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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181

    为了不引起令狐良剑的注意,顾千秋还找了殷凝月和秋珂作陪,假装是孤妍的逄从君有事情要和“顾盟主”相商,一直赖着不走。

    顾千秋则又换回姑娘的脸,着天蓝色的衣裙缀在人群之后,假装自己只是个打酱油的。

    他倒要看看,令狐良剑是何居心。

    等进了议事堂,顾千秋忽然虎躯一震——

    只见议事堂中不光有令狐良剑,居然还有……郁阳泽!

    他这小徒弟漠不关心地坐在旁边,面无表情地扫视人群。

    然后两人准确无误地对视上了。

    顾千秋:“!”

    郁阳泽:“……”

    有一瞬间,顾千秋想落荒而逃,但现在的情况又不能如此,只好欲盖弥彰地摸摸鼻子。

    兀自难受了半晌,姓顾的又忽然意识到:自己此时正顶着一张大姑娘的脸,改了声线,变了身形,甚至还穿着条裙子。

    这还心虚作甚?

    于是顾盟主默默挺了挺腰。

    他除了眼睛依旧不敢回视,其余一切正常!

    郁阳泽:“……”

    姓顾的这反应居然全被他都猜中了呢。呵呵。

    令狐良剑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几个姑娘闹哄哄的,特别是秋珂这个自来熟,嘻嘻哈哈的就一点都不严肃。

    令狐良剑看着“顾千秋”,最终也没说什么重要的事,几句敷衍,就让他回去了。

    易流带着几个姑娘往外走。

    没想到,都走出去几百米了,郁阳泽却追了上来:“这位……师妹。留步。”

    顾千秋:“……”

    众人:“……”

    秋珂:“……噗。”

    易流疑惑,不知这对师徒为何不敢相认,有些状况外。

    倒是秋珂看热闹不嫌事大,夸张地“哦豁”一声,将“顾千秋”给带走了,临了,还把殷凝月给顺走了。

    殷凝月留下一个忧虑的眼神。

    顾千秋:“……”

    这几个都是傻.逼。

    特别是秋珂!

    怎么敢把他一个人留下,独自面对恐怖如斯的郁阳泽的啊!

    冰天雪地的山林之中。

    有些尴尬。

    顾千秋在考虑,是要继续硬着头皮喊他“代盟主大人”,还是认命喊一声“阳泽”算了。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风风火火地冲了上来,并伴随着一声大喊:

    “代盟主大人!”

    顾千秋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尹旌。

    这小傻.逼来这做什么?

    尹旌一把抱住郁阳泽的大腿,在雪地上拖行出凄惨的痕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声泪俱下:“代盟主大人!代盟主夫人真的已经回来了!我亲眼看见的!你可不能始乱终弃啊!”

    顾千秋:“……”

    他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这次郁阳泽如此敏锐了。

    当初在山底下撞见这小傻.逼的时候,就应该直接杀他灭口的。

    郁阳泽一抬脚:“滚!”

    尹旌不可思议。

    尹旌痛心疾首。

    尹旌用看负心汉的眼神审判郁阳泽。

    尹旌用看狐狸精的眼神审判顾千秋。

    尹旌狂奔而走。

    顾千秋:“……”

    天地落白,枝头压雪有声。

    顾千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看向郁阳泽。

    只见这个小孩儿站在风雪中,面无表情,神色却是那种病态的灰白和死寂,就好像是个沾染了风雪的雕塑,眼神沉寂,又重若千斤。

    他强撑着一种色厉内荏,脊背拔得挺直,却整个人要碎了般,被风雪吹走。

    顾千秋心里猛地恐慌起来。

    但是作为一个专业的退堂鼓选手,在此情景之下,他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别的反应——

    他转身落荒而逃。

    猛地冲回了白玉京,几个人都没醒,顾千秋一头扎进了角落里,然心尖上还是有那种一抽一抽的酸,被轻轻绞起来的疼。

    顾千秋悄悄用头撞了撞墙。

    确还是一团乱麻。

    等他再有些意识之后,天已经黑了,明月高挂。

    顾千秋决定先睡一觉——

    啊,万一、万一明天起来,郁阳泽就失忆了呢!哈哈哈哈,人生无常,很有可能啊。

    不对。

    顾千秋一下子坐起来。

    刚刚看那小子那鬼样子,脸色白得像个死人,不会伤还没好吧?

    啧,就知道他娘的仇老头子不靠谱,回头一定报复你徒弟。

    唔……

    但郁阳泽已经天碑无上,都这么大的人了,肯定懂点事了,应该没事的。

    顾千秋躺回去。

    等等!

    顾千秋又一股脑坐起来。

    会不会是忧心所致?

    这世上爱而不得的好多人,被憋疯了,就很容易变成变态的!

    看看他那么多的前男友,不光是前车之鉴,而且怎么看……变成变态的概率,都高得离谱啊!

    简直是人均变态的程度!

    唔……不应该。哈哈。

    顾千秋躺下。

    郁阳泽少年成名,不受挫折,自幼长在惊鸿山上,师慈徒敬,兄友弟恭,怎么看都应该是心理健康的小徒弟一枚呀。

    等等!

    顾千秋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那小子不会寻死吧?

    哈哈……

    顾千秋躺回去。

    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会因为此等小事而随便寻死呢?

    必不可能!

    下一秒,顾千秋翻身下榻。

    他急头白脸地“咚咚咚”地跑到门边,刚推门要出,忽然又动作一顿。

    不行。

    顾千秋的心如擂鼓。

    那小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他害怕。

    原地静了一会儿。

    顾千秋的眼皮一抽,忽然瞥见了门关处有一壶酒——谁放的?放在这里简直居心叵测!

    但是……

    他娘的!

    顾千秋拿起酒壶,“吨吨吨!”

    一刻钟后。

    白玉京的大门猛地被打开,顾盟主气势汹汹,一路杀进了问心生。

    郁阳泽正在榻上打坐,猛一睁眼,就被顾千秋扑了个正着。

    两个人七手八脚地滚在床上。

    “!”郁阳泽吓得神志不清,差点把手边的侠骨香都拽出来了。

    顾千秋伸手,感觉到同悲盟的列祖列宗都在狂锤他的脑袋,但他还是选择顶着一头大包说:“……咱们试试?”

    “……”郁阳泽死死拽住自己的衣襟,神色慌张,“你不清醒!”

    “我很清醒!”

    “你不清醒!”

    “我很清醒!我、我只是……酒壮怂人胆!”

    顾千秋凑上去,再度伸手,被郁阳泽不厌其烦地挡回来。

    “你身上有酒气!别以为我没闻到!”

    郁阳泽被乱七八糟地压在床上,满脸羞红,耳垂滴血,就像个大姑娘似的死死拽住自己的衣襟,急得音调都变了。

    “你喝醉了!”

    不过顾千秋占据了主动权,黏黏糊糊的说话也说不清楚:“我没醉,我没醉……”

    他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子,就要去亲郁阳泽。

    郁阳泽一偏头,顾千秋亲到了他的嘴角,然后磕到了牙。

    “……”顾千秋撑起身子,俯视他,醉眼朦胧之中流露出三分不解,“你不是喜欢我吗?骗我的?”

    郁阳泽满脸羞红地着急:“没、没有!……没有骗你,我喜欢你。”

    顾千秋坐在他身上,更疑惑了:“那你为什么不同意?为什么不让我亲你?为什么捂着衣服?”

    郁阳泽闷闷地:“你喝醉了。”

    顾千秋坐直,努力思考了一下,又思考了一下,但脑子里像是塞满了浆糊,什么都思考不出来。

    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感觉身下一动,郁阳泽要跑,顾千秋下意识就按住了他的手腕:“别……!”

    而至于具体“别”什么,他也不知道。

    郁阳泽顿了一下。

    顾千秋“呆呆”地看着他。

    只见这人眸色潋滟,三分醉意如浮光跃金,微皱眉头,欲语还休地透出三分痴缠心事来。

    如此景象,就算是个普通人都难以招架,更别说这是郁阳泽朝思暮想了许久的梦中场景。

    但除开那些旖旎心思之外,郁阳泽更多的反而是怒意。

    这人怎么能把自己灌醉了来撩拨他!?

    未免、未免太过轻浮!

    郁阳泽余怒难消,生怕行差踏错,翻身将顾千秋猛一推,就要先走。

    顾千秋是不清醒。

    他却是此生都没有如此清醒过。

    若当真一醉方休、凭心而动,天晨日出之后,他还能和顾千秋有关系吗?某人不躲他到天涯海角才有鬼了!

    但顾千秋不依不饶地拉住他。

    郁阳泽站在床边,被从身后攥住手腕,用出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回头去看。

    但此时他若回头,便能看见顾千秋眸中有坚定的光,好似熊熊的火在烧——

    姓顾的也是此生最清醒时刻。

    “……阳泽。”

    顾千秋丝毫不敢松一点力气。

    “阳泽,我没……”

    郁阳泽顿生悲哀,却怒火滔天,猛地一甩袖子!

    若是当真想清楚了,若是当真要与他结为道侣,为何喝酒带醉!

    这叫他如何敢安心接受?!

    然他要甩手,顾千秋却不让,两人就这么拉扯了起来。

    只听“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地而碎,稀里哗啦的像是瓷器。

    郁阳泽猛地回头,瞳孔一缩:

    “别捡!”

    顾千秋一抬头。来不及了。

    只见一朵莹莹之花带着皎洁的月光之色,落下微微颤影,已经消散在了顾千秋的指尖。

    姓顾的还在走神:“这是……月影花?”

    面前一个巨大的博古架,属于问心生内最繁杂的装饰了。

    但架上除了一排排整整齐齐的月影花,其余什么宝贝都没有。

    顾千秋记得,这是每年郁阳泽生辰时,自己送他的礼物。

    郁阳泽很喜欢。

    姓顾的还有点心虚:“……别、别难过,回头我赔给你,赔多少都行,别生气啊。”

    郁阳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顾千秋还在念叨:“真的,我说话算话。月影花而已,北海有得是……唔…好热,我可能真的有点喝多了,但小阳泽,你信我,我很清醒的!”

    清醒得都开始说梦话了!

    郁阳泽颤抖地扶住顾千秋,卡住手腕,就要往他体内传内力。

    但徒弟哪里是师父的对手?

    顾千秋不愿意,数枝雪就霸道的将所有入侵的内力都绞杀干净了,连点渣子都没剩。

    反而,顾千秋还一伸手,把郁阳泽的手腕给抓住了。

    这次抓得死死的。

    “……”郁阳泽更加绝望了,哑着声音问道,“师父,你有感觉哪里不对吗?”

    顾千秋想也没想,答了:“热!”

    郁阳泽已经绝望到最顶峰,变得宛如音容犹在的超脱了,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惊悚的话:“师父,那是春.药。”

    顾千秋:“……啊?”

    顾千秋被一句话吓清醒了,回头看着一屋子的月影花,它们繁盛生长,每一朵紫色的花瓣都在月色下闪着妖异的光。

    顾千秋:“……啊!”

    这种东西怎么可以随便就摆在外面!让人看到了、不小心碰到了怎么办?!

    哎呀,你个浓眉大眼的,我还以为你是个正经人,你你你,年纪轻轻的你……

    不对,花好像是我送的。

    顾千秋彻底失去灵魂,表情呆滞,动作僵硬。

    所以、所以……

    所以过去的几十年里,小徒弟的每个生辰都会收到他的催.情.药。

    这跟邀请他上床有什么区别?

    顾千秋忽然感觉人生无望。

    一头撞死算了。

    大概是因为真的喝多了,想到这里,顾千秋绝望地一扭头,就真的去撞柱子了!

    郁阳泽一把拽住他:“做什么?”

    顾千秋软手软脚的,没一点力气,准确无误地掉进郁阳泽怀里,痛苦地说:“寻死。”

    郁阳泽:“……倒也不必。”

    郁阳泽把顾千秋按回床上,心平气和地说:“师父,数枝雪可涤荡浊气,你试着从神阙穴调动一下,游走周身……”

    顾千秋一把年纪,今晚也是豁出去了,酒壮怂人胆,老脸不要地装可怜:“不要。”

    郁阳泽:“……你喝醉了。”

    顾千秋用被子盖住大半张脸,却偷偷伸出一只手,抓住郁阳泽的手腕,露出一双眼睛,更可怜地说:“你要走么?”

    那郁阳泽哪儿见过这个场面?

    你就拿这个考验徒弟?!

    大概只坚持了三秒钟,郁阳泽感觉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跟自己作对,特别是眼前月影花色如异。

    顾千秋察觉到他僵硬,起身从后面抱住郁阳泽的腰,轻轻贴在他后背上说:“别拒绝我了,小阳泽,你再拒绝我,我就真的…真的没有勇气了……”

    郁阳泽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心绪起伏如波涛,愤怒已经全部消散,剩下的就只有苦涩了。

    他拒绝不了。

    郁阳泽深知自己就是这般货色了,再下流、再低贱、再趁人之危,就如此吧,就算明日太阳初升之后,顾千秋一剑将他刺死,也就如此吧!

    孤注一掷之后,郁阳泽从博古架上又摸了一朵月影花。

    “师父,不要怪我。”

    花味,酒味,异香扑鼻,浮动在空气中能叫人长醉不醒。月光,星光,抖落在顾千秋潋滟如水的眼睛里。

    顾千秋坐在床边,郁阳泽就跪坐在他的床前,月影花已经流遍了血管,他仰着头,虔诚地去靠近、靠近,就像是曾经无数次站在惊虹山底仰望那道身影,高悬在天边,天下人可望而不可即。

    但顾千秋微微低下头来,距离便在瞬间清零,即刻唇齿相交。

    酒香更明显了,是醉意。

    这个吻虔诚而崇敬,跟上次的激烈和决绝都不一样。

    夙愿清偿,缠绵之中的酸涩也变成星星点点的甜意,酸甜相交,直让人想落下泪来。

    顾千秋伸手,替他擦掉眼泪,迷迷糊糊地说:“嗯……不怪你。”

    这个吻很长、很长,少年时期所有的酸涩岁月都被融在其中。

    郁阳泽仰着头,涌出的眼泪都被擦去,他的神明亲吻他,月光摇曳,他居然真的靠近了。

    郁阳泽缓缓向上。

    乌黑发梢被他缠绕在指尖,像是一圈黑玉戒指,凑近,有股月色的味道,难形容,那种凝露、草木、花香、酒味……都醉人。

    鼻息相闻,欲望融化在彼此相贴的肌肤上,月光下轻轻颤、汗涔涔,火焰焚过全身,烧透欢愉的底色,绯似红玉,起伏如剔透琉璃。

    顾千秋的脑子迟钝了。

    在喘息的间隙问:

    “……你爱我么?”

    “我爱你。”

    “……你爱我么?”

    “我爱你。”

    “……你爱我么?”

    “我爱你。”

    这种没营养的重复对话,不时就要发生一次,一次又一次。

    顾千秋眼神涣散、凝聚,又涣散、又凝聚,每每有了一些理智,他就要问:“你爱我么?”

    不过,他每次都会得到郁阳泽肯定的答案:“我爱你。”

    数百次,明确的答案。

    顾千秋不是满意了。

    他睡着了。

    郁阳泽把他抱在怀中。

    月色从窗棂中照进来,顾千秋侧脸如明玉透着淡粉,还有没干的汗涔涔,更像是如露的暖玉。

    可他眉头轻轻蹙着,睡也不安稳,被郁阳泽吻开,又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爱你,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一遍又一遍。

    顾千秋这才终于安稳些。

    月色照襟,暖玉生烟,郁阳泽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

    让所有的苦涩、心酸、畏惧都她娘的见鬼去吧。早该如此的。

    明日太阳照常升起之后,如他还有命在——

    顾千秋若要田野乡老,他就松花煮酒,春水煎茶。

    顾千秋若要成神,他就要做他座下最凶猛的龙雀,替他杀遍天下异心人!

    Chapter 182

    云海茫茫,天光熹微。

    一点阳光顺着窗棂缝隙透进来,落在顾千秋的眼皮上,一点点温度,他醒了。

    他这边微微一动,郁阳泽就醒了,但却没敢动,悄悄等待着顾千秋会作何反应。

    ——他的“生死”就在这一念之间。

    谁料,姓顾的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又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翻身,重新抱住了郁阳泽,趴在他胸口。

    不光如此,他还贱嗖嗖地说:“装什么?你这心跳跟打雷一样。”

    郁阳泽:“……”

    郁阳泽浑身僵硬,任由顾千秋抱着,没敢动,小声地问:“师父,我们……”

    顾千秋故意逗他:“我们怎么?”

    郁阳泽:“……我们这样,算什么?”

    顾千秋:“算什么?算了吧。”

    郁阳泽:“!!!”

    没想到这小孩儿不禁逗,闻言猛地起身,一把拽出侠骨香,寒光冷冽。

    顾千秋立刻一骨碌追起来,跪在床上,掐住他的手腕:“你要干嘛?”

    郁阳泽绝决道:“寻死。”

    顾千秋一把拧掉侠骨香,把人拖回来,笑着就去亲他:“那倒也不必。”

    郁阳泽像是在醉酒,迷迷糊糊了一会儿,被姓顾的抱着啃了好几口,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这就是顾千秋的答案了。

    像有一把火烧,将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全都灼得沸腾,心如擂鼓,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般,多年不可清偿的夙愿将成,春风得意。

    顾千秋把人按倒在床,像个大猫似的骑在他身上,笑眯眯地凑近去问: “喜欢我么?”

    身后窗棂透雪,阳光洒在顾千秋的发梢,绸缎一样的质感,又照在他的脊背上,感觉温暖而流畅,肌肤像是会发光。

    而更加明晰的,是顾千秋锁骨上和脖颈上的红色痕迹,一点一点,像是在雪地里盛开的梅花。

    空气中还弥留着月影花的异香,暧昧的红痕昭示着昨晚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幻梦。

    偏偏顾千秋还不害羞,伸懒腰,毫不避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喜欢么?”

    郁阳泽伸手去抱他的腰:“爱你。”

    姓顾的身材好,这一搂,郁阳泽就摸到了那件随便搭着的白色外袍下的腰,但他没缩手,反而很暧昧地蹭了一下。

    顾千秋笑意更深了。

    他一边随手将郁阳泽的发带拽下来,绕在手指间玩,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谁爱我?”

    郁阳泽郑重地说:“我爱你。”

    自己的发带不知道丢哪里去了,顾千秋顺手用这条松松捆了头发,又打了个哈欠:

    “真的假的?我可……”

    话说一半,郁阳泽忽然用力,顾千秋被调转过来按在床上,轻轻地“哎哟”了一声。

    本来就宽松的外袍逶迤落下,顾千秋笑着去推他:“做什么?做什么?欺师灭祖么?”

    郁阳泽却已经看透了本质——

    他的师父看起来无畏无敌,举世无双,逢春一剑既出,天下无人不低头。

    但实际上,这么多年来他真心错付,嘴上说着不在乎,但其实最怕的就是虚情和假意。

    昨夜他一次又一次的确认,正因如此。

    “真的。”郁阳泽双手撑在顾千秋头侧,目光灼灼,“比真金还真。”

    顾千秋但笑不语。

    这么近的距离,能看见顾千秋的眉眼都带旖旎的着笑意,不知道信了这话没有。

    但郁阳泽知道这不是一日之间可以消弭的,他的真心要有岁月来磨。

    “……师父。”这般温香软玉,郁阳泽喉咙一紧,忽然脱口而出,“我想亲你。”

    顾千秋仰躺在床上,胜券在握般看着郁阳泽,伸手搭住他的脖子,笑意更深:

    “这有什么好问的?亲呗,还怕我把你清理门户了不成?”

    郁阳泽得了师命,即刻低头。

    这一次,没有醉酒,没有疯狂,孤注一掷和神志不清都不复存在,还有顾千秋的肯定,他带笑的嘴角和含光的眼睛,映着雪景。

    郁阳泽的手伸上来,挤入顾千秋的掌心,十指相扣,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他不会亲吻,情感却足够赤诚,黏黏乎乎的凑上来,像是个尝到了甜头的小动物,一直在着急地寻求曾得到过的欢愉。

    努力半晌,却怎么都不得要领。

    顾千秋搂住他的脖子往下用力,掌握主导权,撬开牙关,唇齿相交,又在喘息的间隙中笑眯眯地调侃他:

    “怎么回事啊?小徒儿。”

    郁阳泽皱着眉,有些局促和害羞,却又在此时福至心灵地摆出了一副可怜的样子:“师父教我。”

    顾千秋:“!”

    顾千秋哭笑不得,一拧他的手臂,埋怨似的道:“你怎么知道我就吃这一套?”

    郁阳泽笑着重新凑上去。

    室内的异香还没散去,顾千秋被他亲得上气不接下气:“等、等等……”

    顾千秋伸手按住自己腰上游走的手,有些哭笑不得:“大白天的。”

    郁阳泽刚刚情难自抑,手都伸下去了,却被顾千秋这一句搞了个大红脸,一骨碌坐起来,有些手足无措:“我……”

    顾千秋跟着坐起来,狡黠地一笑,刚一伸手要去拉人。

    就在这时,听见问心生的门被“哐哐哐”地砸了三声。

    呼延献的声音传来:“我进来了哦!”

    下一秒,这呼延宗主真就推门而入。

    郁阳泽一身素衣,挡在床前,面容不善,而且是真的火往上撞,一伸手就把侠骨香给拽出来了,寒光闪闪,杀气逼人。

    呼延献瞥他一眼,并不畏惧,还说:“小公子,不谢谢我昨天那壶酒吗?”

    郁阳泽还是面无表情。

    门外鱼贯进来了好几个人,秋珂、殷凝月、公仪濛、第五程、易流等人赫然在列。

    全都目瞪口呆。

    郁阳泽的脸红得如滴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拽着宝剑,就想着往床前站。

    徒劳地尝试挡住顾千秋。

    谁料顾千秋打着哈欠,披上外衣,伸手把他往侧边一扒,懒洋洋地一抬眼皮:“干什么?大早上的惊人春梦。”

    众人:“!!!”

    郁阳泽浑身一颤,有些震惊:“师父……你承认了?”

    顾千秋也有些震惊:“什么?你不打算承认?!”

    室内一片寂静。

    公仪濛和第五程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睛中看见了不可思议——但又瞬间想到了现在互相的关系,红扑扑的脸就默契地转走了。

    殷凝月不可思议,捂着嘴。

    秋珂偷偷摸摸给郁阳泽竖了个大拇指。

    易流:“……”

    易流闭上了眼睛。

    只有呼延献抄着手道:“顾盟主大人,你要不看看时辰?”

    顾盟主思考了一下。

    顾盟主一骨碌坐起来。

    顾盟主严肃地说:“出门等我。”

    众人听话到门口去了。

    郁阳泽看着顾千秋,感动得无以复加,简直露出了一双湿漉漉的狗狗眼:“师父……”

    顾千秋正在满地捡衣服穿,慌慌张张,连头都没抬:“在呢在呢。”

    郁阳泽没得到反应,可怜巴巴地凑上去,此时除了想把顾千秋抓在怀里揉搓亲吻,搂搂抱抱,什么都不想干。

    但姓顾的穿上衣服就不认人了,一把扎紧宫绦,把霜雪明往腰间一挂,抬头:“嗯?”

    两人对视瞬间,顾千秋道:“你怎么还没穿好衣服?今天有事,速走,速走。”

    郁阳泽哀怨地看他一眼。

    顾千秋把人拽过来,在他唇上轻轻碰了碰,哄他:“听话。”

    郁阳泽瞬间听话。

    门外。

    一行人整整齐齐,站在廊下观雪。

    日光照在雪上,像是铺在地上的一层透明的金色锦缎,风也渐平,和暖的光。

    众人无言。

    最后,居然是易流第一个开口:

    “原来……是这样啊。”

    难怪乎郁阳泽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还以为是自己本事不到家呢,原来是有奸情在啊,枕边人不好装,易流跟自己和解了。

    殷凝月看着雪,说:“我没想到。”

    秋珂看着雪,说:“我想到了。”

    公仪濛看着雪,说:“真是让人意外。”

    第五程看着雪,说:“……嗯。”

    呼延献回头,看着问心生的大门,说:“能不能搞快点?”

    门开了。

    顾盟主人模人样、威风凛凛地出来。

    手持宝剑,身着白衣,腰系宫绦,只有头上的红色发带有些格格不入,却无伤大雅。

    呼延献匪夷所思:“你不是换了张脸么?”

    顾千秋如梦方醒:“对哦!”

    顾盟主一扭头,又重新冲回屋内。

    剩下个郁阳泽跟众人面面相觑。

    众人:“……”

    郁阳泽:“……”

    秋珂上来握住郁阳泽的手,上下晃了两晃,挤眉弄眼一番后,安心地点点头。

    她这一动作不要紧,剩下的人不得要领。

    特别是公仪濛,还以为这是同悲盟的神奇仪式,于是也一个箭步上前,握住了郁阳泽的手,上下一晃,点点头。

    第五程觉得哪里不对,被公仪濛用胳膊肘一戳,于是也只好上前,握住了郁阳泽的手。

    殷凝月:“……”

    呼延献好笑得直摇头。

    这时门又开了,从中走出个漂亮姑娘,神色肃杀,眉眼带煞,一开口命令道:“走!”

    Chapter 183

    悲问亭中。

    众人落座,唯有顾千秋站着。

    几个小孩都非常听话,乖巧可爱地瞪着大眼睛看他,双手放在膝盖上,排排坐。

    只有秋珂默默往他衣襟下的红痕多瞟了两眼,但也没敢直接开口。还算配合。

    顾盟主深吸一口气。

    顾盟主扶额。

    他简直不敢相信。

    自己努力奋斗、混了几百年,到头来,手下居然是这么一群:

    “老,弱,病,残,孕。”

    呼延献双手环胸:“说我老?”

