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1

    “老仇。”

    顾千秋站在分岔路口,故作深情地去握仇元琛的手,被仇元琛反应迅速地躲了。

    “千万要帮我把霜雪明偷回来。”

    仇元琛双手环胸,轩辕剑闪着寒芒。

    如果面前不是他情深意重的老铁,看起来就像是会随时拔剑剁下他的狗头。

    “你让我堂堂离恨楼主去给你做梁上君子?你是真敢想啊。”仇元琛哼了一声,“拿霜雪明,你到底想干嘛?”

    “……”顾千秋顿了一下,理直气壮地说:“我看不惯霜雪明落在别人手里!有问题吗?”

    仇元琛死死盯着他。

    顾千秋补充:“能拿回逢春最好。”

    这回连郁阳泽都忍不住了:“师父,逢春挂在同悲盟的大殿上。”

    以仇楼主单枪匹马的实力,有些小劣势。

    顾千秋理直气壮地跟他回瞪。

    仇元琛哼了一声,道:“记住你在天碑面前说过的话。”

    顾千秋挥挥袖子,把仇元琛赶走。

    一扭头,郁阳泽安静地看着他,虽然一个字没说,但顾千秋明白他想说什么。

    “走吧。”但顾千秋没回应他。

    如果他上了天碑,天道就会发现自己桌上的熟鸭子站起来打了套七十二剑式,到时候他不死也得死。

    但是琉璃寺中受制于人的情况,他宁死也不想经历了。

    大不了,天道弄死他,他顺手把这些人渣全部带走,还修真界一个清净。

    郁阳泽还站在原地没动,顾千秋就折返回来拉他,顺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听话。”

    如果是曾经,这幅场面就很正常,充满了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但是现在,顾千秋没奈何踮了踮脚,搞得不伦不类的。

    他摸了摸鼻子,假装生气:“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自己走了!”

    那郁阳泽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当然是选择顺着他了!

    仇元琛其实原本是个好人,但跟顾千秋熟识之后,就往偏门的道路上一路狂奔了。

    现在嘴上说着不偷东西,其实分开之后,直奔着同悲盟就去了。

    顾千秋和郁阳泽一路到了天水河。

    坐上一条小船,顾千秋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肩膀,就打算找个地方靠一靠。

    但是他们为求不引人注目,这乌篷船小得可怜,他压根儿没地方靠,无奈叹了口气。

    郁阳泽忽然伸手,把他拽得一个踉跄。

    两人坐在乌篷底下,郁阳泽淡定道:“师父,休息吧。”

    顾千秋维持着一个半趴在他身上的动作,觉得实在是太怪了,一推他,自己坐起来。

    “休息个屁!”他直接强词夺理,“现在我们可是没了免费护卫,真遇到事情了,你打得过么?还不去好好修炼!”

    他劈里啪啦骂完,自己坐到船头去。

    郁阳泽轻轻翘了一下嘴角。

    两人偷偷潜入合欢宗,轻车熟路。

    不知道俞霓在不在家,所以他们没打算去人间极乐宫,直奔缘灭楼外。

    这里是禁地,被抓住是要直接弄死的。

    忽然,郁阳泽一抓顾千秋的后领,将人轻飘飘地拎回来、放在身后,悄无声息地躲在一棵大树后面。

    桃花依旧,缤纷落如雨。

    顾千秋还没来得及看清那边发生了什么,忽然只觉眼中寒光一闪!

    啪!

    一道银鞭直抽过来,把路径上所有花瓣打得粉碎,这棵树干也被抽出狰狞的痕迹。

    顾千秋徒劳地伸了一下手,没抓住。

    郁阳泽已经拔出侠骨香,像一头敏捷的猎豹,飞身前略而出。

    砰!

    长剑撞上细鞭。

    霎时间,苗妆看清了这乱闯的贼人是谁,直接怒喝:“郁阳泽!你还敢来?!”

    顾千秋叹了口气,在树后蹲下了。

    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郎有情妾有意、落花流水君恩缠绵,没想到才短短几个月,就已经变成生死仇敌了。

    哎,以郁阳泽这个冷情的性子,错过了苗妆,也不知道还有哪家姑娘能看上他。

    苗妆右手不翼而飞,现在是左手执鞭。

    但意外的是,她左手居然用得也不差,估计假以时日,就能重登良玉榜。

    苗妆一鞭挡住侠骨香,被迫退了三步,呵斥道:“你当真以为我不会叫人?!”

    无论她叫来的人是谁,今天的事就肯定被搅和黄了。

    顾千秋刚想动,就见郁阳泽不动如山,眉梢都没抬一下,又是玄而又玄的一剑,从一个偏锋的角度刺出,居然直接逼掉了她的鞭子。

    落地。哗啦啦的一响。

    这场面似乎在哪里见过。

    “!”苗妆下意识惊呼,意识到郁阳泽真的不讲情面,下一剑直指她的喉咙。

    是铁了心要她的命!

    不,或者说,他并不是真正的嗜杀,也没有那么多情绪投入其中。

    杀掉她,和杀掉天底下任何一个挡路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她和路上的一块石头,没有任何区别。

    这般危急时刻,苗妆居然笑了一下。

    很凄然的苦笑。

    就算是被他断了一只手,就算是从一开始的冷漠和利用,她也还是觉得他很耀眼。

    眼中冷色的光,和剑锋上的寒芒一样耀眼。

    苗妆闭上了眼睛。

    “住手!”顾千秋忽然大喝一声。

    那侠骨香几乎触碰到苗妆颈部的肌肤,却在这一声令下,生生剑气消散,真就没有再前进一分。

    顾千秋用两根指头,严厉地点了一下郁阳泽,对苗妆和气道:“苗大圣女,气大伤身啊。”

    苗妆并不如初见时那般飞扬跋扈。

    虽然还是个明艳少女的模样,但精神气却往下沉,只有看向郁阳泽和顾千秋的时候眼中生出簇簇火光。

    “俞霓呢?”顾千秋更和气地问。

    此时郁阳泽已经收剑,走到顾千秋身后,就半步的距离。

    他喜欢这个位置。

    全天下离他最近,触手可及,却又是在他身后,可见他身上光芒耀目。

    “噢。”顾千秋恍悟,“不在家。”

    苗妆冷冷地看着他,又看着郁阳泽。

    她忽然一笑:“你当真爱他?”

    顾千秋:“……”

    郁阳泽:“……”

    年轻不懂事时,满嘴跑火车,还以为这茬已经全部过去了,怎么还有人能记得?

    师徒相认之后,这也太尴尬了。

    但两人尴尬的沉默,落在苗妆眼中,则是默认。

    她用格外挑剔的目光打量“季清光”。

    一个鼎炉,一个百花会上的鼎炉。

    “他到底有哪里好?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难道是因为这张脸?”

    顾千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早知道这是合欢宗的妖女,不然还是让郁阳泽把她给弄死吧?

    苗大圣女年纪虽小,但该长肉的地方全长了,是个傲人的身材……就是不长脑子。

    “你这张脸……倒是跟以前有些不太一样了。”

    苗妆似乎有些好奇,想凑近去看,就被剑气横拦,只好作罢。

    但作为一个很在意容貌的姑娘,她看人脸是独有自己方法的。

    她说不一样,就是真的不一样。

    就算是季清光年纪小,现在长开了,也不能有如此变化吧?

    顾千秋抄着手,决定一报还一报:“你刚刚在偷看什么?”

    苗妆一顿,顾千秋从地上捡起了一样东西,悠悠道:“六壬书院的草书啊。哟,郁阳泽不在良玉榜,倒是给苗大圣女腾了位置,又是第十了?”

    苗妆曾经分外得意自己这个身份,今日却毫无反应,冷冷地看着顾千秋。

    顾千秋朝她微微一笑,对郁阳泽道:“打晕了事。”

    郁阳泽听话就上前。

    苗妆连退了好几步,似乎这才想起来他们是闯入合欢宗的贼子。

    但肯定反抗无效,几乎瞬间就被放倒了。

    就在这时,一只白虎从天而降,虎啸震颤合欢宗内桃花树,直扑郁阳泽头顶。

    郁阳泽被迫让了一下,随即侠骨香反手挽剑花,以迅雷之势就要把这虎头给剁下来。

    一声惊呼,白虎跳开躲避,有人气急败坏地道:“郁阳泽!东西没还我,你还要打债主吗?!”

    郁阳泽从来不做口舌之争,侠骨香一抬,就要众生平等地把公仪濛也一起弄死。

    顾千秋却不干了:“什么话?姓颜的,管好你家小师侄,什么叫债主?赌输的东西还想要回去,怎么看都是你家人品不行吧?”

    颜子行:“……”

    颜子行咳嗽了一声,道:“小濛。”

    公仪濛不服气地站在旁边。

    她已经彻底对传说中的顾盟主和顾盟主首徒失去了任何兴趣。

    “我只要你一个人。”

    顾千秋对颜子行说,忽然被郁阳泽扯了一下,他虽然没想明白前后关节,但无师自通地改了口。

    “我只要你一个人来。她怎么回事?”

    公仪濛蹲到苗妆面前,没好气地说:“不二庄接了合欢宗的委托,我来给苗圣女做一双手。有问题吗?”

    顾千秋:“……”

    顾千秋沉吟:“没问题。但是别告诉她我的身份,也别告诉她我们去了哪里,不然……我就只能请她跟你一起上路了。”

    颜子行:“!”

    顾千秋对他眨了一下眼睛,表示自己只是在吓唬小孩子,颜子行哭笑不得地转了话题。

    “对了,你到底要救什么人?为什么要到合欢宗来?还是……合欢宗的禁地。”

    顾千秋看着那栋林间深处的木楼。

    朱红色的木制结构繁琐,就算是青天白日之下,也压制不出妖气四溢。

    “一个朋友而已。”顾千秋说,“走吧,子行。”

    刚刚喊人家姓颜的,现在喊人家子行,顾千秋翻脸不认人、见人说人话的本事,比当年更盛了。

    三人一起进了缘灭楼。

    顾千秋和郁阳泽都轻车熟路,拉着颜子行就从楼上跳下去了。

    这次郁阳泽已有准备,把落慢一步的顾千秋接在怀里。

    颜子行自己一个踉跄,也勉强站稳了。

    周围的景色依旧。

    还是巨大的莲花地毯,靡靡之音充盈,令人迷幻的各色香气交杂,只呼吸一下,就仿若跌入了一个巨大而旖旎的幻境之中。

    但诡异的是,这宴上没有人。

    不光是呼延献不在,就连那些到处都是的舞女也销声匿迹。

    但宴会上的美食美酒还有,仿若开宴到了一半,所有人都不翼而飞。

    郁阳泽看向顾千秋。

    顾千秋沉吟了一下,猜测:“说不定是他喝醉睡着了?人总不能一直不眠不休地搞宴会吧?”

    颜子行面对这诡异的环境有些紧张:“到底什么人?”

    顾千秋朝他含蓄一笑:“其实你已经猜出来了,又何必问我呢?相信自己,其实答案就是你想的那个,大胆一点。”

    颜子行闭了闭眼睛:“宗主献。”

    对于这种传奇人物,他们多多少少有些耳闻,但是他真没想到,顾千秋居然还能跟这种妖魔交上朋友!

    “我不能救他。”颜子行冷静地说,“妖魔现世,必将掀起修真界的腥风血雨。”

    顾千秋道:“那鬼主颐也出世了,怎么不见你去鬼长安降妖除魔?”

    颜子行说:“这不一样。”

    顾千秋说:“没什么不一样的。子行,你已经上了贼船,现在想走?晚了。”

    他说完,就不再搭理颜子行,开始到处找人,就留下一句:“你若不信,大可去试。看你能不能走得了。”

    颜子行要被他的不要脸惊呆了。

    他往前追两步,被郁阳泽的侠骨香拦住,道:“顾盟主,你……”

    顾千秋就回头看他:“你信不过宗主献,难道还信不过我顾千秋么?”

    颜子行怔怔地看着他。

    神凤三十八年末,惊虹山颠,逢春剑落下的声音准确敲在颜子行的心上,响彻五脏六腑。

    终于,颜子行点了点头。

    “没想到我的名号这么好用。”顾千秋小声跟郁阳泽逼逼,“下次还用。”

    郁阳泽翘了一下嘴角。

    忽然,他猛然回身,侠骨香抬起,剑鞘“砰”的一声撞到了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一只酒杯咕噜噜地顺着地毯滚到旁边。

    那边,靠着拱门站了个人。

    赤足、散发、耳上挂着玛瑙坠,绛红色的暗纹袍子被随意搭在肩头,欲露不露的肩。

    他双手环胸,神情倦怠,红润的嘴角一弯,像是一朵从地底颓靡盛开的罂粟花。

    “你还敢来?”他说。

    Chapter 82

    “你还敢来?”呼延献淡淡问。

    “这是什么话?我答应了要救你的。”顾千秋也跟他笑,“少顶着这张脸吓唬我。”

    光线变幻,刚刚活色生香的美人,其实容貌尽毁、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只不过就算顶着这张恶鬼面,也能令人垂涎三尺、心猿意马。

    呼延献对他的冒犯不置可否。

    “如此客气的出手力度。”顾千秋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只酒杯,抬手一举,“这次请我喝酒么?”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劈里啪啦的。

    而后,这传闻中被生镇的恶鬼居然转身回去,片刻之后,扬声道:“不是要喝酒吗?还不过来?”

    今夜没有盛大的宴会,环境里红的黑的全都浅淡三分,那些诡异的罗汉、舞女、裸身侍女也都不见。

    只有呼延献坐在宴会最中央的地毯上,面前一张普通的案几,一壶酒,几碟小菜。

    顾千秋也不介意简陋,撩衣服就坐下了。

    呼延献没有说话,但是给他倒了一杯酒。

    顾千秋嘴贱,看着他,就笑着道:“呼延宗主,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是不是日日夜夜都盼着我回来?”

    呼延献:“……”

    这感觉别提多爽了,顾千秋得寸进尺地表示:“指不定午夜梦回时候,还要骂我一句言而无信。怎么样?我……”

    他忘乎所以地得瑟到一半,忽然被郁阳泽拎着后领提溜起来,躲过了呼延献充满杀气的一道灵力。

    顾千秋顿了一下,拍拍郁阳泽的手臂,整理整理衣服,又人五人六地坐回去了,同时比了一个“我闭嘴”的手势。

    但其实他心里清楚:就是因为他说中了,呼延献才会这么生气!

    人呐,就是爱口是心非。

    顾千秋把那杯酒端起来饮了一口。

    入口清润醇香,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他三顾缘灭楼,这还是第一次喝到黄泉宴上的酒。

    呼延献似乎并不着急追问解救的方法。

    他也喝了一口酒,神情有种放松的平静。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顾千秋美滋滋喝完,刚想给他引荐,一扭头就发现颜子行睡在地上,已经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顾千秋:“嗯?”

    呼延献淡淡道:“你朋友啊?我还以为是个路过的。”

    顾千秋和郁阳泽不吃他这套,几次三番的幻境作用也比较有限。

    但看样子,颜子行是挺吃的。

    至少他面容恬静,嘴角挂着傻子般的笑意,就差流出三尺口水来了。

    也不知道梦到什么,能给他美成这样。

    顾千秋便道:“这位是不二庄这一代的‘天机’。若是世上有人能救你,那必然是他了。”

    呼延献礼貌地看了他一眼。

    幻境散去,颜子行趴在地上嘿嘿嘿地傻笑三声,睁眼看了他们一下,然后又闭上了眼睛——怎么看都是要试图把美梦接上!

    顾千秋:“……”

    看起来人五人六的,怎么还不如他小徒弟成熟稳重?

    顾千秋沉吟道:“可别玩死了,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把他带到这里来的。你看看,我这一身的伤!咳咳咳……”

    他夸张地咳嗽两声,被呼延献白了一眼。

    “已经结束了。”

    顾千秋道:“那他怎么还不醒?你让他看见什么了?”

    “我怎么知道?幻境之中时间由我定夺,他大概也就过了二十多年吧。”

    顾千秋:“……”

    顾千秋上前给了颜子行一个大嘴巴子。

    颜子行猛然惊醒过来,一下子抓住顾千秋的手,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声嘶力竭地嘶吼:“不要离开我!!!”

    侠骨香准确无误地敲在颜子行手背上。

    但他居然完全不感觉到痛,还是死死抓着顾千秋,目龇欲裂地还要海誓山盟。

    郁阳泽一把拽着他,丢出去。

    颜子行在地毯上滚了十七八圈,撞到了一张桌子才停下来,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看起来可怜极了。

    顾千秋顿了一下,一言难尽:“你这幻境,还挺可怕的。”

    呼延献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问:“那你要试试么?你别太抵抗,我可以送你黄粱大梦一场。”

    顾千秋摇头,道:“不用了,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打算解决完你这件事之后,就跟小徒弟回家去种地。”

    呼延献挑眉,看了看顾千秋,又看了看郁阳泽,用一种了悟的语气说:“噢。原来是这种关系。”

    顾千秋:“?”

    顾千秋:“什么关系?你想到什么了?”

    郁阳泽则诡异地一沉默,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就走到颜子行旁边,又拍了拍他。

    顾千秋顺着呼延献的目光一看郁阳泽的背影,忍不住道:“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你们合欢宗的人,脑子里能有点正常的师徒关系么?”

    呼延献一点也不觉得他冒犯,笑眯眯地说:“有啊。但你们不是。”

    顾千秋:“……”

    顾千秋决定不跟这种满脑子黄色废料的人多言,让郁阳泽把颜子行拎了回来。

    坐到另一侧的案几前,颜子行总算是清醒了一点,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含糊了一声:“顾盟主。”

    但不知为何,没敢抬头去看呼延献。

    顾千秋察觉到郁阳泽站在他身后侧,知道他正看着自己,忽然就有些奇怪的感觉。

    于是他一回头:“站那干嘛?坐!”

    呼延献不给其他两个人倒酒,他们也只有看着的份儿。

    顾千秋便道:“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合欢宗开宗立派的呼延宗主,子行啊,你且试试能不能把他眉间那透骨钉取下来。”

    颜子行还是埋着头,含糊应了一声:“好。”

    顾千秋觉得此人有疾,不跟他计较,拉着郁阳泽站起来,道:“你们看吧,我跟阳泽四处逛逛。”

    第一次来黄泉宴时只顾着逃命了,根本没来得及仔细看,今夜不用担心那些侍女忽然偷袭,这极富美感的地方逛逛也不错。

    他们走到那壁画面前,顾千秋负着手,忽然动作一顿,对郁阳泽道:“你看这个,是不是有些奇……”

    他话没说完,郁阳泽忽然猛地一拽他,用力就给顾千秋丢出去了!

    顾千秋用野猴下山站定,那边侠骨香已经出鞘,光芒大盛,不知道和什么东西已经打起来了!

    “呼延!”顾千秋大喝一声。

    然不需要他喊,整个黄泉宴已骤然变换,刚刚那种平和的氛围被诡谲所取代。

    一眨眼的瞬间,裸身侍女齐聚,壁画上的飞天舞女和罗汉都猝然睁眼,死死盯着大殿上忽然冒出来的人。

    郁阳泽飞身到顾千秋身前,站定。

    颜子行不知为何,居然没站起来跑路,也没对那奇怪的人表示出任何兴趣,而是趁着这个机会,快速抬头,偷看了呼延献一眼。

    然立刻就被呼延献发现了。

    只是呼延献并不在意,神情平静,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尘嚣散去,顾千秋挑了下眉毛。

    这人居然是永思——或者说鬼主颐。

    老情人见面,不是哭红了脸,就是杀红了眼。今日有好戏看了。

    鬼主颐并没有关注场上的其他人,而是死死盯着呼延献——他此时屈膝坐在地毯上,半醉迷蒙,衣服搭在身上,有些厚重,便显得他整个人有三分孱弱。

    只不过,还是世间所开最颓靡的花。

    颜子行站起来,下意识想走到呼延献身前,被轻飘飘的一个手势止住了。

    “好久不见啊。”呼延献抬眸莞尔,“施禾颐。”

    施禾颐那双眸中似乎闪烁着熊熊鬼火,要将所有一切都烧成灰烬,但奇异的是,他并没有表露出一点,用极端平稳的语调说:“你还敢叫我的名字?”

    顾千秋已经抄着手开始看热闹了。

    这人还很没素质地跟郁阳泽咬耳朵:“啧啧,嘴真硬啊。你看他的样子,分明就要碎掉了。”

    郁阳泽:“……”

    说实话,别人怎么样的爱恨情仇他一点都不关心,但是顾千秋愿意看热闹,他也只能顺着了。

    其实顾千秋上次来时,在碑文上看过有关鬼主颐的事情——

    这人是呼延献从雪域回到中原之后,谈的第一任道侣,一共两个月,后来分手,看起来 也不是那么情深意重的样子。

    现在看来,似乎背后还有故事。

    呼延献笑着道:“这话奇怪。我又没做亏心事,为何不敢叫你的名字?”

    施禾颐站在宴会中间。

    他今日换了一身衣服,头发也用白玉冠起来,看来见老情人之前,鬼主还是精心打扮了一下的,只是永思这副皮囊有些年轻,压不住他身上的阴森沉稳,看起来不伦不类。

    他衣服穿得整齐,看不见肩颈上盛开的赤莲,但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像宝石,非常漂亮。

    呼延献用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他。

    施禾颐浑身都在颤抖,刚刚的平静是根本维持不住了,人神交战了十多秒钟,他忽然开始笑。

    施禾颐一抬手,黑雾直袭颜子行!

    后者被迫闪身让开。

    施禾颐要的就是这样,自己快步走到呼延献身前,说话时凑得很近:“阿献,这些人是来救你的?”

    他看起来才像是那喝了酒的,整个人神色迷蒙,缓慢而认真道:“我把他们都杀了,然后,我留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如果是认识顾千秋之前的呼延献,估计会同意这种请求——他一个人在地底生活了上千年,有人陪着,自然最好。

    但他现在认识了顾千秋。

    “他们是我的客人。禾颐。”呼延献平静道,“只好请你去死了。”

    话音落地,那边猛然爆发出一道极强的灵力波,施禾颐被迫连退十几步,下一秒,凭着直觉猛然又是一躲。

    刚刚他所在的位置,侠骨香峥然作响,若不是闪得快,应该已经被长剑戳了个对穿。

    颜子行站在另一边拦他,手中砸出一枚铜钱,一只大鸟瞬间变换而出,犹如利剑一样直扑施禾颐的面门!

    顾千秋帮不上手,只好张嘴了:“鬼主大人,出门前看看黄历吧!”

    施禾颐恼怒,一抬手,生生截住那只大鸟,这才发现说话的顾千秋,居然还真是——呼延献的“旧友”。

    所以,就更不能让他活着了!

    郁阳泽瞬间感觉到他杀意变幻,将顾千秋牢牢护在身后,侠骨香冷铁在前,势不可挡。

    呼延献将酒杯放下,起身,叹了口气。

    “你要什么呢?禾颐。”他说话的时候三分愁绪、三分温柔,好像拿着自己家养的闹脾气的猫没办法似的,“你先说说。”

    施禾颐忽然一笑:“当然要你。”

    顾千秋默默又对郁阳泽咬耳朵:“你看你看,虽然在笑,但是他超痛苦的!我怀疑呼延献再说一句话,他就真的要碎掉了!”

    呼延献瞪了他一眼,顾千秋默默往郁阳泽身后一缩,假装自己不存在。

    呼延献眨眨眼睛,笑道:“好呀。”

    他缓步走向施禾颐,肩上厚重的外衣落在地上,一边走,一边解开自己的腰带,露出白皙的皮肤和清晰的锁骨,腰腹上和双腿是玉石一样的质地,线条完美。

    顾千秋一把抓住郁阳泽,将他掉转了个方向,低声呵斥:“小孩儿别乱看!”

    郁阳泽:“……”

    该怎么告诉师父,如果不是顾千秋本人不穿衣服,他看别人跟看一坨石头一样没区别。

    算了,这话说了容易被弄死,不说了。

    寂静宴会之上,只能听见施禾颐胸腔如擂鼓,以及呼延献的轻轻叹息。

    “分手之后,我也没拒绝过你的求欢。”

    呼延献将手臂圈在施禾颐的脖颈上,像只小猫似的去舔他的嘴角,但眼神锐利而清醒,拉着施禾颐一起在红尘中翻滚沉沦。

    “你又何必跟我疾言厉色?”

