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抱歉,大公子,承蒙您厚待,可臣女一嗅到龙脑香便头疼,这车无论如何都坐不成了。”
叶薇欲言又止地看了裴凌车上香炉一眼,故作头晕眼花,上了自家的马车。
还好桐花很擅察言观色,立马下车搀扶叶薇,忧心忡忡地问:“小姐,您头疼得厉害么?待会儿含片薄荷叶醒醒神吧。”
“还是桐花心疼人呜呜。”
主仆俩一唱一和上了车。
裴凌眸光幽深,摸不清叶薇的路数,暂时没有妄动。
他莫名噙笑,回到自家车上,对叶心月道:“你这个二妹倒娇气。”
话音儿里没有怪罪的意思,仔细去辨别,还隐隐起了点兴致。
然而,周跋不知的是,刺史包藏祸心,这一道任命的军令,等同于让边城羊入虎口。然而,就在将军出行、精锐骑兵出城救人的时刻,泉州刺史忽然大开城门,恭迎数千名埋伏在城外的羯人王庭骑兵闯入关隘,四处烧杀掠夺。
边城骤然生乱,又没有主将守城,军所很快炸营,火光四起,黑烟滚滚。军士们慌忙地持起武器,骑上骏马,部将们闹得人仰马翻,一边想要收复溃兵,一边想要点燃烽燧,放出春鹰求援。
只可惜,羯人早有准备,他们一吹骨哨,尖锐的啸鸣刺破长空,听到讯号的鹰隼鼓吻奋爪,从草原深处旋来,乌泱泱的一群飞鹰,好似遮天蔽日的铅云。
训练有素的猎鹰用钩爪锯牙,死死抓住那些妄图飞出边城报信的春鹰,不过一个爪骨用力,弱小的鸟兽便被撕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
鸟兽的血液、羽毛、碎骨,如雨淋下,一点一滴落在守城军士的脸上,腥臭味冲鼻。
春鹰死了无法报信,烽燧被叛军占领不能点火求援,主将不在城中,边境出了内鬼……他们必死无疑!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绝望,犹如沉甸甸的巨石,盘踞在众人的心头。
羯人的气势凶悍,他们手持硕大弯刀,骑着健壮的战马,杀气腾腾地冲来。马蹄声穿云裂石,隆隆入耳,地皮也随着万马奔腾而颤动,风激电骇,声势浩大。
那些羯人骑兵的马鞍四周,还悬挂无数人头,有女人、老人、甚至还有四五岁的孩子,这是他们的战利品,特地让大乾国的军士亲眼看着,他们的无能与怯弱,他们保不住任何子民。
兵丁们的心理防线崩塌,一时失神,头颅就被敌军长刀利落斩下。昔日有说有笑的朋友,转眼间就成了羯人的刀下亡魂,军士们惊骇之余,又满心不甘心,他们持枪、刀,杀红了眼,甚至是大开军库,将守城的机关器械往外搬运,用来攻打敌军。
可是他们忘记了,大乾国边城的粮草、守城器械充足,他们的优势一直是守城战,论骑兵的应战能力,他们又如何敌得过这些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的游牧民族?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只会损伤惨重。
等到叶薇他们的车马赶到时,羯人已经杀进城中。城中子民满脸悲戚,奋力逃亡;保护黎民百姓的军将持枪泣血,即使断腿断手,仍负隅顽抗。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倒伏的尸体,血海尸山,剑树刀山。
不少学生一直在歌舞升平的京城长大,从来没见过这么血气淋漓的残酷画面,一个个被吓得肝胆俱寒,捂住嘴,扶墙呕吐。
随行的老师们知道情况不对,纷纷飞身上前,抓住奄奄一息的兵将,追问情况:“发生什么了?羯人怎么攻进来了?援军呢?周跋将军呢?!”
军士忍住断骨的疼痛,龇牙咧嘴,道:“刘刺史通敌叛变!泉州沦陷了!周跋将军出城接收军需,尚不知情!大人,我们的春鹰送不出求援信!帮帮我们,大人!”
情况太棘手了,谢道玄扫了一眼远处城门边上的烽燧,对叶舟道:“你用春鹰送信,顺道斩杀叛臣刘刺史,我去点燃烽火台请求援军,我们分头行动。”
“好!”“为什么非要伤害祖父?”
周婉如抿一口酒:“我没那么多时间与兴趣,和一个小孩子絮絮叨叨太多话。我只想问你,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回周崇丘吗?你是知道的,世人都以为周崇丘死了,即便我真的弄死了他也无关紧要,没人会去在意一个死人的存亡。”
周溯皱眉:“我不明白,祖父死后,家主之位将会传到我头上,若姑姑伤害祖父,我定与你不共戴天。你这样做,无疑于要和整个周家作对,你没有胜算的。”
周婉如也笑:“对啊,所以我不是在处心积虑拉拢你吗?我的好侄儿。”
周溯忽感毛骨悚然,他不由后退一步。
周婉如却没给他逃跑的机会。
身着华服大裳的高贵皇后,握紧酒杯走近。喝了浓烈香醇的美酒,周婉如眼角的潮意晕红,平添几分妖邪与妩媚。
她步步紧逼,一点点靠近周溯。
“现在不过死了个冒牌货,下次……说不准就是亲祖父了。阿溯,只要你帮姑姑一个忙,咱们是血脉相连的家人,我总不会狠下杀手的。”
周溯没有选择,他知道周婉如的心狠手辣。
“什么忙?”少年郎受制于人,声音里隐含不甘。
她转头看莹润的指甲,慢条斯理地道:“提来叶薇或者裴君琅的首级见我,你祖父自然安然无恙。”
轰隆一声,惊雷落下。
殿外,铅云密布,电龙涌动。嘈杂的雷声在天边鼓噪,刺破云层,白光照亮了屋舍。
雨雪交加,门外稀稀疏疏,一场急雨来临。
周溯整个心都像是浸在寒潭里,冰冷、湿泞。
叶薇和裴君琅是他的朋友,是将他救出地牢古宅的恩人。
他和鸡腿饭队的朋友们待在一起很开心,他很少有这么放松的时刻。
可周婉如利用祖父的命,逼他亲手得罪朋友。
他进退两难,甚至别无选择。
周溯低头,眼睫垂下,遮住黑眸里的情绪。
他一声不吭,他只知道沉默。
周婉如弯唇:“怎么?你不是父亲最疼爱的孙子吗?你做不到为他牺牲?阿溯,你要知道,父亲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为了护你,也肯向我屈膝下跪。我看着……于心不忍啊。”
周溯轻抿薄唇,仿佛被雨水打湿了,整个人都很狼狈。
为了验证虚实,他们特地将任务,带给早年和大乾国联姻谈和过的西坞。希望西坞派出使团,前往京城悼念周崇丘,顺道打听打听,大乾国的各个世家,是否因老家主的死,乱成一锅粥。
西坞是西域的一个小国,族人过着半牧半耕的城邦生活,擅长商贾生意,物阜民丰,属于中立的态度。他们既不策应格图部落,也不援助大乾国。
偏偏西坞与世无争,又人脉广泛,还位处难攻易守的戈壁石城。无论是大乾朝抑或格图部落对其出手,损失的兵力都将不可估量,实在不划算。
西坞的治国理念一贯和稀泥,鼠首两端,时常给大乾国送去乌孙宝马、大宛宝马,又给格图部落送去过冬的丝绸棉絮、美酒,两边都不得罪,也是因此,才苟延残喘至今,没有和任何的部族、国家交恶。
今日,西坞王庭收到了格图部落的“汉奸”任务指示,又得知杀神周家死了德高望重的老家主。他们身为大乾国虚虚实实的友国,本来就要携礼访问中原,当即欣然接下任务,派出老国王最疼爱的一双孪生皇子、公主,携带几十车珍贵的珠宝玉器,以及一千匹膘肥体壮的宝马,浩浩荡荡上京朝贺-
裴君琅不欲打扰她,私心想她多睡一会儿。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可能只是怕叶薇醒了要走。
裴君琅挪动木轮椅,从一旁的竹木书架上挑了几本书,修长的手指翻开书页,他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叶薇身上,静静看书。
然而,小郎君心不在焉,一个字没看进去,玉洁的指骨在书页上敲了敲。
有点心烦。
裴君琅想,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见到叶薇的那天起,他就该拒绝她递来的甜糕。
这样,他便无情无欲,心如止水。
“嗯……”
兴许是炭盆离叶薇太近了,小姑娘不适地皱眉,轻轻哼了一下。鬓角沁满细密的热汗,卷翘的睫毛也在颤抖。她嘟囔,很热。
裴君琅犹豫一会儿,还是挪车过去,小心搬开了炭盆。
细微的响动,却不慎惊扰到沉睡的叶薇。
小姑娘睡得很浅,迷糊睁开眼,目光没有对焦,痴痴地盯着裴君琅的衣摆,一言不发。
裴君琅清凌凌的声音响在耳畔:“叶薇?”
“渴……”小姑娘噘嘴,喝醉以后特别的娇,说话声音细细弱弱,百爪挠心。
裴君琅想到从前给她喂水的事,有些头疼。
但他还是驾轻就熟地倒了一杯温茶,递到叶薇唇边。
“喝。”
小郎君言简意赅,语气冷冽。他蓄意故意拉开两人距离,竖起壁垒森严的高墙,拒人于千里之外。
叶薇莫名感到委屈。
她脑子混乱,一时觉得太热了想哭,一时想到裴君琅对她不闻不问想哭,一时觉得酒液烧灼脾胃难受想哭。
她想哭的理由好多,眼睫一眨,眼泪啪嗒啪嗒掉。
落到衣裳里,陷下去深深浅浅的小坑。叶薇拿手指去抠,怎么都抠不掉,鼻腔酸涩,她更难过了。
裴君琅递给她水,她又不喝。只低着头不说话,哭又不敢哭出声音,心里闷着委屈。
片刻后,一串泪珠子不住往下落,湿湿泞泞。
裴君琅抿唇不语。
这算是……发酒疯吗?
“叶薇,你在哭什么?”
“我没有……哭。”叶薇倔强地抗争了一下。
眼泪掉得更凶。
裴君琅头疼,他靠近了一些,白皙的指骨钳住叶薇的下颚,细细端详。无奈之下,他只能倾起笔直的肩背,另一手放松地喂她喝水。
“张嘴。”
叶薇老老实实张开了樱唇,她喝得很慢,偶尔舔一下水渍,嫣红色的舌尖扫过杯壁,很快又恢复啜饮的动作,头埋很深,像是要溺在杯子里。
裴君琅收起杯子,往后退了一些。
但喝醉酒的人分外固执,叶薇不满,一心要来追。
睡榻并宽敞,但叶薇的掌心抵在边沿,臂骨一软,险些滑了下去,裴君琅眼疾手快来护。
就此,叶薇半个身体匍匐于裴君琅的膝上。
“你……”
小郎君气闷,想搡开她,又怕她跌跤,只能身体僵硬地维持原样,一动不动。
裴君琅色厉内荏地开口:“叶薇,起来。”
叶薇摇摇头。她没了力气,不愿动弹。
但她能判断出裴君琅声音里的冷峻,小姑娘惶恐地支起身体。
刚要走,她的鼻翼又皱了皱,嗅到那股若有似无的草木香。一瞬即逝的气息,她没有捉到。
可如今,花香的本体近在眼前。
叶薇仰头,困惑地盯着裴君琅。漂亮的女孩眼里,水光潋滟,惹人怜爱。
裴君琅摁了摁额头。
醉酒的人好难缠。
叶薇直直地盯着他,既不像暗送秋波,可眼神又没有那么清白。
裴君琅的声音略带喑哑,尝试哄劝:“叶薇,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满足她,然后撇下这个烦人精。
“想要……”叶薇端正了一些坐姿,竟真的认认真真思考起来。
看她愁眉不展的模样,裴君琅莫名嗤笑了一声。
他怎会期待一个酒鬼的嘴里能说出什么正常的话。
小郎君清清淡淡的笑,挠在叶薇的耳朵上。她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耳廓。
好烫,但是又软软的,她揉散了耳朵上的一团热。
叶薇茫然歪头,去看眉清目秀的裴君琅。
她对他很有印象。
京城初春,万象回春,枝头绽放的杏花娇柔,雪絮如雨纷纷。
老家主周崇丘的丧期为一百日,这段期间,整个大乾国不得婚典寿筵,也不许臣工们朝欢暮乐,臣民们要与天家一同哀悼老家主,感念周家的无上军功。
这日,皇帝裴望山收到了西坞王庭来朝上贡的国书。
西坞王派出一双十八岁的妙龄儿女上京,言下之意很明确,他们想同大乾国联姻,要么尚公主、要么下嫁王子,总之,他们的态度很宽和,任凭裴望山挑选。
裴望山自然知道,西坞王庭的家底富庶,宝马众多。若是能拉拢这个西域的番国,那么大乾国的边境军将便有更多的军需辎重,可以应敌羯人。
只可惜他膝下公主裴青鸢太过年幼,十岁都不足,如何和亲塞外。
至于大儿子裴凌刚刚定下叶家的嫡长女叶心月,西坞公主又怎甘心为侧妃?
唯有裴君琅……次子虽患有腿疾,却是他倚重的亲子,往后抬举二儿子,也不算让西坞王庭吃亏。
裴望山总不能将西坞的王子,去迎娶世家的女儿,给七个世家多添一份助力吧?
这样不会包藏政治目的、又家财万贯的妻族势力,自然要牢牢掌控于皇族手中。
在裴望山眼里,权力才是高于一切的存在,他量次子乖巧懂事,不会拒绝他的恩赐。
思及至此,皇帝站在风雪中,振臂一呼,唤来春鹰,为裴君琅送去一封“命他于西坞公主兰玛打好交道、日后联姻”的口信儿。
天家的春鹰,穿过延绵千里的飘雪,带着嘶哑的鹰唳,落到皇子府的招鹰架上。
裴君琅居家读书,修长指尖捻住书页,才轻轻翻过一张,便被鹰隼展翅高飞的扑腾声打断。
小郎君漠然抬眸,分辨出这是父皇的春鹰。他取出秘药,喂春鹰服下。
鹰隼清了清嗓子,将皇帝的口谕带到。
“西坞王庭,奉命来京议亲。咕咕,朕命二郎,好生礼待兰玛公主,咕咕。”
啪嗒。书本落地,发出清脆响动。
裴君琅的雪睫微颤,没有躬身去捡。
不知是初春风雪冷冽,还是他披衣太薄。
裴君琅的指骨僵冷,脸上亦无血色,一双凤眸冷到结霜。
他听清楚了。
这是迎娶外族公主的婚旨,而裴君琅暂时不能同皇帝撕破脸。
难解的局啊。小郎君微微皱眉。
叶舟指挥随军赶来的白梅、白杏,带上白家擅长医术的孩子救助残兵,周家的孩子们主动请缨,持枪前往城中帮忙应敌,鲁家孩子搬下马车里所有能够造成杀伤力的玲珑炮,以及火器支援同窗,而谢家和焦家的孩子一个擅长蛊阵,一个擅长卦阵,他们只能尽量拿出准备好的阵匣,看看能否派上用场。
千面郎沈家的孩子文不成武不能,但他们也有自己的谋略,打算几人合伙用易容术,扮作羯人将领,故意下达错误的指令,看看能否搅浑这一滩浑水,让战局再撑得久一点,直到援军来临。
叶舟明白,虽然让孩子们上前线是一件危险的事,他们虽然带世家子女历练,却没想过这么早就让他们和羯人对战。可是事出紧急,他没有其他法子,只能叮嘱一句万事小心。
叶舟寻一处高地再次尝试传召春鹰,毕竟整个大乾国的春鹰都是叶舟一手培育,他自有召鹰来边城的手段。
叶薇看了一眼空中盘旋不去的猎鹰,皱眉,道:“二叔,情况不对。那些猎鹰……好像在屠杀春鹰。”
叶舟惊骇不已:“难怪求援信都送不出去……”
难道要坐以待毙,或者等待谢道玄点燃烽火台吗?
叶舟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不远处仍没火光的烽燧,他觉得羯人有备而来,谢道玄一定不会那么顺利得手。
怎么办?
裴君琅坐在木轮椅上,他从旁观察了战局,对叶舟道:“羯人的目的并不是攻城,他们的人马不足,即便攻下泉州,等到我们的援军赶来,他们也照样守不住泉州。”
裴凌没有战事经验,遇到这样的事,只能听从师长的安排,怎聊到自家那个残废弟弟又有高见。
他不免切齿,讽刺:“那依你之见,羯人费尽心思屠城是为什么?”
裴君琅没有在意裴凌话里的讥讽,他冷静地道:“他要我等军心动荡,他要大乾国民心不定,对世家与皇权存疑,毕竟百年来,即便是遇到羯人攻城,也从未有过州府失守。此为攻心之战,他们要泉州成为先例,让百姓们对世家灰心丧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无需两日,整个大乾国的州府都会知道泉州失守的败仗。”
闻言,众人脸色难看。若是叛.党浸透庙堂社稷,借助此次败仗挑唆地方百姓,让黎民对王权丧失信心,届时人心不齐,很可能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刘刺史。到时候,他们远在边城应敌,偏偏外患内乱频发,世家子女腹背受敌,才是真正的国祸人患。
叶舟坚毅地道:“援军必须马上赶来,这座城,我等要不惜一切代价守下来!”
“我有法子。”叶薇褪下兰铃镯,召出潜伏已久的三条蛟蛇,“二叔,我来送信,你去支援阿芙他们!”
裴君琅猜到叶薇要做什么,他拦不住,只能卸下腕上细鞭,对她道:“叶薇,我守着你。”
“好。”看着小郎君坚毅的眉眼,叶薇心里的慌乱减弱不少,有裴君琅护着她,这一次一定会成功守下泉州!
“猎风,助我爬到最高的塔顶!”叶薇对黑鳞蛟蛇发号施令。
猎风没有异议,很快叼住叶薇的衣袖,将她抛到头顶,蛇影疾驰如风,朝着不远处的高塔飞快游去。蛇鳞坚硬如铁,席卷之处,草木摧折。除却最前面的一道硕大黑影,还有一白一红两条蛇影风驰云卷,你争我抢冲杀而上。
裴君琅紧追其后,长鞭汇聚凛冽罡风。他早已决定,即便动用内力,牵动痛症,他也会誓死守住叶薇。
至少,叶薇想做的事,他会不遗余力帮她达成。
天光渐暗,铅云卧睡两条电龙,雾起云涌,电卷星飞。
没一会儿,瓢泼大雨倾下,雨水滔滔滚滚,重得仿佛要把人砸伤。
叶薇抱住黑鳞蛟蛇的头,不顾风吹雨打,任它将自己送上高塔。
叶薇终于爬到了塔顶高处,入目,是连绵起伏的山川河流,天边无尽盘旋的猎鹰,持刀屠杀大乾百姓的野蛮羯人,她的亲朋好友手持武器,保护城中妇孺老弱,无一退缩。
她不是一个人,她要和大家共进退!
轰隆——!
天边雷龙翻腾,雷声浩大。
塔下,裴君琅仰首忽然高喊:“叶薇!这些猎鹰并非寻常手段驯化,它们被白莲教的嗜蛊蒙蔽,丧失痛感,无惧生死,如你不敌,尽快下塔!”
这样大的雨幕,一般的鹰隼早就为了避免羽翼淋湿而飞到别处躲雨,偏偏羯人召来的鹰隼,半点都不遵守自然法则,很明显,它们并非单纯驯养的猎鹰。
叶薇了然,难怪这些羯人敢趁着今日攻城,他们知道有白莲教相助,没有一只春鹰能够逃出围城送信,此番攻城必定大获全胜。
但是,叶薇不认命。
她不是轻易妥协的人。
“我想试试。”
“小琅,让我试试。”
雨水凄迷,雷龙喷涌,叶薇的脸霎时被白光照亮,眉眼间满是坚毅。她没有退缩,依旧手持兰铃镯,屈拳向前。
叶薇回想起多年以前的阳关之战,羯人骑的战马,在白莲教的帮助下,统统被下了嗜蛊,战马变得刀枪不入,愈发凶悍,骁勇善战。
叶薇双手捧脸,抵在裴君琅面前那一张茶案上,颇具风情地朝他抛媚眼,柔声问:“小琅,你舍得吗?”
她靠得这样近,桃花满绣的袖缘透出一股衣上香,浅淡的草木味,摄人心魄。
裴君琅不喜她的轻佻,本要呵斥,可对上那一双娇媚的杏眼,不知为何,重话却困在了喉头。
终于,裴君琅垂下浓密长睫,匀了红潮的眼角,一枚焦茶色的泪痣,若隐若现。
他冷声:“叶薇。”
“你在蓄意勾引我么?”
第三十二章
“如果我在勾引小琅,你当如何?”
叶薇一点都不畏惧虚张声势的裴君琅,她甚至觉得他有趣,总想逗他玩。
此话一出,裴君琅错愕地眨了一下长睫,没有说话。
若叶薇的风情是对寻常年长一点的郎君展现,那么兴许真会给外人品出一丝暧昧的气氛。
偏偏她对他搔首弄姿……
裴君琅是个废人。
即便他平时从不提及,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愚弄。
多罗明白了,他从善如流应声,承诺自己定会换好骑装,带上最趁手的弓箭,给大乾国皇帝好好演示一番箭术。
王子没有拿乔儿,很配合官宴。福德松了一口气,他说了几句吉祥话,立马回宫复命了。
这几日,因为临时举办万国来朝的官宴,老师们商讨后,决定散了孩子们的学,居家几天。
众人做鸟兽状散,各个回家挑选良驹、弓箭,打算待会儿上五竹山的时候,在朋友面前好好彰显一番风采。
多罗王子和叶薇道别,相约山上见面,他会给她猎一头最大、最骁勇善战的山狼。
叶薇笑笑,感谢他的偏爱。
多罗不再逗留,跟着侍女回皇帝赐下的官宅沐浴换衣了,膳堂里的学生们见状也纷纷散去。
谢芙扯了扯叶薇的衣袖:“小薇姐姐,我们待会儿见,我回去拿点东西再出门。”
“好,阿芙去吧,等会儿五竹山脚下碰面。”
叶薇和朋友们一一道别,等人潮散尽,她又看一眼屋隅角落。
裴君琅还留在那里,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不喜欢和别人一块儿挤路,因此总是最后一个推车离开。
潜渊官学接到了皇旨,会闭馆几日,别说学生和老师,就连管事、哑奴、御厨都回家宅里休息几天了。
膳堂外,传来仆妇们关窗、关门的响声,以及吹熄烛火的动静。
膳堂内,空无一人,鸦雀无声。
叶薇走向小郎君。小姑娘靠得很近,樱唇微翕,热流涌动,寥寥的几句话,几乎烫到裴君琅冰冷的脖颈。
裴君琅的长睫微动,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明白叶薇的暗示。
叶薇居然在担心……他起的欲念么?