    顾千秋:“是的,老妖怪。”

    第五程弱弱地:“我、我是‘弱’吗?”

    顾千秋:“秋珂是。她是弱智。”

    秋珂一挑眉毛:“嘿!”

    殷凝月偏头低低咳嗽几声,含笑:“那我把‘病’领走吧。”

    公仪濛晃晃自己的膝盖:“看来我是‘残’了。不过我觉得我的手艺还挺好的啊,顾盟主,您怎么看出来的?”

    顾千秋深深叹息一声。

    呼延献指出重点:“还有个‘孕’呢?”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郁阳泽。

    郁阳泽“腾”的一下脸红了,目光慌张。

    众人发出顿悟的声音:“噢!”

    原本以为你是那个。

    没想到你居然是那个!

    郁阳泽指尖微微一抽,差点就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小腹,好悬是忍住了。

    顾千秋把郁阳泽拽到自己身后,板着脸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什么?他脸皮薄,少看他,看我!”

    众人把目光转回来。

    顾千秋说:“好了,诸位,我也是只能靠你们了,快聊聊这次的仙盟大会。有序发言,从你开始。”

    秋珂:“啊?我?”

    顾千秋:“没错就是你。”

    不过秋珂在正事上还真不含糊,想了一下,说道:“仙盟大会召开的理由,当然是因为花蝶教和作乱的黄泉鬼众。你们可能知道得少一些,但孤妍散在四海的弟子们有传回来消息,凌晨和施禾颐死后,鬼修尽数涌入人间,大多已经归顺了花蝶教。”

    殷凝月接道:“黄泉鬼众本就数量众多,此时又没了约束,与花蝶教归为一处,恐怕需要小心应付。”

    公仪濛补充:“还有那一男一女,满上醉什么的,我看他们才是最诡异的。”

    第五程想了想,也开口:“花蝶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它们不会死?”

    此问一出,众人真的沉默了。

    顾千秋沉吟了一下,说道:“血海。”

    几个人都把目光转过来,各有各的凝重。

    血海。

    那真是修真界众人从小听到大的鬼故事,一切污秽的起源,“能止小儿夜啼”的程度。

    顾千秋继续道:“血海托生的怪物。但详细的我先不跟你们解释,现在的问题是,攘外必先安内,我得想个办法把严之雀弄死。”

    秋珂脑子一转:“造反!”

    顾千秋:“嗯?”

    秋珂竖起大拇指:“前世,你被八个前男友骗身骗心丢掉盟主位惨死惊虹山巅,现在重活一世,你要拿回属于你的一切!”

    顾千秋:“……”

    都不需要顾盟主下命令了,他身后的郁阳泽“唰”的一声抽出侠骨香,提剑就剁。

    秋珂“哎呀”一声,飞身掠出悲问亭。

    郁阳泽出剑不留情,秋珂也“唰”的一声抽出杀生,两人就这么伸上手了,一时间风雪如卷,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

    但亭下的几个人一个都没回头。

    呼延献接住被剑气甩进来的一朵雪花,迅速就融了,漫不经心地说:“杀他很容易啊。”

    顾千秋叹道:“我知道,姓严的疏于修炼,打他跟打狗没区别。但易流说,他和令狐良剑之间有个见不得人又坚不可摧的秘密,而我怀疑这个‘秘密’,参与的人不少。”

    公仪濛:“啊?”

    第五程:“……唔?”

    易流一直站在人群的边缘,几乎是要站到悲问亭之外了,雪落在她肩头,堆成一小簇。

    她置身事外,第一次开了口:“是。”

    呼延献到底是老妖精,比这群孩子的心思要深沉得多,几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是争权啊。”

    殷凝月皱着眉:“同悲盟内么?”

    她的震惊不似作假。

    大概只因为从到了同悲盟后,一直认为这时天下修真者最憧憬所在,跟传说中的神殿也没什么区别了,没想到会猛然听到这些。

    若连同悲盟都四分五裂,天下如何归心?

    殷凝月有些迟疑:“……也包括孤妍么?”

    这时,郁阳泽一边收剑,一边重新走回悲问亭中,冷然道:“移山、断海、繁阴、光阴、洗尘、韶光、本真、不殊、极目、虚运、孤妍、问源。除了同悲,都有嫌疑。”

    “喂?怎么忽然不打了?”秋珂不满地追在后面,把杀生也归鞘,跟着走进来,“照这么说,还有什么好查的?把整个同悲盟都拆了了事。”

    郁阳泽回头冷笑:“同悲盟本就是我师父一手建起来的,拆了又如何?”

    秋珂一想,还真他娘的有道理。

    这时,公仪濛忽然说:“不对啊。为什么在我听的故事里,顾盟主是殉道身亡?于天道献祭这种事,难道还能被陷害么?”

    这也是顾千秋想不明白的一点。

    他曾经,处理事情的手段大多很直接——用剑。

    反正顾盟主的剑天下第一快,查明真相,直接一剑平之,根本犯不上勾心斗角。

    所以当初他在惊虹山巅自刎,是真的自刎。

    没人逼他,没人害他,都是他自愿的。

    只是除了易流,还有仲长承运也如此说了,顾千秋不得不信。

    顾千秋头疼,说道:“又扯远了,说现在!”

    呼延献道:“你现在无非就是怕严之雀十年之间网罗了许多人,怕‘顾千秋’这个名字不好用了,但这不是问题,五大仙门不认你,也不会认严之雀的。对了,你那个好朋友呢?有他站队,事情会简单很多。”

    顾千秋道:“他有事。算了,说不明白,我们还是见机行事吧。”

    商量了个没头没尾,顾千秋已经认命了,带着众人赶奔惊虹山大殿。

    同悲盟大概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山上山下全都是人,每一条山路上遍布修真者,而且这些人还若有若无地偷偷靠近惊虹山。

    若不是“顾盟主”已经复活了,估计他们会嗷嗷叫地往上冲。

    顾千秋被挤了个风雨不透,面沉如水。

    几人早都分散开了,各自找寻机会、见机行事。

    郁阳泽跟着易流走了,呼延献太过显眼,换了张大众脸,混在人群中,不见踪迹。

    顾千秋则跟着秋珂和殷凝月,假装自己是个含蓄的哑巴,闷闷赶往现场。

    打眼一看,天底下所有仙门几乎都派了人来,各式各样,散修也有不少,乌泱泱的。

    “不知道严之雀到底要做什么。”秋珂挑眉开口,“他总不能是真的想拯救世界。”

    殷凝月思索道:“说不定,他只是不想权柄被满上醉抢走。”

    顾千秋一翻白眼:“你是信他铁骨铮铮,还是信我是顾盟主复活?哼,说不定一会儿动起手来,一撩他的袖子,就在他手背上看见个蝴蝶。”

    秋珂和殷凝月一思考:

    很有可能!

    时辰降至,人群涌向了同悲盟大殿。

    顾千秋缀在孤妍的队伍末尾。

    偷偷把同悲盟十三分支的所有人都看了一遍,都是他的故交。

    有些年纪差不多,有些则是忘年好友。

    但是不出意外的,全是顾千秋曾经的交心人,他当然是报以赤忱的敬意,才会将这些人邀请入了同悲盟,共管天下大事。

    只是没想到……

    顾千秋微微闭上眼睛。

    当初他想把只有同悲一脉单传的同悲盟,变成现在各派杂糅的天下第一盟,仲长承运反对过,只是他没听。

    而至于现在权利纷争不断,严之雀这种人独掌大权。

    或许,师父说的,当真是对的。

    顾千秋心中叹惋只几个呼吸,就瞬间冷了下来。

    花蝶教事大。

    严之雀一开始没出现,等到了礼过三巡,宴至高潮,他才在广场上最中心的莲花台上现身。

    又是一身青绿色的素衣长衫,腰间宫绦垂玉,头顶别青蛇冠。

    莲花台外白鹤飞翔,云雾缭绕,伴撞玉声,“叮叮咚咚”的好似流水荡漾,阳光洒在他身上,半张脸被照成剔透的暖玉,未语先笑,真好似神明降世。

    所有门派的仙修起身行礼:“严盟主。”

    这些仙人成千上万,密密麻麻,围聚在圆形的广场四周,行礼的动作整齐划一,汇集之后,看起来跟群蚂蚁差不多。

    顾千秋一边跟着躬身,一边心想:

    老子当年都没这么拽过。

    严之雀含着菩萨一般的笑意,公平地环视一圈,道:“诸位不必多礼,请起,请起。”

    顾千秋四下看了一圈,大概确定自己人的位置。

    就看见许多仙修虽然衣着正式,妆扮得体,但神色中带着掩盖不住的灰败和急切。

    应当是门派中已经和花蝶教结下了梁子。

    但转念又一想,从浮月城见微知著,花蝶教势力遍布人间,黄泉又有鬼修作乱,铲除异端、天下太平的愿望已然迫在眉间。

    这些人齐聚于此,就是等着严之雀的一声令下。

    CChapter 184

    “诸君所想,我已经明晰了。”

    严之雀含着笑意开口,眼中却绽出微光。

    “如今花蝶教势重,黄泉鬼众作乱,不少仙友门派遭难,甚至死伤宗亲、痛失门人。这些,我都知道了。”

    顾千秋从桌上摸了个橘子,剥开。

    严之雀的脸沉下来:“现在修真界劫难在即,同悲盟不会坐视不管。仙盟盟主定天下印在此,诸君当齐心协力、共破花蝶教!”

    说着,严之雀就把定天下给摸出来了。

    这只有三寸方正的小玺悬于半空,逐渐升高,高悬在所有人的头顶,祥瑞的白光闪烁。

    顾千秋讽刺地提起嘴角:不会用啊。

    但是其他人可擦觉不出那么多,听见严之雀这一席话,心里总算是有底了。

    纷纷山呼严盟主高义,震天彻地。

    姓严的大概很享受这种情景,含着微笑,四下环视一圈。

    不知怎么,忽然和顾千秋对上了眼。

    顾千秋刚将一瓣橘子塞进嘴里,默默咽下去,又站起来跟着喊了两声,严之雀的目光这才转走。

    “……”殷凝月重新拉他坐下。

    秋珂深沉评道:“非同凡响的傻/逼。”

    “……”顾千秋同意地点点头。

    人群热情如浪,但山呼没多久,忽然从莲花台外的白云之中走出来个人。

    这人稳迈步、缓身形,周身带着随性闲散的气度。头上白玉冠,身着雪青轻锻,衣襟和袖口上用碎银线绣着云裹兰花。腰间挂了把宝剑,白玉为鞘,剑气横流。

    正是前仙盟盟主,“顾千秋”是也。

    郁阳泽站在他身后两步距离,立如松柏,眉眼带煞,手就放在侠骨香的剑柄上,杀意丝丝缕缕地流出来,像缠绵的线。

    严之雀眼睛一眯,轻声喊道:“千秋。”

    易流早将此情景在心中想过几遍。

    ——在确定令狐良剑与严之雀不可分化之后,易流就想当众将权柄拿回来。

    且全看顾盟主的名号,管不管用了。

    修真界众人猛地看见顾千秋出现,纷纷愣住,猛地站起、探身仔细去看——

    毕竟有仙门百家,他们大多数人并没有出现在不二庄和沧海书院大战的现场。

    就算之前多多少少有些耳闻,却都不如现在,亲眼所见而带来的冲击力。

    当真是……“顾千秋”么?

    易流并没有看众人,而是看向严之雀。

    郁阳泽上前一步,“唰”的一声,拽出腰间侠骨香,剑锋直指严之雀。

    莲花台周边的白鹤被剑意吓得惨叫一声,纷纷远离,周围的云雾被搅乱,打破了美感。

    满座哗然。

    严之雀笑意未变,不动如山:“郁阳泽,你这是何意?”

    郁阳泽并不答话,举剑就刺!

    但随即,他就被“顾千秋”抬手止住。

    所有人屏息以待事情的发展。

    严之雀眼神一冷,似乎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无声问道:“你怎么说服郁阳泽相信你的?”

    “顾千秋”挑眉,也无声地反问:“说服?不用啊,因为那一日我跟令狐师兄说的都是真的。”

    严之雀表情更冷,冒出了些许杀气:“令狐良剑?你和他说了什么?”

    易流心中冷笑。

    令狐良剑果然没和严之雀说。

    “顾千秋”带着成竹在胸的笑意,缓缓说道:“你不信我,没关系,令狐师兄信了就行。你说,他会选你,还是会选顾千秋?”

    说着,“顾千秋”又看了一眼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重新耳语:“你说,花蝶教当道,乱世已起,他们是会选你,还是会选天碑第一的,顾千秋?”

    易流攻心为上,看见严之雀身体微微一僵,直起身体。

    她一伸手,把定天下印拽下来了,不等严之雀反应,直接说道:

    “诸君,往事休提。从今以后,由我顾某人带领诸位,平息花蝶教、定天下太平。”

    定天下盟主印在她手中熠熠生辉,因为数枝雪的存在,而流出类似于光晕的白雾气流,祥瑞异常。

    霎时间,灵力四溢。

    曾经见过数枝雪的仙修,此时无不感慨,或直接生出敬畏之心。特别是被顾某人锤过的人。

    而没见过数枝雪的仙修,此时第一次见这种又杀伐又生机的灵力涌动,无不赞叹非常。

    只见万里风雪骤然停飞,山巅上的雪都消散,露出雪色底下的松绿本色,苍茫林海,焕发生机。

    仙修们面面相觑。

    “顾千秋”的名字当然好用,十年时间而已,就算现在天碑无上榜的人人到场,又有谁敢和他叫板?

    只是……

    严之雀静静地看着易流,一语不发,但是并不慌张。

    不过多时,在人群的窃窃私语声还没彻底喧哗起来之时,令狐良剑到了。

    修真界到底是凭实力说话的地方。

    “明霞照剑霜”带着那把明霞剑出场,也没人敢说话了,都看着他。

    令狐良剑看了看严之雀,又看了看易流,从眉宇间露出三分疲倦来,道:“就到此为止吧。”

    易流:“……”

    严之雀却一把抓住令狐良剑的袖子,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皱眉:“你什么意思?”

    令狐良剑说:“我累了。”

    易流斟酌了两秒,忽然向外一迈步,朗声说道:“诸君,当年惊虹山巅之事,我已经查明了。”

    不说所有人吧,在场的大概十之二三的人,闻听此言,都心里猛然一抖,差点把手里的酒杯、宝物啥的抖掉到地上。

    令狐良剑和严之雀猛地扭头。

    表情几乎控制不住。两人都是如出一辙的惊恐。

    严之雀似乎想上前阻拦,被郁阳泽一把抽出侠骨香拦住。

    易流继续高声道:“诸位曾经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我具体说的是谁,谁心里明白。只不过现在花蝶教大敌当前,我不愿问罪,只请诸君同我一起平定天下,事成之后,所有罪过,既往不咎!”

    这话掷地有声。现场死寂。

    而真正的顾千秋趁机悄悄观察了一下所有人的反应,了然于胸。

    易流这姑娘,反应快得出奇,直接把所有见不得光的事情翻出来讲——虽然她本人也是一知半解——但确实是把严之雀和令狐良剑都打得措手不及。

    死寂之后,众仙修哗然。

    为了开这个仙盟大会,严之雀可算是下了大力气,几乎所有有些名气的、大大小小的仙门都派人来了,说是齐聚也不为过。

    没想到,到现场吃了个这么大的瓜,还是顾盟主的死因!

    且不知道顾盟主是如何天道之下、死里逃生的,毕竟这人是顾千秋,离谱一点也很正常。

    最重要的是,这是有人陷害!

    堂堂仙盟盟主都有人陷害了,这还了得?

    能走上这条路的,多少都有点脑子,一想当初惊虹山上的情景、一想这十二年间谁得了利,变纷纷把或明显或隐蔽的目光看向了严之雀。

    据传说,顾盟主死后,仙盟盟主之位是传给了令狐良剑代管。

    后来不知为何,变成了严盟主。

    严之雀额间上的青筋都要跳出来了,又狠狠看了一眼令狐良剑。

    意思是:你要选他?

    令狐良剑:……?

    这时,人群中,秋珂偷偷用胳膊杵了杵顾千秋:“顾盟主,当初真有隐情么?”

    顾千秋还在偷偷剥橘子吃,见她动作,很明显的把身体都扭过来了一些。

    想了想,又缩到了殷凝月的另外一边去:“做什么动手动脚的?我跟你很熟吗?”

    秋珂也扒着殷凝月,探头过来一挑眉:“生死之交啊,顾盟主,你现在除了信任我,还能信任谁?就算您是横绝当世的大侠,有时候也不得不信命啊。”

    顾千秋高贵冷艳地表示:“我不是信你,我是信小凝月。”

    殷凝月骤然被偶像点了名,微微坐直,神色坚定。见秋珂还要继续说,端起面前的一杯茶塞过去:“喝水!”

    秋珂本来是还要嘴贱的,但看见这个茶杯,顿了一下,老老实实接过来嘬了。

    不过嘬,她还真没继续张嘴了!

    殷凝月还有些奇怪,她今天怎么那么好说话,一低头,发现自己面前的茶杯没了。

    ……她刚刚用过的茶杯。

    好在顾千秋没发现这个,把手里的橘子吃完了,垃圾果皮一推,就要起身。

    接下来的情况,他已经可以猜到了——

    只要是个还想在修真界里混下去的正常人,此时都一定会表达对“顾千秋”的支持。

    否则容易被叩上不仁不义、不以大局为重的帽子。

    而易流这番话说得好,却不够好。

    她今天虽然对那些“恶人”作出了既往不咎的承诺,但恶人之所以被称为恶人,就代表他们不可能因为被感动,而选择当一个好人。

    就算当初害他之事,真是一步行差踏错、一时鬼迷心窍。

    那现在,他们看到“顾千秋”非得没死,反而惊魂回世,难道会庆幸吗?

    不,是恐惧。

    是更加的恐惧。

    而这种恐惧会滋生更多的恶意。

    不过,顾千秋并不畏惧这些恶意。

    坐在那个位置上,他见太多了。

    就在这时,顾千秋忽然眼神一凝,往腰间一摸,同时大喝道:“——小心!”

    Chapter 185

    “小心——!”

    瞬息之间,变故陡生。

    莲花台附近的云雾轻微地翻涌起来,一只蝴蝶翩翩飞下来,轻得像是羽翼飘落。

    只听四周一连串的“唰”、“唰”声,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宝物法器什么的纷纷亮相,寒光闪闪。

    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地盯着台中。

    那只蝴蝶缓缓飞、慢慢舞,看起来要落在易流身上。

    郁阳泽毫不犹豫,拔剑便砍!

    却不想,这蝴蝶却柔弱得有些过分了,没有任何反抗,就被侠骨香切成两半,乘着风落在地上,死了个彻底。

    ……死了?

    周围的云层又恢复了正常,寂静无声,天色晴朗,莲台之外的碧水波涛层层。

    只有屏息以待的众人,显得略有些好笑。

    顾千秋一皱眉。

    别不是那傻.逼和满上醉追到这里来了吧?

    足等了好几分钟,那蝴蝶还是没有异变,也没可疑的人追来捣乱。

    众人……众人更害怕了。

    秋珂和殷凝月都偷偷看了顾千秋一眼。

    顾千秋微微摇头,重新缩回人群中。

    易流一抬手,把那只死蝴蝶捡在手中,含着冷然的笑意说道:“当真是挑衅到家门口来了。”又用灵力将蝴蝶碎成齑粉。

    她这个反应不错。

    但顾千秋忽然反应了过来!

    他一伸手,想把最近的秋珂的杀生剑拽出来用,但这姑娘显然跟他没有半点默契,下意识就一护剑鞘。

    秋珂:“?!”

    顾千秋:“?!”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瞬间。

    那边已经来不及了。

    就见一道寒光闪烁,那蝴蝶碎成的齑粉猛地被风吹起,乱花渐欲,同时杀机四射。

    易流反应极快,数枝雪护体,一甩袖子,那些齑粉被吹落殆尽。

    同时他身后的郁阳泽一剑斩出!

    只听“铛”的一声,火花四射,同时滔天的火焰从莲花台座下涌起,烧透整个广场,玉石噼啪。

    那边一个男声喝道:“给我……让开!”

    顾千秋一龇牙。

    好嘛,还真是这傻.逼。

    而且估计是和严之雀等人一般的眼瘸心盲加弱智,居然真的把易流当成他了。

    郁阳泽不为所动,几个呼吸之间跟他走了数百招,一剑比一剑的剑气凌厉。

    傻.逼目光中透出一丝意外,但说到底,还是对“顾千秋”更有兴趣,刀剑交锋的瞬间,对身后的易流挑眉:“不敢跟我动手了么?”

    显然是没把其他人放在眼中的弱智行为。

    顾千秋很认真地怀疑了一下自己的威信,又怀疑了一下修真界众人的威信,最后怀疑了一下令狐良剑的威信。

    最终确认——

    大家都是一模一样的傻.逼。

    易流只学了数枝雪的皮毛,显然不可能真跟他动手。

    仅靠郁阳泽,也必然挡不住他多久,时间长了必然出事。

    秋珂把杀生剑一拔,单手撑着翻过案几,毫不犹豫地往广场莲花台上就跳。

    同时,郁阳泽一剑,掀起周围碧波荡漾,万丈的水波直接扑向满地的火,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整个广场的玉石纷纷开裂。

    打着,这小子居然还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他一眼,传达出了一种类似于“相信我”的意思。

    顾千秋深呼吸了一下,坐下。

    场外众人都看清发生了什么,纷纷抽出武器要帮忙,却又提防着身边人,生怕这边一动手,带着蝴蝶的“道友”们就会痛下杀手。

    毕竟,谁敢相信,这诡异的男人会敢一个人来此?他总不至于如此胆大包天!

    就在这个时候,莲花台上的令狐良剑忽然低声道:“够了!”

    他一伸手,拔出了自己的明霞剑。

    带着剑意的明霞现世,一种可怖的威压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只见头顶天色瞬间被霞色照染,像有个太阳日暮在天际远处,万里青山之上都被笼罩,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炽得生疼。

    天碑无上的第一,那就是天道所承认的修真界第一。

    这一剑出来,谁不胆寒?

    染着霞色的长剑左右拍开两个小辈,一剑指向正中间的男人。

    这一剑可是排山倒海的势,锐不可当。

    命猛地回刀来挡,一挑眉毛,手腕反转,用能够移山的巨力猛地挥出去,相交的瞬间,虎口都被震得裂开。

    但就这么个时候,他居然还能分心来,用粘腻而恶心的语气说:“你要躲在他身后么?”

    易流:“……”哪里来的神经病?

    郁阳泽:“……”弄死你。

    顾千秋:“……”傻.逼。

    令狐良剑将明霞一动,被划破的天际就像是裂开的锦缎。

    看台上所有人都开始四处躲,暂避锋芒。

    顾千秋护着殷凝月躲在人群角落里。

    他已经拿过了殷凝月的剑。

    一把最简单不过的剑,没有剑灵,不是神铁,甚至还连名字都没有,同悲盟小弟子人手好几把。

    “你这什么破剑?”顾千秋没看殷凝月,却低声吐槽她,“回头我送你把好的。”

    殷凝月平静道:“谢谢。”

    场上就混乱起来,顾千秋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片柳叶来。

    殷凝月有些好奇地看过来。

    这片柳叶是琉璃做的,精致小巧,透明无杂质,若是落在水中,肯定瞬息之间就会不见踪迹。

    顾千秋随口解释道:“保命用的,回头我给你……”

    一边说,顾千秋就一边捏碎了那片柳叶。

    但不知为何,他抬头看着天际,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任何反应!

    殷凝月有些疑惑地:“嗯?”

    顾千秋的心脏猛跳起来,“唰”地起身,手中的剑柄被他生生捏碎,平和的表情都快绷不住了。

    殷凝月也跟着起身:“怎么了?”

    这时,莲花台上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这女声很平静,声音也不大,却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每个人的耳中,每个字都清晰。

    “命。”

    女人很明显地叹息了一声,无奈。

    “……我走了。”

    刚刚打起来的风云变色,让这声音忽近忽远,都没人发现她究竟是在哪里说的话。

    殷凝月紧张地握住衣摆:“是满上醉。”

    但场中的男人闻听此言,也没将刀放下。

    令狐良剑喝道:“休走!”

    男人厉声喊喝:“没打算……!”

    又听在这个时候,女人轻声来了一句:

    “命,这次你擅自暴露,主上会生气的。而且,我真的不想帮你再做一个身体了,可怜可怜我,好么?”

    大多数人不知道这女人是谁、从何而来。

    但也有一部分人能听出来,试图四处搜寻她的位置,想要一举拿下。

    殷凝月静静听完了她说话,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细节:“……她在咳嗽。”

    修真界的人均壮士,是不会感染风寒的。

    她在咳嗽,虽然不明显,但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没有忍住,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事情很大了?

    这说明敌人并不是坚不可摧的!

    殷凝月想到这里,有些兴奋,扭头去看顾千秋。

    却见顾千秋已经不在原地了。

    殷凝月心里一紧,四处就找,低声喊了两声,都没有回应。

    这时,场中满上醉又轻声道:

    “我真的走了。”

    命似乎也动作一顿,很快地斟酌。

    在令狐良剑的明霞剑下,他抽刀回身,直接把刀丢了,原地变作一只黑色的蝴蝶,又接连躲过几次剑锋,就要逃走。

    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令狐良剑怒极,手中的长剑变成了霞色,红彤彤的几乎灼眼,一剑追出,将那黑蝴蝶砍掉了一片羽翼。

    噗!

