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全天下
从明高义断断续续的叙述里, 明远又多了解了一些细节。
那“史彦方”充作联络人,在这些年里不断与明高义联络,给他一些钱财供他生活, 也允许他自由行动。
但是明高义每每发现, 这史彦方总是刻意引导,让他远离明远所在的地方,因此才有了汴京到杭州, 再由杭州到广南的反反复复。
回归京兆府, 那更是不可能的。再说明高义本人也耻于回乡。
这些年里, 明高义确实听说了不少关于明远的消息, 知道自己的儿子如今声名鹊起。明高义老怀安慰的同时, 但是不能与儿子相认, 终究是心中哀伤。
刚开始时,明高义总是放浪形骸,“一醉解千愁”。后来在杭州,一次他醉后失足落水,是西湖畔一群僧人入水相救,救了他一条性命,胜造七级浮屠。从此明高义又开始混迹杭州西湖畔的各大寺庙, 想要在佛法中寻求解脱。
当然, 他并不是真正想要“遁入空门”, 只是想要逃避自己的内心。
因此明高义就算是与佛有缘,最多也只能算是个“点头之交”。他如今只是个在家的居士,还未正式剃度,自然也未有度牒。
但这个居士的身份, 已经足够帮助明远了:
就在近日, 那史彦方来通知, 说是明远有难,需要他出面解救。明高义当即匆匆赶来京城,紧赶慢赶,终于赶得及在开封府大堂上现身,也因此顺势解除了明远身上的所有麻烦……
明高义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再也停不下来。
而他也确实十多年不曾在至亲至爱的人面前吐露真实心声了,一时说到伤心处,总是八尺男儿,明高义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明远在旁,默默地烧了水,将手巾重新用热水烫过,绞干了再递到“父亲”手边,又沏了茶,免得这位又是说话有时哭泣的,到头来会脱水。
至于明高义究竟犯了什么样的过错——他既不是舒氏娘子,也不是明远那原身,没有资格判断。
但在他看来,明高义在最一开始的时候,固然是“商人重利轻别离”,但未必不是个好人——从他二话不说就愿意收养十二娘一事上,可见一斑。
只是到后来明高义渐渐陷入了虚荣与名利织成的陷阱里,越陷越深。虽然他最终意识到这虚荣的代价是他的人生和他全家的幸福,这时明高义已经失去了太多,无力翻盘。
当然,明高义可能是幸运的,因为他遇上了“试验方”,因此看似有了“补过”的机会。
只可惜,明高义并不知道,他膝下的独子,已经早已换上了另个灵魂,而非他自己的至亲至爱。
想到这里,明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低声问:“阿爹,当年你决定把身份让给旁人的时候,可曾想过我阿娘是怎样想的……而我,又会作何想?”
这句话,他是代舒氏娘子,代那个早已不知何所终的原身灵魂发问的。
听到这里,明高义却显得相当紧张,用明远递来的手巾胡乱抹了一把脸,问:“阿舒……你阿娘是如何想的?”
看来,这一位,真正紧张和在乎的,还是曾经相濡以沫的枕边人,而不是明远这个儿子。
明远瞬间竟觉得这家伙可能还有点救。
“我阿娘……她从不知道您曾经写过那样的信。”——要求和离的信。
明远一边说一边回想:但其实舒氏娘子多多少少有些预感,可能这就是夫妻之间的默契,舒氏从丈夫的表现和态度里多少意识到了些什么。
“她对您一直很关切,后来……后来我来了汴京,名义上是来投奔您的,您却一直没有再回乡,我阿娘的态度就转为无奈,再后来……就不问了。”
明高义听得呆住,片刻后,竟怔怔地掉下泪来,几乎要捶胸顿足:“阿舒,是我对不住你……”
明远毫无心理负担地看着明高义又痛哭了一阵,见他忏悔得差不多了,才淡淡地问:“那史彦方有没有告诉你任何后续安排,之后你该去哪里呢?”
明高义摇摇头,顺从地道:“没有——那史彦方说,此后的安排,全凭远哥的吩咐。”
——这和1127所说的完全一致。
明远想了想,试探着问道:“阿爹,如果我带你回京兆府呢?”
这一句简简单单的建议,就像一枝利箭,在一瞬间将明高义连人带座椅钉在地面上,让他久久不能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停住了。
明高义先是震惊,然后狂喜:“阿舒,我能再见阿舒?我们一家人能团聚?这真的……真的可以吗?”
明远还未来得及答话,明高义的狂喜已经转为恐惧:“我,我如今这副模样……能见阿舒吗?阿舒会不会怪我,恨我,唾弃我……”
明远淡淡地说:“若是横渠县几位舅舅见到了你,会先一起冲上前来先打你一顿。”
明高义紧张不已地听明远说起横渠岳家,过了半晌,才意识到明远有可能是在假设或者是在开玩笑。
“十四年……十四年没有归家的男人。你那几位舅父见到为父,若是只打一顿,那恐怕还是为父占了偌大的便宜……”
最终,明高义苦笑着说。
明远想了想,问:“如果我同意带你回京兆府,关于过去种种,你能不能保守秘密?”
“当然能!”
明高义继续苦笑,“过去五六年,为父就是一直以‘保守秘密’为生的。日后与你们一家重新团聚,为了你们,为父自然要继续将这秘密保守下去。”
“其实为父曾经在杭州,与庙里的师父们极隐晦地说起远哥身上发生的事——庙里的师父们都说,像远哥这样的人,恐怕是天上星宿,到人间造化历练来的。”
“远哥肯照应我们一家,已经是天大的幸事。我明高义,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明远:这……
他终于想起了杭州西湖边寺院里,那个紧紧盯着自己看的诗僧,不知那时是不是在辨认自己是凡人还是星宿。
没想到明高义在寺庙里看似四大皆空地学佛,学的竟然都是这些……
可是他再回头想想自己,算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不也是一样的依恋红尘?
明远便点点头,道:“好,我看看能有什么机会,陪伴父亲往京兆府走一遭。”
兀自红肿着双眼的明高义无比激动地反复搓着双手,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
不过,明远还是泼他一瓢冷水:“您当年那封‘放妻’的信件,我还留在身边。到了京兆府,一切以我阿娘的心愿为准。她愿意留你就留你,她若是不愿意要你,将来自有我奉养她,你可不得干涉!”
“好,好!”
明高义连连点头,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似乎为了见到妻子,他什么条件都能答应。
*
在准备动身回京兆府之前,明远还要“考验”一下明高义,看看他能不能应付亲友和对他好奇的人。
最好的实验者莫过于明高义的亲侄子明巡。
于是明远邀明巡过来家中吃一顿家常便饭。
席间明巡恭恭敬敬地问去二伯近年来的经历,明高义一一都答得很顺利,总体表现得莫测高深,还时不时表现出不愿意自夸的表情,微微偏过头,示意由明远来回答。
但如果明远真的信马由缰,说到什么极不靠谱的地方,明高义却还能说上两句,再圆回来。
再到后来,明高义索性也不再回应明巡的好奇,反而关心起明巡的个人问题。明巡果然不敢再问什么,只能飞红着脸,点头听着明高义关于“男大当婚”的教导。
“催婚”果然是能让年轻人害羞且闭嘴的好方法,万试万灵。
事后明远再问明高义,为什么明高义从来不过问他明远的个人问题。明高义答曰:您的姻缘上天一定自有安排,轮不到我这等凡人置喙。
明远:……好么!这大概就是作为“星宿”下凡的好处之一吧。
明巡之后,明远又请了萧扬和种师中。
他首先要向明高义灌输,萧扬乃是母亲那边的远房亲戚这一事实。
明高义接受得快极了,甚至还在饭桌上故意提了几个萧姓亲友的名字,问萧扬认不认识。
萧扬哪里听过这些人,但也只能稀里糊涂地应了,说自己都认得。
至于种师中,就更简单了。
种师中是明远的师弟,明高义作为长辈,只要表露出足够的关心就够了。
席间还发生了一点点小小的插曲——
邀来作客的两人之中,种师中自幼上学,由长兄照料,几乎没有怎么与亲生父母相处的机会。
然而萧扬眼光一闪,极其敏锐地意识到了明远与明高义之间的不和谐,于是悄悄地来提醒明远。
“远哥,你那位阿爹……似乎没有把你当成是他的亲人。”
萧扬说着这话的时候,后槽牙似乎在轻轻地来回摩擦,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那位,从未把萧观音母子当做亲人的辽主父亲。
明远:这……其实我本来也不是他的亲人。
生疏在所难免。
但表面上明远只能安慰萧扬:“但不管怎么样,这位总算是把所有财产都记在我名下——就算因为多年不见,我们父子显得不够亲近,但是他也不会拿我怎么样。这次在开封府,也多亏有他帮我……”
萧扬一想:也是。
如果明高义真的像辽主耶律洪基那样残暴无德,就也不会在明远遇上事儿的时候主动出面相帮了。
“随便你。”
萧扬是个直性子,话说到了就算了。
“对了,不久我可能会陪伴父亲回一趟京兆府。怎么样,要不要与我一起?”
明远出言邀请萧扬。
他的计划是,先招待明高义在京城住上一阵,同时联络沈括,给自己找到一个公费出差的机会,到陕西转一圈。
如果这招不管用,就干脆向赵顼辞职,反正当初应承皇帝的那一千万贯进项已经在赚进府库的路上了。
但无论是何种情况,明远都觉得有必要将萧扬带在身边——
自从那次蔡京意识到萧扬身份有异之后,明远就总有预感,会有人利用萧扬的身份做文章。
萧扬瞥了一眼明远,偏头想了想:“京兆府?刘彻、李世民他们住过的都城?”
明远顿时鼓起腮帮子,心想:你这倒霉孩子,运气不太好,口气却很大?
萧扬无所谓地道:“好啊,就随你去看看,沿途赏玩赏玩风景也好。”
明远这才舒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他心头隐隐约约似有另一根弦又紧了起来。
第282章 全天下
明远很快找到机会, 出京公干。
一来他军器监“顾问”的身份还在,前往陕西,刚好可以帮着正在兴建的军器作坊出谋划策。
再者权三司使沈括奉旨察访陕西路, 认为京兆府如今也已具备条件,可以推行“新青苗法”了。因此明远请旨出京, 上头轻轻松松地就批准了。
于是明远风风光光地上路。
萧扬与他同行。史尚便留在京中照看。
种师中依旧在国子监中读书, 且很快就要参加秋试。他与明远告别时没多说什么, 与萧扬倒是有些依依惜别的样子,两人认真互道了珍重。
想起两人初见时候总是针尖对麦芒的样子, 明远暗想:这几年下来, 萧扬真的变了很多了。
可是老话总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萧扬是否已经彻底摆脱了过去耶律浚的影子,完完全全成为“萧扬”……明远心里尚且没有什么把握。
明远一行人一路向西。明远还顺道视察了一下“汴京-洛阳”高速公路的兴建,路过洛阳时还拜访了一下窝在地窖里修史的司马光,与这位大佬交谈了整整一天……
但随着一行人距离京兆府越来越近,明远的“父亲”明高义,却表现得越来越惶恐。
这是因为明远将丑话说在前面:到了明母舒氏娘子面前,他这个当儿子的可是一句好话都不会帮着讲。舒氏娘子能不能原谅明高义, 得全靠明高义自己。
另外就是近乡情怯。
当明高义耳边听见越来越多乡音的时候, 他的这种惶恐便越来越明显。
十五年, 十五年没有回过故乡。
当年离乡的时候他年轻力壮, 意气风发;如今归来时他宛若槁木死灰, 还披着僧袍,一副半截子快要入了土的模样。
可是天晓得,天晓得他想见发妻的心——昔年的雄心壮志尽数被岁月风尘磨去之后, 只有这一颗心还微微有点热意。
就这样, 明高义跟随明远和萧扬等一席人, 回到了京兆府。
车队在京兆府城门外停下,明远、萧扬、明高义三人一起抬头,打量京兆府雄伟的城墙,惶恐、好奇、期待重逢……各人怀着各人的心思。
这时忽然道边有人一跃而起,冲明远这边奔来:“明……是明小郎君吗?”
明远记性甚好,辨认了一下来人,便笑道:“原来是江五哥。您一向可好?”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当年和明远、姚小乙一道修竹笕水龙的江五哥。
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故人,实诚的江五哥涨红了脸,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连连点头,语无伦次地答道:“好,好……”
“您看,您看——”
江五哥伸手指着城门一边。
明远偱着看过去,只见那竹笕水龙还立在原地,旁边是薛绍彭亲笔题字的石碑。如今那水龙上方已经修建了一座凉亭,水龙前也修了一座蓄水池。
有路人往龙头旁的钱箱里扔了一文钱,然后转开龙头开始汲水。当清亮的水线从龙头中一跃而出,落入那名路人手中的水桶时,萧扬在旁看呆了。
待他知道这竹笕水龙是明远十七岁时的“作品”,忍不住以相当诡异的眼神将明远上上下下打量了,才收回眼神,表情悻悻,大约也生出了自愧弗如之心。
明远与江五哥又聊了几句,得知这几年这副水龙运行良好,只在前年冬天时曾经冻裂过一回,大修了一次。但历年用水的路人捐出的钱刚好可以供应水龙的日常维护和这次大修,因此京兆府的人在来年开春就依旧有清冽的山泉水可以用。
因明远有个官身,城门口的税吏连问都不问,就将他们一行人放进城。
先有江五哥,后有豆花张嫂,长安城中有越来越多人认出了明远。
“明小郎君,明小郎君回来了!”
明远发现,他们一行人入城的车队两侧,围拢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不得胡乱称呼!这位哪里还是什么明小郎君,人家现在是明小官人了。”
“那位……那位跟在他身后,相貌相似的那位,就是明大官人吧?”
“应该是,可怎么这当爹的看起来瑟缩畏惧,完全没有儿子那么气派呢?”
“大概是徒有虚名。听我家在汴京和长安之间干长途跑腿的兄弟说,真正做出成就的一直是明小官人呀,否则为什么明家以前不发达,明小郎君一旦长大成人,立即就发达了呢?”