裴君琅耳尖微烫,腾升起一股恼羞成怒。他语气冰冷,故意克制住音量,低低呵斥:“无需你多管闲事。”
叶薇无辜地眨眨眼,摸了摸鼻尖:“关爱同窗也要挨骂么?”
“叶薇。”裴君琅避开目光,冷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哦。”叶薇见好就收,老实闭嘴。
雨仍在下,叶薇忍不住偷窥一眼裴君琅。
他仍旧缀于人后,缓慢推动木轮椅行来。一袭玄衣染了兽血,被斜飞的雨丝淋到渗开,裴君琅不苟言笑时,神情阴沉淡漠,戾气横生,等闲根本不敢招惹。
现在看上去清清冷冷的裴君琅,和方才死死掐住叶薇纤腰、凶狠行事的小郎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判若两人。
有那么一瞬间,叶薇恍惚以为,裴君琅的片刻热情,定是她意乱情迷之下,产生的妄念。
可是,当叶薇不死心地撩开衣袖,看了一眼尚且酸痛的腕骨。
裴君琅用手掌捆缚她手腕的红痕,分明还残留其上,夜色下依稀可见。
叶薇的脸颊染上绯红,小心翼翼放下袖子。
她不禁想,刚才雨夜里的暧昧,裴君琅或许也和她一样心猿意马,不受控地沉溺其中,所以他下手才会没轻没重-
前往军所的一路上,世家子女们原本还有说有笑,可看到沿途走过一群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明明断手断脚,风尘仆仆,但看到达官贵人走来,还会匍匐身子朝他们跪拜。一时间,众人的心情都有几分沉重。
城池陷落,满目疮痍。一旦连天炮火袭向城池营垒,受苦的都是久居当地的平民百姓。军士们仅凭着上位者一句“守城”的军令,便要冒着生命危险,保家卫国,一旦他们退了、怕了,当地的老弱妇孺就会惨遭入侵蛮族的毒手。非我族其心必异,没有人会善待战败国的子民。
孩子们忽然有点明白官学为何要添加这一次试炼了,若非他们亲临战场,谁又能知道战争的残酷?若非他们亲身经历,又怎么明白“为民请命,尽瘁国事”这八字重若千钧。
沈如意忽然开口:“如果往后我接任一部分沈家管辖的州郡,我要减轻一部分地方百姓的税赋……”
鲁沉山深有所感,他也点头:“我也不偷懒了,好好研究一些守城的军械。真的到了战场上,多一样武器多一分胜算,都是救命的东西。”
谢芙皱眉:“这些尸体都是断手断脚的,一点都不合适阿芙做尸人,太丑了……”
周牧娘摸了摸手里的长枪,打算回军所以后,和当地的军将切磋,再多精练一些武艺。
周牧娘:“我想留在边关历练,和我的兄父一起杀敌!”
周溯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有开口说话,似乎上次出宫以后,他便故意和鸡腿饭队的孩子们疏远了。
一群学生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讨论日后想做的事。他们像是真正意识到身为世家子女肩负的责任,从潜渊官学出师以后,他们就要接下家族里派出的任务,到天南地北的各个地方任职了。
见识过战争的无情与残忍,他们想做的事变得更多,也清楚明白,自己已经不是个要受家族庇护的无知孩童了-
叶薇在边城度过了两个月,迎来了今年冬天第一场雪。
边城苦寒,远处巍峨雪峰连绵起伏,如同一条静卧的山龙。城池外,冰雪埋覆处,堆着不少大大小小的沙丘,那是无法送回家中安葬的军民尸首。白家人为了防止尸体留在城中引发时疫,只能用火烧灼尸身后,再将他们堆放于城外的荒原深处,尸体太多,为了节省人力,连石碑都无法立。
为死人劳心劳力不划算,有那把子力气,不如再多杀几个羯人,为活人操劳。
叶薇微笑:“怎么啦?”
谢芙认真地说:“小薇姐姐好像不高兴,你不高兴,阿芙也不会高兴。所以,即使我不喜欢裴君琅,但我也希望他在这里陪着小薇姐姐。”
叶薇抱了抱小姑娘,这次轮到她依恋地蹭一蹭谢芙的肩膀。
你看,其实裴君琅想错了,小伙伴们都很喜欢他,就连阿芙也不讨厌他。少了智囊团的鸡腿饭队就不完整了,所以小琅,你快点回家吧-
叶薇到了西坞,多罗亲自来接待的叶薇。
他们来的日子正好入秋,天气寒冷,雪山上冰霜不化,崇山峻岭像是淋了一勺牛乳醍醐。
红龙在天穹翱翔开道,许是许久没有和叶薇出游,红龙显得异常兴奋,它在空中展翅翻转,龙啸震耳欲聋,气得底下随车追逐的白刃与猎风跟不上速度,时不时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广袤辽阔的旷野尽头,一座高耸入云的城堡出现在人前,正是金乌西坠,霞光万道的盛景,尖锐如刺的城堡屋顶仿佛挑破了层层叠叠铅云,天光漏下,犹如碎粉金箔四散,城池壮丽,美不胜收。
他们的人马才刚抵达西坞高大巍峨的城墙下,就见收起的铁铸吊桥落下。
城门口马蹄隆隆,多罗骑着高大的大宛马狂奔而来,他笑容张扬,一头辫发揽在左肩,与黑色狼皮的披风卷在一块儿,尽是桀骜不驯少年郎的傲气。
她的眼泪滚烫,渐渐融化了冰层。在她走后的一瞬间,天池开始出现一道裂缝-
裴君琅沉池的第三年。
叶薇发现她送去的糕点偶尔会少掉几块。
叶薇吃了一惊,她开始担心,是不是有什么野兽循味过来了。
不过叶薇是驯山将,压根儿不怕什么山兽。这里冰天雪地,如果它被困在天池出不去,应该会被饿死吧?
叶薇为一只素未谋面的山兽感到担忧。
她扒开芦苇荡四处翻找,最终在点心碟子旁边,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洞。
那是冰面上开出的一个洞,四周浮现无数条裂纹,冰面有消融的迹象。
叶薇呆若木鸡。
很快,她的眼眶开始发烫,她冰冷的心脏也开始渐渐回暖,她似乎又能感受到搏动的心跳了。
叶薇鼻尖发酸,忍受这么久的委屈,忽然蔓延上胸腔,她掉下眼泪,抬手去拦,却越抹越多。
叶薇送糕送得更勤快了。
孵化小郎君的冰蛋开了道裂缝,他一定、一定很快会出来的。
可是,除了糕点会时不时减少,叶薇没有在天池边上看到任何活物。
她甚至生气到带了钓具,往那个洞里抛饵钓鱼。
当然,叶薇一无所获。
叶薇又从狂喜的情绪里渐渐变得低迷,她甚至在想,这是不是她做的一场梦。
和裴君琅死别的第三年,叶薇第一次开始害怕这个冰冷的池子。
她莫名想逃跑,想要转身马不停蹄地逃跑。
这样一来,她似乎就能相信,裴君琅只是在沉睡,他没有死去。
直到——
“叶薇。”
熟悉的声音,阔别三年才听到的声音。
叶薇背对着天池,她咬紧牙关,咬住唇瓣,眼睛热腾腾的,蓄满了好多眼泪。
她忍耐着,不让那些眼泪掉下来。
叶薇听到了,却不敢回头,她好害怕只是一场梦。不能、不能一次次给她希望,又一次次碾碎她的希望,那样太残忍了。
可是,她身后的声音没有停。
“这几日送来的糕点甜味正好……你之前留下的甜糕方子果然是耍我的。”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问我,是要等世上再出现赫连家那种有缘人,还是要我舍弃永生之身换来短暂一世。”
“我想了想,你这样胆小,夜里还怕黑,没我应当会哭,所以我选了后者。”
“叶薇,你真的很麻烦。”
叶薇浑身发抖,她猛然回头,终于看到了眼前的事物。
天池冰裂消融,小郎君浑身湿漉漉的,他跪在岸边,眉眼一如既往冰冷而清绝,皮肤雪白不似常人,宽大的黑袍裹在他的身上,紧贴着清瘦的身姿。他的腿骨似乎有了力气,几次尝试站起,又单膝跪下。他好像……不再患有腿疾了。
叶薇错愕到说不出话,她飞扑向裴君琅。像是害怕他再次消失,她把他抱得好紧,像将他融入她的骨、她的血。
“叶薇。”裴君琅被她突如其来的一撞,呛得咳嗽。
叶薇迟缓地蹭着裴君琅冰冷的胸膛,纤细的手指绕过窄瘦的腰身,一寸寸抚过他的背肌。
裴君琅有体温,有心跳,他是活生生的人!
“小琅……”叶薇鼻腔酸涩,忍不住要哭,她好害怕也好高兴,她恳求裴君琅,声音怯怯的,“你不会再走了吧?”
裴君琅刚想骂叶薇毛毛躁躁,可是一低头,又看到小姑娘瑟瑟发抖的双肩,她吓坏了……
小郎君冷硬无比的心脏,在叶薇的眼泪攻势下,逐渐变得柔软。他双手环上叶薇温热的腰腹,将她托举着,紧紧扣在怀里。
裴君琅用极其温柔的声音,用泡过水的冰冷指骨轻拍叶薇的脊背,柔情备至,哄着他久别重逢的妻。
他说——
“叶薇,我回来了。”
不满叶薇安抚旁人,不满叶薇对外人亲昵,即便对方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但裴君琅很能藏得住心绪,他端起茶碗浅尝一口,没再多说。
几人围坐在篝火前吃饼。
行军在外,风餐露宿实属常事,两三个月的非人历练,早就把这群世家子女的娇气洗涤得一干二净。
为了防止营地被敌军发现,夜里帐篷几乎不点灯。但天寒地冻,不燃炭盆实难入睡,因此许多兵丁都会凑合凑合挤在同一间帐篷,再在角落里燃个取暖的炭盆。
鲁沉山和沈如意可不敢和裴君琅同睡,特别是,裴君琅为军队的军师,时常要熬夜处置公务。油灯的光虽然不算亮堂,但也晃人眼睛,他们白日还有任务在身,又怎肯被裴君琅打扰?
叶薇本来想和谢芙一道儿入睡,然而谢芙和妹妹夜夜同床共枕,受不了太燥热的环境。谢家人自小和尸人为伴,习惯了凛冽寒冬,不燃炭盆也不觉着冷。她随时随地能入睡,叶薇却被冻得发颤,无奈之下,叶薇利索地爬起身。
门帘被风卷到涌动,叶薇一抬头,瞥见远处亮着一只光线昏暗的小帐篷。
是裴君琅。
叶薇身为队伍的领袖,既然说好了节省柴薪炭火、夜里熄灯防止踪迹败露,自然要以身作则,她也不会奢侈地单独住着。思索片刻,叶薇抱起软枕,走向裴君琅的营帐。
裴君琅刚将他们军队刺探到的情报送往边境州郡,一道纤瘦的身影便悄悄摸摸钻进帐内。
“叶薇。”裴君琅背对她,拧了拧眉心,清冽的嗓音里透出浓浓的疲惫,“你在做什么?”
叶薇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抓包了,她踌躇片刻,小声说:“就是……想在小琅这里睡一会儿?”
闻言,裴君琅怔住。
他轻轻眨了一下眼,耳畔唯有簌簌的雪落声。
裴君琅像是反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艰涩开口:“叶薇,夜已经很深了,这样……不妥。”
叶薇困惑地看了裴君琅一眼,小声问:“为什么不妥?之前红龙谷大比,我们都是一块儿在山洞里睡,江湖儿女哪里那么多讲究?而且我们定亲了,未婚夫妻关系亲近,不是很正常吗?没人会说我们闲话的。”
反正,叶薇思来想去也没觉得哪里不合适。
况且,她真的好困啊。
叶薇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杏眸顿时催出了眼泪。
裴君琅一时哑然,他竟无法和叶薇解释,在意同榻而眠的人是他。
明明他们之前也做过许多亲密的事。
譬如雨夜里的那个吻。
女孩身上清雅的木樨香味渐近,裴君琅抬起头,一双凤眸深邃冷静。
裴君琅迟迟不说话,叶薇只能蹲下身子,与裴君琅对视。
昏暗的室内,小郎君的昳丽的眉眼隐入夜雾,晦暗不明。他与她相望,目光冷寂,没有半点波澜。
叶薇有点丧气,她好像永远都不能了解裴君琅,永远都不能令他心旌摇曳
但她还是想开口,她有好多话想问。
叶薇鼓足一腔孤勇,再次朝裴君琅靠近一步。
她声音微颤,咬唇发问:“先是百衡,后是多罗王子……小琅当真一点都不介意,我和谁走得近吗?”
裴君琅冷声:“叶薇,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我无权干涉。”
闻言,叶薇忽然笑了。
果然,裴君琅一点都不介意。他引诱她、他暗示她,但他从来不给她一个许诺,从来都是逼叶薇心甘情愿亲近他。
怎么会有这么狡猾的小郎君啊……令她心生欢喜,又有些郁闷。
叶薇忽然厌烦了和裴君琅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
她不想再和他玩猜谜游戏。
她的确乖巧,事事体谅他、忍受他、尊重他,但今时今日,叶薇要当个坏孩子。
“小琅,当我知道你和兰玛公主私下接触的时候,我其实有那么一点点不高兴。但我没有立场去质问,因为我不是你的谁,我没有资格。在那一刻,我想的是,小郎君平易近人,谁都可以亲近,唯独我不行吗?”
这是裴君琅第一次,从恣意张扬乐观的叶薇口中,听到一丝落寞与无措。
叶薇在患得患失。
他好像……让她难过了。
裴君琅缄默,指骨攥紧,薄唇抿成青白一线,血色全无。
叶薇却仍旧要说:“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和谁在一起吗?”
她语带笑意,故作轻松。
叶薇的笑颜,不过是为了守住女孩家的面子而做出的伪装。
她已经足够勇敢。
可裴君琅深知自己做不出任何保证,他没有出声。
他很无能,连挽留一个人都要权衡。
……
叶薇半蹲着,仰头看她在意的郎君。
她仍然在等。
女孩的柳眉弯弯,秋眸盈盈,耐心无穷尽。
裴君琅不动如山,如坐针毡。
最终,他轻轻叹气:“叶薇……”
他想说拒绝的话。
可偏偏下一刻,他冰冷的薄唇上,微微一热。
裴君琅的墨瞳倒映眉眼姣好的叶薇,那双平静无波的凤眸被莽撞的小姑娘逼到乱了。
小姑娘在裴君琅开口之前,先发制人。
柔软手掌抵在小郎君的膝头,叶薇强撑起上身,对他献吻。
叶薇靠近,柔软的辫发,轻轻摇晃,摩挲裴君琅光洁的脖颈。她挨得很近,呵气如兰,冲动地吻上裴君琅的唇角。
她亲了他。
蜻蜓点水的一触,浅尝辄止,很快逃跑,欲拒还迎。
余热犹存。
叶薇和他对上了眼,心脏忍不住狂跳。
他竟然和周铭长得一模一样!
叶薇呆若木鸡,小声问:“你是……周铭?”
少年郎听到这个名字,身体骤然一怔。
接着,他弯眸,眼里是周铭不曾有过的圆融温和。
郎君牵起柔和的微笑,轻轻开口——
“你们……是阿铭的朋友吗?欢迎两位,莅临寒舍。”
第三十三章
“周家除了武艺高强,也学传说中的分身术吗?”
叶薇下意识后退半步,往裴君琅的阵营倾斜。
肖似周铭的少年郎笑意更深,他温柔夸赞叶薇:“这位小姐说话真有趣。”
叶薇一时间看不懂对方的笑容了。
方才一打开门,少年不由自主闭上浓长眼睫,很明显是畏光的意思。
说明他被囚禁于此很久了。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好声好气和他们讲话?
“小薇,快点!”
门板罅隙拉开,鸡腿饭队的队员们心急如焚,一个个呼喊叶薇快点进来。
叶薇勉力朝前跑。
一道巨大的阴影却在此刻从天而降,遮蔽星月,将她整个人笼罩。
呼哧、呼哧。山狼炽热的口鼻呼吸与口涎,近在咫尺,已贴向女孩的耳侧。
叶薇心中凛然:狼王扑向她了!这样健硕强悍的体格,若是被其压制,恐怕她动弹不得,会死无葬身之地。
叶薇第一次离死亡这样近。
她心里怕得要死,掌心沁满热汗,已下意识抚向腰间的匕首。
这种时候,划破掌心御兽有用吗?时间太短了,当她血液破皮而出的时候,可能没等自己差遣山兽,她已经葬身狼腹了。
怎么办?
正当叶薇闭目,打算和狼王拼死一搏的时候,滚烫的液体突然迎头爆开,淅淅沥沥淋了小姑娘满身。
腥味好重,催人作呕。
叶薇的眼角眉梢全是浓艳的血液,白色毛袍如同泡在兽血中,顷刻被染红。
小姑娘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倏忽抬眸,朝山庄的方向望去。
屋门大开。
皑皑风雪间,藏着一双坚毅冰冷的凤眼。
是裴君琅。少女忽然怔住了。
若连她都不能保护身后的人,那还有谁能护住她们?
也或许,这些尸潮都是冲她来的,它们不会伤害夙瑶的性命。
可是,若叶薇不战,她就输了啊。
这么多年了,她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委屈。
才终于得到叶老夫人的青睐。
才终于认识了潜渊官学的一群好朋友。
才终于能够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孩子吃糕谈天。
对于别家孩子来说稀松寻常的事,对于叶薇来说,便是弥足珍贵。
舍不得抛下这一切。
叶薇咬唇,目光无比的坚毅。风吹动少女凌乱的乌发,那一双杏眼亮得出奇。
她不想输啊,不想啊。她还想活着啊。
叶薇喜欢沐浴阳光下,和朋友们插科打诨,她决不能死去!
夜风吹过,冲撞了叶薇莹白腕骨上,戴着的那一只兰铃镯。
“叮——”远方传来清脆的一声铃音,清越悦耳。
叶薇如梦初醒。冷风吹过澄澈的冰山,漫灌冷冽凉风,芭蕉扇将风吹入殿宇。
明明是日照充足的厅堂,今日也一如秋天,凉爽宜人。
大乾国皇后周婉如歪在红漆桃木美人榻上小睡,猫儿似的怕热,一到炎炎夏日就没食欲,什么都不想吃。
心腹宫女飞燕见主子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焦心不已,小声哄劝:“娘娘,御膳房前些日子进了肉肥的海蚬子,还猎了一批山里跑的野鸭,肉不老,炖汤可鲜甜。要不奴婢差小黄门去给您炖一碗蚬子鸭汤润润嗓?”
飞燕是家生子,签的死契,从小到大都跟着周婉如过活,忠心耿耿自不必说。
周婉如施施然睁开眼,她吹了吹新染的藤萝紫指甲,懒倦地道:“把门迎开吧,凌儿等会儿会来。”
飞燕诧异:“大殿下今日要来宫中给您请安么?可是他不曾递牌子约时辰呀?”
“我的儿子,我自然清楚。”周婉如微笑,“他输给了裴君琅,当然会和我讨主意。”
“奴婢明白了。”
周婉如叹气:“小孩子太乖巧也不好,没点主见。不过,死了母亲的流浪小狗也很可怜,无家可归,早晚要饿死在朱门前。”
周婉如意有所指,飞燕却不敢多猜。
宫闱尊卑规制森严,她只是一个下人,还没好奇心重到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周婉如猜的果真不错,一个时辰后,一架华贵的麒麟飞檐马车停在宫道外。
远处,侍臣们一路奔波,为大皇子裴凌开道。
裴凌今日见母亲是私事,并未穿皇子礼服,而是着了一袭蟾绿色素罗单袍。
腰间压了一枚金灿灿的腰牌,挂了一块水头足的蓝田玉。即便玉佩压住衣摆,可裴凌心里揣事,大马金刀赶来,还是颠得衣摆飞扬,玉佩震颤。
刚进殿门,周婉如一盖茶碗子,睇他一眼:“毛毛躁躁的,什么性子!”
裴凌自小受周婉如威压,心里对母亲一贯既敬又畏。当即被皇后一句话治得服服帖帖,收敛了动作。
他朝母亲老实行礼:“母后,是儿臣莽撞。”
“说吧,风尘仆仆地来,做什么呢。”
裴凌抿了下唇:“儿臣判断失误了。原以为裴君琅废了一双腿便没了用处,怎料他竟蛰伏这般久,还学了不少传家术。儿臣打探不透他的底细,回府一盘算从前派出去的细作才知……”
他深吸一口气,不甘心地道:“裴君琅早早把那一批人都杀了。反倒是从我的家府中找到了被他安插过来的人……”
周婉如没有骂裴凌蠢笨,也没有对他展现失望的表情。她只是一昧喝茶,好半晌,问:“被骗的心情如何?”
“恨。”裴凌咬牙切齿。
“这就对了。”周婉如递过去另外一盏苦茶,“记住这种不甘心,往后要更为小心了。”
“是,母后,裴君琅不能留。”
“自然。”周婉如笑了下,“蛮奴的孩子啊,你父皇把他藏了这么久,终于敢放出来透透气儿了。”
裴凌问:“母亲,眼下我该怎么做?”