    鲜红色的血落在地上,居然有一团,飞溅四散。

    又听见闷哼一声,蝴蝶显然痛极,但他的尾音居然是往上走,带笑的。

    不过这一剑只砍掉了半边羽翼,黑色的蝴蝶翅膀一震,消散无踪了。

    令狐良剑站在莲花台上,黑云压衣,霞色又若火,手中握着三尺宝剑,神色冷峻,一言不发。

    四周就是一片大乱。

    郁阳泽和秋珂都收剑回鞘,同时走到殷凝月这边。

    秋珂问道:“你没事吧?”

    殷凝月摇头:“顾盟主他……”

    只有郁阳泽看到了地上碎裂的、透明的、星星点点的琉璃,眼神一暗。

    易流也趁乱走到他们这边。

    她今日所想、所图谋,被这乱七八糟的一搅和,都是徒劳了。

    自己的努力已经做完,骗得到骗不到的人,都已经骗过了。

    接下来,就看顾千秋还打算让她做什么了。

    但没想到,顾千秋不在这。

    易流还以为是刚才那个男人:“……他和顾盟主有仇么?”

    郁阳泽没回答,秋珂道:“不知道啊,但是咱们顾盟主好像对变态有着迷一样的吸引力,不信你数。”

    易流:“……不了吧。”

    郁阳泽一抬眼皮,杀气四溢。

    只有殷凝月在真的着急:“千秋到底去哪里了?他……不对,严之雀不见了。”

    几个人回头一看,确实没在慌乱的人群之中看见严之雀的身影。

    修真界众人此时群龙无首,特别是看到居然有花蝶教的妖人敢在仙盟大会之际出现在同悲盟!

    这只能说明两种可能——

    要么,花蝶教的势力已经强大到可以抗衡整个修真界,根本不在乎他们会有多少人,不在乎会上是不是有天碑无上的高手。

    要么,就是更加可怕的猜测:

    整个仙盟已经漏洞百出。

    但是按照刚才的情况看起来,应该是令人惊悚的后者。

    Chapter 186

    几个人都渐渐聚拢在这里。

    修真界众人如水波涛乱,大多数为寻一个领头的,找不到严之雀,围着莲台上的令狐良剑就去了。

    易流偷偷把脸一抹,化做了个漂亮的姑娘的模样,混在人群里不说话。

    呼延献问道:“他人呢?”

    几个小孩儿面面相觑。

    唯有郁阳泽忽然将侠骨香一抽,将其他人挡在身后,寒光一闪就劈!

    只见云雾忽地翻滚,呼延献即刻就伸手。

    几个小孩儿也反应了过来,纷纷操家伙就上,稀里哗啦的一阵混乱。

    而至此,那边挨打的硬汉才终于开了口:

    “郁阳泽!是我!”

    郁阳泽闻言不为所动,反而手中的侠骨香更快了一点,舞动如飞,就要取他的狗命。

    呼延献低低地惊叹:“是前男友么?”

    南门明珠面沉如水,问道:“千秋呢?”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句话,所有小辈都上了火气,纷纷使出看家的本事,操武器乱打,一时间灵力满天飞。

    秋珂还不忘使出嘴上的本事:“你丫别追我们盟主了,他有新欢了!”

    南门明珠的脸一沉。

    公仪濛闻言,张嘴就跟:“没错!离我们盟主远一点!你不配!”

    殷凝月只好开口:“……对。”

    这就剩个第五程了。

    他感觉每一次自己都是被剩下的那个,不开口就显得很不合群,此时箭在弦上,只好眼一闭、开了口:“新欢就是郁少侠!”

    郁阳泽:“……”

    南门明珠:“啊?”

    郁阳泽轻蔑地看他一眼,眉梢上挑,俨然已经是正宫娘娘的气度了。

    南门明珠脸黑得跟锅底一样,看起来就要开天命,郁阳泽丝毫不怕,也将剑一横。

    但忽然,南门明珠猛地咳嗽起来。

    他迅速逃往一边,一个踉跄好悬才稳住,呕出一大口血液,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

    郁阳泽忽然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南门明珠,“太极生天地”,好歹也是天碑无上的人物,只不过现在第几还有待商榷。

    因为六壬书院已经很久没有写草书了。

    而且还是带着伤来的?

    忽然,一道纤丽的身形出现在南门明珠身侧,伸手就将他扶了起来。

    是俞霓。

    这两人本是相看生厌的死敌,却不知在何时凝出了一种类似于惺惺相惜的情感。

    他们对视一眼。

    俞霓淡淡地问道:“你现在天碑第几?”

    南门明珠并没有说话。

    俞霓明白了:“原来如此。你这个手段,看起来也很伤身啊。”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在平静之下,还潜藏着一股只有南门明珠可以明了的悲意。

    南门明珠一扯嘴角,居然也笑了。

    两人打谜语打了半晌,郁阳泽忽然心中猛跳,有种不祥的预感,问道:“什么?”

    但这两人都默契地不说话了。

    郁阳泽把侠骨香往前一指,更着急地问:“我问你们,在说什么?”

    无人答话。

    南门明珠忽然反问:“你?”

    郁阳泽听懂了:“是我。”

    南门明珠:“凭什么?”

    郁阳泽淡淡:“凭我是个好人吧。”

    这回答简直是戳人的肺管子,俞霓和南门明珠的表情一个比一个难看。

    不过,南门明珠被扶着站起来,将满口的血一咽,冷笑:“你是好人,你们都是好人。但好人能救他么?”

    所有人的面色森寒:“什么?”

    南门明珠讽刺地笑了一下,胜券在握般地说道:“郁少侠,你要是再不告诉我他在哪里,就谁都救不了他了。”

    另一侧。

    顾千秋闷头冲上惊虹山侧峰。

    他像一道闪电过境,掠过山雪山林,满枝的松鼠被他吓得吱哇乱叫、落到地上。

    忽然,耳后劲风一闪!

    “你在这儿呢!”

    顾千秋头也没回,就地躺倒一滚。

    下一秒,一把长刀剁进了他刚在所站的位置,整个地砖都被剁碎成了齑粉乱飞。

    顾千秋像个豹子似的半蹲在地上,警惕地一抬头,果不其然看见了那傻.逼。

    那傻.逼半跪着,刀杵在地上,侧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顾千秋,又缓缓起身,把刀身上沾染的齑粉都抖掉。

    “千秋,你可真是……让我好找。”

    “……”顾千秋都没有锤他的欲望了,也面无表情地起身,拍了拍袖子,说道:“你没跟满上醉走?”

    傻.逼不答反道:“你怎么总是换脸?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么?不如这样,你以后跟着我混,本座替你把那些人都弄死?如何?”

    顾千秋讽刺地看着他:“你?算了吧。”

    但无论此时说得多讽刺,也掩盖不住他急切的内心,偷偷往山顶看了一眼,说道:“下山去吧,我不为难你。”

    傻.逼真心实意地说:“现在是我要为难你。”

    说罢,他刀一切,横着就过来了!

    顾千秋手无寸铁,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只能狼狈去躲。

    唰!唰!唰!

    惊虹山侧峰上的嶙峋怪石都被切得斑斑驳驳,碎石漫天,松鼠们惊声尖叫、远远逃离。

    顾千秋在狼狈逃窜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又往怀中伸了手。

    命的刀势掠如惊鸿照,如影随形,在这种密不透风的刀下,敢分心做别的事,真的是差之毫厘就要被砍成两截。

    但顾千秋还是伸了手。

    他摸出一片柳叶来,用力捏碎。

    透明的碎片全镶嵌在他掌心的碎肉里,被深深地摁进去,一片都没有落到地上。

    但山顶还是没传来任何反应。

    顾千秋绝望地一闭眼睛。

    那傻.逼还以为他是要掏出什么秘密武器,吃了多次亏的他不敢不防,却没见任何反应。

    同时,那虚晃的一刀还轻松无比地切进了顾千秋的大腿,直接剁下一块肉来。

    “哦?”还是第一次见他吃这么大的亏,傻.逼迸发出兴奋的神色,“你在走神吗?”

    鲜红的血液顺着刀身倒流下来,划过锋利的弧度,落在刀柄上,被他用手捏了一下。

    “看来,你今天要命丧于此了。”

    那傻.逼笑吟吟地舔了一下手指尖,似乎那血液有什么迷人的异香,让他心情极好。

    “或者你可以试试跪下磕头,说不定我一心软……算了,杀掉你的感觉,一定很爽。”

    顾千秋的注意力并不在这边,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山顶,接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已经两次了,没有意外,没有奇迹。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很痛么?”命不怕死地凑上来,蹲在顾千秋身前,仔细欣赏他的表情,“痛就对了,只有痛才会让人感觉到,自己真正地活着。”

    顾千秋低垂着睫毛,轻轻颤抖。

    额间的生理性冷汗顺流到他眼睛里,他不受控制地眨眼,顺颊而下,就像是面无表情、落下来的眼泪。

    这副样子让顾千秋显得非常脆弱,跟往日里的色厉内荏不同。

    好像骨子里的什么东西忽然间断裂了。

    命带着笑意,拿起长刀,靠近顾千秋的脖颈切下去:“你我之间的恩怨……”

    顾千秋忽然像疯了一般,抓起身边的一块尖锐的碎石砖猛地插.进命的腹部。

    跟个忽然爆发的猛虎一样,来来回回插了好几下,鲜血全都喷溅在他身上、脸上,力气大得惊人,神色如裂。

    命猛地推开他,一转手腕提刀就剁。

    但是那么近的距离,顾千秋反应极快,两只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真是浑身所有的劲都用出来了,“喀拉喀拉”的骨裂声传来,长刀居然就这么掉在了地上——“当啷!”

    命也呲牙咧嘴,眼看就要玩命。

    顾千秋却猛地将他一掀,像离弦的箭一样飞身掠向山顶,血迹在山上拉出惊悚的长痕。

    那傻.逼转身就要追,却猛地被人拉住。

    满上醉站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腕,也用了非常大的力气,叹息道:“来了很多人。”

    命手臂发力,眼见就要挣脱去追。

    满上醉又加了三分力气:“命。”

    她半是胁迫,半是哀求地说:“主上还在等我们回去呢。你要杀他,下次我帮你好么?”

    命:“……”

    顾千秋冲到侧峰山洞门口之外。

    他脚步忽然一顿。

    只见闭关的结界已破,而其中,半明半昧的光里,侧身站着个人,正往外侧目。

    顾千秋浑身颤抖,道:“严之雀。”

    严之雀稍稍转身,整个人就暴露在阳光之下,双手交叠在身前,含着温和的笑意,却因为角度的原因,显得他眼中闪着碧色的光,像是一条缠在枝头的竹叶青。

    顾千秋已经说不出任何一句调侃的话了,掌心掐得死紧,面沉如水,说道:“出来。”

    严之雀立在那里如一尊菩萨雕塑,忽而往外挪步,光线一亮,露出了他身后的景象。

    只见一张石床之上,静静躺着个人。

    顾千秋眼角和嘴角都一抽,浑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严之雀伸手搭在那人的前胸,手心中莹光流转,低垂着柔和的目光,话却是对顾千秋说的:“千秋啊,果然是你。”

    “住手!”顾千秋半步上前,不受控制地喊道,“你做了什么?”

    为何捏碎柳叶而没有仲长承运从天一剑。

    顾千秋总算是明白了。

    顾千秋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你出来,往事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严之雀维持着那个动作:“哦?”

    他没打算松手,按在仲长承运的尸身上,斜眼去看顾千秋,温声道:“包括十二年前的事么?”

    顾千秋道:“可以。我不会再提。”

    严之雀又围着石台走了一圈,已经腐朽的尸体,像是也变成了僵硬的石头。

    他步态优雅,缓慢而闲散,看着顾千秋,又问:“也包括花蝶教的事么?”

    顾千秋面色更沉,说道:“好。”

    严之雀笑了,并不是那种露齿的大笑,而是嘴角和眼角都稍稍往上走,显得有些天真。

    顾千秋太知道他是什么本性了。

    严之雀轻声说:“我不信。”

    石台上虔寂无声,身躯没有半点起伏。

    苍老的躯体和周围山壁化作一色,嶙峋、起伏、凹凸、怪异,毫无生机。

    严之雀慢慢地说:“当初为什么是你入了同悲道?这个老头为什么是选的你?分明我和令狐师兄天赋也不差的……为什么那么多人爱你?千秋,就连我都很爱你。”

    说着,他把头抬起来了,看着顾千秋。

    那目光波光粼粼的,其中若有水浪,爱慕和恨意都在瞬间淋漓尽致,达到了极限。

    但是顾千秋什么都没看见,垂下了眼睛。

    其实事情已经非常明显了。

    只是他不愿意承认而已。

    凉丝丝的寒意爬上顾千秋的身体,游走在他的每一寸血管之中,他知道那是由于腿上大量失血的缘故,却觉心脏一抽一抽的。

    忽然,顾千秋厉声道:“住手!”

    严之雀站在仲长承运的尸身面前,表情变得微微狰狞,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微微用力,灵力将尸身的前胸震得粉碎。

    “原来你怕这个。早说嘛。”严之雀而忽然说,翘起嘴角,“千秋啊,原来你也不是真的无畏无敌。”

    顾千秋目呲欲裂:“我要你的命!”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赶到了。

    包括令狐良剑在内。

    郁阳泽跑在最前面,皱眉:“师……”

    顾千秋不管不顾,厉声喝道:“逢春!”

    这一声喊喝,所有人的心都剧烈地颤抖起来,忽听见万山齐鸣、看见风云涌动。

    所有云海都被搅动起来,天上像个巨大的水缸,白色的云被扯成絮状漂浮乱飞,湛蓝棉白混成一团,天压下来,笼罩万里青山。

    同悲盟大殿之上,所有仙修齐齐抬头。

    只见那把高悬在门上的神剑猛地一震,震碎周边禁锢,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之中,若一道闪电流光,直飞上惊虹山。

    万里晴空一道惊雷。

    莹光飞落进顾千秋的手中。

    剑锋上莹光一转,翠绿色的剑身若水,数枝雪灵力一注,这长久不见剑主的神剑嗡嗡作响,震落所有山巅上的积雪,露出原本松绿的森林,还有满地的草甸。

    那些被掩盖在霜雪下的植被受灵力一催,在几个呼吸之间抽芽、生长。

    惊虹山的侧峰之上,甚至万色飘零。

    Chapter 187

    无数仙修追着那翠绿起来的山路,飞掠如电的逢春剑,横冲直撞地上了惊虹山的侧峰,围聚在那山洞之外。

    乌泱泱的人群,无边无际。

    “是神剑逢春……”

    “顾盟主!”

    “可她、为什么是个姑娘!?”

    “逢春剑下,不走生魂。今天居然……”

    狂风席卷,所有人都不得不用袖子挡脸。

    顾千秋浑身都是血,可给郁阳泽急死了,又逆着风上前两步,高声喊道:“师父!”

    令狐良剑瞳孔紧缩,不可置信。

    易流面无表情地盯着。心早都飞走了。

    而呼延献被几个小孩儿簇在中心,微微眯眼,似乎察觉到了些许不对,但不得要领。

    风云涌动,顾千秋置若罔闻,长剑一指。

    严之雀忽然莞尔一笑。

    他袖中聚齐了灵力,猛地一挥,整个山洞顶都被掀飞出去、成了齑粉。

    顾千秋面色森寒,想要阻止,又因仲长承运的尸身被胁迫,不敢出手。

    只几秒钟,山洞内所有秘密都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众人看见了石台上青白斑驳的死尸。

    有人偷偷低语:

    “那是仲长承运?”

    “……怎么回事?这种仙人死后不应该羽化成仙蜕么?就算尸解了,也不应该是这副样子吧?”

    “堂堂同悲道的老仙尊,居然在死后被这么多人看到了残尸。”

    “是、是严之雀么?”

    仲长承运是修真界内举足轻重的人物,天下几人不知、几人不晓?

    骤然间看见尸身腐坏,谁不惊悚?

    令狐良剑似乎才知道这件事,猛地上前,就要站到顾千秋身边去说话。

    被顾千秋一剑挥开。

    这一剑,只是手腕翻转、轻松写意,却带着举世无双的磅礴剑意。

    令狐良剑瞳孔一缩,提起剑鞘来挡,却宛如被一座大山当空砸中,接连退了十七八步,才勉强站稳,眼中不受控制地露出惧意。

    而严之雀眼中则闪着惊艳的光。

    人群里,唯有呼延献的眉头越皱越紧。

    顾千秋一身的血,自己的、那傻.逼的,飞溅在衣服上星星点点,还有脸上也溅了不少,映出他森寒的瞳孔。

    “你刚才拿了什么?”

    天地之中,顾千秋只能看见那抹青影,声寒如冰。

    “交出来!”

    严之雀还是恬静闲适地站在那里,除了表情已经有些崩裂,看身形居然还能青衫风流。

    他手中绕着一团莹润的白光,像是一颗珍珠,凝在他的指尖,几缕白雾上下飘动,小得几乎要被人忽视。

    顾千秋知道那是什么。

    或者说,在场所有人都很熟悉。

    ——那是一段仲长承运留下来的回忆。

    顾千秋冷声道:“给我。饶你全尸。”

    那脆弱的小珠子就被绕在指尖转动,最轻微的灵力都可以将它震得粉碎。

    不必多说,必然是老仙尊尸解之后,专门留给徒弟顾千秋的。

    此时却被严之雀捏在手中。

    所有仙修表情都很微妙。

    “全尸?”严之雀慢吞吞地重复,“千秋啊,连条活路都不给我了么?——也是。十二年前,我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吧。”

    顾千秋死死盯着他的指尖。

    其实,他是真的没打算翻旧账。

    现在黄泉大乱、花蝶教迫在眉睫,他忙着拯救世界,哪里来的功夫跟人翻旧账?

    但就算他说了,严之雀也不会相信吧。

    想到这里,顾千秋开始往前迈步。

    逢春剑身上的绿意寒凉,像清泉冷潭的光,低垂着剑尖,罩头的压迫感却可怖。

    严之雀瞳孔轻轻颤抖。

    十二年不见,没想到这一眼,还是差点让他肝胆俱裂——他死期将至了。

    顾千秋冷铁向前!

    严之雀猛然开口:“你不救我么?!”

    同一瞬间,顾千秋只觉身后剑光一闪,冷铁切开层云狂风,明霞剑绯红色照影。

    郁阳泽拔剑就追!

    两道强烈的剑气撞在一起,地崩山摧,整个仙山都在颤抖,簌簌落下碎石尘埃。

    但郁阳泽哪里能拦得住天碑第一?

    令狐良剑的剑气横拍出来,也是排山倒海之势,直接将郁阳泽给拍出上百米去。

    少年剑气化尽,像一只跳崖的豹子,蹬着一旁的山壁,又要飞身,是行云流水之势。

    却见顾千秋好似反应慢了半拍,在令狐良剑靠近他了之后,才一剑挥出。

    哗啦!

    只见剑气如惊雷落地,灵蛇蹿地,将他周围划出了个完美的圆弧,呲啦啦的白光落地。

    数枝雪形雷霆之池,谁也不敢逾越半步。

    九天之上惊雷涌动,随时要劈。

    郁阳泽被顾千秋的剑气挡在之外:“!”

    呼延献看着低压黑沉的天色,心中的不详感越来越重,又见被挡在外面的郁阳泽,胸口砰砰狂跳。

    毕竟是个活了多年的老妖怪,见识总比这些少年郎多,总觉得大事不好。

    雷霆之地,闪电稀里哗啦,呲啦啦的火星子到处乱飞,看起来就难以接近。

    顾千秋现在都懒得问令狐良剑的立场了。

    反正他早都不在乎的,踩着神鬼莫测的云来去,身形如鬼魅般接近二人!

    令狐良剑挡在严之雀面前,手中的明霞剑正在剧烈颤抖,剑气也逊色三分。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惊讶。

    严之雀死死抓住令狐良剑的袖口,低声耳语道:“令狐师兄,记得你的承诺。”

    令狐良剑:“……”

    雷霆之池外,谁也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

    只有池中的顾千秋,在漫天惊雷声中,把每一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但他不在乎。

    他们要一起死,那就成全他们。

    多年不用逢春,却在握剑的瞬间照到了曾经的感觉,那种风流写意、好似骨血相融的剑意,熟悉得好似从未离开过。

    令狐良剑看起来并不太想和他动手。

    但在千秋同悲剑式面前,岂是他不想还手,就可以不拔剑的?

    仅仅一个呼吸,交错的剑芒从令狐良剑的脖颈擦着就过去了,血液横飞,喷涌出来。

    若不是他躲得快,已经命丧当场了。

    “……你真想杀我?”令狐良剑还在不可置信呢,“千秋!”

    但此时,顾千秋连讽刺的回应都没有了。

    他眼中只有那石台上青白色的尸体,还有严之雀手中那莹莹的一点微茫。

    逢春剑意磅礴,外面的人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却能感受到那滔天的如水浪,在最高峰上掀起足能直上九天的剑气。

    天边惊雷滚滚,蓄势待发。

    漩涡之中偶尔会闪烁绿意,那是逢春密不透风的剑网,切开每一寸空气。

    以至于明霞剑的赤红霞色居然完全显露不出来,一点点的灵力波动,都会被这无情的剑斩成两半。

    “太帅了!”秋珂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抓着殷凝月以防她被风吹跑了,目光炯炯地盯着雷池,“这就是神剑逢春么?”

    公仪濛也被第五程护着,挡去了大部分的风,却还是不厌其烦地探头出来看,扯着嗓子兴奋道:“果然名不虚传!”

    唯有郁阳泽心脏猛猛狂跳。

    咚、咚、咚……

    “呼。”身后忽然传来个人的叹息。

    郁阳泽一时走神,被吓了一跳,抄着剑回头,就见南门明珠和俞霓。

    在众仙修的面前,这两人还是五大仙门的负责人,出现在这里,也没多少人觉得奇怪。

    只有最近的几个少年,露出警惕的神色。

    南门明珠面色苍白地看着雷霆之池,眼中的深沉之意谁也看不懂,良久,他忽然苦涩又释然地提了一下嘴角。

    这真是个复杂的表情,酸甜苦辣、人生百味,都被他在一瞬间凑齐了。

    郁阳泽看不懂,却更心慌:“什么?”

    呼延献默默挤过来,挡在他俩和小孩儿们的中间,与俞霓对视一眼,两人轻轻颔首,居然都很礼貌。

    郁阳泽着急地问:“你什么意思?”

    南门明珠咳嗽、轻轻摇头:“咳咳……来不及了。”

    “唰”的一声,侠骨香被放在南门明珠的颈边,只待手腕一动。

    但那冷铁切进脆弱的颈项,微微流出些血液,南门明珠却没有在意,继续看着山顶。

    “我忽然想起了十二年前。”南门明珠的语气居然很怀念。“也是这般的风雷景象。”

    不知何时,他和俞霓建立了深刻的友谊。

    这话他人听不懂,俞霓却心有灵犀了,莞尔应道:“不太一样,那一次的电闪雷鸣,我还以为是世界末日呢。”

    但南门明珠却道:“这次只会更像。”

    他们哑谜打了半天,其他人就算听不懂细节指代,但“十二年前”这个关键字眼还是能抓住的。

    郁阳泽垂下眼睛,睫毛颤抖。

    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爬上他脊梁。

    俞霓有些惊讶,哑然半晌,说道:“怪不得我在琉璃寺请你喝酒的时候,发现你的天碑排名有问题。你怎么做到的?”

    “……反正现在是无用了。”南门明珠仰头去看,眉眼带着诡异的笑意,“看来是天道强留。千秋这种人啊,就算有人用尽本事,强留他两年,最终也是要走向既定的结局的。”

    说着,他居然看了郁阳泽一眼,意有所指。

    郁阳泽已经听明白了。

    呼延献单手环胸,另一只手撑着下巴,略略思考后开口:“所以,你骗了天碑?”

    天碑,天道的化身。

    南门明珠居然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

    “欺天可是死罪。”秋珂哑然,冒出这么一句来,接着就看见了南门明珠那要死不死的样子,“……好像也差不多了。”

    一切如此明朗。

    顾千秋的死因不是寻常,跟那些死在红尘俗世里的人都不一样,他是献祭于天的。

    所以本该在他登上天碑……

    或者说,在他独一无二的数枝雪重新现世的时候,就应该变成胆大妄为的——欺天。

    他早就该死了的。

    殊不知,居然是南门明珠偷偷篡改了天碑天意。

    自六壬书院的草书没有继续传世之后,整个世人都逐渐对那天极崇华道的巨型石碑渐渐淡忘。

    若说其中没有南门明珠的手笔,必不可能。

    只是现在不是追问他的手段的时候了。

    顾千秋在滚滚黑雾之中,所有人看不见的区域里,一如十二年前的惊鸿山巅,天上黑云压低,蓄势待发的惊雷令人胆寒心裂。

    郁阳泽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提起侠骨香,就要往上闯。

    只要一想到十二年前的情景,还是岁暮天寒,狂风卷地,郁阳泽站在人群的最边缘——

    他小小的身躯撑不起任何一点天道的威压,手中的长剑不受控制地颤抖、颤抖。

    撕心裂肺的声泪俱下都被湮没在一道道惊雷之中,没人注意到他,在飞旋的异色之中,小小的弟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父化作飞灰。

    这一幕,郁阳泽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日日的梦魇、夜夜的煎熬。

    他这次就算是死在这里,也绝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侠骨香的剑意从没如此清明无畏过,缠绵的愁肠都变作沉到海底的决心,就算上前一步就会粉身碎骨,他也决不后退一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时刻,还是呼延献一把薅住了他,见他目呲欲裂,率先比他更大声地说道:“还不到殉情的时候!”

    就算要去送死,也该是他先吧?