    施禾颐垂眸,看见他耳上挂着朱红色的玛瑙坠,藏在乌发里,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一下一下的,敲在他的心上。

    不能,不行,不可以。

    施禾颐几乎花了此生最大的魄力和勇气,才微微将头向后仰,做出了一个拒绝的动作。

    他将环着呼延献腰的手臂用力收紧,心脏酸痛而悲凉,用最后的决心说:

    “阿献,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Chapter83

    其实顾千秋不是那么八卦的人。

    但这个八卦实在是太好吃了!

    呼延献懒洋洋地挂在施禾颐身上,水润的目光又有几分厌烦,尾音向上走:“哦?”

    施禾颐沉声,说出那个自己要了上百年、从未敢出口的东西:“要你的心。”

    顾千秋拉着郁阳泽躲在角落里,聚精会神,十分懊恼自己没随身带瓜子的习惯,不然现在可有得看了。

    郁阳泽背对着他们,就只能去看顾千秋。

    看他眼睛里闪着熊熊的八卦之火,觉得分外可爱,指尖微微一动,倒是没敢真逾矩。

    “真心?”呼延献淡淡地说,“好可惜,我没有。”

    他的躯体忽然开始溃烂,或者说,露出他现在本真的模样,胸腔那里空空荡荡,确实少了一颗真心。

    但施禾颐没有半点嫌弃的模样,摸着呼延献的后脑,发丝柔顺,轻声道:“谁弄的?”

    呼延献想了想,说:“忘记了。”

    时间太久了,一千年又一千年,爱和恨他都记不太清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呼延献扬起脑袋,露出脆弱白皙的脖颈,“你爱的难道不是我的身体?”

    施禾颐刚想说话,忽然被呼延献摸到了什么地方:“嘘!不必否认,你有感觉。 ”

    他拉着施禾颐滚到温暖繁杂的地毯上,施禾颐双手撑在他头侧,牙关咬得死紧。

    ——现在分明是他占尽了上风,却从呼延献的瞳孔反光中看见自己的神色,如临大敌。

    呼延献抬眸,顺着施禾颐的侧脸摸到颈部、锁骨,又继续往下,漫不经心地说:“没关系,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你知道我不会拒绝的。”

    他说话的越来越露骨,顾千秋迟疑了一秒钟:要不要把郁阳泽的耳朵给堵上?

    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决断,身侧忽然爆发出了一道极强大的灵力!

    顾千秋下意识闪开,就见一只巨型鲲鹏几乎占满了整个黄泉宴,裹挟着地底的狂风和无与伦比的戾气,直冲施禾颐!

    这一下简直太可怕,它翅膀震动的气流几乎把顾千秋刮上天了,还好郁阳泽拉住了他。

    施禾颐猛然回头,湛蓝色的眼睛里全是怒意和恨意。

    “你又是什么人?”他似乎终于为心里的气找到了一个出口,“也配插手我和他的事情?!”

    顾千秋一推郁阳泽:“不好!”

    这到底是鬼主颐,千年前的大妖怪,各种手段全不清楚,骤然对上,怕是讨不了好。

    他上前一抓颜子行,瞬间,鲲鹏被黑雾缠绕住,像是无数从虚空中伸出来的链条,使它不能展翅,把黄泉宴搞得鬼气森森。

    但颜子行不知中了什么邪,居然反手推开了顾千秋,喝道:“让开!”

    顾千秋迷惑道:“你一个不二庄的天机,搞什么要学人家打打杀杀的?!”

    据传说,壁港不二庄的人醉心机潢,不善武艺,也就这一代的天机颜子行有些出格。

    但也不像是能跟鬼主颐五五开的程度!

    颜子行不作回应,反手掏出了一串铜钱。

    顾千秋动作一顿:“……”

    不二庄不善功夫,却会养“机关”来防身,如颜子行的鲲鹏、公仪濛的白虎、以及这一代不二庄主褚师钰的蝮蛇。

    但这种“机关”,往往精益求精、进无可进,代表着他们所能达到的最高的手艺程度。

    但顾千秋眼睁睁看到颜子行像天女散花一样,把铜钱劈头盖脸地给撒了出去!

    顾千秋:“……”

    看来这三十年,他也不是只顾着要饭。

    顾千秋一扯郁阳泽:“快走,这缘灭楼要塌了。”

    缘灭楼一倒,合欢宗和不二庄的梁子就算结下了,以俞霓那个小心眼,肯定要无休无止地报复!

    吼——!

    无数机关发出独特的叫声,若不是眼睛处能看出木质结构,都要以为是活物。

    但施禾颐此时做出了一个谁都没想到的举动。

    他居然一把掐住了呼延献的脖颈!

    “阿献,我已经想通了。”施禾颐笑着,温情无比地说,“你这种人是不会被谁所拥有的,只有一个方法……”

    呼延献安静地看着他。

    施禾颐表情激动,嘴角颤抖,看起来才像是被掐住脖颈要命的那个。

    他一手挡住愈来愈往前压的机关们。

    对呼延献说:“只有一个办法,我要跟你一起死,我们永远都不会被分开。”

    呼延献忽然笑了一下,叹息。

    施禾颐手上力道骤然加大,那脆弱纤细的脖颈几乎瞬间就被拧断!

    顾千秋本想上前,猛然见到这场面,直接停在了原地。

    死了?这么容易?!

    颜子行好像在一瞬间疯了,那些机关不要命似的扑向鬼主颐,连他本人也在其列。

    机关们数量众多,就算是鬼主颐也双拳难敌四手,侠骨香也上前步步紧逼。

    颜子行一把抱起了呼延献的尸体。

    赤.身.裸.体。

    这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媚骨,惊心又有极妍,妖娇而不淫.乱,身上有淡淡的酒味,刮骨燎香。

    顾千秋上前,忽然看见呼延献笑了一下。

    他来不及告知莫名其妙悲痛欲绝的颜子行真相,忽然,绯红色的雾气从地面上蒸腾而起,只一个呼吸之间,充满了整个黄泉宴。

    顾千秋徒劳地叫了一声:“阳泽!”

    但已经来不及了。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钟,顾千秋还在想——这狗日的呼延献,死前还能拉上几个垫背的,真不愧是他!!!

    顾千秋一个踉跄,站在原地。

    忽然,身侧出现了非常嘈杂的声音,他用胳膊当着强烈刺眼的光线,半晌才分辨出那是有人在说话,很多人。

    等了一会儿,好不容易适应了阳光,顾千秋观察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拥挤的街道上。

    而且这个街道,是很明显的外域风格。

    来来往往的全是异域打扮和长相,五官立体、眼窝深、鼻梁高,男男女女如同潮水一样,涌向一个方向。

    顾千秋被裹在其中,也朝着那边去。

    他大概心中有些判断:

    合欢宗素来以幻术冠绝修真界,呼延献做为创建合欢宗的人,用幻术是祖宗,如果不是要从他情感方面下手,弄出一个幻境将他困住,再正常不过了。

    也不知道郁阳泽进来没有。

    不过以呼延献的恶劣性格,刚刚几个人应该一个都没跑掉,估计一会儿能遇到吧。

    跟上次在俞霓的幻境中不同。

    顾千秋亲眼看到了呼延献的动作。

    不然,这里简直就是现实世界——连摸身上的绫罗绸缎触感都真是无比。

    顾千秋忽然一顿。

    等等。

    ……为什么他又穿了条裙子?!

    没一会儿,顾千秋随着人群,走到了一个广袤的草场上,这边人群居住的地方是绿洲草地,但更远处的地方,能看见雪山和沙漠。

    就是风太大了,这里也缺乏高大的树木,那些风沙吹过来,就算是绿洲里,也显得有些荒凉感。

    小绿洲的中间摆着一个大圆鼓。

    所有人就围在这里,用顾千秋听不懂的话一直说着什么,神情都很亢奋。

    作为一个看过石碑的人,顾千秋有所猜测了。

    果然,没一会儿,人群就爆发了欢呼,从一侧走出来个漂亮的美人。

    这美人身上穿的衣服很少,露出一截白皙的腰,手腕脚腕上都挂着铃铛,裤子是胡璇的那种长得像灯笼的,清一色的红色,甚至连耳坠上的玛瑙都是红得惊人。

    只不过这一切繁杂的装饰落在他身上,都不可避免地沦为陪衬。

    他虽然戴着面纱,但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彰显着他绝顶的容貌。

    人们完全注意不到叮叮当当的金银玉石。

    虽然早就知道呼延献容颜绝世,顾千秋也自认不是好色之徒,但此时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心跳加速,承认了这人美得很客观。

    就算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估计也不得不承认,此人长得实在漂亮。

    但这种感觉来得快、去得快。

    顾千秋发现呼延献的手腕、脚腕上都很被束缚的痕迹,还没消下去的红痕,看形状,应该是手铐铁链什么的。

    看来这未来名震天下的宗主献,年少时,活得也很伤情。

    忽然,有个人撞了顾千秋一下。

    顾千秋一缩脖子,回头去看,就发现是个外族人大姐,一张嘴叽里呱啦的鸟语,他一个字都没听懂。

    这大姐就换了一口很别扭的中原话,兴奋地说:“顾,你不去跳吗?你也、也很漂亮。”

    顾千秋:“?”

    什么情况?

    我来这里不是看大戏的么?

    难道还有我的戏份?

    可我他娘的是个男的!

    我会跳什么?

    跳大神吗?

    顾千秋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然后在身不由己的前一秒,捂着脸打算逃离现场。

    结果,忽然背后暖风一卷。

    顾千秋心道不好,已经被风卷起来了,他像个游水的王八在半空中徒劳地动了两下,就忽然听见有人轻笑了一声。

    顾千秋木着一张脸,落到台上,被呼延献搂了一下腰,凉凉地道:“呼延宗主,原来你醒着啊。”

    呼延献非常不见外,掐了一下他的脸,道:“你以前的脸好看些,但这张也不错。唔……其实还挺可爱的。”

    顾千秋:“……”

    顾千秋拉起裙摆的一角,怼到呼延献面前,咬牙切齿:“这是你搞的鬼吧?”

    呼延献并不害怕,还是一个亲昵的搂着他腰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显得情.色,就像是一只小动物似的,围着他动手动脚。

    顾千秋觉得这种感觉还挺奇妙的。

    呼延献天生媚骨,无论男女,见到他都会被迫生出一脑袋的黄色废料,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

    但他天生对这个冷情些,反而和呼延献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就像现在。

    像个家养的、长时间没见的狗。

    不过看呼延献的动作,围着他捏来揉去、嗅来吸去……谁当谁是狗,还不一定呢。

    顾千秋两个手一起推在呼延献脸上,身体后仰,抗拒地说:“呼延宗主,我们还没熟到这个程度吧?”

    呼延献眨眨漂亮的眼睛,这双桃花眼居然生出了一种无辜感,理直气壮地说:“唱完这四幕戏,我就要死了。让我摸摸怎么了?这上千年里,我就看你最顺眼。”

    顾千秋动作一顿,被他又掐了一下脸。

    但顾千秋现在暴力反抗无门,只好随他手贱:“四幕戏?什么四幕戏?为什么会死?”

    “就算死前的走马灯呗。”呼延献语气平淡,似乎并不太注意这个,脑回路十八弯地转出去,忽然眼睛变得亮晶晶的,说:“对了,你要试试和我##吗?感觉会很好的。”

    顾千秋:“!”

    早知道合欢宗作风浪荡,但怎么能狂放成这样!?

    俞霓也没见人就要和人家##啊!

    呼延献还在邀请他############################

    顾千秋痛苦地闭上眼睛:“……住嘴。”

    呼延献这波,直接给他这个千年后的新古董,一点礼崩乐坏的震撼。

    呼延献就真的很遗憾:“哦,我知道,你跟你的徒弟要为彼此守身如玉,我懂,我都懂的。”

    他嘴上说懂,但其实眼睛里的意思,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分明在想:睡个觉怎么了?又不耽误你们结成道侣!

    顾千秋徒劳地解释:“我跟他不是你想的……!”

    “好好好。”呼延献顶着一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真拿你没办法的眼睛看他,“那就请你来看这四幕戏吧。”

    他莞尔一笑,周围瞬间又变得嘈杂起来。

    顾千秋一顿。

    他刚刚都没有发现是什么时候安静下来的。

    看来这呼延献对幻境的控制能力,比他所想象的,还要再上一个层次。

    顾千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呼延献甩出去、又接回来。

    他像个跟四肢不熟的人,七手八脚的在舞台上狼狈地蹿来蹿去,估计比施展野猴下山时还要猥琐三分。

    只好在他已经受过野猴下山的洗礼。

    若是当初左手逢春剑、右手数枝雪,脚下踩着云来去的人,肯定就羞愤到抹脖子了。

    呼延献笑意满满,将他拽来拽去,自己倒是美得不可方物,就是一点不管他的死活。

    终于,顾千秋崩溃大喊:“看戏就看戏!你扯我干什么?!”

    Chapter84

    顾千秋一个踉跄,又跌进了一个新的场景里,大漠孤烟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繁华的皇城夜景。

    他立刻很反手去抓,没抓到呼延献。

    刚刚的对话还历历在目。

    “我徒弟呢?”

    “我怎么知道?一共四幕戏,你自己到处找找吧,我还要去唱戏呢。”

    然后眼一睁、一闭,就到这来了。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

    呼延献人生的四幕戏,大概是他短暂人生的四个阶段。

    他刚刚参与的第一个“大漠”,现在是第二个“皇城”。

    希望自家小孩不要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顾千秋顺着人群走了一会儿,看见四四方方的皇城里,街边不夜,全是胡姬酒肆,来来往往的人群络绎不绝。

    忽然,街头巷尾都爆发出欢呼声。

    一顶颇具异域色彩的轿子居然顺着街道被抬了过来,这是一台纯金的轿子,远远看着就富贵非凡,在街边的灯花照耀下,更是绚丽。

    顾千秋被人群挤得身不由己,烦躁地动了动胳膊,忽然见那轿子经过自己时抬起了一点帘子,里面坐着的人对他笑了一下。

    就看见下颚和嘴角,弧度都非常好看。

    顾千秋:“……”

    这层层叠叠的黄金轿辇里装着的美人,让所有窥见三分颜色的人倒抽冷气,一时间连窃窃私语都断绝了。

    忽而街道上有人放声而歌。

    唱的是什么“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等等,还有琵琶古琴铮铮作响。

    这美人出场,简直是太盛大了。

    虽然顾千秋其实知道,这是敦煌战败之后,被送入中原皇城的“男妃”。

    轿子已经走远了,被一路抬进宫阙。

    顾千秋收回目光,刚扭头,就发现身侧的幻境又换了,现在他坐在一个宫宴之上,周围全是觥筹交错的王公贵族,好不热闹。

    许多中原的舞娘在宴上跳舞,整齐划一的水袖,大人们看得也开心,嘻嘻哈哈的。

    而顾千秋一眼看见,呼延献坐在最上面。

    或者说,坐在最上面的那个人身上。

    那应该就是中原的皇帝,顾千秋一看他,骤然生出一种熟悉感,但是仔细一看,就发现从五官到身形完全陌生。

    随即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这是一千多年前的幻境,他怎么可能有认识的人?

    那皇帝眉目之中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一副开疆拓土的守成明君的样子。

    却在这种场合里,任凭呼延献坐在他身上,还用手搂着美人的后腰和背,很明显的昏君做派。

    也不知道这其中呼延献自己出了几分力。

    酒过三巡,有人开始起哄。

    中原的舞娘们被骂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视着那个美人,虽然只看见他半露的脊背,若隐若现的地方却更让人浮想联翩。

    帝王也有炫耀的意思,就拍了美人一下。

    呼延献就听话地站起来,宴上的乐师很有眼力见,鼓点响起来,美人将外袍一脱,就直接跳起来了。

    虽然不是全.裸,但场面足够香艳了。

    顾千秋知道他不会害羞。

    这种随便就在别人面前脱衣服的习惯,他但凡有点心理压力,也不至于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

    他甚至不介意直接在他们面前,跟施禾颐共赴巫山云雨。

    这种人,你能指望他什么呢?

    顾千秋非礼勿视地低下头,却忽然见呼延献对他抛了个赤.裸裸的媚眼——于是一瞬间,所有人都用要指置他于死地的目光盯着他。

    顾千秋干笑两声,端起酒杯掩饰尴尬。

    心里却又骂了这人两句。

    结果没一会儿,忽然从席间站起来了一个人,在所有人烂醉欣赏的时候,他显得很突兀。

    顾千秋一眼看过去,发现是个熟人。

    虽然容貌变了,但是顾千秋看见他手中死死握着一枚铜钱,面色冷峻,不为外物所动,只死死盯着呼延献。

    正是那好像中邪了的天机,颜子行。

    那颜子行在这的话,郁阳泽只会在第三幕或者第四幕了。

    顾千秋将酒杯放到桌上,磕了一下,想提醒他注意不要影响四幕戏的往事。

    但鼓点太响,他这一声根本没人听见。

    顾千秋能发现颜子行手中的铜钱握得死紧,不知道在哪一个瞬间,就会瞬间出手。

    但他跟呼延献,今日是第一次见面。

    到底上哪里来的这么情深意重?

    而且怎么看,都像是个被负心汉抛弃了的小媳妇。

    转念一想,顾千秋又释然了:

    肯定是在那短到半杯酒、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

    呼延献指不定跟他在幻梦之中翻云覆雨、海誓山盟、惊心动魄、不离不弃。

    然后猛地翻脸不认人。

    呼延献初衷可能只是逗他玩,但颜子行当真了。

    顾千秋难得无语:罪过!

    他跟郁阳泽百毒不清,却忘了颜子行是个普通人,被这么一搞,搞不好下半辈子就得守着呼延献当狗了。

    他必须拯救颜子行!

    不然,公仪濛搞不好要上白玉京外面要三十年的饭——这也太罪过了!

    颜子行此时是个王公贵族的打扮,穿着非常华贵,比身侧的人都要高上一等,身后的仆从也多,都等着他站起来后开口说话。

    但颜子行只是抬起了手。

    霎时间,宴会上的所有人都被冻住了似的,一切安静,繁杂远去。

    只有呼延献笑吟吟地出现在颜子行身前。

    他没什么回避的概念,伸手就搂住了颜子行的脖子,亲昵地去问:“你在吃醋么?”

    他的声音很轻,一听就是美人如花隔云端,让人沉醉朦朦、心猿意马。

    这个时候,所有人的反应,应该都是伸手回搂住他的腰,然后印下一吻、或者别的什么。

    怎么看都是要少儿不宜起来。

    但颜子行却出乎意料,他被搂住,第一反应居然是偏开了眼睛,嘴角绷得很紧,也没有伸手,整个人僵硬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

    不过瞬间,呼延献就主动拉住了他的手,往自己腰上环去,还说道:“我们得快一些,我的时间不多了。”

    他说完,就笑吟吟地看着颜子行。

    但又是出乎意料的,颜子行的表情更加被冻住了,根本不敢看那凑得很近的人。

    甚至他感觉到呼延献身上的温度,轻轻地吐息。

    只需要微微一偏头,就会被朱唇从嘴角擦过去。

    那或许可以被称为一个吻。

    只是颜子行垂着眼睛,脸上绯红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没有说“不想”。

    但是他拒绝了求欢。

    “这可能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呼延献貌似很遗憾地说,“你真的不想么?”

    颜子行喉咙动了一下,他似乎咽了一口唾沫,良久才道:“我想。但是……不该是这样。”

    于是呼延献就松开了手。

    顾千秋总算是找到了机会插话,横在两人之间,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你们只认识了一个下午?而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解决这个四幕戏?”

    呼延献无可不可地说:“哦。”

    但颜子行忽然开口:“呼延…献。我想追求你,堂堂正正、真心实意的那种。”

    他说这句话地时候貌似很平静、很笃定。

    但是以顾千秋认识他的情况来看,这小子已经透支了他未来三十年的勇气。

    现在没有双腿发软、摔倒在地,肯定是因为还没有得到一个答案。

    但呼延献笑着说:“哦。追求我的人太多了,每一个都想和我相伴到老、真心相对,但你不是看见了么?那种东西呀,我没有。”

    他笑得很含蓄,但是这种含蓄里没有愧疚,他就算装,也没有装得很好。

    “再说了,你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值得我爱上么?”呼延献百无聊赖地看他一眼,“修为一般、长相一般、身世不显、性格无趣。我跟你,还不如跟千秋在一起。”

    顾千秋立刻举起双手投降,往后退了一步,示意这一切和他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颜子行并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那种安静里面,带着丝丝缕缕的伤感。却又不是由伤感主导着,而更深处,显露出了如亘古坚冰般的坚定。

    呼延献耸耸肩——就连这种,他也见过太多了。

    宗主献此生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别人的衷心和情谊,当年愿意为他死的都一抓一大把,现在千年已过,他更不可能有丝毫触动。

    但看在这人是顾千秋的朋友的面子上,呼延献最后还是说了一句:“不要把幻梦当成真实,但也要记住,结局就是真实。”

    打完哑谜,呼延献手一抬。

    整个宫宴上又是哗啦啦的人声,他一点迟疑停顿都没有,就接上了刚刚的舞步。

    顾千秋猛然发现自己差点站到大殿中间,弯腰低头,快步缩到了颜子行旁边。

    就发现他的手抓衣摆抓得死紧。

    顾千秋虽然不知道幻梦二十年里,颜子行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事实很明显——假的就是假的,呼延献不认,你颜子行想认也没得认。

    果然,情之一字,误尽苍生。

    Chapter85

    画面一转,顾千秋听见哭声阵阵。

    呼延献站在宫门之外,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将他围在其中,几个试图跟着逃命的太监已经身首异处,血流漫漫,马车也散落开来,金银珠宝满地都是。

    百官齐齐下跪,声色俱厉,要求处死这个祸国的妖妃,太后也是失声痛哭、毫无仪容。

    就和碑文上所记载的一样。

    小皇帝不同意。

    顾千秋定睛一看,你丫这剧本拿挺好啊。

    颜子行刚刚跟呼延献表白完了,现在就要当小皇帝,跟美人一起殉情了——完事还能埋进一张棺材里。

    可让你占到便宜了。

    呼延献柔弱地站在那里,还原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时的不知所措。

    虽然只要仔细一看,就能发现他眼中闪着堪称冷漠的光。

    就算是他最痛苦、最不堪回首的往事,似乎也并不能引起引起他的情绪激动了。

    他甚至还有闲心对顾千秋来一句:“怎么样?如果是一段戏的话。”

    顾千秋用口型回答:“不怎么样。”

    呼延献乜了他一眼,笑着被小皇帝藏在身后,和大将军绕了三十余圈,然后满意地躺倒在地。

    血液从他的脖颈里流出来。

    但只流了一点点。

    呼延献迷惑,起身,就见小皇帝脸色难看地站在他面前,手中掐着那五大三粗的将军的脖颈,却一点注意力都没分给大将军,只盯着呼延献。

    朝中百官惊恐无比,还以为这废物小皇帝天生神力、或者狐妖上身了。

    下一秒,所有人就被冻住了。

    顾千秋径直走到呼延献身前,说:“这次,你把事情解释清楚了。”

    呼延献看他,顾千秋道:“为什么要唱这四幕戏?为什么要带我们进来?要怎么样才能停下来?”

    呼延献耸耸肩膀,就不打算回答。

    但立刻被顾千秋扯住了领口,往后一推,踩到金银玉石,轻轻撞在那马车上。

    顾千秋身高比他差点,需要抬头跟他说话,但好歹气势是撑住了。

    “老献,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救你,做出了多大的努力?又做了怎么样的牺牲?你根本不在乎,你这个冷漠的人!”

    呼延献对这个称呼生出了一丝古怪。

    “我和子行都是真心实意要救你。那狗日的鬼主颐,你等我把霜雪明或者逢春弄回来,我替你宰了他,行么?你没必要跟他一起死。”

    呼延献就垂眸看着顾千秋。

    看着看着,忽然低头就亲!