“静观其变。”
“什么都不动吗?还要等吗?”
“当然了。”周婉如冷哼一声,“能杀他的时候,我会动手的。幸好,他只是一个双腿折损的残废啊。”
裴凌后知后觉慨叹:“确实,他再如何能耐,也不过是一个废人罢了。”
谁会服一个废物登上龙椅?除非那些人脑子都坏了-
红龙谷大比结束以后,潜渊官学放了半个月的假。
大部分的学子们都回家休养了,唯有一小部分的学生还在官学里逗留,打算过几日再回去。
周溯虽身处甲班,却没有交好的朋友。
他远远看了一眼丁班聚众打牌晒太阳的五人,嘴角噙着温和的笑,默念了一句:“鸡腿饭队啊……”
接着,周溯乘坐马车,一路回了周府。
仇夫人得知儿子回家,心里头很高兴。她换了新衣裳,差仆妇把院子打扫一新,还置办了一整桌宴席,要给周溯接风洗尘。
周溯见了一桌子佳肴,含笑拦下了:“吃饭前,儿子想先去见一见祖父。”
仇夫人忧心忡忡地蹙眉:“你祖父未必会见你……”
她知道的,周崇丘不待见周铭,唯恐自家儿子会吃闭门羹。
然而,周溯却说:“不会的。”
因为他不是阿铭。
果然,周溯一去求见周崇丘,负责内院的管事便放行了。
望着儿子挺拔如松柏的身姿,仇夫人心里欢喜。
她就知道,自家儿子出类拔萃,早晚会重获老爷子的喜爱!有了老家主的偏袒,她儿子的少家主之位便更稳当了。
周崇丘住的内院老旧,门楣剥漆,很冷清。
偌大的院子没有种植花奴侍弄的花木,唯有苍劲挺拔的雪松。涩口的、蓬勃的草木气息顷刻间卷入鼻腔,一阵难言的清凉之感深入肺腑。
周溯嗅了一下久违的松木味,又闲庭信步一般,慢慢散到廊庑底下。
他刚到祖父的寝院门口,门便不疾不徐打开了。
周崇丘苍老慈祥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阿溯来了?”
“是,孙子特地来给祖父请安。”周溯恭恭敬敬行礼,没有一丝慢待。
周崇丘正是一个十足宽厚的人,他溺爱后辈,也故意纵容所有小辈行事,无论恶事或善事。
而这种宠溺,在周溯眼中,其实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冷漠。
她伸出另一只手,死死握住了兰铃镯下坠的兰花纹铃铛。玉石雕琢的兰花花瓣很尖锐,用力攥住,能刺痛血肉。
叶薇刻意划开手心的皮肉,强忍住彻骨疼痛,一下又一下晃动祖父叶尘夜的遗物。
“叮铃、叮铃。”
一递一声的响动,飘荡于寂静的夜里,悬浮于天地间。
夜雾更冷、更浓了。
少女瘦小窈窕的身影,落在每个人的眼眸之中。
所有对叶薇虎视眈眈的山兽,都听到了铃铛的声音。不知为何,它们受古老的铃声感召,纷纷停下了步子。
操控山兽的术士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
一群废物!他们挥动的铃铛声更甚,企图逼迫手下的山兽继续朝叶薇进攻。
少女跪地,轻薄的衣摆,沾满了血迹。
叶薇的脚下,越来越多的血液流淌,以她为中心,四面铺陈,一片红海。仿佛一面网,明朗、炽烈的血网,将所有山兽束缚其中!
叶薇失血过多,唇色渐渐发白,可是她没有停下动作,仍是散布血液。浓烈的馨香,诱惑山中每一只野兽。没人能抵抗叶家子女的血液,何况是这样甘冽的鲜血!
直到第一头山兽俯首饮血,紧接着是第二头。
第三头、第四头、第五头……
从一到十,不计其数的山兽,共饮叶家女之血!
狼嗥鬼叫,是服从、是哀嚎。
与此同时,叶薇的本命兽红豆,忽然从海潮里奋力游来,焦急地冲向叶薇。
红豆受叶薇的召唤,已经顾不上她喊它藏匿的指令了。
山兽有灵,最害怕主子性命垂危。
粉色的蛟蛇护在叶薇面前。它高扬起瘦小的蛇头,蛇瞳竖起,杀意澎湃。小蛇头顶两处突起的角骨,如同王冠,这是蛇主。
红豆暴怒,忽而冲着山兽嚎出一声震天的蛇啸!
山兽异动,地皮都被这些暴动的兽群踩踏得尘土飞扬,饮血的山兽们纷纷俯首称臣。
叶薇不敢昏厥,她要做完最后一件事。少女目光凛然,倏忽抬头,望向山兽们发号施令——
“杀了这些擅闯者!”
“杀——!”
兽主的命令下达,山兽倒戈。
叶薇竟有这样通天的能力,教唆别人手上的山兽叛变!即便是叶家的子女,也从来没有人有过这样逆天的能力。
所有的术士都震惊了,他们开始发抖,开始惧怕,直到被自己驯养的山兽袭杀、吞噬!
“这个女孩,究竟是谁?”
“这是什么传家术?我怎么从不曾听过?除了、除了叶家的那个天才。”
“叶尘夜?!是叶尘夜吗?”
“怎么会这样!”
……
叶薇流血过多,已经体力不支倒地。
待裴君琅一身血赶到此地的时候,只剩下一地的狼藉尸骨,无一生还。
他望着躺在地上的叶薇,不由轻轻蹙起眉峰。啧,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裴君琅难得动作轻柔,他伸手,小心翼翼拉起叶薇,搂到膝上。
他帮她止血,还取出手帕,擦拭叶薇额上的汗珠。
裴君琅看着那些伏跪在地的幸存的山兽,目光凛冽。
芝兰玉树的少年手持弓弩,臂膀肌肉遒劲,指骨上的翡翠扳指,正抵在弓弦上。
他浑身上下都蓄满张力,在狼王伤人的千钧一发之际。
他毅然张弓,朝叶薇的身后,精准射出一箭。
裴君琅箭术超绝,一箭穿入狼王的脑仁,直把猛兽的脑袋射得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叶薇的危机,暂除。
裴君琅淡然收弓:“叶薇,当心。”
叶薇大气都不敢喘。
她不再耽搁,连滚带爬跑回山庄里。
与此同时,六道门齐齐上闩,关得严丝合缝。
门板外只留下接连不断的抓挠声、猛烈的撞击声,凄厉的悲鸣,幸亏只是虚惊一场。
叶薇死里逃生,不免凑上去问叶舟:“叶舟老师,你方才为何说这场试炼不对?”
“是啊、是啊!”其他学生也慌忙来老师跟前讨要一个说法,总不能白白受一场惊吓吧?
叶舟脸色难看:“其实我们虽说撤了大阵,但在试炼之前也事先清过场子,准备的山兽无非是一些熊瞎子和鹰隼。这一群山狼来势汹汹,很擅猎捕,不是我们预备的。很明显有人早知山庄试炼一事,故意在试炼开始的时候,放出山兽,想要谋害你们的性命。”
裴君琅脑瓜子灵光,立时冷笑:“也就是说,咱们之中,有通风报信的内鬼。”
“不错。”叶舟神情凝重,“偏偏赶在大雪封山,咱们求援不得的当口发动奇袭,显然是想置我们于死地。”
谢道玄:“我去山下求援。”
说完,谢道玄一个飞身,轻车熟路踏上屋脊。
可是没等她飞掠入林,几支箭矢便凌空射来,幸好谢道玄躲避及时,没让箭矢射中躯体。
她翻回庭院间,紧贴围墙,道:“外面藏着弓手,是敌袭。我瞧着不对劲,像白莲教的路数。”
白杏老师也带着药箱赶来,她听到这话大惊失色:“白莲教不是早被驱逐出关外了吗?怎会又渗入大乾国?”
叶舟看了一眼旁边聚拢的孩子们,嫌弃地搡了两把,和大人们窃窃私语:“上回红龙谷的事,你们还记得吗?”
谢道玄:“那个搭建地下龙神庙的事,有眉目了?”
叶舟拧眉:“周院长查出,那是白莲教的手笔。”
叶薇偷听的本领高超,她心尖一动,问:“既然白莲教都能在咱们国境内挖一个地下宫阙,那就说明,咱们身边有邪.教蛮族的细作混入。再集合今日围剿山庄一事,不难猜出,这个奸细和潜渊官学一定有莫大的联系,很可能就混在你我之中。”
叶舟宽慰惊慌失措的孩子们:“不过白莲教徒即便潜入国境又有什么用?他们手上无军队,想要攻下大乾国土,简直是痴人说梦。”
裴君琅滚动木轮椅靠近:“话虽如此,但今日若能被他们偷袭成功,全员死于暗袭,也算是断了世家后代。如此,各大家族的损失更为惨重,不是吗?”
白杏回头,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孩子们,心情郁结。裴君琅说得不错,世家子女可是传承家族秘术的火种,一个都不能少。要是死在山庄里,先不说死伤的后果,单是远在京城的世家长辈们一人一个猜忌的心思,也要闹得人仰马翻。
该怎么办?
白杏老师的性子柔弱,几乎要哭了:“该怎么办呢?偏偏挑在这个时候……”
“我先去布阵,你们顶一顶。”叶舟没时间耽搁,他招呼沈家仆妇取出焦家的武器匣子,摆在天干地支二十二个方位,开启御兽卦阵抵挡一时,毕竟从前建造圆形如满月的山庄,便是比着八卦阵图来构建的。
叶舟跑去布置山庄的防御,谢道玄则取出几支鸣镝,召唤春鹰下山通知地方官员,好让州府尽快派来府兵上山增援。
裴君琅看了一眼昏暗的天穹,说出一个残忍的事实:“这样的暴雪天,即便春鹰能在几个时辰内通知府兵,待一大队援军人马上山,也是两天后的事。”
叶薇苦闷:“也就是说,我们得在这么强悍的敌人手下,活个两天?”
沈如意瘫倒在地:“完了,我不会英年早逝了吧。”
谢芙命妹妹摔沈如意一个大耳刮子:“呸呸呸,你在混说什么?!咱们福大命大好么?”
待叶舟再次回来,叶薇趁机抓住了二叔,追问:“早些时候,我就想问您了。这次的事,还有红龙谷的事,都和那个白莲教有关。那么,上回我们在地下暗道里遇到的怪物,究竟是什么呢?白莲教大费周章要潜入咱们地盘,总不会就为了私藏几只没什么杀伤力的怪物吧?”
叶薇这丫头机敏,几下就问到了问题的关键。
叶舟他们本想护着孩子,让他们晚一些再知道国运的秘密,然而危机接踵而至,世家子弟也该多个心眼,早早成长起来。
叶舟叹了一口气:“那些不是藏在红龙谷地下的怪物,而是只有红龙谷独有的风水,才能豢养出这些奇特的山兽。”
叶薇:“什么意思?”
叶舟抿唇:“那些是,饲养失败的……红龙。”
这话一出,全场缄默。
周溯低下头,长长的黑发遮住他的眼睛。
少年郎轻轻笑起:“可是祖父,我这次没有做好。”
“我忽然不想当那个被家族摒弃的儿郎了。”
“祖父,我……想回家了。”
第三十四章
周溯再一次被锁链吊着,陷入了昏睡。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人轻轻晃醒。
一睁眼,入目是那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周溯有点恍惚,小声问:“阿铭?”
“嗯。”
“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周铭闻言,脸上的神色不虞,杀气腾腾:“别问那么多!”
他身上的伤刚好,走路已经不会一瘸一拐了。只是胸腔里的肋骨仍留有裂缝,细小的一道伤,随着呼吸,隐隐刺痛。
然而一贯温柔的妻子,今日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的目光柔和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堪称冷漠。
苏瑶:“阿玄,我想回家,这里不是我的家。”
焦玄鸣劝慰:“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再……”
“阿玄,我想回草原。你们大乾国不是有一句老话吗?野雀囚笼,不食生米。你也不想眼睁睁看着我死吧?”
焦玄鸣:“瑶瑶,我不能……”
不能丢下占天者焦家的家业,不能放弃自己的族人。
苏瑶:“阿玄,丢下我这件事,你驾轻就熟不是吗?”
焦玄鸣听懂了,苏瑶在说从前他弃她于不顾这件事。
焦玄鸣不知该说什么,一开口,只有接连的“对不起”。
直到苏瑶朝他张开怀抱,讨好地对他笑:“阿玄,抱抱我。”
闻言,焦玄鸣喜极而泣,他上前,拥住了小妻子。
他以为故事会有一个美满的结局,他以为会得到苏瑶的宽恕,他以为他能看到孩子出生,能有一个脸蛋柔软的亲生骨肉抱他的腿,亲昵喊他“爹爹”。
可所有的期盼,都泯灭于胸口渐起的剧烈疼痛中。
焦玄鸣口不能言,他一张嘴,殷红的鲜血便泊泊流淌。
胸口那一柄匕首埋得很深很深,带着无尽仇恨与怨怼,刺肤破骨。
在苏瑶把匕首刺向他身体的这一刻,焦玄鸣意识到,他和她之间真的出现了一道无法逾越的沟壑。
咫尺天涯,他们天各一方,再不能相会。
焦玄鸣给的爱,是最为无望的爱。说话真真假假的小郎君,她有点看不明白。
真要说的话,好像有点纵容与宠溺?
叶薇出了一会儿神。
怀里忽然撞进一个女孩儿,是谢芙。
“小薇姐姐!”
叶薇揪住她发辫上的金桔发饰,问:“怎么今天不挂铜钱花币了?”
谢芙噘嘴:“阿姐说,我是来探望伤患的,戴金桔比较好,大吉大利!”
说完,她紧紧抱住叶薇的腰肢,一双猫瞳死死盯着裴君琅,眼带杀气。
“不过,能戴铜钱把某人咒死也挺好,这样小薇姐姐就是我的了!”
闻言,裴君琅抬了抬眼,讽刺地笑:“怎么?留你小薇姐姐在身,好趁着她死后,能第一时间给你当尸人?”
谢芙小嘴微张,一脸震惊:“你怎么会知道?!”
裴君琅笑而不语。
沈如意重重咳嗽两声。那个,这是误会,他绝对没有喝多了一时嘴快说漏嘴。
他目光游移,小声提醒:“我也是听小山说的……”
叶薇眯起杏眼,捏了下小姑娘的脸颊,语气危险。
“原来阿芙对我的喜欢,只是把我当成趁手的武器呀?”
谢芙辩解:“当然不是,虽然小薇姐姐很漂亮,我第一眼看到你确实有这个想法,但是我肯定会等到你寿终正寝呀!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唔,算了,肯定是鲁沉山这个叛徒!”
谢芙思考事情的方式很简单,既然出了问题,那就去解决提出问题的那个人。
于是,谢芙怒气冲冲地展臂,无数锋锐的丝线从她的衣袖里钻出。
棺材破开,妹妹再次被唤醒。丝线缠绕上妹妹的两只惨白小手,谢芙挑选了两把杀气腾腾的菜刀,以内力驱使妹妹,朝鲁沉山杀去。
“鲁沉山!我要杀了你!”裴君琅内心狂风骤雨,脸上却风平浪静。
他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端倪,不敢任由这个暧昧的误会渐生。
也不能让叶薇抱有希望,以为他们真的会有什么僭越友情的发展。
裴君琅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
他心里烦得很。
裴君琅没有任何关于那天的记忆,甚至疑心叶薇在撒谎。
可是,她怎么会撒这种引人误会的谎?叶薇不是这样的小姑娘。
只能是他太冒失了,确实冒犯了她。
裴君琅愧怍难安,他为何不够谨慎,明明连睡着的时候也应当留心。
而不是纵容情愫外露。
他怎么会……没有藏住……
裴君琅一怔,像是明白了什么。
不知是畏还是惧,小郎君的脸色更为阴沉。
裴君琅严厉地告诫叶薇:“以后,禁止你靠近我。”
又是用这种郑重的语气,叮嘱叶薇。
语带骤雪寒霜,冷得脊骨悸栗栗。仿佛一道天雷,自绵绵雷雨的山林劈来,凌空斩出一道天堑。
执意分隔开他们。
叶薇不明就里。
她没有坏心,分明只是想逗一逗裴君琅。
哪知他反应会这么大,小郎君真的经不起逗弄。
叶薇当然知道,那一晚的失误,不过是克己复礼的裴君琅,在神志不清时,犯下的一个小小错误。
叶薇是心宽的姑娘,她大人不记小人过,早原谅他了!
然而,裴君琅却难以释怀。
他郁郁寡欢,因她这句话,整个人如丧考妣。
“小琅,要不要这么严重啊?”叶薇托腮,“人生在世,孰能无过。我早就不怪你了。”
“少和我说话。”裴君琅抿唇,闭目不语。
小姑娘可怜兮兮地捻住他的衣角,轻轻撼了撼:“小琅?小琅?”
“别不理我呀。”
“我下次不提这个了还不行吗……”
不行不行。
裴君琅被她吵得头疼。
她怎么会知道,错不在她。
叶薇没有一点错。
是裴君琅的错,他不该失态,不该流露任何端倪。
裴君琅知道,身残的他,负担不起叶薇任何未来。既如此,她不能约束自己,他便该坚定一些。
是他无耻-
在叶薇的眼中,裴君琅这次的火气持续好久。
她给他端酒,他不理。
她给他递茶,他也不喝。
裴君琅太难伺候了,回去的路上,甚至没再和叶薇说任何一句话。
少年郎冷战的恶劣样子,和从前红龙谷那一次,如出一辙。
“小琅,你在生气吗?”叶薇望着面前冷脸的小郎君,她实在不懂他在气什么。
裴君琅垂下细密浓长的眼睫,仍不答话,拒人于千里之外。
叶薇的质问,就像蓄满全力的一拳,凶悍地袭至软绵绵的棉花上,没有任何的落脚点,一下陷入虚无里,没劲得厉害。
他把自己关到这一具肉身躯壳里了。
下软轿的时候,裴君琅单臂撑着扶手,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起身。
可他不知底下的软毯这么滑,刚支起膝骨,腿骨便一个趔趄,险些双膝跪地。
幸好叶薇当即伸出手,及时搀住了裴君琅。
小郎君被柔弱的小姑娘一扶,稳住身形。低头时,瞥向那洁白无瑕的柔荑,漠然无言。
他知道,叶薇是一番好意。
可是……
裴君琅自嘲一笑:看啊,他连自己都偶尔顾不好,又怎可能和旁人有牵扯。他可以和叶薇交朋友,庇护身边人,但再深一重的情谊,裴君琅不会涉足。
他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他是个拖累。
裴君琅漠然搡开了叶薇,喊了一声“青竹”。
没多时,暗卫闻讯而来:“主子,属下在。”
庭院角落里,正和堂弟鲁终风闲谈的鲁沉山,忽觉脊背一凉。
簌簌踏雪声传来,冷风夹杂着积雪,覆上鲁沉山的发尾。
他回头一看,视线正对上谢芙身前的妹妹手里的……那把大刀。
“我去!阿芙,你疯了吗?!”
少年郎大惊失色,拔腿就跑。
谢芙杀心不减:“让你多嘴,我要杀了你!”
轰隆、轰隆。
由于两个少年人的追逐游戏,瓦当上的积雪被声浪震塌,落了一地。
埋了几个学子。
其余没有遭殃的少年郎趁机施展轻功逃跑。
家宅被他们闹得鸡飞狗跳,一地狼藉。
叶薇只当没看见。
她毫不在意,更没去劝架,依旧笑眯眯地招待来宾。
众人看她气定神闲的样子,心里隐隐有了一个想法:嘶……这是赤.裸.裸的惩罚吧?小薇果然是鸡腿饭队里最腹黑的那个!-
今日有十几个世家子女来裴君琅的府上,几乎是潜渊官学人数的一半。
甲、乙两班有一些抹不开面子的孩子,人虽然没来,但偷偷让好友带了礼物,感谢裴君琅那日使出杀阵的庇护与照拂。另一部分学子们则认为裴君琅再出类拔萃,也不可能登顶,皇帝还是爱重裴凌的,他们没必要这么早开罪未来君主,因此没有出席。
叶薇把这些少年人的名字都登记在册,往后人情来往,这些都是要还的。
她知道裴君琅不屑做这个,但她是他的朋友,决不能让小琅有落人口实的把柄,以免遭人攻讦!
叶薇写好小册子,伸了伸懒腰。
一旁端着梅花米糕的长寿见状,急忙把吃食递上去,笑眯眯地说:“哎哟小薇姑娘真是辛苦了,快来尝尝糕,这是王御厨新研究的点心,就等着您点评呢!”
叶薇没看出长寿脸上慈爱的笑意,在她心里,小琅府上的人都是顶顶好的。
但实际上……
长寿内心热泪盈眶:瞧瞧!小薇姑娘如今已经很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了,二殿下就是个甩手掌柜,一旦出差池,处置起来倒也简单,杀了了事……
长寿想起那些鲜血淋漓的尸骨,打了个哆嗦。
哪家没有龌龊,手段这般凶悍雷霆,谁还敢在他们府上做事呢?还是小薇姑娘体人意,明事理。
叶薇当然不知长寿心里的小九九,她老老实实咬了一口甜糕,糕点的口感发沙,甜而不腻。她的杏眸亮起,由衷夸赞:“王御厨的手艺见长!既香又糯,好吃!公公给小琅送糕了吗?”
长寿摇摇头:“二殿下平素不爱吃这些……”
“那是公公没问过。”叶薇把记录礼品的名册递到长寿手上,“劳烦您把册子收起来,好生留着,往后人情打点就照着这些礼物的价格回赠。我不和公公说了,我先去给小琅分糕吃。”
“嗳!姑娘去吧,这事儿放心交给奴才,我一定办得漂漂亮亮的。”
叶薇端着瓷碟跑了。
霜风吹起,小姑娘脑后的莲瓣儿发带轻扬,丝绦的尾端黏了雪粒子,轻灵飘逸。
长寿抱着小册子,一脸慈爱地目送叶薇远去。
二殿下是那么冷心冷肺的一个人,碰上叶薇这样热腾腾、活泼泼的姑娘。
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般配!