    呼延献自问是个无牵无挂的孤家寡人,若要牺牲一个、成人之美,他倒也不介意。

    郁阳泽却要落下两行清泪来:“我……”

    呼延献用巨大的力气拉着他,语气却无与伦比的柔软:“等一刻钟吧。一刻钟之后,就算你要殉情,我们也不拦你。”

    浓重的黑雾之中。

    令狐良剑面容扭曲地在另一边,被逢春密不透风的剑意打得左支右绌,双目赤红。

    可现在,似乎也到了要死的关头。

    他因为顾千秋的冷漠而生出徒然的恨意,就用出了韶光一脉、最本真的剑式,而且剑锋是朝着顾千秋的大腿去的!

    顾千秋的腿上已经被命那傻.逼切下来了一块,现在鲜血淋漓,甚至都能看见里面森森的白骨,是不折不扣、支离破碎的残躯。

    明霞剑刺过来的时候,顾千秋却不闪不躲,宛如没有痛觉、不惧生死那般,反手去刺令狐良剑的手腕!

    噗!

    噗!

    两个声音,令狐良剑被一剑剁入手腕,逢春剑一转,转出个可怖的大窟窿来。

    令狐良剑嘴角一抽,明霞剑脱了手。

    这对剑修来说,简直是生死已定的局面。

    逢春剑绿意深浓,是可以催生万物的力,但剑意注入筋脉之后,居然是磅礴而不可抵挡的杀意,就藏在每一寸细微之处,暗藏锋芒。

    顾千秋一把将明霞剑从腿上拔下来,“哐当”一声丢在地上,居高临下地乜他一眼:

    “令狐…师兄,你韶光一脉的剑式,有哪一剑是我不知道的?”

    “……”

    那令狐良剑的表情就别提多难看了。

    确实,一起在同悲盟中长大,韶光的每一种剑式都是顾千秋了如指掌的。

    相反,同悲一脉的同悲剑式,却只有三十六剑面过世,剩下的,就如深不可测的渊。

    顾千秋额间都是冷汗,闭了闭眼睛。

    他转过身,看向另外一边的石台。

    严之雀恍若被厉鬼看了一眼,浑身颤抖,厉声喊喝:“顾千秋!仲长承运是为谁而死,你真的不知道么?!”

    他的青衫已经被凌厉的剑锋切得破损,皮肉伤也有躲闪不及而留下的剑痕。

    伤势不致命,却让他看起来非常凄惨。

    严之雀靠在石台那边,还在徒劳地把手伸向仲长承运的尸身,捏着那颗承载着遗言的珠子,神色剧厉地喊:

    “你敢说你不知道!他是为你死的!他是因你死的——!”

    没想到,他现在开始怕死了。

    那怎么刚才如此疯癫?!

    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挡路的狗了,趁着惊雷还在蓄力,顾千秋仗剑缓步上前。

    “就算我师父真因为而死,那也是我师徒间的事,轮不到外人置喙。而他既选择了这么做,说明在他眼中,我值得如此。”

    顾千秋并没有因为他的三言两语而坏了道心,他清醒无比。

    “把东西给我。”

    严之雀忽然又哭又笑的,周围是密密麻麻的雷池,他就算此时想跑,也根本没有地方逃窜。

    “……雷。”他缓缓说道。

    好似十二年前的雷,隔着时间和空间,劈到了现在,如此骇人。

    顾千秋没抬头看天色。

    他走到严之雀身前,却见这人像个神经病一样,忽然又冷静了下来,还伸手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千秋。”他温声喊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十二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眉眼带着点温顺的笑意。

    若不是刚才看见他歇斯底里的样子,但看这个温和的笑容,简直要觉得他素来都是如此得体、从未失态。

    顾千秋道:“我不在乎。”

    令狐良剑还单膝跪在旁边的地上,冷汗顺着额间流到他眼睛里,他不由自主地快速眨眼。

    但具体是因为那一颗小小的汗珠,还是因为顾千秋这一句话,就谁都不知道了。

    “我说最后一遍。”顾千秋也在崩溃的边缘,眼眶红得如赤血,“把东西给我。”

    严之雀站直了,立在仲长承运的尸身旁边,嘴角翘起来,说道:“好吧。给你”

    但话音落地的瞬间,顾千秋和令狐良剑都瞳孔一缩,同时失声喊道:“不…!”

    只见他手指尖的白色荧光珠子忽然被灵力注入,在瞬息间就化作了齑粉,消散于空气中。

    顾千秋几乎呆滞了瞬间。

    这可能是仲长承运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遗言,或者嘱咐,又或许是骂他两句不靠谱。

    但这……不应该如此结束。

    顾千秋跟疯了一样上前,逢春的剑意更拔高几筹,势不可挡!

    严之雀还要做无谓的挣扎,但就凭他那三脚猫的功夫,就算把定天下印掏出来,也无济于事。

    他眸中绿意一盛,竖起的瞳孔就像是一条蛇,丝丝地吐信子。

    但浑身颤抖的样子,还是毫无保留地暴露了他无比恐惧的内心。

    谁人不怕顾千秋?

    但胆敢如此贴面挑衅的人,顾千秋必然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身形如鬼魅,上前一把抓住了严之雀,顾千秋甚至都没有赏他一剑封喉,而是掐着他的脖颈。

    严之雀费力地抬手,还要去毁坏仲长承运的尸身,被顾千秋猛地拎到另一边。

    也真不知道他的脑回路是如何生长的。

    “咳咳……”严之雀双目突出,血液从七窍中流出来,双手抓着顾千秋的手臂,撕心裂肺地喊:“是令狐良剑!千秋,十二年前,是他要害你!咳咳,你、你想知道……”

    令狐良剑闻听此言,居然用左手捡起了明霞剑,抬手就要将严之雀斩于剑下,翻脸无情。

    顾千秋却头也没回,逢春直接一挥:“轮得到你插手?!”

    无敌的剑意当胸砸在令狐良剑身上,他躲闪不及,被拍出好几米远,差点就掉进雷池之中,被劈了个粉碎。

    然后他也发现了,这山顶的位置在逐渐缩小,从刚才到现在,已经缩小了一倍不止。

    再这样下去的话,他们就会被包围进去。

    那天上的雷可不像是会留情的样子,无论是他还是顾千秋,必然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令狐良剑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十二年前。

    如此相似。

    严之雀还在费力说话:“他嫉妒你,千秋……咳咳,他嫉妒你!”

    顾千秋垂着眼睛,淡淡道:“我不在乎。”

    他忽然松了手。

    接着,就像是提前知道要发生什么一样,在严之雀化作一只青色蝴蝶逃离的瞬间,逢春剑一刺!

    噗!

    严之雀被刺中腹部,死死钉在地上,他想伸手去拔,但逢春剑岂是他可以撼动的?

    触碰瞬间,切开手掌,鲜血直流。

    顾千秋甚至松了剑,慢条斯理地蹲到他面前。

    接下来的情景,令狐良剑瞳孔猛缩,完全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在他的印象里,顾千秋绝不是手段如此残忍的人、绝不是能作出这种事的人。

    但是,事实却……

    令狐良剑见那带血的身影,地上嶙峋的骨架,粘稠的东西一团接着一团,红白相间的浓郁,几乎要扭头去呕吐。

    就算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血海里托生的怪物。

    也没有此时的顾千秋吓人。

    Chapter 188

    雷霆之池里,有一只翩翩的蝴蝶。

    无数闪电惊雷在其中乱坠,差之毫厘就会使那只脆弱的黑色蝴蝶粉身碎骨。

    但它的胆子却大得惊人,一直险而又险地闪避过去,裹在云层中,迟迟不愿飞走。

    圈内的范围在不断缩小、缩小。

    令狐良剑右手垂在身侧,手腕上的大洞血迹未停,只好用左手拿剑。

    他浑身微微颤抖,全神戒备,看着陌生而血腥的周遭,居然轻轻阖眼。

    谁也不知他是不忍、或是庆幸。

    顾千秋置若罔闻。

    他带着一身血迹走到石台面前。

    仲长承运的脸颊已经深深的凹陷下去,青白的颜色、僵硬,显然已经是死了很久了。

    顾千秋眼前模糊,也说不出话来,静静地看了许久之后,一个踉跄,坐在了石台前。

    冰冷的石阶上全是血迹。

    逢春也沾染了污血,代表生机的绿意不复存在,像是一把普通的剑,被随手放在一边。

    “呲啦啦”的闪电逼近顾千秋的脚下。

    他靠在石台上,浑身剧烈地颤抖,然后将脸深深埋进了手掌中,彻底看不见表情了。

    雷霆又往其中压迫几寸。

    令狐良剑心惊肉跳地抬头去看黑云蓄力。

    那只一直竭力闪躲的蝴蝶终于卡在最后的极限时间内脱身要走。

    却被顾千秋猛一抬头,逢春如离弦之箭般刺出去,数枝雪剑意在天雷滚滚中片叶不沾,准确无误地刺中那只蝴蝶!

    同一瞬间,十几里之外。

    “呃!”命猛地后退一步,捂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胸口,“……啧!”

    满上醉冷眼旁观后,又叹了口气:“欺天之罪,天道雷池。那个顾千秋必死无疑了,你又何必非要去看?”

    说着,她看见伤口,略微有些惊愕:

    “……不是雷劈的?”

    那居然是一道崭新的剑伤。

    命挪开手掌,只见他前胸上有个可怖的、洞穿的剑伤,剑意都还没完全散去。

    而他居然还在笑:“好准啊,差一点就戳在心脏上了。”

    满上醉叹息:“遇到你这种人,我都要忍不住可怜那顾盟主了。”

    命从山下看着山顶的方向,黑压压的云和不断蓄能的电,“刺啦刺啦”的火星子乱窜,整个山头都被裹在其中。

    他似笑非笑的,慢吞吞地说:“不,不,我和他是同一种人。”

    山上。

    周围的电闪雷鸣已经把令狐良剑逼到了顾千秋身侧。

    很近的距离,能看见他垂落的睫毛轻颤。

    但后者似乎并不在意。

    不光没有要追问十二年前的事情的意思。

    甚至都懒得对他抬一下眼皮。

    令狐良剑忽生一种悲意,却又轻轻地笑了,问道:“我们是要死在一起了吗?”

    顾千秋:“……”

    令狐良剑用释然的语气道:“其实也挺好的。外面那么多人,说不定都想抢着要这个机会呢。”

    他说着,把明霞剑挂回腰间,用右手接了一簇细微的闪电,丝丝麻麻的电流游过全身,神色变得平静又深远。

    顾千秋置若罔闻,兀自发了一会儿呆。

    又忽然想起来——

    他要给郁阳泽留下一点什么。

    必须留下一点什么。

    总不能昨夜才和他心意相通了,今天就无情地撒手人寰。

    那郁阳泽岂不是太可怜了?

    令狐良剑还在旁边叨叨:“你记得……记得我们刚入门的时候么?”

    据后世传说,当初他们那一届的同悲盟弟子,是最群星璀璨的是一代。

    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却遍地都是。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那是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顾千秋站在山巅之上,一剑将山头染白。

    “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令狐良剑抱着剑站在旁边,眉头似乎有永远解不开的轻痕,却也觉到了三分少年意气。

    顾千秋试完了剑,“当啷”一声归鞘,颇有些喜欢地偷偷用手搓了搓,问道:“那你呢?你打算做什么人?”

    令狐良剑温声答:“寻仙问道,自然是竭力而为,我能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你呢?你要成为什么人?”

    两人站在山巅,顾千秋迎着猎猎的风,伸了个张牙舞爪的大懒腰:“我嘛,自然是要做那无上榜首,天下第一。”

    令狐良剑是个温吞性子,绝不会惹人不快,闻言又偷偷看顾千秋,发现他神色认真,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

    真是少年意气、挥斥方遒。

    而他没想到的是,那一日的“玩笑话”,却在日复一日的差距之中,逐渐成真。

    为什么同悲道的仲长承运选了他?

    明明自己的天赋也不差的。

    为什么神剑霜雪明也选了他?

    明明自己的剑术也不差的。

    为什么离恨楼的世子偏只跟他做朋友?

    明明自己也待人温和有礼。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太多的为什么填满了令狐良剑的心头。

    他不说,却一日胜过一日的不解,日积月累的东西沉淀在胸口,宿夜难寐、寝食难安。

    后来,顾千秋和严之雀相恋了。

    这两个少年都长着一张漂亮的脸,一个总是神采飞扬,一个总是温情脉脉,两个师弟就追在他身后喊:

    “师兄。”

    “大师兄。”

    “令狐师兄。”

    令狐良剑说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想的,他苦涩、他嫉妒、他不忿、他酸楚。

    他当时想的是:

    为什么连严之雀也要选他?

    为什么连一起相识的小师弟也会选他?

    令狐良剑的性格不允许他对其他人吐露心结,只好自己日复一日地缠成解不开的线。

    他端着一张温和的假面,月朗风清。

    他背地里拼命苦练。

    后来?

    后来他想抢走严之雀。

    一个温和的、柔顺的、纯良的小师弟,爱穿青色的素衣,修为上不冒进、生活里又谦谦有礼,缀在顾千秋的身后,像个小尾巴一样。

    而且刚好当时顾千秋出了意外。

    他只轻微的暗示了两句,严之雀就毫不意外地站在了他这边——

    一个可能面临前途尽失的无名少年?

    还是一个宗门内已经小有名望的大师兄?

    严之雀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当初我很对不起你。”令狐良剑眸中染着货真价实的歉意,“千秋。不过上天给了我们死在一起的机会,你愿意……”

    但顾千秋根本没听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他在手指间凝了颗莹润的白珠子,闭目唧唧歪歪地念叨了好几句,接着又颤颤巍巍将逢春捡起来了。

    令狐良剑一看他的动作,下意识就抹向腰间的剑鞘。

    尽管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不是要杀他。

    珠子被数枝雪密不透风地笼罩着,莹白色的灵力涌动,稳稳挂在了逢春的剑身上。

    “……千秋?”令狐良剑不解。

    顾千秋还是当没听见——或许他真的已经听不见了——反正雷声阵阵之中,他用剑当拐杖,强撑着起身。

    令狐良剑不着痕迹地往后躲了三分。

    顾千秋举起逢春,忽然用力往外一掷!

    就见那神铁带着无可匹敌的浩荡灵力,以无敌之势悍然对上滚滚的惊雷,在雷池之中穿行如风,剑光闪烁,最后居然真的飞了出去!

    只不过这个行为应当触怒了上天。

    本来还没有压缩到极致的雷池骤然开始降下天雷滚滚!

    轰隆——!

    池外,郁阳泽迎着狂风,肃然而立。

    其余所有人都还怕死,离得很远,只有他逆流而上,几乎就站在黑漆漆的雷池之外。

    细微的电流甚至都蹿到了他的脚下。

    是个随时可以跳进去殉情的距离。

    呼延献则拦着其他几个小孩儿站在安全距离外,其中公仪濛眼眶红红的:“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一扭头,殷凝月已经安静地掉下眼泪。

    再往另外一边看,第五程沉默不语,悄悄用手握住了她的手,是个深切的悲哀姿态。

    秋珂也一改嘴贱,无言地叹息一声。

    站在这里的少年郎们,当初谁人没听过顾盟主舍生取义、献祭于天的故事?

    更别说,他们还因为一段离奇又绚烂的经历,而和传说中的人物有了交集。

    唰!

    只见一道青光如电,飞掠出雷池。

    名气太盛,所有人都一眼认出那是逢春。

    郁阳泽一抬手接住,却见那青色的神剑在落下的瞬间碎成了无数块废铁,他只接住了一个剑柄,柄上的小珠子毫发无损。

    郁阳泽瞳孔一缩,他认识这种珠子。

    这是顾千秋留给他的……遗言。

    郁阳泽心神巨震,猛地双膝跪地。

    他失去了任何理智,体内的修为灵力胡乱波动,居然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开启了天命。

    三十里半径之内,所有人被笼罩其中。

    不取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

    一霎晚风的悲凉剑意缓缓升起,本就够酸楚的灵力此时更加令人愁肠寸断,谁人都能体会到他此间的心境。

    周侧无数人影仗剑、舞剑,他自己的剑。

    有人偷偷惊叹:“……好漂亮的剑。”

    有人默默推测:“好可怕的天赋,才这个年纪,想来将来登顶天碑也不是问题啊。”

    有人微微嫉妒:“真是严师出高徒。”

    但郁阳泽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都没有起身,膝行走向那霹雳雷池。

    Chapter 189

    六甲威灵藏瑞检,五龙雷电绕天都。

    顾千秋如雕塑般立在石台边,静静垂眸。

    他忽然又有些后悔——

    刚才的遗言留得太过草率,明明还有些时间的,明明还可以多说两句的,怎么就随便把逢春甩出去了呢?

    搞得他现在要补点什么都补不上。

    惊雷落地,先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地上的死尸劈得焦糊、碾做飞灰。

    又要直接往顾千秋身上劈来。

    他却还在神游天外。

    啧,早知道昨天晚上就不勾引他了。

    还不如就给他留下个完美的、不可侵犯的冷酷师尊形象。

    没准儿他还能少一点痛苦。

    一道天雷劈在他身上,顾千秋瞬间双膝跪地,本来就溃烂的伤口上的流血瞬间被蒸腾殆尽,身上的衣服都变做了黑焦,眉眼染尘。

    令狐良剑作为一条被殃及的池鱼,还要抵抗,现在挥剑去挡。

    却哪里是挡得住的?

    天道的雷霆之怒倾泻而下,劈他也劈得分外带劲,是很不讲道理的一视同仁。

    令狐良剑只觉得浑身筋脉血管都在瞬间寸寸断裂,有一恍惚之际甚至都觉得自己死了。

    总之那痛苦就别提了。

    能触怒天道也是少见,古往今来能跟他们有过相同经历的,掰着手指头也能数得过来。

    令狐良剑冷汗在瞬间流下无数,却又都被剧烈的温度蒸腾,甚至他都闻到了自己身上的焦臭味

    他抬眼去看顾千秋。

    却见那人虽跪在地上,脊梁却是不弯的。

    就好像是——

    他接受了天道赐给他的死刑。

    但他依旧不服。

    令狐良剑心中又冒出了一种熟悉而陌生的嫉妒感。

    他强撑着也要挺直腰。

    ——为什么他可以不弯腰?为什么他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我也可以。我也可以。

    殊不知顾千秋此时还在专心致志地神游天外。

    在心里疯狂道歉叹息之后,顾千秋本以为自己可以安心赴死,却又不住地想起他那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小徒弟。

    跟了他,真算郁阳泽倒霉吧。

    但是、但是……

    顾千秋却想越心惊胆颤。

    那脑袋缺根弦的小傻子不会要跑来殉情吧?

    不会吧?不会吧?

    呼延献会拉着他的吧?

    但是顾盟主又知道自家徒弟那狗.屎脾气。

    是他娘的绝对劝不住的啊!

    说不定,现在已经泪撒惊虹山、挥别白玉京,往这雷池里跳了!

    顾大盟主想到这里,心惊肉跳、肝胆俱裂、魂飞魄散,这辈子的熊心豹子胆都被吓没了。

    顾千秋紧咬着牙关一使劲。

    居然真让他站起来了!

    令狐良剑本来还在强行挺直自己的腰,余光猛地看见顾千秋站了起来,心里一抖。

    数枝雪护身,顾千秋还没变成个人形自走的煤炭焦土,哆哆嗦嗦就去捡地上的明霞剑。

    令狐良剑咬着牙,用尽最后的力气一笑:“千秋,都这种境地了,你还要亲手杀我吗?”

    但顾千秋脑子和耳朵都嗡嗡的,眼前也发花,是根本没发现令狐良剑在讲话。

    可以说是完全忘了这还有个活的、会喘气的大个儿令狐榜首。

    顾千秋把明霞一抄,呼出一口长气——

    不能死,不能死,你还年轻着呢。

    活着,活着,我跟你一起活着。

    顾千秋念至此处,威威阖眼,倾尽调动了浑身的数枝雪灵力,莹白光芒流转全身。

    天上的闪电惊雷似乎都有一瞬间的凝滞。

    但其实那只是数枝雪对时间的偷窃,给人的一种错觉。

    令狐良剑就见顾千秋立在那里。

    所有惊雷都被他暂时骗了过去——大概只有一个呼吸的时间——但顾千秋静静垂眸站在那里,浑身流光转若琉璃,肉身似乎也变得剔透,只见数枝雪游走全身,最后凝在剑尖。

    有一晃眼的瞬间,真好似神明降世。

    明霞剑也是上古的神剑,跟他剑意最吻合,令狐良剑对其偏爱良多,这神铁也不含糊,送他登顶了天碑无上的榜首。

    可谓早已是人剑合一了。

    但令狐良剑从没有见它有如此明亮过。

    就好像是一轮太阳,霞光撕裂这黑暗的天地雷池,所有惊雷都不免染上了它的绯红,烈得灼眼。

    令狐良剑彻底被惊到了,就算眼球刺痛得好似要瞎掉了,也没有挪开目光。

    因为他看出来了——

    明霞剑承受不住如此磅礴浩荡的灵力!

    只见顾千秋一挥剑!

    霎时间,整个惊虹山上的所有仙修都被吓了一跳,刺眼的光让他们都下意识一闭眼。

    他们还以为太阳掉下来了呢。

    接着,磅礴的剑意并没有向下走,而是逆流而上、直冲九霄,向着茫茫苍天而去!

    黑云滚滚的威压如同深邃的眼眸。

    而不断震动的惊雷则是愤怒的咆哮。

    一道道电闪刺破天地,天地的连接处被撕开的无数道裂缝,就像是无数把剑垂直落下,万剑齐鸣,跟密集的落雨一般。

    只有一道赤红色的剑意逆天而行!

    齐聚的仙修们连热闹都不敢看了,纷纷抱头鼠窜,自觉修为不够的就有多远、跑多远。

    只有些仗着修为深厚、或者是不要命的才敢留在原地,看滚滚的天怒。

    有人迎着狂风大喊:“我命在我不由天,还丹成金亿万年!见此胜景,死而无憾!”

    猎猎招风,几个小辈卯足了劲凑在一起,才没有被直接刮出去十万八千里。

    几个人都嘶声裂肺,对着山顶喊道:

    “郁少侠!且慢!”

    但是郁阳泽什么都听不见了。

    在天命的加持之下,他低垂着剑尖,缓缓步入了雷池。

    黑暗,惊雷,银蛇狂舞。

    但在最密集的雷电之中,他要粉身碎骨的前一刻,忽然掉进了一个湿漉漉的怀抱。

    血腥味、焦臭味扑鼻而来,他却看见顾千秋清俊的侧脸,和那双含笑的眼睛。

    “我就知道你要来。”顾千秋状似叹息。

    但他的笑意如此明显啊。

    显然是期待了好久的。

    大概从来被辜负的仙盟盟主,也在一瞬间希望过,有人能为自己步入雷池、粉身碎骨。

    郁阳泽一伸手,反过来把顾千秋抱了个满怀,头抵在他的肩上。

    郁阳泽用了很大的力气,双臂如铁,咯着肋骨,似想把人直接揉入骨血中、永不分离那般。

    “我还以为,那就是最后一面了。”郁阳泽闷闷说着话,眼泪就要掉下来,“还好,还好。”

    “……好个屁。”顾千秋当然照例的嘴硬,笑意却藏也藏不住地渗出来,“你现在只能跟我死在一起了。”

    郁阳泽细密地吻他的耳垂,亲吻在此一刻显得温情而缠绵,述说着他词不达意的真心。

    “死在一起不好吗?”

    “好吗?”

    “好啊,死在一起叫殉情啊。从今往后的几百年,我们的名字都要被同时提起。说不定,还会有人编排我们的风流往事。”

    “……那一定是呼延献干的。”

    顾千秋被他抱得骨头都痛,但是并不想挣扎,满足地靠在他怀里,满眼都是温和的笑意。

    “谢谢你。”

    不知道为什么,顾千秋忽然就想说这三个字。

    大概是真的死期将至,顾盟主也不想动一点脑子了,享受着前所未有的舒适,真就心随意动。

    想说,他就又说了一遍。

    “谢谢你。”

    两人相拥坐在血污焦土之上,天雷轰隆轰隆地乱响,闪电掉在脚边,刺啦刺啦的。

    不过这些都已经与他们无关了。

    顾千秋侧头靠在郁阳泽怀中,居然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

    噗通噗通。还跳得挺快。

    “谢我?为什么?”郁阳泽语气倒还是装着镇定,殊不知已经被顾千秋偷偷摸清楚了老底,“我才应该……”

    眼见着就要往奇怪的话题上狂奔而去,顾千秋忽然伸手,钩住了他的脖颈。

    稍稍一用力,将人勾下来。

    “小徒儿。”顾千秋眨眨漂亮的眼睛,用调侃的语气说,“你真的要在最后的时间里说这些吗?”

    这么近的距离,能看见他黑色眸中的星辰闪闪,还有气流轻轻。

    郁阳泽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嗓子发干,舔了舔嘴唇。

    顾千秋满眼笑意,还不依不饶地追问:“你难道不打算在死期降临之前亲我吗?”

    那郁阳泽哪儿受得了这个?

    当然是谨遵师命,低头就吻。

    两人面对面拥抱着,顾千秋仰起头,颈项间弯成个漂亮的弧度,跟他嘴角、眉梢的弧度一致,像是明亮亮的弯月落到了人世间。

    郁阳泽闭上眼睛,虔诚、虔诚地去感受。

    跟昨夜不一样,这个亲吻不带任何情欲,但是感情更加汹涌。

    它涵盖着十二年的琳琅岁月,包含着惊虹山上生离死别的痛苦。

    那些难过的关、难熬的夜都在这个亲吻下化作齑粉。

    关山阔海也臣服在他脚下。

    小小的少年站在十二年前的惊虹山脚下,无人在意的痛哭熄声,无能为力的咆哮休止,他小小的身影带着无尽的勇气,奔向了他早都渴望去到的天道雷池!