“有道理!……”
这些议论,明高义一一都听在耳中,并且默默地都接受了。
他记起他年轻时刚刚出远门,一路上想象的都是他将来发达了,衣锦还乡时候的样子。
然而现在他确实衣锦还乡了,明高义想的更多的,都是这衣锦还乡的代价。
他出卖了自己的身份,用本该享受的天伦之乐换取了今天的衣锦还乡。
更可怕的是,如果他不曾这么做,也许他的家早已四分五裂,而他明高义,也早已妻离子散,或许早已客死他乡。
有时不过完一生,很难判断某个决定是对还是错,但明高义知道自己当初没有及时收手,而是任由贪欲操纵自己——那一步就完全走错了。
如果他那时不曾执着着“再赢一次”,也就不会有那之后十几年痛苦而孤独的分别。
这样想着,明高义便全盘忽视了乡亲们对自己的评价。
众人到了明家门外,众多车驾一时间竟将吕、明、薛三家的宅院大门尽数堵住。明远赶紧跃下马,亲自去向两家的门房打招呼道歉。
明高义却已觉得一颗心跳得不受控制。
他浑浑噩噩地下马,浑浑噩噩地由明远带着,步入明家这三重的院子,浑浑噩噩地看着内堂跟前,他的阿舒俏生生地站在院落之中,不用人搀扶,一如他刚刚从眉县迎娶来时的样子。
舒氏娘子那对瞳仁依旧黑白分明,她站在那里,看似与好人没有任何分别。
但当明高义踉踉跄跄地抢上前去之际,舒氏娘子微微偏过头,似乎在聆听院里的动静。
随后只听舒氏娘子对明远道:“远哥,拦住他!”
“这是什么人,竟无故便往旁人内院里闯吗?”
明高义感到自己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
*
隔了两日,京兆府里有报童叫卖当地的小报《长安杂谈》。
“明二官人衣锦还乡,被曹康之妻赶出家门!”
如今长安城中也有本地报纸,但是印量小,也做不到每日刊印,有时甚至卖不过汴京、洛阳等地送来的报纸。
而且京兆府能读报纸的人也少,哪天报纸刊出,便能见到茶馆里坐着一大群人,在央求一个识字的夫子,请他讲报。
但有报纸和各种仿单在,乐意读书识字的人渐渐如今多了起来。虽然有些读起报来满口白字,但能将大概意思说出来。
比如这报童将“糟糠”读成“曹康”,大家也都明白:“就是舒娘子,明官人的原配发妻呗!”
《长安杂谈》上,刊载的就是最近长安城最为热议的一桩“八卦”。明家父子回京,当爹的却被妻子赶出家门,儿子竟也不拦着。
有这篇报道在,今日报童手中的这份《长安杂谈》,许是会比往日早一个时辰卖完。
“要我是舒娘子,我也把丈夫赶出去。”
一名妇人气咻咻地为舒氏娘子抱不平。
“连着十几年不着家,如今儿子发达了,家境好了,人回来了。这叫什么事儿!”
“话也不能这么说,听说那明官人在外一直扶持着儿子,若是没有他那份财力,明小官人也不会有今日的功成名就。”
“那是他应该的!”先说话的妇人牙尖嘴利,“再说了,当初是舒娘子独自一人把一儿一女拉扯大,这份辛苦,难道就比不上当老子给的那点臭钱吗?”
外人在议论的时候,明远则正与薛绍彭坐在他家头一进的花架子下喝茶,他对外头的街谈巷议完全不知,也根本不晓得自己的家事被《长安杂谈》这份小报给报道了。
薛绍彭却对明远的态度很好奇。
“远之,令堂真的打算就这么……”
明远端起茶盏,端详一会儿薛绍彭精心点出的“茶百戏”,待到那些如梦似幻的茶上花纹渐渐散去,才轻轻呷了一口,才道:“这是我阿娘的选择。我自然是尊重我阿娘的意见。”
他家老爹如今被五叔明高信当块宝一样,屁颠屁颠地迎到家里去了,像一尊佛似的供着。
然而这根本架不住明高义每天都往舒氏娘子这边跑,采取的各种行动包括但不限于:
给舒氏娘子不间断地赠送各种礼物,从精美昂贵的衣料器皿,到惠而不费的鲜花水果;
用好吃的好玩的收买十二娘,拜托十二娘帮她求情;
给薛家老太太送礼,感谢薛家老封君多年来的照料,解说自己的苦衷,委婉地请求薛老太太把这话带到舒氏娘子耳中去……
“依我看,令尊竟像是个年轻人一般……”
薛绍彭说到这里,竟觉得有些滑稽,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这样的百折不回,旁人看着还挺钦佩的。”
明远听到这里,竟也有点想笑。
他家这个爹,如今完全是一副老房子着了火,没救了的状态。
明高义大约很清楚过去这些年他失去了什么,所以一旦有机会,就拼命补救。
而舒氏娘子那里,态度却十分“微妙”。
十多年不闻不问,舒氏如何能不恨?要她轻易原谅明高义,那实在是强人所难。
但是呢……明远承认,他这位阿娘也是有弱点的——
舒氏娘子的弱点,就是从未认认真真地谈过一场恋爱。
当年明舒两家联姻,也就是循着大宋青年男女的正常程序:着人说媒,两家相看,一拍即合,便成亲了。接下来,便是那段将近二十年至亲至疏的“恩怨”。
谁知到老来,明高义和舒氏娘子,竟然也能你攻我守,有来有往地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而且依明远的判断,舒氏娘子也许最终会抵挡不住明高义的再度“追求”,许是会败下阵来,点头重新接纳明高义。
但明远不怎么担心他家里正在发生的“父母爱情”,反正有他明远在,明高义绝对不敢再让舒氏娘子和十二娘生半分闲气。
明高义与舒娘子,两位都是过来人,半生的经历足以让他们明白,人生中什么是要紧的。
反正钱从来不是最重要的——明远想:如果他自己本时空那些所谓的亲人,也都能明白这一点,也就不会有他今日这个穿越北宋的花钱实验了。
第283章 全天下
明远回到长安家中, 因为无人“催婚”,少了好些烦恼。
如今明家后院中,明远爹正在锲而不舍地再次追求明远妈, 无暇顾及明远的终身。
而明家的庞大财产和明远如今的官身,也让明家的门第变得高不可攀。明远的几位叔叔都只敢上门, 暗搓搓地旁敲侧击。
明远便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们, 自己已有婚约。十二娘的亲事, 日后也会由他在横渠镇和汴京城中的师友们安排,不劳亲戚们费心。
明家几位叔叔不敢多说什么, 诺诺地应了, 自行回馈那些“痴心妄想”的亲戚朋友。
萧扬则很快就和明家的邻居薛绍彭混熟了。
薛绍彭为人极其热心,听明远拜托照顾萧扬,当即满口答应下来,又是张罗着带萧扬去游览长安城附近的风景名胜,又是带萧扬去混京兆府那些贵介子弟的圈子。
萧扬认识了一圈薛绍彭的那些“狐朋狗友们”,回到明远面前,只评价了两个字:“呵呵——”
明远心道:我也知道他们多半只值得一个“呵呵”,可是我转脸就要离开长安城, 去渭水上游察访新军器作坊的兴建, 总不能带着你去。
明远想了想, 将薛绍彭的一幅字拍在萧扬面前, 道:“你若是能像道祖那样写如此一手好字, 我就认可你这样的评价——呵呵。”
萧扬盯着纸上的笔走龙蛇,默然半晌,道:“我收回刚才那两个字。”
明远笑着点头:“这才对嘛!”
“俗话说,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大宋人物, 或许未必足够勇武,但若说文采风流,却绝对不遑多让。你非要用自己的长处来比他人的短处,那边不够君子了。”
萧扬被明远这番话一绕,也觉得有些道理。第二日继续与薛绍彭等人交往,其间也请教一些关于诗词、经学、礼仪一类的学识,薛绍彭那些子弟见他虚心,便也乐得传授。
而明远,则只带两个随从,快马离开长安城,赶去渭水上游,沈括新近选址的新军旗作坊。
这时沈括带同贺铸,及一众高手匠人,已经定下了作坊的选址,并飞马报送天子恩准,随时准备开工。
这处新作坊,靠近一道水流湍急的渭水支流。沈括的计划是在这道支流上修造大型水轮,以水轮驱动机械,锻造熟铁与精钢。
锻造作坊旁的土地,则被沈括设计用作铸造与冶炼作坊。这位三司使、翰林学士的确是时脑快手快的科技奇才,等明远赶到时,沈括已经将大部分机械的结构草图都画出来了,准备交给将作监派来的匠人,等待朝廷旨意一下,立即就可以开工。
明远却提出了一点,他建议在冶炼和铸造作坊附近,专门修建一条排水沟,并按照山阳炭厂炼焦时对废水废气的处理方法,修建废水处理加工设施,免得这座军器作坊产出的废水随支流流入渭水,最终流至长安城附近,影响京兆府大多数百姓的日常生活用水。
“远之,还是你仔细,如没有你提醒,愚兄这回真要惹出麻烦!”
沈括一听便懂,一懂便后怕,一后怕就直拍心口。
明远微笑着谢过沈括的感激,心里却没有什么自夸的念头。毕竟环境保护是现代才逐渐普及的意识,而沈括这个年代,人们对自然环境的影响尚小,轻易也不会想到这些。
结果片刻后沈括就问起明远:“远之,你究竟是怎么才能想到这一点?”
明远支吾片刻,只能推说他曾经听师兄种建中提起,西军与党项人作战时,保护水源是最重要的战略之一。西军与西夏大军以前在横山等地你来我往,便都会在对方的水源上做文章。往水源里下毒或者扔已经死亡腐坏的动物,是最常用的手段。
他照搬兵法到军器作坊的选址上来,竟然也顺利地将沈括搪塞过去。
议定军器作坊的选址,明远很快就见到了种建中。
种建中这一阵子在操练西军使用火器,试图将火铳与火炮的应用与大宋步兵与骑兵的常用战术糅合。
他得知明远来到,当真是喜出望外,直接从兵士们的训练场纵马赶来,奔至明远面前,一跃下马,捧着明远的双手笑道:“小远,你终于来了!”
明远扬着头,心里有点甜蜜。
一道前往军营的路上,他将此前汴京城中发生的事一一告诉种建中。种建中听说明远“捡回”老爹,顿时也有点紧张,马上以眼神询问。
明远心中暗笑,表面不动声色,只是点点头。
——如今他在明家的任何事务上都有自主权,就算是告诉明高义他成亲的对象是种郎,明高义也只会鼓掌庆贺,而不敢提半个不字。
但明远不打算多此一举,只要明高义不催,他就也不多说。
种建中顿时一颗心放下了,喜笑颜开,邀明远在他营中走走,然后一起观摩军中子弟操练使用火器。
明远看了一会儿,忽然心有所感,悄悄地问种建中:“有向华的消息吗?”
种建中先耸了耸肩,然后摇了摇头。
明远皱了皱鼻子,用嗔怪的语气道:“我知道的,就算知道,师兄怕也是不能说。”
种建中伸手在明远的鼻子上轻轻一刮,好似要帮他抚平鼻子上的皱纹。
明远叹了一口气,道:“早知如此,就该在京里问问职方司的秦观秦少游。”
当初刚刚得知向华被从种建中身边调开的时候,明远还有些一头雾水。现在他基本上有些把握:向华一定是进了职方司。
“没用的,我在京里也问过少游。少游他们都只知道自己下辖那一条线上的人,且他们都是单线联络,少游只知道向他直接汇报的几个人是什么名姓什么身份,再往下,就都不知道了。”
“嗯!”
明远不再皱鼻子,而是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鼻梁恢复英俊高挺的本来面目。
“向华……”
明远还挺想念的自己的这个小伴当的。
但是越多人知道向华的去向,对向华本人来说,就越危险。
如今明远也只敢猜测,向华去了与秦观的职责范围截然不同的一条线——应当是在西夏。
接下来的一两天,明远与种建中两人便在训练火器的兵营里成双入对,如影随形,像是双生兄弟一般。
他们表现得不会过于亲昵,只是偶尔会拍拍肩,揽一揽肩膀……这在军中一群不拘礼节的老粗之间,原也不算太打眼。
只是在无人处,明远偶尔也会任种郎任意施为。这等风光旖旎,便不是能仅仅以“幸福”两个字言说的了。
尝到甜头的种建中,便不想让这小郎君离开。
而明远也并无其它急务,也打定了主意要多陪种郎几日。
谁知他突然收到了王雱的急信。
“王大衙内怎么会突然给你来信?”
种建中陪着明远,觉得这事十分奇怪:王雱难道不是在江宁陪伴王安石吗?
明远匆匆读完信件,道:“王元泽约我在京兆府官署见,他从江宁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应当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师兄,我要赶回去——”
种建中皱着的眉头不肯解开。
“王元泽竟然到了陕西路?”
是什么事值得王大衙内千里奔波,赶到陕西,请明远亲自过去相见?
明远匆匆折起信笺,道:“确实是王元泽的字迹无疑!而且这上面有我家快递行的印记,正是从京兆府寄出来的。”
他想了想又道:“元泽向来稳重,没有真正着急的大事不会写这样的信。师兄,我必须尽快赶回去。”
种建中想了想,一挺眉:“我送你——”
明远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必啦,这是在陕西路,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师兄本就有公务在身,实在不必因为我而奔波劳碌。再说了,见过王元泽,我还想再赶回师兄这里呢!”
种建中斜睨他一眼,眼中俱是款款情意,看得明远不由得脸红心跳,知道若是再逗留,怕是会离不开这里。
“但凡京兆府有任何事,都千万给我送个信。”
种建中低声嘱咐,同时伸手揉了揉明远的脑袋。
于是明远赶紧收拾行囊,叫上两个长随,快马赶回京兆府。
渭水上游到京兆府有两天一夜的脚程。明远赶到京兆府官署时,天色已经渐晚。明远惦记着王雱信上所说的“大事”,一刻也没耽搁,一跃下马,将马缰扔给长随,自己朝府署迅速走去。
而京兆府府署门前,也确实是有一人一直在这里守着,看见明远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赶紧上前招呼:“明监司,往这边来。我们衙内等候您好久了!”
明远:果然是王元泽。
他被带入一间空无一人的衙署房中,那名衙役打扮的人道:“您请稍后,官人马上就到。”
明远没有意料到他口中已经悄然换了称呼,随意应下,便往房中一张看似很舒服的交椅上一坐——
一日一夜的奔波,他是个娇滴滴的小郎君,不是他家种郎,自然觉得很有些疲累。
桌上摆着沏好的茶水,明远取过来一看,正是按照他的习惯沏的整片茶。
“王元泽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周到了?”