苏瑶有时候觉得他很可笑,为什么伤害她这么深,却还敢来奢求她的爱。
她看起来,就这么好欺负吗?
如果她还有哥哥保护,如果她的兄长苏武尚在人世,她一定不会再吃这么多的苦。
苏瑶松开了手,任由焦玄鸣握住胸口那把利刃的刀柄,缓缓倒地。
她居然亲手杀了大乾国骁勇善战的勇士,说出去都该让人惊叹。
苏瑶抹去满脸的眼泪,她牵动焦玄鸣骑来的马,一跃而上。
即便这么多年没有骑马,她的马术也并未生疏。
苏瑶丢下焦玄鸣。
临走前,她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躺在血泊里的丈夫。
她的心底漫上一片冰凉,说不上是难过还是欢喜。
又或许两者都有。
眼前的焦玄鸣,和她初见他的时候好像。都是绝望而脆弱的眼神,都是一身的血污。
但苏瑶,再也不会对他施以援手了。
现在,苏瑶要回家了。
她要回到一望无际的草原去,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她要找到兄长苏武。
“阿瑶,不想当没有家的孩子。”苏瑶一边抬袖抹眼泪,一边策马奔腾,风刮在她脸上,犹如锋锐的刃,刮得人生疼,她疼得不能自已,哭声渐大,“阿瑶,想哥哥了。”
这些中原人真的好卑鄙,他们好坏,他们欺负人。
苏瑶想要哥哥为自己撑腰,想要无忧无虑过完后半辈子。
虽然,苏瑶就连自己能不能活着走出京城都不知道。
毕竟,她杀了焦家的家主,她没有回头路了。
但幸好,焦玄鸣的死讯还没传开。这一路,无人来阻拦苏瑶的去向。
她顺利溜出了京城,顺利逃到了边境。
不过苏瑶还没想好,她要做什么。
她可能会去草原流浪,尝试找一找可能尚存人世的兄长苏武;也可能自己扎一顶漂亮的小帐篷,再养一匹和珍珠相似的马儿;最差的情况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吃够所有想吃的甜糕和奶茶,然后慢慢等死。
苏瑶就如一条上岸的鱼,终于被倒灌的雨水重新送回溪流。
她感到无比自在,无比快乐。
苏瑶顺利回到了草原,她没有投奔大部落,而是用身上带的盘缠换了很多东西,独自在草原安了家。
她扎了精致的小帐篷,买了一匹酷似珍珠的白马。
苏瑶的肚子渐渐大了,不知什么缘故,她没有流了这个孩子。
一天,就在苏瑶来和草原其他牧民,买点日常所需的皮袍时,她意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苏瑶难以置信地朝人招招手,大声喊:“哥哥?”
苏武蓦然回头,看到久未谋面的妹妹苏瑶,一时间眼泪夺眶而出:“阿瑶!”
“哥哥!”狂喜淹没了苏瑶,她的鼻腔酸涩,猛的扑到兄长怀中。
她终于能像个孩子一般,对长辈撒娇,不必故作坚强。
苏瑶总是对腹中的孩子说,她将会是顶天立地的母亲,即便往后就母子两人生活,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埋头不语,害怕眼泪掉下来,被祖父发现端倪。
周崇丘欣慰地说:“你回来了?”
“嗯。”
周溯一怔,心跳加快,他不确定周崇丘到底认出来没有。
周崇丘只是笑了下,又问:“这次……不走了吧?”
一句话,让周溯泪盈于睫。
他哽咽、咬牙,像是做好了什么决定。
最终,少年郎挺直腰板,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走了。”
第三十五章
叶薇推着裴君琅的木轮椅,远离了险象环生的地下古楼,西市外早有御用车夫明月静候。
明月臂力惊人,无需裴君琅如何动弹,便能轻而易举将整架轮椅抬上车厢,嵌入车底板的卡槽里。
裴君琅坐稳了,叶薇也熟门熟路上了马车,待在左侧铺了绣江崖浪潮纹提花缎的软垫上。
平日里最聒噪的女孩,上车后却一反常态,一句话没说。
裴君琅不大适应,冷漠地扫她一眼,伸手:“拿来。”
“什么?”叶薇装疯卖傻。
“火铳。”
叶薇夸赞他:“不愧是二殿下,真是见多识广。”
裴君琅深吸一口气。停了一个下午的雪又开始飘落。细碎、柔软的雪絮,如同上天的恩赐,渐渐安抚那些缭烧不尽的火星子,一点点摁灭含苞待放的火花。
海潮起伏,卷来的咸涩海风终于吹散了不少令人不安的焦味,叶薇又觉得有点冷了。
她抖了一下,却没有及时去温暖的屋舍里避风。
她依旧眉目坚毅朝前走,走向被风雪遮蔽的小郎君。
裴君琅为了不让衣袖上的火星烫到肌理,特地撕扯下那一块衣布。大片的雪白皮肤暴露于雪夜里,白得耀目,像一块温玉。
明明没有被烫伤,他却仰首靠在木轮椅上,眉峰微微蹙起,似在忍痛。
“小琅,你烫到了吗?”叶薇三两步上前,焦急询问他情况。
女孩纤细的指尖刚要触上裴君琅的臂骨,后者不着痕迹收回手。
裴君琅神色如常:“没有。”
叶薇仔细打量裴君琅,确实也没发现他身上有严重烫伤,适才小郎君稍纵即逝的痛苦表情,或许只是她眼花看错了。
叶薇不疑有他,她感激地说:“多谢你救了我们。”
“嗯。”裴君琅轻声应了一句。
他本该冷漠地推车离开,但今日,裴君琅一反常态,忽然对叶薇提出了要求:“帮我推车。”
“好。”叶薇喜欢裴君琅找她帮忙,朋友间就该互帮互助。
但叶薇不知的是,裴君琅那么要强的人,肯麻烦他人,定是因为自己弱到无计可施的地步。
他反噬症状还不曾完全痊愈。裴君琅回到府上时,庭院里已经掌好了灯。
烛光如同琼浆,流淌于剔透的琉璃灯罩上,亮如曦光。灯笼罩子上星星点点的雪絮,昨日的灯布被雪水淋湿了,今早又有仆从摘灯,踩梯挂上干燥的檐灯。
靠近内宅的庭院有一池残荷,时逢冬末,清丽的芙蕖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焦黑枯萎的荷叶杆子。
前些日子,长寿还喊来几个手脚麻利的长随翻了翻淤泥,把那些堆积如山的藕段采出来,熬了几斤藕粉,送给叶薇吃。叶薇又借花献佛分给鸡腿饭队的小伙伴们同享,还要冠上裴君琅的名字,帮他做人情。
裴君琅有一瞬间恍惚。
明明他死气沉沉,身边的人与事却明艳照人。很扰乱人的心神,但他好像也没想象中那般厌恶。
木轮椅又推近一些,房门敞开,正堂里,坐着一位年龄老迈的妇人。她身穿远山紫的长袄,鬓发用梳子细细打理过,插着一块白玉梳钗,细发整洁,抿得一丝不苟。
桌边放着热气腾腾的茶,以及五色果盘糕点。
裴君琅心里了然,长寿没有慢待老者,很懂礼数。
看到裴君琅的一瞬间,老妇人瞬间站起,红了眼眶。褶皱层叠的双手不住摩挲,有些激动与局促不安。
堆积多年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您都长这么大了。”
裴君琅没有流露出任何动容的表情,他轻眨一下眼皮,姣好的面容冰冷似霜雪,不置一词。
少年郎依旧滚动木轮椅来到上首。
看到小郎君不良于行的双腿,老妇人心痛如刀绞,一下子明白了裴君琅为何一副漠然的姿态。
她落泪哽咽:“哪个挨千刀的把您害成这样!真是黑了心肝的死货!”
“嬷嬷。”裴君琅蹙眉,低声开口,声音清冷似雪,“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
仆妇是赫连家的管事老仆人。
当年赫连家全员覆灭,只剩下赫连璃死里逃生,而这位老仆人在遭难前听到风声,早早被主人家委托了一件要事,逃出生天。
刘嬷嬷抹去眼泪,不敢再说伤心事徒增裴君琅烦恼。
裴君琅淡淡道:“你该知道,我找你有什么事。”
刘嬷嬷点点头,颤巍巍落座。
“老奴明白,您是想知道过去的事。当年,的确是老奴帮璃小姐接生的,只不过……”
裴君琅威慑力十足的目光扫来,语气寒冽。
“只不过什么?”
刘嬷嬷抿了一下唇,她本不想说,可是小公子一直追问,执意于自己的身世,她只能将往事和盘托出。
十八年前,也是这么清冷的夜。
阳关之战后,八大世家损失了叶家的天才叶尘夜,但他们也联手将西域羯人驱逐出了关隘,没有让蛮族踏进国门半步。
胡族羯人虽受到重创,然而他们野心勃勃,仍旧贪慕大乾国这块膏腴之地,还是坚持不懈发动战事冲突。
边患频繁,为了宣恩抚边,鼓舞军将士气,皇帝裴望山与皇后周婉如决定联袂出宫,远赴边城,设宴犒赏三军,安抚军镇百姓,笼络民心。
京城没有皇家人驻守,后宫里值夜做粗活、扫洒的宫人都散漫许多。
彼时的蛮奴,也就是裴君琅的母亲赫连璃。
她被安排住在明月阁,此地位处于偏离三宫六院的边角,距离那些被贬弃的嫔妃、关押犯了大错的世家女子的冷宫,很近。
赫连璃时常夜不能寐,她整宿听到一些女人们的哭嚎。
有的嫔妃后悔受世家长辈挑唆,祸乱后宫,勾心斗角;有的世家女子后悔不听家中长辈劝阻,狼子野心,意图谋害皇帝,再次恢复八大世家独享皇权的鼎盛时期。
哀鸿遍野,哭声滔天。
而宫人们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同情心,他们麻木不仁,不为所动。
赫连璃被裴望山关在宫闱间,已经快两年了。她怀了身孕,坐在屋里发怔。
屋外月霜凄清,落叶纷纷。
赫连璃抚摸隆起的肚子,眼底冷漠,恍惚间想起两年前发生的的祸事。
八大世家,除了千面郎沈家、巡山将叶家、机关客鲁家、杀神周家、百蛊君谢家、济世医白家、占天者焦家,还有无名者赫连家。
没有人知道赫连家的传家术是什么,但它家犹如影子,一直随着其余的七个世家共存亡。
有风声传出,赫连家的传家术威力巨大,得赫连家秘宝者,可得天下。毕竟红龙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而赫连家是活生生的、幸存于世的宝藏。
皇帝裴望山一心想得知赫连家的传家术,早早盯上了实力最弱而传家术最为隐秘的赫连家。为了得到世家秘宝,他趁着各家长辈都领兵策应边境藩镇时,设下栽赃赫连家通敌叛国的重罪,将世家的老幼青壮全员召集荒山巡狩。
等到赫连家的人觉察到危险时,为时已晚。
他们没有豢养兵丁暗卫,其余七个世家又远赴边关扫清蛮族余孽,不在京中。
整个赫连家面临灭顶之灾,他们受困囹圄。
荒芜的山野间,成千上万的天子私兵围住赫连家的族人们。
裴望山领兵而来,是想毁去一个世家,独占红龙血眼石,并将赫连家的秘宝收入囊中。
马蹄隆隆,狼嗥虎啸,无数只黑漆漆的春鹰看到危险,争先恐后冲出林木,鹰隼在空中盘旋、凄厉唳鸣,不绝于耳。
裴望山担心春鹰报信,振臂一呼,指挥弓兵拉弓如满月,对准那些能够传讯的信鹰。
残阳似血,照出弓弩一片乌沉沉的光。
嗖嗖,连射数箭。一蓬蓬血雾在半空中爆裂,血雨淋到赫连世家每一个族人的脸上,腥气浓烈。
孩子们开始哭嚎,世家长者为了保护幼小的后辈,纷纷给裴望山下跪。
“陛下,您恩德如山,赫连一家铭感于怀,大人们出事不要紧,求您放过孩子。”
“孩子们什么都不懂,他们罪不至死。”
方才裴君琅为了救人,骤然动用内力。内息与体内闭塞的筋脉发生冲撞,五脏六腑再次受到丹田里的内力挤压,加重了伤势。
裴君琅没有力气推车了,他需要调养。
木轮椅慢慢推动,风雪声嘶鸣。
然而,就在这时,裴君琅忽觉喉头腥甜,青色眉棱皱起。
裴君琅取帕子捂口,轻轻咳嗽。
余光间,少年郎瞥见一抹殷红,是血啊。
裴君琅了然,他不动声色地蜷缩五指,收拢了那一方染血的手帕,塞入袖囊中。
“小琅,你怎么了?”叶薇骤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咳嗽,她担心他吃到风,会诱发咳疾。
裴君琅闭目养神:“无事,继续走吧。”
“好。”
叶薇低头,目光所及之处,是放松休憩的挺秀小郎君,心里软绵一片。
她想,他一定是累坏了,所以才会这么安心地入睡。
裴君琅是个警惕的猫儿性子,他肯在她身边睡觉,一定是对叶薇十足信赖。
叶薇喜欢裴君琅的全无保留,她对于融化他这一尊冰山,势在必得。
可是,小姑娘不知道的是——冰山融化的那日,流春复返。早晚有一天,冰雪消融,润泽大地。那些泥泞的雪洼,会被春日照耀、蒸发,化成云雨,回到天上。
她是温暖的太阳,穷其一生也留不住冷峭雪山-
等到叶薇推车回到大部队时,两侧的屋舍瓦垄已经覆上了厚厚积雪。
谢道玄看了一眼昏沉的天色,下了决定:“我们即刻上山,赶在入夜前进山庄。云层这么厚重密集,恐怕会有一夜暴雪。”
叶薇同意:“如意,小山,来搭把手,我们抬轮椅进马车。”
沈如意和鲁沉山还沉浸于刚才的灾祸里惊魂未定,他们第一次见到裴君琅面冷心热的一面,心里油煎似的很不是滋味。
叶薇一喊他们帮忙,两小子急忙冲上去,一个抱椅背,一个抬椅脚,动作夸张到虚弱休息的裴君琅都惊醒了。
裴君琅抵触:“你们想死吗?”
沈如意抹泪:“二公子,你别拒绝了,我知道你就是这种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心里很感谢我们的帮忙,嘴上却不好意思说,还要骂我们两句壮声势。”
鲁沉山一脸坚毅:“对,从今往后,你随便骂,我们绝不回嘴!”
裴君琅:“……”有病。
但他身子骨弱,眼下没有力气震飞这两人,只能不耐烦地阖目,随便他们折腾了。
等潜渊官学的师生们再次上路,叶薇从周溯口中得知了火事的真相。
周溯:“以往为了拜冬祭祀的顺利,会在圣火里添加石漆(石油)助燃,可保海风吹拂,也不灭火光。然而今年的圣火炭槽里积炭太多,不知是私藏歹念还是无心之失,还有人往柴火堆里添加了硝石粉和硫磺。圣火点燃的瞬间,汹涌的火焰引发了燃爆,火花便四溅伤人。”
叶薇点头:“如果有人蓄意为之,那对方的目的恐怕是想惹怒海姑,毁了这一场祭祀。如此,就能降低千面郎沈家御下自治的威信。沈家人不仅要靠权势管理漳州,还要靠神明信仰拉拢百姓,他们这些上位者,自会尽心去查幕后真凶的。”
“嗯,希望只是虚惊一场吧。”周溯微笑,瞥向马车最里头的裴君琅,“我很好奇,二公子怎会发现圣火出了问题?”
裴君琅掀开眼皮,冷淡回答:“海风携来的硫磺气味,以及点火时传来的荜拨声。”
不过是一瞬之间发生的事,裴君琅竟能立刻分辨局势,并且做出判断。他的手段雷霆,处事果决,确实不容小觑。
周溯惊讶:“那么细微的异常,你都能发觉?二公子,你的五感似乎异于常人。”
裴君琅冷哼:“明知故问。”
周溯脾气好,被呛了也不回嘴,反倒很欣赏裴君琅的性格。他也在观望,私底下判断鸡腿饭队的能力。之后若要联手营救祖父,帮手自然是越强大越好。
周溯不蠢,注定会输的棋局,他也不想带累周家,孤注一掷-
谢道玄的判断果真无误。
“你有没有想过,雪水烹茶,都是用茶勺往树枝间取的无尘雪,并非路边上肮脏的雪泥?!”
听到这话,叶薇的指骨一僵。她倒出塞满了茶壶肚子的雪块,轻咳两声:“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蠢。”
叶薇也不费心讨好了,她老老实实换了个茶壶,直接取了井水泡茶叶喝。
水沸了,叶薇沏茶。端给裴君琅一杯粗吃的茶,又挪了一杯给自己。
万事俱备。叶薇坐到椅子上,和裴君琅同享一条被子,同观一片天。
她心宽,没觉出哪里不对劲。
倒是裴君琅心细,觉察端倪。眼下这样……仿佛他们两人同床共枕,共用一条被。
他自觉不妥,小心褪下被子,不敢合盖。被角稍掀起,裴君琅刚要抖被风,半道上被叶薇眼疾手快,一下子拍回来。
“嗯?”裴君琅蹙眉。
“多冷啊,你还漏风!老实搭着,最烦你这种爱乱动的人了。”叶薇气呼呼地骂了裴君琅一顿。
小郎君指尖微蜷,隐忍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动弹了。
不识好人心,随便她。
幸好他的院子,有青竹巡守,无人会来。
叶薇窝在软乎乎的被子里,一手喝茶,一手捏糕,好不惬意。
她塌了腰,呈半仰卧的姿势,望着黑峻峻的天穹。
四面花式砖墙困出来的天地,仿佛一方柔软的被褥,点缀琳琅繁星,璀璨夺目。
叶薇放松极了,和裴君琅说:“有没有觉得天空好像被子?我们睡在天地间?”
裴君琅听得一愣,下意识望向天空。
叶家宅院和皇宫其实并无不同,都是一面面墙囚出来的牢笼。
他厌恶高门大院里的一切,并不能体会叶薇说的闲暇之感。
叶薇笑说:“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我曾睡在山坡上,以天为被,以春草为褥吗?今日和你见到的天地,和那一夜好像啊。”
“像吗?”
裴君琅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他实在迟钝,并不能体会叶薇口中的美好。
“嗯,当然啦!”
“哦。”裴君琅低眉。
世间万物,于他而言都是乌沉沉的,毫无生气。
可是……叶薇在发光。
裴君琅颤了一下长睫,耳畔炸开震耳欲聋的响动。
天空的乌云被驱散,黑暗也被一团团流光溢彩的烟花照亮。一缕缕银色的长龙自四方坠下,仿佛熄灭于白茫茫的雪地里。
叶薇那一张娇俏的脸,登时被火树银花照亮。
裴君琅盯着她,凤眼一瞬不瞬。
叶薇忙着看烟花,并没有察觉。
裴君琅恍然。
原来,不是叶薇发光,而是到了子时,内外城都开始燃放烟火了。
“小琅。”叶薇沐于灯火之下。
她无视尊卑,没大没小地开口:“过了年,你是不是又长大一岁?”
裴君琅收回视线:“嗯,十六。”
“嘿嘿,我十四岁。”叶薇呶呶嘴,“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意思?”他不懂。
“十五岁,我就及笄了,大夫人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定会想方设法把我嫁出去,为叶家牟利,抑或想法子弄死我,这样,我才不能和她的好女儿争夺本家的财产。因此……”她仍是笑,“在我出事之前,我要想方设法,杀了她。”
裴君琅微怔。
他不由想,叶薇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把仇恨这样轻描淡写挂在嘴上。
为何生死攸关的时候,她还能笑得出来?
她活得,并不比他轻松啊。
叶薇好奇地打量裴君琅,小郎君也在看她。意料之中,他听她说什么话都不会感到惊讶。
裴君琅就是那个能让叶薇肆无忌惮说心事的树洞。
所以,她很喜欢他。
红泥小火炉里的炭火还没熄灭。
叶薇添了一道柴,供裴君琅取暖。
烟火寂灭后,叶薇和裴君琅道别,回枫华院了。
青竹没敢打扰主子和叶二小姐闲谈,等叶薇走后,他才落地请示裴君琅。
“殿下,您要回房吗?”
“等会儿。”
他明白了,母亲一如既往下手狠厉。如果叶薇不能为他们所用,那就杀了她。
横竖不过是一个没有价值的庶女。
只是她此前和裴君琅交际,落入父皇的眼里……裴凌和裴君琅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这等恶人,便不能由他和母后来当了。
裴凌摩挲了一下酒杯,心里即便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也不会贸贸然出手。
毕竟……在他和裴君琅之间,叶薇很不识趣,选了他的弟弟。
那么,可怜的女孩就得早早了解——皇权倾轧之下,她跟错人的下场。
真是可惜,这一回,叶薇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第三十六章
假期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叶薇觉得自己还没待两天,又要和桐花分离,心里十分不舍。
桐花早早算好了自家小姐要回潜渊官学上课的时间,临行前,她给叶薇准备了整整一提盒的吃食。
“二小姐,提盒里准备了好多吃的,第一层是芋粉糯团子还有莲子糕,待会儿到宿舍了,您直接拿出来垫垫肚子;第二层是羊肉千层酥饼,蔡嬷嬷上街买的,油纸包好了可热乎,您要是吃不完就留着明天放茶炉里热一热;第三层是大酱晒的鸡腿,奴、奴婢也不知道您在官学里能不能吃饱,要是夜里饿了,您蒸几个下饭,垫垫肚子。”
桐花实在记挂叶薇,说着说着抹起眼泪。
“我是去学传家术的,又不是去做苦役!你哭什么呀?好了好了别哭了,瞧得人心疼。”叶薇哭笑不得,递给小姑娘搽眼泪的帕子,还有一枚玉牌。
她不放心留桐花独自在府上,毕竟叶家有个母夜叉焦莲夫人坐镇,时刻都可能对她院子里的人发难。
幸好,鹰隼懂事,老实巴交地停在了她的扳指之上,发出低沉的“咕咕”声,还递出脚上束缚的书信。
周婉如拆下书信,柔媚的脸浮起一丝笑。
一旁来探望母亲的大皇子裴凌见状,不由低声询问:“母后,是谁递来的信?”
