”
“真不像个孩子，”泰瑞莎低声轻哼，“你的经历，我能倒背如流了。但不论怎么看，你的心性都成长得太快。”
“泰瑞莎女士，”阿兰娜指了指不断聚集到脚底，开始跪拜的亡灵们，“十万亡灵在我们脚底，你该不会想和我聊童年吧？”
“当然不是，”泰瑞莎收了收神色，“我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
“我拒绝。”阿兰娜声音平淡。
“啊，”泰瑞莎早就猜到会这样，半点不失望。
“你就不怕世界知道真相吗？亡灵之神，竟然灭杀了十万亡灵？”
阿兰娜偏了偏头，困惑地问，“如果我没记错，他们绝大部分是被你杀死的。”
“但你拿走神格碎片，他们就会彻底消散，这难道与你无关吗？”
“我拿走神格碎片，破除法阵，还能救下这座城市的未来，让无数孩子平安长大。这你怎么不说？”
阿兰娜神色淡淡：“而且，你不知道吗？历史向来是由赢家书写的。你猜未来的亡灵圣经，甚至是各教圣经，会不会有这段历史。”
“真可惜，”泰瑞莎喃喃。
“当初看你为了几个孩子灭了预言神教，还以为你是个心软的。谁知道，脑子清醒得很嘛。”
她指了指地下，“那你动手吧。我将法阵中心放在了地底深处，核心是三枚神器。只要你破坏了它，就能破开穹顶、见证十万亡灵的消散。”
“多谢指路，能为我省不少事。”阿兰娜抬手一挥，一道暗影闪电般射入地底。
“你还真敢？”泰瑞莎瞳孔一缩，在与信徒的连接中下达了一道指令。
“不不，佩尔——不要这么做！”
阿兰娜低头，发现从城市四面八方涌入，跪倒在地的亡灵们一个个拿起了手中的武器，冲着自己的咽喉。
亡灵本不该这么容易被杀死，但泰瑞莎在他们的心智中植入了规则。亡灵也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自杀，正如夏洛特梦境，心智死亡等同真实死亡。
而守在亡灵身边的其他信徒，不会知道亡灵们的消散是因为地底法阵将被破坏，他们只会认为是某种力量逼着亡灵们自尽。
“祂容不下我们。”
“祂想要杀死我们。”
佩尔扭过头，仿佛从长久的梦境中苏醒，望着自己比记忆从更苍老的父亲，“父亲，时间到了，泰瑞莎女士说她无法再保护我们了。”
“不不，”哈里根摆着手，想从她手中抢夺武器，“别这么做，佩尔！”
佩尔双眼通红，泣不成声，“对不起，父亲。我本来以为我们会有更多时间的，以为您不会看到这一幕。”
哈里根顾不得她说的话，用法术抢走水果刀，将她搂入怀里，“别哭，佩尔。是我错了，是父亲错了，我不敢强留住你的……”
广场上到处都是哭泣的声音，十来岁的孩子窝在父母怀里大哭，相恋的年轻男女亲吻道别，还有白发苍苍的父母向儿孙们道别。
死别的悲伤笼罩着这座城市，十万亡灵心智的震动引发了巨大的能量波动，仿佛一个正在升温的炸药桶，只需一颗火星就能爆炸。
暗影探查到法阵中心后悬停，阿兰娜冷冷地抬头看向泰瑞莎，“你做了什么？”
“我和他们道别啊，”泰瑞莎无辜地说，“他们即将死亡，作为被信仰的神明，我难道没有告知的责任吗？”
“所以，我让他们做了个梦。梦里，我告诉他们，我不是神，只是一个神格碎片持有者，无法维持对这座城市的庇护了。”
“因为真正掌控权柄的亡灵之神找到了这里，要杀死我、夺走碎片。”
“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泰瑞莎耸耸肩，“动手吧，我亲爱的亡灵之神。你不是不在乎人类的感受，也不在乎世界会怎么看你么？”
“枪就在你手里，扣下扳机吧。”
“你以为我不敢？”阿兰娜倏尔一笑。
泰瑞莎心里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本以为到这一步，阿兰娜总会心有不忍，或者至少犹豫一段时间，但她没有。
“你对我撒谎了，”阿兰娜不紧不慢地走向她，“你说你没有离开曙光城去追寻第二枚神格碎片，是因为你对权柄不感兴趣，只想守护这座城市。”
“但事实上，智慧很早就给了你一个另辟蹊径的办法。一个让你即使只拥有一枚神格碎片，也能与我抗争的办法。”
泰瑞莎手指轻颤，背脊僵直。
“神明法则第五条，信仰决定力量。”
“你害死了不少人，然后又将他们转换成亡灵，为的不是守护这座城市，而是利用‘赐福’换取他们虔诚的信仰。”
“十万亡灵、加上他们的亲属，保守估计四十万人的纯正信仰。如果我来得更晚一点，这个数字还能再往上走走。”
“你竟然知道这条法则？”泰瑞莎喃喃。
第五法则极其隐秘，智慧神教的半神都无法知晓，阿兰娜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她知道，又为什么不公开发展信徒？
“最近才知道的。”阿兰娜说，“不过，你有一点没骗我，你与智慧后来确实闹翻了，否则他会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泰瑞莎下意识拉开与阿兰娜的距离，心头寒意阵阵。
阿兰娜唇角微翘，拍了拍掌心。
一道细小的能量波动引起了泰瑞莎的注意力。她抬眼望去，发现那是一处正在快速扩大的灵界通道，散发着淡淡的蓝光。
她心头升起一点困惑，但还没等她继续往下想。能量波动剧增，第二处、第三处，无数处灵界通道以广场为中心显现出来。
星星点点的蓝光如节日的彩灯一般点缀着街道、屋顶，甚至是天空。
未知的神秘领域向这座城市倾倒着气息，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态势铺陈开来。
一道道披着银灰混白神袍的身影从中迈出。他们来自不同的大陆，有着不同的发色与容貌，有的持枪、有的握剑，眼中闪动着相似的炽热神采。
——亡灵法师！
十万亡灵法师！