    如不是顾千秋反应快,今日差点清白不保。

    呼延献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说:“这是我自己的事。”

    顾千秋一顿,就去看颜子行,然后幽幽地说:“遇见了比你还犟的种。”

    颜子行:“……”

    颜子行似乎有些状况之外的紧张,问了呼延献两句,呼延献没理他,又回来问顾千秋。

    那顾千秋没什么好隐瞒的,直接就说了。

    这四幕戏唱完,有情人也得阴阳分离了。

    虽然好像呼延献之前的状态,也不算真的活着。

    呼延献忽然朝颜子行笑了一下。

    这一笑其实笑得很突兀,但是身处其中、亲眼所见的人,却根本难以察觉。

    至少颜子行是迷糊了一瞬间。

    然后,颜子行就觉得自己不受控制,眼睁睁看着美人倒在地上,血流成河,周围开始欢呼,他哆哆嗦嗦地捡起剑,对准了自己脖颈。

    到这一刻,顾千秋才意识到,呼延献所说的喜欢他,没准儿是真的。

    要不然把小皇帝剧的本给了他,现在站在那里,拿剑自刎的就是他了。

    作为经历过这种事的人,顾千秋深知那感觉绝不好受。

    他想了想,打算上前阻拦小皇帝。

    如果剧情不按照原本的故事脉络来发展。

    会发生什么?

    顾千秋也很想知道。

    但是都不需要他上前,颜子行已经把长剑丢在了地上,冷冷静静地看着文武百官,然后转身,把呼延献抱了起来。

    也不知道他是打算去哪里。

    忽然,天旋地转,所有人消失。

    顾千秋猛地心生警惕,再站稳一睁眼,便见颜子行和呼延献都不见了,周围一片漆黑。

    纯粹的黑暗幻境,顾千秋也不是没呆过。

    但是修仙这么多年,他早对幻境形成了独特的敏锐。

    虽然完全看不见,但是他能感觉到,那黑暗中有很不详的东西。

    似乎正在窥伺着他。

    忽然,顾千秋察觉身后气流一动,他下意识要避,冷铁的寒意已经逼近他的脖颈皮肤。

    只一个不小心,他就要身首异处了。

    也不知道幻境之中,是不是真死,呼延献又能不能给他复活。

    僵持了大概三秒钟,顾千秋身后的人低地开口说话:“是谁?”

    顾千秋:“……”

    顾千秋猛然转身,摸黑上前就打算给他个教训——哪家好徒弟天天把剑架师父脖子上的?

    黑暗中的郁阳泽似乎也发现了是顾千秋,第一反应就是往后躲。

    他收剑收得快,躲也躲得快。

    但脚下一踩云来去,顾千秋都不用思考的,直接野猴下山,三步之后,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拎住了他的后领。

    刚刚还试图逃跑、不断挣扎的郁阳泽,现在瞬间像是被拎住后颈皮的猫,乖巧温顺地小声叫道:“师父……”

    顾千秋当然心中奇怪。

    这段时间,郁阳泽日日黏在他身边,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挂在他身上,逮到机会就要动手动脚。

    顾千秋虽然有些奇怪,但这么长时间也习惯了,全把这当成是郁阳泽对他的失而复得。

    嗯……到底是小孩子,很正常。

    所以现在躲着他做什么???

    顾千秋一手抓着他,就发现郁阳泽一动,似乎还打算找机会逃跑,直接给他气笑了。

    “哟。”顾千秋笑着说,“小徒儿,何必如此心虚?说吧,做什么对不起为师的事了?说吧,我不怪你。”

    他闲暇无事似的,一下一下顺着郁阳泽的毛,嘴上说的好听,但谁都能知道,顾大盟主此时心情处于跳崖的前一秒。

    一个字不对,他就会平等地弄死所有人。

    郁阳泽像个矩嘴的葫芦,不开口。

    顾千秋也不跟他有什么客气,看不见,他上手直接摸了。

    结果一伸手,就好像碰到了郁阳泽的胸膛和腹部,居然有种诡异的黏糊感。

    “你受伤了?”顾千秋急问。

    但是没有闻到血腥味,也没有摸到伤口。

    顾千秋没等到回答,只听见郁阳泽忽然闷哼了一声。

    他都没反应过来,直接被郁阳泽扑到在地,两人裹成了一团。

    “嘶!”顾千秋被撞得龇牙咧嘴。

    下一秒,郁阳泽就像个找食的狗,顺着他身上就嗅,然后快速找到他的脸,没轻没重就在他嘴上啃了一下!

    顾千秋:“?!”

    那一下发生得很快,都搞不清楚郁阳泽是要亲他还是要咬他。

    顾千秋脑子懵了一瞬间,但他身体反应比脑子快,瞬间就抽出郁阳泽的腰带,稳准狠地把他打包成了一个大粽子。

    顺便还把嘴给堵了。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得心应手。

    顾千秋坐在地上懵了一会儿,然后就发现好像哪里不对,起身想询问。

    不过他没直接开口,而是在郁阳泽浑身上下摸了一圈,果然发现个火折子。

    郁阳泽先是哼唧了一下,在发现他拿走火折子之后,忽然开始挣扎——

    但已经来不及了。

    噗呲。

    一簇小火光把周围的幻境照亮。

    这里居然是一个……寺庙内。

    顾千秋一眼看见周围壁画,脑子嗡了一声,瞬间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快速把火折子熄灭。

    但刚刚那壁画上的场景已经烙进了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了。

    郁阳泽坐在那边安静了。

    顾千秋也:“……”

    顾千秋心中的悲凉不与外人道,默默解开自己的腰带,然后费力把自己也捆上了。

    他往郁阳泽身边一躺,双手交叠在小腹上,闭眼,安详地说:“不怪你。”

    这里就是呼延献顿悟合欢秘术的高原寺庙内,壁画上全是欢喜佛像,而且跟缘灭楼底那些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顾千秋发现自己身上有些奇怪的变化。

    少儿不宜的变化。

    两人安详地躺在地上。

    就假装自己是个尸体。

    尸体是不会有欲望的,哈哈,我简直太聪明了,真不愧是我啊。

    顾千秋倒没多想郁阳泽扑他的事情,只以为是这秘术果然厉害。还要宽慰他:“别慌,一会儿呼延献过来,我们就有救了。”

    郁阳泽:“……”

    顾千秋:“啧,就是要被颜子行看见这副样子。哎,要不咱们出去把他灭口了吧?把公仪濛一起,还可以栽赃是俞霓做的。”

    郁阳泽:“……”

    顾千秋:“不行,就呼延献那张嘴,他要是出去了肯定全仙盟都知道了。得把他也一起弄死。嘶,有点难度。”

    郁阳泽:“……”

    顾千秋:“不是,我一个人说那么多,你倒是给点意见啊!”

    郁阳泽无奈地“唔”了一声。

    顾千秋才发现他嘴已经被堵上了。

    他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哎,你这孩子,从小就不愿意说话。不说就不说吧。”

    Chapter86

    “嘘。有人过来。”

    顾千秋摸摸索索坐起来,刚一动,就被一双手按住,有人凑得很近跟他说话。

    “你没和他……睡觉么?”

    十句里面九句不离这个,顾千秋根本不做第二人想,只是这人怎么能当着小孩儿的面说这种话?

    就不知道害羞么?

    顾千秋:“……宗主大人,做点好事,将我们放了吧?”

    呼延献顺着他的脸摸了一下,顾千秋瞬间就感觉到潮热退下去,原地满血复活。

    他把呼延献推到郁阳泽面前。

    结果,呼延献蹲下是蹲下了,就是郁阳泽已经自己关闭了五感、进入了一种平气静心的修炼状态,彻底与世隔绝了。

    呼延献莫名其妙的:“也不怕突然有人要害你么?”

    他也摸了一下郁阳泽的脸。

    周围忽然亮起了烛火,不多不少的,刚好照亮这个佛寺大殿。

    顾千秋措手不及,猛地又看了那壁画一眼,立刻闭眼,却发现那种奇怪的感觉没有泛上来,大概是已经免疫了。

    郁阳泽缓缓睁眼。

    呼延献蹲在他面前,撑着下巴打量他,说:“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没有……”

    他话说一半,就被郁阳泽一个鳞鱼打挺起身捂住了嘴,短暂对视一秒钟,呼延献微微颔首。

    “你现在不说,以后有人捷足先登,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呼延献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起身伸了个懒腰,转身。

    顾千秋本想问他莫名其妙什么意思,忽然就发现这人压根儿没穿衣服!

    郁阳泽垂下眸,顾千秋也跟着闭眼:“你……”

    “嗯?”呼延献似乎才发现,语气平淡,“哦。将就着看吧,我在这里一直没衣服穿。”

    如果顾千秋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他此生最痛苦的一件事——

    高原之上,日日夜夜。

    按理来说,呼延献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如此平淡,甚至比顾千秋还要平淡,宛如一个看客。

    但他就是轻描淡写了一切。

    搞得顾千秋本来想安慰他两句,最后都没说出口。

    他就只好去问:“颜子行呢?”

    话音刚落,那边角落里就传来了一阵咳嗽声,一个身影从地上爬起来,居然还穿着那小皇帝入殓的衣服,一动就叮叮当当的。

    他起身,并没有说什么,走过来,看见呼延献赤.身.裸.体的站在那里,挑眉含笑。

    不过颜子行居然也没回避,而是动作自然地解下了外衫,把呼延献裹了进去。

    “做什么?”呼延献稍微避开了一下,笑意吟吟地问:“不好看么?”

    如果连他的身体也不美丽的话,世上就没有什么可称得上美丽的皮囊了。

    颜子行说:“这里气温低。”

    倒是谁也没想到的理由,偏偏还无法反驳,呼延献动作一凝,就把衣服给裹上了。

    顾千秋把郁阳泽拽起来。

    这小孩儿身体修为比他好,此时恢复得比他快,呼吸绵长平稳。

    不像他,已经冷到恨不得开始搓手了。

    郁阳泽本也想脱衣服,但奈何自己只有一件,他刚一动作就被顾千秋强势地摁住了。

    于是这姓郁的顿了一下,接着就把顾千秋的手一握,为他驱散雪山中的寒意。

    顾千秋看他,他就理直气壮地看回来——若不是他手有些微微的颤抖,简直像真的理直气壮。

    顾千秋心中感动:都冻成这个样子了,居然还想着要为他驱寒,自己真是遇到七个渣男、修得徒弟福分,都是他应得的。

    “……”呼延献难得有些不知说什么,“看来施禾颐在第四幕了。”

    忽然,寺庙的门打开了。

    走进来一个人。

    僧人。

    顾千秋偷偷看了颜子行一眼。

    颜子行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呼延献身侧,不知在想什么。

    他没看过石碑,他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不过,大家都是聪明人,四周难以入目的壁画清清楚楚的刻画,谁还会猜不到呢?

    顾千秋左手抓住郁阳泽,右手抓住颜子行,就要背过身往角落里蹲。

    虽然呼延献似乎并不介意有人看。

    但总归不好。

    但一拽颜子行,没拽动。

    他就静静站在黑暗里,那光影交界处,多一步就会走进烛光里,但是他没动,就静静站在那里。

    顾千秋就和郁阳泽蹲进了角落里,声音被隔绝在外。

    “你说他在想什么?”

    顾千秋低声说悄悄话。

    本来这种事情,他不想和郁阳泽聊,但是没奈何,顾盟主身边除了徒弟,一个能聊的人都没有。

    要是仇元琛在这里就好了。

    “……”郁阳泽理直气壮地回答,“不知道。”

    这种事情,他一向没有兴趣。

    或者说,是除了顾千秋之外的事情,他都没有兴趣。

    时间或许持续了很久,又或许其实不太久,这里无日无月,顾千秋也有些分不清楚。

    他只知道,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正靠在郁阳泽肩膀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上去的。

    郁阳泽似乎也睡着了。

    于是顾千秋悄无声息的摸了一下郁阳泽的肩头,没摸到什么可疑的湿润,稍稍放心了一点。

    没一会儿,郁阳泽也“醒来”,看着顾千秋已经起身活动筋骨了,眼中含笑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还有一点点余温。

    殿中,那高僧已经躺在地上,面目飘忽又狰狞,死透了。

    而颜子行跪坐在呼延献身侧,抱着他,任由呼延献在他怀中微微喘息,情欲还没完全散去。

    只是皮肤滚烫、呼吸急促、裸露的脊背被裹在外袍里,但美人的目光是极冷的,谁也没看见罢了。

    他蹭了蹭,就微微坐直,要去亲颜子行,但居然被颜子行躲了。

    这人不言不语地抱着他,是个非常亲密的动作,却没有丝毫逾矩,也不带侵略的欲望。

    顾千秋小声道:“他是不是也看到壁画了?为什么没反应?难道是我俩道心不坚?还是呼延献魅力不够?”

    郁阳泽:“……”

    郁阳泽客观地说:“他可能,不行吧。”

    殿中的两个人没有被影响到。

    呼延献呼吸逐渐平稳,眸中的冷意也缓缓消融,又变成了他平时的样子,懒懒地伸出手臂,要挂在颜子行身上。

    但颜子行没让他动,把人裹在外衣里,低垂着眸,却不看他。

    “我知道你想亲我。”呼延献果真很顺从,含笑着说,“又为什么拒绝呢?”

    从这个角度看,呼延献就躺在他膝盖上,头发像是蛛丝或者某种盛开的黑色的花,抬眸的瞬间,那美丽的冲击力是客观的。

    估计换顾千秋坐在这里,都会忍不住动心一秒。

    但颜子行看向他,随后弯了弯眼睛,摇了摇头。

    整个人显得特别温柔。

    就是有些浅淡的悲伤。

    “真奇怪。”呼延献转身,往他身上懒懒一趴。

    这一动,就把那衣服压在身下了,漂亮的脊骨露在外面,颜子行想拽,但呼延献就是不动。

    “……”呼延献打了个哈切。目光一抬,刚想对顾千秋说话。

    忽然感觉脊背上一凉又一烫。

    呼延献诡异地顿了一下,这干燥的高原,那一滴除了眼泪,也不可能是别的。

    远处的顾千秋没有发现,道:“先别走。你先说一下,第四幕是什么?”

    那石碑上写的故事,基本上就到这里,后面就是呼延献如何称霸修真界、登临天碑第三的故事了。

    他们上次来去匆匆,后面没太看仔细。

    但根据后来呼延献容貌毁、透骨钉、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来看,第四段估计也不是什么好故事。

    更何况鬼主颐在那里。

    到时候遇见了,少不得要动手。

    呼延献假装什么都没发现,还是趴在颜子行的膝上,懒洋洋地说:“不管是什么,你们都能顺利出去的。”

    顾千秋道:“你呢?真打算跟那鬼主颐一起死啊?你爱他?”

    呼延献道:“也无所谓吧。我本来早都该死了,跟谁死不是死。”

    顾千秋被他堵了个结结实实。

    作为一个也死过的人,顾千秋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他曾经也那么讨厌?

    然后得出结论:不对,应该只有呼延献那么讨厌。

    这人的恶劣是骨子里的。

    呼延献忽然感觉整理他头发的手一顿,然后有道轻声:“别死。”

    只是颜子行声音很轻,都不知道是说给呼延献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好啊。”呼延献哄人总是手到擒来的,一句话里真真假假,他自己也不是很在乎,温柔道,“听你的,不死。”

    颜子行没回应他。

    顾千秋一扭头,就看见郁阳泽盯着他,分明有些谴责。

    顾千秋理直气壮:“看什么?你师父我重活一次,比谁都惜命。你老老实实练剑,老仇老老实实当楼主,你师祖老老实实逗松鼠玩。我能活得把你们都送走了。”

    郁阳泽表情有瞬间的怪异。

    但顾千秋没发现。

    因为他忽然一顿,然后皱眉,走到了那斗法失败的高僧尸体旁边,借光仔仔细细看了两眼。

    “师父?”郁阳泽问。

    不知怎么,顾千秋表情有点奇怪,指着那尸体说:“你觉得他熟悉么?是不是在哪见过啊?”

    Chapter87

    所有人都看着他。

    顾千秋将郁阳泽一拽,看了一眼那高僧的尸体。

    脸,不认识。

    但是给人的感觉非常熟悉。

    郁阳泽沉默了一下,然后对顾千秋点头,颜子行和呼延献都看着他,顾千秋斟酌了一下,才道:

    “唔……呼延宗主,你可能还有一个活着的前任,开心么?”

    颜子行:“……”

    呼延献的重点明显是歪的:“这不能算前任吧?”

    顾千秋长叹了一口气,道:“子行啊,老王八命硬,你有得磨了。”

    没错,这个高僧虽然容貌不太相似,但是能看出来,就是后来那沧海书院的院主。

    不知道是死而复活的。

    还是真就实实在在活了那么多年。

    虽然这概率也太大了,但顾千秋觉得,应该是前者。

    沧海书院有《渡生录》,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没准儿老王八也是靠这个转生。

    这几个全是魔头。

    一个复活也就算了,现在怎么整整齐齐来共襄盛举了?

    当今修真界吃得消么?

    顾千秋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

    但呼延献似乎人之将死,并不太注意这个,冷漠地“哦”了一声,就起身来。

    顾千秋刚一个“等”字还没出口,就是熟悉无比的天旋地转。

    好在郁阳泽一把拉住了他,两个人抱在一起,好像风车一样呼啦啦地滚,也不知道究竟滚了多少圈,最终一起摔在地上。

    郁阳泽给他当了垫背的,一声没吭。

    顾千秋不以为他是坚强的好汉,还以为他是被甩晕了,强忍着头晕恶心想吐,七手八脚地胡乱一摸,忽然就摸到了什么不该摸的地方。

    但他脑子尚不清醒,根本没反应过来。

    顺着不太礼貌的角度和动作还打算继续,瞬间被郁阳泽一把抓住了手腕。

    顾千秋欣喜道:“你还醒着?”

    郁阳泽来不及管身上奇怪的反应,还没张嘴说话,顾千秋就一个翻身从他身上下去了,跪在另一边就开始干呕。

    郁阳泽起身,给他拍后背,顺了顺气。

    顺便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幻境。

    呼延献和颜子行都不翼而飞。

    但按照四幕戏的规矩,这肯定已经到最后一幕了,肯定会碰到鬼主颐。

    那傻/逼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

    还是小心为上。

    另外一边。

    颜子行也是在地上滚得灰头土脸。

    强忍着恶心爬起来,就发现周围的幻境非常明亮,甚至有些刺眼。

    这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殿。

    玛瑙明珠作灯、金银玉石为路,三人合抱的柱子上用鎏金铸就出栩栩如生的花鸟,殿中横流淌着一条浅红色的流水,酒香氤氲。

    这应该是一个刚刚散去的宴会。

    金杯银筷散落在地上,酒香肉香没有减少,只是已经没人了。

    这也不对,因为在宴会的最中心,还有一个宴会的主人。

    他醉倒在黄金台上,手边散落一个玛瑙酒杯,怀中抱着琵琶,偶尔拨弦,醉梦中还在唱歌,唱的是——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求?”

    颜子行绕过一切流觞曲水的繁华盛景。

    走到呼延献身后。

    他还维持着那副醉醺醺的样子,像是条没有骨头的蛇一样,缠在颜子行身上,笑颜如花,亲昵地说:“你来看我了?”

    颜子行轻声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呼延献说:“小颜将军,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喝醉了吧?这只是幻境而已。”

    这堪称莫名其妙的称呼,却直接让颜子行身上一僵,但很快被他掩饰下去。

    “这是你从那寺庙出来之后?”

    “差不多吧。二三十年。”

    但呼延献其实也记不太清楚了。只是也不重要。

    “这里会发生什么?”

    “哦,你看下去,就知道了。”

    呼延献把他一推,自己就开始跳舞,醉了之后也没有规律的舞步,只是美人饮酒,更有随性风流的美意。

    颜子行安安静静地看着。

    只是他的目光和那些看客不一样,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他并不会因为美丽,而生出亲昵下流的冲动。

    但也不会避之如蛇蝎、不敢睁眼。

    他就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说欣赏,倒也有些难为他这个要了三十年饭的乞丐,但说他没欣赏,却也不尽然。

    他看着这个人跳舞,他不会有其余念头。

    忽然,呼延献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黄金色的东西,颜子行眼皮一跳,如闪电般出手,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把金色的匕首插入呼延献的胸腔里,然后轻轻一抖,就落下一块肉来。

    血淋淋的瞬间湿润了他的衣服,顺着白皙的皮肤流下来,甚至有一滴溅在他的唇边,一样猩红。

    呼延献没动,轻轻把匕首丢在地上,还是含着三分笑意地说:“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

    他就站在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血汩汩流下,鲜活的心脏慢慢不再跳动,偏偏他在笑,像是一朵盛开的有毒的花,邀请之下锋芒毕露,红色金色织就了一场血腥又沉醉的幻梦。

    就这幅场景,换个人来看肯定就在生出亲昵之前,先生出恐惧。

    但颜子行坚定地走到他身边。

    他脚步不急也不缓,似乎什么都没看见,就和寻常一样,下一瞬间开口没准儿就是说午膳吃些什么。

    颜子行先是将呼延献的伤口流血止住,又为他擦干净身上的血迹,再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最终才把那匕首捡起来擦赶紧,却没还他,别在了自己后腰上。

    呼延献被他搞得反而弄不清缘由。

    不过他天生不是很关注别人,弄不清也懒得刨根问底、深思多虑,慢条斯理地说:“一会儿施禾颐就会过来。”

    他没等颜子行的反应,却也没动弹。

    被他抱着坐了一会儿。

    这一瞬间,他居然不想喝酒、不想跳舞,也不想唱歌。

    可以说,他什么都不想干,就坐在这里发呆——也就是这个时候,呼延献忽然发现颜子行身上有一股很淡的木头味。

    不是那种焚烧过或者刚刚砍伐下来的灰烬或湿润味道,而是像老旧的木制家具。

    大概是他身上的“机关”的味道。

    但是居然有些好闻,闻多了就想睡觉。

    呼延献一个哈切尚未打出,忽然从殿外走进来了两道身影。

    “已经喝上了?”顾千秋的语气不算客气,“就不能把我们也一起弄过来吗?你知道找路过来有多麻烦么?”

    呼延献懒洋洋地道:“不让你们来,是不想让你们死。”

    顾千秋走近一看,就发现呼延献身上有重伤,眼角瞟过地上的一样东西,吓得他脸色都变了。

    他看向颜子行的后腰,又看向呼延献任人鱼肉的样子,就对郁阳泽道:“咱们来晚了,颜天机已经到了因爱生恨、反目成仇、强取豪夺的时候了!”

    颜子行:“……”

    郁阳泽:“……”

    呼延献很有兴趣地“哦?”了一声。

    顾千秋扼腕叹息:“子行啊,你这事儿干得也忒不是东西了!你随便挖人心脏,你礼貌吗?但是话又说回来啊,呼延宗主,这个俗话说的好呢,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呢,你再奋起反,大家最后肯定两败俱伤,多不好啊?不如你就从了吧。据我所知,颜天机别的不行,人品还是很不错的。”

    他兀自说了一大堆,最后没忍住,都把自己给说笑了。

    呼延献翻了毫不做作的个白眼。

    顾千秋就道:“算了。不开玩笑。”

    他指着地上的那坨,认真问道:“到底谁弄的?鬼主颐么?”

    呼延献淡淡道:“哦。我自己。”

    这次连顾千秋都一愣。

    剖掉自己的心脏,是想如何呢?

    但是呼延献表情淡定。

    顾千秋一看他那个死样子,就知道了。

    也许连呼延献自己,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理由,他只是随性就为之。

    多么张扬乖戾的脾性。

    顾千秋若不是跟他也算认识了,肯定要对这种人保持距离的。

    “何苦来哉!”顾千秋道,“不就是幻境回顾一下么?又受一次皮肉之苦!”

    呼延献淡声道:“我不在乎。”

    他赖在颜子行的怀里,似乎酒劲有些泛上来了,连眼都不想睁,用下巴指了一个方向说:“快些走吧。不然一会儿施禾颐过来,你就得和我们一起上路了。”

    顾千秋问:“你要跟他一起死?”

    呼延献答:“是我们要跟他同归于尽。是吧?小颜将军。”

    顾千秋对这个称呼一愣:

    壁港不二庄虽然有钱,但往上数八辈全是贫农——至少也是天天跟机关打交道的手艺人——他上哪儿混的将军?

    颜子行却轻轻颔首:“嗯。”

    顾千秋一撩衣摆,也在黄金椅上坐下了,神情似笑非笑。

    “我把不二庄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天机带来,弄死在缘灭楼底,我怕褚师钰带人追杀我。”

    郁阳泽默默走到他身后,垂眸,就像往常无数次那般,侠骨香在鞘,无情无欲。

    而顾千秋缓缓道:“一个鬼主颐而已,让我徒弟杀给你看。”

    Chapter88

    呼延献额外看了顾千秋一眼。

    还有他身后的郁阳泽。

    没从他们眼中看出任何情欲。

    大概是呼延献的目光太过赤裸,顾千秋挑眉问道:“看我做什么?”