周婉如盛了一碗甜汤,端到裴凌鼻尖子下:“是周家那位户部尚书叶瑾。”
“叶大人?”
裴凌不重口腹之欲,半晌没有喝汤,很明显,他对信上说的事更感兴趣,问:“他给母后递什么消息来了?”
“周大人说,紫金山的小蛇王很可能被你二弟裴君琅带走了。”周婉如微微眯眸,取来火折子,点燃那一封信。
她做事谨慎,不会留下痕迹。
裴凌知道山兽之中,蛟蛇的实力最为强悍,也最难豢养。叶瑾明明许诺过,会将小蛇王传承给叶心月的。
也正因叶家嫡长女天资聪慧,能接任叶家家业,周皇后才会起了联姻之心。
毕竟……谁不想再创阳关之战的辉煌?谁不馋叶老家主叶尘夜的实力?那可是能抵御一国军力的珍稀肉身,说是世间至宝也不为过。
而叶家如今的女孩,唯有叶心月血脉最纯。
“那个废物?”裴凌蹙眉,“叶大人应当也只是猜测,没有十足把握吧?”
“不错,他只是在蛇庙附近捡到了裴君琅的玉珏,又从蛊市里的客栈打听到有双腿残疾的小郎君入住。但,诸如此类的事,都可人为伪造,并不确实。毕竟宫外还有江湖异族蠢蠢欲动,保不准只是想挑起天家的战役,逼你们自相残杀。”
裴凌讽刺地道:“我还是觉得,一个废物,成不了什么气候。”
周婉如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她见裴凌没有吃甜汤,亲自拿起汤勺,舀了一颗莲子,递到儿子的唇边:“张嘴。”
裴凌虽不喜母亲偶尔把他当孩子看待的亲昵,却也不会忤逆母后,老老实实张嘴,咀嚼。
有时,裴凌觉得,周皇后并非疼爱他,她只是玩心很重。
周婉如满意了,放下汤勺,轻声道:“我同你说过吗?你父亲当年,也不过是裴家庶子。有我们周家帮衬,才助他登上大典。按理说,他该对周家感恩戴德,可是你看……他迟迟不定太子之位。”
周婉如困惑地回忆从前。护庄大阵支离破碎,几欲损毁。山狼里杀出了几匹敢死队先锋,以血肉之躯自毁卦眼,破了他们的防守。
叶舟暗道不妙:“很明显,对面派来的术士是上过战场的,他们熟悉卦阵布防。”
让一群没有经历过沙场战役的毛头小子,抵御这些骁勇善战、经验丰富的术士老兵,分明是以卵击石。
作为少年人主心骨的叶舟都一脸郁色,孩子们从他脸上也能得知情况不容乐观,不免心中揣揣难安。
叶薇看了一眼内院的屋舍,下定决心:“年纪小于十五岁的学生进屋里躲躲!”
她不能让全部人都进去,若没有世家的少年人在外撑着,一伙人全待在屋里,那就是等着敌军围剿,给他们瓮中捉鳖的机会。
叶薇望了一眼乌沉沉的天色,冰天雪地里,死去山兽散发的血腥味,引来猎食的秃鹫盘旋。耳边尽是无尽的鹰隼啸鸣、风声飒飒。
一场雪不住地下,无穷无尽,如同雪白薄被,覆上尸骨。
血气淋漓的人间烈狱。
叶薇从来不知,死亡离她这么近。天地间,她渺小得像是一粒尘埃。
听到叶薇的话,年幼的学子们面面相觑。
有的生起了叛逃进屋的心;有的还在观望四周,疑心这是叶薇对他们的胆量测试,她想嘲笑他们无能与怯懦。
叶薇搡了一把鲁终风:“小风,你去吧,你手臂受伤了。”
鲁终风在帮堂哥鲁沉山制作玲珑炮的时候,不慎遭到山兽偷袭,幸好周牧娘眼疾手快挥出一枪,直刺山狼腰腹,将其钉在雪地里,鲁终风这才侥幸捡回来一条命。
“小薇姐姐,我没事,伤口已经止血了……”
裴君琅睥了一眼鲁终风,冷道:“不必逞强,况且你们在外,一点风吹草动就一团乱,御敌的学子们还得分神照看你,反而容易出事。”
鲁终风想起方才他全神贯注制作炸药,还是周牧娘觉察到危险,挥枪刺杀偷袭的山狼。
他确实也没帮上什么忙。他用柔善的语调,诉说一件残忍的事。
叶薇无措地低下头,第一次觉得吃到嘴里的甜糕都变得没了滋味,味同嚼蜡。
原来,裴君琅一直都懂啊,她第一次接近他的时候就抱有目的。虽然他后来也从她这里拿到了驯兽用的血,两不相欠。但是叶薇明白的,她并没有给裴君琅带来很多好处,甚至是处处倚仗他的帮助。
裴君琅是个面冷心热的家伙,嘴上毒辣,却从来都对她出手襄助。若无裴君琅的庇护,叶薇不可能活到现在,不可能拥有那么多朋友,也不可能被叶老夫人发现天赋且重用。
她讨好裴君琅,与小郎君交好,除了真心实意想和他交朋友,当然也有打好交道多一条人脉的目的。
裴君琅心知肚明,却视若无睹,纵容她的亲近。
那时的裴君琅,在想什么呢?
他会不会伤心?
叶薇闷头咬了一口糕,她发现,原来人前温柔贴心的自己,其实也有劣根。
裴君琅对她的偏袒是独一无二的,可她却把他当成普通的、值得信赖的好友,地位甚至与谢芙、与鲁沉山、与沈如意不相上下。
她突然为裴君琅感到难过。
心脏被沉甸甸的石头压着,口鼻窒闷,喘不过气来,还翻起酸酸涩涩的疼痛。
谁说裴君琅冷酷无情呢?他就连和她保持距离,也知道许诺她条件。他会如她所愿,保护她。
叶薇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能毫无顾虑舍下裴君琅了。
他是这样想的吗?
叶薇的眼睛有点烫、有点湿润。
她捏了一块干净的甜糕,蹑手蹑脚递给裴君琅:“小琅,吃糕吗?”
裴君琅低头,怔怔看着坐在软垫上的小姑娘。
她明明还是笑的模样,可是杏眸含泪,明显要哭。
他惹她不高兴了,是吗?可是,必须如此啊。
裴君琅再和叶薇接触下去,他会藏不住更多的情愫,他会露出马脚。
到时候,两个人或许连一起吃饭、讲话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裴君琅只是想让关系倒退回最初的样子。
偶尔见面,能点头问好;偶尔上课,能探讨几句学业;偶尔执行任务,他也能平常心地看顾一下叶薇。
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样就足够了。
裴君琅从来不交朋友的人,已经为叶薇破例了。
破了经年累世的戒律,他变得不像自己。
于是,裴君琅抬手,挡住了叶薇的投喂:“你吃吧,我不吃了。”
裴君琅拒绝了点心,等同于拒绝叶薇。
叶薇再没有什么想说的了。
她把糕塞到嘴里,细嚼慢咽。
确实,她手里只有一碟稀松寻常的糕,用这种不值一提的东西,来博取裴君琅的好感,好像真的挺卑鄙的。
她是个小人。
她感到羞惭。
叶薇反思自己从前对于裴君琅的利用——她看似真心想和裴君琅交朋友,可是实际上她从未付出过真心。
因为无需给予真心,裴君琅也以倾囊相助。他比她想象的要温柔。
叶薇不打扰裴君琅休息,她收了点心碟子,对少年说:“小琅,那我先去睡了,你好好休息。”
“嗯。”
叶薇收起了坐垫与吃食。
裴君琅静静注视这一幕,指骨又是一动,欲言又止。
他以为她会多说些什么话,又怕她多说些什么话。
然而,叶薇这么安静、这么乖巧接受了两人分道扬镳的事实,她懂事到过分。
裴君琅松一口气的同时,心脏又如同被一只手攥紧了,闷得难受。
他没有流露脆弱的情绪,如玉的下颌微点,允许叶薇离开。
小姑娘真的走了。
一次都没有回头。
裴君琅一如既往坐在冰冷的木椅之上,沉默如同荒庙里的一尊石像。
看着叶薇走出门槛,走出挂灯的廊庑,走出曲径通幽的月洞门。
他亲眼看着那一抹倩色身影消弭于视线尽头。
叶薇终于不见了-
第二天,谢芙终于制成了幻梦蛊。
夙瑶的身份,叶薇早就告诉了丁班小伙伴,大家几下一合计,焦玄鸣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唯有如此,才会这么害怕夙瑶离开海岛。
谢芙捧着一个装满幻梦蛊的香炉,只要明火点燃香炉里的香料,燃起的烟雾会带夙瑶进入幻梦。
若她自己醒不过来,谢芙也会借助外力催醒夙瑶,以免她葬身梦境之中。
夙瑶经过多日的相处,早已明白眼前的一群孩子并不是什么坏心的人。
鲁终风的脸涨得通红,羞愧于自己的无能。
但鲁终风也明白裴君琅是有心劝他躲避危险,心里很感激。
“小薇姐姐,二公子,那我就先进屋了,如有需要,一定喊我来帮忙。”
叶薇笑了下:“好,快去吧。”
鲁终风一动,叶星路他们也被叶舟一脚一个踹到了屋里。见状,一些害怕遇袭的的世家孩子纷纷低头,面红耳赤地跟了进去。
风雪渐大,吹得屋檐挂的牡丹滴水雨链摇摇晃晃,哗啦作响。
嘈杂声传来,原来是裴凌那边的队伍引发了一点小冲突。
裴凌拉住企图钻进屋里的焦书,厉声:“你今年已经十五岁了,你进去做什么?”
焦书慌得要死,他看够了无尽的杀戮,一点都不想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待下去。他强行扯过被裴凌拉住的腕骨,理直气壮反驳。
“我生辰还没过呢!根本算不上是十五岁,再说了,进屋是我的事,大公子管这么多做什么?”
裴凌被气笑,他没想到,不过一场敌袭,这些被世家长辈寄予厚望的少年人竟连两天都撑不了,敌军一开弓,他们便溃不成军。
本就人手不足了,这些队员还敢找借口退缩,单凭他们如何抵御蛮族敌军?!他可不想作为无用的牺牲品,死在这一座茫茫雪山里!
裴凌睚眦欲裂,他被苦战摧折,发簪都碎了一节,鬓发凌乱。
可是一回头,裴凌的目光落在裴君琅的身上,仿佛见了鬼。
他从未正眼看过裴君琅,对于裴凌而言,裴君琅不过是一个残废,有什么好警惕、好畏惧的。
他不是刻意轻敌,他是发自内心看不起裴君琅,甚至不觉得这个残疾的二弟,有朝一日会羽翼丰满,成为能和他比肩的对手。
裴君琅不配。
可是,如今的二弟。
他明明和裴凌一样熬了一宿,经历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殊死搏战。
裴君琅却依旧衣袍光鲜,乌发柔顺整洁,一派流风回雪的清逸气质。
他为什么能事事都这么游刃有余?为什么能这么好整以暇?为什么他能够将裴凌衬得像一个跳梁小丑?
凭什么?
裴凌冒雪,上前紧紧攥住裴君琅的衣襟。
他终于肯正视裴君琅了,他终于起了忌惮之心了。
“裴君琅,你在故意收买人心。我命他们不顾风险护住山庄,以图日后,你偏要和我对着干,给世家长辈留下‘慈爱宽仁’的好印象,你果然心机颇深。”
裴凌这一通怒火发的着实古怪,裴君琅已经不愿惯着他了。
他伸手,握住兄长的腕骨,狠狠扯下,裴凌被他一推,足下踉跄。
小郎君眉骨饱满,双目清冷。
“呵,大敌当前,我可没有心情,和你玩同室操戈的游戏。”裴君琅唇角微扬,讽刺地道,“大哥,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面前不可一世的少年郎才是裴君琅的真面目。
裴凌意识到一件事,在他真正把裴君琅当成对手的时候,对方已经没有陪他玩的心情了。
裴君琅竟敢瞧不起他!
四周寂静无声,所有人在探看他们争吵。一只春鹰无处可栖,只能寻一处高高耸立的飞檐驻足,羽毛抖擞,雪絮扑棱棱地落。
裴凌猛然抽刀,薄刃出鞘,银刀的锋芒直逼人眉骨。他起了杀心,他被裴君琅惹怒了,他要他血溅当场。
“噌”的一声,周溯身手敏捷地踢刀格挡,两刃相接,火花闪电,晃动人眼。
叶舟难以置信地呵斥大郎君:“裴凌,你竟敢在山庄内残害皇裔手足,你疯了吗?!”
裴凌没有应声,他脸色难看。
一双和裴君琅有些肖似的眼睛微微下视,他看懂了小郎君眼底的波澜不惊。
弟弟八风不动,压根儿不畏惧他的出招。
他运筹帷幄,他早有谋算。
那时,裴望山不过是皇族送来周家示好的一个“质子”,胜在知情识趣、胜在听话。
她待他,似乎也不算太好。
对于裴望山的从前,周婉如唯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印象——她的夫君,很擅“忍”。
裴凌懂了:“您的意思是,父皇很可能还是不信赖世家,而我身上流有周家的血。”
“我们周家的血脉,是最珍贵的。”周婉如笑了下,“因此,没有人能玷污我们的家荣,即便是你那个可怜的弟弟也不行。”
裴凌点头:“母后要我把裴君琅当成夺嫡的对手?”
“他不配。不过,本宫听说,昨日在茅山上驯兽,叶家庶女叶薇和你二弟同行,恰巧撞见阿铭。阿铭只是想要叶家庶女一碗血,这么容易的事,竟也没得逞。”周婉如摘下手上的扳指,笑吟吟问儿子,“你说,是裴君琅运气好,还是他真的深藏不露呢?”
“据儿子打听到的消息是,叶薇拖延了时间,还喊来叶舟老师襄助,这才制止了阿铭胡作非为。”
“即便和你二弟没有关系,但他能这么快融入世家子弟的圈子里,可见其巧舌如簧,收买人心的手段高明。”
裴凌神色一凛:“母后想儿臣如何做?”
“太聪明的弟弟,不能留。特别是一个敢开始拉拢世家孩子的弟弟。凌儿,对于敌人,不能抱有侥幸心理,明白吗?我的儿子。”
“是。”
“况且,一个庶女罢了。往后你也不止是守着叶家一位正妃,叶大人会理解你抬举叶家的心。”
言下之意是,不能再让叶薇接近裴君琅了。
若是一个眼高手低的庶女,她靠近裴君琅,也无非是想图谋一些天家的好处。比起裴君琅给她,那裴凌给她更为实际一些。
不如把人拉拢到自家的阵营,日后赏一个侧妃位打发打发便是了。
裴凌懂了母亲话里的深意,他毕恭毕敬朝皇后行礼。
“儿子,谨遵母后教诲。”
周婉如不再多说了。
她美眸里的锋锐之色尽数褪去,又变回了那个温婉可亲的母亲。
“来人,方才炖煮的莲子红枣汤不错,给大殿下备一份,带出宫去。”周婉如喊来手下心腹婢女飞燕,为儿子准备吃食。
“多谢母后关怀。”
裴望山子嗣缘分薄,宫中除了几位皇女,仅有两名皇子。
年满十五岁后,皇帝便让他们在宫外开府,不住在宫内。
本来周家辅佐皇帝登基,给了裴望山那么大的襄助,他为了表忠心,理应只留一个嫡长子裴凌,用以日后继位。
偏偏还和胡女,生养了一个裴君琅,扇周家的脸面。
她的丈夫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呢?
周婉如头疼得紧,按了按太阳穴,不再多想。
裴凌跟着宫人,一路出了皇宫。
出宫的马车停在嵌满寿字纹铺地的宫道边上。
此处建有不少衙门官署,来往的官吏看到款款而来的裴凌,一个个紧张地见礼。
幸好大皇子裴凌温文尔雅,逐一朝官吏们颔首,温柔地免了他们烦冗的礼仪。
人人都在悄声夸赞裴凌仁人君子,往后若潜龙出渊,定是清风峻节的好君主。
裴凌听多了这些,早已习以为常。
他本来就该是皇太子,亦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东宫会入住他人。
其实,裴君琅并没有想用毒.药牵制周溯的念头。摆布一个世家子弟,太麻烦也太冒险,他没必要过早就暴露自己的部署。
而且在赫连古宅那日,裴君琅也没有展现自己非凡的传家术,因此不明真相的周溯,也并不是非死不可。
许是看裴君琅良久不讲话,周溯只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放心,服下药以后,我也不会学阿铭一样针对两位……毕竟,我很喜欢你们。”
“随便你。”裴君琅懒得和他歪缠。
他将随身携带的解药抛掷周溯掌心。
交易达成了,裴君琅推动木轮椅回房。
车轱辘才滚动一下,他倏忽想起什么,冷淡地警告一句——
“我不管你是敌是友。”
“但,你给我离叶薇,远一点。”
第三十七章
叶薇打开裴君琅的包袱,里面装的是配好颜色的衫袍。
她想,裴君琅真的很喜欢深色,衣裳清一色都是幽暗的鸦青色亦或云杉绿。
叶薇帮他把衫袍叠放到衣橱里,又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床铺,铺上被褥之前,她又从箱笼里拿出一床蓬松的胞羔羊皮毯子,垫在最底下。
丁班的学生住一楼,白日被影壁墙挡着,压根儿照不到日光,屋里弥漫潮味。
底下垫一块毯子,再铺被褥,睡起来就不会湿泞泞的了。
叶薇和裴君琅经历过许多事,她知道他本性不坏,其实早早就把人当朋友了。
因此裴君琅能在她的帮助下,住得舒适些,叶薇也与有荣焉。
他怎会堕落至此地步,父君本就是死于蛮族异教的铁蹄之下,他竟还同外族里应外合,侵扰大乾疆土!
沈柳招认“通敌”一事,百官哗然。
裴望山惊讶地道:“沈柳!你可知,你犯下的乃是叛国死罪!”
沈柳:“我知。我勾结外敌,罪无可恕,但求一死。可我死也想死个明白,为何沈追命要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为何他要放弃我父亲的命?他从中得不到好处,为何还要做这般奸恶愚钝之事?”
“你以为我想吗?!”沈追命被沈柳的一通质问逼到几欲崩溃,他目眦欲裂,眼睛遍布红色血丝。
“你可知家主之位有多难坐?那时沈家的红龙血眼石被白莲教窃走,若是让世人知道世家失了红龙血眼石,我们又岂能成为掌权天下的世家?!我为了保全沈家的峥嵘,为了换回红龙血眼石而送出一批军械,这是我的错吗?分明是敌军奸诈狡猾,而我被逼无奈!尔等为了家族的荣耀,理应用命脉庇护,这才是沈家的好儿郎。”
“你若是不拆穿,无人知道的。沈家会在我的治理之下渐渐壮大,我的族人会受万民敬仰,早晚有一日成为世家之首……你糊涂啊!你糊涂啊!”
沈柳怎么都没想到,不过是一颗传说中的死物罢了。
所谓“掌红龙者得天下”,也只是传说罢了。
为了这样一块破石头,他爹娘亲族的命便不是命了。
人命真贱啊。叶薇骑着红龙回到宫里。
清瘦的小姑娘一落地,在场的所有宫人、侍卫都寒毛直竖,吓得瑟瑟发抖。
他们疑心是见到了鬼魅,不敢吱声,想去寝殿请皇帝裴君琅来应对,却偏偏搜遍了宫阙也找不到君王的身影。
百般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去求助世家的长辈们。
这一晚,阖宫闹得人仰马翻,谁都没想到,叶薇居然能超脱六道轮回,死而复生。
在场的世家人,除了叶老夫人眼眶泛红,敢当着红龙的面拥抱神主叶薇,其他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都不敢吭声。
当初世家逼死叶薇的画面仍历历在目,他们生怕叶薇一个不顺心,又要起来闹事。
叶老夫人抚摸叶薇乌浓的长发,直到她碰到叶薇温热的耳朵,这才相信孙女是真的回来了。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老人家双眸含泪,将裴君琅留下的遗诏递给叶薇。
叶薇缓缓摊开圣旨,她看到小郎君什么都没有要,他把自己能给的一切都留给她了。
她鼻尖微微发酸,刺痛蔓延上心口。
但叶薇没有哭。
裴君琅没有死,所以她不会哭的,她只需要等着他回来就好了。
鸡腿饭队的朋友们都来探望叶薇。
谢芙看到叶薇,一下子埋到她怀里,惊喜地叫喊:“小薇姐姐、小薇姐姐,你回来了!裴君琅呢?真是奇怪,他今天这么大方吗?连我抱你都不生气。”
谢芙可是记得,当初她不过是想打开冰棺碰一碰叶薇,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剑破空袭来,差点割掉妹妹的脑袋。
裴君琅小气得很,她又没想将小薇姐姐制成尸人,他一副要杀人的嘴脸是什么意思。
有人提起裴君琅了,叶薇张了张嘴,有点哑口无言。
她想到沉入天池的小郎君,只笑了笑,说:“小琅出了一趟远门,兴许要有一段时间回不来了。”
除了谢芙,其他人都明白了叶薇的意思。
或许叶薇能够复生,是裴君琅动用了什么秘术。可能那个毒舌嘴硬的小郎君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怕叶薇伤心,不再提起裴君琅。
他们凑到一起,恭贺叶薇的新生,还时不时检查她的腿脚,看看她骤然复活,身子骨是不是留下了什么疑难杂症。
所有人都很高兴。
看着他们真挚的笑脸,叶薇的心里莫名生出一点细微的难过——小琅是不是知道大家都在期盼她回来,所以才会义无反顾地救她?他是不是以为,他的死无关紧要,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阴郁,脾气很差,不讨人喜欢,即便他不见了,也没人会挂心?