阿兰娜这才将没说完的半句话告知，“我的父亲是亡灵教皇。”
和她拼信徒数量与质量，实在不是个好主意。
第 197 章！泰瑞莎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
她以为阿兰娜与旧亡灵神教没有关联, 只要她杀死阿兰娜、融合神格碎片成为新神，亡灵信徒们会一般无二地拥戴自己。
谁知道！阿兰娜竟然是亡灵教皇的女儿？！难怪祂说，她注定无法成为真正的亡灵之神，原来有这一层关系！
这位伪神崩溃之际, 艾琳闪身来到诺顿身边。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阿兰娜得知泰瑞莎在聚集信仰之后, 猜到了她可能的计划, 让贝琳达回到冰霜圣城找诺顿求援。
诺顿当即召开亡灵高层紧急会议, 商讨应对办法。
本来是曙光城有穹顶法阵防护，很难定位与进入。但阿兰娜本人在此，为法师们提供了如星辰般明亮的锚点, 空间跳跃自然不成问题。
虽然这里有十万亡灵, 但基本全是普通人，即使有超凡者，阶层也不高。最多只需要五千亡灵法师，就能暂时为他们续上灵性能量。
但这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亡灵神袍。
“拦不住。”诺顿扶额。
他确实不打算召唤这么多法师的, 一来兴师动众、引来各界关注, 二来会让阿兰娜暴露在信徒的视线之下。
但法师们“盛情难却”。
开玩笑，这可是主掌控权柄之后第一次“ῳ*Ɩ 集体任务”！下一次根本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建立功勋什么的先不谈, 先在主面前露个脸啊！
就算不能得到主的注视，能远远看一眼主的尘世化身也很棒！
一开始各地主教确实认真筛选人选, 让最有实力、最虔诚的法师出任务。但后来神官们提出了“气势理论”，简单来说“既不能输人，也不能输阵”！
咱们城市教会听指挥只派出十个人，那万一隔壁城市教会“不讲武德”, 全都派了，那怎么办！以后该怎么补救？！
于是, 变成了现在这样。
“噗——”艾琳忍不住喷笑，“也，也行吧。”
“我们真的不用动手？”诺顿问。
“不用，”艾琳摆摆手，“帮阿兰娜看住曙光城就行，泰瑞莎不可能赢。”
伊夫广场上的悲鸣渐趋沉寂，如火焰被冰水兜头浇灭。
亡灵们被眼前壮观、震撼的一幕攫住了心神，恢复了大半理智。
哈里根狠狠松了口气，将水果刀狠狠一踹，搂住佩尔的肩膀，“没事了，没事了，父亲在这里，别害怕。”
“父、亲？”佩尔声线有些沙哑，似乎从一场极其耗费心神的梦境中苏醒，“我刚才怎么了？我怎么在这里？”
“这，说来话长，”哈里根抬头环视无处不在的亡灵法师。
这是他一生所经历的所有画面中最震撼的一幕。
没有什么比现在更能称之为“神迹”的时刻了，哪怕他从前信仰不属于亡灵途径，此刻也愿意真心实意地伏跪在地，低声诵念：
——赞美亡灵之神。
其他亡灵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也意识到眼前的“奇景”与神有关，纷纷跪地。多数依然在呼喊泰瑞莎的名字，但也有向四神、亡灵之神祈祷的。
阿兰娜的暗影瞬间冲破神器防护，直捣法阵核心。
泰瑞莎知道她动手在即，快速切断了法阵与神格碎片之间的能量通道。这样一来，法阵的破坏对她的影响微乎其微。
轰——一股强大的冲击力向四周横扫，市政管道内侧以防水涂料描绘的符文如同引线寸寸炸裂，地面剧烈震动，四周的建筑物摇摇晃晃，玻璃噼里啪啦地掉落一地。
亡灵与居民们都忍不住低声惊叫，与家人亲友紧紧抱在一起，闭眼祈祷。
但灾难到此戛然而止，耀眼的火光被暗影死死缠住，急速升空，冲破无形的屏障，如灿烂的焰火一般穿越云层，染得天边一片炫金。
亡灵法师们形成一个围绕广场、层层叠叠的方阵，身姿挺拔如坚毅的松柏，眼中绽放着明亮的神采，坚定有力地发出呐喊——
“吾主，请您见证！”
每个法师都双手结印，编织出灵性能量，与附近的亡灵们连接在一起。刚刚被抽离生命力的亡灵们，又清晰可见地充盈起来。
泰瑞莎定在半空，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在神面前，尤其是具备空间跳跃能力的亡灵之神面前，逃跑没有意义。
更何况，眼前这种盛景，哪怕是她也感到折服。
“也好，”她轻轻感叹了一句，“这样就只剩下我和你了。”
没有了十万亡灵作为筹码，她与阿兰娜之间的争斗回归到了最原始的状态：一对一决斗。
“你还有什么招，尽管使出来吧。”阿兰娜说。
泰瑞莎扯了扯嘴角，“还能有什么招？我和你都是亡灵路径，我懂的所有招数，你都懂。而且你掌握着亡灵之神的权柄，寻常技能对你不可能生效。”
“比如，诅咒-梦魇。”
她蕴含高位格力量的话散在了空气中，了无痕迹。
“看吧，”泰瑞莎耸耸肩，“诅咒权柄在你手上，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诅咒能对你起效了。”
“但你也不打算束手就擒。”阿兰娜说。
“是啊，”泰瑞莎勾起唇角，“都走到这一步了，我好歹是个类神存在，又有信仰力量加持，比威尔登、德拉文之流强了不止一个层次，怎么能那么没出息。”
“嗯，那就来吧，”阿兰娜抬手一挥，荆棘玫瑰化作巨剑。
“行啊，”泰瑞莎从腰间拔出一柄半神级黑色长刀，磅礴的灵性力量汇聚在刀刃上，在夜空之中散发着淡淡银光。
阿兰娜如闪电一般朝着泰瑞莎扑了过去，强大的冲击力在空中对撞，却转瞬落入了一片神秘莫测的黑暗之中。
扑通——
纠缠的两人如炮弹一般砸在了灵界白茫茫的雪原之上，轰地溅起无数白雪与泥土，给附近的丛林来了波狂风洗礼。
趴在树尖上睡觉的魔兽们啪嗒一声摔在雪地里，静止如雕塑的鸟禽们惊声尖叫、疯狂拍打着翅膀四窜开来。