    十二年。

    那千沟万壑、寸步难行的路,他总算是走完了。

    而至此,郁阳泽才顿悟自己一霎晚风剑意的最后一层——

    爱至浓时,就算是生死也要让路的。

    Chapter 190

    惊虹山。

    那些还没有成功跑远的仙修蓦然回首去望——

    只见雷霆之池已经平息,天色渐亮,缓缓收起的云层升高,天地间居然静默下来。

    太过强烈的对比,使得安静有些诡谲。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雷……停了。”殷凝月说。

    秋珂眯着眼睛仔细看,皱着眉说:“郁阳泽的天命缩起来了。”

    天命的范围缩得很小,三十里无视敌我的半径变得只有几米长宽,将惊虹山侧峰的最顶部笼罩,还是不见其中具体。

    “这、这算是没事了吗?”公仪濛说。

    第五程轻轻应了一声,也说道:“从没听过天雷劈一半就停的,应当……”

    只有呼延献的表情还是如刚才凝重。

    短暂的疑惑之后,所有齐聚在此的仙修开始低低讨论,有人甚至还互相怂恿着、想大着胆子上去看看。

    忽然,只见不远处的南门明珠忽然又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这次没有俞霓扶他了。

    南门明珠双膝跪地,猛烈地咳嗽半天,才终于缓缓挺直腰,不至于那么狼狈。

    但谁都能看出他脸上的死气——

    黑雾一般的不祥凝聚在眉间,和刚刚山顶上的墨云如出一辙,一只无形的手按在他的后脑上,威压迫使他下跪、低头。

    所有仙修又齐刷刷地扭过了头,看这边。

    公仪濛偷偷道:“他要死啊?”

    第五程也偷偷道:“死了不好么?”

    殷凝月再偷偷道:“不会如此轻易吧?”

    秋珂“刷啦”一下抽出了杀生剑:“趁他病,要他命!我动手了。”

    易流:“?”一群神经病!

    谁料,这姓易的姑娘还没在心里吐槽完,就见其他几个人都哗啦啦地抽出了武器,然后毫不犹豫、默契十足地往那边去了!

    易流:“!”你们来真的?

    不过他们没能得手,因为走到一半的时候,众人忽见南门明珠身上的气息紊乱——

    本来应该护身的灵力四处乱窜,白色、黑色如同太极的灵波如被惊扰的水流般混杂,南门明珠抵抗了不到五秒钟,骤然一松。

    明明是他脊梁往下弯了一寸。

    却不知为何,听见什么东西开裂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快躲!”

    “那是什么?!”

    “好眼熟,好像是、是天碑?!”

    众人混乱了不到半分钟,就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半空中忽然出现的巨大石碑。

    修真界众人,谁都对这块石头如数家珍。

    众目睽睽之下,绝无作假的可能。

    那真是从天极崇华道飞至此的天碑!

    只见那直入云霄的石碑静默矗立,碑面微微发亮,古老的风化风蚀痕迹明显,上面的名字用朱笔写就,一个比一个高悬。

    是无数人挤破了头也要争夺的天下第一。

    但更是大多数人此生连想都不敢一想的荣誉与威名。

    只见熟悉、震耳的名字一个个往上数去。

    “赤莲观葳蕤”—永思。

    “巫山戏云雨”—俞霓。

    “宝月映琉璃”—琉璃。

    “山鬼啼风雨”—凌晨。

    “系取天骄种”—郁阳泽。

    “不惭世上英”—仇元琛。

    “明霞照剑霜”—令狐良剑。

    “太极生天地”—南门明珠。

    “骨血生铜花”—穹旻。

    无论是后起之秀郁阳泽猛地前进好几名;

    又或者是原本第一的令狐良剑瞬间掉到了南门明珠之后;

    再又是雷打不动的旧府风榭家主穹旻。

    无数英雄在此沉浮起落,互相角逐,各放异彩。

    但此时都吸引不走众人的任何一点目光。

    他们齐刷刷地抬头,看那高悬的榜首——

    “千秋同悲”

    “顾千秋”

    一时间天地无声、众人无言。

    那威名赫赫,无情地撕开十二年的岁月,重新走入世人的眼中。

    一出现,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这一次,连素来话多的秋珂都哑火了。

    呼延献抬着头,慢吞吞地轻声说:“还真是四个字。居然没骗我。”

    “果然……”俞霓目光也有些朦胧,情绪明昧,缓缓念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不过没多久,人群开始欢呼。

    他们山呼海啸,喜极而泣,将手中的武器、法器、宝器纷纷举起来,齐刷刷地舞动:

    “顾盟主!”

    “顾盟主!”

    “顾盟主!”

    可怜整个住在同悲盟山脉上的飞禽走兽,在被漫天惊雷吓得惊慌失措之后,现在还要被这种震天的声音持续吓得走丢魂魄。

    人群似浪,一波高过一波。

    心中情绪又如被狂风吹过来的火,呈燎原之势,把所有人都裹挟其中。

    就算人群中站着那些心怀不轨、心惊肉跳的人,此时也不得不被大势裹挟着、不得不跟着高喊顾千秋的名字。

    黄泉混乱、花蝶教势大、人间一团糟……

    原本焦头烂额的各大仙门骤然间找到了主心骨——还是跟严之雀、令狐良剑之流完全不一样的主心骨——顾千秋可是曾经实实在在救过世的人啊!

    十二年前,他已经平息过天怒了!

    这一次,他重新睁眼,不就是正为了再度拯狂澜于既倒、挽大厦于将倾的么!

    欢呼之声连绵不绝,甚至有人落下眼泪。

    但山巅之上,郁阳泽都没听见。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能够闯入雷池之中、再见一面顾千秋,已经足够庆幸了。

    更何况他还在死前偷到了一个吻?

    绵长的吻渐停,郁阳泽才有些奇怪。

    为什么没有天雷降下?

    那携带着天怒天威的雷霆为什么没有将他们粉身碎骨?

    这少年抬头,便见浓烈的黑云逐渐消散,似乎连云层中蓄力的闪电也平息不见。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是生的喜悦还是瞬间填满了少年的心。

    “师父,我们好像不用死了。”

    没有反应。

    “——师父?!”

    郁阳泽赶紧低头。

    只见顾千秋靠在他的怀中,表情平静,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却紧闭着双眼。

    “……师父?”郁阳泽又喊道。

    但还是没有回应。

    郁阳泽的心脏猛跳起来。

    顾千秋的身体虽还温热,但胸前没有半点起伏。

    无论郁阳泽怎么呼唤他,他就是没有反应。

    俨然是一副刚刚死去了的样子。

    这念头一出来,郁阳泽脑子直接“嗡”了一声,什么都不能思考了。

    气血攻心,他直接呕出了一大口血来。

    而且不知是不是开了天命的缘故,他一开口就停不住,周围瞬间遍布血迹。

    怎么回事?

    郁阳泽死死抓着顾千秋,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也叫不出“师父”了,眼泪“吧嗒吧嗒”地乱掉。

    当初没能死在一起。

    现在难道也不让他一起去死么?!

    真是世道多艰,连殉情的路都难走。

    郁阳泽哆哆嗦嗦地抱着顾千秋,轻轻吻过他的额间和眼角,说道:“等我,要等我,我来了,我马上就来。”

    眼前模糊,他满地去摸侠骨香。

    好不容易碰到了剑柄,郁阳泽一抬手,就要抹脖子跟顾千秋死在一处。

    但侠骨香是人了主的神剑,有三分自己的意志,哪儿能老老实实让他自杀?

    郁阳泽执拗地用力,侠骨香嗡嗡地颤抖。

    郁阳泽却好似个被点燃了的炮仗,将所有怒气都发泄在了此刻,目呲欲裂地一动灵力、直接压制住了剑灵,往自己脖子上架。

    眼见就要自杀成功的最后一秒,郁阳泽忽然动作一顿。

    随后一歪头,神经质地看向了令狐良剑。

    令狐良剑本静默站在角落里。

    却忽然对上这么一双眼睛。

    漆黑、暗淡、却又寒光闪闪,眼珠跟个死人一样不会晃动,直勾勾地看着他,竟在一瞬间让他如坠冰窟。

    “等一下,先别过桥。”

    郁阳泽居然还温声哄了一下顾千秋。

    “我马上,马上。”

    接着,郁阳泽在无处可逃之地一步一步逼近令狐良剑,没有解释为什么,提剑就剁!

    令狐良剑右手全废,此时只能慌忙用左手提明霞剑去挡。

    砰!

    相交瞬间,令狐良剑被震得虎口崩裂。

    他没想到这小孩儿劲那么大。

    但更重要的是,一股悲凉的剑意在剑锋交错的瞬间,藤蔓般绕着他的明霞剑身攀爬,直接蹿入了他的身体里。

    而他连瞬间撒手都没来得及!

    这是什么诡异的招数?!

    令狐良剑心中大骇。

    剑修本就是将身家性命和无双胆色都寄托在手中三尺青锋之上的。

    握剑的时候,便要相信——

    就算是天塌、地裂、山崩、海啸,他也可以凭着手中神铁一剑平之!

    不至此,不学剑,不成为剑修。

    而此时的令狐良剑,在看见跟鬼一样的郁阳泽时,真觉得自己撞到鬼了。

    他胆色尽失,剑意便尽失。

    又哪里还能是郁阳泽的对手?

    令狐良剑越挡越吃力,逐渐破绽百出。

    郁阳泽着急把他弄死,然后追着顾千秋而去,所有顿悟的剑意都在此时发挥殆尽。

    侠骨香似乎也知道这是绝唱,分外卖力。

    不过几个回合,这个半天前还是天碑第一的明霞照剑霜便败下阵来,目露惊恐之色。

    但他不想死——

    至少是不想跟顾千秋之外的人一起死。

    令狐良剑也是破釜沉舟地一举剑!

    天命!

    Chapter 191

    万瓦宵光署,霞生结绮楼。

    明霞的剑意瞬间笼罩惊虹山巅。

    方圆三十里,所有人都看见绯红色的光,似日暮的垂落。

    “是天命!”

    “令狐良剑也还活着!”

    “云雾散了。——快看那边!”

    只见黑压压的云层终于彻底消散,雷霆沉默,雷池散去,又露出了原本的清透天色,正被剑光照得泛红。

    而山巅之上的情景,也被众人尽收眼底。

    只见郁阳泽正提着侠骨香,一步、一步走向令狐良剑。

    俨然是已经翻脸动手了的模样。

    “怎么回事?他们不是都属于同悲盟吗?怎么感觉在动手?!”

    “我没看见严之雀诶。”

    “也没看见顾盟主!”

    当然,几秒钟之后,众人便看见了那个雷池之中完整无缺的石台,以及倚靠着石台昏迷不醒的顾千秋。

    一时间,只剩倒抽冷气的声音。

    “郁阳泽!”呼延献高喊了一声,当机立断,提衣摆就上,“先住手!”

    但郁阳泽置若罔闻。

    侠骨香在他手里被转出残影,剑意无敌。

    两个人的天命交杂在一起——

    三十里半径之内,只见霞光炽热,落在皮肤上生疼;又有悲风过境,四野孤村寒色暮。

    “又是天命!快走啊!”有人喊。

    人群哗啦啦地又散了一群,不敢靠近。

    这东西一开,不分敌我。

    况且他们跟郁阳泽和令狐良剑都还没有啥深厚的交情,万一被殃及池鱼,岂不太惨?

    一时间,只见明霞剑飞掠,有日光如瀑,从天上倒悬而下,飞湍争喧豗,砯崖万壑雷。

    所有人耳中雷鸣震震、眼睛刺痛,不敢直视其锋芒。

    却又有不少人逆流而上。

    山巅打得不可开交,两把剑如流光交错。

    天命范围之内,忽然出现了异象。

    只见除开郁阳泽的悲风和令狐良剑的霞光之外,忽然又有异变。

    走在最前面的呼延献慕然回首——

    只见同悲盟上连绵的青山在融化了落雪、抽条了新芽之后,又在各种树木上生出了无数朵桃花,微微的细雨落下,桃花就开了。

    这跟幻境一般的桃花开了足上百里,一绽放便带着股异香。

    除了跟俞霓打过照面的极少数人反应快。

    其他人刚看见花开,就闻到了花香,然后就不出意外地开始心思旖旎地翩翩飞了。

    秋珂以袖掩鼻,骂骂咧咧:“他凑什么热闹!”

    公仪濛也骂骂咧咧:“就是!对我们顾盟主求而不得罢了!开天命也不好使,锤他!”

    几个小孩儿还真是胆大包天,这姑娘一声令下,他们纷纷掏出武器,就要跟这巫山戏云雨拼命。

    却见俞霓并不看他们,而是挪到稍远一些的位置。

    他笑吟吟地看着南门明珠,笑吟吟地说:“南门院主,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各凭本事吧。”

    说完,他一撩衣裙,拔腿就往山顶上冲。

    南门明珠也是个狠角色,本来在哇哇吐血、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闻言把血沫子全都一口咽回去了,回光返照一般站起来。

    周遭又是一阵的易变。

    就见从山底下忽然分成了一黑一白两块,南阳北阴,以极快的速度飞攀而上,稳准狠地笼罩住了整个惊虹山,还没有停歇的意思,直把天色也分成了精准的两半。

    就跟墨似的,明霞光芒被搅和在一起,苍穹成了洗笔的大水池。

    而这个人更是没把别人的命放在眼中,都没给人逃窜的时间,稳准狠地把所有人都捆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南门明珠素来低调,都是六壬书院知道他人的秘密多些,少有人知道南门明珠是什么手段。

    他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开启天命。

    虽暂时还没有任何影响,却绝对没有人敢掉以轻心。

    “!他也开?!”剑如擂鼓,秋珂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下咆哮,“顾盟主的魅力真是天下无双!”

    “……”殷凝月也拔高了声音回她,“你快住嘴吧!”

    一时间,风啊、霞啊、花啊、影啊……

    四层天命开在了一处,其势惊天动地,还是亘古第一回。

    南门明珠也不含糊,拖着残缺的病体,也往山上爬去。

    忽然,殷凝月抓住了秋珂的衣袖:“……你要做什么?!”

    秋珂一把抽出腰间三尺青锋,迎风而语:“天下豪杰齐聚一堂,我不讨教,愧对手中杀生剑!”

    说罢,她将殷凝月推给公仪濛:“替我看着她!”

    自己则不怕死的就往上冲。

    “……哇!”公仪濛大受震撼,“他们剑修都是这样的么?!”

    想到这里,公仪濛心潮澎湃,把殷凝月又反手推给了第五程,说道:“你来看着她!我也去帮忙!”

    说完,她也一遛烟地冲了上去。

    第五程和殷凝月面面相觑。

    殷凝月冷静地说道:“我是剑修,你呢?”

    第五程说:“……我也是。”

    于是两人默契地掏出武器,也往上一冲。

    只有易流格格不入地站在原地,一个呼吸之后,她低垂着头,不着痕迹地往天命边缘走去,远离人群。

    几个小孩儿热血沸腾,还真是最不怕死、最重情义的年纪。

    齐刷刷地冲上来,把呼延献都吓了一跳。

    “你们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没人理他。

    秋珂本来还有废话,但看见殷凝月那灼灼而坚定的眼神,也就把话全都咽了,而是说道:“阿月,你是来跟我一起死的么?”

    殷凝月说:“你想多了。我是来跟顾盟主一起死的。”

    秋珂说:“那我也是来跟顾盟主一起死的!四舍五入,就是我俩殉情了!”

    公仪濛说:“胡扯!顾盟主有郁阳泽殉情,关你什么事?”

    第五程说:“……其实我们可以努力活一下。”

    只是四层天命开在了一起,他们冲上来,真就没有回头路。

    在他们胡扯的时候,呼延献忽然一把薅回站在最前面的秋珂,其他人也似有所感,猛地回头──

    又见一个灰衣人影缓缓步上山来。

    不是吧?还有?!

    这人太好认了,就算是还没入世的小弟子,也能认出他是谁。

    头顶没有半根头发、肤白如琉璃剔透、敢于走到天命范围之内的和尚,普天之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不是,今天是天碑无上开大会么?”秋珂哑然。

    “……”殷凝月无言。

    “哎!”公仪濛夸张地叹了口气,“本以为我上了良玉榜,就算名扬天下的少年郎了。但这些老东西怎么还不死?”

    “……”第五程温声回应,“我看快了。”

    众人齐刷刷地对他竖起大拇指。

    琉璃身着灰白的苦行僧袍,低垂着眉眼,没有曾经照人的琉璃活佛普渡世间之感。

    虽然衣着朴素,却给人强烈的存在感,不言不语不动作也令人挥之不去,老想死盯着他看。

    而且这和尚不知从何处来,染了一丝妖邪气。

    站在同悲盟的山间,不念佛号,目无慈悲,罪孽深重的模样。

    琉璃没有理会任何人,一步一步向山顶走去。

    他行过的路边陡然间出现无数三恶道的魔物,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众群魔乱舞,却又在一瞬之间变作佛陀模样。

    猛一看,跟在青雾镇琉璃寺大殿之上所见别无二致。

    可正是因为如此,分不清的恶鬼佛陀,才叫所有人胆寒。

    路两侧的佛陀拈花含笑,一路延伸到山顶,陶身高耸入云。

    琉璃垂眸行在其间,最终也走向了那宿命之处。

    来人太多,令狐良剑费力脱身,站到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几个天碑无上在此齐聚,加上呼延献带着一群小孩儿,他们各占一个角落,呈个势均力敌的五角,互相打量。

    “诸位。”还是俞霓第一个含笑开口,“久仰了。”

    现在似乎也不用要什么脸了,几个人都虎视眈眈地看着顾千秋的“尸体”──

    但他们都知道,那还不是尸体。

    郁阳泽似乎把外界都屏蔽了,静悄悄走到顾千秋身侧,坐下。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俞霓还是带着柔柔的笑意,“凌晨和穹旻没赶到,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我们么……就活一个怎么样?”

    五个人的天命交叠在一起。

    这已经是半个天碑了。

    黑云翻墨遮山,赤红残霞如血,雨露交缠,天色二分,半明半昧地映在含笑的诡异佛像身上,诡异的火鞭在风雨如晦中蹿行,又似有天道雷霆重聚,千山崩塌、万江哀鸣。

    令狐良剑淡淡开口:“以诸位曾经的所作所为,怕是不配跟千秋一起走这黄泉路吧?”

    俞霓就甜腻腻地笑:“是啊,我不配,他不配,你也不配。大家都是.贱人,令狐盟主,您又装什么清高?”

    南门明珠淡笑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大家都活该嘛。”

    琉璃一锤定音:“各凭本事吧。”

    话音一落,天色异变。

    所有人都动如闪电,一齐飞身指向高台!

    郁阳泽站在顾千秋身前,侠骨香横陈,剑意呈无畏无敌之势──

    “过此剑者,斩!”

    Chapter 192

    冷色调灰白的云层遮住了九天,灰蒙蒙的落下雨来,焰色桃花和晚霞融为一处,巨大的佛像沉重而肃穆地垂眸,又有剑光如电窜梭。

    呼延献一甩袖子,山巅又有荼蘼花开。

    大片大片艳红色的荼蘼爬满每个角落,像是满铺的地毯,所有闻到异香的人瞬间坠入另一个幻境,如梦如醉。

    少年们也纷纷抽剑,不要命地加入了战局,灵气乱飞、剑气纵横,各色光晃眼。

    现场局势怎一个“乱”字了得。

    也不知道郁阳泽是如何做到的,天命范围压缩得特别小,如影随形,随心意动。

    这就使得他的周边像是密布了细碎凌冽的剑风,将所有试图靠近的人撕得粉碎。

    要不说生死之间,顿悟最快呢?

    这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此时展现出来的剑意,可堪称一句“天下无双”。

    面对这么多的修真界老前辈,侠骨香舞动如飞,一时之间居然也没落多少下风。

    “不要再负隅顽抗。”俞霓冷眉冷眼,姓顾的不在,连温和的笑意都懒得端了,“郁阳泽,这里面没有你的事。”

    郁阳泽充耳不闻,不做回应。

    但这话一出,天碑无上的英雄们就纷纷发现了,在手上暂时讨不到便宜的情况下,还可以张嘴。

    南门明珠弯着眼睛,缓缓说道:“俞霓,我听说千秋在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曾经……有过三十多个情人。是真的么?”

    俞霓气急败坏:“你!”

    他本来想说,你怎么知道,但又忽然意识到这六壬书院的院主,本来就是无所不知的。

    俞霓冷声道:“不是情人,鼎炉而已。”

    南门明珠回道:“千秋这一世也是鼎炉的体质吧?据我所知,他最恨的就是这种手段,他原谅你了吗?”

    俞霓笑眯眯地咬牙切齿:“怕是要让南门院主失望了,千秋亲口说过他不在乎的。倒是你,南门院主,当初联合外人要杀他的事情,千秋知道了吗?”

    南门明珠的表情就变得很难看:“……他和你说的?”

    虽然知道以顾千秋的人品,不应该会把前任的事情说给新欢听。

    但猛然听到这么一句,还是没忍住心神震动。

    天地间巨大的佛像金身暗淡,好似变成了古铜铸造,又在几个呼吸之内变得斑斑驳驳,好似个百年没人参拜过的古寂神佛,凶神恶煞地落满香灰。

    俞霓和南门明珠被粗暴地分开,两人在狂风之中暂时偃旗息鼓,然后非常默契地把矛盾指向了琉璃。

    “认不出千秋的人,没资格站在这里。”

    俞霓抬手推掌,顶天立地的掌风带着诡异香气和暗淡的桃色微茫;

    南门明珠甩手一落,一黑一白两条游龙贴地而飞,嘶鸣阵阵,撞裂河山。

    “认出了却不承认的人,更没有资格。”

    他们稀里哗啦地打成一团。

    秋珂在山崩地裂之中扯着嗓子喊道:“他们在吵什么资格啊?!只有郁阳泽有资格!”

    公仪濛跟她同仇敌忾地回话:“没错!”

    秋珂杀生剑在手,配合着地上盛开的荼蘼花,像是蜻蜓点水般几个轻盈起落,直上最高的山巅:

    “趁他们狗咬狗!先偷袭这边!”

    山顶上是对峙的令狐良剑和郁阳泽。

    呼延献心觉不妥,刚想叫停,但几个小孩儿全冲上去了,只好把话都咽了回去。

    “先抢顾盟主!”殷凝月此时也维持不住温婉的形象了,追在秋珂身后大声喊道,“在那边啊!”

    公仪濛也大声对第五程道:“我抄左边!你去右边锤他!”

    第五程:“……”

    这少年郎的表情有点绷不住了,总觉得遇见顾千秋之后每天风里来、雨里去,过得比他前半辈子加起来都要刺激。

    现在他们要去参加五个天碑无上的、开着天命的、修真前辈们的混战。

    但第五程已经看见了公仪濛兴冲冲上前的身影,还能怎么办呢?

    当然是选怎抽出裁云剑拼命了!

    秋珂第一个动手,纯黑色的长剑像是古怪的玉石,能吸收所有霞光,举起来,就以开天辟地的架势一劈!

    公仪濛跑到了令狐良剑的左边,撼山的拳风也是不管不顾地一砸,惊天动地的破风声,也不必那剑锋差得多少。

    第五程赶到右边,他剑意轻灵,跟郁阳泽有种异曲同工之妙,看起来威胁不大,但只有沾染上的时候,才能察觉出其棘手。

    他们三个成功堵住了令狐良剑的身位。

    而殷凝月则跟这群莽夫不一样,目标明确,直奔石台边上的顾千秋!

    郁阳泽感觉到人靠近,猛一回剑。

    他精神状态有些不对劲,差点一剑把殷凝月戳了个对穿,但殷凝月不逃不避,蹲在地上跟他对视。

    足三秒钟之后,郁阳泽才把剑收走。

    令狐良剑四下一环,耷拉着眉眼,闷闷地说道:“都是孩子啊。”

    公仪濛跟他没交情,开口就怼:“是啊,大爷,羡慕的话你就现在去投胎!”

    令狐良剑不吃他这一套,而是看向了秋珂:“你也要背叛同悲盟吗?”

    秋珂的眉毛挑得老高:“嚯,令狐仙尊何出此言啊?我可没打算背叛顾盟主。”

    令狐良剑也没被激怒,而是道:“都是良玉榜上的少年英才,将来征讨花蝶教的重要助力。我不想杀你们,让路吧。”

    秋珂站在正中间,杀生向前:“古往今来,多少剑修?能死在问剑途中,幸也。令狐仙尊,请出剑吧!”

    令狐良剑一步既出,明霞大盛。

    便见流星白羽缀腰间,剑花秋莲光出匣。

    杀生剑不避不让,剑意达到顶峰,剑舞如黑蟒九霄破云雾,凌风八方的豪气顿开。

    一时之间,公仪濛都插不上手了。

    她拉着不知何时蹭到她身边的第五程,大声交流:“……我听闻同悲孤妍剑术都是以柔克刚的缠绵绸缪剑!怎么秋珂的看起来那么凶?!”

    狂风之中,第五次也只能大声回道:“不二庄在你和颜公子之前,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天机师!”

    公仪濛:“对哦!”

    第五程:“大概宗门的改良,最先出来的,都是那么一两个离经叛道的人物吧!”

    公仪濛思考:“……”

    公仪濛顿悟:“你在夸我!”

    第五程害羞:“我在夸你们所有人!”

    但这边一动手,山腰上的那几个可就忍不住了。

    他们自是不能鹬蚌相争、渔人获利的,默契地一停手,齐刷刷地往这边来了。

    “……小妹妹。”俞霓如个鬼影似的出现在殷凝月身后,一搭她的肩膀,阴测测的,“这位可不是你能护……”

    话没说完,郁阳泽一剑斩下,冷光映出俞霓愤怒的目光。

    若不是躲得快,他现在估计已经身首异处了。

    “郁阳泽。”俞霓缓缓打量他,莞尔一笑,“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当初你在这里被我差点杀死的时候,还得劳烦千秋来救你呢。”

    郁阳泽本不想说话,却又想起什么,猛然开了口:“那我师父后来找你算账了么?”