明远捧着茶盏嘀咕。
忽见一个人影从衙署门口出现,明远一见,顿时将手中的茶盏往桌面上一顿,整个人跳起来,双手撑着桌面,摆出一副敌意充沛的防备架势。
只见穿着官袍的蔡京缓缓地从门外踱进来,微笑道:“远之千万莫要怪我——”
“若不是以王元泽之名相邀,京又如何能得远之如此迅速便赶回京兆府来?”
明远瞪着他,眉心蹙起,眼中燃着怒火。
——你个骗子!
这时他已经完全想明白了。
蔡京的弟弟蔡卞与王雱是妹夫与舅哥的关系,蔡京想必在蔡卞那里看到过王雱的书信。
而原本蔡京就是个书法高手,要将王雱的笔迹风格模仿个惟妙惟肖,对蔡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就是这样一封信,将明远从种郎身边召回,赚回京兆府府署,来与他见面。
“蔡京!”
明远当真是被蔡京玩的这一出给彻底激怒了,生平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当面怒喝一声。
蔡京却似早已预料到明远的怒气,却完全不在意。
他慢慢在明远对面坐下,伸手托起另一枚茶盏,慢慢地呷了一口,才道:“远之也无须如此激动,今次京将你邀来,实在是为了一出泼天的富贵!”
泼天的富贵?!
明远有点哭笑不得。
这天底下的富贵,还有富贵得过他那一亿二千万贯的吗?
但是蔡京的神色渐渐凛然,完全没有任何说笑的意思。
只听他认认真真地道:“辽主病危,魏王当政,并向我国示好,曰:如我皇宋能助辽主找回太子耶律浚,辽室将双手奉上燕云。”
明远:……!
第284章 全天下
听蔡京提起辽国, 明远这时才想起,早先蔡京是出使辽国去了的。
“我师兄呢?”
明远赶紧清清嗓子开口询问。
他问的不是种建中,而是那个年纪大得可以做他父亲的吕大忠。吕大忠是此次出使的正使。
“自然是回京去了!”
蔡京答得得意洋洋。
“这还要多亏你建的快递行。我先写了封急信送回京问元度, 元度将你的去向告诉了我,也顺便告诉了那位……的去向。我这才做的决断, 马上与吕大忠告别,由他进京面圣,而我快马直接赶到你这里……”
明远没好气地补充:“由你赶到京兆府,然后得知我去了别处, 就冒充元泽兄的笔迹给我写信,把我骗回这里来?”
至此明远已经全都明白了。
蔡京在收到辽国方面开出的条件之后, 立即给汴京城中的弟弟蔡卞写信,打听明远的动向, 随后当机立断, 直接赶到京兆府——如果要再回一趟汴京城,那可就误事了。
“远之,”
蔡京声音清和而温柔, 一如当年在汴京初见明远时那样。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见你。”
明远当然知道——萧扬,辽国太子耶律浚, 解开一切的“钥匙”,现在就在他手里。
可是明远心里正愤怒着,他愤怒蔡京的不诚实,也愤怒着蔡京试图操控别人的人生,试图达到自己的目的。
“远之,”蔡京又低头呷了一口清茶, 才慢条斯理地重新开口回答, “我想要送他回去, 而你要将他留在宋境……你我,不都在做一样的事吗?”
这番话让明远片刻间冷静了些。
他突然意识到:蔡京既然敢一个人来,吕大忠那里,他恐怕就已经留了后手。
窝藏敌国太子乃是大罪,如果蔡京将这事实揭露出去,种建中、苏轼、沈括、王雱……与明远走得近的友人们恐怕都会受到牵连,无论他们是否事先知道萧扬的真实身份。
所以当务之急是把蔡京先稳住。
于是明远也坐下来,将身体窝进那张舒服的交椅,双手捧着茶盏,闲闲地说:“既然如此,元长,你先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我记得你是和吕师兄出使辽国,你们此去,见到了辽国皇帝吗?”
“当然见到了。”
蔡京说起来竟还颇为得意。
“我们刚刚抵达辽国上京时,辽人对我们爱答不理,竟然将我们与西夏、高丽这等小国安排在一处。你那位吕师兄,虽然勇于据理力争,可是他的据理力争却没什么用处。”
明远听蔡京口气里的嘲讽意味够强,他虽然很不喜欢,但还是勉强让自己保持镇定,笑着反问:“哦,那是元长兄想出了好办法?”
“是呀——”
蔡京笑道:“远之你若在我的位置上,想必会是同样的做法。”
明远:若是我,就会直接去求见那位“魏王”耶律乙辛。
“我直接去求见了魏王耶律乙辛,向他赠送了一枚金壳的怀表。”
明远:……怎么这件礼品听着有点耳熟?
他似乎哪年年节时在杭州,送过蔡京一枚金壳怀表的。
蔡京却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笑道:“耶律乙辛便私下向我透露了我刚才说的那件事——只要宋人能帮助辽国,迎回辽国太子,他便能做主,以燕云十六州相酬。”
燕云十六州在后晋时由“儿皇帝”石敬瑭献于辽国,后来北宋开国,历代国君均有志于收回燕云十六州,但无一能成功。如今,耶律乙辛一介权臣,竟然有胆量代辽主承诺:如果送归太子,便以燕云十六州相酬。
明远想:这对大宋天子而言,可是巨大的诱惑。
“很快,我们就见到了辽主的面。”
“辽主已经病入膏肓,我们入觐的时候,辽主躺在病榻上,气色非常之差,以京的见识,此人应是苟延残喘,时日无多了。”
“那魏王耶律乙辛也不避忌,让我们上前拜见辽主。吕正使便与我一起上前。当时我们商量好的,吕正使应付耶律乙辛和那些礼官,我负责观察辽主的情况。”
“于是,我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辽主身上。”
“我留意到他病得虽重,双眼却是睁大的,直勾勾地望着辽主金帐的帐顶,口中不断地叫着:‘观音、观音……’”
“远之,你也应知辽主缠绵病榻之际,心里惦记的究竟是哪位吧!”
明远无言,心里涌起“红颜薄命”的叹息。
辽主耶律洪基思念的,竟然是太子耶律浚的生母,他的结发妻子萧观音?
但是他心念一动,觉得这事透着有点不正常。
首先,耶律洪基既然病重,还照样召四方使臣去上京觐见,这事本来就透着有点奇怪,不仅如此,耶律乙辛竟然还让人到辽主卧榻旁探视,甚至让人听清辽主口中的“胡言乱语”?
这会是在故意摆姿态给耶律浚看的吗?
想到这里,明远当即反驳:“元长,你是说,如今辽国是魏王掌权,但魏王却把你领至辽主榻前,让你们看到辽主对辽国太子的思念,甚至还许以归还燕云十六州……太子是魏王的心腹大患,他却还要你们将太子送归辽国……这事,不对头啊!”
“这也是他的机会!”
蔡京斩钉截铁地说。
“如今辽主没有亲生儿子在身边,耶律浚只要一天不回辽国,就还是辽国合法的太子。耶律乙辛就算想要另立傀儡,旁人也无法信服。”
“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耶律浚赚回大辽,将他牢牢地控制在手里,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
“或者至少要将耶律浚干掉才能另立新君,否则耶律乙辛难以服众,他的魏王也坐不安稳。”
明远听到这里,不得不在心中暗赞蔡京见识老辣。
但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元长,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明知辽国皇后是无罪被诬,辽国太子是被迫逃亡,你还要将辽国太子送回辽国?”
“再说了,归还燕云?耶律乙辛那样的人,会守信义吗?他又不是国君,他答应下来的条件,可能实现吗?”
明远觉得蔡京如果真的相信了耶律乙辛的那番话,才是脑子秀逗了。
谁知蔡京冷冷地开口道:“这既是耶律浚的机会,也是我们的机会。”
“说是耶律浚的机会,我们将耶律浚送回大辽,或许他有机会拿回属于他自己的皇位。如此一来,我大宋便可向大辽市恩,将来无论是拿回燕云还是削减岁币,耶律浚迫于压力,至少会答应一样。”
明远:……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将“市恩”二字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如果耶律浚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最终输给了耶律乙辛,那么我们也掌握了耶律乙辛篡权的铁证。就算他撕毁承诺,不肯将燕云归还我国,我大宋也可以以此为由,挑动辽国内乱,并且出兵河北,光复燕云!”
蔡京说到兴奋处,眉飞色舞,声音激动,似乎他已经看到了燕云十六州重新回到大宋版图的那一日。
“所以,你其实是在向辽国的两股力量,两边下注。”
明远总结道——他一想到蔡京竟然将赌注下在耶律浚和耶律乙辛这敌对的两边,就隐隐约约又觉得哪里不对。
“没错!”蔡京洋洋得意地继续。
“这两种情况,无论最终实现哪一种,我大宋都是占最大便宜的一方!“
说到这里,蔡京突然站起身,大踏步来到明远面前,眼神热切,紧紧地盯着明远,同时伸出双手,用力地扶住了明远的双肩。
但这一次明远很清楚,蔡京热切的对象并不是自己,而是这一次辽国的变局可能会给他带来的好处。
“远之,这次出使之前,我听天子亲口许诺的,但有光复燕云者,可以封王①!封王!”
明远有些傻眼。
作为一个后世穿越而来的现代人,他无法体会,成为一名“异姓王”对于蔡京的诱惑力究竟有多可怕。
现在他只是觉得蔡京的这份狂热确实非常可怕。
因为这时蔡京已经完全无法住口,只管自己滔滔不绝地往下说:
“远之,你是生来就有钱的,更有一双点石成金的妙手。所以你能够用取之不尽的财帛打动世人,让他们去做你想要他们做的一切……”
明远很想摇头否认。
他从来不是在用钱去买这个世上的人为他做这做那,但他现在说这些,蔡京是绝对听不进的。
“而我,我也一样,我,蔡元长,薄有才学,天生一张利口,能够轻易打动他人……”
蔡京说的没错——明远心想,自从认识蔡京时起,这人结交和笼络人心的手段就显露无疑。苏轼等人一见他就被他哄得舒舒服服的,这份本事,到了杭州更是被他用得炉火纯青,一众桀骜不驯的“弄潮儿”被他收归麾下,如臂使指,而他训练出的水军,更是唯命是从。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如果是我,能够登上这天下最高的权位,”
蔡京说到这里,眼中放出奇异的光。
“我必要天下升平,我必要实现一切朝臣们想都不敢想的伟业!”
说到这里,蔡京已经明显有些癫狂。
“凭什么我如今必须卑躬屈膝,刻意去逢迎朝中那些高官显宦?……是我才学不如他们,还是治才手腕不如他们?”
“还有,凭什么他赵家出生的庸碌之辈就能坐在那把椅子上,手握大柄,对天下指手画脚!”
明远听到这里,已经完全傻了。
他从未想过蔡京竟然有这样“大不敬”的心思。尽管这些想法,都是他明远自己,作为一个现代人,时不时会在脑海里想一想的。
“对,远之——”
蔡京眼中的热切已近乎有一点点狂乱。
“你是明白京的,你想的和京一样——”
“你不屑一顾的,正是京嗤之以鼻的那些……”
明远向后退了一步,心想:不,你和我不一样。
不迷信“天子”的权威,和一心争权夺势不顾手段上位……绝对不一样!
“虽然你心有别属,可是京还是要引你为天下第一知己,只有你明白京的心意,明白京的苦衷,明白京的隐忍,明白京……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砰”,明远的脊背突然碰上了京兆府衙署的墙壁。
原来他退无可退,蔡京已经将他逼到角落了。
“只要你,带京去见你那位……朋友,辽国太子——京可以负责劝说!”
突然,京兆府衙署的房门被人重重踢开。蔡京的后领被人陡然提起,以至于将他整个人都拎起,直接朝后一拖。
“爷爷早说过的,你若是再敢动我家小远,爷爷把你剁碎了扔太液池喂王八!”
第285章 全天下
汴京皇城中, 勤政殿内,官家赵顼收到吕大忠急报,当即召了几名重臣入觐商议此事。
首相冯京此刻站在天子面前, 很有些战战兢兢,似乎背心都渗着黏糊糊的汗。他自知是守成之才, 是天子为了缓和新旧党之间的激烈矛盾,抚平朝堂上的裂痕,才提擢他做的宰相。
可谁能想到在自己的任期之内竟然遇上了这等大事——
辽国太子,换燕云十六州?
天下竟会有这等好事?
冯京原本商户人家出身, 不用想也知道:便宜无好货。两国邦交应也是如此,越是诱人的条件, 背后可能便藏着越是危险的陷阱。
但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燕云失而复得的机会还有可能再出现吗?
此刻冯京终于感觉到自己才具有欠——这么大的事, 他哪里能够决断?最多只能抠抠细节。
于是冯京转向站在下首的吕大忠, 命他将出使辽国的所见所闻,一切详情,全部从头说来。
吕大忠早有准备, 事无巨细,将此次使辽的一切细节从头到尾详述一遍。谁知反倒又添了不少枝节, 令人越发难以决断。
但最后吕大忠奏道:“副使蔡京说此前他曾查到线索,辽国太子耶律浚,应当在宋境之中。因事情紧急,他来不及上表请旨,擅自做主,直接追踪辽国太子的线索去了。请陛下恕罪。”
赵顼对此倒是无所谓的, 挥挥手道:“事急从权, 此事不必再提……但那辽国太子, 真的在我大宋境内?”
辽国太子耶律浚于皇后萧观音蒙冤而死那年失踪——此事辽国从来不曾大肆宣扬,但是曾经私下向各国打听要人,所以几个邻国应该都知道。
但是耶律浚的确实行踪却从来无人能打听得。
蔡京这次说他掌握了耶律浚的行踪,勤政殿中君臣都很吃惊。
但赵顼的神色不止是吃惊,他眼中甚至流露出几分狂热——
这一刻,殿上大臣便全都清楚天子心中的倾向了。
——燕云!
那可是燕云啊!
教中华之人朝思暮想了百年,始终未能回归正统的燕云十六州——赵顼如今听说,他竟有机会不费一兵一卒,就将此地收回,作为一名心怀大志、一直想要光复故土的皇帝,赵顼怎可能不动心?
冯京心中一动,便想要顺着赵顼的心意往下说。
他正要开口,不防吕惠卿先浇了一瓢冷水,只听这位副相开口道:“陛下,辽人狡诈,不可不防。万一我国真的交出了人,对方却又反过来责问我国,为何插手对方内事,甚至借此兴兵,这又如何是好?”