“咳咳——”泰瑞莎从地上翻滚而起，快速拉开与阿兰娜的距离，“喂喂，你这多少有点作弊嫌疑吧？灵界是你的地盘。”
“就算在尘世，你也打不赢。”阿兰娜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平静地与她对视。
“靠，”泰瑞莎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但怎么听怎么不爽，“我倒要领教领教你的本事！”
她拔刀就砍，身影如鬼魅一般袭来。其黑刀寒气重重，凝结着霸道且纯粹的灵性力量，仿佛能直接劈裂虚空。
阿兰娜不闪不避，将神力注入荆棘玫瑰，迎面冲了上去。
泰瑞莎的刀影如暴风雨般落下，招招激荡、劲气四溢。换了半神级以下的超凡者，此时想看清招式都是不可能的，更别提抵挡。
但对于阿兰娜来说，泰瑞莎的刀法还是不够看。不需要动用权柄，只需要将从艾琳那学来的剑术再提升一些，便可轻易应对。
一个是气势汹汹、招招毁天灭地，另一个是闲庭信步、攻守游刃有余。
此时的雪原成了一块禁止踏入的真空，如果有不长眼的生灵闯入，下一秒就会被灵性风暴给绞成碎片。
十多分钟后，泰瑞莎闷哼一声，连退数步，以刀插地才堪堪稳住身体。
阿兰娜站在离她数十米之外，没有乘胜追击。
“喂，”泰瑞莎一边喘着气，一边运行体内的灵性力量，“你真的才十九岁吗？”
“二十四岁，”阿兰娜说。
“啊？”泰瑞莎没太反应过来，但不打算纠结这个问题，“你怎么不下杀手？动用权柄的话，我现在只怕骨灰都凉了。”
“你还有话想对我说吧？”阿兰娜不疾不徐朝她走去。
泰瑞莎扯了扯嘴角，“怎么这么说？”
“曙光城，你手下留情了。”阿兰娜言简意赅。
泰瑞莎说她想守护曙光城，并非没有一点真心。
至少，如果她想，她可以将局面弄得更难看，比如从活着的居民身上吸取生命，给他们种下诅咒。一旦她死亡，曙光城一个都活不了。
再比如，刚才对战过程中，泰瑞莎有无数次机会再次通过灵界通道跳回曙光城。但她没有这么做，将战火留在了这片无人的土地。
“啧，”泰瑞莎似乎是累了，将手中黑刃丢在地上，盘腿坐了下来，“毕竟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哪能……”
说到这，她就停住了，沉默片刻后话音一转，“你知道那场大火中，我外祖母临死前对我说过什么吗？”
阿兰娜没接话，只是注视着她表示在听。
“她说，小甜心，忘记今天，永远不要回想。你要快快乐乐、平平安安长大，神会庇佑你的。”
泰瑞莎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一拳捶在了地上。
“神会庇佑，哈，如果她知道神是什么样的存在，一定会感到失望吧。”
顿悟只是一瞬间的事。数年前，在某个平凡的夜晚，她结束与祂的对话之后，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明明不该想下去，但它就像一颗生命力极强的种子快速生根发芽。
啊，原来她的命运是早就注定的。接近百分百的亡灵之神亲和度，意味着她是神格碎片最好的容器之一，注定不能做个普通人。
父母离异、蜜蜂社区爆炸、外祖母死亡，有多少是意外，多少是故意？
她永远不可能知道真相。
“所以，你说得对，”
泰瑞莎眉眼舒展，唇角的笑恣意而张扬。
“我是有话要和你说。祂希望我和你斗个你死我活，即使杀不死你，也要给你留下创伤。”
“但我不想干，”她缓慢抬起手掌按在心口。
噗嗤一声，素手洞穿前胸，在玫瑰一般艳丽的血色中掏出一块黑色不规则流体，邪异滑腻的触手正轻轻摇摆。
“给，让我为亡灵之神的诞生献上心脏！”
阿兰娜眸光微闪，走上前将血淋淋的神格碎片接了过来，“还有吗？”
“有啊，”泰瑞莎肉眼可见地虚弱了下去，却笑得开怀，“真的不能饶我一命吗？”
她所有的不幸从这碎片开始，也该从它结束。从现在开始，她才是自由的。
离开曙光城，做一名普通的亡灵法师，去别的大陆走一走，再修个学位，人生真正
有了无限的可能性。
“不能。”阿兰娜声音温和。
“我就知道，”泰瑞莎咕哝，脸上笑意没有丝毫淡化。
也是，如果她还能活下去，曙光城那些因她而死的人怎么办？阿兰娜说的话，在她意料之中，甚至就是她真正希望的回复。
这样的人成了亡灵之神，想必不会去操控普通人的人生吧？
“那最后一句，”泰瑞莎深吸一口气，“如果有机会的话，把智慧从神座上踹下来！”
“好，”阿兰娜一口应下。
泰瑞莎长长舒出一口气，闭上眼躺入了雪地之中。
“诅咒-湮灭。”
阿兰娜在心中默念一句，目送眼前的竞争对手化成一片灰烬融入雪泥。
第四枚神格碎片被她悄然握入体内，没再引起天地异象。
第 198 章
“哎, 没看清主的模样。”
“时间太短了，就那么几分钟呜。”
“但我看到是女性，对吧？主是女性？”
“呃，严格来说, 神是另一种生命形态, 不存在性别。”
“那主成神之前呢？总有性别吧？”
伊夫广场周边, 众多亡灵法师嘀嘀咕咕。不少人都在吐槽, 任务完成得太容易，根本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激战环节。
但更多的，还是遗憾“与主并肩作战”的时间过于短暂。
曙光城的天空前所未有的清透宽阔, 星星仿佛触手可及, 月亮的光辉明润温柔。跪地的亡灵们站起身，与亲友相拥而泣。
数十万在家中担惊受怕、暗暗祈祷的人们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纷纷推开窗户向外张望。
笼罩这座城市数十年的灾难终于过去了，尽管多数人不知道它曾经到来。
诺顿挥了挥手，示意亡灵法师们开始行动。