叶薇很想告诉裴君琅,你想错了,你很重要,如果你还在身边就好了-
他追求她,他除了赫连璃的身,还想得到她的心。
裴望山爱而不得,开始折磨赫连璃。
他原本不希望赫连璃有孕,到后来,他逼迫她承欢,强迫她产子。
有了孩子,或许能让这位母亲的心肠再柔软一些,她会放下过去,和裴望山重新来过。
裴望山也可以尝试,和她一起疼爱一个孩子。
尽管他们之间的缘分来得这样可憎、可怖、可厌。
最终,赫连璃怀孕了。
裴望山大喜过望。
他私下派来信赖的宫人,小心照顾赫连璃。明面上冷落这个胡女,私底下却处处照看她的衣食住行。
赫连璃怀孕以后,有了一些小脾气,她不愿意被人盯着。
裴望山惊喜于她的改变,只要她愿意生下他们的孩子,他什么都会同意。
赫连璃能够支配调遣一些人与事了。
她也如裴望山所愿,真的生下了裴君琅。
裴望山欣喜不已,他只是遗憾,没能在赫连璃生产的时候,陪在她的左右。
女孩果然还是心软的。
裴望山颤颤巍巍抱起那个男婴,他心间柔软,涌起前所未有的柔情。
他想,或许赫连璃也没有那么恨他,毕竟她还愿意和他有一个血脉相承的孩子。
裴望山在心中起誓,他会疼爱二儿子的。
君王给孩子取名“裴君琅”。谦谦君子,如玉琳琅。玉之贵者,九德琢磨。
裴望山希望这个孩子能像玉石一般温润高洁,能如宝玉一般,德行品格经得起岁月的打磨,来日能成为无双君子。
他对赫连璃的孩子寄予厚望。
而赫连璃确实因为生下了亲子之后,变得更加温柔了。
只可惜,她还是没有正眼看裴望山一眼,她漠视他、冷待他、她对他的态度,和她对裴君琅的态度泾渭分明。
她深爱这个孩子,却厌恶孩子的父亲。
也是那时,裴望山才意识到,赫连璃其实很薄情。
她是石头做的,她永远焐不热。
裴望山也生起了气,他竟会和亲子拈酸吃醋,他厌恶裴君琅独得赫连璃的宠爱,他假意折磨这对母子。
裴望山为了保护赫连璃与裴君琅,故意将他们赶到冷宫附近的明月阁,故意缺衣少食,只维持基本的温饱。他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如此才能在周婉如的眼皮底子下,护住他们的性命。
除此之外,裴望山也存了其他的想法,他希望赫连璃能够醒悟,一个帝王的宠爱有多难得,若她吃了苦头,肯对他低声下气邀宠,裴望山也会想法子给予她所有荣耀,他也会竭尽全力保护她。
可是,赫连璃没有。
一次讨好都没有。
这么多年,她一直漠视他。
直到后来,她孤零零地死在了宫里。
裴望山茫然无措。
他在祭典那日,明明带走了周婉如,可偏偏这个毒妇还是心思奸诈,命麾下的嫔妃害死了赫连璃。
那一夜,裴望山没有去见赫连璃。
他是君主,不能对一个胡奴产生感情。
唯有如此,才能让周婉如相信,裴君琅也不是他疼爱的儿子。
整整一夜,裴望山坐在庭院里,一动不动。
他望着远处的明月阁,心里空寂。他做了许多假设,如果他不除去世家,赫连璃和他是不是不会走到这一步?如果他能够再早一点遇到赫连璃,未来是不是会不同?
裴望山失去赫连璃了,他还剩下裴君琅。
这个孩子要如何保护?要如何避免他步上赫连璃的后尘?
裴望山殚思竭虑,做出了决定。他漠视裴君琅,放养裴君琅,纵容周婉如祸害他。
失去一双腿,但保下一条命,其余的事,由他这个父亲,跟周婉如斗便好了。
他替她报仇雪恨,把赢来的江山社稷拱手奉上,送给他的儿子。
往后,梦里重逢,裴望山再次见到赫连璃的时候,她会不会忘记仇恨,会不会原谅他,对他笑一笑?
……
裴望山怔忪间,长大成人的裴君琅已经推车,行至他的面前。
“父皇。”
鹤骨松姿的小郎君满身霜雪,他抬起清澈的眼眸,低低唤了一声。
“你来了。”
裴望山淡淡看了儿子一眼,收回方才眼神里流露出的软弱与缅怀,他再度翻动奏折,“你说,想同朕谈一谈你的母亲?”
“是。”裴君琅很守规矩,没有近裴望山的身,他拂落肩上的霜雪,与父亲遥遥相隔。
屋里,仅剩下地龙烘烤出的若有似无的龙涎香。
裴望山想起赫连璃,他在裴君琅的脸上,寻找赫连璃的踪迹。
男人缄默许久,还是问出了从来不曾问过的话。
叶薇骤然复活,她有许多事要处理。
好在红龙亲昵地粘着叶薇,与她同进同出,红龙护体,根本没人敢反对叶薇的事,无论是她登基称帝,还是时常带着红龙离宫小住。
叶薇在长寿的带领下,回到了裴君琅住过的寝殿。
她原本以为,小郎君的殿宇应该是和从前在皇子府里的摆设差不多,但当她走进寝殿,嗅到她最爱熏的桂花香,眼眶还是渐渐发烫,胸口泛起绵绵的疼痛。
她看到自己最喜欢的花梨木条案被摆在窗前,案上置有一只长颈白瓷花瓶,瓶中插着雪白的木芙蓉,早已枯萎多时。
叶薇记得,那是自己带裴君琅回京城的时候插上的,小郎君居然把这一株花挪到寝殿来了。
她忍俊不禁。
她有好多想和他说的话。
用这些东西当诱饵,够不够钓出池底的裴君琅呢?
她好想试试看-
裴君琅离开的第七个月,叶薇和鸡腿饭队的朋友们出发,远赴边城。
这一次,没有战乱,没有国仇家恨,他们只是一群朋友凑局一块儿出游。
谢芙依恋地靠在叶薇的膝盖上,她欢喜地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叶薇也看着小姑娘笑,她忽然问了一句:“没有裴君琅,阿芙出门玩是不是更高兴了?”
谢芙眨眨眼,她盯着叶薇,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叶薇,我再也不会走了。”
沈柳无话可说,他跪地叩首,又从怀中递出几张图纸。
“这是一些通敌奸细的名录,甚至有不少朝堂官员也在此名单之中。”
沈柳语毕,朝堂上顿时暗潮汹涌。有官吏沉不住气,离席站起,还不曾动作,便听到红龙殿外有碾压厚雪的滚轮声传来。
红龙殿内烧有银炭盆,殿门用一面勾莲纹毡毯防风,纤纤素手一撩门帘,露出叶薇艳若桃李的脸。她身后,是披一袭玄色大氅的裴君琅。
裴君琅休养了两日,虽内里肺腑还未恢复,却已能下地推车。小郎君惯来擅忍,常年肤白赛雪,一副病容,早已稀松平常,因此无人能看出他伤势的底细,足以唬人。
此时此刻,是裴君琅立威的好时机,他身为御林军指挥使,可领御前近卫前来护驾镇敌。
“儿臣身为御林军统领,本该近前护驾,却因诸事耽搁,姗姗来迟,还望父君恕罪。”
裴君琅嘴上说着羞惭的话,脸上却没有半点歉意。
他抬手一指,很快,身着妆蟒堆绣锦袍的禁卫军一字排开,他们乃天子近臣,一心效忠君主,听诏令指挥,围困住在场所有的官吏,包剿殿堂。
军士腰上挂凛冽弯刀,烛光照耀下,煌煌生辉。
傻子都明白,是皇帝特地下令,传召亲子裴君琅及时赶来,拦住这些蠢蠢欲动的奸细。
父子俩里应外合,唱了半天双簧,为的就是困住这些祸害江山的蠹虫奸佞。
难怪皇帝按兵不动,原来早有后手。
那些起身的官吏又悻悻然落座。
沈柳见状,接着道:“罪臣沈彦,潜伏白莲教数年,已摸出一部分的叛党窝点,现已标记于舆图之上,盼陛下审阅,带兵围剿据点,诛杀叛党与佞臣!如此,罪臣虽铸下大错,但好歹将功折罪,错得不算太离谱。”
原来,假沈柳的真名为沈彦,他是沈钦之子。
沈追命哪里知晓,沈彦还有这一手。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器宇轩昂的禁卫军,看着少年郎们意气风发的脸,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沈追命拍膝大笑,指着落座的朝臣与世家家主们,极尽嘲讽地开口——
“你们有没有想过,白莲教为何会和沈彦做交易?即便告知教主世家孩子们在山庄又能如何?这是大乾国土境内,他们没有那么军将,也没有蛮族部落的军力,不就是自投罗网吗?我想不明白,想不透,但现在我明白了。”
“他知道此举会引出这些旧事,他能借助裴望山的野心除掉我!如今死了我的沈家,余下的六大世家,你们觉得会落得什么好吗?唇亡齿寒啊。赫连家都没了,轮到我沈家了。早晚有一日,你们都会被裴望山杀了。”
“糊涂啊,真是糊涂啊!白莲教主想扰乱大乾国,使我们互相猜忌,使我们内斗纷争不休。”
“皇帝裴望山想独占皇权,他也要设计分化我等。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真正和白莲教联手的奸党,其实是裴望山啊!你们都疯了!”
“放肆!”沈追命疯疯癫癫的话语,惹恼了皇帝。
他一声令下,沈彦便从袖中抽刀而出,尽数没入沈追命的腹腔。
“哗啦”,鲜血流了一地。
沈追命疼得口齿不清,他踉跄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他视线模糊,环顾四周。
还是珠光宝气的王庭,还是奢靡无度的朝堂。
他为了守卫沈家,几十年来尽职尽责,到头来,落得这个下场。
他为自己叫屈,他不甘心。
但没关系,沈追命笑了,鲜血顺着他的口齿涌出。
“早晚有一日……”
他笑而不语,缓慢闭上眼。
早晚有一日,这里的人,都会被天家谋算,被裴望山害命。
一个不剩!
他在九泉之下,等着这日的莅临。
……
沈追命死了,死在护君的沈彦手上。
四周鸦雀无声。
众人似乎都明白了。
沈追命有没有做过恶事,伏不伏法,认不认罪,都没有关系。
皇帝要的,不过是囚住沈追命,再利用沈柳口中的旧案,纵容他复仇。
沈家主死了,人心乱了,世家对皇权产生畏惧,这才是裴望山的目的所在。
嘲讽的声音不绝于耳,叶薇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她全然不在意这些外界的声音,依旧养着自己一整瓮蛊虫。
在早中晚喂了蛊虫六七天血液后,叶薇心满意足地盖上了封纸。
她顶着乌青的黑眼圈,临睡前还特地看了一眼角落的小棺材,默默给尸人打气。
叶薇握拳:这是主人第一次养铃音蛊,一定要给我争口气啊小王!
第三十八章
红龙谷的试炼很快提上日程,时间就定在三天后。
潜渊官学一共三十五人,分为七组,五人一组。
规则也很简单,每一个队伍会分发一把宝剑,不论哪个队伍,率先取得四把并带到红龙谷的出口,就算是胜利。届时,周崇丘院长会按照小队持有的宝剑数量,以多到少排序,持有数最少的小组,全员淘汰,即为退学。
比赛期间,会有春鹰实时传话播报每个小组的持剑数量。也好引诱其他小组前往出口附近埋伏,抑或是抢夺。
当然,为了防止学子们太过于暴力,闹出人命,老师们给每个学子都配备一枚福豆。遇难时,只要捏爆福豆,便会有香烟上升,春鹰嗅到以后就会飞出场外喊老师领走学生。
而组员的自行退赛,代表了一个小组人数减少,守护宝剑的能力也会衰减,便更容易比赛失败。因此,所有小组都会团结一致,尽量保证整个队伍的安全,如此,小队才能顺利拔得头筹。
这是潜渊官学第一次举办大赛,民间与江湖都有所风闻,东西南北四个坊市甚至开了赌局,等七个小队公开名单以后,用来压宝竞猜。
就连皇帝裴望山都来凑一脚,添个彩头:“朕觉得周老将军举办的红龙谷试炼十分有趣,既如此,朕也得捧个场,卖老将军一个薄面。这样吧,夺魁的队伍,凡是世家女子赐县主头衔,而世家郎君则擢升为御前亲卫,学成后可入京营亲卫队,为内廷近御之臣。”
皇帝这招可算是把世家长老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今日天晴,焦玄鸣罢了潜渊官学的课业,又回了一次家宅。
这一次,他没让任何仆妇进入内院,并命占天者焦家豢养的暗卫,去请父亲焦刑的嫡亲弟弟焦松帆,以及庶弟焦显。
少家主焦玄鸣忽然下家令,请两位早已分府外住的老大人来家府做客,可见是关乎家族命脉的要紧事。
没人敢耽搁,立时凌空跃上屋脊,踏檐而去。
焦玄鸣推开门,迈入寒气逼人的佛堂。
红木桌案上,佛龛里镇着一尊红龙神像,神像前布置了三牲四果用于缅怀长者的供品。
桌案底下,是一具冰棺。
冰制的棺材里,躺着老态龙钟的老家主焦刑。
焦刑双目紧闭,已是近七十岁高寿。早在两年前,他就该仙逝,是焦莲取来济世医白家的秘药,助焦刑“延年益寿”。
只要这一味焦刑口含的药丸取出,他便能终止呼吸,迈入轮回。
焦玄鸣托起父亲的手,如往常那样,把帕子蘸水、拧干,轻轻擦拭他的指骨。每一根手指的指缝,焦玄鸣都照顾到,几乎无微不至。
“父亲对我寄予厚望,从小亲手教我卦阵,指点我兵法。”
“您把我看顾得很好,为了让我安心,让家族里窥伺我的毒虫死心,一早便把少家主之位传承给我。”
“为了让我的少家主之位稳固,您还未雨绸缪,早早让阿姐和叶家嫡长子定亲,拉拢助力。”
“您设下的每一步棋,都是为了让我能撑起焦家,甚至是默许阿姐用这一味让您痛不欲生的药,延续您的寿命,让您的残魂,能够再多看顾我一会儿。”
焦玄鸣语带哽咽:“可是父亲,您太累了。今日,儿子要真正为自己做主一回,儿子要让您舍下这一副拖累您的红尘皮囊,让您得到安息。至于阿姐……她是罪人,儿子会代您惩戒她,将她除名,驱逐出家族。”
这一句话,半真半假,满满都是焦玄鸣的私心。
但他别无选择,他只能这样做。
是焦莲先残害他人种下了恶因,结出了罪孽之果。
他要让此事有个了断。父皇即便疑心他本就居心不良又能如何?裴君琅死了,皇帝膝下只有他一个儿子了。
到时候,皇位只能有裴凌来传承。
裴凌是个好兄长,他会保证裴君琅能够被风光大葬,弟弟死后哀荣鼎盛。
裴凌,感谢他的仁慈吧。
屏息间,裴凌曲掌成爪,以一招“猿猴抢珠”,腾身而起,杀向弟弟的双目。
兄长骤然出手,甚至想要戳瞎裴君琅的双目。
裴君琅只消一眼便知兄长来意。
已是身有残疾,兄长竟贼心未死,还想毁了他的眼睛,将他永久囚于一方木轮椅上。
呵,可恨!只有两门世家丁级资质的学子,则被穿插到乙班或是丙班。
像裴君琅这种不良于行的残疾皇子,为了表示潜渊书院的公平与公正,自然只能被发配丁班了。
连带着安排丁班的学生,还有除开本家血脉传承得了丁级其余全部无级别的叶薇、谢芙、鲁沉山、以及一个千面郎沈家的郎君沈如意。
谢芙总算如愿以偿靠近了叶薇。
学府还没发各个班级的学服,她今日仍旧是穿自家带来的华贵衣裳,盛装出席。
谢芙年后长大了一岁,也长高了不少,只比叶薇矮半个头。
她还是爱穿黑色衣裳,可能这次被家人耳提面命过了,玄色衣裙上绣了一点玫红色的桃花。就连背上的小棺材,也换了个金丝楠木的。
可能是为了喜庆。两侧棺材板上的过年春联还没揭下,棺材盖子上也贴了一张红纸横批:开棺发财。
她杏眼明亮,一直仰头看叶薇,让叶薇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讨食的可爱小狗。
叶薇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谢芙挂了铜钱的发髻。
唔,手感不错,毛茸茸的。
谢芙很受用,小声喊:“小薇姐姐?”
叶薇没有否认。
谢芙更确信心里的猜测了,她不顾一旁已经抬手捂脸的鲁沉山,像一块狗皮膏药似的粘住了叶薇。
她搂住叶薇的腰,深深嗅一口气:“小薇姐姐,我好想你,你更漂亮了!”
“阿芙好乖。”叶薇亲昵地喊她。
鲁沉山知道瞒不下去了,只能讨好地望向一旁的裴君琅,小声说:“我俩嘴严是出了名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所以,二殿下,能不能把你那刀子似的眼神收回去,他真的很不经杀。
裴君琅没有叶薇那么好讲话。
他的目光依旧凛如霜雪,肘骨抵竹木扶手,单手撑着下颚,考虑利弊。
刚入学就死了嫡出子弟,的确麻烦。
但因一个微不足道的世家孩子坏了他的大事,得不偿失。
只可惜,裴君琅也不是那种心软到会给外人机会的小郎君。
裴君琅同情鲁沉山,那谁又来同情他呢?
鲁沉山比谢芙敏锐多了,他明白自己命悬一线。
于是,鲁沉山只能转而去讨好歹人的同伙叶薇。
“小薇姑娘,许久不见,我们能一个班也是有缘。”
叶薇对谁都态度圆融,来者不拒。她笑眯眯地回答:“是啊,真的很有缘。”
像是想到了什么,叶薇问:“你们怎么会在丁班?我和二殿下,你们是知道的,自身有难言之隐,可你们应该是嫡出的孩子吧,不至于沦落到末级班?”
说起这个鲁沉山就头疼欲裂。
“机关客焦家派来的授课老师……正是家父鲁浮舟。”
叶薇肃然起敬:“听说潜渊官学过几日开始实行学分制度,若是顽劣怠学者会扣除学分,直到零分被逐出官学。你既然是鲁浮舟老师的亲子,往后课业还请鲁公子多多照顾了。”
叶薇和谢芙一脸期盼地望向鲁沉山。
她们已经想好怎么混分了!
鲁沉山摆摆手,沉痛道:“别想了。我父亲对外人如亲子,视我如粪土。把我塞到丁级班的话,就是他亲口提的!”
说完,鲁沉山怕裴君琅误会他的意思,轻咳一声:“当然,我没有嫌弃丁班的意思。谁不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爬上去的呢?基础低一点没事,上限无穷尽就好。”
叶薇又看了一眼谢芙:“那阿芙呢?”
谢芙鼓了鼓腮帮子,把装妹妹的棺材抱到怀里:“老师们一个个瓜兮兮的(傻乎乎),说了妹妹不喜欢晒太阳,非要我拿出来操练傀儡牵尸术。我心疼妹妹,不想和他们说话。大姐生气了,就给我评了无级别。”
叶薇听说过谢家派来的授课老师。
是谢家少家主,也就是谢芙的长姐谢道玄。
叶薇怜爱地看了几人一眼:“都是苦命人!”
被冷落许久的沈如意忍不住出声了:“你们都是上学前就认识的?搞特殊待遇是不是?把我一个人孤立了?苍天呐,我刚来官学听课就惨遭霸凌么?我要告老师了!”
听到这话,几人连忙拉住了沈如意:“你也不想挨打吧?既然不想,知道什么该说不该说吧?”
沈如意老老实实闭嘴:娘的,早知道他就和丙班几个周家小子挤一挤算了,非要意气用事来丁班,遇到这几个更不好惹的。
四个人打得火热,年纪也相当,很快便混熟了。
唯有变声期话少的裴君琅在一旁一言不发。
沈如意甚至刺探敌情:“二皇子……有口疾否?”哑巴?
叶薇意味深长地答:“他不善言辞。”
“……哦。”
沈如意同情地看了裴君琅一眼,荣获一记杀人眼刀。
另一边,鲁沉山握拳,心中暗道:他和叶薇聊得热火朝天,已经打入敌军内部。
他终于有资格投敌,效忠裴君琅了!
怎料,小郎君兴致勃勃一回头,想和裴君琅卖个乖。
却见哑巴二皇子冷淡看来,周身都遍布戾气。
嗯……裴君琅的杀心好像更重了!嘤!
裴凌出招太快,在场的几人都没有回过神来,无人能替裴君琅躲招。
这一次打斗,他势在必得!
幸好,裴君琅也不是兄长以为的那个废物草包。
他几乎是瞬间起了暴怒,他调动丹田内力,覆于掌心。一条长鞭游龙似的,舞得灵活。
嗖一声,长蛇飞出,势大力沉,细鞭一下缠住阴庙的断壁残垣,连带着裴君琅的木轮椅一齐凌空飞起,骤然躲闪。
一声巨响,木轮椅稳稳当当落地,恰到好处避开裴凌杀气腾腾的偷袭。
裴凌见状,惊愕:“你居然会武功?”
“怎么?大哥很惊讶么?”裴君琅迫不得已,暴露了底牌。他也不欲和裴凌再装,戏谑地勾唇,“弟弟在官学里潜心学习,总得习得些名堂出来。如此,才好不让父皇轻看。”
他巧舌如簧,裴凌却不蠢:“你这般功力,绝非短短一月能练就的。”
“哦,那就当弟弟天赋异禀……比大哥强悍吧。”裴君琅淡然开口。
他胆大妄为,竟敢嘲讽裴凌!