    俞霓脸色一沉──

    何止是找了!简直是罪无可恕地找了!

    当初在黄泉和琉璃寺,顾千秋多次要杀他,不就是因为这件事么?

    甚至俞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想过,若是他当初没有对郁阳泽下如此狠手,他和顾千秋之间,是不是还有一线生机?

    但这种丢人的想法,他是不会说出来的。

    但仅看他这神态,郁阳泽就得到了答案,心情很好地翘起嘴角。

    他这小表情,带着几分“我就知道”的得意,矜持地看向俞霓,眼角眉梢都带着愉悦的弧度──就别提多气人了。

    俞霓暴怒,大喝一声:“千秋在这边!先弄死郁阳泽,剩下的我们再分胜负!”

    要不说姓顾的前男友们都是神经病呢?

    此言一出,居然云集响应。

    这些天碑无上的豪杰们齐刷刷地摆脱一切掣肘,直奔石台而来!

    郁阳泽还想去挡,但就如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都不用做多推测,必然瞬息之间就会被碾作飞灰。

    不过他心中并没有半分畏惧,执拗地站在顾千秋身前,侠骨香的剑锋闪着亮眼的寒光!

    哗啦!

    铺天盖地的各种灵气威压而下,铺天盖地奔向郁阳泽!

    “!”呼延献和几个小辈都瞳孔一缩。

    天命交叠,他们站在其中都太勉强了,更别说去帮手。

    只有那荼靡花试图往郁阳泽脚下开,却也是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徒劳得很无用。

    侠骨香往上一挡,神铁眼看就要崩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赤霞金光从千山万水之外雷霆毕至,把灰白色的天扯出一个巨大的裂口,又眨眼间撕碎了五重天命的桎梏,浩荡剑意从天而降,如九天之上金龙降世,混沌初开、洪荒始分。

    “轰隆”一声,所有山海化作齑粉,一剑差点把惊虹山给削平。

    再之后,从金光闪闪之中走出个人。

    此人玄衣深重,眉眼含煞,一把震天神剑在他手中嗡嗡作响,冷铁锋芒毕露、上书“轩辕”两个大字,紫气缭绕,威光飒飒。

    Chapter 193

    “仇元琛?!”

    所有人都警惕住手,看着这玄衣男人。

    仇元琛视而不见,回身,在昏迷不醒的顾千秋手心里掏出一把染血的柳叶碎片。

    他轻声道:“来了。”

    接着,仇元琛把郁阳泽扒拉到自己身后。

    郁阳泽第一次看他如此顺眼。

    正趁着这个机会,郁阳泽磨蹭到顾千秋身边,跟殷凝月对视一眼后,殷凝月默默把人交给他了。

    “好像是琉璃一样的东西。”殷凝月小声提醒,让他看顾千秋的手掌,鲜血淋漓。

    “嗯。”郁阳泽知道那是什么。

    本以为,自己要得到的是一具尸体了。

    但也不知道顾千秋用了什么办法,居然偷偷捏碎了柳叶、叫来了仇元琛——

    而没有惊动天道。

    山巅的云层没有任何聚集的意思。

    甚至,连刚才仇元琛一剑割开的裂缝都还都还明显,灼眼的光从缝隙中落下来,形成一道道的光柱。

    郁阳泽心中杂乱,灵力透支也搞得他很难凝神静气,蹲在顾千秋身前,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的,将他手心中镶嵌进去的碎柳叶给清出来。

    借着这个动作,他逐渐冷静下来。

    甚至还能分心去想,这场景好像曾经发生过,当时海边有一轮好月亮。

    几人都警惕地看着这不速之客。

    天命交叠的山巅暂时偃旗息鼓,花不开了、雨不落了,霞光渐淡、佛陀闭眼。

    南门明珠不着痕迹瞥向仇元琛手中的长剑。

    尽管天下仙修,十有八九都是剑修。

    但遇到这么威而煞的上古神剑的机会,还是举世罕见。

    “你把真的轩辕带出来了?”南门明珠礼貌地问,“族中长辈没有反对吗?”

    “我现在是离恨楼主。”仇元琛皮笑肉不笑,“我都敢这么做了,谁敢反对我?”

    离恨楼本来就是修炼最无情、最锋利的剑的地方,更别说连老祖宗的剑都请出来了。

    现在姓仇的没开天命都能站在这里。

    何况他的天命,是天道最慷慨的赠予。

    “不会是假的吧?”俞霓眯着眼睛问──这人有前科。

    当初在同悲盟上,仇元琛就是带着一把假的轩辕做戏。

    仇元琛的回应是一道剑气横流。

    便见轩辕轻颤,于上古藏于剑身的龙气低吟,三百里鸟兽鱼虫纷纷朝此遥拜,威震四海。

    “仇楼主……”令狐良剑开口。

    “别叫我!”仇元琛立刻就打断了,“当初我最看不顺眼的就是你,想锤你很久了,别他娘的攀关系!”

    那仇元琛的嘴,比起顾千秋还过犹不及。

    此时他就挂着那阴恻恻的笑、带着那阴森森的目光,把所有人都看了一遍,张嘴就骂。

    骂俞霓:“别以为我骂他就不骂你了,世界上贱人千千万,你拔得头筹也算你的本事!今天看好了,老子这把剑,不打君子,专打你这种贱人!”

    骂南门明珠:“你看什么看?那驴一天啥事没有就净踹你脑袋了,不要仗着自己脑袋有问题就为所欲为!”

    骂琉璃:“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丢人现眼,眼瞎心瘸的小贱人,骨灰都给你扬了!”

    骂令狐良剑:“拿着把剑杵那儿干嘛?别假装自己有脑子了!你挖绝户坟、踹寡妇门的时候又不是这副嘴脸?狗东西,看老子的打狗棍!”

    他一套丝滑的小连招,连个顿都没打。

    被点了名的,纷纷脸色铁青——

    就算是个普通人,都得被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更别说他们都是江湖名士了。

    呼延献身后的小孩儿们纷纷叹为观止。

    第五程默默捂住公仪濛的耳朵。

    但公仪濛敬畏地拽下了他的手,继续听。

    令狐良剑森寒着脸:“仇……”

    才一个字,又被仇元琛截了:“话那么多,比别人多个舌头啊?”

    俞霓怒目而视,声音拔高:“仇元琛!”

    仇元琛转身就指着他开口:“叫什么叫?如果吼能解决问题,驴早都统治修真界了!”

    这时,殷凝月默默回到了秋珂身边。

    秋珂歪在她身上,双目放光,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原来传说中的仇楼主是这般英雄豪杰,怎么没人给我引荐啊!”

    殷凝月有些不忍直视:“……”

    公仪濛老老实实地分析:“你们看其他人的表情,显然已经被气得七窍生烟了。可仇楼主还没动一兵一卒!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手段很有用啊!我们可以学习!”

    第五程:“……我、我也学吗?”

    “学!大家一起学!”秋珂笑眯眯地搂过殷凝月,“仇楼主真乃神人也!”

    殷凝月无奈道:“是,可仇楼主不光说话很难听,轩辕剑锤人也很痛的。”

    秋珂竖起大拇指,锐评:“德艺双馨!”

    几个人都破了防,不打算继续跟这嘴贱得得天独厚的仇元琛打嘴皮子上的仗,纷纷操武器就打算围攻。

    而且看架势,显然比刚才更恼怒三分。

    仇元琛就仗剑站在高处,忽然表情平静下来,也不开口了,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刚刚“慰问”每个人的时候,众人只觉察到轩辕的威压不可小觑,动手定要小心。

    但现在沉静下来,那锋芒外露的剑锋忽然向内聚集,沉敛下来,显得又是那么波诡云谲、不可探测。

    他这样子,比刚刚盛气凌人的样子还要令人退避三舍。

    仇元琛玄衣深重,仗剑如渊,终于开口了:

    “相信你们都看出来了,我是强行出关赶来的,伤势严重,马上就要走火入魔了。但我仇元琛就姓顾的这一个朋友……刀剑无情,诸君,‘寂灭勾陈’剑式在此,我要开天命了。”

    此言一出,满座肃然。

    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各人都有各人的考量──

    仇元琛的天命,是和他们不可同日而语的。

    这也是为什么姓仇的一到,他们就很默契地同时停了手。

    离恨楼帝鸿三百式中的“寂灭勾陈”一式,拔剑瞬间,天命三十里范围之内,就算是九天上的真仙下凡,也要被他斩于剑下的。

    仇元琛开始倒数:

    “三。”

    天上风起云涌,轩辕低吟浅唱。

    秋珂瞪大了眼睛:“等等等等,这是我们也死啊?”

    “二。”

    紫电青霜腾剑气,浩浩飘飘御风行。

    公仪濛一把扯过了第五程,不由分说地亲上去:“喜欢你!喜欢你!跟你死在一起,我愿意的!”

    “一。”

    呼啸风雨索命归,恶劣天色凶横行。

    冰雨如刀,大地哀鸣。

    仇元琛天命如评语──

    “不惭世上英”

    这一剑拔出来,人妖殆尽,鬼神寂灭,佛魔消散。

    就在这最后一秒,四层天命尽散,再一抬眼,山巅无人了。

    看来这些天碑无上的英雄们,都很默契地做了一回俊杰──很识时务的那种。

    “……”呼延献把两对抱在一起的小孩儿扒开,“你们在干嘛?”

    秋珂:“啊?”

    殷凝月:“唔……”

    公仪濛:“啊?”

    第五程:“嗯……”

    “没死,没死!”公仪濛太高兴了,把第五程一推,冲到仇元琛面前去,“仇楼主!你没开天命!”

    第五程:“……”

    其他几个人也追到了,都目光炯炯地看着仇元琛。

    仇元琛莫名其妙:“我是来救人的,为什么要带着你们一起死?”

    秋珂激动地握着他的手摇摇:“你好你好,我叫秋珂。”

    仇元琛更莫名其妙:“谢谢谢谢,我是修无情道的。”

    公仪濛欢呼了一声,抱着第五程:“好诶!不用死了!”

    第五程被她撞得一个踉跄,然后不出意外的,耳朵飞红如滴血。

    公仪濛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刚才做了什么,顿时也脸红成了个大苹果,动作不自然地放开了第五程。

    然后被第五程偷偷摸摸拽住了。公仪濛动作一顿。

    殷凝月问:“到底怎么回事?刚才是假的么?”

    仇元琛答:“当然是假的,不然我一高兴把你们都整死了,下了九泉相见,那姓顾的不得找我拼命啊?”

    说着,这离恨楼主往后一仰身:“不是,哪儿来这么多小孩儿?”

    本来看着郁阳泽一个就已经够烦了。

    现在还整这么多!

    顾千秋你丫是重活一世、母爱爆棚了吗?!

    “去去去!”仇元琛赶苍蝇似的把他们都赶走,走到石台边上去。

    他先是看了眼石台上仲长承运的尸身,眼中露出深切的悲意。

    郁阳泽起身行礼:“仇楼主。”

    仇元琛看他这狼狈不堪的样子,这无情道的剑修忽然也生出三分叫做“温情”的东西,言语无力,遂拍了拍他的肩。

    两人一起在顾千秋面前蹲下。

    郁阳泽忽然问道:“仇楼主刚才所言……?”

    仇元琛:“什么?”

    郁阳泽继续道:“忽然出关,走火入……”

    仇元琛:“胡扯的!”

    郁阳泽静静看着他,仇元琛只能跟他对着看。

    这么一看,仇元琛才发现这小孩儿真的已经不能再被称为小孩儿了。

    虽是个俊朗的长相,却因为神情而显得冷峻,特别是那双眼睛,黑得像是曜石一样的冷灼,让人很难招架。

    也不知道顾千秋平时是跟他怎么交流的。

    郁阳泽问:“是么?”

    仇元琛答:“那还能有假?!”

    说罢,仇元琛一巴掌拍在他后脑上:“看我干嘛?看你师父!”

    Chapter 194

    郁阳泽天命未收。

    顾千秋还半倚靠在石台边上,紧闭双眼。

    仔细去看,会看见他胸腔没有起伏,跟个刚死的尸体没两样。

    但仇元琛说:“他还没死。”

    郁阳泽静静等待他的高论。

    仇元琛抬头看了一眼,周围四四方方的天命还没有结束,压缩在他们身边。

    “你知道,天命是天道所赐的礼物么?”仇元琛压低了声音说,“它不在天道之下。”

    “所以……”郁阳泽大概听懂他在说什么了,“现在师父处于似死非死的状态?”

    也就是说,一旦郁阳泽的天命结束。

    就是顾千秋的死期了。

    郁阳泽垂下眼睛,将顾千秋鲜血淋漓的手掌握在手中。

    两只手,满是尘土和鲜血,交叠在一起,遍布创口。

    仇元琛再度轻轻拍了拍郁阳泽的肩膀,好像在安慰:“你也别太难过。”

    郁阳泽不作回应。

    于他而言,现在的仇元琛已经是外界之人了。

    刚才他就抱着的必死的决心,此时热血还未凉呢。

    仇元琛忽然从怀中抽出一本古文册,交到郁阳泽手中:“这个……或许可行。”

    郁阳泽接过来仔细一看,不由沉吟道:“这个地方,真的能去吗?”

    仇元琛道:“天地之间,只有一个地方,不在天道之下。”

    古籍之上,记载了一个故事。

    传闻中,无边无际的血海里,有一座王陵,名曰“天地陵”。

    天地陵中葬着一个上古的“神祇”,传闻这个神祇可男可女、可老可少、可生可死,掌管着血海,百年一兵解、千年一羽化、万年一涅槃。

    听起来,就是那个诡异的“少年”无疑。

    作为与天道相抗衡、相争夺的血海。

    那里,或许真的可以逃离天道的桎梏,让顾千秋真的“涅槃”。

    可手中这本古籍,若没有灵力支撑着,早都灰飞烟灭了。

    上面所记载的东西,都不能说是历史传奇,只能说是上古神话了。

    上古的传说可以相信吗?

    谁都不知道。

    “千难万险。”仇元琛嫌弃地看着他,伸手就要接过顾千秋,“你不去我去。”

    那郁阳泽哪儿能撒手?

    这小徒弟把人抄起来横抱在怀里,冷酷说道:“去天地陵的路上,还要我的天命呢。”

    仇元琛夸赞道:“好小子,你师父没白疼你!——你能撑多久?”

    郁阳泽道:“需要多久,我就撑多久。”

    天命这种东西,任谁用起来都是不分敌我的,一视同仁,三十里方圆。

    只有郁阳泽。

    也不知道他在生死之中是怎么顿悟的。

    反正现在,他“系取天骄种”的天命范围只有方圆几米,而且已经维持了很长时间。

    郁阳泽除了脸色苍白,其余和寻常一致。

    “事不宜迟。”仇元琛道:“我们走!”

    轩辕剑光飞速而至,侠骨香也不甘示弱,没有任何拖延,他们御剑就要直奔血海。

    呼延献忽然开口:“等等!”

    两人动作一顿,呼延献急忙开口道:“等等!磨刀不误砍柴功。你们来看这个……”

    呼延献一挥手,众人面前出现一张立体的山河图,他指着那片鲜红血海旁边,说:“不一定要去天地陵。看这里。”

    仇元琛一眼认出来那个地方:“旧府?”

    地图上的旧府只有一小点,没存在感地呆在血海的旁边,且因为神族血脉孤芳自赏、不怎么入世,世人对其知之甚少。

    若不是仇元琛曾经因为姓顾的跟这里有些渊源,怕是第一时间也反应不过来。

    郁阳泽谨慎地一眯眼,但没说话。

    仇元琛问郁阳泽:“他跟你师父是朋友吗?能信他吗?”

    他居然就这么直接开口问了!

    好在呼延献也不介意,矜持地也看着郁阳泽,等待他的回答。

    郁阳泽谨慎地一琢磨,然后点头。

    “好。”仇元琛这才用稍微温和些的目光看向呼延献,“那下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能去这里?”

    呼延献说道:“一千年前到现在,修真界沧海桑田、翻天覆地,但是对于天道和血海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罢了。我都是个活了上千年的老妖怪了,知道这些,很奇怪吗?”

    仇元琛审视了他两秒,然后点点头。

    呼延献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向上挑,此时温和地闪着星光。

    “一路顺风。”呼延献话才落地。

    一抬头,那两人踪迹全无。

    半山腰上站着的一众小辈目瞪口呆。

    众人默默相顾无言。

    半晌,殷凝月带着秋珂走到石台边,打算替顾千秋把仲长承运的尸身收敛了。

    无论如何,先弄个棺椁吧。

    公仪濛和第五程本来想留下来帮忙,但是周围都乱成一锅粥了,他们又不是同悲盟的人,此时除了趁热把粥喝了,啥也做不了。

    几个小辈七手八脚,把前辈的尸身给收敛了,公仪濛无事可做半晌,忽然就鼓起了勇气,走到了呼延献面前。

    “呼延宗主,第五少侠跟我说了黄泉发生的事,师父应该已经救下了我小师叔!”

    “哦?何以见得?”

    “我传了云雀呀!虽然师父没有明说,但我觉得她肯定已经救下了小师叔。不过可能情况不会太好,所以……”

    “她回了你的云雀?”

    “是啊!”公仪濛理所当然地说,小心翼翼地看着呼延献的表情,“所以……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回不二庄。”

    在这小姑娘的眼里,估计认为有呼延献相陪,颜子行那边,情况多少会好一些。

    但呼延献说道:“不去。”

    他又恢复了平时那看不起任何人的样子,懒洋洋地挪开目光,缓步走到那石台的旁边。

    石台已经有一块破碎了,千道万道的裂痕遍布,落下小小的石块,周围则是无数尘埃和血迹,隐约还有粘稠的恶心东西。

    雷劈过的焦糊臭还没完全散去。

    呼延献有些嫌弃,又强忍着,蹲下了。

    公仪濛明显被惊呆了,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后来反应了,即刻拔腿就追:

    “——为什么!?”

    第五程缀在他后面,当个安静的小尾巴。

    呼延献却连头都没抬:“什么为什么?”

    公仪濛不解地往上凑,直搞得呼延献不得不看着她,她才说:“你们不是道侣吗?是道侣的话,你为什么不关心我小师叔!?”

    呼延献淡淡道:“我等他来找我。”

    公仪濛一下就气炸了,高声道:“他现在生死未卜!甚至很可能已经死了!你却说,要他来找你?!”

    呼延献微微往后仰头,躲避开。

    公仪濛情绪激动,想要伸手去拽呼延献的袖子质问,被第五程轻轻拦住了,公仪濛只能说:“你说话啊!”

    呼延献平静道:“那也只能说明……我和他并非良缘吧。”

    此言一出,公仪濛安静了下来。

    她死死盯着呼延献的脸,完美无缺、绝世美艳,她却好似第一次才认识他一般。

    “……”公仪濛往后退了半步,彻底冷静下来,“不愧是活了千年的宗主献,有一颗好冷的心啊。”

    第五程轻声叫道:“公仪姑娘……”

    公仪濛一扭头就走,第五程当即就追。

    两个小孩儿消失在山路上,殷凝月和秋珂正巧回来,殷凝月问道:“他们怎么走了?”

    呼延献漫不经心地说:“可能有事吧。”

    殷凝月本能地一皱眉,想要追问,被秋珂从后面一用力抱住了,脑袋就凑在她颈边。

    殷凝月想说的话都被打断了。

    秋珂用脏兮兮的手轻轻摸她的胳膊,又用脑袋蹭蹭颈窝,可怜兮兮地表示:“小师妹,别管他们了,关心关心你亲爱的师姐吧?”

    殷凝月深吸气:“……你怎么了?”

    秋珂就开始哼哼唧唧地撒娇。

    呼延献淡淡道:“请两位高抬贵脚,到那边去亲热,好么?”

    殷凝月脸一红:“……”

    秋珂美滋滋地应声:“好的。”

    也打发走了这两个,呼延献慢吞吞地蹲在地上摸索。

    他本来是用灵力隔着那些污秽探查的,但好像是忽然一个没蹲稳,手掌撑到了一片血污的粘稠里。

    呼延献动作一顿,然后表情痛苦地一抽。

    接着,他口腔里忽然出现了很浓重的血腥味,是从喉咙泛上来的,被他咽回去了。

    一秒钟后,呼延献面无表情地从血污中摸出一样东西,拿在手里。

    然后面无表情地匆匆下山。

    大概足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他才重新出现在惊虹山上。

    还有好多没散去的人。

    呼延献将手中的洗干净的东西一亮,道:

    “诸位,盟主印定天下在此,今日起,我替千秋掌管同悲盟,直到他什么时候归来。”

    “这是离恨楼主留下的柳叶。”

    “诸君,有不服的,现在可以开口了。”

    同悲盟的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是真的没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盟主复活啦!

    顾盟主死了!

    严盟主还活着!

    严盟主死了!

    令狐盟主执掌大权!

    令狐盟主不见踪影!

    仇元琛神兵天降!

    仇元琛一声招呼都没打跑了!

    还拐走了代盟主啊!

    众人心理逐渐崩溃,看着这忽然冒出来的绝世无双大美人——

    你丫谁啊!

    Chapter 195

    风卷衣摆,猎猎招展。

    灵力形成尖锐的刀锋,把迎面而来的气流切开,分流两侧。

    只有细微的涌动会钻进郁阳泽的怀里,把那个人的鬓发轻轻吹动,露出他平静的面容。

    仇元琛面沉如水,在前面开路。

    并没有看出两人的旖旎心思、痴怨情缠。

    “你那个……”仇元琛忽然沉吟道,“你那个《渡生录》还有吗?”

    说着,他还用矜持又期待的目光,侧目去看郁阳泽。

    郁阳泽嗓子发涩,低声道:“仇楼主,师祖死了。”

    仇元琛就愣了一下,继而无声叹息。

    千载修者以性命为祭,才能违逆天道。

    他们现在,又能上哪里去再去绑一个够资格的仙修来自愿献身?

    不多时,他们落在旧府附近。

    旧府坐落在世间最邪恶混乱的血海边缘。

    却是格外的雅致,错落的府邸高低起伏,相映成趣,就像是星辰点点、散落在山壁两侧莹光,俨然是一个古旧的隐世村落。

    楠木制建筑,厚重庄严中不失柔美秀丽。

    只是这上古的血脉应该是不太喜欢水,两山的夹缝之间没有江河,只有半山腰上类似于雾一般的袅袅烟,显露出这仙境般的宁静。

    两个人像是小偷一样,缩在墙脚下。

    最中心、最大的这处府邸,从整齐蜿蜒城墙外往里看,能看见一棵巨大的梧桐。

    这梧桐树太大了,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树干需要十几人合抱,直指苍穹,好似能直接顶破天那般,树枝扭曲怪异,非常壮观。

    仇元琛轻声道:“可以收天命了。”

    郁阳泽此时面色苍白若纸,状态看起来比顾千秋还差得多,额间连汗都流不出来了,仇元琛这话一出口,他差点眼前一黑栽倒。

    仇元琛轻手轻脚接住他和顾千秋。

    “小心点,这里的穹旻不太好惹。我们看看能不能就随便找个角落躲起来,低调些,懂不懂?”

    郁阳泽尚未来得及点头呢,忽然仇元琛就把手放在了腰间的剑柄上,猛一回头。

    就见不远处的山上站着个人影。

    这人穿着条鲜红色的裙子,像是炽烈的羽翼,站在半山腰的树枝上,手中搭着张大弓,此时拉满了弓弦,正歪着头瞄准。

    郁阳泽一眯眼:“素娥。”

    话音还没落地呢,那边的弓弦已经一松,带着火的羽箭快如闪电,“嗖”的一声,已经杀到眼前!

    仇元琛骤然拔剑,当空一斩!

    高明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剑气直接将火箭凌空斩断,顺便剑锋直接斩上对面的半山腰。

    那边的姑娘骤然从高高的林木上跃下。

    尚未及地,就已经化作了一只火红的巨大鸟雀,振翅高飞,染红了半边红霞。

    剑气只扫到了她的尾羽,红色的微光落下少许,但是那片山头却被无双剑气扫出了一道狰狞的剑痕,打碎了这宁静的仙境。

    郁阳泽:“那个……”

    下一秒,无数流光如星辰坠地。

    再一抬头,周围密密麻麻的全是人。

    郁阳泽:“仇楼主,你不是说要低调些么?”

    仇元琛:“……”

    可惜,仇大楼主是个铁血的剑修,办事从来都简单粗暴,偷鸡摸狗的事情做起来毫无经验。

    刚才那一剑,他完全就没过脑子!

    所以仇元琛站起来了。

    他把轩辕剑握在手中,立如松柏,横眉冷对着山间错落的无数人,剑气逼人。

    素娥也重新化作了人形,再度抽箭在手,抿朱红、搭弦扣,遥遥指着他们。

    这一次,她身边站着个凶神恶煞的少年,抱大刀在手,兴奋地打量这边。

    “是郁少侠么?”金乌高声问道。

    郁阳泽淡淡回答:“是我。”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金乌素来是话多的那个,“当初琉璃寺一别,我们兄妹可是想你想得厉害。那是日日思,夜夜盼,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再见你天颜。”

    郁阳泽素来是不吃这套的。

    或者说,郁阳泽其实哪一套都不吃,任你是软硬手段都白扯,是最难搞的那种人。

    仇元琛还是第一次被无视。

    就算当初跟顾千秋站在一起,天下人在看见千秋同悲的时候,也不敢轻易忽视他不惭世上英。

    还是个新奇体验。

    不过仇元琛不可能让郁阳泽陷在第一线。

    他往前迈步,挡住所有人的目光,艺高人胆大地将轩辕“当啷”一声收回鞘中。

    “你家大人呢?”事已至此,仇元琛就直接问了,“你们这些小孩儿,可拦不住我。”

    郁阳泽犹豫了一下。

    他想说,这次他们是来旧府求救的,而不是来砸场子的,不用那么硬气。

    若是当真一不小心随便捶死个鸟。

    他们此行不就白搭了吗?