    呼延献不应声,又是乖乖地看着他。

    但没人知道的是,呼延献此时有些看不懂顾千秋的行为——对他没什么图谋,却愿意留在这里。

    真是奇也怪哉。

    呼延献活了几十年,愿意为他上刀山、下火海的人不胜枚举。

    百依百顺的、强取豪夺的、撒娇卖惨的、同归于尽的……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但无一例外,全是对他有所图谋的。

    图身、图心。

    但顾千秋似乎没有。

    他就是坐在那里,看他的眼神甚至有些嫌弃和揶揄,可是他也没有走掉。

    为什么呢?

    呼延献没经历过这种事,他想不明白。

    这个以玩弄他人感情为乐的合欢宗魔头,第一次生出手足无措的感觉。

    ……朋友么?

    乱七八糟的想了一堆,顾千秋忽然伸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还道:“傻了?”

    堂堂千年魔头居然也没生气,只是把自己缩进了颜子行的怀里,让顾千秋再弹不到了,留下一个气鼓鼓的后脑勺。

    看他这样子,顾千秋刚想说些刻薄的话,忽然发现大殿门开了。

    有人走进来。

    施禾颐穿着黑红色的锦袍,上面绣着繁杂的蟒蛇纹样,却一点不影响他的行动,几乎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喘着粗气。

    郁阳泽往前迈步,手扶在侠骨香剑柄上。

    施禾颐露出一副震惊的样子,看着呼延献,怒问:“他们是谁?”

    顾千秋和郁阳泽对视一眼。

    但瞬息之间,施禾颐脚下爆发出一道道黑色的雾气,像是腾飞的蛇般,直奔颜子行!

    施禾颐便在此时回头。

    他窝在颜子行怀里,一回头,那些黑气就难免要直接伤到他。

    但呼延献很有把握,丝毫不慌,那些黑气果然在最后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一点风,吹动他的鬓角。

    “你来了?”呼延献起身,懒洋洋地说,“等你好久了。”

    但这个时候的施禾颐什么都听不懂,他只死死盯着颜子行,脸色难看地问:“他是谁?和你什么关系?”

    呼延献也回头去看颜子行。

    显然也是在等他的回答。

    颜子行起身,拍了拍起皱的衣服,说:“阿献觉得我是谁,我就是谁。”

    顾千秋没忍住偷笑。

    这颜子行,之前明明一口一个呼延宗主,却专门对着施禾颐的时候喊阿献。

    表面上平稳淡然,其实也是个小肚鸡肠的主。

    呼延献莞尔,也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他还以为颜子行会借机表示为更亲密的关系。不过,也差不多了。

    施禾颐表情更难看了,撑出嘲讽的笑意:“你我才分开多久?这么快就有新欢了?”

    呼延献说:“无所谓吧。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禾颐,你不是早就知道么?”

    施禾颐湛蓝色的眼睛如冰。

    顾千秋已经大概知道了,作为一个专门要杀鬼主颐的四幕戏,这一幕里面,曾经参演过的人是没有后世的记忆的。

    而他们没走,就是和当初发生过的事情不一样了。

    这就是机会。

    顾千秋起身,礼貌问道:“鬼主大人,你现在天碑第几?”

    施禾颐这才分了一点注意力给他,轻蔑道:“第四。你又是何人?”

    大概是前三甲没这陌生的面孔,他并不将几人当回事,问完之后,自己又摆了摆手,忽然往前走。

    “无所谓,阿献。”

    “无论他们是谁,都活不过今夜了。你这人间极乐宫里,以后只有我们俩过。或者,苍恒鬼蜮你喜欢么?”

    “何必用这种眼神看我?”

    呼延献轻轻翻了个白眼,无奈地笑:“我根本没看你。”

    施禾颐走着,忽然一顿,看见地上。

    地上有一块东西。好像血肉。

    作为一个鬼主,他太熟悉这种东西了,只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一颗心脏。

    他爱人的心脏。

    施禾颐惊道:“你!……你为了不爱上任何人,亲手剖出了自己的心脏?”

    呼延献道:“不算吧。只是忽然想起来了,随手剖的。”

    他这说的是句句实话。

    但施禾颐根本不信。

    “也包括我么?”他哑着嗓子,“你就这么讨厌我?”

    呼延献也早都习惯了他的固执,甚至对他都没半分火气,淡淡道:“你知道的,我不讨厌任何人。昨天晚上我不是还上了你的床么?”

    他这么口出狂言,几个人都习惯了。

    施禾颐身上就开始蔓延出黑色的、淡淡的威压,又凝成实质,随着他往前走。

    顾千秋淡淡道:“阳泽,锤他。”

    郁阳泽果然听话,侠骨香瞬间出鞘,华光大殿中寒芒一闪,剑势即起!

    呼延献却忽然伸手按住了郁阳泽的肩。

    但他却是看着顾千秋的。

    没说话,呼延献的眼中却闪着一些光。

    施禾颐已经快要走到呼延献身前了,但他还没伸出手,外界忽然传来了嘈杂声。

    隔着宽阔的大殿,声音并不清晰,但是非常杂乱,又像是说话声、又像是脚步声,总之肯定是非常多的人。

    几人都抬头去看,大概持续了三秒钟。

    忽然!

    轰隆——!

    大殿的门居然整个倒塌下来,掀起无数烟尘和碎片,气流直掀起几人的衣摆。

    接着,无数人抄着家伙就冲了进来。

    足足有几百人之多,这个大殿瞬间被赛得水泄不通,而且他们怎么看都是来寻仇的,杀气腾腾。

    为首的那个大喝一声:“呼延献!”

    顾千秋莫名其妙:“他们为什么都用黑布蒙着眼睛?”

    郁阳泽认真思考,答:“可能是瞎子。”

    “居然还有其他人!”那边有人接过话茬,接着就是冷笑,“呼延献,就算你的狗都在这里,我们今日也要替天行道!你这歪门邪道的合欢宗,今日必须铲除!”

    顾千秋恍然大悟:“噢。”

    呼延献在传说中孤戾怪癖、杀人如麻、玩弄感情,还很喜欢勾引有妇之夫,或者有夫之妇。

    总之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人人喊打。

    如今看来,传闻居然是真的!

    顾千秋一向不太听信这种传闻。

    不然仇元琛以后写在青史上,他不得是个“心狠手辣、恶贯满盈、杀人如麻、人面兽心”的带恶人?

    那他就是恶人的朋友。

    所以顾千秋才能和呼延献交上朋友。

    呼延献对他们道:“在这等我。”

    顾千秋道:“你别逞强,要帮忙就张嘴,就真不信我会帮你?”

    呼延献就很奇怪地莞尔了一下:“信。”

    然后他走到了最前面。

    这里人太多了,穿什么衣服的都有,男女老少来了个齐全,把人间极乐宫的繁华胜景给冲散,真像一个斗殴现场了。

    只好在还有呼延献撑着。

    无论在什么情境里,他就是有这种,能与世间万物缠绵的气度,轻飘飘问道:

    “诸位,来宴饮么?”

    他一动袖子,暗红色的酒河蜿蜒起来,悬在半空中流动,像是带着异光的绸缎,从每一个人身前流过去,带着无与伦比的香味。

    这股香气,就算是从不饮酒的人,也难以抵挡这种味道的诱惑。

    他们用黑布蒙着眼睛,却忘记蒙鼻子了。

    不少意志力薄弱的,还就真趁没人发现,偷偷喝了一口。

    反正刚刚也有人喝过,呼延献本人也喝。

    偷喝一口,没关系的吧?

    那暗红色的美酒刚刚顺着喉咙下去,一种人世间从没见过的异香萦绕在唇齿间,确实好喝得不可方物。

    若说刚刚还只是舌尖口腔里泛出无法抵抗的唾液,那么现在偷偷饮过这杯酒的人,其诱惑力大概加了十倍不止。

    他们神志不清,有人狂抽自己耳光,有人直接用刀划破自己的胳膊,但是没有一点用,他们不断生出一种感觉:

    再喝一口,只要再喝一口,就算立刻死了也可以。

    顷刻间,居然有一半人都喝了那红色的美酒,然后腹中灼烧一般的痛,却被麻痹了脑子,完全不管不顾地又喝了不少,醉倒在地上。

    有很多人被吓呆,惊恐地问:“他们怎么了?呼延献!你好下流的手段!”

    呼延献轻笑说:“死了呗。但是不痛的。我送了每人一场缠绵的美梦。你们看,他们的嘴角可都是挂着笑容的。”

    顾千秋悄悄看了一眼颜子行。

    后者没有任何表示。

    “你未免太过恶毒!”有人骂道。

    “是你们强闯我的人间极乐宫啊。”呼延献话锋一转,笑吟吟地说,“为什么都蒙着眼睛呢?不敢看我么?”

    呼延献这身媚术、这根媚骨,灵力动的时候,就算不看他的脸,只听见声音、闻到气味,都会心神激荡。

    甚至有时连修无情道的都不能免俗。

    他们自以为蒙着眼睛进来,就真的可以在这里围杀呼延献了。

    呼延献一个人面对好几百,笑意吟吟地走下台阶,随便扯住一个跑得慢的,一把扯下了他脸上的黑布。

    两者猛然对视上——

    呼延献眼中开出了一朵粉色的花。

    仅仅半秒钟的时间,呼延献就松开了手。

    那倒霉蛋摔倒在地上,像只狗似的,想去碰呼延献的衣角,但是没敢伸手。

    呼延献恩赐一般地说:“吃吧。”

    那人居然抓着手边碎掉的琉璃盏,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口中!

    看他神情,还以为在吃什么美食珍馐!

    他嚼都不嚼,将碎片全都塞进嘴里,囫囵吞下,又去寻下一个。

    然后……腹腔都被刺破了,从其中露出骇人的琉璃碎片,圆滚滚的。

    终于,在他内脏漏了一地之后,失血过多,他再也动不了了,挂着满足的笑意,就那么看着呼延献死去了。

    而他死前,呼延献赏了他一个笑容。

    这幅情景,就算没有亲眼看到,光听声音,也足够骇人了。

    这种等级的秘术,给人的震撼力,远比自己动手进行屠杀更有压迫噶感。

    围攻的人群都下意识退了一步。

    顾千秋表情一言难尽,小声道:“还好他当初没用这种手段对我。”

    不然顾千秋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地从缘灭楼走出来。

    呼延献却听见,笑道:“你当时与我不算死敌,我又千年没见过活人了,我为什么要对你用这种手段?”

    他看向人群,说道:“若这些人今夜不是来杀我的,到了人间极乐宫,人人都有一杯好酒喝。”

    他话音一落,就有人在其中喝道:“说得好听!谁不知道你呼延宗主心狠手辣?!”

    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大殿里面又有回声,还有不少躺在地上呻吟的,有人躲起来说话,一时间还真不知是从哪里拱的火。

    但呼延献根本不生气:“也有道理。”他笑起来:“所以,只好请诸位赴死了。”

    话音未落,呼延献忽然身形一动,大殿内狂风骤起,酒河凝成有形状的尖刀,一下挑断所有人眼前的黑布!

    居然同时出了几百刀!

    他们惊出一身冷汗,这才惊觉天碑第三的可怕!

    这酒刀不多不少,正正好好切断了那黑布,却没有伤及到他们皮肤——所以说他还有很大余力。

    能够轻而易举切断黑布,就能够轻而易举切断他们的脖颈。

    但他只是弄断了黑布。

    众人惊出一身冷汗之后,刚生出一种“这人居然是个好人”的感觉。

    下一秒,他们就直接对上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砰!砰!砰!

    晕倒在地的声音不绝于耳。

    就和刚刚饮了酒的人一样,他们几乎是含着美梦,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死去了。

    现场一时间非常安静。

    连顾千秋都忍不住后退一步。

    就算是他当盟主的时候,逢春在手,也不能在瞬息之间做到这种程度。

    实在是可怕。

    “无论看不看我,都难逃一劫呢。”呼延献感慨了一下,“还是和从前一样无趣。你们说,他们这些人,到底在图什么?”

    顾千秋略微思索:“图个热闹?”

    不知这话戳到了呼延献哪个笑点,他笑着抬头,对殿外道:“来都来了,不出来喝杯酒么?”

    Chapter 89

    “来都来了,不喝杯酒么?”

    呼延献说完,居然真的从殿外走进来了七八个人。

    这次便和刚才那些炮灰完全不一样了,自带护体的真气。

    他们虽然脸上没有蒙黑布,却都多多少少侧着目光,尽量避免直视呼延献。

    有男有女。

    “呼延宗主。”居然还有人喊了敬称,语气也相当有把握,“当今修真界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合欢宗为祸天下了。我等只好,请您赴死。”

    他们齐刷刷地掏出了武器。

    一看就知道是许多门派组成的统一战线,武器招式心法都各不相同,只有围攻合欢宗的目的是一致的。

    顾千秋淡声道:“记得求救。”

    呼延献却笑了一下,不看他们,而是忽然看向了施禾颐,温声道:“禾颐,你愿意救我么?”

    他甚至都没有在眼中开出花来,只是含笑看着施禾颐,势在必得。

    施禾颐多看了颜子行几人一眼,道:“救你之后,你跟我回苍恒鬼蜮么?”

    几人都知道呼延献真正的目的。

    这重来一次的幻境里,所有人都是他一念之间。

    而呼延宗主真正的目的,只是弄死施禾颐罢了。

    众人只见呼延献言笑晏晏,却道:“我不保证在苍恒鬼蜮呆一辈子,但是住个三年五载的,应该没问题吧。”

    这么棘手的事情,最终只能换来他三年五载的承诺。

    何其可恶,又何其无情。

    但所有人都知道,施禾颐会同意的。

    这呼延宗主,居然该死的有诱惑力!

    顾千秋偷偷跟颜子行咬耳朵:“子行啊,你当真不看看别人了?这姓呼延的,当朋友还行,谈恋爱我怕你玩不过他。”

    颜子行表情不变,平移到了三米之外。

    身体力行地表示:不愿意与顾千秋为伍。

    那边已经动起手来了。

    黑色的浓雾弥漫整个大殿,顾千秋几乎看不见那边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不断撞击的兵器声和感受到涌动杂乱的灵力。

    但显然,打得非常激烈。

    郁阳泽护着他躲到了大殿内的一根柱子后面,自己则稍微走出去。

    这种情况下,无论是需要防守还是进攻,都能做出最快的反应。

    顾千秋席地而坐,地毯柔软,捡起了手边的一个酒壶,一摇晃,里面还有不少酒。

    再捡个酒杯也不现实,于是顾千秋对着酒壶吹了一口——这是他此生饮过最香的酒。

    难怪乎那些人会像疯魔了一样。

    “什么酒你都敢喝?”

    不知何时,呼延献走到了他身边,居然也坐了下来,从他手中抢走酒壶,一仰头,给喝干净了。

    “喝你点酒怎么了?小气。”顾千秋说。

    呼延献懒得跟他说话,把空酒壶随手丢在地上。

    他神情淡淡,似乎那边激烈的战斗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看客也不带这么冷漠的。

    “你……”呼延献忽然说,却只说了这么一个字。他大概看了顾千秋三秒钟,起身了。

    “什么?”顾千秋觉得头有些晕。

    呼延献莞尔:“你喝醉了。”

    顾千秋嘴硬:“不可能!我酒量好着呢!就沾了一口,我怎么会醉?”

    呼延献都懒得回他,对视三秒钟之后,顾千秋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他走向那边的战场。

    呼——

    烟尘微微消散,从大殿黑雾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暗红色的光来,接着就能见一朵花盛开。

    那花非常大,似桃似杏,却又和寻常人间的花完全不同,开在大殿顶部,向下笼罩住所有人,呼延献站在花蕊正对的地方。

    他手中握着一个人的手腕,轻笑莞尔。

    一个年轻男人被他拉着,在瞬息之间,所有血管一起沸腾,俊朗的脸颊绯红,眼睛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

    “是那一代的天机呢。”不知何时,顾千秋站在了颜子行身后,说话。

    颜子行微微一偏头:“……你喝醉了。”

    顾千秋道:“没有。完全没醉。你看,我都能认出来那个人是谁,你不二庄的祖宗。”

    颜子行看了郁阳泽一眼,希望他能来把顾千秋拉走。

    但郁阳泽像个冷面门神,往顾千秋身后一杵,眼观鼻、鼻观心,一点反应都不给。

    顾千秋稳重道:“子行,你可看好了,这是你能救他唯一的路。”

    颜子行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呼延献为什么忽然走入战场,又为什么只拉住了一个年轻男人——必然是当初最后将他封印的,“透骨钉”的持有者。

    他要在弄死颜子行之前,先确保自己不会被封印住。

    然就在这一瞬间,呼延献身后爆发出了一道强烈的剑光,剑势极强!

    呼延献反应极快,迅速收回了手。

    但那剑却不是对着他来的,而是直接往上!

    大殿顶上的花硬生生被斩断了一半,从中间整整齐齐地断开,呼延献瞬间单膝跪地,从唇缝中呕出一口血来,顺着他的嘴角蜿蜒而下。

    他慢慢起身,那道血痕就像是白瓷上的裂缝,又或者是雪地中的红梅,耀眼得很。

    他本就鲜妍的神容,也顷刻稠浓起来。

    但随即剑锋又至!

    呼延献并没有闪躲,那剑光再次闪烁,居然只在瞬息之间,就横着从呼延献的脸上划了过去。

    从脸颊、到鼻梁,都留下血淋淋的伤口。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但呼延献早知道会有这此的情节,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他静静站在原地,甚至笑了。

    但顾千秋觉得,当初第一次经历这件事的时候,也许呼延献并不如现在表现出得这般平静。

    这个从来都认定自己容貌冠绝天下的合欢宗宗主,若真还有什么在乎的东西,容貌也许能算一份。

    只可惜。

    世上已过了千年。

    就算当初再怎么悲痛欲绝,时间也给出了答案——他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本来鲜妍的神貌瞬间变得面目全非,甚至单看五官的话,都面目可憎起来。

    一个完美的东西碎裂开,往往令人更加不忍直视。

    但千年后的呼延献甚至拢了拢头发,叹息一声,又笑得有些揶揄,对那剑修说:“有什么不敢看的呢?……”

    他似乎有个称呼,但是声音很轻,顾千秋几人都没听见。

    但显然,那个剑修的反应很大。

    不过他的反应不是说话,而是死死握着剑柄,那剑的冷光寒芒极盛,一抬手就知道绝非等闲之辈,看着呼延献的目光戒备又沉沦,牙关咬得死紧,若仔细看,能发现他衣袍底下的身躯有很轻微的颤抖。

    他非常恐惧。

    但是以他刚刚出手就能直接毁掉呼延献的容貌的剑术来看,这种恐惧来源莫名其妙。

    接下来的事情谁都没想到。

    呼延献忽然掏出了一把黄金匕首!

    颜子行下意识一摸自己的后腰,那匕首果然已经不翼而飞。

    但是呼延献并没有去攻击任何人,而是轻描淡写的把匕首指向自己的脸!

    所有人都悚然一惊。

    呼延献将自己的脸,在字面意义上划了个面目全非,血淋淋地滴落下来,让他看起来像个刚从血海里爬出来的厉鬼。

    原来是这样!

    后世对于呼延献的传闻,都是一句“容貌尽毁、无心无情、透骨落钉”。

    合着,原来除了那颗透骨钉是别人打的,剩下两个全是他自己动的手。

    这人果然神经病,到底图的是什么?!

    “我就算没有这张脸。”呼延献向那剑客走去,“你不也会爱我?”

    他用的是反问句,语气也是笃定非常。

    顾千秋几人震惊:原来是个相好的。

    连本地人施禾颐很震惊:什么时候?!

    那剑客咬下颚咬得死紧,甚至在呼延献的步步紧逼之下,无意识地往后退了小半步。

    呼延献显然已经大获全胜。

    而施禾颐终于在此时忍无可忍,大喝了一声,直接对着那剑客放出了无数条黑雾!

    平地起风,众人用袖子挡了一下。

    而因为施禾颐这一声大喝,顾千秋这才意识到,这剑客究竟是谁。

    ——居然是那一代的天碑榜首。

    顾千秋扶住额头。

    哎,不知道这呼延献究竟和多少人有过一段,真不愧是合欢宗开宗立派的宗主啊。

    那天碑榜首对着呼延献手足无措、下不去手,但是对着施禾颐就没那么好脾气了,一抽剑,剑气锋芒毕露。

    他俩打得是昏天暗地,谁也不服谁。

    顾千秋一推颜子行,道:“救人!”

    这个情况,可千万不能让呼延献跟那些人同归于尽了。

    不然他们不就是白来了么?

    顾千秋忽然脚步一顿:“等等!”

    呼延献不知道何时已经重新走到了那天机面前,后者徒劳地闭上了眼睛,但肯定没用。

    而顾千秋看的根本不是他们。

    他指着一个方向说:“那人是谁?”

    那边黑雾弥散,光线本来就不好,若不是顾千秋专门指出来,几人都没发现,黑暗之中居然还藏着一道人影。

    他大概穿了黑袍,整个人裹在里面,连脸都没露出来,还专门站在黑暗中。

    他手里一条有非常暗淡的红绳,跟发丝差不多粗细,垂在地上,根本看不见最终指向了哪里。

    Chapter90

    多年命悬一线的直觉在此刻发挥功效。

    顾千秋喝道:“抓住他!”

    郁阳泽和颜子行从他左右两边同时飞跃而出,准确无误地直奔那黑影!

    黑色人影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被发现,一时间乱了分寸,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瞬间被郁阳泽踹倒在地上,侠骨香横在脖颈间。

    “你是谁?”

    他们居然同时问道。

    颜子行则直接上前,扣开了他的手,果然见一根头发丝粗细的红线绕在指尖。

    颜子行直接小心翼翼地顺着捋下来,直接去追。

    在天碑前十之间的战斗中,这一根头发丝有多难追,几乎看瞎了他的眼睛。

    但颜子行胸口砰砰直跳。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他像个惊觉的狗,趴在地上追了半晌,最后发现这诡异红线居然连在了……一个“机关”上。

    颜子行猛然抬头!

    同一时刻,一只机关猛然变形变大,是一只仙兽模样,把所有人都挤到边缘去,然后猛地冲着颜子行张开了血盆大口。

    这是最初代的天机,是不是不二庄先祖还尚待考证,但机关也是最初代的,一切都还缺打磨。

    但含着一股原始的野性,体量也大得惊人,把整个大殿挤得满满当当,一张嘴大概也就吃十个颜子行吧。

    颜子行下意识就甩出一枚铜钱。

    几乎是同样的天机,大鸟展翅直接与那野兽对上。

    这个地方毕竟只是一个宫殿,容纳两个机关打架就有点大可不必了,顷刻间就被掀了房顶。

    这人间极乐宫的盛景消散之后,所有人便见周围的景色变得萧索且孤寂,像个喜欢闹鬼的孤坟野地,才发现一轮孤月已经高悬,偶有两只寒鸦蹲在枯枝上,被吓得振翅而飞。

    这别说人间极乐宫了,原来整个合欢宗都是幻术。

    也不知道如此巨大的幻境是如何维持下来的。

    就连俞霓都是选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人间极乐宫也只是其中维持的一隅。

    呼延献怎就如此没有审美情趣?!

    而所有人尚在震惊不知自己何时走入幻境的时候,呼延献就很无奈且哀怨地看了一眼顾千秋。

    虽然时间非常短暂,但顾千秋还是发现了。

    呼延献这人说道:“你以为当年的房价很便宜么?”

    顾千秋:“……所以你选了个乱葬岗野坟堆?”

    他俩插科打诨了一秒钟。

    却其实所有人都在躲避飞沙走石。

    那天碑榜首纵使可以用灵力震碎所有东西,但却被施禾颐缠住了手脚,也是颇为左支右绌。

    颜子行趁着烟灰尘上,毫不注意形象地四肢并用爬了出去。

    而至此,他手里那跟红丝还没断,又在黑雾中大概追了三四步,忽然撞上了一个人。

    红线到这里终于断了。

    连着一个男人。

    天机。

    颜子行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当机立断伸手就拉。

    但是那男人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猛地祭出了什么东西!

    霎时间光芒一盛。

    一颗木色钉子出现在半空之中!

    那诡异的黑雾被驱散,机关的撕咬也被打断,众人只觉五脏六腑乃至浑身经脉都出现了一种恐惧──心里却没什么感觉。

    但是只需要一眼,谁都知道,这钉子只要落下,就会封住人的经脉,从此别说调动灵力了,就是行动都会受阻。

    而从后世的现实来看,这颗透骨钉最终落在了呼延献眉心。

    “什么东西?”有人低声问道。

    “……”但是旁人也不知道,“好像是颗钉子。”

    而在所有人都静待事态发展的时刻,呼延献却比谁都先动。

    他一扭头直接奔向施禾颐!