赵顼一凛,也觉得有这个可能,脸色顿时一沉。
王珪这时也犹犹豫豫地开口:“此事若真是辽主召太子还朝,倒也罢了。但听起来像更是魏王耶律乙辛自作主张,辽国太子一旦还朝,万一遭逢不测,反倒是我大宋,会被赖上一个‘不义’之名。”
王珪说得很委婉,但是在座之人都能听懂。
当年澶渊之盟,名义上宋辽两国结为兄弟之邦,按辈分算,赵顼是现辽主耶律洪基的侄子,也就是太子耶律浚的兄长。如果耶律浚回辽国等同于跳火坑,那么便是赵顼这个做人兄长的推兄弟进火坑……这,听起来确实不太好听。
这时,站在一众宰执们下首的章惇开口了。此人曾平息荆南路的叛乱,因此被认为是有领兵经验的“帅才”而被召上勤政殿商议此事。
只听章惇开口奏道:“辽人心思诡谲,耶律乙辛又是凭谗上位,的确不可不防。”
就在众人都以为他说的会持与吕惠卿一样的观点时,章惇却突然伸手比了一个像是刀锋一样的手势,道:“如今既然已知辽国太子在我宋境,就应直接将其诛灭,对外声称是耶律乙辛故意所为……”
一时间,勤政殿上人人都白了脸。
谁也没想到,章惇提的竟会是这么一个提议——刚才王珪担心送还辽国太子是“不讲兄弟之义”,现在章惇提的,则完全是毫无人性,痛下杀手。
但是两国交锋,边境争端既在,又几时需要讲“仁义”了?
只听章惇继续说:“辽主既然病重,听到这消息或许就此大限到来,一命呜呼。而耶律乙辛谋反之心则路人皆知,辽国境内各宫帐精兵必定不再听凭耶律乙辛约束。”
“待到辽国境内内乱四起,我大宋再发兵,高举为兄弟平叛之帜,大举北攻,届时不仅是燕云,就连辽国上京,也未必不能纳入我宋境!”
章惇说得掷地有声,这大饼也是画得突破天际,不止燕云十六州,连辽国上京都画到大宋版图中了。
他话音既落,勤政殿中一时十分安静,人人都被章惇描绘的情景震住,以至于无法接口。
赵顼沉吟片刻,觉得章惇这番进取之心确实是好的,但是未免也忒不靠谱。于是他抬头问坐在宰执中末位的枢密副使王韶:“王卿所见是……”
王韶是勤政殿在座所有重臣中,所立军功最重的。与王韶在熙河路拓边两千里的功勋相比,章惇在荆南平叛那点功劳实在是不值一提。
因此勤政殿中所有目光都汇聚在王韶面上。
王韶也颇为沉稳,冲上首赵顼那里拱手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近年来河北禁军较少接战,相比西军少了历练。若要与辽国骑兵精锐相抗衡,至少还需数年的练兵之功。”
王韶的精明在于,他完全没有就辽国要求送回太子这件事发表意见;
他只表达了一点:大宋的河北军很弱啊,根本不堪一战!万一此事不成,大宋既未能谋得燕云,又惹来辽国铁骑南下——届时天子用什么来防御。
事实也确实如此。大宋北方的军队,因为多年来与辽国没有大规模的战事,且不说军纪懈怠军心萎靡这些,但是吃空饷和军粮亏空,就够他大宋天子头疼一阵的。
而大宋西军因为多年来与党项人你来我往,战斗力一直保持在中上水平。如今熙河战略成功,西军士气正盛,是河北禁军根本不能比拟的。
王韶一言出,众人便都沉默了。
赵顼也知兹事体大,不能草率决定。
想了半天,赵顼想起了冯京,偏头问:“首相是何意见?”
冯京并没有什么意见,使起忽悠大法,只说此事必须谨慎云云,其实什么都没说。
赵顼听了,心下不喜。
他以前习惯了有王安石在身边。纵使他与王安石君臣有时意见不同,但王安石在任何事上都有自己明确的政见,与冯京的风格截然不同。
至此赵顼也终于对自己亲手拔擢上来取代王安石的首相有些烦了,便道:“那朕是否应当修书一封,往江宁去问政呢?”
冯京:……
*
蔡京以王雱之名,将明远骗到京兆府府署中与他见面。
种建中当时便觉得不对,暗中跟去,拿住了蔡京。
此时此刻,种建中一手抓住蔡京的后领,他身材高大,手长脚长,顿时将蔡京整个人提起,拎在空中。
蔡京涨红了脸,不能呼吸,双手奋力去拉扯自己脖颈中的衣物,双脚乱蹬——
四年前,几乎一模样的场面曾在丰乐楼的閤子里上演。当时蔡京即便极端狼狈,竟也还想出了挑拨明种两人的法子。
只可惜,纵然蔡京挑拨,明远和种建中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
此刻,蔡京在种建中的控制之下,毫无还手之力。明远正站在他面前,扁着嘴,双手极其嫌弃地拍打蔡京刚才握过的位置,看那表情,仿佛蔡京碰过的衣物他都不想要了。
“师兄,将他放下来。”
种建中虽然不愿,但明远的话他还是得听,于是,手一松,蔡京扑倒在明远面前,双手抚着脖子,涨红了脸,一面大咳,一面拼命呼吸。
明远来到种建中身边,师兄弟两人一道,站在蔡京身边,仿佛看着一个小丑。
“萧扬是我手下的人,我不会拿他去做任何交易。”
明远不带任何感情地陈述这一件事实。
种建中在旁有些发愣:……竟然是为了萧扬?
蔡京拼命咳嗽了几声,总算缓过来。他并没有放弃,而是转向种建中,用求恳的语气道:“种彝叔,请你帮帮忙劝劝远之,此事事关攻辽大计,事关燕云十六州啊!”
“想想看,只要将辽国太子交还给辽国,就能换回燕云十六州!”
“这可是燕云啊!”
种建中在一旁完全听懵了。
他不明白辽国太子的事为什么要让萧扬知道。
种建中最早是从种师中的信中得知,明远身边又多了个跟班“表弟”萧扬。从种师中的书信里看,这小孩对萧扬刚开始时还有些抵触与敌意,后来渐渐又好了。
但种建中与明远心心相印,一直没把这人当回事。后来他与明远在汴京相聚,那萧扬他也见了一两面,不觉得有何特别。
但此刻蔡京一提,种建中又想了一会儿,才睁大双眼,面露难以置信的震惊:
这个萧扬……这个萧扬,竟然是他当初在山阳镇见过的辽国太子,耶律浚。
但细细回想那时在山阳镇的经历,种建中忽然觉得:耶律浚在落难之后会来投奔他家明远,一点儿也不奇怪。
蔡京絮絮叨叨地说完,见种建中并没有多说一句的意思,赶紧又转向明远:“远之贤弟,算是我求你——这件事,你至少应告知辽国太子。”
“辽主病危弥留,身为人子,不能侍于病榻前,此为有违人伦之道……远之,你至少应当……”
蔡京说到这里,只见明远嘴唇微微一动。
……有希望?
蔡京当即闭嘴,任由明远陷入沉思。
“这件事,应当告诉萧扬!”
片刻后,明远抬起头,这时他已经完全想通,并做出了决定。
蔡京闻言大喜过望,手脚并用地向明远扑过去,攥住了明远的袍角。看他那副激动的样子,快要将明远当成一尊大佛来拜了。
“远之,我就知道远之是最明事理的……”
蔡京捧着明远的袍角嘶声道。
但是明远,既然帮着萧扬隐姓埋名,在宋境内躲了这么长时间,为何如今又突然愿意把辽国的消息告诉萧扬呢?
“小远,这……这又是为何?”
种建中急急忙忙地问,“不会你也受了这厮的蛊惑,相信用一个人就能换回燕云吧!”
这是种建中的观点:两国之间,寸土必争,为区区数里的土地,可以牺牲成千上万的性命。若说辽国可以为了一个人而交换燕云——这鬼话说出来谁信呢?
明远却已经拿定了主意——
辽国皇帝唯一的继承人,太子耶律浚逃到宋境,这件事在历史上从未发生过,走向无法预测。这可能就是一起试验方所定义的“偶然”。
而历史上所有的“偶然”,都是由“人”创造的。
在这个时空里生活的“人”所作出的“选择”,最终将决定事件的走向和结果。
那么,究竟谁有资格作出这“选择”呢?
虽然明远不会去听信蔡京说的什么父子亲情孝道,但是他认为这件事至少应该让萧扬知道。
——父子之间,种种问题都是外人无法领会且无法插手的。就像他与明高义之间,他与本时空的那位“亲人”之间……
因此他选择将此事告诉萧扬,让当事人自己做决定。
明远异常严肃地对蔡京开口:“我的意思是,这件事该由萧扬自己决定。”
“他愿意去还是留,我不会干涉。”
“但在他做出任何决定之前,此事只有你知,我知,我师兄知……”
“如果你敢有走漏半点风声,我就让我师兄把你剁碎了扔太液池喂王八!”
第286章 全天下
蔡京坚持要陪着明远和种建中一起来见萧扬——甚至指天发誓, 如果萧扬当真不愿意返归故土,那么他也不会强人所难,他会老老实实地向京中天子与宰执们禀告:自己弄错了消息源,辽国太子之事只是子虚乌有, 一切责任他来扛下。
明远见蔡京又是赌咒, 又是发誓的, 终于还是点了头,带蔡京一起去见萧扬。
萧扬甫一听见明远向他提起辽主,非常惊讶。
他甚至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就是“暴击”——仿佛是那些很遥远很遥远的记忆,突然跳起来攻击他。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明远, 双眼缓缓眯起,眼中有奇异的光。
这一刻, 在明远看来,他像是一直被人豢养着的狼,突然被一场意外唤起了野性。
“原来……原来……他也是会死的。”
听见辽主病危的确实消息,萧扬赶紧低下头, 嘴唇颤抖,低低地说着,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而明远不顾蔡京的眼神劝阻, 将魏王耶律乙辛打算用燕云十六州来换萧扬的事也一口气尽数说出来。
萧扬顿时惨笑:“用燕云十六州来交换我一人, 耶律乙辛肯付出的代价还真不小啊!”
随即他背着双手, 在屋内走来走去, 显得烦躁不安。
明远猜不出萧扬会作何反应, 偶尔会看一眼蔡京, 看见对方得意洋洋的眼神, 便会厌恶地转过脸去。
而种建中的表现却始终如一, 他就像是鹰隼一般,一对视线静静盯着萧扬的一举一动,没有任何转移——那毕竟是敌国太子,是未来的辽主啊。
就在这时,萧扬突然转身,道:“我同意了!”
蔡京在片刻间露出狂喜,随即他肃容整衣下拜,道:“河北西路察访副使蔡京,拜见大辽太子殿下。”
在一旁的明远却傻了眼:真的答应了?
他突然着急起来:“萧扬哥,我只是觉得按人之常情有必要把这消息告诉你,不是要把你……”
不是要把你送回辽国的意思。
“你看看你现在,你有什么?你凭什么回辽国去?”
辽国上京,耶律乙辛已经经营了数载,该控制住的想必都已经控制住了。
而萧扬手中一无兵将,二无人脉,现在回辽国是做什么,是送死吗?
“远哥,你问我有什么……最近这几年,我有了眼界,和不同的心境。”
明远一时语塞。
当初收留萧扬,是想要把他带离辽室内斗的漩涡,不是现在让他再一头扎回去。
但这段经历确实改变了萧扬,令他成为不一样的人。
“远哥,”
萧扬极其平静地看着明远跳脚,“你在京城里,见到你那么多年未见的父亲大人,你心中当时是何感受?”
此刻的萧扬,嘴角抹着一抹讽刺的笑容,随即这笑容又转为苦涩的同情。
明远在京中与父亲明高义相认之事,萧扬是亲历,种建中曾经从明远这里听说,唯有蔡京是第一次听闻,惊讶地“哦”了一声,然后才转向明远:
“远之,恭喜,恭喜!”
明远却差点儿脱口而出:不是,假的!他对明爹没有半点孺慕之情,这只是一个身份,一个任务,所以他看待明高义更像是冷眼的旁观者,他无法体会正常父子之间的那些,孺慕与期望,失望与怨恨。
但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其他人估计也无法接收到这个信息。
“蔡副使,”
萧扬——现在该称为耶律浚了,骄傲地扬起下巴,转向蔡京。
“既然我父——”
萧扬说到这里卡了一下。
父亲,多么慈悲,却又多么令人畏惧的称呼啊!
萧扬决定换个更可怕的试试——
“……我父皇有旨意召我回京,那么贵使应当知道该如何安排?”
蔡京听到这里,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羡慕与嫉妒。他当初在明远面前说起赵家人的时候就是这样,认为父系血缘不足以决定一个人的成就,可偏偏这个世道便是这样,仅凭他一人,无力改变。
但眼下这份突如其来的父系血缘,却能给他带来加官进爵与功成名就。
蔡京直接忽视掉耶律浚的傲慢,异常恭敬地应了一声:
“这是自然!”
*
汴京官场震动。
大辽太子微服出访宋境,即将进入汴京——
但这“微服出访”是怎么回事,恐怕全天下都知道。
当年大辽皇后萧观音被诬身死,太子遭到权臣迫害逃离国境。
如今辽主病重,快要不行了,这才想起要将太子找回,好让自己的血脉延续对那片北方国土的统治。
辽国宫廷内上演的这出狗血剧顿时成了汴京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说起当初拿起宫廷事变,人人都说得惟妙惟肖,仿佛亲见。
但是,如今大宋却要将人送回辽国——
“这该算是我们大宋扶植起来的辽国皇帝吧?”
“那以后辽国皇帝还不乖乖地听咱们官家的话?”