艾琳落在哈里根身边, 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我送你们回家。明天可有得你忙的, 今晚先好好休息。”
哈里根抬头看向艾琳，露出一个满是谢意的笑, “多谢阿兰娜冕下，多谢您。”
他牵着佩尔的手，迟疑地看了眼丢得满地都是的各式武器。
“诺顿冕下会处理的，你别担心。”
“好, ”哈里根知道自己与女儿所剩时间不多，没有主动揽活, “佩尔，我们回家。”
“嗯，父亲。”佩尔倏地落下泪来。
她从很早以前就产生了一种古怪感，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脑中会闪过一些问题，但转瞬就消失不见。
与亡灵法师建立连接后，她恢复了从前的记忆，记起了自己病重的日子，记得呼吸停止那一刻的恐慌。
死亡的真相无比残酷，但她知道自己已经在人为编织的梦境中沉溺太久了。是时候告别父亲，接受现实。
“这位大人，”佩尔的双眼被泪水洗过，如天空般澄澈干净，“请问，我还有多少时间？”
哈里根握着她的手一紧，低头抹泪。
这件事阿兰娜早就决定好了，所以艾琳没有思考，“十天。”
“十天，”佩尔掰着手指，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那最后一天是城诞日假期！”
斯特兰大陆多数城市都设立了城市诞生日的纪念节，所有非核心企业职员都能享受一日假期，曙光城甚至有专门的夜市活动。
“真好，”她喃喃低语。
泰瑞莎的法阵就像一个诅咒，给城市带来了好处，也让城市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从这一次的“生日”后，曙光城将迎来新的篇章。
“是啊，真好，”哈里根抚摸着佩尔的发丝，“父亲还能陪你过一次节。”
“是我陪您才对！”佩尔叉腰，颇有气势，“您的衣服款式太过时了，家里的家具也需要更换，我得亲自去挑一挑。”
“是，”哈里根老老实实应下。
回到家中，哈里根先送佩尔上楼，再回到客厅向艾琳郑重行礼。
“不用这么客气，”艾琳虚扶了扶，“有件事，刚才不太方便说。”
哈里根心口一跳，“是，您请说。”
“十天是阿兰娜的建议时间，但她说法师们拥有自行决策的权利。也就是，如果您能与维系佩尔生命的法师达成交易，她或许还能继续留在尘世更久。”
哈里根眼睛瞪大，喜上眉梢，正要追问细节，却很快意识到什么，缓缓摇了摇头，“佩尔不会愿意的。”
“嗯？”艾琳不解。
“在她看来，我为了留住她付出了太多代价，违背了超凡领袖的职责。现在是时候让一切回到正轨了。”
“说到底，不能接受她死亡的不是她，而是我。”
佩尔想要的人生是走出家门，进入学校认识同学与老师，进入职场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去看看其他大陆的风景。
而不是困在一座老旧的房子里，成为一位孤寡老人的精神寄托。
“不过，”哈里根顿了顿，“请替我向阿兰娜冕下表示谢意，这样的弹性决策对于一些居民来说十分宝贵。”
“我会的，”艾琳说，“另外，你也不用太担心城里的居民。”
“黑夜教会的莉莉丝教皇与长老团正在赶来的路上，他们会制定一个体系化的治疗方案，尽量将消除泰瑞莎法阵对居民身体与心智的伤害。”
“莉莉丝教皇？”哈里根倒吸一口凉气。
他猜到了阿兰娜冕下会安排善后，但没想到她竟然将莉莉丝教皇本人请了过来。半神级的牧师团，怕是这尘世最高的治疗规格了吧？
“哦，还不止呢，”艾琳轻轻笑着，“自然神教的温德尔教皇、魔法神教的弗朗西斯半神也都在赶来的路上。”
斯特兰大陆最主流的教会是自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温德尔教皇自然得来一趟。
弗朗西斯则带了一帮顶尖的魔导工程师，帮助曙光城快速重建供水网络，并巡查加强各处矿井的安全设施。
没有了泰瑞莎的复制法阵加成，往后曙光城的伊夫石产量恐怕会下降，但工艺提升、技术进步将成为新的生产力。
“哦，是的，确实该如此。”哈里根一边点着头一边深呼吸，“大人，请问我和神官们会接受什么样的惩处？”
“这我不清楚，毕竟你不属于亡灵途径。温德尔教皇与长老团会商议决定，但我想不会太严重，毕竟你也是被迫的。”
如果真要深究，城里的四神教会有问题，执政府也有问题。但曙光城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正是用人之际，大规模处罚神官与执政府人员会引发不小的动乱。
或许温德尔教皇会在不久后换掉哈里根，派驻一位心腹，也或许他会让哈里根以工作的方式赎罪，为这种城市奉献一生。
艾琳不了解自然教会高层的风格，没法确定答案。
“是，我明白了。”哈里根并不担心自己，只是想着教会中有不少人确实受到了泰瑞莎认知修改的影响，不是真的背叛主，是否能从轻处罚。
艾琳见他心情沉重，偏头想了想，“走，带你去看个东西，很快回来。”
“什么？”哈里根没反应过来。
艾琳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走入灵界通道。
哈里根再次睁开眼，站在了明亮而干净的走廊上。这里充斥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道，医护人员来来往往。
“看到了吗？”艾琳指了指前方右侧的一个房间。
哈里根转头看去，立时明白了艾琳的意思。那是分娩病房，一位面色苍白、身体虚弱的女子正从护士手中抱过蓝色襁褓，眼泪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艾琳：“这是法阵解除后，曙光城第一个出生的孩子，不被厄运纠缠、真正自由的孩子。”