裴凌被废物弟弟的讽刺烧得头脑发昏,他怎么都不明白,眼中最无用的弟弟,其实是个全知全能的天才。
他废了一双腿,竟还能习得武艺,竟一直藏巧于拙。
裴凌早该杀了裴君琅,他太心慈手软了。
他看着眼前已有成熟郎君风貌的弟弟,眉心的冷色渐重。
裴君琅,该死!
不过,现在也不晚。
裴君琅有什么资格和他斗?裴凌会杀了他的。
“受死!”
裴凌火气上涌,卸下腰间缠绕的软剑。
软剑迎风一抖,剑身立时变得锋锐。
裴凌跨步飞踢,朝裴君琅不住发动剑招。
也是此刻,裴凌瞅准时机,飞燕似的腾空而起,转身,抬腿斜劈向弟弟的肩臂。
他想以一记“泰山压顶”踢断裴君琅的肋骨!
只可惜,裴君琅并没有兄长想象中那么弱。
小郎君好整以暇地看着裴凌的袭击,手中细鞭奋力一挥。
长鞭犹如活物,顷刻间绞住了裴凌的长腿,卸下他强压来的力道。
“哗啦”一声,细鞭翻转,裴凌也随着鞭子的转向而凌空翻了几周身。
杀招废除!
就在裴凌招解的时刻,他忽然转动腕骨,身法极快地朝下斜刺过去。
长剑不偏不倚,陡然刺向裴君琅的眉心。
原来,裴凌抬腿高踢的那一招不过虚晃一枪,为的就是刺出绝杀的一剑。
剑花晃动,剑锋锐利,裴君琅无处可躲,避无可避!
“刺啦”一声。
破肉裂骨的响动,撼动人心。
明明破开了皮肉,裴凌却没有嗅到血腥味。
怎么回事?
原来,他方才刺中的并不是裴君琅,而是叶薇召出的尸人小王!
叶薇即便和周溯他们缠斗,也在一旁观战,及时用尸人肉身,替裴君琅挡下一剑。
裴凌哪里料到这样的大乱斗,叶薇还能分心帮裴君琅挡刀。
他心烦意乱,高喊:“心月,留住叶薇!”
“好。”
叶心月把谢芙交给了周溯来斗,自己摇铃召唤山兽,袭上了叶薇。
叶薇有难,不敢轻敌。她只能再度喊回小王,和自家嫡姐斗招。
这一次,无人帮裴君琅躲招。
裴君琅再如何厉害,也只是个双腿残疾的废人,如何能躲过兄长的出招。
他腿骨无力,衣袍被割破了好几处,只能步步后撤,竭力格挡。
焦刑的指骨似乎在儿子的掌心里微微一颤,意味不明。
焦玄鸣没有理会,他只是径直伸手,取出了焦刑口中的药丸。
药丸离体的一瞬间,焦刑的胸腔微鼓,整个人朝前轻仰,而后咽喉滚动,口鼻张开,重重呼出一口气。
带着清冽药香的风,掠过焦玄鸣的耳侧,他的乌黑碎发也随之漾起,仿佛父亲的魂魄被堵在躯壳里许久,今日,终于能自在地飘走,回到天上去了。
屋内的烛光颤动,飞蛾扑火,不断地撞击玻璃灯罩,自取灭亡。
焦玄鸣亲眼看着父亲的皮肉一寸寸变皱,不过一刻钟,老者便没了呼吸。
焦玄鸣泪流满面,他咬牙,对屋外高呼:“老家主……去了!”
老家主辞世了。
很快,哀乐充盈整个焦家,院子外里三层外三层的仆妇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没多久,佛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间隙夹杂焦莲震怒的声音:“阿鸣,是不是你取出父亲的寿丸了?你疯了!你竟敢这样做!没有父亲撑起家族的威名,你是想被人手撕活吃了吗?!”
焦玄鸣拉开门,厉声呵斥长姐:“够了!你不该为了自己在叶家的主母地位,而利用父亲的寿元,让他死不瞑目!父亲活得够累了,让他安心赴死吧!”
确实,焦莲担心焦玄鸣的名望不足以支撑起偌大的焦家,她害怕改变,害怕手上得到的一切功亏一篑。
父亲可以死,但得死在她的女儿叶心月嫁入东宫之后。
焦莲有了新的倚仗,才能安心让父亲离开。
父亲疼爱儿女,他定然也是这么想的。
焦莲搡开焦玄鸣,撩裙急切地跑向冰棺。在看到父亲迅速衰老的脸时,美妇人的心凉了一大截,面如死灰。
焦莲手忙脚乱,用力掰开父亲的嘴,把那一枚落地沾了尘的寿丸塞进去。
“爹会好的,爹会没事的……”焦莲不住暖着焦刑的冰冷手指,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
老家主死了,没气儿了。
焦莲对于弟弟焦玄鸣的自作主张感到生气,她上前,伸手给了焦玄鸣一巴掌,泪如雨下。
“你疯了吗?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不和我商量?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想掌家了是不是?”
“是!”焦玄鸣擦干唇角的血,一把扣住焦莲的腕骨,“阿姐,别忘记,谁才是占天者焦家真正的掌权人。”
“我是你长姐!”
“但很快不是了。”
焦莲瞠目结舌,连连后退:“你、阿鸣,你什么意思?”
焦玄鸣那双锋锐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焦莲,仿佛能看到人灵魂深处。他气定神闲地开口:“父亲辞世,我将会成为新一任家主。阿姐,你罔顾父亲意愿,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我为了替父亲报仇,必须惩罚你。从今日起,褫夺占天者焦家嫡长女焦莲的家姓,我作为新一任家主,决意将长女莲,驱逐出焦家!”
焦莲茫然回头,洞开的院门外,早已占满了家族的长者与晚辈。
这一句刑罚,大家有目共睹,人尽皆知。
焦莲恨得切齿:“你这是过河拆桥!若非我想出此等计谋,保住焦家的昌盛,尔等怎会有今日?!待日后,心月步入东宫,成为太子妃,你们会后悔的!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是吗?”焦玄鸣叹气,“阿姐,你执迷不悟至此地步。你有攀高的野心,不该拉一大家子共沉沦。即便不招惹天家,我们占天者焦家本就是共享皇权的八大世家之一,没必要东宫的恩宠来添彩。阿姐,你承认吧,这些都是你自己的勃勃野心在作祟。”
焦莲瘫坐在地。
不得不承认,焦玄鸣说得确实不错。
占天者焦家未必需要她来锦上添花,但焦莲却很需要焦家嫡长女的名头,为自己巩固当家主母的地位。
她的夫君叶瑾看重的,不就是她尊贵的身份吗?如果她不再是世家女……焦莲不敢想,她会遇到什么事。
焦莲抹干了眼泪,眼下不是哭哭啼啼的时候。
而红龙谷外的老师们一听到春鹰报信,各个面色凝重。孩子们的厮杀竟这样激烈么?这才入山谷半个时辰吧?
唯有培育春鹰的叶舟一眼便知真相。
那一只趾高气昂报信的春鹰,压根不是他们评委团的鹰隼啊!他养的报信小鸟他能不知道吗?!那分明是叶薇这丫头的春鹰!
这才半个时辰不到吧?她就想嫁祸同窗了?谁有她心思脏啊!
第三十九章
红龙谷群峦叠嶂,整日弥漫一股驱之不散的雾气。山谷地势高,寒气比京城重,幸好学生们早早多披了一层夹衣,不至于在山上受冻。
叶薇他们到了休息点,把潜渊官学给的物资清点了一下——五支火折子,生火不成问题。五盒肌肤破皮涂抹的伤药。一口小锅、一袋干粮,叶薇看了一下米和馕饼,足够他们吃两天,不过想要更好的伙食,应该就要自力更生去山里狩猎了。捕猎是杀神周家的强项,周家子弟应该会吃得满嘴流油。叶老夫人沉吟道:“我记得小薇院子还缺个丫鬟与婆子。这样,你挑几个得力的小丫鬟服侍小薇,往后你也听她差遣,两院来回看顾。”
箬叶是叶老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心腹姑姑,说是奴婢,其实还沾着点远亲。这么多年,两人风雨同舟,情分早比血亲深厚。
箬叶一听叶老夫人的安排便知,主子是要自己全力保护叶薇。有她镇院,就连大夫人焦莲也不敢肆意窥伺。
看来这个小丫头确实很得主子的眼缘。
箬叶规矩地躬身:“是,奴婢全听老夫人安排。”
叶薇领受祖母的恩情,但她又怕箬叶在旁,往后再也不好擅自出府行动……要不要拒绝祖母的好意呢?
叶薇一筹莫展,忍不住轻撩眼皮,细细打量祖母。
孙女鬼鬼祟祟的的眼神,自然逃不过老谋深算的长者法眼。叶老夫人睨她:“怎么?你不乐意?”
叶薇抿唇:“祖母,实不相瞒,小薇也并非性格乖顺的孩子……”
没等她说更多,叶老夫人已摆摆手:“我明白,你与二皇子走得近。”
叶薇没想到这件事会被祖母当面挑出,她不免战战兢兢,生怕站位一事,闹得祖母不喜。毕竟叶心月选的是大皇子裴凌,和周皇后同仇敌忾,也是父亲叶瑾的意思。
她还没有重要到,可以摆布叶家的站队。
怎料,叶老夫人却意味深长的说了句:“比起心月,祖母更看重你。”
叶薇一怔,呆若木鸡。她端坐高台,看着眼前的屠杀,竟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死了的人,有朝堂阁臣,有幼时抱过她的世家长者。不止对周婉如有恩惠,其中一部分长辈,甚至对从前还是质子的裴望山也温声软语礼待有加,涉足朝堂争斗,彼此有了利益冲突,裴望山就能眼睛都不眨一下,设计借势将他们一个个铲除。
她的丈夫不念旧情,心真狠,手真辣啊。所有的世家长辈都被吓住了,一个个胆战心惊,舌头像是断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是,他们能说什么?提醒裴望山,他们还没死,也要补一刀吗?
最可怕的是,裴君琅和裴望山父子俩一唱一和,竟把这出折子戏唱圆满了。
周婉如似笑似哭,果然,老怪物生出的就是小怪物!
她绝不会让裴望山得逞,她不能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周婉如催促飞燕:“大殿下还不曾来吗?”
八字山水屏风外的飞燕端来新鲜的神佛供品,低声道:“听送茶的德顺说,已经到西宫夹道了,很快就来了,娘娘稍待片刻。”
周婉如闻言,放了心,又懒倦地窝回了圈椅里。
没多时,门板微启,朔风裹挟雪絮涌入,裴凌披着一头银霜入内,给周婉如见礼:“儿臣来给母后请安了。”
周婉如摆摆手:“虚礼便不必讲了。”
她给飞燕递了个眼神,催人离开。
门再次合上,屋内的阴翳笼下来,裴凌这才闻到周婉如身上浓重的香火味。
裴凌:“母后何时开始信佛了?”皇后是个从不服输的性子,世人只看到她明艳照人的一面,却从来不知,她也有避于人后的脆弱瞬息。
飞燕诚惶诚恐:“娘娘福寿泰宁,长乐永康。不止是奴婢,大皇子心里必定也是时刻惦念您的。”
周婉如笑而不语,指尖不断摩挲手炉。圆融的暖意一点点晕上她的指腹,似乎有暖流能顺着肌骨,一路浸透入她冰封的心。
车厢内,暗香拂拂,在颠来倒去的车厢里,周婉如忽然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
许多年以前,周婉如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有父亲疼爱,兄长看护,既是本家嫡女,又生得妍姿艳质,自然受尽世家的偏袒与荣宠。
彼时,大乾国时局混乱,各司各府拉帮结派,内斗不止。
寒族不满世家望族手握重权,操控朝政,意欲效仿别国,推翻八大世家掌权。他们病急乱投医,竟寻到百年前朝遗孤东洲裴家,以复兴君主圣脉一说,推裴家上位。
此举,并非东洲裴氏治国有方,不过是想底下人期盼变革,渴望君主登基后,不忘寒族恩情,能够广揽门生,扶持寒门后生出仕。然而,世家豪族掌权多年,又怎肯让位于人。
彼时,贵族与百姓势同水火,内斗不止。而边境城郭,又有当地豪族通敌外国,蛮族铁骑与白莲教同心戮力,以江湖术法辅助数万铁骑大军,破开城岗关隘,致使边关藩镇沦陷。
一时间,外忧内患,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八大世家的家主为求家国安宁,于红龙殿共商计策,他们决定先安内再攘外。
于是,家主们顺从民意,选了一个东洲裴家的孩子为大乾国储君,借以告知天下人,世家并非一手遮天,他们为了江山社稷着想,愿意听从民心,分权治国。
八大世家听劝,一部分被鼓动的百姓没了“造反”的由头,士气大衰。可聪慧的寒族子弟知道,这不过是世家人为了安抚民心的权宜之策。
这个裴家的孩子,注定是个傀儡皇帝,无法真正手掌重权,他们要被八大世家糊弄了。
只可惜,这时再吵嚷、撺掇民众闹事的寒族子弟,便是露出马脚的幕后主使,任他有天大的冤屈,也能被诛锄异己的八大世家,以叛国罪名,血腥镇压。
就此,国内的时局趋于稳定,擅战的杀神周家,便调兵遣将,传召八大世家的精英子弟,屯戍边防,专心御敌。
而那个被推上高台的牺牲品,便是裴家送来安抚、讨好八大世家的“质子”——裴望山。
在裴望山登基称帝之前,周崇丘安排小郎君暂住杀神周家。
周家人嘴上说悉心照顾未来少帝,实则是故意寻个理由,将其软禁在府邸,隔绝他与皇脉裴家联系。这般就能监管、看守小郎君。
裴望山一条性命不值钱,他的身份也并没有很珍贵。
留他不死,不过是为了哄一哄百姓。
没人想过,这个傀儡皇帝能够还能有活到长大的那一日。
所有人都知道,他必死无疑。
只可惜,裴望山也很聪明,他装作顺从的模样,不在外暴露自己的才智与谋略,又蓄意对周崇丘展现一副孺慕的模样,一心将其视作可以为自己遮风挡雨的靠山。
裴望山讨好周家嫡女周婉如,几乎是人人都能预料到的事。
这是裴望山唯一的出路。
但是,令人没想到,这个艳冠京都的周家嫡女周婉如,也会被裴望山的花言巧语蛊惑,竟接受这个质子的示好。
说起来,周婉如都忘记了那时候的裴望山究竟如何讨好她。
仔细想来,也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裴望山受制于人,手上也没有钱财。他实在没什么好东西,能给周婉如的无非是府里司空见惯的甜糕,抑或是亲手打磨的、成色很一般的玉簪。
周婉如聪慧狡黠,并不好骗,她想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招。
偏偏裴望山别无他法,只能用这些笨拙的手段,一次又一次给周婉如送礼。
小姑娘觉得有趣。
绝大多时候,高傲的贵女对此都不屑一顾,只有寥寥几次,她收下了这些“破烂货”,十样会接个三样。
周婉如性格张扬、恶劣,她故意欺他、辱他、骂他,又看裴望山无可奈何地讨好她。
那一刻,周婉如竟然猜不到,裴望山是天生的泥人性子,任人捏扁搓圆,还是他一直在隐忍怒火。
直到周婉如遇到白莲教的杀手伏击时,裴望山挺身而出,以身为盾,为她拦下来势汹汹的一箭。
箭矢传来贯穿身体的钝响,血液涌出,兜头淋了周婉如一身。
她抬眸,漂亮的美眸里,倒映裴望山坚毅的身躯,一缕日光照来,他高大如山。
随后,裴望山跪倒。
他气若游丝,躺在周婉如的怀里。
少女的双手满是温热的、浓稠的鲜血,一时间,周婉如的思维有点混乱,也很迷茫。
她一直很机敏,对裴望山目的心知肚明。
小质子巴结周家子女,一定是蓄意韬光养晦,企图苟活。那么想要活下去的人,为何见她遇袭便失了分寸,甚至是献出生命呢?
但在这一刻,周婉如的认知崩塌。
她甚至起了一点侥幸心理:或许,周婉如一直错怪裴望山了,其实他对她真的有情谊。
他爱她。
周婉如得意,又觉得好笑。
他爱她到能献出生命的地步,真好哄啊,小郎君。
半个月后,裴望山苏醒,他侥幸活下来了。
周婉如虽然照旧对裴望山刻薄,但她不会再如从前那般苛待小郎君了。
周婉如特地造了一个精美华贵的红木匣子,将裴望山赠的东西悉数珍藏。当然,她为了颜面,对外还是一副厌恶裴望山的模样,假意将他送的东西,弃如敝履,丢掉,再背着人,逐一捡回。
周婉如偶尔也会照看一下小郎君的身体。
譬如,她谎称害怕裴望山受寒受冻生病,将病气过给自己,要下人给他的居所多送一些无烟的炭,再裁几身厚实的冬衣。
后来,周婉如顺理成章成为了尊贵的皇后,皇帝裴望山不忘初心,仍是一如既往对周崇丘恭敬有加。
周婉如似笑非笑地道:“若是有人力不足之事,自然是祈求神佛垂怜。”
“母后是一国之母,手掌天下,又怎会有力所难及的事?”
周婉如不语,也没有接裴凌想要她安心的奉承话。她抚着紫檀木椅背,意味深长地说:“凌儿,你能如此傲气,不过是依仗天家嫡长子的身份,依仗周家的权。可你在红龙殿也看到了,那些曾经对皇帝颐指气使的世家长辈,犹如猪狗一样任人宰割,一刀子下去,连叫喊声都发不出。你真的以为,当你父亲再变得更强大一些,不需要隐藏喜怒,抑或讨好世家的时候,他依旧重视你,会将你立为储君吗?你是世家的孩子,他理应憎厌你。”
周婉如的话如雷贯耳,压低了裴凌的肩脊,他颓丧下去,良久无言。
“母后,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周婉如讽刺一笑,“你为何一出事便想着问我支招,你为什么不能像裴君琅一样,没有母亲帮衬也能自己拿主意?裴凌,母后想一直把你当成孩子照看,但你不该是个孩子,明白吗?”
这是第一次,周婉如正视裴君琅,讽刺裴凌的软弱无能。
裴凌羞愧难当,心中对于二弟的仇恨的火焰汹涌,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了。
“儿子知错。”
“凌儿,如今你知错,还能寻一寻对的路,往后等母后走了,周家倒台了,你又该上哪儿去哭求,去哪里寻人帮你?找那个对我恨之入骨的父亲吗?裴凌,你会死的。”
周婉如蹲下身子,一如幼时那般温柔,温热的指尖撩开裴凌汗湿的鬓发,“不想死的话,下手就狠一些。你如今要反省的事,应该是你当初没有对裴君琅赶尽杀绝,你废了他的腿,却心慈手软留了他一命,这是你做的最错的一件事。”
周婉如怎会不知自己孩子的玩闹心理呢?他故意留下残疾的裴君琅,让父君日日夜夜看着两个孩子之间的对比,大儿子身体康健、魁梧挺拔,二儿子体弱多病,终日缠绵木轮椅之上。
那么裴望山就会视裴君琅为耻辱,厌恶次子,着重培养长子。
说裴凌愚蠢,又没有到那种无可救药的地步;说他聪慧,又偏偏志得意满,轻了敌,给二弟再一次爬起来的机会。裴君琅身残后还能卧薪尝胆数年,卷土重来复仇,他该有多玲珑的心肝,多强悍的意志力?裴凌和这样的小怪物对上,没有胜算。
“你若想登顶,只靠一个周家襄助是不够的,还需要拉拢其他世家。你与叶家联姻一事迫在眉睫,叶薇已入裴君琅的阵营,与其费心拉拢她,倒不如选择叶心月。咱们没那么多时间耽搁,叶家必须牢牢捏在手里。”
周婉如亲眼见过皇帝的雷厉风行,她不敢再浪费时间从长计议,“至于叶薇……若是她在世家里话语权渐重,与其留下隐患,不如杀了她,如此也算斩断裴君琅一只臂膀。”
裴凌对于女色都毫不上心,于他而言,叶薇和叶心月都是同样的女子。可直到上一次在山庄里,他亲眼目睹裴君琅幻化御敌大阵。
这个处事谨小慎微的弟弟,竟为了一个女人,将自己的底牌尽数暴露。
叶薇究竟有什么蛊惑人的魔力?又或者说,她很有魅力?
裴凌仔细回想,叶薇的确丰姿冶丽,皮相上乘,说句是官学里最漂亮的姑娘都不为过。
她看着脾气乖顺,实则利爪全藏在柔软的肉垫下,冷不防挥出一爪,击中要害。他被她挠过许多次,可平心而论,裴凌倒也没有讨厌她。
叶薇是比叶心月还要能激起儿郎占有欲的女子。
只可惜,她心有所属。
她选择了裴君琅,她是不是也和母后一样,打心眼里觉得他不如二弟?
裴凌指骨紧攥。
早晚,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裴君琅不过是蝼蚁,是给他擦鞋都不配的废物。
喜欢裴君琅,不值得-
远离大乾京城的崇山峻岭,一座巍峨的高楼建于半山腰。
原来是披上山色大棚的飞蓬楼。整座楼宇插花戴草,佯装成一座荒废已久的空宅,潜伏于此。
飞蓬楼的楼主,正是白莲教的教主白泽。
白泽明明年近五十岁,可不知修炼了什么邪术,头发依旧乌黑柔顺,眉骨清隽,好似二三十岁俊俏的郎君。山里的寒风卷入屋舍,过了年,山林最先知春意,耐寒的绿植悄然绽芽,生机勃勃。
白泽端着一盏茶啜饮,欣赏壮美的山间暮色。
“大乾国的山色,果真比戈壁沙丘要美丽得多,难怪红龙只肯生养于这片土壤,连我也这般贪恋这片土地。”白泽喟叹一声。
很快,屋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白泽蹙眉:“进来。”
大门洞开,下属跪地,战战兢兢禀报:“教主,我们藏匿于大乾国境里的几个窝点被当地官兵歼灭了,手下人虽乖觉,知道服毒闭嘴,可眼下一批人马消亡,教众又得重新布线了。”
白泽气定神闲地道:“急什么?不过是几个蚁穴,大水淹了便淹了,何必咋咋呼呼的。”
“是,属下明白了。”
白泽又想到那日山庄围剿之时,他远在山巅,俯视那一场惨绝人寰的兽斗,原以为会看到血肉横飞的一幕,可是有那么一瞬间,兽潮忽然被一股血气吸引,蠢蠢欲动。
这样的骨血力量,他只在叶尘夜身上见过。
祖母居然说,比起即将接任驯山将少家主的叶心月,她更看好叶薇的资质吗?