    旧府就算是龙潭虎穴,也比血海好闯啊。

    但仇元琛一言既出,还是得等穹旻出来说话,不然这群小凤凰也做不了主。

    金乌笑眯眯地一拱手:“仇楼主,失礼了。我家姑姑正在梳洗更衣,随后就到。”

    仇元琛一愣:“姑姑?”

    随即就想起来了——

    当初顾千秋跟穹旻谈恋爱的时候,旧府家中有个和他争权夺势的亲姐姐,叫做柔仪。

    而且还和这金乌、素娥非常相似。

    他们也是双生子,甚至更加“像”——还是用“一致”吧。

    穹旻和柔仪那张脸,简直一模一样。

    而且,他们修炼的天赋居然也不相上下。

    都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这就导致了,在老一任家主垂垂老矣、病骨支离的时候,他们需要角逐出一个胜利者,来掌管整个凤榭、乃至旧府。

    仇元琛还记得当初那档子事。

    大概是扁毛的生物都气性大,两兄妹真是谁也不让着谁,明枪暗箭、勾心斗角,甚至连互相的暗杀都层出不穷,打得头破血流。

    但他们是天地之间最熟悉对方的人。

    相连的筋骨血脉、类似的成长环境,让他们长成了铜镜的两面,赤.裸.裸的对手,瞒不住任何心思。

    大概柔仪是享受这种势均力敌的,争锋对峙的时候,她从他眼睛的倒影中,看见自己。

    这种奇妙的感受,世上恐无他人能够体会到了。

    这个双生子,就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

    而穹旻却少了这种体悟。

    于他而言,他天生了一副更硬的心肠,难在和亲姐姐的交手之中领会到乐趣。

    他更加想要的是结果,只是结果。

    后来……穹旻离开了旧府。

    这只漂亮的妖族少主混入凡尘,看什么都带着新奇乐趣,性格开朗、交友从游,一路游山玩水,就走到了同悲盟山下。

    山下的小镇空前繁荣,他喝酒、听曲、看戏、吟诗、打抱不平。

    然后……不出意外地偶遇了顾千秋。

    彼时的顾千秋正是要做仙盟盟主的前夕,是最名满江湖、剑心侠义的时候,天下所有仙修无不想与他结交、所有女子无不倾心向往。

    “你、你长得好漂亮啊。”

    穹旻身着一件不繁琐的华锦,乌发高束,风流意气地荡在脑后,腰间挂着一根赤羽。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我、我是不是说得太直白了?还是说,你们人间只能对姑娘用‘漂亮’这个词?”

    彼时的顾千秋正是意气最风流时刻,广开门路,跟谁都交朋友。

    所以他并没有因为这句调侃生气,反而认穹旻当了朋友,随手而已。

    没想到,从此以后就是多了一根小尾巴。

    穹旻大概是无事可做,天下哪儿也不去了,跟顾千秋回了同悲盟,寸步不离地跟着。

    一问,就是:“没事啊。”

    完了还要顶着双湿漉漉的眼睛问:“啊?这在你们人间是不是不礼貌的行为啊?我做得太过分了是吗?那我走?”

    那顾千秋还能说什么呢?

    当然是选择原谅这个没脑子的少主了。

    后来,仙盟组建。

    这是个逆天下宗门的要命行为。

    首先,各大门派宗族,都是千百年传承、逍遥修真界、无人能管的自由松散组织。

    一朝要他们对仙盟俯首帖耳,谁能愿意?

    其次,就算仙盟组建大势不可避免,那么就不出意外地开始了争权夺势。

    谁来当盟主?谁来当副盟主?哪门可入列五大仙门?哪家可有特权专利?谁管权?谁掌罚?

    总之,太多太多的问题。

    整个修真界角逐在一起,大家一起使劲,就把顾千秋吹到了风口浪尖之上,看似是至高无上了,但摇摇欲坠,被认为随时可换。

    当时,甚至有人行刺顾千秋。

    夜渡婵娟。

    顾千秋半个月没合过眼了,疲惫地简单洗漱之后,沉着晨光还没起来,解衣入睡。

    为了省些时间,他甚至没回惊虹山,只是随便睡在了同悲盟待客大殿旁边的别院里。

    最近仙盟议事众多,人来人往,这谁都能来小憩一会儿,妖鬼佛魔,鱼龙混杂。

    但毕竟是自己家,顾千秋没多提防。

    灯一灭,没多时,屋内就传来了平稳绵长的呼吸声。

    穹旻坐在院中的树梢上。

    它是个不用睡觉的神鸟,没事的时候靠在树梢上,吸收点日月精华就可以了。

    却没想到,今夜,顾千秋是注定得不到安睡了。

    Chapter 196

    圆月之下,阴云密布。

    缭缭绕绕的缠绵的云层断续,遮住了大部分的月亮,只露出小半来,却也是朦胧不清亮的。

    更别说庭院中还有一颗巨大的古树,密密麻麻的树叶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黑得深重。

    只有穹旻坐在枝头假寐,悠闲自在,还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小调。

    今夜是个少见的无风之夜。

    四下静默。

    忽然,穹旻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那一双本该多情的凤眼盛满凶意。

    栖在枝头的鸟雀,滴溜溜、亮闪闪的眼睛,无情无欲,无悲无喜。

    许多人身着黑衣,如同弥漫上来的雾气一般,悄无声息地布满了半山,围绕在这个庭院之外,凝聚起来。

    黑雾和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他们手中的武器偶尔会闪烁寒光,是阴沉里唯一的亮。

    互相使了使眼色,他们摸进庭院中。

    帝星飘摇,荧惑高。

    就在他们靠近那个房间的时候,忽然听见头上的树枝上传来一个男声:

    “你们要做什么?”

    这一声,可真是给底下所有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纷纷抬头。

    这声音很清润,是很好听的那种男声,不低沉、不沙哑,在夜色之中像是某种鸟鸣。

    再一看,树梢上坐着个红衣男子。

    最凌厉形状的凤眼、五官锐气逼人,美得不似人间真人,甚至令人第一眼看到他时,冒出来的第一反应不是旖旎心思,而是畏惧。

    明明是非常显眼的颜色,跟团火一样,却不知为何,第一时间没有被他们发现。

    直到他出了声,他们才发现。

    “你是谁?”有人无声问道,继而立刻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此时并不重要,将手中的刀握紧,说:“此事与你无关。滚远点!”

    穹旻直接跳下树梢,站在庭院中。

    身上的酒味还没褪去,他的眼角蓄出几点眼泪,打了个不明显的哈切,说:“你们是来刺杀顾千秋的?”

    事已至此,他们的潜行已经败露了。

    顾千秋必然已经发现了!

    领头的那个高声道:“姓顾的在屋里!”

    他这一呼,云集响应,所有人恨不得抄起武器就直接往里冲。

    当然,要这么做的更大的原因是,他们心中对顾千秋的恐惧。

    本来就已经很害怕这个年纪轻轻就寻得神剑、组建仙盟、天碑有名的少年了。

    来刺杀都得大家约着一起、趁着月色、提前做足了手脚,才敢往上闯。

    真惊动了顾千秋,他们能不怕吗?

    这闹的一下,真是往上冲的也有、往后跑的也有,庭院中乱成了一锅粥。

    只有穹旻站在房间门口没动。

    他从虚空之中抽出了一把带火的长刀。

    这把刀比寻常的刀还要再长三寸,而且窄,只有三指宽,弧度略小,看起来跟把剑差不多。

    但这刀上有很古朴的花纹,螺旋的羽翼,引血槽贯穿剑身、直达剑柄,虽然带着火,但在月色下显得如此森寒。

    穹旻说:“有不怕死的,尽管上前!”

    屋内,顾千秋迷迷糊糊间醒了。

    他的神智知道大事不好了,非常想快速清醒过来。

    但是这身体却跟他作对,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好似被禁锢在了梦魇中,醒不过来。

    顾千秋火急火燎的,额间全都是冷汗。

    但是偏偏奇怪的,他还能听见屋外的声音。

    金属碰撞,铛!铛!铛!铛!

    除了武器碰在一起,他还能听见灵力切开风的声音。

    眼睛没睁开,却“看”到一道道颜色各异的灵力炸成烟花般的东西,乱得无以复加。

    “我在这里。”顾千秋听见穹旻说,“休想进去!来啊!”

    最终,赤色的火焰点燃了半边的天空,是穹旻的羽翼,将整个青山照得如同白昼火烧,绵延出上百里。

    顾千秋用最强大的意志力猛地一咬舌尖!

    他终于醒了!

    顾千秋把口中的鲜血吐到地上,想也不想,直接去摸床头的逢春剑,却忽然一个踉跄,“扑通”跪在了地上。

    这还不算,他双手撑在地上,发觉自己手软脚软、灵气瘀滞。

    别说是出去把那些人全杀了。

    他现在就是逃命,都只能在地上爬。

    顾千秋快速地一回忆今日所见所闻,然后锁定了一个人。

    “千秋,我新换的熏香好闻么?”

    “什么?闻不出来。”

    “哎呀,你都没仔细闻就说闻不到!这可是合欢宗宗主亲手所制的香,我拖了好大的关系才搞到的!快闻闻、快闻闻嘛!”

    “……不了吧,我过敏。”

    就在两个人拉扯的时候,一盒香料全撒在顾千秋身上了。

    顾千秋本来对前任道侣亲手所致的东西很膈应,打算洗个澡的,但是连轴转了太久,他直接累得睡着了。

    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等着他。

    而幕后之人究竟是俞霓还是同悲盟中的师姐,他也无暇纠结了。

    偏偏,此时门外传来了穹旻的声音:

    “顾公子,你怎么了?!”

    顾千秋一张嘴,发现自己也没力气说话,也许是被毒哑了。

    穹旻接着道:“你别出来!我保护你!”

    外面唰唰的刀光剑影破风声,灵光满堂的爆炸响。

    顾千秋还是第一次吃这种亏,但随即冷笑一声,冷静了下来。

    他气定神闲地就地盘腿而坐,合上双眼,就着这外面的打杀声,开始平心静气、从容不迫地梳理经脉。

    很快,浓重到掩盖不住的血腥味飘了进来。

    顾千秋鼻尖微微一动。

    庭院中,有人高声喊喝:

    “原来是旧府的少主。你与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恨,我们要杀的是顾千秋,与你无关!还不快退至一旁!”

    “修真界几千年来都各自为政,他强行把我们捏在一起,分明就是违逆大道!只为满足他一己私欲罢了!我们不愿与旧府为敌,你且闪开!”

    “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刀剑无眼!”

    敢来刺杀顾千秋的,都是各门各派的高手。

    穹旻初出茅庐,对各家各门的招式全然不知,人多得如潮水般四面八方涌来,他很快就落了下风。

    手中的窄刀已经在太多次的碰撞中磕出了细微的缺口,很快就要支离破碎。

    但穹旻却寸步不让。

    单膝跪在地上,他抬起头面对众人。

    凤眼中的瞳孔已经像是染血一般,又或者说,是熊熊燃烧的火。

    那一刻,他不像一只脆弱无辜的鸟,而是显露出了上古血脉中带着的凶性,眼眸所过之地,皆燃起不会灭的火焰。

    “天下大势我看不清,是非恩怨也辩不明!”

    他浑身浴血,却带着耀眼的光。

    他忽然笑了起来,高声喊道:

    “顾公子!若我今夜为你去死了,往后千年,你都会记得我吗?”

    屋内静默无声。

    庭院中所有人都被这豁出命了的架势吓得胆寒心颤。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同意了!”

    穹旻大喊一声,操起手中的残刀,杀入人群之中!

    那一夜,

    仲长承运出海外寻仙境。

    仇老不知所踪。

    令狐师兄去雪山之巅闭关不出。

    仇元琛远在万里之外。

    那一夜,

    顾千秋在生死之际,领悟了完整的数枝雪。

    庭院中尸体堆叠如山,鲜血涌流成河,满地的狼藉和残肢断臂,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怪叫着失去了体面。

    穹旻不知道抢了谁的武器,杀得手臂上青筋暴起。

    身上更是没一处好地方了,深深浅浅的伤痕,血液打湿衣服,面容到还算白净,因为渐上的血液都被蒸腾殆尽,露出一双漂亮凌厉的凤眼燃烧。

    就真如他所言。

    他没有让哪怕一个人进入屋内。

    终于,身后的门开了。

    每个人都像是被拉满的弓弦,受不得一点刺激。

    门被推开的“吱哑”声,点爆了所有人的心里最终一线。

    “他醒了──!”

    石破惊天。

    顾千秋身着雪白衣,手握青芒剑。

    一剑将院中还没死的人斩于剑下,尸体沉重的倒地声纷纷做响。

    穹旻看见那纤尘不染的雪白,眼前一花,失了力气。

    然后毫不意外地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你好香啊。”这血鸟迷迷糊糊地说,“顾公子。”

    顾千秋用劲抓掐住他的手腕,神态有些不自然,数枝雪往里渡:“少说两句吧,你的手要废了。”

    穹旻迷迷糊糊间还嘴硬:“我没事,我没事。就是有点冷。”

    这赤红滚血的上古血脉神鸟,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冷。

    又难受、又新奇。

    “我没事,我没事。就是有点困,让、让我睡一会儿就好了,等太阳出来……我、我就会醒……”

    穹旻说着话,声音低下去了。

    顾千秋猛地一掐他的脖子,把人整清醒了,语气却出奇的温柔:“别睡,你不是困,你是失血过多。”

    穹旻迷迷糊糊的,上不来气,真精神了点。

    体内有一道灵力源源不断地被输入进来,清润和缓、久旱逢霖,让人舒服得不得了。

    穹旻神智不清地说:“爪子有点痛。”

    顾千秋顿了一下才说:“你的右手废了。”

    穹旻安静了下来。

    顾千秋想问:你后悔吗?

    却忽然听穹旻来了一句:“好难看。”

    好吧,果然扁毛的都是血脉里带的爱美,脑回路跟“人”不一样。

    过了一会儿,穹旻又迷迷糊糊地说:“好冷怎么办?”

    顾千秋温声道:“我抱着你吧。”

    Chapter 197

    顾千秋和穹旻站在旧府之外。

    山麓如画,层峦叠嶂。

    浅淡的雾气之中,无数府院若隐若现。

    有一瞬间,穹旻真的想过再也不回去了。

    就像有一瞬间,他也是真的想替顾千秋死在同悲盟的青山上。

    但最终,穹旻还是说:“就在前面。”

    有些山风,吹动穹旻高高竖起的马尾,还卷起他的衣摆,露出他右手上的半指手套。

    顾千秋敏锐地扭头问他:“还疼吗?”

    穹旻的两只眼尾下都有朱砂痣,对称的,不仔细看的话,就像是两点血泪。

    穹旻满不在乎地说道:“都三年多了,怎么可能还疼?倒是你,究竟还要再提多少次?”

    顾千秋不跟他争辩,挡去大部分的山风。

    “那你想说什么?”

    “……”

    “怎么了?不舒服么?”

    “……没有。”

    这明艳如火的少年眉间蓄满愁绪,三年间的岁月好似大梦一场,现在终于要醒来了。

    穹旻犹豫着低头,不到一秒,又抬头。

    那双锋利的眼睛里露出鸟雀般的漂亮和无情,有种冷静的、诱人的诱惑力。

    “主要是……我会很担心你的。”穹旻皱着眉苦恼,“我姐姐那个人,傲慢冷漠,雷霆手段。你若是出点什么事,我……”

    顾千秋抬手挡了他一下,挑眉,笑着调侃:“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性格了?”

    穹旻撒娇:“我担心你嘛……”

    顾千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笑着说:“别担心,回去等我。”

    一步入旧府。

    刚才还烈日高悬的天空暗下来,月亮不知何时挂上了苍穹,星辰也如棋落棋盘。

    凤榭之中有一棵巨大的梧桐,繁茂参天,树下密密麻麻的阴影之中,站着一个人影。

    雕塑一般杵在那里,不会摇晃。

    月光尽数被挡住,看不清具体的细节,只能看见是个女人,双手交叠在身前,温和安静如个美人像,好似已经等了他很久。

    顾千秋仗逢春剑在手,冷眼看去。

    女人迈出两步,终于袒露在月光之下。

    她长了一张和穹旻一模一样的脸,是天下无双的美艳凶意。

    但是两厢对比之下,她更加完美无暇——肌如白玉,没有任何一点痣和瑕疵。

    “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找你来的么?”

    女人说话,声音像是清脆的鸟鸣。

    “他在哪里?”

    顾千秋这才看见她身后负着把长剑,寒光隐在月光之下,与月影融为一体。

    但顾千秋毫不畏惧,反问:“柔仪么?”

    柔仪不笑不怒,凤眼里盛着杀意和凶意,继而毫不犹豫地提剑就刺!

    “旧府不是凡人能够染指的地方!”

    两把神剑撞在一起,冷光四溅,冷火星乱飞,有的光点直接落在柔仪的眼睛里,点燃了冷冷的怒气。

    “他在哪里?!”

    那顾千秋也不是打架话多的那种人——

    至少没死过一次的时候不是。

    所以柔仪得不到他的回应,就认定了要在剑术上先胜他一程。

    先拿下这个人,再逼穹旻现身。

    两个人用利刃“唰唰唰”地切开风,一个呼吸就能交无数次手,剑术高明得只能在月色中留下残影。

    但又因为二者都是天下至高的剑术高手,在生死一线、不绝如缕中,又透出了几分“谁也不能拿谁怎样”的诡妙平衡,就像是在月色下的起舞。

    交了上百招,柔仪意识到她可能不能在短时间内拿下这个陌生的白衣男子了。

    在二人错身的时候,柔仪说道:“哼,你的剑术,倒是比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高多了。”

    顾千秋平静地反问:“是么?”

    两剑碰撞,柔仪接势飞身落出去十几米,又重新站回了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状似体力不支地扶住了树干。

    但实际上,灵力在注入那棵参天梧桐的同一瞬间,整个树干就开始发出暗淡的、赤红色的光,而且越来越亮,像是火焰一般。

    不光如此,整个凤榭的玉石砖块之下,大大的庭院空地、所有地砖的缝隙都发出如出一辙的炽烈红光,像是地底下藏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熔岩火山,在此时苏醒了。

    月光在瞬间被逼退,星辰暗淡。

    黑色的夜幕之下,那棵梧桐宛如欲火,似乎下一秒,烈烈的爆炎就要烧遍整个天地。

    映在柔仪的一双凤眼里,杀意浓烈。

    四下,无数小凤凰发出鸣叫,此起彼伏,像是栖息在山林中的鸟雀都被烈焰惊醒,乍破天光。

    柔仪说:“我不管你是谁。到了我旧府的地盘,就别想活着走出去。”

    顾千秋还是不为所动:“是么?”

    柔仪说:“除非,你让那蠢货回来见我。我可以考虑……留你一条命在。”

    顾千秋假装思考了一下,忽然笑了。

    没办法,他的笑点一直很低的。

    “别这样,柔仪,让你家老家主出来见我,我有话和他说。”

    “你配么?”

    “我当然配。你们旧府离群索居太久,看不清天下局势已变。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顾千秋,是现在的仙盟盟主,今日前来,是来邀请旧府加入仙盟的。”

    “仙盟?什么鬼东西?”

    “诶,就算这么想,也别直接说出来啊。会显得你在见识上的能力……有待提高。”

    柔仪怒极,不打算和顾千秋废话了。

    她灵力一动,那参天梧桐开始焚烧,脚底下瞬间变成了一片火海。

    且还不是寻常的火焰,爆裂的神火能在瞬间将除了上古凤凰血脉之外的一切生灵店都焚为灰烬。

    顾千秋御风而起,那火焰还能如有灵智一般追着他拔高,劈里啪啦的爆燃声不绝于耳。

    很快,目之所及都是烈焰。

    柔仪站在那火光中,冷冷地看着他。

    顾千秋无声叹息:“本觉得先杀你的话,不好再和你们家主聊的。但你自己找死,我只好成全你了。”

    烈焰追咬着顾千秋的衣摆。

    柔仪似乎对这片火海很有自信,闻言居然也不怒,而是换上了一张温和的假面,甚至端出了堪称柔美的笑意。

    她迎着火光抬起头:“穹旻给了你什么?离开他,我给你更多。”

    顾千秋戏谑地说:“他啊。”

    柔仪一愣,但立刻就听懂了。

    她露出了三分更加温柔魅惑的笑意,刻意地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侧目去看顾千秋:“一个硬邦邦的男人有什么好的?顾仙尊,我的美貌并不输他,且聪明才智、神术剑意都还要更上三分,如果你想的话……”

    要不说这支血脉的强大呢?

    刚才还是冰冷的、毕露的杀意,仅仅一瞬间,居然变得比他丫俞霓还要离谱!

    顾千秋吓得后退了一步。

    顾千秋吓得又后退了一步。

    顾千秋吓得连退了好几十步。

    他在此时真的深刻地体会到了——

    穹旻你小子是真没说谎!

    你姐姐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

    柔仪一步一步走向顾千秋。

    顾千秋拔出逢春自卫:“别再上前了!”

    柔仪状似有恃无恐地继续靠近,缓声道:“顾仙尊,真的不考虑考虑么?等我做了旧府的家主,我就会加入你的仙盟。而我那废物的弟弟,可是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哦。”

    顾千秋一剑挥出将人逼开。

    “我喜欢他,又不是因为他谋略无敌、神术剑意才喜欢他。我喜欢他,所以小凤凰想做什么都可以。”顾千秋似笑非笑地说,“包括想弄死这个一直刺杀他的姐姐,也包括…坐上旧府家主的位置,都可以。”

    柔仪的面色重新冷下来:“是叫顾千秋来着么?你好大的口气。我还是直接把你烧死,再抽空去抓那小蠢货吧。”

    说罢,烈焰爆裂上涨,几乎裹到了几十米的高空之上,周围的一切都烧了起来。

    顾千秋冷嗤一声,逢春划了个满弧:“来!”

    剑光寒气大盛,接着,就见不知何处来的、铺天盖地的寒雾凝云,黑压压地笼罩在天空之上。

    “用雨?”柔仪也嗤笑,“自取灭亡!”

    谁料,那携带着重重雨的乌云忽然肢解成了无数块,又被剑气速冻成冰,像是一座座的冰山,当头砸下!

    水火交融,发出“呲啦啦”的声音。

    下一秒,柔仪的眼中露出不可思议:“怎──!”

    就见无数道冰凌降下,每一根都似一把泛着冷气的长剑,铺天盖地、源源不断地落进火海之中,噼啪噼啪。

    明明是熊熊的火焰,却被冷芒的剑气打压了下去。

    火焰逐渐回落,不再滔天。

    顾千秋轻声叹息道:“应该带霜雪明的。”

    逢春即刻就不满地抖抖抖,抖抖抖。

    顾千秋只好低声哄道:“这都听得见?别闹,带你带你带你。”

    柔仪眯着眼睛:“你这是什么剑术?”

    在血海旁边、旧府之内,居然能压制住这棵上古梧桐。

    这究竟是什么人?!

    顾千秋并不浪费机会,在火势小了之后,生怕柔仪跑了,一个箭步上前就动手。

    柔仪心里已乱,不过三招,神剑被逼落地。

    逢春架在她颈边一寸距离,剑身冷冽反光,火焰灼灼。

    柔仪平生还是第一次被逼到这个境地,吓得喉间微动,快速眨了眨眼睛。

    Chapter 198

    “顾仙尊。”

    柔仪眨了眨眼睛,微笑,缓慢地说:

    “我身后可是旧府。你真想好了吗?这一剑下来,你就永远……”

    顾千秋本以为她会说一些狠话。

    类似于:你永远会被整个旧府追杀、再也离不开凤榭、死无葬身之地……等等。

    但没想到,柔仪说的是:“你就永远都和穹旻没有可能了。毕竟,无论怎么说,我可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姐姐啊。”

    顾千秋:“……”

    顾千秋淡淡地说:“你未免把自己看太重了。天下大势,谁都是滚滚岁月里的沙尘,你死或者我死,于天道都是微末罢了。”

    顾千秋直接把逢春压进去,血线涌出来。

    “就像你以为旧府会为了你,来追杀我。但说不定,你死了之后,就是穹旻当家呢?”

    “……”

    柔仪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沉下了脸。

    这一幕,显得她像尊月下的神女像,不怒自威,三分圣洁。

    “除了穹旻,你还为什么要来旧府?”

    “因为我是仙盟盟主吧。”

    “所以……?”

    两厢对视,柔仪的目光冷而烈,像是冰雪凝成的锐利武器,直接看透顾千秋的皮囊,看到他的灵魂里去。

    顾千语气淡淡:“我顾某人做凡人的时候,就觉人间苦难、无穷算计,于是立志做了真仙。又发觉修真界也是爱恨难解、口蜜腹剑。现在又来到了传说之中的神域旧府,才惊觉世上并无桃源。所以……我只能自己去证道。”

    逢春剑带着天下无双的剑意凌冽。

    “说我杀伐无度也好,说我不折手段也罢。我只是要人间、黄泉、魔域全部平息。要世上不平、罹难、疾苦、丑恶尽数消散。”

    顾千秋手腕一动,一剑斩出!

    “人心有丑恶,我一剑平之!”