“是呀,咱们官家以后让辽主缴岁币纳贡,辽主肯定不敢不听……”
市井里的言论很乐观,乐观而且天真。
明远此刻却正与种建中一道,护送“辽使”一行,由京兆府返回汴京。
此刻种建中已经率两个指挥的骑军,一路相送,将这一行人送至陕西路的边界。在这里,他受职权范围约束,不能再向前一步。
种建中此前曾经私下里建议明远,再次将耶律浚隐匿,甚至远送至海外。
明远因顾虑着蔡京会对吕大忠、种建中等人不利,再加之耶律浚本人的强烈反对,最终还是拒绝了种建中的建议。
此刻种建中眼中尽是焦虑与担忧:“小远,此事无论最终如何发展,你都务必尽早抽身出来,尽量置身事外。”
明远点点头,开口努力安慰种建中,表示这件事上他能做的有限,想必会被宋廷中那些能决断一切的大佬们排挤在一边。
种建中顿时长叹一声,伸手想要揉揉明远的脑袋,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不过也别怕,无论出了什么事,都有师兄在。”
一时种建中与明远分别,一行人的首脑只剩耶律浚、明远与蔡京。
明远对蔡京始终没有好脸色,而耶律浚索性将蔡京当成了仆从一般,呼来喝去。蔡京竟一一都忍了,而且面带笑容,丝毫看不出他有任何不悦。
耶律浚私下警告明远:“若真任由此人向上爬,恐怕将来会位极人臣,把持朝政。”
明远连连点头:何尝不是呢?
如此,“辽使”一行从京兆府跋山涉水,行至汴京城外。
辽国太子进入汴京的时候,永远热爱看热闹的汴京百姓偱例上街围观。
这时耶律浚已经换做了辽国的权贵服饰,只是他习惯了宋人的发饰,不想再做髡发打扮,就只给自己戴了一顶高冠,而没有剃发。
这时路边就有个半大孩子张口便啐道:“辽狗……”
那个“狗”字还未说出口,他身边的家人赶紧伸手,将这小孩的口捂住,一家人都拼命低着头,躲着耶律浚的视线,希望不曾惹来耶律浚的注意。
耶律浚目光没有一丝波动,只是平平地扫过,仿佛他根本没有听到那个瞬间在他心里扎了一根刺一般的称呼。
“呼——”
等到心头那阵刺痛过去,耶律浚轻轻吐出一口气,将脸庞转向另一侧。
却听有个人好奇地道:“马背上这人,怎么看起来很像萧扬哥?”
耶律浚:……
再听到“萧扬”这个名字的时候,耶律浚恍然竟觉如隔世。
“唉,对了,萧扬哥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蹴鞠队正需要他!”
“嗐,别提了,萧扬哥本就是北方人,这次说是去陕西那边投亲了,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汴京。”
“那我得求求老天,千万别让陕西也出个厉害的蹴鞠队,把扬哥招去,回头跟咱们对垒……”
听着这些完全“不相干”的路人谈起他另一个身份,耶律浚第一次心中起了些许波澜——
当他点头应下,表示自己正是耶律浚的时候,意味着他和过去作为“萧扬”时所熟悉和热爱的生活彻底告别,且永远不能再回去。
在这一瞬间,耶律浚突然有些怀疑,他为了那段仇恨而返回大辽,这个决定是否做错了。
但片刻之后,耶律浚的心重新变得冷硬。
他低声自言自语道:“阿娘,耶鲁斡要回来了。”
“只要是为了阿娘,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
汴京皇城,向来用于举行大朝会,接见各国使节的紫宸殿中,赵顼见到了耶律浚。
由于蔡京抵达汴京之后,紧急入觐陛见,所以赵顼现在已经知道耶律浚曾经乔装作为大辽副使,来到过汴京。
皇帝记性尚可,一见耶律浚的面,立即就想起来了。
“辽国太子,好久不见。”
赵顼淡淡地道,声音里多多少少有几分揶揄。
谁知耶律浚足够光棍,冲上首赵顼一拱手,道:“兄长!”随后便神态倨傲,自说自话地坐下了。
赵顼与作陪的群臣百官:……
话这么说是没错,宋辽两国,号称是“兄弟之邦”,辽国太子耶律浚论辈分,也确实有资格叫赵顼一声“兄长”。
只不过……耶律浚现在只是一枚棋子,说难听一些,他只是落在案板上的一片鱼腩。辽国希望得到他且消除隐患,大宋却希望用他来博取更大的利益。
耶律浚很清楚自己的境况,竟还保持着这样的态度。
赵顼忍不住想:怎么这人有点儿混不吝啊?
但赵顼已御宇多年,甚至不是当年那忍受不住辽使激将的年轻官家了,应付这等场面并不在话下。
赵顼只是牵了牵嘴角,便温和开口:
“遥想当年,时移世易,太子的变化虽然有些大,但是根骨里的脾气似乎一直未变。”
耶律浚听着一怔,随即笑容转苦。
确实如此,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耶律浚也就是心头的那一股傲气始终抹不去,否则他也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试图返回故国了。
赵顼转向下首,将视线投向一个高大而英俊的身影。
“蔡卿!”
“臣在——”
蔡京迈上一步,拱手成礼。
“务需妥当安排,护送辽国太子顺利返回上京。”
赵顼吩咐。
蔡京低头应是,同时将他难以掩饰的笑容藏于双臂之间。
这是,将护送耶律浚的任务交给蔡京了。
将耶律浚交给辽主,是否能换来燕云——一切还都很难说。
但是富贵险中求,为了那个人上人的位置,蔡京很愿意去试一试。
第287章 全天下
见过赵顼之后, 耶律浚按照宋辽两国之间一向的往来规矩,入住都亭驿。
规矩便是如此,西夏使臣一向住都亭西驿,高丽使臣住同文馆, 回纥和于阗使臣住礼宾院, 其他番国使臣或住瞻云馆, 或在怀远驿。唯有辽国使臣住在距离皇城最近的都亭驿,也唯有都亭驿内住着的“贵客”,会有宋廷正式设宴招待。
然而今日,都亭驿中的“贵客”,就只有耶律浚一人。
在蔡京的陪同下, 耶律浚步入这座装饰华丽的驿馆。都亭驿内的结构,一如他上次作为萧阿鲁带的“副使”来到汴京时那样——一进驿馆正门, 便是四四方方的一座庭院。院落的屋角种植着一大丛冬青。
冬青常绿,凛冬不凋。上次来时就给了耶律浚很深的印象,这次是九月的天气,这一丛冬青更是苍翠欲滴。
耶律浚心中感慨, 不由得便放慢了脚步。
突然,都亭驿入门处这座前院上方,院墙上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十几名弓箭手。
这些弓手如鬼似魅, 出现时没发出半点声响。也只是耶律浚曾经在辽国度过惊弓之鸟般的两个月, 才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些悄然出现的敌人。
耶律浚的反应非常迅速, 他马上朝身边一滚, 躲在蔡京身后。
只听弓弦响, 几枝弓箭笃笃钉在蔡京身边的地面上。
耶律浚一拉蔡京的后领, 将他拽至朝一面院墙的墙根附近。如此一来, 耶律浚缩在蔡京身后与院墙之间的完美死角里, 暂时没有羽箭能够伤得到他。
蔡京不是普通人,他曾经带着钱塘水军在大宋海面上追杀海寇,取首级报功时根本杀人不眨眼。此刻他毫无惧色,挺着胸大喝一声:“是什么人?竟敢伤害访宋使臣?”
墙头上的弓箭手大多身材轻盈瘦小,肤色黝黑,看着其貌不扬,不大像是北方人的模样。
这些弓手没有一人答话,倒是有一人,将手中弓箭的箭簇冲着蔡京晃了晃,示意他让开。
蔡京当然不能让——他未来那泼天的富贵此刻全维系在耶律浚身上,耶律浚若有事,他也就完全失去人生中最重要的机会和最大的筹码。
“大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对辽使行凶不成?”
“驿馆戍卫何在?”
*
墙头上箭支向驿馆中射去的时候,明远刚刚抵达都亭驿外,刚刚下马,一只脚刚刚落在地面上。
这是明远最后一次来探望耶律浚。他打算听从种建中的劝告,与耶律浚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耶律浚的命运并不是他有能力干预的,明远自忖他已经做了足够多。这枚“偶然因素”将来会如何,明远打算从此袖手旁观。
但这一刻,他本能地觉出不对。
“快看啊!有贼人打劫,有贼人打劫都亭驿!”
待明远看清墙头上的是弓箭手,顿时纵声大喊。
顿时有一枚羽箭斜斜地射来,弓手应当是没想伤人,只是想警告。因此箭支歪斜而无力地飞出,落在明远脚边。
但明远哪管这个,他继续在都亭驿周围奔走高喊:“这大白天的,什么地方不好打劫,竟然打劫都亭驿,我大宋的脸面全都丢光啦!”
附近的行人百姓想想也是——都亭驿一向是对外邦交的重要地点,是宋辽之间暗暗别苗头的重要“战场”,这里被人大白天打劫,那宋人的脸面真的被丢光了。
于是,周遭百姓有人立即跑去报官,但更多人纷纷捡起手边能扔出去的物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冲都亭驿墙头和屋顶上的弓箭手扔去。
就在这时,只见蔡京护着一人从都亭驿门中冲出来,专门往人多的地方挤。
明远一瞥眼,就认清了耶律浚的身形与相貌,也看清了他穿着辽使的服饰,紫色窄袍,金腰带,头戴金色的荷叶冠。明远顿时暗道一声:糟糕!
耶律浚马上也被围上来的百姓发现了。
“天那,这杀的是个辽人!”
“杀一辽狗有什……”
明远猜此人正要说“杀一辽狗有什么问题”,那边话还没说完,就立即被人捂住了嘴。
“千万别中计!”
围过来的汴京市民们一怔,中什么计?
“别掉进辽人的圈套里去。要是在这里伤了辽使,回头大辽就理由兴兵犯境……”
明远已经想拍手称赞了:好聪明!汴京的百姓真不是一般的百姓。
刚才说话的那人戴着短幞头,缚着绑腿,看起来是个平日里需要跑腿干苦力的,但说话却铿锵有声:
“再说了,没有让人平白无故就在闹市里莫名被杀掉的道理。就算是怙恶不悛的首恶,也还要开封府尹审结了案子,上报朝廷才能明正典刑呢!”
“就是!”
“不管是辽人还是宋人,总不能看着谁在这汴京的闹市里被眼睁睁地射死。”
明远听了便大赞:“这才是最明事理的大宋百姓。”
这一番议论激发了汴京市民的正义感,一时间碎石混着土坷垃,还有各种集市上常见的物品,罗勃青菜,茶壶竹篮,纷纷在都亭驿上空飞翔。虽然没有太大的杀伤力,但极大程度地干扰了弓箭手的射击。
一时间,蔡京护着耶律浚又多逃了几步,离明远这边又近了些。
都亭驿墙头上的弓箭手们,一面左支右绌地避开百姓们扔来的杂物,一面朝明远这边放了两箭,险些伤到了明远身边的一名跛足阿嬷,顿时惹来义愤填膺的汴京市民齐声破口大骂。
一枚土块骨碌骨碌地滚到明远脚边,明远顺手捡起,手腕一扬,就朝墙头上去。
只听“唉哟”一声,明远掷出的土坷垃砸中了一名弓箭手的额头,砸得很重,以至于那人伸手捂住额头,向后便倒——听都亭驿里传出的动静,应当是直接落在院里,摔了个狗啃泥。
“怎么就砸中了?”
明远也惊讶于自己的手气。
“是不是……”
他产生了某种联想与怀疑。
“亲爱的宿主,不用有疑问,这是‘百发百中’,我看您的蝴蝶值相对充裕,而‘百发百中’消耗得较少,所有就擅自……”
1127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冒出来。
“希望您不要责怪!”
明远豪迈地哈哈一笑:“我怎么会见怪?”
夸都还来不及呢!
但当明远再俯身寻找可以去投掷的物品时,却发现脚边干干净净,什么碎石子土坷垃瓜果烂菜叶……一概不见,汴京的环境卫生似乎从未变得这么好过。
眼看着都亭驿房顶上还有十几名弓箭手,明远却苦于没有趁手的东西。
“亲爱的宿主,您怀里……”
明远将手一探,他怀里是几串用细绳穿起来的铜钱——这可不是像时下百姓那样,一千文穿成一贯,而是明远随身带的“零花钱”,十几二十枚穿成一串,供明远随手送出去。
以前向华还在明远身边的时候,就总是承担着帮明远“送钱”的角色。后来向华离开,明远依旧会让张宋两名长随这么做,但是他与那两位没有那么亲近,有些事明远宁愿自己来做,所以他自己随身也会带着几串“零花钱”。
于是明远果断出手。
一串拴在一起的铜钱“呜呜”呼啸着,向墙头上一名弓手飞去。钱串子勾在箭簇上,撞断弓弦,随后带着那名弓手向后翻倒,“砰”的一声响,显然也是落在都亭驿院内,估计情况有点惨。
明远一下来了兴致,手中的铜钱串接二连三地飞出去——他还从来没有尝试这样地“花钱”。
背后传来一声幽幽叹息,道:“远之,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
明远一偏头,正好见到蔡京正护着耶律浚向他这边靠过来。
此刻都亭驿前的场面完全陷入混乱:
一群大宋的百姓,和一群大宋的刺客弓手,正在为了一个辽国使臣而大打出手。
由于百姓们人数过多,场面又过于混乱,墙头上还剩的几名弓手持弓犹豫,不知是否该将手中的箭支射向完全不相干的人群。
明远完全预见到了这一点:他认为大宋能够有今日的成就,是因为文明的光辉始终照耀着这个时代。所以百姓不能坐视行凶,弓手也不能无故伤人。
如果整个社会放任无理由的暴行与不择手段的杀戮,那么他们与始终生活在黑暗中的野蛮人又有什么区别?
一念及此,明远忽听脚步声从另一个方向而来。
来人是一个中年美男子,眉眼秀逸,脸型却极其坚毅。眼神里透着超过常人的傲慢,是此人过目难忘的特征。
此人也穿着官袍,当此人出现的时候,都亭驿墙头上那些仅剩的六七名弓手齐齐转脸望过去。
明远对此人有点印象。
但混乱的现场已不容他上前见礼或是解释了。只见官袍男子伸手比了个手势。
墙头上的弓手顿时调转了长弓,箭簇指向地面,弓弦响处,四处传来百姓们的惊呼。这些弓手果断向都亭驿外的汴京百姓直接射击,甚至连伤几人,立即将百姓们惊散,露出明远、蔡京和耶律浚的身影。
但好消息是,都亭驿前长街的另一头,开封府的衙役正直奔而来,眼看要来此干涉。
明远见到那名官袍美男的手再次伸出,眼看着又要下令。
他急中生智,突然转过头望着街道尽头,一声大喊:“苏子瞻,你怎么来了?”