叶老夫人:“放心,祖母老了,不会干涉小辈的事。只一点,你是叶家的孩子,一切以叶家的峥嵘为重。只要你能把叶家的家业掮起来,祖母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人。”
叶薇壮着胆子,试探性地问了句:“包括……为母报仇吗?”
闻言,叶老夫人微微眯眸。她明白了,这是要开始拿捏世家了。
老妇人既想重用叶薇,自然不会争这些毫厘斤末,她叹气:“你们这些孩子,心大了啊。祖母老了,又怎么管得住年轻人。”
这句便是放权的意思了。
叶薇讶然,她实在没想到,叶老夫人居然连这个都答应了。
或许她也明白,想要真正守住家业,肯定是要有巨大变革的。至少叶家不是叶瑾一家独大,叶薇也有祖母撑腰,不再腹背受敌。
叶薇放下书籍,撩起裙摆,跪地磕头,虔诚地许诺:“小薇定不会令叶家蒙羞的。”
既然祖母愿意信赖她,那她也会真正把自己看成叶家的一份子。
至少,她不会允许叶家毁于一旦。
“好孩子,下去吧。”
叶老夫人宽舒地笑了,任由叶薇带着书,同箬叶一起回了寝院。
内院又恢复一派寂静无声。
屋内,老夫人藏匿于昏黑的暗处,夕阳西下,只斜斜照进一片暖黄,屋舍的犄角旮旯漆黑一片。
霉湿气重的佛堂里,叶老夫人坐在主座上,低垂眼眸,脸皮松耷耷的,已是老态龙钟。
安静了许久。
不远处,一条硕大的黑鳞蛟蛇,缓慢沿着地砖爬来。
黑蛇如今是家主叶瑾的本命兽了,可它依旧记得叶老夫人。
体态硕大的黑蛇依恋地缠绕叶老夫人的腕骨,亲昵地挨蹭女主人的脸颊,一如当初它还是一条稚嫩小黑蛇的时候,曾跟着叶尘夜以及他的妻子,悠闲度日。
很多时候,叶尘夜身负皇权,南征北战。家宅后院只留着怀有身孕的叶老夫人,以及这条黑鳞蛟蛇。
叶老夫人眼眶含泪:“我知道,你也很记挂他。”
黑鳞蛟蛇缓慢退下,低下蛇头,四处嗅味。
最终,它伸出蛇信子,不住试探叶薇跪过的一片地砖。
似是难以置信,黑鳞蛟蛇高高扬起了蛇首,口中不住发出“斯斯”的蛇啸。
见状,叶老夫人笑了:“你也觉得她像,是不是?”
老妇人指尖拂掠念珠,眉眼一片温柔。
“夫君既然选了她,那我便要完成夫君的夙愿。”
“我会好生看顾这个孩子的。”-
第二天,叶薇和小伙伴们开始上潜渊官学的授课。
叶薇昨晚看了一整夜祖父留下的手札,她才知道,原来驯兽术博大精深,不止能驯服山兽,甚至还能用特殊的技法,教会山兽技能,譬如辨味寻路、学舌传讯。
叶薇在潜渊官学里学的知识都太片面,一下子得了老前辈的指点,真如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脑子豁然开朗。叶薇求知若渴,这一求,昨夜就只睡了两个时辰,当天早上顶了两个乌溜溜的黑眼圈。
裴君琅吃饱喝足,气色很好。官学里一撞见叶薇,讥讽挑眉:“你昨晚被人打了?”
叶薇打了哈欠:“我可是好学生,从来不滋事斗殴的。昨晚看书看太迟了。”
“呵,你倒是好学。”裴君琅说风凉话,“既如此,下回济世医白家的测验,别喊我给你答案提示。”
“那不成。”叶薇揉了揉脸,“我实在记不住那些药材名字,除了医科,旁的学科,我不都学得蛮好么?过两天我们还要出门,再考低分,白杏老师又要给差生补课,我就溜不出去了。”
裴君琅啧一声:“你什么时候能把临时抱佛腿的习惯改改。”
叶薇理直气壮地鼓腮:“可我就爱抱小琅啊。”
裴君琅耳根一红,被她话里的歧义吓一跳。
“……算了。”女孩家怎么脸皮厚似滚刀肉?他拿她没辙,不再开腔了。
为了两天后去飞蓬楼有空闲,丁班全员调动课业,近日每个人都十分好学,上课上到深更半夜,累得简直想死。
叶薇虽为叶家的小主子,可自打母亲过世以后,她活得便不是特别好了。
叶薇为了生存,逼自己学了很多。算学、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没有人为她开蒙,她就自己想法子去学、去听。她还逃出叶府,在街头巷口,和集市里的贩夫走卒谈天。
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女娃,乖乖巧巧吃着糖人,听大人们三三两两聚集,说庄稼、说农田、说民生。
就这样,叶薇学会了种地,还有认许多瓜果蔬菜。
第四十章
“小琅……”叶薇垂死挣扎。
裴君琅下了最后通牒——“我的福豆,不想任你糟蹋。”
“你不配。”周溯爽朗的笑声渐渐休止。
他苦恼地说:“可我走了,阿铭怎么办呢?这世上,只能留下一个周家嫡长孙了。”
叶薇大大方方给他提建议:“你大可顶替周铭,夺舍他的人生啊,反正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你们很恨阿铭吗?”周溯勾唇,“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但是你们怎知,我不是比他更危险的人物呢?”
“有道理。”叶薇深以为然地点头,转而望向裴君琅,“你身上有没有什么可以控制手下人的毒.药?在救他之前,先给他下毒,这样即便周溯得救后反水,我们也可以立时让他毙命。”
裴君琅眉心一蹙:“你好像……比我狠?”
“瞎说什么呢!”叶薇羞赧地道,“我都是倚仗公子的指点呀!”
“没在夸你。”裴君琅嘴上这样说,还是给叶薇递去一颗药丸,“这是碎心丹,每半个月要服用少量解药,方能缓解药毒,否则会受万蚁噬心之苦,直至七窍流血而亡。”
叶薇嫌弃地说:“这毒看起来好老土……”
裴君琅冷笑:“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要不也逼你服药,让你少说点没用的话?”
叶薇自觉闭嘴,又朝裴君琅伸手:“我想借公子的火铳一用。”
在要挟人这一点上,两人之间的默契十足。
裴君琅想也没想,递过去火铳,还细心教叶薇如何将子弹上膛、开火。
随着“砰”的一声,一枚子弹射向天花板,霎时间尘土四扬,砂石落下。
裴君琅皱眉:“你想杀的人,不止周溯吧?”她肯定还想杀他。
“真的只是失误。”
叶薇明明见识过火铳的威力,却半点都没有畏惧。
她气定神闲地将火铳上膛,食指轻抵扳机,挨近周溯。
小姑娘的身量比挺拔的少年矮小,冰冷的火铳口抵在周溯削瘦的下颚,慢条斯理地说:“周溯公子,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吗?”
周溯没想到叶薇贼心不死,还是要追问他的事。
他无奈叹一口气,话里有暧昧不明的宠溺:“这位小姐,你既然这么想了解我,那么我也对你说几句实话。因为阿铭需要我的身体。”
“为什么?”
“我天生便是练武的奇才,内力无穷尽,也是周家百年难得一见的……炉.鼎。”
叶薇没明白,但裴君琅懂了。
他挑眉:“难怪周铭分明是无级别的资质,却有那样高深的武艺。是你一直在供养他,任由他汲取内力?”
“是。”周溯莞尔,“幸好,我的内力只能供给周家还未进入巅峰期的儿郎,对于阿铭来说,我很合适他速成,但于我祖父而言,我这点力量便不够看的了。不过,能帮到弟弟,也是一桩美差事,不对吗?”
“你不想出去吗?”叶薇问,“你甘心被他囚禁在暗不见天日的老宅子里,一生做他的禁脔吗?”
“出去……有什么好处呢?”周溯难得有一瞬茫然,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
叶薇老老实实说:“我也不知道。但至少,你可以选择继续被困在这里,还是离开老宅……出门晒晒太阳?”
周溯本以为她会用各种话术循循善诱,怎料,叶薇的回答竟是出人意料的呆板。
他忍俊不禁,低下头,对叶薇说:“给我服药吧,小姐,再帮我解开一点镣铐。”
“好啊。”叶心月一把撕下符箓,心头火熊熊缭烧。
她正要晃动脖颈上的璎珞,召唤山兽。
可没等小姑娘伸手,一根细软的长鞭迅疾如风,瞬息之间缠住叶心月的腕骨。
女子的皮肉细软,不过使劲儿一勒,便勾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叶心月疼得冷汗直冒,她循着细鞭递来的方向望去,看到了罪魁祸首。
竟是裴君琅出的招!
小郎君安安静静坐于木轮椅上。
他今日着一身云峰白春衫,乌发仅用一根翠竹簪固定于发顶。淡漠的凤眸微抬,偏了一眼叶心月,冷笑:“你很多事。”
“你……”叶心月一直是家族嫡长女,从来没有被人当众奚落的经验。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差点口无遮拦骂二皇子是个废物。
幸好,她记起君臣尊卑,即使收住了声儿。
叶心月话语里寒意逼人:“叶薇代表我们叶家的颜面,她在外丢人了,自然该我这位长姐教训!”
“是吗?”裴君琅似笑非笑,眼底戾气毕露,“既如此,本殿下是否代表天家的颜面,那我要杀你一个微不足道的臣女,想来也不会有人怪罪吧?”
“你怎么敢?!”叶心月万万没想到,她往后还可能成为裴君琅的皇嫂,他竟然对自己一点都不客气。
她咬了下唇:“二公子慎言,你出言不逊,难道就不怕你兄长……”
“哦,抱歉抱歉,我倒是忘了,你和我兄长私交甚密。”裴君琅懒洋洋地撑着下颚,讥讽地说,“若是我这个皇弟言语无状,开罪了未来小嫂嫂,往后大哥恐怕要迁怒于我了。”
裴君琅这句“小嫂嫂”喊得可真是意味深长,毕竟叶心月嫁到东宫是要为正妃的,不可能于人做小。
但周婉如嘴上攀亲,私下里也没有旁的动作,不免引人深思——若是叶心月往后不能被聘为正妃,只是封为侧妃呢?那可丢大人了。
裴君琅蔫儿坏,故意利用信息差营造“叶心月可能为妾”的假象,臊得她脸色发白。
叶心月不敢再和裴君琅这个疯子纠缠,恶狠狠瞪了一眼丁班的学生们,怒气冲冲跑到练武院操练尸人去了。
庭院里的叶星路一点一点取高粱酒擦缸子,一点都不敢浪费。
这次的酒,是让四个班里满十六岁的大孩子合力向膳堂讨来的,存货不多,得留神省着点用。
叶星路刚擦完一个缸子,抬头看一眼:“大姐呢?”
叶薇也没在意叶心月,她嫌聒噪,敷衍回答:“可能走了吧。”
“哦。”偏偏手脚被束缚,她动不了兰铃镯,也无法用鲜血策反山兽。
即便山谷中,无数山兽嗅到叶薇兽主的血气蠢蠢欲动,但在红豆与黑鳞蛟蛇的蛇啸恐吓之下,没有任何一只野兽胆敢靠近。
这是王权之战,叶薇输得很彻底。
叶瑾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他目的达成,取出匕首,递上叶薇的脖颈。
临死之前,叶瑾问她:“你我好歹父女一场,有什么遗言吗?”
叶薇笑了下,她轻声说:“我其实梦见过祖父。祖父说,他真后悔生了你这个逆子。”
“你找死!”
叶瑾再也忍不了,蓬勃雄厚的内力涌上指骨,加剧了薄刃的锋锐。
叶薇紧紧闭上眼,等待喉间传来尖细的痛感。
然而,死亡的痛苦并没有如约而至。
忽然,那一柄匕首咣当一声落地,血浆在叶薇脸上爆开,淋了她一头湿热的血液。
叶薇睁开眼,看到叶瑾持刀的臂骨被迅猛袭来的细鞭斩断,断手落在地上。
“是谁?!”叶瑾凄厉地嘶吼,怒不可遏地回头。
叶薇也顺着长鞭的方向望去。
夜风飒飒,花叶稀疏。暮色冥冥的远处,小郎君肩披一件松霜绿的外裳,推车行来。
皎洁的月亮拨开铅云,月华普照,本该修罗凶面的裴君琅,眉眼轮廓鲜明,如镀佛光,一双凤眸无喜无悲,格外沉静。
染血的细鞭又缠回裴君琅的臂骨,他坚定地朝叶薇挪动木轮椅,没有畏惧发狂的叶瑾,以及近乎暴虐的黑鳞蛟蛇。
裴君琅平静地望向叶薇,低语。
“叶薇,别怕。”
叶薇承认,她本来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听到小郎君清清浅浅的一句呼唤,哄她“别怕”,又看他跋山涉水赶来,发髻未梳,衣冠不整,小郎君出行从未如此潦草……
叶薇还是霎时间红了眼眶,潮意浓烈,鼻尖发酸,像是被挨了一拳,闷闷发疼。
叶薇垂首,眼泪摇摇欲坠。原来,她早有了依靠,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明明没有那么爱哭。
没等裴君琅说再多的话,叶瑾已如兔起凫举,用完好的那只手,带着雷霆万钧的掌力,朝裴君琅袭去。
趁着黑鳞蛟蛇分神,伤痕累累的红豆也再次暴起,白刃顺势跟上,与成年的蛟蛇缠斗。
林中飞鸟窜出,争斗又起。
叶薇焦心不已,只能大声提醒:“小琅,小心!”
她与裴君琅冰释前嫌,知他冒死搭救,又肯唤他小琅。
小郎君听到了,在他推车后撤,避开致命一击的瞬间,薄唇轻扬,笑意很浅。
叶薇也明白,如若一个小郎君对她不理不睬,毫不上心,又怎会明知危险,还要赌上性命前来搭救,叶瑾可没有那么好对付。
裴君琅一定有苦衷,他不曾抛下过她。
叶薇有了生欲,鼓足勇气。少女强忍住筋骨碎裂的痛楚,强行驱动丹田内力。
叶薇疼得鼻翼沁出热汗,疼到面红耳赤,但她要忍,只要不死,什么都好说。
她要破开手上绳索,不能什么都不做,等着裴君琅来救。
她知道他的反噬有多痛苦,知道裴君琅痛疾复发,其实不能动用内力应敌。
他不顾性命,为她争一条坦途,叶薇不能辜负。
夜幕里,人影晃动。
裴君琅在确认叶薇安危以后,便从袖中取出召集军士的烟雾弹,他吹燃了火折子,浓郁的黄烟袅袅升腾。
叶瑾看到升天的烟雾,知道他的罪行暴露。
待会儿群臣与君王赶来,他一个重伤皇裔的罪人,必然会被押进红龙殿进行审判。比起同叶家结姻亲,皇帝裴望山一定更渴望毁去叶家。
叶瑾不能坐以待毙,为今之计,便是杀了叶薇,再用新的骨血束缚小蛇王,逃出山林,以图日后。
只要叶瑾培育出红龙,他就能卷土重来,血洗世家。到时候,别说是君王,就是剩余的几个世家,也只能对叶瑾俯首称臣!
叶瑾想明白了,转身对叶薇发动奇袭。
裴君琅看出他的招数,脸色阴沉,忍住骨血里喷涌而出的阵痛,挥鞭跟上。
月华疏漏,银鞭在空中利落飞舞。
哪知,叶瑾本就是诱敌之策,他假意袭击叶薇,实则虚晃一枪。他纵身杀回,五指如凛冽钢刀,锐不可当,一下子埋入裴君琅的胸膛。
五指刺肉,破开肌骨。
“噗——!”
小郎君积郁肺腑的一口鲜血喷出,他迅速后撤,拨开叶瑾的骨刃。就此,长鞭也顺势卷上叶薇的臂骨,剜下血肉。
然而,终究太迟。
裴君琅关心则乱,追敌的瞬间,竟中了叶瑾的圈套。
小郎君机关算尽,竟也有被骗的一次。
裴君琅自嘲一笑。
看,和叶薇待久了,人都变笨了。
叶瑾这一爪,正好伤到了裴君琅的心腑,他本就是勉力应敌。重伤之后,内力涣散,再也无法动弹。
裴君琅垂着头,看着胸口流淌不止的鲜血。整洁干净的衣袍全是血污,他擦不干净,口鼻里也渐渐窒闷。
“别管她,我们干活,迟些时候,二姐姐请你吃烧鹅。”
“好呀!”
下午没课,本来是想放学生的半日假,结果全窝在四合院里干活了。
一时间,庭院里忙得热火朝天。有帮忙的,有来看热闹的,整个寝院挤满了人。
没多时,周溯拎着大包小包过来给老师与学生们分见面礼。
今日是周溯用杀神周家长子身份第一次出面,自然和所有人都打个交道。
学生们停下手里的事,纷纷接过哑奴送来的包装精美的食盒。
周家真是财大气粗,竟给他们一人送了一份食味斋里最精致的点心团子。
红漆荷花纹竹木食盒里,摆着一枚枚木刀雕刻成花型的玉带糕,染了蓝蝶豆花枝子与豆沙水,花瓣儿色泽艳丽,雕技巧夺天工。
众人看着这个和周铭完全无差别的周家兄长,心里五味杂陈。毕竟他们熟悉周铭多年,好好一个人,说死就死了,真是世事无常。
但看在甜糕的面子上,他们还是很快接受了周溯,把周铭抛诸脑后。
周溯派完了糕,含笑扫了一圈在场的学子。
他要找的人,也恰好一瞬不瞬盯着他。
裴君琅眼神冷漠,挑衅地抬了抬下颚,似乎在问他究竟想做什么。
周溯依旧仪态温文地走向带刺的小郎君。他拍了拍裴君琅旁侧的地面,擦去一层泥灰后,盘腿落座。
周溯以内力悄悄传音:“二公子,不必对我这么有敌意。”
裴君琅也用内力回敬他,音量很低,在喧闹的四合院内几乎不起眼。
“我对所有来路不明的人,都很有敌意。”
周溯:“唔……我们也算旧相识?”
裴君琅眼神讳莫如深,看了周溯一眼。
周溯无辜地说:“我可是在祖父面前下了军令状的,务必要把宝押在你这边。”
这话倒是让裴君琅感到惊讶。
他扬眉,不解:“哦?你们周家……不是站在后党那边的么?”
“鸡蛋哪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呢?”
裴君琅冷笑:“那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周溯:“二公子想如何看诚意?”
“不如,把你们周家的红龙血眼,交给我。”
周溯闻言,第一次产生了惊讶的情绪,原来裴君琅知道这么多啊,竟还了解每个世家都有一枚红龙血眼。
这可是关乎世家的命脉……
周溯笑而不语。
裴君琅漠然:“不给的话,那你我就没得谈了。”
“唔……或许,我们可以另辟蹊径。”
叶薇喂周溯服用毒.药,又将火铳对准了长链的顶端,连开了几发子弹。
不知这些铁链是如何打造的,竟坚不可摧,叶薇耗尽了所有子弹,也不过是凿开了一小道裂缝。
但周溯说足够了。
他很爱笑,喜面人的样子,感激叶薇和裴君琅:“待我出去那日,我再来同两位要解药。”
叶薇好奇地问:“你知道怎么寻我们?”
他们可是乔装打扮易过容的。
周溯唇角微扬:“你们和阿铭相熟,还结了仇。那么,你们日常生活里……定有交集。我想,我们一定很快会再见面的。”
裴君琅懒洋洋地道:“好啊,恭迎大驾。”
叶薇事情办完了,打算走了。
她推动裴君琅的木轮椅,朝屋外行去。
还没来得及把房门阖好如初,周溯的声音忽然回响在叶薇的耳畔,是他用内力传来的——“小姐,其实我不擅长攻击,但丹田内力深厚,却也足够抵御火铳的来袭。”
“啊?”叶薇一愣。
那他为什么还要装作被叶薇的火铳吓到的样子?
像是知道叶薇的困惑,周溯又笑了:“我方才,不过是见小姐可爱,卖你一个面子罢了。”
“多谢你的识相。”
叶薇对于这种不熟悉的陌生人的示好,并不会上心。
谁知道周溯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毕竟,他看起来,可比周铭这个直肠子蠢货危险多了。
“走了。”裴君琅淡淡道了句。
叶薇没再管周溯,她听小琅吩咐,两人一道儿离开了此地。
赫连家的祖宅再一次陷入了沉寂。
屋里的风被叶薇临走前带起的风吹熄了好几盏,烟雾如同天梯,袅袅升腾,氤氲于天花板的屋脊梁枋间。
周溯再次陷入混沌的黑暗里。
其实,他并没有不想离开这里。
只是周溯知道,周家除了祖父周崇丘,没人希望他活着。
都说到这份上了,叶薇只能无奈地递上福豆,心道:难道她的卑劣本性被裴君琅发现了?不对啊,他还没问她是如何藏好杀招暗算周峰的呢!
她没看错的话,小琅忽然变得沉默寡言,应该是生气了吧。
叶薇叹一口气。
唉,原来还真有人正直如裴君琅,不喜欢旁人的殷勤讨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