哈里根眼底发酸，点了点头。
孩子，欢迎来到这座城市。
要平平安安长大啊，你不知道多少人为了这一点在努力着。
……
卡帕街的午后阳光依旧明媚。
西奥多窝在餐桌上读着报纸：“斯特兰大陆曙光城上方出现半夜星彩的奇景，疑似秘密教会组织有关，自然教皇温德尔亲自率队前往……”
他念到这顿住，抬头看了眼正在享受餐后甜品的阿兰娜。
唔，每次阿兰娜出门，都有大事发生。多隆城、索西亚大陆、斯特兰大陆，没有一个例外诶。
要问问吗？
如果他问的话，阿兰娜一定会诚实地告诉他，对吧？
嗯，那就不问了，不管发生了什么，阿兰娜一定是做了她认为正确的事情。
小冰龙低低吼了一声，似乎是觉得听读报纸太无聊。布白与弗林一起送约翰回达斯村了，家里就它一只。
“要不出门走走？”阿兰娜提议道。
曙光城现在有三位教皇坐镇，亡灵法师、牧师和魔导工程师浓度也相当爆表，倒是不需要她发挥什么关键作用。所以雪原一战后，她从灵界回了约克城，陪孩子过周末。
“好哦！”两个孩子哒哒哒跑回房间换衣服。
卡帕街以南一个新建成不久的市政公园，那里的热狗与烤蜂蜜蛋糕声名远播。
是以，进入公园后，俩孩子直奔小吃摊而去，半道上却意外撞见一个久违的熟人。
“伯特先生！”西奥多小声惊呼，然后匆忙行了一礼，“院长，日安。”
站在他们十余米开外的，正是在前往多隆城的传送中心有过一面之缘的约克学院院长伯特·米勒。他眉目慈和，衣着休闲却不失优雅，引得路人频频打量。
莉兹紧跟着行礼，阿兰娜却没有动，反倒将两个孩子往后拢。
在她的视野里，眼前的年迈学者是一具空壳，其中不是人类的灵魂，而是某种高位格的投影。这是毫无疑问的神降，只是不知道来的是哪一位。
“孩子们，”伯特脱帽行礼，面露微笑。
阿兰娜通过魂仆契约呼唤了艾琳，弯腰揉了揉莉兹的头发，“我与伯特院长有话要说，你带西奥多去买蜂蜜蛋糕吧，等我结束去找你们。”
莉兹对上阿兰娜的双眼，似乎明白了什么，重重点头，“嗯，我知道了。”
两个孩子手拉手朝着小吃摊跑去，阿兰娜转身看向静静立于原地的祂。
“请相信，我没有伤害您或者两个孩子的意图和能力。”伯特的嗓音清淡而温和，像是与许久不见的老友对话。
只此一句，阿兰娜就知道来人的身份——智慧之神莫蒂默·罗兰。
第 199 章
果然智慧从沉眠中苏醒了, 神国之前的动荡与祂脱不了干系。但利亚姆还没有回来，难道受了严重的伤？
想到这，她的目光一寸寸冷了下去。
莫蒂默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主动解释：“不必担心利亚姆, 祂很快就能来见你。”
“我出现在这里, 只是想在某些难以避免的事情发生前, 与您有一次和平对话的机会。”
阿兰娜感应到艾琳与维克多出现在两个孩子身边, 稍微放松了些，“你应该知道，我刚从泰瑞莎手中取得第四枚神格碎片。”
这是威胁, 也是试探。
她破坏了智慧在尘世最重要的布局, 很难相信祂没有半点不虞。
“啊，是的，”莫蒂默面露感慨，“我看到了泰瑞莎的死亡。不过，在很久以前, 我就知道这是注定发生的事。”
阿兰娜眉头微蹙, 对祂的话感到不适。
“请容许我为您解惑，”莫蒂默按了按头顶的礼帽, 不疾不徐地开口。
“如您所见，我在尘世有数个不同的代行者, 伯特·米勒就是其中之一。这不是神降，我没有将属于神的力量降临至这具身躯，只是借用空想的权柄偶尔取代他真正的意识。”
阿兰娜茅塞顿开。
空想之神是智慧最初杀死的那位从神。
没有亡灵之神的配合，智慧很难长时间在尘世行走。只能与利亚姆一样, 短暂借用某些符合条件的躯体，但这不是个好办法。
一来祂的实力会大打折扣, 分身越多，实力越弱。二来神降容器会频繁死亡，引起诸神与四神教会的注意。
所以智慧想了个办法，从信徒中选出实力偏强、信仰虔诚的，向他们下达“神谕”——在不同大陆行走，搜寻神格碎片与亡灵继任者。
而祂只在最特殊的时候现身。
比如现在，不是智慧在进行神降，而是莫蒂默院长在想象他侍奉的主，智慧通过空想之神的权柄投影到想象中。
智慧没有留意阿兰娜的神情变化，继续说着。
“在许多年前，我确实想将泰瑞莎培养成下一任的亡灵之神，也将两枚神格碎片交给她。但在之后的寻找中，我发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一个令我的计划必然失败的事实。”
阿兰娜联想到泰瑞莎说过的话，“你指的是，诺顿与我是父女关系的事？”
“哦不，”莫蒂默摆摆手，“亡灵陨落之际，我就知道那位教皇在寻找继任者了，收养与否并不重要。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然不是来自尘世。”
“所以呢？”阿兰娜问，“就因为这一点，泰瑞莎必输无疑？”
莫蒂默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您可知道，最后一枚神格碎片在哪？”
阿兰娜愣了一下。
她能感知到神格碎片的大致方位，但具体的位置得靠近以后才能确定，但智慧这么问，显然没那么简单。
她思索片刻，低声喃喃，“深海。”
亡灵之神将最后一枚神格碎片放在了深海，时空交错之地！
“是啊，”莫蒂默露出了一种遗憾又敬佩的神情，“维兰德是个了不起的家伙。祂这一招釜底抽薪，确保了你的神位。”
“我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不论我找到了天赋多么强、亡灵亲和度多高的孩子，他（她）都绝不可能成为亡灵之神。”
“傲慢蒙蔽了我的双眼，”他一边摇头一边苦笑。