    施禾颐还以为他是要来帮手的,并未有多防备。

    但所有变故也都发生在这一刻──

    呼延献黄金匕首支取施禾颐心口。

    天机的透骨钉直接落向呼延。

    而颜子行动作最快,一连串的铜钱甩出。

    顾千秋怒道:“阳泽!制住他!”

    而他本人则翻手甩出一个酒杯,直接砸中机关的一个法门,从而将巨型的机关改了方向,直直砸进人群里!

    噗嗤──!

    黄金匕首直接没入施禾颐的后心,血液飞溅。

    而就在生死瞬息的一秒钟,后世的所有记忆都纷至沓来。

    施禾颐猛然意识到了自己在什么情境之中,而也意识到了呼延献要对他做出何种结局。

    只要按照往事,透骨落钉子成,结局便尘埃落定。

    但没想到的是,这几乎一秒钟之内,颜子行居然真的冲到了呼延献身后。

    就连顾千秋这个在场外看的人,都没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呼延献也没想到,居然有人会来。

    那透骨钉是何等速度,颜子行一点掏铜钱的机会都没有,却完全靠着自己与机关天生的引力,生生在半路掉转了透骨钉的走势!

    那一代的天机和这一代的天机在幻境之中隔着时空开始较量。

    但说起来话多,一切都只发生在半秒钟时间。

    噗──

    透骨钉生生末入颜子行的后心。

    那钉子没入身体之后,即刻就不见了,连血痕都没有。

    但谁都知道,他的血管经脉都在瞬息禁止,无论之前是多么惊才绝艳的天才,都已经变成了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那一颗小小的钉子,凝聚着天机十来年的呕心沥血。

    呼延献一把接住坠倒的颜子行。

    事态已经不受他的控制了,而该说不说呼延献稳定的情绪状态,他居然一点都没生气,只是有些无奈。

    谁都想不到,这颜天机居然靠着他对机关的引力,在几乎尘埃落定的情况下,硬生生选了一道其他的路。

    “哎……”呼延献叹息了一声。

    周围所有的人都禁止下来,像是演到一半的皮影戏按了暂停键。

    其实,这幻境之中,呼延献想不受透骨钉,有的是办法。

    但这四幕戏就是为了弄死施禾颐而唱的,最终不落幕,那不就是白唱了么?

    “那我们现在醒来,怎么对付施禾颐呢?”呼延献温声问。

    然施禾颐已经在此时翻身而起,一道灵力就如劈山断海般来!

    呼延献再来不及说什么,一闭眼睛。

    所有幻境中捏造的人率先消失,然后顾千秋几人被齐刷刷地丢出了幻境,一个踉跄全部站稳。

    此时顾千秋完全没受伤,晕也晕出经验了,反应居然是最快的,仗着步伐精妙绝伦,上前就将呼延献给抢了回来。

    缘灭楼底的情景再次复现。

    颜子行和施禾颐都是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郁阳泽快速也将颜子行拖回自己这边。

    顾千秋拍了拍呼延献的脸:“老献?给点反应!还救是不救你啊?”

    他不知道呼延献刚刚被鬼主颐掐断了脖子,还算不算活着——但是这老鬼好像本身也不算活着吧?

    只是他现在透骨钉在身上,颜子行又昏迷不醒,逃跑的范围只有缘灭楼这么大,怎么看都是要歇菜。

    “……”忽然,顾千秋抬起头,“你在这发什么呆?去砍他呀!”

    郁阳泽:“……”

    而那边的鬼主颐居然是苏醒得最快的。

    不过应该只是看起来醒了,因为他强撑了好几次,都没有从地上爬起来,每回都重新摔得更灰头土脸。

    顾千秋敏锐地发现,他颈部和肩部的衣服底下有红色的光芒,一闪一闪的,非常奇怪。

    好像是赤色莲花的造型。

    顾千秋想了一下,将呼延献和颜子行都推给郁阳泽,自己起身往前走。

    郁阳泽抓住他的衣摆,被顾千秋送了个“你且放心”的安抚眼神。

    顾千秋走到鬼主颐身后,是死是活就是一试:“……哥哥。”

    他压了声音,本来就年纪小的少年人,听起来便男女不辨。

    没想到这个称呼居然真的好使。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鬼主颐几乎浑身抽搐起来,像是喝醉了般看了他一眼,瞳孔中蓝光和黑光不断闪烁,只是没什么焦点。

    但顾千秋知道言多必失,这一声称呼叫完之后,根本不用乘胜追击,往旁边安安静静地一杵,就看着鬼主颐自己折腾自己。

    作为一个也算是死过的人,他早都知道夺舍这东西不靠谱。

    永思招来施禾颐想吞噬力量。

    施禾颐也想强占永思的躯壳。

    两人必然在一个躯体里面打得不可开交,而谁也不知道最后的赢家会是谁。

    顾千秋只是轻飘飘一挑拨,居然真的有奇效——他回头看了一眼。

    趁他病,要他命!

    郁阳泽果然将侠骨香祭出,飞剑直出,毫不犹豫直扑鬼主颐!

    砰!

    但大概是前摇太长,顾千秋暗示太重,不论是施禾颐还是永思,都意识到了生死之瞬,不宜内斗。

    所以侠骨香戳了个空。

    尘嚣一散,场面安静下来。

    顾千秋起身,走回呼延献和颜子行身边,道:“哎,这都什么事儿啊?”

    呼延献的脑袋几乎掉了下来,颈骨完全折断,一看就是没救了。

    于是顾千秋去看颜子行。

    特意看了看他后心被透骨钉扎进去的地方,没看出门道,又伸手摸了一摸,也是不得要领。

    他和郁阳泽对视一眼。

    顾千秋沉吟道:“事已至此,不如咱们先睡觉吧。”

    郁阳泽:“!”

    Chapter 91

    飘霜城,离恨楼。

    意气生内。

    仇元琛边走边琢磨,这事儿该怎么跟顾千秋开口。

    他一推门——

    仇元琛跟满院人对视,然后退了一步,去看牌匾上的“意气生”三字,继而风风火火冲进院中,将藏在郁阳泽身后的某人抓出来。

    “怎么回事???”仇楼主心中那一点点的愧疚瞬间被消磨殆尽,“姓顾的!!!”

    顾千秋被拽着前襟,架不住仇元琛傲人的身高,就剩个脚尖着地了,徒劳地伸手搭在仇元琛的手臂上,真诚地说:“元琛,你听我解释……”

    姓顾的只要一说“你听我解释”,就证明这人要开始放屁了,仇元琛环视过整个小院。

    他这意气生,从建成之日算起,一共就仇鲲鹏、顾千秋、以及前几日刚刚光临的郁阳泽来过。

    现在,却挤得满满当当。

    仇元琛挨着看过他们。

    颜子行。好,勉强算旧识。

    公仪濛。好,也算是打过照面。

    那榻上昏迷的美人。妖里妖气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别不是姓顾的又一个情缘?

    如果说以上都还能接受。

    那么站在旁边冷眼跟他对视的苗妆。

    就属实令人令人难以理解了。

    “那丫头不是跟咱们有仇吗?”仇元琛脑回路一转,对着顾千秋就压低声音,“莫不是成徒弟媳妇了?”

    顾千秋:“……”

    那边郁阳泽清润声音传来:“仇楼主,我听得见。”

    顾千秋道:“这个……事情有些复杂。”

    他先把缘灭楼里的事情乱七八糟地一说。

    后来,颜子行比呼延献早醒,一边吐血一边指挥郁阳泽把钉子起出来。

    但他们是外行,两个人四只手也忙活不明白。

    颜子行又坚持不了多久,又会晕倒。

    就这么晕了醒、醒了晕。

    大概也就七八九十次吧,姓颜的总算忍受不住他们的愚笨了,大喝一声,居然回光返照地坐了起来!

    也不知道他在呼延献额间、透骨钉上到底使了什么灵力。

    总之,他使完就双眼一翻,晕到现在。

    顾千秋和郁阳泽没办法,一边害怕鬼主颐杀个回马枪,一边怕地面上的公仪濛引来俞霓

    两人一合计,就打算先救一个算一个。

    但谁知最后两人都能从缘灭楼里出来。

    可谁知道,那公仪濛居然就守在缘灭楼外面,看见他小师叔竖着下去、横着出来,当即就要跟顾千秋拼命。

    郁阳泽捂嘴不及,苗妆也被叫喊声引来。

    于是顾千秋心一狠,一个不落地打包全带到意气生来了。

    仇元琛听完所有,只有一句话:“怎么不滚回你同悲盟去!”

    顾千秋为难道:“那里还是我的同悲盟么?我想了半天,最后能来的,只有这。”

    仇元琛就想骂他。

    顾千秋却道:“诶!固然,此事我有错在先,但是退一万步说,难道你就没错吗?”

    仇元琛:“???”

    我倒要看看你狗嘴里吐出什么象牙来。

    顾千秋严肃道:“如果你不把意气生的禁制告诉我,难道我进得来?”

    仇元琛:“……”

    仇元琛双手掐住顾千秋的脖子。

    他忍了忍、忍了又忍。

    从少年时一起听学、想到血海里一起逃命、想到平日里插科打诨、最终想到惊虹山巅黑云涌动逢春剑出。

    仇大楼主忽然和姓顾的释怀了——

    毕竟是他唯一的朋友。

    仇元琛坐到湖中的亭子里,提出了自己最后的疑问:“为什么没直接弄死?”

    他用下巴指了指苗妆。

    顾千秋道:“小姑娘虽然脾气不好、做事乖张,但还罪不致死。”

    仇元琛哼了一声:“天底下罪不致死的人何其多?少他一个么?”

    顾千秋就给他倒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道:“我不多作孽债。你若愿意,请便吧,我不会拦你。”

    那边的苗妆轻轻地惊呼一声,像是一只被惊到了的猫,迅速躲进了一根廊柱后面,好久才敢悄悄看他们一眼。

    仇元琛迟疑了一下,转回了头。

    “算了,大人的事,不找小辈算。”

    如若现在是俞霓站在这里,那十个顾千秋都拦不住,但说到底,只是个年轻人。

    顾千秋温声道:“别生气了,回头我帮你一起把禁制改了就是。而且老仇啊,你能不能对自己的实力有些认知?天底下谁敢没事儿到这来触你的霉头。”

    仇元琛瞪着他,道:“有啊。”

    顾千秋抬起茶杯挡住,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咳嗽了一声,转移话题:“对了,我的霜雪明呢?”

    这回换仇元琛有点尴尬:“没有。”

    顾千秋揶揄他:“堂堂离恨楼主,去同悲盟偷个东西偷不到啊?”

    仇元琛则道:“你也知道那是同悲盟啊?去令狐良剑手上偷东西,你以为我是你?”

    “嗯?为何是令狐师兄?”顾千秋有些想不明白,“现在同悲盟中管事的,不应该是严之雀?”

    在顾千秋的印象里,以令狐良剑的性格,基本上不会参与日常琐事,恨不得时时刻刻扑在剑术上、飘在仙境里。

    不过话也说回来,令狐良剑似乎对严之雀格外情深意重,总是要为了严之雀从仙境走到人间来的。

    想到这里,顾千秋就想明白了:“哎,那确实也不能怪你。估计是严之雀要求令狐师兄这么做的吧。”

    仇元琛不满:“你能不能别喊他师兄了?他当初直接甩了你,无缝衔接了严之雀,明显大大的人渣啊,跟俞霓凌晨之流没什么区别!”

    顾千秋便道:“也是。”

    其实当初内情只有他自己知道。

    和别人所有图的做错事不同,其实令狐良剑除了甩他之外,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顾千秋忽然唾弃了自己一下——

    自己是不是太善良了?

    天呐,他简直是仙盟第一大善人。

    仇元琛就把这段时间的事情给说了。

    他出师未捷,一进同悲盟就被令狐良剑抓了个正着,于是大吵了一架之后,灰溜溜地下山了。

    但显然令狐良剑高估了仇元琛的为人。

    仇大楼主去而复返,重新蹲上了同悲盟的墙角,偷听到不少事情。

    说到这里,仇元琛忽然表情有些奇怪,含蓄地说:“有个好消息,有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此时,郁阳泽端上来了几叠点心。

    顾千秋拉住他,偷偷看了一眼正在照顾病人、忙里忙外的公仪濛,小声道:“坐下歇会儿,这儿,能晒到太阳。”

    顾千秋对仇元琛道:“好消息。我的人生里容不下坏消息。”

    仇元琛就笑了一下:“据我偷听,那个假的顾千秋,好像严之雀想要继续用。”

    顾千秋道:“啊?他的身份,在琉璃寺基本人尽皆知是假的了啊!严之雀怎么想的?”

    仇元琛看了一眼郁阳泽:“大概是你死时有过命令,郁阳泽能上天碑无上,就回去继任同悲盟主。”

    如果是别门别派的传承,新人代旧人,就算有上一任盟主的命令,这新人干得好了,直接此事不提、也就算了。

    但顾千秋曾在修真界还算有些薄面。

    在同悲盟内算是“余党未清”——除了繁阴这种严之雀的本家,大部分还是人心在郁阳泽这里。

    严之雀要“顾千秋”活,就是为了……挟天子以令诸侯?

    顾千秋想明白前后关鞘,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这算什么好消息?”

    仇元琛就笑了一下。

    毫不夸张,顾千秋被他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总觉得他没憋好屁。

    果然,仇元琛道:“血海有异动。”

    顾千秋:“……”

    顾千秋已经跳过了紧张慌乱,直接进入了超脱的范畴:“没关系,事已至此,大不了就死呗。你先死,阳泽死,够不够?不够我也死!”

    仇元琛没忍住笑了一下。

    顾千秋道:“你丫下次说不明白,就别提什么好消息、坏消息的,你就直接说!”

    仇元琛道:“不是啊。你看,比起血海震动这种坏消息,假顾千秋的事,明显就算好消息!”

    气得顾千秋端起茶杯,给了他一下。

    仇元琛伸手一挡,茶水凝成一股,重新流进顾千秋的茶杯里:“别急,我还没说完呢。”

    顾千秋拉着郁阳泽就要走:“不听!”

    仇元琛就道:“不听也得听!嘿,你还真走啊?给我回来!”

    一道灵力将他们拦住,簇着两人又回到了亭中。

    顾千秋没好气地道:“还有何事?”

    仇元琛说:“这几日,我路过人间的时候,好像听闻人间出了个教派。叫做花蝶教。”

    顾千秋奇怪:“这有什么稀奇的?”

    人间百姓本来就会信仰仙人,以往他的香火就鼎盛——虽然香火没什么用——但是若家中遭灾、恶鬼妖孽横行,来同悲盟请仙人平乱,也是可以的。

    如仇元琛的离恨楼,在人间也有不少人依附。

    仇元琛继续道:“前几日,你问的那天碑无上榜,‘把盏共孤光’满上醉,就是花蝶教的教主。”

    顾千秋还是:“哦。一个后起之秀的仙门罢了,老仇,你还不准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仇元琛终于道:“但据我所查,这是个邪教。”

    Chapter 92

    颜子行一天之中,十一个半时辰都在昏迷,剩下的半个时辰,睁眼就是吐——呕血三升。

    眼看着是要过去了。

    顾千秋都没想明白,一个幻境之中是如何把伤带出来的。

    只好归结是他心里苦。

    不过就算是这样,他的情况也比呼延献好得多。

    这美人自从来到意气生之后,从来没睁过眼,跟一具漂亮的尸体没什么区别。

    公仪濛突遭恶疾似的,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照顾人,后来听了小师叔的故事之后,双眼一翻也晕了。

    晕之前还不忘试图把顾千秋也带走。

    她总是觉得,自家小师叔爱上这魔头,顾千秋最起码得背一半的锅。

    虽然这话有道理。

    但还是被郁阳泽差点打到重伤不治。

    不过后来由仇大楼主友情赞助,在挨了仇老头子一顿臭骂之后,还是诓来了两瓶丹药。

    颜子行不死了。

    颜子行不光不死了,还回光返照似的,当即立刻马上就要带呼延献回壁港的不二庄。

    顾千秋给他们提供了除帮助之外的一切支持。

    反而是仇元琛心肠好,送了他们一辆马车。

    临走送别之前。

    郁阳泽看了一眼还尝试躲在柱子后面的苗圣女。

    仇元琛思考了一下,认真道:“总不能让她一直待在这里,放回去她又要告诉俞霓有关呼延献的事情。要不还是直接杀了吧?”

    看样子,郁阳泽应该是挺同意的。

    而顾千秋甚至也思考了一下。

    苗妆算是发现了,他们这群人都是神经病——遂吓得当即跳上马车,死活不下来了。

    于是他们一行四个人,浩浩荡荡的就上路了。

    顾千秋伸了个懒腰。

    呼延献在“临死前”,做好事的把他身上的毒给解了,现在也不用随身揣着鱼影琼扇柄,一身轻松。

    “之前事情一直很多,忙的脚不沾地,现在忽然闲下来了,还有点不习惯呢。”仇元琛笑着问道,“诶,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顾千秋忽然看了郁阳泽一眼。

    郁阳泽手一紧。

    总感觉师父接下来的每一个奇思妙想,都会直接影响到他们将来的命运呢。

    顾千秋道:“买个宅子吧。”

    仇元琛:“?”

    郁阳泽:“……”

    顾千秋道:“你又不准我在意气生里喂鸡喂鸭喂鹅,养猫养狗养猪,我除了自己买个宅子,还能有别的办法吗?”

    仇元琛听完,顿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锤他:“你少说得这么受委屈似的!我那一步一景、多么别致的小院,都专门划出了一块地给你刨,我这个朋友当得够义气了!”

    顾千秋不可置信:“这难道不是朋友之间应该做的吗?你要是愿意,你也可以上惊鸿山白玉京种地啊!”

    仇元琛:“……”

    仇元琛:“我他娘的为什么要去种地!?”

    他们眼看着就要进行日常的文斗大会。

    郁阳泽已经完全当听天书了。

    他现在脑子里“嗖嗖嗖”地飞出去好几道念头——

    买宅子?在哪买?

    小院子?有他的吗?

    要喂鸡喂鸭喂鹅的话,是不是在水边好一点?

    南方要比北方暖和些。

    嗯……如果能离离恨楼远一点就好了。

    对了,还得看看房价。

    他当时离开惊虹山,就带了把侠骨香,口袋里非常干净。

    不过,要是师父喜欢的话,把侠骨香卖了也可以。

    “郁阳泽!”

    郁阳泽猛然回神,看见顾千秋站在他面前。

    “发什么呆呢?”

    郁阳泽耳朵有些微微发红。

    看顾千秋的样子,这一场文斗他应该是大获全胜了——仇元琛砸得院门哐哐作响,连马车都没给他们一辆。

    顾千秋直接畅想未来:“徒儿,咱们找个风景怡人、灵气充裕的地方隐居,你说好不好?”

    郁阳泽当然:“……好。”

    顾千秋继续雄心壮志:“好!那你就好好修炼!等你什么时候能拳打令狐良剑、脚踢严之雀,繁阴一脉皆作浮云,在韶光山上翩翩起舞。咱们就直接杀回同悲盟,把属于我们的,全部都拿回来!”

    郁阳泽:“……”

    你是真敢想。

    顾千秋道:“那咱们,走着?”

    郁阳泽忽然含蓄地说:“师父,不如……您现在跟仇楼主道个歉?”

    顾千秋:“啊?”

    顾千秋呈递进式震惊:“你被他收买了?……你要入离恨楼?……你要当仇元琛的徒弟?!”

    郁阳泽柔和冷静地道:“师父。我们没有钱。”

    他们是打算买个宅子,又不是打算去抢个宅子……多少得有点吧!

    顾千秋一低头,一抬头。

    他和郁阳泽皆是一身素衣,身上几乎一点装饰都没有,金银玉石全都不见。

    拿出去换的话,大概也就能换三个馒头和两个包子。

    顾千秋看了侠骨香一眼。

    顾千秋收回目光。

    顾千秋咳嗽一声,故作深沉。

    顾千秋走到院门面前,一边拍,一边说:“老仇!我刚刚又想了想你的话,发现我确实是狭隘了,你说的明明非常有道理啊!来,你把门开开,咱们俩好好聊聊!”

    门内寂静。

    “老仇啊,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搞小时候这一套呢?”

    门内更寂静。

    “诶!仇元琛!你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

    门内最寂静。

    顾千秋看向郁阳泽:“为师尽力了。”

    郁阳泽看出来了。

    顾千秋眼睛一转,忽然看见意气生门口的宫灯——上面挂着一排铃铛——黄金的。

    两人对视一眼。

    偷偷摸摸、狗狗祟祟。

    到手之后,撒丫子就跑。

    仇元琛气在头上,后知后觉冲出去一看,哪还有两人的影子?

    同时消失的,还有他门口两边的宫灯上挂着的黄金铃铛。

    “***!”

    仇楼主骂了一句不能过审的脏话。

    “***!”

    应该是两句。

    ·

    仙门黄金铃铛——离恨楼出品——飘霜城的百姓们非常捧场,抢购一空。

    顾千秋感觉自己一夜暴富了。

    他们买了马车和两匹马,也不用灵力驱动,算了一下时间节气,就溜溜达达往南方去也。

    郁阳泽乐得给他赶马车。

    但某人只是嘴上说要体验凡俗快乐,其实就是个娇贵命,上车就喊晕,下车就嫌累。

    到一个小镇里,经常是要住个十天半个月的,才能顺利启程。

    顾千秋弄了两本书来看。

    郁阳泽偶尔瞟到一眼。

    发现是离恨楼的剑谱,手抄本《帝鸿三百式》——其实翻开只有薄薄十二式。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弄来的。

    但郁阳泽发现,顾千秋看剑谱的时候,其后面的“天外摘星”、“旭日初升”,甚至“寂灭勾陈”,他都只看了一遍。

    而对最基础的“轩辕撼山”,一直反复去看。

    大概世上能互相看本家心法招式的友谊,就此一对了。

    顾千秋能看离恨楼《帝鸿》。

    而若仇元琛想要《数枝雪》或者《千秋同悲七十二式》的话,顾千秋肯定也二话不说。

    郁阳泽有点嫉妒。

    顾千秋沉迷在“轩辕撼山”里,看得眼睛都痛了,终于把《帝鸿》一合页,啪地甩在马车角落里。

    郁阳泽用眼神问他。

    顾千秋揉了揉发酸的脖子:“我收回之前说仇元琛偷懒的话。这上古的剑法确实不太好看。”

    说罢,他又心有戚戚地补充:“还好我是自创的。”

    郁阳泽在手边温了茶,试了温度递过去。

    顾千秋吨吨吨地喝完,又掏出一个小册子来,提笔就开始唰唰唰。

    郁阳泽:“?”

    郁阳泽凑过去看,顾千秋就主动解释:“剑式。我答应了人家,要给她创一套最厉害的剑术!”

    郁阳泽吃味道:“谁啊?”

    怎么才多久不见,姓顾的朋友就莫名其妙、遍地都是了。

    顾千秋随口道:“殷凝月。”

    郁阳泽并没有什么恶意,客观地陈述事实:“她天赋不行。”

    顾千秋也没往心里去:“我知道啊。剑术一道,其实说‘勤能补拙’都是骗人的,人生下来就基本确定了此生剑道可以走多远。但是,师父分优劣好坏啊,我亲自教她,总比别人教她要走得远。”

    郁阳泽就更吃味了,带着很轻微的别扭和伤感,问道:“……你要收她做徒弟啊?”

    顾千秋就忽然不说话了。

    郁阳泽抬眸,猛然撞进一双揶揄含笑的眼睛。

    姓顾的大概不知道自己眼中此时究竟闪着何种蛊惑的光,在郁阳泽丢盔弃甲之后,居然还乘胜追击地去看他:“吃醋啦?”

    马车就这么大一点点地方,郁阳泽想躲都没得躲,又实在做不出缩在角落里的样子,只好垂眸坐在原位。

    除却耳朵稍稍有些泛红,光看表情,跟平常的冰块脸没区别。

    顾千秋却还非要凑上来:“真吃醋啦?”

    郁阳泽:“……”

    顾千秋故意逗他:“吃醋了你可一定要说啊。不然我也不知……”

    郁阳泽忽然道:“嗯。”

    顾千秋没想到真能逗出反应。

    忽就觉得,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小孩儿那么好玩?