那官袍美男一怔,顺着明远的眼光看了过去,见到街道尽头空空荡荡,并无苏轼的影子,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上了当。
这人不是别个,正是苏轼在京中遇见了也要举起手中“便面”的章惇。
章惇此人相貌俊美,性格高傲自负,曾与苏轼是一对至交好友,但后来两人因为政见不同而反目。明远这么一声喊,足见苏轼在章惇心中分量之重。
但昔日友情分量再重,也不过于此时坑了一把章惇。
章惇刚刚意识到上当,想要转头回来时,一枚盛着菜叶的竹箩迎面飞至,扑在他脸上,里面还带着新鲜露水的菜叶糊了他一脸。
第288章 全天下
明远大喊一声“苏子瞻”, 骗过了章惇,让他瞬间分了神。
这时都亭驿跟前的百姓们散的散,跑的跑,地面上露出一枚小贩用来盛菜的竹箩, 里面的内容当然早已丢了个干净。明远急中生智, 抄起那枚竹箩, 就冲章惇面上扔去。
明远有“百发百中”道具卡加持,竹箩顿时将章惇整个儿罩住。
都亭驿房上的弓手们见状都愣住,但章惇之前的命令犹在,他们都只是听了两三个呼吸的工夫,弓弦声再度响起, 箭支依旧流星赶月一般,向他们两人所在的地方射去。
与此同时, 都亭驿大门敞开,早先那些被明远的“暗器”所中,摔落都亭驿院内的弓手们,此刻也都鼻青脸肿地冲出来。他们弃弓不用, 手持长刀,快步上前,来势汹汹。
在街道的另一边, 开封府的衙役们持着铁尺赶到, 都亭驿跟前转眼又陷入混乱。
章惇挣扎着把竹箩从头上摘去, 顾不上头脸上还沾着几枚烂菜叶, 从腰间拔出一把半尺来长的短刀, 竟要亲自下场, 解决耶律浚。
弓手的弓箭们亦没有停。蔡京与耶律浚身处险境, 一时间, 竟看不到脱身的希望。
蔡京见状,突然扭过明远的胳膊,用他挡在耶律浚面前——
无论蔡京嘴上说得多么好听,在他心目中,耶律浚所代表的功名利禄,还是要比明远这个人要重要得太多。
适才耶律浚利用蔡京,是因为蔡京身穿官袍。弓手们再如何凶悍都不敢伤一名官人。
但是今天明远赶来与耶律浚道别,只穿了一身便服。
弓手们见状再无忌讳,箭支纷纷朝明远身上招呼。
可耶律浚哪里会坐视明远因他受累,他从后将明远拦腰一抱,就地一倒,向道边的一条阳沟里滚过去。
蔡京正拧着明远的胳膊,被耶律浚一带,便彻底失了重心。三个人同时滚进了那条阳沟。
汴京城中为了排放雨水和百姓的生活用水,阴沟阳沟建了不少,大多数为半丈宽,半丈深,以砖石铺底。
章惇见状冲上前去,见到三个人叠成一团。蔡京在最上面,中间是明远,压在最下方是耶律浚。
章惇牙一咬,手持那柄短刃,也跃下阳沟,手中的短刀向耶律浚身上招呼。
眼看就要得手,章惇的身体突然一轻,整个人被两三名开封府衙役一起用力,提上地面。其中一名衙役将他的手腕一扭,那柄短刀顿时当啷一声,掉落在地面上。
章惇正要破口大骂,一抬眼,便见开封府尹陈绎,正黑着一张脸,瞪着自己。
“章子厚,你瞧你做的好事——”
“不过就是御史弹劾罢了,参就参,谁怕谁!”
章惇也不是吃素的,当场怼了回去。
这边开封府尹陈绎暂时制止了章惇当街行凶,便赶紧命人检查落入阳沟中三个人的状况。
出奇的是,落在沟底的耶律浚和明远两人情况都还好,只是都劫后余生般地从阳沟中爬出来,拼命喘着大气,偶尔以眼神交换一下谢意。
蔡京被人从阳沟里抱出地面的时候却状态不对。他双眼望天,一动不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旁人叫他,拍他的脸,他也没有任何回应的迹象。
明远一时骇然,连忙上前察看。
他将蔡京的身体轻轻翻过来检查伤情,只见蔡京后脑凸起一大块,伸手一摸,手上黏答答的,沾上了些许深红色的液体,却并不多。
明远再向阳沟中探头望去。正好看见那沟边有一块突出的巨砖,上面有稍许殷红。应当是当初修建阳沟时让工人上下时垫脚用的。这阳沟建好以后却没被拆掉。
他们三人一起落入阳沟,落在最下面的耶律浚与明远都没事,却唯有蔡京,在挣扎时一脑袋撞上了那块巨砖。现在看起来,外伤不算重,但是伤了脑子。
耶律浚深感歉疚,毕竟蔡京曾经努力救护他,也是因为他而受的伤。于是这辽国太子扯着嗓子,用字正腔圆的汉语大声喊:“大夫,快点来一位大夫!”
不久真有大夫模样的人冲过来,为蔡京把了把脉,就说他性命无碍——但看样子不知何时才能清醒。
而明远喘着粗气,双脚软软地坐倒在蔡京身边,伸手去擦额头上的冷汗,望着蔡京圆睁着的那对双眼,心想:若是真的就这样伤了脑子,蔡京该有多不甘心啊!
蔡京事先怎么可能想得到:他竟然会为了保护一个“辽国太子”而弄伤了他自己。
但仔细想,蔡京的行为也不难解释:毕竟这位“辽国太子”,是蔡京所期盼已久的不世功业,是一切功名利禄的来源。
“得燕云者可以封王!”
明远耳边已久回荡着蔡京这句话。只是说这话的蔡京本人,正无知无觉地躺倒在地面上,不甘心地睁大着双眼。
*
勤政殿内,赵顼勃然大怒。
章惇竟然违制调动京营禁军中的一支小队,当街袭击辽国使臣……太子。
而宰相冯京得知此事在先,竟无力约束阻止。
此时此刻,赵顼心中竟无比想念王安石——昔日介甫相公在时,朝堂上哪里会乱象若此?
偏偏章惇此刻正笔挺笔挺地跪在堂下,梗着脖子高声道:“陛下听臣一言,若将此子放归,日后他若执掌辽国朝政,必不会如当今辽主般昏聩,势必图强。如此一来,辽国便成我国心腹之患……”
“而此子一死,辽国便是必乱之局!”
赵顼:这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章惇此人性情高傲而刚烈,赵顼倒是并不怀疑他为国之心。
只是这手段着实是值得商榷。
“那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在我大宋国境内,在京师重地,在驿馆跟前,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凶!”
赵顼大声斥道。
两国一直有交往,在汴京的辽人也有不少,而且双方心知肚明,双方都有不少探子在对方国都活动。
耶律浚一现身,辽国方面肯定已经知道了。
章惇却依旧不管不顾地搞这么一出,赵顼焉能不怒?
如今只有咬紧口风死不承认,并且赶紧将耶律浚全须全尾地送回辽国,才能了结这一段麻烦。
“耶律浚那边如何说?”
天子转向开封府尹陈绎。
“辽国太子感谢蔡副使的保护。”
“蔡副使?”
赵顼这时才想起河北西路察访副使是蔡京。
此人能够于茫茫人海中发现耶律浚的行踪,并当机立断将他送来汴京,赵顼对蔡京生出几分赏识。
“蔡副使伤到了脑袋……”
陈绎说得有些吞吞吐吐,“大夫说了,一时间难以恢复旧观。”
赵顼顿时无语:他刚刚赏识一名臣子,结果这臣子就坏了脑子?
“另外,”陈绎继续补充,“辽国太子请求以三司下辖金融司监司明远作为使节,出使辽国。”
赵顼沉吟道:“明远啊……”
此刻直挺挺跪在殿前的章惇听见明远的名字,后槽牙不由自主地磨了磨。
那应该就是出现在都亭驿前的那名少年——章惇事后才知道,他就是令官家时常念叨,与王安石父子都交好的明远。
竟敢当街呼叫苏子瞻的名讳诓骗自己……
订下了送还耶律浚的章程,赵顼冷淡地看了一眼章惇,道:“章惇等着御史台的弹劾吧!”
“是——”
章惇无所谓地应道。
有宋以来朝廷不杀士大夫,就算是犯了再大的错失,只要是为了国事,惩罚就不会重到哪里去,不过是外放到偏远的州县,等到官家需要了,再被召回京中,这般起起落落,早已写满大宋历代宰执的履历。
等到赵顼退出勤政殿,章惇又象征性地跪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出宫。
他回到家中,已经是二更时分。
门房便通报:“有一姓明的小郎君来访。”
说着便将明远的名帖递上来。
“明远——”
章惇顿时皱起眉。
“他竟在我府上?”
“是,已经将人请到花厅去坐了。”
章惇抬起眼皮看看自己门房:从这样热情的反应来看,应该是从明远手中收到了丰厚的打赏。
“知道了。”
章惇慢慢踱进自家的花厅,果然见到明远在那里候着。一听见门外的脚步声,便站起身,笑脸相迎。
章惇的后槽牙忍不住又磨起——听说这个年轻人今天用钱串砸中了七八名弓手。若不是他,未必就不能及时结果了耶律浚。
真以为自己有“钱”,就能为所欲为了吗?
“你与苏子瞻相熟?”
章惇个性高傲,进屋后也不打招呼,只是自顾自取了桌上的茶碗,给自己斟了一碗,慢慢地啜着。
明远笑着点头应道:“是的,子瞻公经常提起您。”
章惇的手就停在半空中,半晌没能动弹。
“苏子瞻说我什么?”
终于,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啜了一口茶,闲闲地问道。
明远笑嘻嘻地道:“子瞻公说过,您能杀人。”
章惇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他年少时,曾经在陕西凤翔府与苏轼一起共事。两人曾经一起游览仙游潭。
当时他们在仙游潭畔,岸很狭窄,横木架桥,章惇推苏轼过潭书壁,苏轼胆怯不敢,章惇却平步而过,大书石壁。
后来,苏轼曾抚摸着章惇的背说:“您一定能杀人。”
“能够拼自己之命的人,也一定能杀人啊!”
这就是苏轼对章惇的评价。
而章惇后来的行事也印证了苏轼的判断。他在荆南平叛时,杀人如麻,据说尸首漂浮遮蔽当地河流,百姓们数月不敢吃鱼。
只是,多年之后再听见昔年好友对己的评价,章惇心中不知为何竟生出一些快慰。
“知我者,唯苏子瞻也。”
他喃喃念叨,随后转向明远,不客气地开口。
“小子!”
章惇可不管明远既有钱又当官。
“你来找我做什么?”
莫不是为了辽国太子的事?章惇暗暗猜测。
可笑,为了辽国太子来找他,那真不是与虎谋皮?
明远却笑眯眯地补充一句:“在有些时候,能杀人,就意味着能救人。”
章惇弯起嘴角,发出一声冷笑,眼神似乎在说:明郎君,你看起来是个聪明人,但是说出来的话,可并不怎么聪明。
谁知片刻后,章惇一怔,似乎耳畔听到了什么在他意料之外的动静,讥讽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转为专注,紧紧地盯着明远。
明远望着章惇,张口,越发说得字正腔圆。
“我今日来见章公,便是专为辽国太子而来的。”
章惇听着耳边的动静,眼神慢慢凝重。
第289章 全天下
明远找到章惇, 两人一直密谈至凌晨。
在辽国太子耶律浚这一事上,明远与章惇的观点原本完全相反,一个要杀,一个要保。
然而不知明远说了什么, 四更时分, 章惇竟将明远好端端地送出来。
“明远, 我今日虽答应了你,但我现在甚至能够看到之后我后悔的样子。”章惇异常直言不讳地说。
明远望着章惇,一拱手,深深作了一揖。
“唉,罢了罢了, 我章某人一向追随本心行事,但今日既然老天都在劝我偏向于你, 那就让我顺应天时吧。”
章惇挥手送走明远,又是懊恼又是郁闷地站在自家门前。
片刻后,他抬头望望门前的街道,纳闷地问:“今夜难道不曾打雷下雨?”
章家的门房:……?
*
明远从章惇家中出来, 直接去了蔡卞那里。
蔡卞知道明远与蔡京一向是“好友”,两人在杭州交往密切,明远甚至帮助蔡京出谋划策, 修建了能够根治水患的木兰陂。
昨日又是明远热心地将受伤的蔡京送回蔡宅。此刻蔡卞对明远只有感激的份儿。
“家兄已经醒来, 有神智, 能喝水, 能吃东西。大夫说, 脉象也已如常人一样……”
“只是, 不怎么认得人。”
蔡卞愁眉苦脸地向明远解释。
“不认得人?”
明远曾经亲眼看见蔡京脑后被撞出一个巨大的鼓包, 猜他是伤及头脑, 现在虽然恢复意识,但是记忆力受到影响——换句话说,可能是失忆了。
明远当即提出探视,蔡卞怎么可能不答应,当即一溜小跑在前面引路,带明远前往蔡京休息的院子,在院门处问了问,忧心忡忡地转头对明远道:“家兄不吃不喝,也不愿去睡,只坐在椅上发呆。”
接着蔡卞将明远引入蔡京的屋子。两名照顾蔡京的侍女赶紧退开避至屏风后。
蔡京则坐在一张躺床上——这种躺床是供人半卧半坐的躺椅,椅背可以调节。明远进来时,蔡京背后的躺床靠背正调至最高处,蔡京几乎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这张躺床上,双眼睁大,望着来人。
蔡卞对明远道:“远之兄,你看……”
正说着,忽见蔡京目不转睛地望着明远,唇角忽忽上扬,突然就这么笑起来:“远之!”
明远:……!
蔡卞一时惊喜不已:“兄长,兄长能认人了?”
明远也震惊不已:蔡京伤成这样,竟然认得自己,明远不知该觉得为自己荣幸,还是该怜悯对方。
可惜蔡京就只认得明远一人。
除了明远之外,连自己的亲弟弟蔡卞,日常贴身服侍的两名侍女也全都不认得。
明远与蔡卞在蔡京屋里逗留至天大亮,等到大夫又来看一次,开了两副药方,又给蔡京施了两针。蔡京终于沉沉睡去。
明远这才出来,委婉转告蔡卞,自己将代替蔡京,出使辽国。
蔡卞看似竟对明远十分感激:“要辛苦远之兄代家兄跑一趟了。这时候要跑北边可不是什么太好的差事。”
明远心想:这蔡元度还是旧日脾气,说话直爽到没边。
他苦笑着点点头,低声告诉蔡卞:“大家是朋友,令兄的病但有任何需要,请尽管开口。若是我能帮上忙的,无论如何都会帮!”