“三十多年前，我就找到了泰瑞莎，而那时的诺顿如同失去罗盘的海船一般，在斯特兰大陆到处乱撞。”
“泰瑞莎手握神格碎片的时候，诺顿在艾沃尔大陆的偏远小镇里玩着过家家的游戏。我以为胜券在握，直到提亚镇那场召唤。”
邪神降临的一刻，祂就知道败局已定。
谁先开始做题不重要，谁更接近答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正确的解题思路”只有一条。
阿兰娜：“你是智慧之神，难道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吗？”
莫蒂默没想到她问得如此直白，“是的，您说的对。我曾非常短暂地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在反复推演后，排除了这个选项。”
“因为我认为它是极其不理智、胜率极低的做法。”
“从深海召唤生灵，不仅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而且成功的案例极少。即使有，那生灵也是混沌的，没有独立思辨能力。”
“退一万步说，即使召唤出有理智的邪神，维兰德怎么确保祂对人类、对尘世，乃至于对这个世界是善意的？”
说到这，莫蒂默一边摇头一遍叹气。
“或许祂决定赌一把，出奇制胜，也或许祂以通灵的权柄瞥见了一丝未来。但不论如何，这一场长达半个世纪的布局，是我输了。”
阿兰娜惊讶于智慧的坦诚，但也更加警惕。
与她最初的想象不同，智慧不像贪图权柄与势力的暴君，反倒像安守于学院图书馆的年长智者。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坦然接受失败并从中学习。
“蜜蜂社区的大火与你有关吗？或者更进一步地，哈里根圣者妻儿的死与你有关吗？”
莫蒂默不意外阿兰娜会问起，从容道：“神既然从人而来，那就注定祂们是不完美的。”
“艾琳圣者前往提亚镇与诺顿教皇相遇是偶然吗？贝琳达女士死在追查执政官的任务中是偶然吗？更进一步地，您走到今天是偶然吗？”
“诸神影响尘世，尘世也影响诸神，这没什么不公平。”
阿兰娜沉默片刻，不置可否，“感谢你为我解惑，但我想你今天特意来一趟，不仅仅是这个目的吧？”
莫蒂默嘴角上扬，“是，我有更重要的目的。”
“我有着智慧学者的通病，喜欢学习、数据与统计。而现在计算结果告诉我，与您正面交战，我有不小的陨落概率。”
“所以，我想试着与您谈判。”
“说说看，”阿兰娜没有立刻否决，毕竟这是难得刺探情报的机会。
莫蒂默缓慢地抬起手，“画面远比言语有说服力，所以请允许我为您展示。”
阿兰娜意识到祂这是要将她拉入伯特院长的想象空间中，加强了意识防御。
下一秒，孩子们追赶打闹的声音淡去，若隐若现的热狗香气消失。黑色铁艺长椅如同被橡皮擦抹去，往来的人影融化在了空气中。
抬头远望，看到的不是城市高低错落的房屋与标志性塔楼，而是一间朴素而漂亮的白色小洋楼，孤独地伫立在绿意满满的小山坡上。
阿兰娜眉头微动，有了猜测，“这是你的家？”
“是，”莫蒂默微笑，“这是我在神国的住处。”
“神国是独立于尘世的一片独立空间，但它并不算大。确切来说，它的面积大约等同于艾沃尔大陆的四分之一。”
“当然，对于二十七位住民来说，大到有些空旷。”
“这里的景象是你设置的吧？”阿兰娜猜想每个神明有固定的地盘，且有能力将它改造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是的，如果您来设计，恐怕会不大相同。”莫蒂默说。
“比我的想象要好。”阿兰娜不走心地点评道。
“是吗？”莫蒂默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希望您一会还能这么说。因为这里只是神国的表世界，你想看看里世界吗？”
虽然是提问，但祂没有等待阿兰娜的回答。
平整而柔软的草地仿佛被极高的温度灼烧，化作飞灰融入空气中。漂亮的小洋楼像是从画布上被胡乱抹去，留下一抹混乱的油彩。
乌云翻滚，电闪雷鸣。
光滑的绿色地面堆满了各式各样、形状规则却古怪的巨石，山丘变成了一只由无数白色触腕堆叠而成的百米高塔。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那些触腕如同脑花挤压而成，白质与灰质层次分明，褶皱与纹理混乱颠倒。毫不夸张地说，这是阿兰娜迄今为止见识过最掉san的玩意。
忍住心头那点恶心，“这是你的本体？”
“是的，”莫蒂默不介意她的反感，“在吞噬其他神明的权柄后，我的本体形象越来越丑陋，请您谅解。”
“这就是你想让我看的？”
“不，当然不是。”莫蒂默略一抬手，二人便缓缓升空，“我希望您看的是这个里世界，是您空缺的神位。”
阿兰娜顺着祂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数十千米外一处奇怪的建筑。
它有着扁平而顺滑的黑色边缘，中央露出了两三道不同颜色的隔板，隔板上还刻着某种规律的凸起纹路。
某种莫名的熟悉感扑面而来，但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您见过神国的里世界？”莫蒂默眼中闪过一丝狂热的光芒。如果不是顾忌彼此的身份与敌对立场，祂早就握紧阿兰娜的手追问了。
“没见过。”这是实话。
“但您联想到了什么。”莫蒂默肯定道。
阿兰娜正要否认，瞳孔一缩。视线缓慢地在地面来回扫过，最后回到了“亡灵之神的神座”上，心脏疯狂跳动，脑海惊涛骇浪。