    顾千秋懊恼:这要是从小逗,得多多少乐趣啊!

    郁阳泽豁出去了,垂眸低声,但认真道:“别收其他徒弟。”

    顾千秋“唔”了一声,忽然也有些不自在:“哦。行啊。听你的。”

    Chapter93

    顾千秋喜提豪宅。

    郁阳泽看着笑得奸诈、脚底抹油、一骑绝尘的房屋中介的背影。

    郁阳泽又看着面前鬼气森森、残破不堪、摇摇欲坠的建筑。

    几块瓦片掉在他们面前。

    差点砸到头。

    烟尘四起。

    郁阳泽涩声道:“师父。我们当真要住在这里吗?”

    倒也不是他有多矫情。

    而是这里无论怎么看,都是刚刚一家十八口冤死在这里的样子。

    顾千秋说:“如此地段,如此大的宅子,还送一个后院,一个池塘。最主要的是只要五十两银子。这天大的好事,你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顾千秋深沉道:“徒儿,为师以前就教导过你,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你不能沉迷于惊虹山的美丽,而忘记了,世间多的是如此疾苦的样子!”

    郁阳泽:“……”算了。

    郁阳泽温声道:“好。”

    两人正准备走进去,就听见不远处,有街坊邻里窃窃私语。

    “好像是两个外地人,那座鬼宅居然卖出去了!?”

    “那老刘真是为了赚钱,连良心都不要了!谁住谁死的宅子,居然就拿去诓骗外地人。”

    “要不去提醒他们一下吧?”

    顾千秋目不斜视地往里走:“别怕。你实力强,我八字硬。就算有鬼,青天之下,他还能反了天不成?”

    这倒也有道理。

    郁阳泽追着他进去。

    一走进这间宅子,立刻觉得温度凭空降了两三度,风吹过来都凉飕飕的,断壁残垣。

    顾千秋嘴硬:“好,不错,夏日里住着凉快。”

    他们师徒二人,阵法风水都学得稀松二五眼,看不出什么名堂。

    郁阳泽抽出侠骨香,控制点力道,把看不顺眼的地方全都砍掉。

    反正这个院子也烂得差不多了,不介意更烂一点。

    顾千秋就从马车上搬出一张软垫来坐着,没打算帮忙。

    养徒千日,用徒一时。

    是你该孝敬我的时候了。

    把可能风水不好的地方全部弄掉,之后就是将废料弄出去,然后打扫打扫卫生,最后可以按喜好再装修。

    郁阳泽倒是没意见,边干活,边随口问:“师父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顾千秋还在看离恨楼那本剑谱,翻得很漫不经心,答得也很随意:“无所谓啊。反正咱们命长,住个百十来年,不喜欢就搬走呗。”

    郁阳泽耳朵一动,垂眸不答了。

    估计此时郁少侠的耳中,除了“百十年”,就剩“咱们”了。

    郁阳泽勤勤恳恳干了一整天,终于在日暮时分,顾千秋把脑袋一抬,张嘴道:“饿了。”

    郁阳泽把水桶和抹布放下,袖子也顺着捋回来,就往外走:“想吃什么?”

    顾千秋一点也不觉得支使郁少侠干这干那有什么问题,将书页反着叩,起来伸了个懒腰:“随便。”

    郁阳泽出去了。

    顾千秋坐了一天,浑身的肌肉都有些酸痛。

    他一边捶腰,一边在院子里四处闲逛。

    顺便检查哪里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一会儿等郁阳泽回来告诉他,好返工。

    要重新装修一个宅子,是个猴年马月的力气活,估计靠郁阳泽一个人,是有点不行了。

    还是得请些人来。

    可从老仇门口偷的几个金铃铛已经差不多快被挥霍一空了。

    得从哪里弄些钱来。

    顾千秋想着,就虚情假意地给颜子行发去了“千里话境”。

    那边直等了半天,才传过来一个姑娘的声音,是公仪濛。

    “顾……你做什么?”

    “好孩子,快让你师叔过来说话。”

    “小师叔忙着呢!”

    “没死就好,没死就好。你去告诉他我有急事,请他务必过来。”

    那边又隔了一会儿,才终于传来了颜子行的声音。

    “子行啊。”顾千秋的声音越发柔和得虚情假意,“呼延宗主的透骨钉如何了?那鬼主颐没再来找你们麻烦了吧?哦,对了,你要小心啊,那苗圣女不能放跑,不然俞霓肯定要来暗杀呼延献的。天机大人,你也不想发生这种事情吧?”

    颜子行:“……”

    颜子行:“顾盟主,呼延的透骨钉离不开人,若是没有要事,我就先去忙了。”

    顾千秋声音提高:“等等!”

    顾千秋快速道:“我在月港,让云雀送些钱来,算我给你牵的姻缘费。”

    颜子行:“……”

    颜子行:“好。”

    结束千里话境,顾千秋不禁有些感慨。

    这死孩子,几十年了,一如既往的实心眼。未免太好说话了。

    他美滋滋地继续闲逛。

    若说顾大盟主没钱,其实也不尽然。

    只要回一趟白玉京,随手弄个东西出来卖了,也够他挥霍百来年。

    只是顾千秋很沉迷于这种坑朋友一把的感觉,从上辈子坑到这辈子,就是“犯贱”。

    顾千秋忽然发现后院有口井。

    只是植物长得太过茂盛了,草木葳蕤,把井口全部盖住了,他没看见。

    传闻中鬼宅与井口总脱不开关系,顾千秋欣然上前,一探究竟。

    植被基本上把阳光挡住了,日暮四合,顾千秋伸头去看,伸手摸摸,发现这并不是一口井。

    外形是寻常人家井口的造型,只是在这大院中修得格外精巧些,用料也非常好。

    但井口上方没有吊桶,边缘很硬、棱角分明,也没有青苔存在过的痕迹。

    他摸了摸,摸了又摸,丢了些小石子去听声音,发现这井口落下三米左右,黑洞洞的井里居然有嵌在井壁上的脚蹬。

    那幽暗的漆黑好像有着莫名其妙的吸引力,让人很难抵抗。

    那一瞬间,顾千秋的脑中闪过“绝世秘籍”、“灭世魔头”、“掉下山崖的宝剑”和“脾气古怪的老头”。

    气候诡异,人心里所有的欲望都被唤出来了似的,无数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

    “下来。”

    “下来。”

    “快下来。”

    顾千秋站在井口。

    顾千秋想了想,又想了想。

    顾千秋觉得自己不需要。

    哎,这种一夜变身至高强者的机遇就留给那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吧。

    而自己这种天下第一的仙盟盟主,选择帮助别人完成梦想。

    顾千秋拍拍井口,喃喃:

    “这料子摸着倒还不错,等一会儿阳泽回来,可以拆了做门槛。”

    井:“……!”

    如果井有嘴的话,早都骂他了。

    顾千秋溜达完了,郁阳泽也刚好回来,他一边吃饭,就一边把那口井的事情说了。

    郁阳泽看了他一眼。

    顾千秋抬起头:“干嘛?你以为我会下去啊?”

    他用筷子敲了敲碗:“你知不知道,这天底下的大多数麻烦都是因为好奇心带来的。而你师父我,已经过了拥有好奇心的年纪了。”

    郁阳泽翘了一下嘴角。

    郁阳泽淡淡道:“一会儿我下去看看。有东西就征用了,没有就把它拆了当门槛吧。”

    吃完饭后,两人摩拳擦掌来到后院。

    可怜侠骨香一代神剑,居然被当成了割草的镰刀。

    “小心。”顾千秋抱着侠骨香站在井外。

    那井里太狭窄了,侠骨香又比寻常宝剑都要长上半寸,郁阳泽就算带下去,也拔不出来。

    “师父,你是在……”郁阳泽一脚踩在井口,在进去的前一秒问,“是在关心我吗?”

    “啊……?是啊。当然。”顾千秋给予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一定要小心为上。”

    郁阳泽心满意足,下去了。

    顾千秋抱着侠骨香,没一会儿就觉得有些手酸,就放在了一边。

    他莫名摸了一下耳垂,居然有些微微发热。

    顾千秋百思不得其解,看了看天,快要入冬了,怪罪不了天气,只好平静道:“好邪的井。”

    顾千秋又等了一会儿,郁阳泽还是没有上来,问了一声,他也没答话。

    估计是井挺深,没听见。

    顾千秋腿站得有些酸,就打算往井上靠一靠,稍作休息。

    忽然,他眼角闪过什么东西,猛的抬头,看向墙头:“什么人?!”

    顾千秋艺高人胆大,根本没看清对面是谁,拔腿就追。

    野猴下山三两步窜上墙头,只看见一个落荒而逃的黑影,跑的那叫一个比兔子还快,立刻就不见了。

    顾千秋蹙眉。

    他忽然看见这年久失修的墙头有一块碎瓦片,上面勾着一块破布,崭新的。

    顾千秋将那块衣角拿起来看了看,纯黑色,虽然没有任何绣花,但在月色下有一种异色的暗纹,料子很好,价格匪浅。

    而且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顾千秋捏着那块布,从墙头上跳下去,忽然察觉院中有什么不对——

    这完全还没开始打扫的后院,枯木扭曲的形状变得狰狞可怖起来,月光朦胧之下,草木葳蕤之中,夜风一动,似乎站着重重鬼影。

    顾千秋眯了眯眼睛。

    他轻声道:“剑来。”

    侠骨香瞬间飞至他手中!

    一个常年高居仙盟盟主之位、天碑榜首的剑修,手上握着三尺寒铁时,就算是脾气再好的人,也会从骨子里透出冷漠无情的杀伐果断。

    “我只数三声。”顾千秋哼笑一声,居然真的就开始倒数,“三、二……”

    Chapter 94

    “别杀我!别杀我!”一个少年连滚带爬地从草丛里面滚出来,“我是来行侠仗义的!我是好人!”

    顾千秋一眼看出,这少年没有丝毫修为。

    且在月光下,大概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穿着一身布衣短打,这天气竟也不嫌冷。

    只是顾千秋也没对他太放心。

    刚刚狂奔逃走的那个,应该有修为在身。

    只是他们这次算是秘密出行,就算是仇元琛都不知道他们走到哪里了。

    谁会跟着他们?

    这人又是不是另有所图?

    那少年看见他手中的剑,并不敢离得太近,却又急道:“这座院子曾经起过火,烧死过全府上下十八口人!你们初来乍到,被黑心中介骗了!”

    顾千秋:“哦。”

    少年急了:“你‘哦’什么?我是好心好意来提醒你的!这幢宅子其他人都不敢靠近,我拼死进来救你,你怎么不识好歹?!”

    顾千秋觉得有些好笑。

    他抖了抖手里的侠骨香,挑眉道:“我需要你来救?”

    那三尺寒铁一看就不是凡尘之物。

    少年似乎有些窘迫,就想走了。

    顾千秋道:“等等。”

    他将侠骨香随手插进地里,说:“早晨我们来的时候,我看乡镇上许多人都在忙碌,最近是有什么喜事吗?”

    少年挠了挠后脑,说:“没什么吧?”

    然后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道:“噢!你说那个啊!那不是什么喜事,是今天晚上会有戏班子来唱戏。”

    一个小城里,有游行路过的戏班,对当地的百姓都是大事。

    平淡生活里凑热闹,老人小孩都爱看。

    顾千秋看了看高悬的月亮,问道:“你怎么没去看?不喜欢么?”

    他说话的时候,就直接往前走。

    虽然季小少爷的五官尚嫩,但与顾千秋的神魂融合之后,愈发长得像原本的顾千秋了。

    虽然还比不上他的本貌。

    但从某些角度来看,晃眼确实能被当成顾盟主的私生子。

    此时在葳蕤草木中、诡谲月色下,无论是说情话,还是恐吓人,都是非常合适的。

    而且顾千秋还努力摆出了此生最阴险、毒辣、狡猾、恐吓的表情。

    那少年就下意识往后退,猛地踩到什么东西,一下坐在地上。

    到底年纪小,眼泪都快出来了。

    “别、别过来,我、我……”他彻底语无伦次。

    顾千秋收敛了些表情,摸了摸自己的脸。

    难道真是自己表现得太凶了?

    但是逗小孩真的很有意思啊!

    郁阳泽从小胆子大、性格稳,而且好像有点怕他,所以顾千秋最终也没逗出什么名堂来。

    现在有机会,直接好好把握了。

    “你只要给我一个信得过的理由。”顾千秋笑着柔和道,“我就不吃了你。”

    小孩儿哇哇大哭:“我看不惯那个戏班子,那是教主请来的!我不喜欢他们!”

    顾千秋追问:“什么教主?哪个教?”

    少年道:“花蝶教。”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顾千秋再问:“你们小城里,有多少人信这个教?”

    少年答:“基本上都信了。”

    “噢?那为什么你不信?”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信的另有其神。自己本土的神仙不崇拜,要去信外来的,他们才比较奇怪吧?”

    顾千秋前些日子才被仇元琛恐吓了一番。

    今天买个宅子,就买到人家教区里来了。

    这热闹,凑是不凑呢?

    顾千秋看了一眼井口,郁阳泽居然还没有回来,时间未免太长了些。

    顾千秋忽然神情一凛:“你刚刚说,那教主也在月港小弯城?”

    花蝶教教主,满上醉,天碑有名。

    郁阳泽手中还没有侠骨香!

    想到这里,顾千秋就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他只想着,以郁阳泽的实力,在这种小城里可以横着走,但是没想到,天碑无上居然也能同时出现在这座小城中!

    这小弯城风水还真不错。

    顾千秋抄起侠骨香,就也要下井。

    刚一探身,郁阳泽就从下面爬回来了,跟他对视,莫名其妙。

    顾千秋问:“底下有什么?”

    小徒弟全胳膊全腿,身上没有一点伤,不像是跟人动过手的样子。

    他稍稍安心。

    郁阳泽刚想回话,忽然眼神一凛,一股灵气飞出,将试图逃跑的少年直接摁在地上。

    他素是没什么留手的,灵气结结实实困在他脖颈,只需心念一动,即刻绞杀。

    “客气点。”顾千秋搭了把手,将郁阳泽从井里拽出来,“我刚交的朋友。”

    本来听了前半句,郁阳泽就要收回灵力。

    他素来听话。

    但是听了那后半句,灵力在半空诡异一顿,吓得少年哇哇大叫。

    郁阳泽默然不语。

    他才离开了一会儿,这人就交上朋友了?

    郁阳泽咬牙切齿。

    郁阳泽不让顾千秋看出来。

    当然,神经大条的顾千秋确实没看出来——也有可能是光线不好——总之他将少年拽起来,说:“这位是我们的盟友。”

    少年:“?”

    郁阳泽:“……”

    少年感觉有股淡淡的杀意。

    顾千秋又回手拽上郁阳泽,道:“走,小阳泽,我们看戏去!”

    在郁阳泽这里,顾千秋是有绝对主权的。

    基本上说一不二。

    少年哇哇大叫着抵抗,但抵抗无效。

    月港小弯城本就靠海,城中港湾停泊了些大船,戏班子就搭在城外的海边,点上篝火。

    本来顾千秋诓他是带路的。

    但一出门,就发现也不必如此。

    很多百姓应该都是要去看戏,人流很有方向,跟着走就行了。

    少年还在抗议他不去。

    被顾千秋笑吟吟说的一句“那我吃了你?”给直接吓退,闭嘴当了闷葫芦。

    海滩上戏台子已经搭起来了,篝火点得不算多,但海边无遮挡、月色很明亮,够视物。

    还有不少脑子活络的城中百姓,挑了担子到这里来卖吃食,许多带着小娃娃的家长就会多多少少买一些。

    顾千秋就问:“他们要唱哪一出戏?”

    少年崩溃道:“我怎么知道?我一到这里来就不舒服,你且放了我吧?我真的是去救你们的!我是个好人啊!”

    顾千秋随口道:“我知道你是好人。”

    少年燃气新的希望:“那你……?”

    顾千秋故意道:“但我不是啊。”

    少年:“……”

    看他吃瘪的样子,顾千秋没忍住笑了出来。

    可一偏头,看见郁阳泽冷冷站在一尺之外,抱着侠骨香,面色平淡地盯着他。

    顾千秋就笑不出来了。

    气氛有些古怪。

    顾千秋怀疑:难道这少年真有什么问题?郁阳泽看出来了?

    但戏台子搭好之后,许多人往前挤,顾千秋直接拉住郁阳泽,两人钻进人群。

    郁少侠三岁之后就没进过人群,就算是必不可少的盛典,大家也都很有礼貌。

    不像现在,胳膊挨着胳膊,肩膀挤着肩膀的,没准儿还有踩脚的,互相骂着“你没长眼睛啊!”

    郁阳泽很烦这种场面,浑身飕飕冒冷气。

    顾千秋却乐在其中。

    祟拜你还嘱咐那少年:“跟紧了。你知道我们的手段,敢走丢了,我抽死你。”

    少年:“……”

    但与之相对的,顾千秋一直拉着郁阳泽的手,怕人群把他们挤开了。

    要不说他行呢,在这种情况下一拖二,居然还能挤到一个视野最好的位置。

    郁阳泽却忽然屏蔽了人群,只感受到微凉海风之下,顾千秋拉他的那一点温度。

    掌心相贴,似乎只有彼此。

    然后下一秒,郁少侠被扑面而来的臭味给击倒了,恼怒一侧目,身边吃臭豆腐的小孩儿被他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吃了。

    顾千秋就开始笑。

    而且愈发好笑,没忍住就靠在了郁阳泽的肩膀上,不停地抖。

    虽然看起来很像是被挤的,但郁阳泽气消了,甚至有些不敢动。

    等顾千秋笑完了,他才无奈道:“有那么好笑么?”

    顾千秋一拍他的肩膀:“那必然没有!”

    少年个子矮、又不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鼻子都被挤歪了,才勉强留在二人身边。

    他气急败坏地想暗戳戳怼顾千秋两句,却忽然发现……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奇怪。

    不是那种诡异的奇怪。

    而是他们自带一层薄膜,好像别人很难插进去那种温和自在的氛围。

    顿了顿,少年道:“我就不该做好人!”

    顾千秋道:“放心,不会让你吃亏的!”

    他直接指着郁阳泽,说:“你知道他是谁么?你知道他手里这把剑叫什么吗?你知道这天底下想做他徒弟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同悲盟吗?”

    不等少年回答,郁阳泽先道:“不要。”

    少年:“……”

    少年破防:“我知道你们仙人很厉害,但我也不稀罕!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有能耐,你怎么不上天碑?!你上人间逛什么逛?”

    郁阳泽并不搭理他。

    顾千秋就指着自己:“那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手里……噢,我的剑还没弄回来。但你知道,想当我徒弟的人……”

    他话说一半,郁阳泽忽然胆大包天地一伸手,扶住了他的侧颈,稍稍用力,掰正了。

    郁阳泽却并不看他,只说:“开始了。”

    Chapter 95

    这部戏叫做《鸿蒙生》。

    虽然听起来很高大上。

    但是其家喻户晓的传说故事,三岁小孩也能倒背如流的程度。

    说很久很久以前,天地一片混沌。

    只有一个孤单的神灵住在这混沌之中。

    它活啊活,活了很久很久,终于有一天,它顿悟了(当然,谁也不知道它顿悟了什么,反正神话都是这么写的)。

    它选择死去。

    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成了四极五岳,从此山川河海都有了形状。

    换来了鸿蒙初生。

    那时候,诞生了最早的一批神灵、妖鬼和人类。

    他们彼此并不接触,也不分高低,各自相安,过着自己幸福的日子。

    但是神界比其余两界更得它的垂怜——

    他们有一枚灵珠。

    这珠子自带华光宝韵,瑞气千条,高悬在所有神族人的头顶,日复一日,与太阳争辉。

    忽然有一天,这珠子裂开了。

    居然从中呱呱落地了两个孩子。

    灵珠化子,是一对龙凤胎,且他们尚是稚子的时候,体内灵力就源源不断、深不可测。

    他们睁眼便能言、三日能走,又复几日,皆变成了少年模样。

    这对兄妹并不与其他人说话、接触,似乎除了彼此看不见任何人,也没有寻常神明的慈悲之心。

    这幕戏中还编排了一出传说,用以证明他们兄妹并非生来圣贤慈悲。

    ——概是一张白纸,极善极恶,可以随意被涂抹成任何样子。

    现今天极崇华道上的天碑,据传就是他们为了练字,随手所刻,传成圣物。

    不过后来,这对兄妹看人间尸山血海、连年征战、民不聊生,终于修出了一颗慈悲心。

    他们为保护三界众生,双双殒命。

    魂化清风肉化泥。

    而至于此台戏为什么被称为《鸿蒙生》,则是因为,这对兄妹是“它”的孩子。

    现今比较多的说法,“它”就是天道。

    顾千秋并没有仔细看,毕竟这故事他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而是多多留心那些名伶戏子本身。

    让他额外多看了一眼的,是那妹妹。

    无他,演员漂亮得有些扎眼了。

    郁阳泽入惊虹山早,故事听过,却还是第一次看戏班,也稍稍有些兴趣。

    毕竟也是修仙之人。

    这两位,算不算得上是他们的鼻祖呢?

    “哎呀,这有什么好看的!”那小少年被挤得生无可恋,做出了最后一搏,“你们自己看吧!我要回家了!”

    但顾千秋并没有理他,随便摆了摆手,忽然看向郁阳泽,蹙眉问:“好像有哪里不对吧?”

    郁阳泽用眼神询问。

    顾千秋摸着下巴,一时间居然也没想起来,眉头越皱越深。

    “有什么不对?”少年疑惑接话。

    要不说他这种人命犯太极呢?

    刚刚耍半天手段、卯足了劲要逃跑,现在顾千秋不管他了,他反而要留下来。

    顾千秋瞥他一眼,还是看着郁阳泽。

    顾千秋:“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不一样的版本。”

    小少年:“怎么可能?且不说传唱的戏本都广为人知,这可是《鸿蒙生》!小孩子都能给你讲!”

    郁阳泽:“哪里不一样?”

    顾千秋:“结局。”

    两人对视一眼,顾千秋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看到的了,只好偷偷出言不逊:“但在我记忆里,他们好像是坏人来着。”

    小少年一脸你他娘的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吗求求你不要再狗叫了的表情,迷惑得简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郁阳泽沉吟了一下:“也有可能。”

    小少年冷笑道:“呵!道不同不相为谋!那龙凤子是和顾盟主一样的神仙英雄!为了苍生黎民牺牲自己!像你们这种人,是根本不会懂英雄是怎么想的,也根本理解不了!呵呵,你不会连天碑榜首都不认识吧?千秋同悲听过没有?土鳖!”

    他说完就气冲冲要走。

    这下,顾千秋终于舍得看他了。

    少年瞪他一眼,意思是:干嘛?

    顾千秋道:“没事儿,你玩去吧。”

    少年冷哼一声,转身的一瞬间,忽然戏台上传来一声特别响亮的锣鼓声。

    顾千秋直觉一动,忽然握了一下手掌——

    居然调不动灵力!

    郁阳泽也是下意识就防,也露出微微错愕的神态。

    他们去缘灭楼黄泉宴的时候,就曾经被限制过灵力,但那只是十分之一。

    ——总归是可以感觉到灵力存在的。

    但现在,就好像是从一个仙修瞬间退化成了普通人,也并不比寻常村民要高明在哪里了。

    他们两对视一眼,面色微变。

    那少年就好奇问道:“你们怎么了?”

    他似乎并没有反应,所以这是一个针对修仙者的阵法——

    但,怎么可能?

    且不说要在这种偏远小镇布下一个能消除灵力的阵法,要多劳心费神、用时耗力。

    就说那一般的阵法,面对天碑上的郁阳泽,当真可以随意让他变成一个普通人吗?

    是故意的?

    可他们来时走走停停,连顾千秋都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停在这里。

    且来的第一天就刚好撞上。

    所以也不应该是有人事先下套等他们钻。

    顾千秋一个念头闪过又一个念头。

    但手上并不闲着,将蓄势待发的侠骨香一扯,躲在人群里,并不打算做出头鸟。

    顾盟主的重生经验:先静观其变。

    锣鼓余韵响完,台上已经开始谢幕了。

    百姓们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纷纷喝彩,还有不少出手阔绰,往台上丢打彩的。

    特别是那个演妹妹的女演员,乖巧可爱往那里一站,任由一个锦衣男人往她发髻头冠里插金银首饰,笑得特别甜。

    她长得实在漂亮,别说是凡间了,就算是修真界珠帘榜上,恐也可以搏得一席名次。

    只是年纪太小了,至多十二三岁。

    百姓们就开始叫喊:

    “返场!”