蔡卞顿时吁了一口气,脸上愁容稍去,露出点笑模样。
谁都知道明远是个财主,万一蔡京的“病”拖久了无法治愈,有这样的朋友在,蔡家负担终归能小一些。
明远将蔡卞的如释重负看在眼里,心里回荡着一阵叹息。
从字面意义上说,明远确实是把蔡京“带沟里去”了。
只是这个结局,看起来既可笑又可悲——
可能与历史上的蔡京相比,这个时空里蔡京,发迹更早,也更早把握到了位极人臣的“密码”,只是在一条阳沟里功亏一篑,让人无法事先预料。
但这与送耶律浚前往辽国这条危机四伏的前途比起来,蔡京现在能得家人陪伴照顾,在汴京中颐养天年,未必不是一种福气。
所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祸福之间其实没有明确的界线可以区分。
明远告别蔡卞,自己回到家中,往陕西去了两封信报了个平安,免得某人看到小报听到京中传闻直接急疯。然后他小睡了片刻,养足精神,就起身前往都亭驿。
虽然明旨还未下来,此刻明远实际上已是出访辽国的宋国使臣,任务是送辽国太子耶律浚平安返辽。
明远到都亭驿的时候,耶律浚正坐在都亭驿馆内的一张交椅上,望着驿馆新安的玻璃窗出神。
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耶律浚本能地一跃而起,见到是明远,才长舒了一口气,伸手为明远拉过一张椅子。
明远坐下后,耶律浚继续出了一会儿神,这才扬起脸,冲明远歪了歪嘴角:“看起来我又把你拖下水了。”
明远看似无所谓地摊了摊手,也笑道:“是啊,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原本我到都亭驿来,只是来向你告辞的。”
——谁曾想现在竟变成要陪耶律浚前往辽国了。
耶律浚神色中顿时涌起浓浓的歉疚之意:“此行危险。”
这次耶律浚原本是抱着必死之心回归故土的,但是为了能平安地到达辽国国境,见到辽主,他又不得不带上他认为最可靠的助力。
“是我自己先同意去的。”
明远白了耶律浚一眼。
他若不同意,任何人逼他使辽,都是白搭。
耶律浚转头盯着明远,神色有点古怪,大约是没想到明远竟能这样仗义。
“其实……主要是我意识到,其实我还是能做很多事的。”
这次是1127提醒了他——他有能力,还有各种各样效果奇异的道具。
如果他愿意,将手里的钱都砸到辽人面前,也是挺唬人的。
最重要的是,明远不想再被动观望了。既然他难得一见地遇上了一件“偶然事件”,为了扭转这个时空里所有人的命运,他开始希望主动深入这事件,发挥正向的影响,力争将未知的结果“引导”向他想要的结果——
换个角度想,当他身处本时空,面对完全未知的未来,时刻等待着开盲盒……情况不也和现在一样?
主动出击和被动等待也许得来的是差不多的结果,但是前者至少不会让人在日后回首时捶胸顿足地后悔。
“那敢情好!”
耶律浚得了明远这一助力,心情大好,从交椅上一跃而起,意气风发地一挥手,道:“明日便离开汴京,前往上京!”
他这副做派,与其说是辽国太子,倒不如说像是杭州府学蹴鞠联队那个统领全队的蹴鞠队长。
明远却故意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道:“不过啊,太子殿下,我要预先提醒你一件事——”
他要告诉耶律浚的是:因为他年纪太轻,资历又太浅,无法胜任出使辽国的正使一职,因此宋廷依旧指派了他的师兄吕大忠,担任此次使辽的正使职务。明远只是使团中一个官职并不打眼的成员罢了。
耶律浚点点头,表示认可宋廷的看法:“你们官家想得挺周到。”
谁知明远在他面前使劲比划,一边比划还一边叹气:“我师兄……我师兄这个人……你见过就知道了。”
*
耶律浚回归大辽的这趟旅途,注定是精彩纷呈,波澜壮阔。
使团正使吕大忠本是个硕学通儒,对晚生后辈的学术水平及其关心,听闻耶律浚仰慕汉家学术与文化,自然乐意传授,看那架势,像是恨不得在从汴京到上京的一路上,就教出个饱学鸿才出来。
耶律浚头疼不已,又推辞不得,只能勉力听从吕大忠的教诲,列了个长长的书单,准备到了上京,寻这些书籍来仔细阅读,好多明白些治国之理与圣人之道。
而一路上使团的队伍遭到了三次刺杀,每一次都勉勉强强化险为夷。
让使团化险为夷的是一群弓手。这些弓手不止射术上佳,身手一流,而且善于伪装。他们身材矮小,其貌不扬,每每装扮成农夫、车马伴当、驿卒……从不打眼之处突然杀出来,将行刺之人打个措手不及。
耶律浚看了这些弓手弯弓射箭的姿态和神出鬼没的身手,心忧不已,悄悄问明远:“这些人到底是帮我的还是来害我的?”
明远伸出大拇指夸赞:“太子殿下好记性!”
这些是他从章惇手中借来的禁军弓手,是章惇在荆南时一手训练出来的,带回京城,加入禁军,其实就和章惇本人的私兵差不多。这些人平时看起来都不怎么起眼,但是出手都不赖,而且只听章惇一人的号令——离开汴京之前,章惇将这份发号施令的权力转交给了明远。
耶律浚被明远一句话噎得直瞪眼——明明在都亭驿拼命追杀他,如今他竟然需要依靠这些人保护?
明远笑着拍拍他:“算是他们将功补过吧!”
章惇那边,也确实向宋廷上报了要将功补过,并且将弓手们调离京师,这些人才免于被降罪的。
明远又说:“宋人一向喜欢和辽人对着干,辽人要做什么,尤其是想在宋境内做点什么,他们就偏不想让辽人心满意足。所以,太子殿下,你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吧?”
耶律浚眼光一闪,他已经大致猜到几次来行刺的都是辽人。看情形,耶律乙辛很想要将自己这个“麻烦”,解决在国境之外。
“想让他们得逞吗?”
明远笑眯眯地问耶律浚。
耶律浚顿时也还以微笑,只是那笑容发冷,透着森森的寒意。
明远却伸手拍了拍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枚钱袋,里面发出叮呤咣啷的一阵清脆的金属响动。
“那就跟我一起去大辽大花一笔钱吧!”
第290章 全天下
当大宋派遣前往辽国的正使吕大忠抵达宋辽两国边境时, 竟有多名官员早早在此迎候。
这些官员吕大忠在个把月之前刚刚见过,当时他们可实在是没把吕大忠和宋国使团当回事,态度是冷冰冰的爱答不理。而现在, 期待与焦急尽数浮于面上, 这些官员们匆匆忙忙与吕大忠见过礼,纷纷向吕大忠身后看去——
“太子殿下呢?”
吕大忠诚实而憨厚地笑了起来,眼中透着极其少见的狡黠。
“各位,吕某不就是你们需要正式迎接的宋国使团正使吗?有劳各位在此久候迎接。”
吕大忠爽朗的笑声在宋辽两国边境上方飞扬。
“你——”领头的辽国官员顿时跺脚。
他们终于知道被耍了:耶律浚根本没有跟随浩浩荡荡的宋国使团前来。
辽国官员们做了各种准备, 打算在耶律浚一入辽境时就将他彻底控制住,
那么,耶律浚现在人在哪里?
他躲过了宋境内辽国主使的一系列刺杀,现在又像是一滴水落入大海中, 消失在宋辽两国的边境上。
这位大辽太子, 真得像耶律乙辛等权臣想的那样, 能轻而易举地被控制住吗?
——正当大辽官员们忧心忡忡地猜测耶律浚的行踪时,耶律浚这时已经和明远一起, 跟着宋人的商队, 混进了辽国境内, 越过南京道,正在靠近上京。
*
帐篷内,白汽腾腾。
明远随身携带的“便携式”蜂窝煤炉上,正顿着一只铜皮打成的敞口锅子。此刻铜锅里正翻滚着雪白的汤汁,明远用一对长长的竹筷将牧民们事先片好的羊肉片推进锅中, 待到这些羊肉片变色,他便再伸出自己平时惯用的包金竹筷, 将肉片捞出来, 在事先准备好的蘸料里一裹, 送入口中。
拨霞供。
甚至明远的蘸料也是从宋境中带出来的,除了盐巴和各种香辛料之外,甚至还有一把绿油油的小葱——这把小葱是明远搁在厢式马车中的花盆里,一路养着这么载到上京附近的,按明远的说法,这几盆葱,吃到上京,刚好吃完。
这时节在道路上奔波,还没有人能奔波得这么舒服。
耶律浚却手持筷子,正坐在铜锅旁发愣。
他明明已经返回大辽境内,怎么好像还过着他在大宋时曾经过的那种生活方式?
记忆中,北风一刮,汴京城里到处都是各种拨霞供的香味。
烫熟的各式肉类一入口,鲜香滑嫩不说,周身也随之暖和。
如今他已经离上京如此接近,天寒地冻的牧民帐篷里,明远不知怎么竟又张罗出这样一大锅——几乎让耶律浚梦回汴京,梦回他还是“萧扬”的那些日子。
“远之,破费了。”
隔了半晌,耶律浚才叹了口气,向明远道了一声谢。
这一路行来,明远和他的钱发挥了大量的作用。
他们由两名常在宋辽两地贸易的晋商做向导,乔装改扮,作为来自宋国的商人,想要去辽国上京,兜售一些“贵人们喜爱的”货物。
通常,宋辽两国互市只在边境,辽国官员很少允许宋国商人进入辽国腹地,直抵上京。
可是明远手中各种金银财帛,就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似的。每到一处,明远总是能给出相当可观的“打点”,和令辽国官员爱不释手的南朝货品:自鸣钟、怀表、各种玻璃器皿、瓷器、名茶……
甚至明远还大着胆子,向官员们许诺了,待他这一大单生意做成,从上京返回宋境时,还能付出双倍的“谢仪”。
于是,大辽的官员们在明远的“金钱攻势”面前纷纷举手投降。
耶律浚扮做一个会说两国语言,充作通译的年轻人。
他眼看着国内的官员们大肆收受贿赂,心中恚愤。但滑稽的是,也就是因为这些官员的贪财,才能让耶律浚顺利返回上京……
这般想着,耶律浚渐渐觉得送入口中的羊肉片也不香了,手中的筷子也慢下来。
只听明远笑着安慰他:“没事的,别为我这一路付给那些官员的财帛可惜……”
耶律浚刚想说:我才不是为了你的钱担心,我是为了大辽官场的腐败……
谁知明远继续说:“万一我们失败了,耶律乙辛就会追查我们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混进辽国的。到时候这些官员为了脱罪,就会把他们收下的这些钱和礼物加倍地吐出来。”
耶律浚顿时无语——
明远竟然是这样想的?!
不过这小郎君事事出人意表,能说出这样的话不奇怪。
只是……耶律浚本人非常悲观,他觉得自己这一趟返辽,几乎可以说是注定要失败的。
现在明远这样说,甚至也加深了他那份“视死如归”的决心。
耶律浚愣了半晌,才说:“远哥……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怕是九死一生,根本没有接近上京的可能。”
明远却吸溜着吃了一片刚刚烫熟的羊肉,一边烫得呼嘴,一边含含糊糊地说:“自己兄弟,没有多说……的必要。”
待他将这片羊肉吞下肚,明远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这时才转过脸,望着耶律浚,双眼明亮,道:“如果你将来大权在握,自己兄弟成了对手甚至是敌人……你若是还能记住这一刻,那我这几顿拨霞供就不算白请你。”
耶律浚一凛,心想:难道明远其实还是相信……真的会有那么一天的?
有时在耶律浚也会偶尔想想,如果他真的即位成为辽主,他会怎样处理与宋国的关系,处理他与昔日朋友之间的关系。
但只要着念头一起,耶律浚就会笑自己——别傻了。他这一趟北返,根本就是一趟有死无生的旅程。
他只要达到那个目的——就够了。
根本不奢望其他。
这时明远却突然推推耶律浚的胳膊:“我吃饱了,你再多挟几片,我就全拿到隔壁去给伴当们分了。”
这次明远与耶律浚深入辽境,最冒险的一个决定,是将所有一路上保护他们的弓手都留在了宋辽边界,只是从晋商那里借了十多名伴当——这就是他们所有的随行人员。
除此之外,耶律浚就只有明远这个朋友,是他在辽国境内的唯一盟友。
耶律浚听见明远这么说,赶紧伸筷,将盘中的羊肉拨了几片,让它们扑通扑通地跃入铜锅中。明远就托着盘子,一掀帘子,走出了牧民的帐篷。
隔了一会儿,明远重又进来,进屋时身上已带了一身的寒气。明远赶忙用小碗盛了一碗羊汤,双手捧着,慢慢啜着,好让自己赶紧再暖和起来。
“到了上京,你打算怎么办?有什么渠道去联络可能忠于你的人吗?”
耶律浚显然早已详细考虑过这些,沉声道:“我母亲的娘家,萧家。”
明远转了转眼睛,似乎略有些不同意见,但终于还是没有直说,反而提出建议:“这样,我在上京也有些认识的商旅,我可以向他们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以商人的身份联络你外祖家。你可知道你外祖家有人行商吗?又或者,管钱管得比较多?”