她知道神国里世界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电路板！从这个视角看，这里分明就是个电路板！地面或圆柱形、方块形、薄片形的怪石像电阻、电容和芯片，笔直的白色道路像电路。
而空缺着的“神座”是接口，信息或能源传输的接口！
深呼吸数个来回后，阿兰ῳ*Ɩ 娜压着声音问：“诸神的本体之下，都是这样的东西吗？”
“是，”莫蒂默专注地看着阿兰娜的脸庞，生怕错过她透露出来的一丝信息，“是，诸神想要获得完整的权柄，必须将本体放置于神座之上。”
“没有别的办法。”他顿了顿，再补充道。
“与神座相连以后，你是什么感受？”
“我感觉自己正在渐渐腐朽，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死去。信仰的力量会延缓这个过程，但终点不会变。”
阿兰娜闭了闭眼，“我能看看其他神的神座吗？”
“当然，”莫蒂默一挥手，祂们便在不同空间点位中切换。
阿兰娜看到了不同形状与高度的“高塔”，有的如荆棘丛生，有的如雾气缠绕，共同点是触腕上刻画着类似的符号。
也看到了不同宽度与刻纹的“神座”，归属于陨落之神。
她终于明白了当初泰瑞莎提出的问题，为什么神国只有二十七个神位，不增加、也不减少。因为接口只有二十七个。
神的寿命只有短短数百年，也与“接口有关”。毕竟没有什么“硬件”是永恒的，哪怕进入“低耗能”模式，也只是稍微多运行一段时间。
第 200 章
“你在想什么, 能告诉我吗？”莫蒂默的态度比刚才更加谦卑，“这答案对我比一切都重要。”
阿兰娜缓慢摇了摇头，“或许你不信，但仅凭眼前这些东西, 我无法得出任何结论。胡乱推测, 会将你引向错误的地方。”
莫蒂默长长吐出口气, 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再看向阿兰娜，“那好，我再带您看一些别的东西。”
阿兰娜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眼前景象快速切换。
灰扑扑的涨缩云层、交缠闪烁的电弧, 不是在遥远的天边，而是近在咫尺。拔地而起，像穹顶一样包裹着这片土地。
“这，是神国的边界？”她有些艰难地发问。
“对，神国里世界如同一片海岛, 被这种闪电云层包围。不论往哪个方向走, 最终都会碰到它，无法翻越。”莫蒂默说。
阿兰娜慢慢走上前蹲下。
凑近看, 边界是浓重的白雾，浓到可见度甚至不到半米。雾气缥缈, 给人一种柔软的错觉，以某种诡异的方式涨缩运动。
雾与地面紧紧相贴，向外延伸的绿色很快被吞没，让人没由来地想到了甲板边缘, 再往前便是无边的海洋。
“您不问吗？云层中有什么，云层之外有什么？”莫蒂默说。
阿兰娜隐隐猜到了答案, 心惊肉跳。
莫蒂默一边观察她的表情一边说：“云层之外是深海。”
阿兰娜轻轻叹了口气。
“是的，神国的所在并不如人们想象那样，高悬天空。又或者说，深海不是只存在于海洋之下。这两者在空间上是相连的。”
“我有个大胆的推测。”
“这个世界是一片岛屿，浸泡在深海中的脆弱岛屿。时空交错的混沌包裹着整个世界，不论是从尘世出发，还是从神国出发，都会抵达这所谓的边缘。”
“当然，我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持。”
莫蒂默见阿兰娜不说话，又接着说，“您知道，为什么深海是连神明也不敢轻易踏足的地方吗？”
“为什么？”阿兰娜配合地问。
“因为前任智慧之神为了探寻世界的真相，走入了那片闪电云层，就此陨落。从那以后，没有神试图踏足那片地方。”
“即使是天生精神力极强的海妖一族，也只敢涉足深海的外围区域。”
“您没有联想到什么吗？海妖、神明这两种居住在边界附近的生灵，都自带污染。所以，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深海污染和神明污染都只是边界污染的产物。”
阿兰娜发现自己无法反驳莫蒂默的猜测。
如果她没有产生记忆错乱，那她是穿过时空交错之地的“存在”。从边界之外而来，所以对深海和神明两种“稀释版”的边界污染免疫。
“您在想什么？”莫蒂默微微俯身。
阿兰娜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莫蒂默对她用“您”的尊称，因为在祂眼里，她是某种程度上更“高维”的生命体。
“你继承了前任智慧之神的遗志，”她用的是肯定句。
“最初杀死空想之神，以及后来不断杀死其他神、吞噬其权柄，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探索世界的真相。”
“是的，”莫蒂默露出了欣然的笑容，“其他神明或许不会理解，但我知道您一定能理解。毕竟智慧学者的终极目标就是追求真理。”
阿兰娜心情复杂。
尘世有句吐槽的话确实有道理，“智慧神教那帮人都是疯子”。
但她确实能理解。求知是人类的本能，向往自由也是人类的本能。
都说“星空是最极致的浪漫”，因为当人类仰望群星，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好奇星空深处有什么，我们的世界怎么变成现在的模样。
生活在地心的文明会想到地面看一看，生活在地表的文明会想去其他星球看一看。走出星系的文明会想要去宇宙边缘看一看。
这个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是扭曲的。
众生以超凡力量为源头进化，向着神位跋山涉水，结果神位只是一个“接口”，通往未知的更高层。
如果是她，发现了这一切，会不会也想去看看？是什么立于这个金字塔形世界的最顶端？是什么从这个世界吸取生命力？
答案是会，但她不赞同莫蒂默采取的方式。