    “返场!”

    “返场!”

    这是要她单独再来一段的意思。

    但少女忽然把华丽发冠丢在地上,轻声叹道:“累了。”

    这简直就像是一个信号。

    所有台上的演员都犹如撕下伪装皮囊的恶鬼,顷刻间图穷匕见、修罗般冲下台来。

    许多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瞬间死掉了——他们甚至可以看见自己的心脏从胸腔里面掉出来,而还在不竭地跳动。

    下一秒,一根细若发丝的红线横飞而来。

    顾千秋反应最快,一手按一个,将郁阳泽和小少年都按得一低头。

    然后他们一回头——

    基本上所有人的脑袋都整整齐齐从脖颈上掉下来了,鲜血喷涌得老高,沙滩上都变得湿润,海风带来几乎可以熏晕人的腥味。

    怎一副地狱血海般的景象!

    顾千秋心神一凛,一拍两人:“快走!”

    但是现在他们没有灵力,两人合拽着一个拖油瓶,哪里是能跑得掉的?

    下一秒,一道人影闪现到他们面前。

    就是刚刚那个小姑娘。

    她正在脱戏服——顾千秋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非礼勿视,就已经看见了全部。

    这居然……不是女的!

    也不对,这个人好像非男非女,也并没有一点廉耻之心,继续把衣服脱了,然后穿上了由戏班其他人递上来的袍子。

    小小的紫色华服,宝石琳琅,非常漂亮。

    “哦?躲过了,身手不错嘛。”他似乎也并没太上心,稚嫩的嗓音里说出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随意吩咐,“老规矩处理吧。”

    有人磨着刀就上来了。

    顾千秋发现,那听命的人好像拿的并不是刚刚杀人用的长刀,而是一把只有手掌长短的薄刀,在篝火下如蝉翼。

    他见多识广,就苦笑着无奈开口:“要不给我们个痛快吧?哪儿用得着剥皮啊?”

    这不辨男女的妖邪似乎嗤笑了一声。

    “我看起来很像良善之人么?我剥你们的皮,只是为了下次唱戏的时候有得用。”

    郁阳泽默默往顾千秋身前站了站。

    他们刚刚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百姓几乎就死绝了,就救下了一个小少年,已经吓得两股颤颤、神智全无了。

    顾千秋偷偷敲了下千里话境,但没有灵力,果然毫无反应。

    “动手啊。”

    那人接过手下递过来的烟管,坐在刚布置好的一把太师椅上,翘着腿,就开始抽。

    看起来应该是要欣赏剥皮的场景了。

    顾千秋从没在江湖上听过这么一个名号的人——难道因为是小孩儿?

    沙滩上的血腥味被海风吹着,散了不少,篝火却越燃越旺,和烟管上的红焰相映成趣。

    他的手下大多数都在忙。

    那些尸体被搬集中在一起,有人将手脚砍一砍,似乎像在肉摊上挑挑拣拣的客人,选择自己喜欢的带走。

    脑袋则放在海水里洗一洗,看见五官标致的,也往箩筐里放,像在选西瓜。

    顾千秋心道:麻烦了。

    他堂堂仙盟盟主,重来一世,不会要带着亲徒弟一起在这里翻车吧?

    顾千秋几乎只在转瞬之间就做了决定,对郁阳泽道:“把侠骨香给我。”

    郁阳泽立刻皱眉,还没等发问,那人却忽然开了口: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Chapter 96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这小孩儿至多十二三岁,就算当真见过顾千秋,也应该是两三岁。

    那时候他就有记忆吗?

    可他要是真认出了顾盟主,现在还敢如此嚣张地抽烟,谁不得尊他一声小孩哥?

    顾千秋敛眉不语,等他继续说。

    反而是郁阳泽有些惊讶又哀怨、隐秘地看了顾千秋一眼。

    这话好像有点耳熟。

    总觉得有很多人说过呢。

    小孩打了个哈欠,将烟斗在扶手上磕了磕灰,蹙眉:“啧,是谁来着?想不起来了。算了,还是按老规矩办吧。”

    顾千秋:“……”

    郁阳泽:“……”

    小少年本以为看见了一丝转机。

    没想到,转了,但不是真的转了。

    顾千秋默默拿过了侠骨香,却问:“你杀这些人,不会只是兴趣爱好吧?”

    他居然报赧一笑:“也不全是。”

    烟斗被他递给手下,看起来是有些迷醉之感,又打了个长长的哈切,说:“噢。原来你们是修真界的,失敬失敬。”

    所以刚刚是完全没发现吗?

    “居然完全不怕啊。”他似乎有些苦恼,看了看自己的戏台——已经有人在拆了。

    那些东西都被一样一样地打包好了,放在大木箱子里,又拖上马车摆好。

    看样子还要去下一个地方“巡演”。

    且因为在场的人不会被留活口,所以一直没有传言流出去。

    来看戏的百姓还是源源不绝。

    “那就算了吧。大家都是一界的朋友。”他又开始支使手下,“还是做成人彘,挂在我的马车上做摆件吧。”

    小少年下意识回头去看。

    那边成排的马车,有一辆是极其特殊的。

    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在月影火光之中,光泽非常漂亮,马车帘子倒看起来像白玉,风铃处挂着两个灯笼。

    然后小少年就分辨出来——

    那车帘上全是人的指骨,中间打通,用线串起来,像是门帘,而且为了保持长短一致,他大概只用小指中间那一截,诡异苍白漂亮。

    而门口的两个灯笼,也根本不是什么灯笼。

    那竟然是两个——活人!

    砍断了手脚,就剩个身体连着脑袋,不过因为被特殊手段处理过了,不会流血,但最瘆人的是,他们浑浊的眼睛居然还会转动。

    静静地盯着他们。

    小少年终于不堪重负,尖叫一声,晕了。

    “他不行。”他忽然说,“他太丑了。”

    他又看向顾千秋和郁阳泽,居然笑了:“我要漂亮一些的。”

    这个年纪的小孩,笑起来甚至带着一些纯真之感,只是他那双眼睛,恶毒、无情、像是无边的浓雾。

    顾千秋说:“没得商量了?”

    “啧,越看越熟悉。我一定在哪见过你。”小孩困惑地看着顾千秋:“算了。如果你有什么遗言的话,那就说吧。”

    顿了顿,他又补充:“但是我不会替你转达。”

    郁阳泽冷冷地看着他,又想往顾千秋身前走。

    但被顾千秋死死按在自己身后。

    顾千秋道:“好吧,我还真的有一句。”

    顾千秋顿了顿,忽然笑了:“朋友,你确定真的让我说吗?”

    小孩儿懒懒地道:“你要是不想说了,我现在动手也行。看你长得漂亮,我亲手处理你。挂在我的马车上……这可是殊荣。”

    顾千秋道:“我这句话说完,你可能会死,你真的要我说吗?”

    小孩“哦?”了一声,显然不信。

    顾千秋笑得像个大尾巴狼似的,迸溅出一股冷意和傲慢:“——轩辕!”

    下一刻,赤金剑光以雷霆之势,照亮整个夜月和海面,从天而降!

    小孩儿眼底露出惊骇的神情。

    离恨楼主仇元琛在千里之外挥出一剑——

    跨越山川湖海,神龙震怒!

    瞬息之间,所有戏班的人和物全数毁于一旦,化作飞灰。

    只有那小孩儿勉强飞身逃出,却还是狠狠受剑势所摧残,一边狂呕血,一边被剑风裹挟,重重摔进了海里。

    他几乎刚刚浮出水面,第二道剑光瞬间又至!

    轩辕剑芒照亮整个海面,将海水击起千层巨浪,如瀑布银河,神龙出水。

    轩辕一剑,本就至刚至烈。

    仇元琛这悍然而下、铺天盖地的剑势,就是剑仙也难当锋芒。

    顾千秋似乎在叹息,却又笑得很贼:“你看,我就说这句话讲完,他要死吧?”

    郁阳泽一言不发,拉起顾千秋的手。

    他手心里全是血迹,无数琉璃碎片嵌在皮肉里,好像是用力捏碎了什么东西。

    下一秒,阵法消失。

    仇元琛的千里话境瞬间就到了。

    顾千秋找了块石头坐下,郁阳泽蹲在旁边,帮他把掌心的碎片都仔细挑拣出来。

    “哼,又惹什么祸了?……啧啧,急得把柳叶都捏碎了。哪个前男友杀上门了?”

    “……我的形象真的只剩这个了?”

    “你以为?说罢,我不笑话你。”

    顾千秋掌心有些疼,但更多的感觉是麻。

    特别是被握着的哪里。

    总觉得郁阳泽给他挑碎片的动作太认真小心了——虽然这没什么不对的——但就是有些令人奇怪。

    顾千秋收回注意力:“是个小孩儿。”

    顾千秋给仇元琛描述了一下今晚的事情,不知为何,着重强调了一下那小孩儿的长相。

    仇元琛听完也很疑惑:“小孩儿?当今良玉榜上的小孩儿,你基本都见过了,合欢宗那个丫头应该是最小的了。”

    “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呢。”顾千秋头脑发散,“会不会是哪家秘术,能使人返老还童。其实他已经是个老妖怪了?”

    仇元琛道:“没听说过。而且保持个小孩模样有什么好的?你想这个,不如去想想那阵法,是不是有人在针对你。”

    顾千秋说:“我觉得不像。”

    仇元琛道:“我也觉得不像。”

    仇元琛顿了顿,道:“不过我觉得你命犯太极。啧啧,隐居第一天就遇到这种事,足以证明天多想收了你。”

    他还在那边笑,顾千秋就“啪”地一下结束了千里话境。

    此时郁阳泽已经割开了自己的袍子,正往他手掌上裹,忽然一抬头,两人对视了一下。

    除了空气中还弥散着血腥味,这里的所有人和物都灰飞烟灭,没留下一点痕迹。

    以至于月色和海面,有种清辉诡谲的美感。

    两人对视了一下,顾千秋忽然觉得自己耳垂有些发热。

    但似乎郁阳泽并无察觉,神色平静,和平时的状态一样,继续给他包扎。

    他还捆得挺好看的。

    顾千秋回过神来,郁阳泽已经走远了。

    那小少年还睡在海滩上,似乎字面意义上的被吓死了,郁阳泽蹲到他身前。

    顾千秋活动了一下手掌,有点点鲜血渗出来,但他不觉得痛,又莫名其妙地捏了两下。

    仇元琛的千里话境又打来。

    顾千秋问:“……你那边什么声音?”

    仇元琛道:“风声啊。”

    顾千秋问:“你在哪儿?那么大的风。”

    仇元琛道:“我在路上,一会儿见。”

    顾千秋:“???”

    这次是仇元琛结束了千里话境。

    来了也好。

    顾千秋回头,偷偷看了一眼郁阳泽的背影。

    不然……他觉得有点怪怪的。

    说不好那人掉进海里了没死,以他嫉恶如仇、睚眦必报的性格,没死的话,肯定要像怨鬼一样纠缠着他。

    刚好老仇来收拾了。

    这时,那小少年终于悠悠转醒。

    郁阳泽刚给他输了一点点灵力,少年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活着,砰地一下坐起来,开始上下摸自己——居然没缺胳膊没缺腿。

    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感觉自己现在精力充沛,挥拳能打死一头牛。

    再一看周围,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他喃喃道:“我是做噩梦了吗?”

    郁阳泽道:“不是。”

    小少年一扭头,看见郁阳泽面无表情的脸,刚刚的血腥情景又一下子出现在脑中,当即“嗷”的一声,又要晕。

    只是他活力满满,根本晕不过去。

    郁阳泽把他提溜到了顾千秋面前。

    顾千秋还捏着一个千里话境发呆,间或无意识地摸了摸耳坠,忽然看见郁阳泽,居然语塞了一瞬间。

    郁阳泽:“嗯?”

    “咳。没事。”顾千秋对少年抬了抬下巴,终于问出了一开始就该问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东白。”

    “东白。”顾千秋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看着远处海平面刚好冒出的光晕,“不知东方之既白。好名字啊。”

    东白报赧道:“居然还有这个意思么?我家兄弟姊妹多,轮到我叫白而已。”

    顾千秋惊讶:“所以还有东赤橙黄绿青蓝紫?”

    东白居然没反驳!

    顾千秋好笑地摇摇头,又道:“今日拖你来此,是我有错。对不住了。”

    东白没想到他会道歉。

    这两人确实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刚刚那诡异的小孩不见了,肯定也是他们的手笔。

    而这种人,居然会对自己道歉!

    东白就摇了摇头,又垂下了脑袋,说:“谢谢你们救我。”

    “这是应该的。人情我先欠着,等过两天我的债款来了,就送你份儿大的。”顾千秋道,“你先给我说说这戏班到底怎么回事。”

    Chapter 97

    “让我也听听。”仇元琛居然就到了,御剑如流星一般过来,负手含笑走到顾千秋身边,“你那什么表情?不欢迎么?”

    “哪里哪里。”顾千秋虚伪道,往旁边让了一些位置,“请坐。”

    这乡野渔村里的小少年再见多识广,也没真的亲眼见过有人在天上飞。以前都是画本子里这么写!

    东白激动地看着仇元琛。

    搞得仇元琛莫名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东白如拨浪鼓一般摇头。

    然后就开始绞尽脑汁说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事情。

    首先是小城里的变化。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四五个月以前,传进来了一个八尊天王。

    这天王的形象,八臂法身,身后六臂都举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前面两只手则捧着一只铜壶,壶中装着血红色的液体——据说饮之百病全消、身强力壮、福寿绵延。

    而天王面部是和寻常佛像完全不一样的狰狞表情,甚至都能看见獠牙,据传的可以吃尽天下恶鬼,保护黎民苍生。

    这种模样的邪神,顾千秋也完全没听说过——若是以前百姓,没见过神迹,愚昧地去信一些邪神,那还有些道理。

    可现在遍地都是仙人,五大宗门都划分了势力,甚至还有些仙盟高高在上。

    不说神仙遍地走吧,各地的世家大族,指不定跟仙门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至于去信这么邪的神。

    是活佛琉璃在世不香了吗?

    “你听过吗?”仇元琛说,“这什么鸟玩意儿的天王?”

    顾千秋摇头,示意东白继续说。

    东白道:“天王好像是顺着一搜商船来的小弯城的,但那商船是从哪里开来,我也不知道。总之大概本地的世家豪强都信,所以渐渐的大家都信了,传说中这八尊天王许愿很灵的。”

    顾千秋:“你信了?”

    东白摇头,表情却有点奇怪。

    仇元琛没礼貌,就道:“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结局。”

    顾千秋拍了他一下。

    东白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随即人们都发现,这八尊天王虽然会实现你的愿望,但是也会拿走更大的的代价。比如有人许愿暴富,就被豪强纵马当街踩死亲子,然后老爷们随手丢下一些钱财赔偿,扬长而去。比如有人想要求子,生男孩,但辛苦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往往天生就带残缺,狰狞如恶鬼。”

    “那这还有人信?”

    东白摇了摇头,并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忽然语气一冷,说:“直到有个人,走进了八尊天王殿。许愿……当地豪强一家人全部死去。”

    顾千秋看他表情,猜到了:“就是我买的那一栋宅子?可是看那里荒芜的样子,最起码荒废了三、四十年。你听的是传说吧?你有那么大吗?”

    东白摇摇头:“其实才一年。”

    一年之内,被大火烧过的宅院里面,居然可以生出如此多茂盛的植物,难怪被当地人视作不详。

    东白继续说。

    许愿之人,是当地世家豪强的公子,就是之前当街纵马踩死人家幼子的那位。

    他被枕戈待旦、为子复仇的一家人埋伏,不过立刻就有家仆围上来,打死了偷袭的一家子。

    结果少爷拖着一条断腿回家,被上门的医师一顿诊治,最终弄了个半身不残,只能日日都坐在椅子上了。

    世家豪强,是断断不能要一个残废的家族继承人,本来对他疼爱有加的父母,也日渐冷漠起来。

    这少爷却早都把那一家子打死了,现在想复仇也没有对象。

    狼心狗肺的他日渐变态,居然有一日,走进了天王庙里,许下了全家死绝的愿望。

    顾千秋鼓掌惊叹:“好个贱人。那后来呢?”

    后来这少爷才发现自己许愿的时候许的太粗糙了,只顾着让偏爱其他孩子的父母和被偏爱的兄弟姐妹们死掉,却没想起来自己也是这一家人。

    八臂天王非常公平,一把火烧了府邸,也没忘把少爷带走。

    仇元琛:“……”

    堂堂离恨楼主已经被这傻.逼惊得说不出一句话了。

    顾千秋忽然问道:“那你是谁?”

    东白:“……什么?”

    顾千秋继续道:“你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并不算平静。以八臂天王的邪性,你要是那少爷一家的,应该已经被烧死了。所以你是那被打死的普通人一家?”

    东白:“……”他居然承认了。

    顾千秋叹息。

    怪不得这小子要去鬼宅里面提醒他们。

    东白说:“我没事。那日报仇的时候,我爹娘让我和弟弟没去。我带着弟弟躲到了隔壁城中奶奶家,才没被那少爷报复。”

    冷酷无情的仇大楼主快听困了:“那后来呢?说快点。”

    他的时间很珍贵的好吗?

    后来,百姓们皆发现了这是个邪神。

    许愿好的东西,往往要收取昂贵的代价。

    但是如果是许愿要别人倒霉甚至死去,却一诅咒一个准儿,没有任何代价。

    许多人开始害怕,但是有更多的人,觉得自己看到了机会。

    人活在世,哪个没几个仇家?

    于是虽然在城主的带领下,大家拆了邪神的庙宇,但更多的人,悄悄在自己家中为邪神塑了法身。

    越来越多人死去。

    先是大家拍手称快的鱼肉乡里的豪强。

    然后是作恶的地痞、勒索的山贼。

    接着是富裕的人家。

    接着就轮到了看不顺眼的邻居、不愿意下嫁的女子、杀价不成的商贩……

    总之,这个小城的人口居然迅速锐减。

    他们今天所看到的这些人,大多数其实是后来搬来的。

    “为什么会有人搬来?”

    明明如此邪性的地方。

    东白说:“因为……小弯城来了个济世的神女。”

    仇元琛说:“哟。一路货色。”

    东白没对此有评价,继续说下去。

    小弯城里几乎天天都有人死去,大家表面上和睦相处,其实背地里,或主动、或被动,都放着一尊神像。

    直到有一天。

    城中一道惊雷,起了大火,用水扑不灭。

    所有人看着诡异的天火、打不开的城门。

    那城主的宅院最先燃起来,所有人见本该被拆除砸碎的佛像,重新坐在火的废墟之中,正在对他们笑呢……

    八臂天王像全是狰狞面容,从未有过笑面,所有人都被吓得魂不附体。

    他们意识到,这就是代价。

    无论什么东西,如今有人来催债了。

    他们逃无可逃,墙壁烧得通红,金属都化作银水,所有东西都被付之一炬。

    只有那尊神像,微笑地坐在火中。

    仇元琛评价道:“活该啊。”

    他抱着臂,完全没有一丝动容的神情,淡淡道:“这个世道上,可以恶毒、可以愚蠢、甚至可以无能。却唯独不可以既无能,又恶毒。”

    像俞霓、凌晨那种祸害,如今没死。

    全都仰仗着自己一身的好修为啊。

    顾千秋叹惋一声:“这倒也是。后来呢?”

    说到这里,东白的表情似乎变了一下。

    他缓缓道:“后来,神女降世了。”

    据说,那也大火熊熊,将天都烧亮半边,无助绝望的人们在火场中等待死亡。

    可那怎么都打不开的大门,却忽然开了。

    一位带着面纱、身着百色轻衣的女子走进来,直接走入火场,她身侧有无数蝴蝶翩飞,彩色的,翅膀上发着微弱的光。

    那些蝴蝶飞入火场,火焰就一点点熄灭,死寂的飞灰,居然带着无可比拟的神性。

    据传,当时真是神女降世一般的场面。

    “然后?你们就该信了神女?”仇元琛表情嫌弃,甚至冷笑了一声,“我看你们是真的傻了,信点好的吧!”

    救世主一般的人灭掉业火、拯救世界,怎么看都是要成神立祠建庙的前兆。

    “花蝶教?”顾千秋问。

    东白点点头。

    仇元琛眉毛簇起来:“所以满上醉是个姑娘?”

    “把盏共孤光”空降天碑无上榜,无人知道这是何人、来自何处。别说名字了,就连男女都是个谜。

    大概南门明珠知道。

    但他们跟六壬书院仇怨不浅,去问南门明珠也不现实。

    “姑娘怎么了?”顾千秋就挑眉,“也就是咱们这一代男的太多了,以前天碑上的姑娘也不少。”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仇元琛瞪他一眼,强调,“花蝶教,大反派啊!”

    顾千秋随从善如流地改口:“那又怎么?自古以来女魔头也不少,你下不去手啊?”

    仇元琛瞪眼:“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郁阳泽对他们之间的斗鸡行为见怪不怪,东白却还有点怕他们吵起来,主动说:“据传,那就是花蝶教的教主,但是……谁知道呢?”

    毕竟小弯城只是个小城,虽然临海,但人口不多、经济不显,堂堂邪教魔头亲自上这里传教,也属实有些屈才了。

    这小孩儿家世不好,甚至都不信教,讲不明白花蝶教的教主是哪位,实在正常不过。

    顾千秋:“啊……”

    他的美好生活,感觉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郁阳泽:“……”他恨。

    仇元琛作出总结性评价:“你可真是个灾星!”

    Chapter 98

    因为看戏的人全都死了,整个小弯城乱成一团,几人投宿也无处可去,顾千秋就提议回“鬼屋”将就一下。

    东白在门口磨磨蹭蹭,似乎下了什么决心,问道:“……要不去我家吧?”

    虽说几人都是吃过苦的,出门游历的时候,桥洞都睡过。

    但能少吃一点苦,也行。

    “你不会是一个人害怕吧?”顾千秋问他,又指了指仇元琛,“那妖怪被这个壮士劈了一剑,不死也重伤,你别害怕。”

    仇元琛很不给面子地哼了一声。

    东白摇摇头。

    东白家里如他所说,并没什么钱,大概是之前的房子被少爷拆了个粉碎,他回来住的是断壁残垣。

    他唏哩呼噜把桌上吃剩的碗盘收拾了,又扯扯床单褥子,欲盖弥彰地盖住自己几天没洗的衣服。

    仇元琛真挚道:“要不我们还是去睡鬼宅?”

    顾千秋:“……给孩子留点面子。”

    郁阳泽按照习惯,到一个新地方就把环境观察一遍,忽然问:“你弟弟呢?”

    这里只有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如果不是遭遇了不测。

    那就是他满口胡言。

    顾千秋和仇元琛都看向东白。

    后者静默了一会儿,忽然跪在地上,就开始磕头。

    仇元琛双手环胸,低声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顾千秋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他不是很喜欢这种场面,因为往往这种时候,人家就会提出一个十分过分的要求,而他很难拒绝。

    只有郁阳泽并不动容,往顾千秋身前一站,漠然地垂着眸。

    他侠骨香锋芒外露,从不怕人看见,此时就算不拔,也让人并不怀疑,它会随时砍下自己的脑袋。

    东白哐哐磕头,额头出血。

    忽然被一道灵力挡住,无论怎么用力,都再磕不下去了,他只好抬头。

    顾千秋淡淡道:“你的膝盖不值钱。起来说话吧。”

    东白窘迫起身,看着三个人。

    仇元琛满脸嫌弃。

    郁阳泽冷如冰霜。

    唯有刚刚放过狠话的顾千秋,看起来还有那么一丝未泯的人性。

    于是他选择对顾千秋说:“请仙人救我弟弟!”