    柔仪早在勾引他说话的时候做了小动作,在剑刺出的瞬间化作了只鸟雀,飞速蹿了出去,红光如晚霞飞掠,落在百米之外的树梢上。

    她一抬手,摸到颈边不住流出的鲜血。

    血液炽热滚烫,像是碎裂开的白瓷。

    柔仪蹲在树梢上冷笑:“尽会说大道理!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却平白无故要夜闯旧府来杀我?这叫什么平难解厄的同悲大道?我看最丑恶的就是你!”

    顾千秋负剑于身后,道: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仙盟要建,我就要成就一个大同社会,人人平等、人人幸福,绝不允许一个紧邻血海的、实力强大的、不被束缚的组织门派,永远作为一把利剑高悬在仙盟头顶。”

    “且放心,你们旧府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也就是当初的顾千秋会跟她解释。

    换做现在的顾千秋,肯定一边嘴上骗她,一边鬼鬼祟祟、找机会出手就偷袭了。

    而且事实永远都会证明——

    简单粗暴的才是最简单粗暴的!

    柔仪怒道:“旧府离群索居、不问凡尘,与你何干?!”

    好在这时候的顾千秋就有不要脸的预兆了,凌厉的眉毛一挑,也说道:“逢春剑利,又与你何干?”

    意思就是:老子想捶你就捶你。不用挑日子的。

    说罢,顾千秋踩着云来去,直接上前!

    这一次,他剑斩梧桐,直追进水榭,凤榭水面上有座玉石画舫,泛着莹润的光泽,是月光的反射,静悄悄地伫立。

    又见满池的红莲诡异地出水、盛开、铺满目之所及。

    红得就像是在水面上燃烧的暗火。

    哗啦!

    柔仪化作了原形入水,赤色羽毛被打湿,显出和红莲一样的色彩光泽,满池华光。

    她又探出水来,只露出了一双漂亮挑衅的眼睛。

    “顾仙尊,留步吧──穹旻应该告诉过你这是什么地方。”

    顾千秋执剑站在岸边,风过,把满池的红莲吹得轻轻摇晃,月光更朦胧了,光线甚至没这池中亮,倒映在顾千秋的侧脸上。

    顾千秋是个标准到完美的五官长相,不笑不怒的时候,像个无生命的瓷器玉雕,特别是从侧方看过去的时候,甚至会看出三分森寒冷漠之感。

    但好在他是个多情的性子,行风流、动风流,平日里嫌少有人会发现他长得过于无情。

    只是现在他不笑不怒,赤莲红光侧映,勾勒出锋利的轮廓。

    就和一把出鞘的刀剑一样。

    顾千秋心情不好,道心却无比坚定,一步步走入莲池里。

    衣摆湿了,又逐渐向上,赤羽卷赤莲,像是有生命一样地涌动。

    柔仪在水里直接动了手,要将他拽入池底。

    而顾千秋他……没有太过挣扎。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只听──

    “哗啦!”

    顾千秋上半身露出水面,一边将湿发缕到脑后,一边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而柔仪不见踪影。

    此时,晨光熹微,太阳从天际缓缓爬出来。

    水榭中的赤莲开始迅速地凋谢枯萎,不过几个呼吸之间,满池都是摇摇欲坠的残荷,又几秒钟之后,所有东西都消失了。

    顾千秋跪坐在池边,把头发拧干。

    “……”太阳出来了,照在身上暖暖的,他心情很好。

    顾千秋对着水底夸赞道:

    “神奇,神奇。我还没见过如此神奇的水牢。差一点,被关在里面的就是我了。”

    没有回应。

    因为就算柔仪喊破了嗓子,也传不出一点声音。

    但顾千秋知道她听得见,继续说:

    “等你哪一日能破开桎梏出来……想隐居山野,我不寻你。若心还有不服,就带剑上同悲盟来吧,我给你一个……‘结果’。”

    顾千秋拧干了头发、整理了衣服、把逢春挂回腰间。

    他抖擞精神,兴致勃勃地就要出去见穹旻。

    但忽然脚步一顿,回头道:“不过你要是愿意……算了。”

    不过没杀她、而且又把人立刻放出来的话,穹旻会生气的吧?

    别做好人啊,顾千秋!要方方面面都顾及你的道侣啊!

    后来。

    顾千秋继续南征北战、证他自己的同悲大道。

    穹旻则暂时回了旧府,上一任的家主已经垂垂老矣、行将就木,每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少有人可以进门探视。

    穹旻暂时“名不正、言不顺”地当上了旧府的主人。

    及位大典上,顾千秋亲自到场庆贺。

    穹旻换下少年的劲装,换上锦衣华段;解开束发的红绸,乌发垂落在身后,像是光滑的锦缎;眉心多了一片金色的凤尾图腾,眉目在一夕之间变得更加成熟,少年意气少了,露出三分淡淡的愁绪。

    顾千秋真是很少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怎么了?不高兴么?”

    穹旻摇摇头,又忽然问:“我姐姐死了吗?”

    顾千秋还以为他是思念亲人了──虽然亲人像是个无恶不作的畜生──但是从血脉上来看,那也确实是亲人。

    穹旻作为一只凤凰血脉,虽然活得比顾千秋久了,但是心智却不如顾千秋成熟,偶尔能有这种想法,也是寻常。

    顾千秋温柔地帮他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没说真话:“死了。”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时机,是不允许任何一点差错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穹旻并不是因为思念那个疯女人。

    穹旻只是忽然有些后悔──

    若是柔仪还活着,是不是他还有回头的余地?

    若是柔仪还活着,是不是他现在就能撇开一切、从此跟顾千秋远走高飞了?

    但是顾千秋再次笃定地告诉他:“她死透了。”

    穹旻走上高台,巨大的参天梧桐树,凤榭水波清。

    无数仙盟的人和旧府的鸟雀都在观摩,抬起头看他。

    终于走到这个位置了,穹旻,你怎么不高兴呢?

    然后穹旻又看到顾千秋。

    他站在一棵树的半截阴影下,面容刚好露出来,笑吟吟的眼睛,用嘴型对他说:“去吧,我在呢。”

    穹旻忽然心乱如麻,当众不受控制地对顾千秋喊道:“千秋,我站在你这边!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愣。

    顾千秋也一愣。

    但经过几年的相处,顾千秋也知道这种扁毛的鸟雀整个种族都如此,属于那种看起来靠谱、但实际非常不靠谱的那种。

    而且三天两头就要抽风、时不时的还要发癫。

    面对着莫名其妙来的话,顾千秋哭笑不得:“我知道了。”

    终于,穹旻登上梧桐枝头。

    垂下来的长长的羽翼,像是九天之上垂落的金红色瀑布,流光溢彩,望之赏心悦目。

    继而,旧府作为同悲盟之下第二,五大仙门之一,加入仙盟。

    看起来,似乎自此天下大吉。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这句话的报应居然来得那么快。

    “家主。老家主不行了,请您去送送。”

    进屋,漆黑的环境没有一点光源,伸手不见五指。

    “穹旻啊……过来。”

    走进。老凤凰的身上有股隐秘的、陌生的、难闻的味道。

    “我是看着你和你姐姐一起长大的。你们两个小凤凰,小时候就喜欢蹲在树上互相梳毛,看日升月落,一看就是一两个月,怎么叫你们都不回家。──她很爱你啊。”

    穹旻不置可否。还以为是他老糊涂了。

    “但是她苦心孤诣还是失手。所以,只能你来了。”

    老凤凰扭头

    露出一张惊悚可怖的老脸来。

    Chapter 199

    旧府山间草木清香,凤凰群聚。

    素娥的长弓凤凰游没有收回去,长箭仍然遥遥指着仇元琛——或者说,是指着他身后的郁阳泽。

    金乌怀中抱凤凰台,也是似笑非笑地盯着郁阳泽,目标非常清晰。

    这两兄妹的武器一看就知道出自同一位大师,甚至连用的料子都一样,金灿灿的好似纯金打造,在太阳光底下,别提多漂亮了。

    就好在郁阳泽哪一套都不吃。

    随你怎么看,他就是不抬头,也不生气、也不畏惧,抱着顾千秋,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所有注意力聚集都在怀里的人身上。

    不过这样反应的缘故,大部分也是因为郁阳泽坚持了一路的天命,直到现在才歇。

    这行为说出去,可算奇闻。

    虽然他们飞速御剑,可同悲盟离这旧府可是十万八千里,只好不眠不休地赶路。

    郁阳泽能坚持那么久,仇元琛都很意外。

    原来当初那个追在老顾身后只会“师父师父师父”的小屁孩,真的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他娘的,真是令人嫉妒。

    仇元琛又往前一步,身上泛出威压。

    他要是让这些小混蛋欺负了郁阳泽去,老顾怕是死了都要活过来,连他也一起掐死上路。

    若是在以前,仇元琛身上剑意深重,这些后辈定然要被压制三分。

    可现在,果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除了那些无名的小凤凰扑腾着翅膀飞远了一些,金乌和素娥都没挪动。

    不光没动,金乌笑意还更甚了三分。

    “仇楼主。”金乌笑吟吟地开口,“您的事,您去找我们姑姑说。但是你身后的那位少侠,能不能跟我们交流交流呢?”

    仇元琛说:“落井下石啊?看见那姓顾的没有?千百年来江湖最传奇的人物。小心他死了都能从棺材里面爬出来锤你。”

    “怕死非好汉!修真一途,谁敢说自己能证道长生?主要是,郁少侠仅仅一年不见,就已经上了天碑无上榜,实乃吾辈楷模啊!”

    金乌说着,还用胳膊肘去撞素娥。

    “小妹,你说是不是?”

    素娥当然是不理他,还默默往旁边挪了两步,身体力行地表达了对此人的厌恶。

    金乌习惯如此反应,并不恼,继续笑吟吟地说:“天碑无上榜,看来天极崇华道的上古石碑上,永远都要有他的名字了。但是……他到底能不能配得上呢?谁知道呀?”

    原来是为了这一茬而来的。

    仇元琛能理解他们。

    但是并不影响,他可以一剑把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扁毛畜生给结果了。

    毕竟就像他说的。

    修真一途,本来就是九死一生。

    怎么死不都是死么?

    金乌继续叫道:“郁少侠?郁少侠?”

    郁阳泽:“……”

    郁阳泽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

    怀中的人还有温度。

    但是郁阳泽有些分不清楚,那是他本身的温度,还是不小心沾染了自己的温度。

    这种想法让郁阳泽很难对外界的刺激做出反应。

    只能沉静于自己这一隅小天地。

    不过好在顾千秋的表情恬静,虽然没有脉搏,但是像在睡梦中。

    这让郁阳泽能够维持住一点最后的理智。

    金乌又喊了两声,郁阳泽还是没反应,他有些自讨没趣地说:“小妹,他怀里抱着的是谁啊?”

    素娥冷冷地回应:“不知道。他没有带武器。”

    仇元琛:“?”

    仇元琛不可思议。

    仇元琛猛地想起来,顾千秋当初说过的话:‘他们旧府的扁毛全是脸盲,无一例外。’

    合着你们认人,靠的是轩辕剑和侠骨香。

    金乌歪着脑袋看了半天,又低低道:“会是顾盟主么?”

    素娥沉吟:“可能。”

    仇元琛对这两个小傻,逼绝望了。

    金乌:“那……直接动手?”

    素娥点头。

    下一秒,凤凰台和凤凰游都光芒大盛!

    两兄妹面上不合,但动起手来合作默契,两人一前一后,长刀先杀至面前,后面就跟着无数发带火的利箭,高抛一射,像是下了火雨一样,铺天盖地。

    郁阳泽微微抬了抬睫毛。

    仇元琛一路上都做了无用的看客,憋了一肚子火,正是有劲没处使的时候,现在见势,更是火往上撞,“唰”的一下重新拔出轩辕!

    这在离恨楼传承了上千年的神剑,光看外表,已经有些古旧了。

    但岁月在剑身上留下的痕迹,更是它身经百战的证明,当初跟着黄帝征杀天下,可令万兽俯首,一拔出,便有小凤凰忍不住要低头。

    没办法,旧府凤榭说得好听,上古血脉的神兽。

    但实际上,就是有幸没死尽的妖族罢了。

    离恨楼的帝鸿十二式

    那仇元琛也不是白闭关那么久的,长剑舞动,看似是在琉璃寺见过的眼熟,但实际上暗含了千变万化,又千变万化不离其中。

    金乌最先碰上,带火的凤凰台一刀撞在轩辕上,神火往下就烧,居然是打算直接锻了对手的武器。

    可若碰上别人也就算了,面对轩辕,自然是真金不怕火炼。

    仇元琛跟他角了一秒钟的力气,冷笑一声:“你也敢?”

    接着即刻发力!

    金乌像个炮弹似的飞出去了数百米,落在对面的山头上才停下,可见仇元琛用的力气真是一点没留手。

    刀乃百兵之胆,大开大合,猛烈决绝,一力降十会。

    仇元琛道:“年轻人,不行,你就多练。”

    接着暴风落雨的火箭落至头顶。

    仇元琛刚想抬手,就见一道寒芒从身后蹿了出去。

    侠骨香一剑,就在半空中织就了一张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网,将所有火箭当中这段,所有弓弦上带来的无敌力量都出师未捷身先死,哗啦啦地落地,真变成了一片无害的烟花雨。

    素娥眼中微微一缩,随即怒意更盛,抽弓搭箭,又要射!

    仇元琛喝道:“你姑姑是要化成个仙子么?”

    金乌重新落回素娥身边,握刀在手,狰狞一笑,也要伸手。

    仇元琛这回对凤榭里面喝了:“那个什么姑姑?你再不管,我就先随便宰一个再来问你了!”

    话音一落,凤榭的大门终于开了。

    从中缓步走出来个极端漂亮的女人。

    女人着血红艳色的纱裙,露出一截小腿,三层重叠,但没有一点风尘味,反而因为那红色太艳太正,而渗出几分嗜血的冷酷。

    再看那张脸,也是艳极,特别是眼睛和眉梢都斜飞着向上走,摄人心魄的漂亮──如果不是她长得和穹旻一模一样,仇元琛应该也会客观地觉得她漂亮。

    可惜,仇楼主是个新仇加旧恨的无情道剑修。

    没有色心,他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起了一点杀心。

    “何人上门伤我家小辈?”柔仪高抬着下巴,问。

    若是个正常人,他此时应该说:“是他们先动的手。”

    但这个人是仇元琛,所以他说:“我!那又如何?”

    因着顾千秋的缘故,他们两人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了。

    仇元琛已经做好了跟她动手的准备。

    但没想到,柔仪忽然莞尔:“原来是仇楼主大驾光临。”

    仇元琛:“……”

    就连钢铁无敌、脑袋里只有打架的离恨楼主也看出来了,这女人的演技真的很差!

    嘴上说着“仇楼主大驾光临”。

    其实跟他一样,眼里的杀气都快藏不住了。

    “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柔仪说着,往旁边让了几步,礼数还周全,“来者都是客,金乌、素娥,你们让开。仇楼主,请进吧。”

    这怎么看都像个鸿门宴。

    但仇元琛偷偷瞅了一眼假神游和真神游的一对师徒,只好做了个没看出来的傻子,把轩辕收回剑鞘,一抬手:“请。”

    反正都是要进旧府想办法的。

    他娘的,早动手不如晚动手,就等实在撑不住撕破脸的时候吧。

    凤榭之内,金碧辉煌。

    黄金做的引、白玉铺的路,且大概扁毛的鸟雀都喜欢亮闪闪的东西,珍珠玛瑙翡翠钻石,堆得到处都是,财大气粗。

    绕行廊道,又得见了一片不规则的异形湖,湖底下不知道铺着多厚的珍珠,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水都成了莹白色。

    柔仪带着他们在凤榭闲逛,四处介绍。

    又吩咐府内的人,准备宴会,要请仇元琛和郁阳泽吃饭。

    热情得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仇元琛心说: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家。

    于是找柔仪要了个客舍,先让郁阳泽带着顾千秋去休息,自己则跟在老妖婆身边,寸步不离地监视。

    这也很正常。

    一来,是柔仪态度不明,先不忙撕破脸皮。

    二来,就是旧府内除了这老妖婆,其他人是打不过郁阳泽的,也不怕他被暗算。

    郁阳泽带着顾千秋进了客舍,谨慎检查一圈,没有问题。

    于是他将顾千秋放在床上,自己则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也没事干,他也不会困,就痴呆地坐在床前。

    坐着坐着,就偷偷伸手去摸顾千秋的手。

    手腕上没有脉搏跳动,但是有温度,郁阳泽拉起来,在顾千秋手腕上亲了一下,变成了十指紧扣的动作。

    他就凭着这个动作,慰藉紧绷的神经。

    Chapter 200

    郁阳泽在屋内兀自发了一会儿呆。

    不多时,金乌和素娥追到了。

    两兄妹蹲在屋脊上,偷偷听了半晌,屋中没任何声息,不由对视一眼。

    凤榭之内阳光明媚,金庭别院中都是巨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的影子落在地上,异常漂亮。

    下一秒,郁阳泽推门而出。

    “……”

    三个人互相看看,郁阳泽顶着一张死人脸,然后默默抽出了侠骨香。

    哗啦!”

    金乌和素娥落下来,武器未收。

    金乌笑吟吟地说道:“郁少侠,琉璃寺一别,我们也算出生入死的朋友了吧?找你请教而已,何故杀意深重?”

    素娥:“……嗯。”

    郁阳泽不想和任何人说话,长剑一递。

    意思是:要不要动手?

    金乌又说:“什么意思?你是打算在旧府之内给我们个好看吗?这地方全是梧桐树,动起手来,你占不了……诶!等等!”

    说着,郁阳泽回屋了,关上了门。

    金乌毕竟是个少爷,此时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不可思议地火往上撞,上前就推门。

    哐当!

    “喂!正跟你说着话呢!”金乌唧唧歪歪追进屋,“直接关门什么意思?你们同悲盟的教……等一下,那不会是顾盟主吧?”

    床上,顾千秋直挺挺地躺着,无声无息。

    金乌和素娥都聚精会神地去看。

    半秒钟后,两兄妹对视一眼。

    金乌:是顾千秋吗?

    素娥:好像。

    金乌:绝对就是顾千秋了!小妹,你这个脸盲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治好啊!前后耽误多少大事?!

    素娥:……滚!

    那人类都长了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的,可不就是一模一样么?

    不靠武器,如何认人?!

    然下一秒,一道凌厉剑气扑面而来!

    金乌和素娥都不得不退出屋内抵挡,在庭院中化解了那道剑气,风流涌动,残叶纷飞。

    而屋内的一切却宛如静止,别说床前的帷幔了,就连顾千秋的一根头发丝都没吹起来。

    可见郁阳泽对剑气的操纵已经臻至化境。

    金乌扬声问:“顾盟主怎么了?”

    郁阳泽重新迈步而出,还带上了门。

    素娥沉吟道:“他死了?”

    郁阳泽真是烦死这一对兄妹了。

    虽然秋珂的性格也很令人讨厌,但好歹有人能管束她,而且同为同悲弟子,总不至于做坏事害他们。

    这对难缠的兄妹可就不一定了,亦敌亦友、阴晴莫定,怎么看都像是要随时翻脸不认人、背后捅刀子的样子。

    金乌嬉皮笑脸地道:“郁少侠,看来你遇到的麻烦不小啊。有什么事你就说呗,就这么不信我们会帮你?”

    素娥:“……嗯。”

    郁阳泽选择直接动手了。

    长剑划动,寒光像是一条灵蛇出洞,搅动周边的空气,带出灵巧诡谲的难防剑意,配之云来去的绝世步法,更是千变万化。

    金乌和素娥不敢托大,非常默契地一左一右闪开,翻手祭出武器,同时动手!

    小小的庭院瞬间被金灿灿的火光覆盖。

    远处,柔仪和仇元琛同时停步,看向这个方向,熊熊的火光之中,得见闪烁冷光。

    柔仪挂着吟吟笑意,温声道:“看来是小孩子们打起来了。仇楼主不去看看么?”

    仇元琛稳如泰山:“府主都说是小孩子打架了,闹着玩而已,能出什么大事?”

    下一秒,火光冲天,白地拔到近百米!

    有那么一瞬间,火焰甚至比天边高悬的太阳还要耀眼,滚滚的热浪直涌到这边来,就差把空气也给点燃了。

    仇元琛礼貌道:“府主,继续逛吧?”

    柔仪的表情不是很好看,露出了一个不自然的笑容,道:“好啊,仇楼主。”

    仇元琛简直有点“怜惜”她了。

    ——就这演技,连他都能轻易看出破绽,但偏偏柔仪却自我感觉良好,总是要端出高深莫测的样子,然后一边假端装一边扮柔弱。

    ——平时是不是没人指出她的演技问题?还是说你们扁毛的人均自恋到没救了?!

    金庭别院中。

    三个人哗啦啦地打了上百招。

    侠骨香剑意太诡谲,左右同时开弓,看起来大开大合、只攻不守,但实际在周身布下了密不透风的剑网。

    金乌和素娥试着配合了几次,双生子的默契达到顶峰,形如一人,却全都铩羽而归。

    打着打着,金乌没忍住喝道:“你怎么这么大进步?才多久不见?你是窜天猴吗?!”

    当初在琉璃寺交手的时候,虽然他们也并没有在郁阳泽手中讨得多少便宜,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左支右绌、好不狼狈!

    金乌表情都有点麻了。

    本以为他们兄妹的进步已经算神速了,没想到这里还有高手,顿时小巫见大巫。

    素娥被剑锋撩到了右侧手臂,顿时多了个整齐的伤口,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她再度弯弓搭箭,能看见她手臂上白骨的旁边肌肉发力,火箭长指郁阳泽。

    郁阳泽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金乌一拦素娥,将她的箭尖摁下,将妹妹挡在身后,笑嘻嘻地说道:“我们只是闻听郁少侠年纪轻轻就登上了无上榜,想看看天碑是否出了差错而已。江湖中人,互相讨教一二,也是寻常事,对吧?”

    郁阳泽:“……”

    明明都是差不多的年纪。

    但为什么他总觉得其他人都好像是个脑仁只有核桃那么大的弱智?

    虚名而已,身外之物。

    郁阳泽面色淡然,“哗啦”一下,把侠骨香收入鞘中,不打了。

    金乌一顿:“你什么意思?”

    郁阳泽淡淡道:“打不过你们。”

    金乌又顿,生气了:“你几个意思?!”

    郁阳泽再叹道:“没什么意思,打不过还不准人认输么?”

    金乌和素娥牙关咬得死紧,被气到了。

    金乌第一次没了那种欠抽的笑意,低声道:“郁少侠,别以为你现在登临了天碑无上,就可以永远高悬在所有人头顶。想当年顾盟主名震四海,但不也如一朝陨星么?山川倾覆、江河改道,也只不过岁月之流。”

    郁阳泽摇摇头。不想和他争辩。

    其中之深意,他与顾千秋了了便好。

    金乌猛地把凤凰台也归入刀鞘,也没了问剑挑衅的兴趣,挂着张阴云密布的不爽的脸,将受伤的素娥带走了。

    郁阳泽一个眼神都没多分出去。

    扭头,回屋,又在床旁边席地坐下了。

    顾千秋睡颜平静,眉目疏朗。

    郁阳泽想了想,又想了想,接着把犹豫都抛诸脑后,做贼心虚般回了一下头——当然没人,有人才有鬼了。

    接着,郁阳泽像只灵巧的小猫,悄无声息地爬上床、钻进了被窝里。

    顿了顿,他把顾千秋往怀里一揣,终于满意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其实金乌说的那事,讲来也奇怪。

    当初郁阳泽为了追上顾千秋的脚步,在惊虹山上日日勤修苦练,属于那种又有天赋又最能卷的那种人。看傻了一众同悲弟子,背地里偷偷骂他没人性。

    但是顾千秋光芒太盛,他无论怎么努力,都难以企及他身边的位置,永远都被挂在顾千秋的名字后面,做个无关痛痒的小摆件。

    那段时间,想要与顾千秋并肩的想法,简直要成了郁阳泽的心魔。

    他在心中日日思、夜夜想,所有思绪被搅成密密麻麻的一团,剪不断、理还乱。

    现在想起来,他对顾千秋的那些违背世俗的旖旎心思,应当就是在那上千个日夜中纠缠暗生,继而不可磨灭。

    当初他虽有进步,但远远称不上神速。

    但,当郁阳泽在无可奈何中、在顾千秋惊虹山巅一剑自刎之后,与世界周旋了那么久,他终于放过自己,和自己和解了。

    郁阳泽的执念变成《渡生录》。

    他放弃执着于天碑排名,更加离经叛道、难如登天的执念,默默地生根发芽。

    但一切怨怼和痴缠都在问心生内、月影花下变作了缠绵的情丝,系在怀中的人身上了。

    却因此,他数次置之死地而后生,数次要做引火的飞蛾,而因祸得福——

    天碑排名一高再高,一霎晚风心法得成。

    只不过郁阳泽此时都不在乎了。

    将身外之物置于无物,整个世界的纷扰都被隔绝在外,他只能体会到怀里的人。

    大概是仗着顾千秋没醒。

    郁阳泽偷偷看了他半天,继而轻轻吻了吻顾千秋的眼角,扣入手掌,十指交握的动作,比那一夜在问心生中还要亲密无间。

    太过美好,他都没注意到时间的流逝。

    金庭别院外忽然进来了个人。

    床上的郁阳泽在黑暗中无声睁眼,漆黑的瞳孔像是某种山猫,警惕而机敏,又带着理所当然的杀意。

    他无声下榻,摸侠骨香在手。

    尚未走到门口,就听有人叩门,是个陌生的姑娘的声音:“客人,家主夜宴,请您。”

    小姑娘大概年纪不大,顿了顿,又补充道:“另一个客人也在,请你快过去吧。”

    郁阳泽沉静了两秒钟,道:“稍等。”

    他将侠骨香留在顾千秋榻前,空手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