“智慧的权柄不足以让你平安踏足深海，所以你决定尽可能吞噬权柄？”
“哦不，”莫蒂默毫不犹豫地摇头，“我的生死并不重要，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进入深海，而是砸穿深海。”
“什么？”阿兰娜一愣。
“神国是一片毗邻边界的小空间，聚集着这世界最强的超凡力量。而我发现只要占据不同的‘神座’，就能操控神国的位置。”
“就像您获得权柄以后，能轻松操控冰霜圣城的位置一样。”
“所以，我想将神国当成一艘船，从边界狠狠砸下去，为这个世界与边界之外打开一条通道。哪怕它只存在于一瞬间，也会有人看到。”
“这么做会毁了这个世界，”阿兰娜惊愕道。
“或许会，或许不会。”莫蒂默目光坚定，“我通过一系列假设和测算，得出的结论是，世界会毁掉三分之一左右。”
“这也是我对您的提议。请您不要阻止我这么做，诸神会死，但可以在尘世自由行走的亡灵之神不会。”
“您将成为这个世界唯一的神，统治着残存下来三分之二的生灵。您甚至能看到这场行动的结局，了解世界的真相。”
阿兰娜安静数秒，低声道：“你可真是个疯子。”
“多谢您的夸赞，”莫蒂默面不改色，“姑且认为这是您对我惊世骇俗计划的认可。”
“如果，”阿兰娜与祂对视，“我是说如果，我能告诉你边界之外有什么，神国的本质是什么，你还会坚持自己的计划吗？”
“我对您的告知不胜感激，”莫蒂默脱帽俯身，“但您以为呢？”
“一位合格的智慧学者在听到某个定理后，会不想办法去证明和应用吗？会片面的接受答案并放弃研究吗？”
不会。
阿兰娜也料到是这样。
“那么，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我不答应你的提议。”
莫蒂默没有轻易接受这个回复，“如果您担心家人，或者有人知道今天的对话。那么我可以向您起誓，毁掉的三分之一世界是您迄今为止没有踏足的地方。”
“也不会有任何人或者神知道今天的事。”
“你在威胁我？”阿兰娜明眸微冷。
“不不，您误会了。我不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只是一个清醒前进的开拓者。我不会伤害您的家人与朋友，这对我和我想要完成的事业没有意义。”
“但在探索边界的过程中，杀死世界三分之一的人是有意义的，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兰娜一言不发。
“好吧，”莫蒂默有些遗憾地退后一步，“伯特先生能承受的空想极限快到了，我也是时候向您道别了。”
“对我来说，今天的会面是建设性的。虽然您一个字都没说，但我知道这个世界存在不为人知的真相，我的追求没有错。”
“如果您改变主意，决定分享您的知识或答应我的条件，请随时在心中呼唤我的名字：莫蒂默·罗兰。”
画面戛然而止，阿兰娜回到了绿茵茵的公园草坪上。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混杂着树梢小鸟叽叽喳喳落在耳边。
热狗与蜂蜜蛋糕的香气萦绕鼻尖。
伯特院长肉眼可见地虚弱下去，面色苍白地朝阿兰娜颔首，随即转身离去。
他快死了，阿兰娜清晰地看到了这一点。
神国的真相违背规则，即使是以“空想”方式钻了漏洞，也对伯特的身体产生了不可挽回的损伤。如果没有智慧的额外关照，他恐怕现在就已经倒了下去。
又是一位偏执而虔诚的智慧学者。就为了今天半小时的会面，将自己的性命献了出来。
“阿兰娜！”西奥多一路小跑，想冲过来抱住她，但被维克多拉住了。
“没事，”阿兰娜回头，朝艾琳与维克多点了点头。
“出什么事情了吗？”维克多一撒手，西奥多就哒哒哒跑上前握住她的手，“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我只是需要一点休息。”阿兰娜摸了摸他柔软的发丝。
艾琳与维克多对视一眼，心道不妙。但阿兰娜不说，她无法过问。于是松开牵着莉兹的手，轻轻推了推她的后肩。
莉兹牵住阿兰娜的另一只手，“我们给你买了热狗，现在要尝尝吗？”
阿兰娜摇头，“你们尝过了，味道怎么样？”
西奥多一本正经地点评：“香肠很好吃，汁水很丰富，但面包有点太硬了。而且酱料偏咸，清淡一点会更好吃。”
“蜂蜜蛋糕的甜味刚好，松软好吃，但我觉得刚出锅热乎的时候最好，稍微放一会凉了之后就变得有点硬。”
“嗯啊，那我们下次让摊主给我们现做……”
回到家，阿兰娜关上房门，独自坐在书桌前。
这是她自穿越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恍惚”。
——仿佛走在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街头，却无法与任何人交谈、接触的孤独感。
莫蒂默对神国、对深海有着各种各样离奇的猜测，只能靠极端的方式去验证。但阿兰娜，不，至少在这一刻她是纪因，有一个简单的办法。
亡灵之神的泥塑技能有一项非常重要的规则——自动补全。
说的是，她只要捏出小黑猫的外表，某种机制，称之为世界规则也好，亡灵之神的权柄力量也好，会将小黑猫补全为完整的生灵。
冰霜巨龙、幻影鸟都是如此，只要这个世界存在，她便可以创造。
那么，如果这个世界不存在呢？
比如，如果她用泥塑捏出一个“智能手机”呢？那个机制还能帮她补全吗？她将捏出来的手机拆开能发现芯片与电路板吗？
如果能，这意味着什么？这个世界的底层运行着超越当前文明发展进程的“程序”，世界是更高等文明的“沙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