    顾千秋:“……”

    仇元琛一翻白眼:“果然。”

    顾千秋看了郁阳泽一眼。

    他的小徒弟眼观鼻、鼻观心,坐在那里跟尊佛似的,没有意见。

    “我先不答应你。”顾千秋道,“你先说说情况。”

    东白抹了抹眼泪,也意识到自己在强人所难,直接说了。

    原来神女降临小弯城之后,迅速变成了本地百姓新的信仰。

    她自己说来自花蝶教,如果百姓愿意信仰他们,就往自己手臂上纹一只蝴蝶。

    先是只有一个轮廓,这是普通百姓都可以刻纹的;之后是白色;再是蓝色、紫色……最厉害的,是彩虹七色。

    而至于百色蝶,那是只有教主才能纹的,代表着至高无上的身份和权利。

    顾千秋挑眉,有些质疑。

    并未见到那些人的手臂上有什么纹样。

    但现在已是秋天,也确实不见他们的胳膊露在外面。

    只是这个小城氛围和谐,跟他路上所见所闻的其他小城镇一样,不像是一个全城狂热的现象。

    而仇元琛更没礼貌一点,直接伸手就掀开了东白的袖子,那灰黑色的布底下只有一截瘦弱的手腕。

    没信花蝶教。

    仇楼主看完了,都没给人家把袖子捋回去,大咧咧又坐回顾千秋身边:“继续。”

    整个小弯城还活下来的人,都陷入了对花蝶教主极端的迷恋崇拜之中,自发开始向亲戚朋友传教,像是野火一样蔓延开来。

    然他们很快就发现,住在隔壁城、甚至更远地方的亲戚朋友们,早已经信了花蝶教。

    甚至包括一些看上去根本不可能会信教的人,手上的蝴蝶一只一只地翩飞。

    这个花蝶教的信众的范围,远比想象中要大。

    “说重点。”仇元琛不耐烦地催促,下意识端起了茶杯,又重重磕回桌上了。

    整个屋内能用来待客的茶叶,不知是偷的还是捡的。

    总之,仇大楼主已经很久很久没喝过这么难入口的茶叶了,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顾千秋倒是没表现出来,只是饮过第一口之后,也没端起来过。

    东白面色难看地继续道:“后来,花蝶教主开始选圣子……”

    对于信徒遍及九州十地的教派来说,花蝶教主是至高无上又神秘异常的存在。

    平日里示人,皆是百色轻衣、白色面纱,众人只见她会穿着一身明媚晚霞、手背上百色蝴蝶,翩翩起舞而来。

    而有一天,这个教主,又降临了小弯城。

    她说,她是出门游历各个教区、普渡教众的,素日里有什么恩怨难消,或者难以企及的梦想,都可以向她祈祷。

    而经历过之前邪神的事,大家都不敢许太过分的愿望。

    以至于那些普通美好的祝愿,不太过分的要求,最终都被实现了。

    证明花蝶教主是真的,拥有实现愿望的神力。

    而代价就是:

    她要从当地挑选一个小孩子。

    不过,对于这些虔诚的教众来说,这种根本不叫献祭——每年祈求风调雨顺的时候,还要往河里丢俩小孩儿呢——跟着教主大人走,妥妥的是要到花蝶神域里,过上旁人无法企及的美好生活。

    而该死不死的,东白说:“她挑中了我弟弟。”

    小弯城虽然在之前的火灾中死了不少人,但毕竟是沿海的城市,经济富饶,物产丰富。

    且又有神女庇佑,花蝶降世,不少人都愿意迁居于此。

    大人多,小孩也多。

    他们大多数都对花蝶教深信不疑,甚至有不少父母希望自己爱的孩子被神选中。

    但就是偏偏,那个教主选中了东白的弟弟——他们都不信神。

    而后来……

    神域之中,当然是“神”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东白当然想过反抗。

    父母死后,他是长兄如父,无论如何都想保护这个孩子。

    但是他的力量太弱小了。

    弟弟被献给了教主。

    百色轻衣的神女离开小弯城之后,这个不信花蝶教的少年理所当然地被所有人排挤。

    虽不至于太过激地将他处死。

    但是看屋内的装潢,也知道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要孩子做什么?”仇元琛的脑子乱七八糟地就飞出去了,“难道其实满上醉是个被渣男辜负的苦命女人,曾经有一个心爱的小孩和她相依为命,但是这个孩子后来因为各种意外死掉了,所以她就全世界找一些跟他孩子比较像的小孩,以满足她想做母亲、思念孩子的心!”

    郁阳泽:“……”

    东白:“……啊?”

    顾千秋:“你还不如说她是单纯的饿了,就好这一口呢。”

    仇元琛居然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个可能性——然后把东白吓得悲伤得要哭过去了。

    顾千秋道:“而且你不要先入为主,花蝶教的教主是满上醉,却不一定是那个女人。”

    仇元琛道:“今天那个小孩?”

    虽然他也觉得,作为天碑无上的人物,亲自满世界跑地去发展教众挺跌份儿的,像个神经病。

    但是转念又一想,天碑之上,俞霓、凌晨、琉璃等人,哪个不是神经病?

    就迅速释然了。

    “他只是做的准备比较周全。”仇元琛说,“如果没有那个压制灵力的阵法,郁阳泽未必赢不了他。”

    顾千秋就看着仇元琛。

    而仇元琛说完就立刻想起来了。

    现在的郁阳泽,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少年了。

    若他打一个人,还只能是险胜的话,只能说明,那个人也是天碑无上的人物。

    其他人他们都熟,只有这个满上醉是忽然出现,完全不知深浅的。

    仇元琛道:“那你这也不能说明,满上醉就是那小孩儿。我就觉得她是教主的可能性挺大。”

    顾千秋摆摆手,示意不和他做这些无谓的争辩。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

    砰!

    一道寒光裹挟着什么暗器,像是流星飞略一样,直接穿透窗户,猛地袭向顾千秋!

    然这一次,没等郁阳泽和仇元琛有所动作,他自己的反应居然是最快的!

    郁阳泽下意识去摸侠骨香,但长剑已经被顾千秋反手抽出,剑芒寒光一闪,割裂昏暗烛光,将那道流光打得偏出去,“砰”地砸在房梁柱上,然后——

    房子就塌了。

    几个人灰头土脸地抱头鼠窜。

    顾千秋手忙脚乱地爬到外面,才想起来没有修为的东白。

    抬眼,就看见仇元琛一身寒意和一身墙灰,冷冰冰地看着他,山雨欲来。

    郁阳泽走到顾千秋身边,似乎想问话:“师父……”

    但他猛地被顾千秋一推。

    顾千秋踩着野猴下山,就从沙砾瓦堆上飞了出去,侠骨香带着破开一切虚妄的架势。

    居然是“千秋同悲七十二式”中的一式!

    千秋同悲七十二式,只有不到一半示过人,但其本源是一样的,仇元琛和郁阳泽当然可以认出来。

    而他,手握长剑的时候,居然硬生生把野猴下山都带出了一股虚无缥缈的灵意。

    “山林点雪。”

    顾千秋轻声念出剑名。

    Chapter 99

    山林点雪。

    顾千秋剑意清明,几个纵身飞跃,那边刚刚发出暗器的方向立刻有劲风闪过,有个人的声音:

    “呵。晚上好。”

    这声音老幼莫辨,连男女都分不清,只觉一股阴冷之感顺着脊柱蔓延上来,好似伺机而动的毒蛇。

    顾千秋追了几个纵身,才想起来仇元琛和郁阳泽,一扭头,那两人居然被他甩掉了。

    不过侠骨香在手,顾千秋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这装神弄鬼的给了结了,当即猛追。

    忽然,他觉周围景色眼熟,居然回到了那座鬼宅里面,不知道是从哪个断墙追进来的。

    就到了那井边。

    顾千秋淡淡道:“就剩你我了,也没必要装神弄鬼了吧?你在怕什么?”

    话音一落,他身后贴得很近的地方,响起了一道凉飕飕的声音:“是么?”

    这距离近到,几乎贴在他的耳边,能感觉到气流吹动。

    顾千秋想也不想,回手一剑,被那人猛地躲开!

    接着他以一种肉眼不可及的速度,掐住了顾千秋的脖子!

    顾千秋一瞥,总于看清了这人的——“形状”。

    他很漂亮,但是依旧不辨男女,阳刚和秀气的极致融合在他脸上,居然完全不突兀。

    他皮肤如玉,嘴唇却殷红若饮过血,左边眼下有一个黑色的圆形图腾,好像神秘而古老的祷词,虽未曾见过,却隐隐有种神力。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却不是劲装,有种皮革的质地,胸前开口略大,能看见他脖颈上带着装饰用的黑色玉石项链。

    大概是个男人。

    顾千秋不认识这个人。

    但从他用出灵力偷袭的那一瞬间,顾千秋就产生了一种极端的危险感——这和此人的灵力修为高低无关,纯粹是源自一种直觉。

    顾千秋被扼住了脖子,那人手腕力气很大,几乎要拧断颈部,但他却用一个非常刁钻的角度,侠骨香反着上来,自下而上从他胸前划了过去,硬生生划破了他的衣服,在皮肤上留下浅浅的划痕。

    “真的是你。”那个人笑。

    这话一出,顾千秋的脑子里立刻嗖嗖嗖地闪过自己的情债——

    这是哪一任来着?

    什么时候认识的?

    他欠我还是我欠他?

    但是任凭顾千秋绞尽脑汁,都没想起来此人姓甚名谁,看看他熟稔的样子,明显又是认识自己。

    认识数枝雪?

    所以肯定是以前的孽缘啊!

    但是他出手一点没留情面,直接奔着致人死地去的,所以顾千秋也不跟他客气。

    “不好意思啊。”顾千秋笑吟吟地挽了个剑花,“我贵人多忘事。您是哪位来着?”

    “你不认识我,很正常。”那男人含笑说,“我不光认识你,我还认识刚刚那位……黑衣服的公子。”

    他居然还挺有礼貌!

    不过他说的是仇元琛……也就是说,是他和老仇一起遭的孽?

    那这范围一下子就小了很多。

    总不至于是桃色的关系了。

    顾千秋含蓄地问:“你想做什么?”

    男人想了一下,疑问道:“杀了你?”

    他说完之后,居然真的没有一点迟疑,灵力暴涨,顺手从旁边折过一根树枝,用灵巧强势的剑法直刺向顾千秋!

    顾千秋提起侠骨香,没有硬接,也是躲避之后,剑风横扫,整个“鬼宅”都差点被夷为平地。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对了何止上百剑!

    此人剑术不繁,大巧不工,基本只有几个固定的招式,却能跟顾千秋打得有来有回。

    而且,最令顾千秋惊讶的是,这人居然打着打着,偶尔就会用出他的剑招!

    “千秋同悲七十二式”是他自创的剑法,郁阳泽都没学完,而且需要配合特定的心法“数枝雪”,和特定的步法“云来去”,三者相加,方能臻至化境。

    就算此人真是天才,跟他来去几招就能偷偷学会,但剑式会了,怎么学意呢?

    顾千秋心底有些惊骇,虽然表情滴水不漏,但还是被那黑衣男人一眼洞穿了内心。

    “噢。”刀光剑影之中,黑衣男人还保持着处变不惊的状态,跟顾千秋闲话家常似的说:“是刚刚跟人学的。”

    他忽然转了一下手腕,那根树枝从灵巧轻盈,瞬间变得刚猛迅捷,自上而下劈下来,如开山断海之势。

    “其实我学的刀比较多。”

    侠骨香是神剑,对上一根树枝,轻而易举就能将其灰飞烟灭。

    但是打了这么半天,那根被他随手折下来的树枝却纹丝不动,好似忽然能够比肩神铁。

    当然最诡异的,是他剑术和刀术不相上下,跟顾千秋打得有来有回。

    这到底是什么人?

    顾千秋心中一寒,那种独属于顾盟主的冷酷无情就冒出来了——而且只有熟识他的人才知道,这种纯粹而凛冽的杀意,顾盟主已经很久没有表现出来过了。

    侠骨香在他手中宛若有了剑灵,配合着步法云来去,自东向西、自下而上地挽出一剑“月出东方”!

    黑衣男人猝不及防,猛的被划伤了胸口,白瓷一般的皮肤上出现一道狰狞的剑痕——但是他从伤口中流出来的血液,却并不是正常人类般鲜红,而是泛着一种灰白的红色,好像很不新鲜,又或者其中掺杂着别的什么东西。

    但更诡异的是,黑衣男人并没有露出惊讶或者痛苦的神情,反而是对着顾千秋笑了一下。

    顾盟主此生见过的诡异笑意,此情此景可排上前三了。

    下一秒,顾千秋只见这个黑衣男人不管不顾地扑上来,拼着受伤也抢走了侠骨香,却直接甩在地上,并不打算用作自己的武器。

    而他本人和顾千秋扭打在一起,两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滚出去十几米。

    黑衣男人的体型明显占了便宜,在天昏地暗的翻滚之中,伸手牢牢掐住了顾千秋的脖子。

    当然顾千秋也不是吃素的。

    虽然他从少年时起,就很难被人抢走配剑,基本上整个修真界里,他想打哪个就打哪个。

    但是危急时刻,这么多年打架的经验和本事也有非常大的作用。

    他的身体几乎比脑子反应快,虽然被掐住了脖子,但是他翻身骑在了男人身上,居高临下,更能用得上力气,狠狠砸下一拳!

    男人的脸上瞬间就出现了黑色的淤青,鼻梁都被打歪了,不由自主的流出血来。

    可即便如此,这男人居然也不松手,疯疯癫癫的,好似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顾千秋感觉呼吸不上,就算此时占着一个优势的位置,也想暂时先远离这个傻.逼。

    可惜这傻.逼就是不松手。

    “你……”顾千秋好不容易挤出来了几个字,“到底是谁?”

    男人的表情居然有些平静,甚至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含蓄。

    “一个仰慕你的人。你信吗?”他说,“很久之前我就认识你了。很久很久吧……”

    就现在这种你死我活的情况下,他居然还能如此平静的说出这种话,让人很难不怀疑他是不是脑子有泡。

    顾千秋脑子转起来有点困难,这句话暂时理解不了。

    “你不应该让我记住你的。”男人的表情终于有一点变了,显得有些狠毒,“让我记住的人,我都会让他们死掉。今天是你,明天就是另外一个人。”

    顾千秋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逻辑在哪里。

    若是两个人有仇,这样你死我活的,还能够理解。

    可他和仇元琛完全不认识这号人——应该不是什么仇家——他跑来发癫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是面对这种明显精神不正常的人,顾千秋一不做、二不休,忽然从身边捡起了一块碎瓦,狠狠的从男人的眼眶里插了进去!

    这场面几乎能够拍恐怖片了。

    血液和不知名的组织碎片一起飞溅出来,不知道是不是眼球掉了,顾千秋用的力气非常大,那块瓦就狠狠插在他的脑袋里。

    “……”男人似乎没想到,露出了一点震惊的神色。但是更多的情绪却在他另外一只眼睛里。

    那是一种兴奋。

    那是一种无人理解的兴奋。

    顾千秋却从来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人。

    若是他跟自己发发癫也就算了,可是这人居然要去跟仇元琛拼命,自然不能留活口。

    他下手非常狠绝,在男人松手之后,瞬间捡起旁边的侠骨香,然后毫不犹豫的贯穿了男人的心脏。

    侠骨香削铁如泥,轻而易举的将他钉死在地上,他挣扎了两下,逐渐就不动了。

    但是这神经病死后却没有闭上眼睛,反而是直直的盯着顾千秋。

    顾盟主杀过很多人,大多数是坏人,也有一小部分是好人——天道正义,公义真理。

    谁也说不清楚。

    这些人死的时候,大多数都会怨恨的看着他。

    就好像是,在死前用尽最恶毒的诅咒,也要顾千秋一起永世不得超生。

    但顾千秋从来都不在乎。

    因为那只是一个失败者,甚至一个懦弱可怜者,最无用的行为。

    但是面前这个男人不一样。

    他虽然盯着顾千秋,也有着与其他将死之人一样的恶意,但更深处的,是一种野兽般的兴奋。

    让人恶寒。

    Chapter 100

    砰——!

    瓦片碎石被震成粉尘

    仇元琛一下没拦住,郁阳泽快速冲入烟尘之中,以袖掩鼻,快速挥了几下,然后冲到顾千秋身边,一下拉住他。

    顾千秋心里有一丝迟疑,但迅速做了个安抚的动作。

    就和往常任何时候都一样。

    可是今晚郁阳泽却并不买账,维持着握他手腕的姿势,并不特别用力,但是眼神直勾勾的,像是一只差点走丢的狗。

    顾千秋迟疑:“……你?”

    下一秒,仇元琛就走了进来。

    他的脸色并不比郁阳泽好多少。

    仇元琛进门之后,快速看见地上已经死透了的黑衣男人,又看见顾千秋还能站着脸红说话,便知道这一架是他打赢了。

    只是顾千秋身上染血,脖颈处隐血、被掐的痕迹明显,只能和地上那位眼球都炸了、脑袋剩个形状的仁兄比个输赢。

    仇元琛身后跟着一个小尾巴。

    刚刚出事,两个人都急着要追顾千秋,把他放在原地还不如随手带上。

    东白跟着进来,看见地上的尸体,就开始尖叫。

    但仇元琛和郁阳泽没一个理他的。

    郁阳泽拉着顾千秋的胳膊,还是不言语。

    仇元琛脸色愈发难看。

    “……”顾千秋试探着说,“这个时候,你们是不是该说什么?”

    仇元琛怒道:“是你该说吧!”

    他老铁这么拔着嗓音一叫,顾千秋已经很习惯地快速滑跪了:“老仇,你先冷静。你听我解释!”

    但是要解释什么来着?

    郁阳泽却不想在这个时候顾千秋看向别人,手上微微加重力气。

    顾千秋果然瞬间回神。

    他忽然就有些奇异的感觉。

    顾盟主无敌的时间太长了,身边全是交心朋友,嘴上喊着“你别生气”、“你听我解释”。

    其实心里根本没有一点波澜,他也不害怕仇元琛会真的生气。

    但郁阳泽这个样子,让他生出了一种心慌感——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感觉,但是并不令人讨厌。

    姓顾的斟酌了一下,反手丢开侠骨香,主动握住郁阳泽的手心,说:“小徒儿,现在别跟我生气,我们先把事情解决了,回头我再跟你请罪好不好?”

    顾千秋笑起来,脸上全都是血污,却掩不住他那双明亮的眼睛。

    而且他应该是顺嘴哄人哄惯了,此时说起这种话来,脸不红心不跳,反而让人觉得真诚得很。

    郁阳泽就生气。

    一想到顾千秋以前也用这种样子哄过其他人,他牙都快咬碎了。

    但是他也发现了,自己很难对这样子的顾千秋说“不”。

    他跟自己闷着生了十秒钟的气,忽然神魂一摇,就泄了气。

    看着顾千秋的眼睛,他又挪开了头,但只挪了一半,忽然被顾千秋抓住了:“小徒儿,别哭啊。”

    他不说这话还好。

    一说话,郁阳泽才是真的要落下泪来,咬牙切齿:“为什么?”

    东白快速跑掉了,生怕自己被这冷面的凶神反应过来,将自己弄死,蹲在门口吹冷风。

    而仇元琛看他们之间气氛奇怪,下意识就往前走,还以为自己站在郁阳泽这边:“对!老顾,你今晚怎么回事?”

    顾千秋深吸一口气:“这次,你们真的要听我解释。”

    他指着地上的尸体,忽然动作一顿,声音也难免提高了一些:“人呢?”

    几个人一起低头,就发现刚刚还死状凄惨的男人尸体已经不见了,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仇元琛快速蹲下,伸手就翻。

    男人的尸体不见了,但是衣服还留在原地,被顾千秋划破的布料也完全吻合,但一点人体组织碎片都没有。

    仇元琛刚刚明明看见飞溅出来的血和肉!

    他不得要领地翻了半天,只好抬头去看顾千秋,忽又惊道:“你的脸…!?”

    郁阳泽立刻去看,顾千秋则下意识摸了一下,也立刻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脸上的血迹不见了。

    刚刚溅在他脸上的、快要干涸的血迹,居然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被人擦掉了。

    “有点诡异啊。”仇元琛把那件衣服捡起来了,晃了晃,“如果不是这个东西在,我都怀疑这个人没出现过了。”

    不过顾千秋颈部的伤痕还在。

    他们几人,就算不称天下第一,也必然是全修真界拿得出手的人物。

    到底什么人,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无声无息地消失?

    “奇也怪哉。”顾千秋轻声说了一句,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东白呢?”

    郁阳泽立刻出门,就发现蹲在墙角的东白已经不见了。

    不知是被人掳了,还是自己跑了。

    顾千秋去看仇元琛,意思是:你没看出来他有问题?

    仇元琛理直气壮地瞪回去,意思是:你好意思说我?

    两人正在用眼神互相指责的时候,门外传来动静,郁阳泽拎着东白回来了。

    “什么情况?”仇元琛挑眉问。

    郁阳泽松开手,但是把侠骨香捡起来了,并未入鞘,明晃晃的威胁就在东白身后。

    东白咽了一口唾沫:“我害怕,我就跑了。”

    仇元琛天生了一张冷酷无情的脸,都不必刻意板着,盯着一个人看就足够惊悚了。

    顾千秋温声道:“这个理由,不能说服我。东白,三分钟时间,你想明白了再开口。”

    他说完,就帮郁阳泽将侠骨香放回去了,还亲手挂在他腰间,重新捆了捆腰带、整理整理衣服。

    “别不看我啊。”顾千秋自下而上地笑着看他,凑到郁阳泽故意躲避的眼神里去,“郁少侠,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抢你的剑了,行么?”

    仇元琛看他这样子,忽然觉得牙很酸,想说话,忽生出一种“要不我还是快走吧这两个人看起来太诡异了说不定我在做梦呢”的感觉。

    郁阳泽被他“郁少侠”地一叫,别说眼睛了,就是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舌头打结半晌,才吐出一句:“不是因为这个。”

    顾千秋给他顺毛:“好好好,反正是我错了,别生我气了行么?”

    郁阳泽:“……”

    郁阳泽果然很没立场:“嗯。”

    仇元琛白眼都快翻到脑袋顶上了,忍无可忍地怼东白:“时间到了。说!”

    东白:“明明才过了半分钟!”

    仇元琛眉毛一竖。

    东白柔顺乖巧地说:“我说的是实话,我太害怕了。就……刚刚那个人……是、是花蝶教的教主。”

    “满上醉?”仇元琛一副你在胡言乱语什么的表情,“满上醉不是女的么?”

    他回头看向顾千秋,顾千秋顿了一下,含蓄表示:“我没看太清楚。”

    这话一出,他能明显感受到,郁阳泽的嘴角好似往上扬了一点。

    顾千秋道:“你说神女降世的时候,一直戴着面纱。那你怎么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是我的猜测。…诶!你先听我说!”东白躲开仇元琛作势要结果他的剑,快速说道,“花蝶教的教主游历的时候,信众遍地——而证明她身份的,是她手背上的一只灵蝶。这灵蝶是特殊法门,只有教主可以拥有,我刚刚却看见了那尸体的手背上,就有一只灵蝶!”

    顾千秋:“……”

    郁阳泽:“……”

    仇元琛:“……你怕是有点什么大病吧?”

    且不说他一个普通人,能不能分辨出灵蝶的真假,甚至这灵蝶的制度都可能是编出来骗人的。

    而且月黑风高的,这小蠢货一眼看岔了,也不是没可能。

    顾千秋上手仔细摸了摸东白的脉搏,确信这就是一个普通人,叹了口气。

    他刚想说话,就发现郁阳泽又看着他,莫名噎了一下。

    仇元琛替他道:“就先当他是个普通人吧。”

    顾千秋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们嘴上说着自己不是好人,但毕竟不是真的坏人,杀人灭口的事情做不来的。

    顾千秋总觉得今晚乱乱的,揉了揉疼痛的脖子,好久没跟人动手了,感觉全身的骨架要散了一样。

    就很想回去睡个好觉。

    结果他招呼了一声,剩下两个人居然没跟他走,郁阳泽也站在仇元琛那边。

    顾千秋瞪大眼睛:“?”

    仇元琛的表情一下阴沉下来,平日里的笑意和插科打诨一敛,堪称铁面无私地瞪着顾千秋:

    “该说你的事了。”

    顾千秋长叹一口气,心说果然躲不过去,随即开口:“是,没错。我重新开始修炼了。”

    之前一口一个“要当普通人,随随便便养老活个几十、一百年,种种地、养养花就够本了”的人好像不是他似的。

    仇元琛表情扭曲了一下:“你不是说……?”

    之前他明明说过,作为一个被献祭了的人,重新活在这世上,就算是欺天。

    只要登上天碑,估计天道会暴怒,用三百道雷来劈死他。

    他又怎么能……?

    郁阳泽表情也怪起来,却比仇元琛的不解和恼怒,还有一种更深层的情绪。

    顾千秋轻叹了一声,挨着看过他们两个人,平静而温情地说:

    “我不允许再发生任何我掌握不了的事情。”

    “特别是,有关我在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