耶律浚听明远这样说,就知道宋人在上京应该也有些消息渠道——明远既然进入辽国,这些消息渠道就为他所用。
耶律浚想了想,报了一个名字。明远连同萧阿鲁带的名字一起记下来,念了两遍,继续喝汤。
两日后他们进了上京。
在这里,明远公然入住了上京城中最好的一座驿馆。这驿馆通常是大辽各地的部族前来上京向辽主入觐时入住的,且从不接待宋人。
但架不住明远钱多,驿馆见他像是一枚散财童子似的,走到哪里金瓜子洒到哪里,终于还是点了头。
耶律浚依旧扮做明远身边的通译。他的相貌已与当年逃离大辽时相去甚,在驿馆中,耶律浚甚至见到了两三名自己认得的辽国臣属和卫士,但无人能认出他。
没人能想到,辽主追踪了数年的失踪太子,竟会出现在的上京最豪华的驿馆中。
在驿馆住了两日,耶律浚一直留在馆中,避免出面。而明远却每日出门,四处走访。
过了两日,耶律浚得到消息,明远已经联络上了萧观音的娘家。
当夜,耶律浚已经在明远的安排下,悄悄潜回萧家。明远自己则留在驿馆中。
直到第二天凌晨时分,耶律浚才赶回驿馆,叩开了明远的房门,一闪身,进入明远房中。
明远并未睡着,他衣着整齐,应当是一夜都在等人,耶律浚心里颇有几分温暖。
“外祖家已经废了——几位精明强干的舅舅不是病殁就是被远远地贬至边地带兵,如今掌管家族的是最无才具的那两个……”
“唯一的好处是我还是可以祭拜我母亲。”
耶律浚说着这话时,眼中闪着晶莹的光。
废皇后萧观音当初被辽主赐死,尸身遣送回萧家,由萧家极其隐秘地安葬。耶律浚虽然不能明着祭祀生母,但在灵前寄托哀思,还是做得到的。
明远顿时明白耶律浚为何逗留到此刻才返回了。
他叹了一口气,道:“随你——”
耶律浚甘愿放弃在宋境里安稳而平和的生活,千里迢迢地返回辽境,应当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能够在废皇后萧观音灵前寄托一回哀思……
想到这里,明远刚想开口再提醒一句什么,忽听驿馆四面八方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哨声。
接着四面都传来人声,火光腾起,连窗纸上都绰绰地映满了人影。
明远顿时向耶律浚耸耸肩,苦笑着,道:“看起来,令外祖家,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拉啊……”
耶律浚不懂明远口中的“拉”是什么意思,但他也已脸色剧变。因为来人来得非常快,在这片刻间,就将驿馆中明远所居的这间院子上上下下围了个水泄不通,甚至连屋顶上也都有人守着。
看起来耶律浚与明远,纵使是插翅,也难飞离此地。
这时,驿馆院落的门户大开,入口处火光大盛。有一名文官模样的中年男人,面带得意的笑容出现在门口。此人无论是从相貌还是从装束上看,都是个汉人。
“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太子殿下乔装改扮的本事可真好,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入上京,却没人能认出来。若不是令舅……”
耶律浚眼光一窒,顿时又流露出恨意。
果然在辽境中没有他可以信任的人——任何人。
明远尽全力助他暗度陈仓,潜入辽国京中,却因为他外祖家告密,全然功亏一篑。
“张孝杰,你只是耶律乙辛身边的一条……一条狗,你没有资格来拿本太子。”
被耶律浚直呼其名的张孝杰脸色顿时一变,笑道:“如今本人已得天子亲赐国姓,如今已是耶律孝杰。”
第291章 全天下
张孝杰原本是汉臣, 在攀附耶律乙辛之前,在朝中的地位一直不算高。但自从追随耶律乙辛,此人便官运亨通, 一飞冲天, 如今已是北府宰相,更得辽主赐姓,摇身一变,已经姓“耶律”了。
没想到今日竟是张孝杰亲自来捉拿太子。
耶律浚面对张孝杰, 一张口,差点就骂出“汉狗”这样的蔑称,但顾念明远就站在身边,耶律浚还是努力忍了回去。
谁知张孝杰对耶律浚的辱骂根本不在意, 在他眼中, 耶律浚就如一块已然悬在房梁上的猪肉, 随时可以片了下锅。
“太子殿下请随我来吧!您看,这么多人在此迎候殿下, 您若不从, 到时有了损伤, 这责任可就真不是下官付得起的了。”
耶律浚咬咬牙,心知为了他的最终目标,必须隐忍。
“将太子殿下随行的人一并拿下!”
张孝杰见耶律浚束手就擒,认命似的任人摆布,心里得意, 继续发号施令。
谁知这时驿馆的人出来,代替明远等人向张孝杰求情:“宰相, 这些人都是南朝来的商人, 恐怕是被太子胁迫或者是哄骗, 才会来此……”
张孝杰与耶律浚同时一怔: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驿馆的人出面替明远求情。
但耶律浚马上微闭了眼:他现在什么都不觉得奇怪了,别说是明远用钱买通了驿丞,哪怕现在听说明远用钱买通了耶律乙辛,他都会觉得很正常。
但是那驿丞凑在张孝杰耳边,拉拉杂杂说地了一大段。张孝杰便又往明远那个方向看看,随即露出笑模样,点头向明远道:“也罢,既然是宋国的商人,在此不过是恰巧与大辽太子同住一间驿馆,算不得什么大罪过——好好听驿丞的吩咐便是。”
最后这一句基本上是明晃晃的开口索贿了。
明远则非常上道地连连点头,表示绝无问题,日后有机会,一定要亲自向北府耶律宰相答谢云云——
就这样,耶律浚自己身陷囹圄,但是明远很幸运地留在了驿馆中。
很快耶律浚就被张孝杰送去了事先为他准备好的软禁之所——就在辽主金帐附近,是早年间耶律浚自己的宫帐。
数年后再返故土,耶律浚已经很不习惯——他自觉辽室宫中的一派珠光宝气,竟尔抵不上明远在杭州或者汴京的任何一处住宅舒服,这里既无那等清新雅致,又无细节上的无比用心。
而太子宫帐中一下子涌出十几名莺莺燕燕,也是耶律浚始料未及的。
当耶律浚得知这些适龄少女全都是“太子妃”备选的时候,耶律浚就告诉自己,一定要管住自己,一定要“修身养性”。
这为他挑选“太子妃”的人没安好心,送来此处的女子们并无一人有萧观音那样的家世与涵养,相貌身材倒是一个比一个出众。想必是有人希望能够从他这里借种,一旦有人能生下当今辽主的直系血亲,那他这个太子就彻底没有用了。
这样一想,哪怕眼前的女子再美貌温柔,耶律浚便也没那心思——不敢有。
“带我去见大王!”
耶律浚自始至终只有这一个要求。
张孝杰是最常来看他的人:“太子殿下,时候到了,自然会带您去见,又何必着急?”
耶律浚听在耳中,自然认为那“时候到了”是指辽主耶律洪基大限到来的时候,如何能不着急。
好在张孝杰顾念着太子幽居无聊,竟给太子的宫帐送了一支乐班来。
“这乐班里的乐手个个规矩,且没有弹琵琶的。”张孝杰借萧观音之事揶揄耶律浚。
耶律浚顿时气了个七窍生烟,用尽所有自制力才控制住双拳,没有让自己冲上前去,打爆张孝杰的狗头。
但当他看见那十几人的乐班之中,乐工打扮的明远手中捧着一只竹笙,正准备吹奏的时候,耶律浚的气顿时平了。
“你来——”
待到张孝杰离开,一曲奏罢,耶律浚眼神迷离,朝坐在乐班之中的人勾勾手指:“那个吹笙的,你到孤这里来!”
这一声,不知击碎了多少芳心与美梦。
——原来太子殿下竟然好这口!
一直守在耶律浚身边的莺莺燕燕们,竟有实在忍受不了,掩面转身就走的。
明远双手稳稳地托着他手中的竹笙,来到耶律浚面前,坦然地接受大辽太子的审视,随后,任由耶律浚挽住肩膀,两人半扶半靠地并肩进入耶律浚房中。
一旦房门在耶律浚背后被关上,两人立即分开。
耶律浚赶紧将胳膊收回来,拱手道:“远哥,远哥,千万抱歉……这只是做戏……并非我……”
明远则双手紧紧抱着他怀中那枚竹笙,唯恐这枚乐器出什么差错。他倒是一直很清楚耶律浚的取向问题,知道他俩之间擦不出什么火花,才肯陪耶律浚如此演戏。
“能有机会做戏,也算是幸运了。”
明远伸衣袖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很明显此刻连他都也略感后怕——只能说,即使是在辽国,金钱的力量也还是强大如斯,他们才有现在的机会重新碰头。
“真是难以想象,远哥,你这趟入辽,随身究竟带了多少钱?”
明远摇摇头:“没有随身带。很多时候是直接向宋辽两国之间互市的商人换。”
究竟有什么好处?这些商人竟然肯换钱给明远用?
——这个念头刚从耶律浚脑海里闪过,就听明远继续解释:“我在宋辽两国边境榷场那里开了一家银行。从我手里拿到的票据可以直接在银行兑换钱钞。”
耶律浚这才仰天长叹:“远哥,真有你的啊!”
明远眨眨眼睛,道:“现在不是佩服我的时候。这几天我一直在留意上京的动向。辽主病重的消息看样子已经传开了……”
耶律浚顿时精神一振:明远果然为他带来了外头的消息。
“东京道、西京道各部遣了不少人来上京,看样子是来听消息的。”
耶律浚素知东京道西京道强者如林,各部没有一个是吃素的。相比之下,中京道与南京道多年来被辽主收拾得服服帖帖,在这样危急的时候,也只有东西京道派人到上京来探头探脑。
“斡鲁朵呢?”
“除去当今辽主的斡鲁朵,十个斡鲁朵来了七个。”
明远事先将这些消息全数打听清楚,此刻如数家珍般说与耶律浚知道。
“奚六部呢?”
“奚六部遣了萧乐音奴到上京来。”
“萧乐音奴!”
耶律浚惊呼出声。
这人是奚六部的老人,是当年辅助耶律洪基平定耶律重元之乱的重臣,在奚六部中一言九鼎,可以决定一切。
“还有一个人,扬哥,你应该很熟——萧阿鲁带,这次萧阿鲁带也借故回了上京!”
耶律浚眼中仿佛燃起一撮火焰。辽室动荡之际,各部纷纷遣人进入上京,这用意可想而知。
“扬哥?”明远还在使用他们两人才晓得的旧日称呼,“你可以想见他们进京的目的了?他们应当是想要借助你还朝的机会,支持你,助你重获权势,好将耶律乙辛从权臣的位置上拉下来。”
明远一边说,耶律浚一边摇头:“不,并不是他们支持我,只是他们在反对耶律乙辛。他们也并不是想要助我重获权势,他们只是想要在辽主过世的混乱一刻来临之际,为他们自己的部族攫取更多的权力与利益……”
耶律浚颇有些悲伤地想:聚在上京那么多人,其实只有他的目的最纯粹最简单。
对于这位大辽太子而言,这次回到上京,回到父皇的病榻前,当真只是为了一己的爱恨情仇。
然而现在他发现自己这最简单的爱恨情仇竟然搅合进了复杂的辽国政治,因此他一下子多了很多“盟友”——可一旦他真的获得他们的支持,将来这些人就会摇身一变,成为耶律浚的“债主”。
“我才不会在乎他们想要什么……”
耶律浚出神地道,“我只要达到我自己的目的!”
明远大概能猜到耶律浚想要什么,顺着他的思路往下问:“扬哥,你打算怎么实现你的目标?”
耶律浚的答案也很简答:“待到那一日,我打算带你们这一队乐班进父王的金帐。我不认为有人会反对。”
“到时,我在明,你在暗,我们一处,我就不信……”
耶律浚说着,眼神在遥远的虚空中汇聚。他似乎没把话说完,就完全陷入自己的想象与回忆中。
*
上京,辽主的金帐跟前。
明远抬头望着这座精美绝伦的建筑——所谓金帐,在多年前或许还是游牧民族最喜爱的大帐,但如今已是精心建筑的宫室了,看那宫室中金碧辉煌的装饰,未必便不如汴京城中官家赵顼的宫殿。
确实如耶律浚所料的,他提出带一队雅乐去探视辽主,果然无人反对。
但是乐班在辽主的宫帐之前被仔仔细细地搜了身,明远连腰带都被人解下,里外翻过一遍,确认没有夹带,才被放进去。
当明远一只脚迈入辽主金帐时,他刚好瞥见太子耶律浚自己也颇为狼狈地接受搜捡,大约身上每一寸都被守卫仔细搜过,耶律浚此刻铁青着一张脸,似乎满腔火气无处发泄。
明远恰好与耶律浚视线相触,两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耶律浚的火气便似消了大半。
“哟,是太子殿下——”
忽然一个异常清朗动人的声音响起。
明远很好奇——他见到一个三十余岁,身着辽人官袍,头戴金发冠的中年男人来到耶律浚面前,后面还跟着张孝杰。
这人身材高大,面容五官俊美,甚至连辽人传统的髡发发式都丝毫不影响他的仪容,让明远也不得不称赞这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帅哥。
而耶律浚听见这个声音竟如过了电一般,似乎他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每一根头发都要从发冠下笔直地站立起来——此刻的耶律浚,在明远看来,仅用眼神,就可以杀人。
“魏王——”
辽主金帐中的侍从与侍女纷纷行礼。
原来这人就是耶律乙辛,太子耶律浚的死仇。
耶律乙辛却似乎像是感受到了明远的注视,突然向他这边转过脸。
“太子殿下好孝心,愿在陛下病榻前彩衣娱亲呢!”
耶律乙辛这话说来有点讽刺。
耶律浚只是冷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这些伶人刚刚那个都搜捡过了吗?”耶律乙辛想了想,回头问金帐跟前的侍卫。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耶律乙辛又道:“将他们随身携带的乐器再搜一遍,每一件都细细地搜,任何异常都不要放过!”
第292章 全天下
明远抱着怀中的竹笙, 耐心等待侍从们再次详细搜捡。
那边耶律浚实在不耐烦了,道:“该死,哪里还能做儿子在老子的金帐跟前因为这等小事傻等的?”
发火归发火, 耶律浚却只管站在一旁等候, 并没有催促的意思。
耶律乙辛站在乐班面前,亲眼看着侍卫们将一件件搜捡,但他渐渐也有些不耐烦了,转着眼珠, 又将整个乐班又看了一圈,最终将手指向明远,道:“你,将你手里的乐器吹上一曲——”
明远傻傻地愣在原地, 并无任何动作。
最终是耶律浚无奈地道:“这是来自南朝的乐手, 听不懂契丹话。”
竹笙这种乐器, 在辽国较为少见,能吹笙的乐工也少。
接着耶律浚又将耶律乙辛刚才说的, 用汉话又重复了一遍。
明远这才用双手托起竹笙, 鼓起腮帮子, 吹出一个柔滑靡丽的小调……
确认了明远手中的竹笙确实是可以吹响的竹笙,耶律乙辛终于移开眼光,望着耶律浚,笑着道:“大王生平最不喜欢南朝的靡靡之音,虽是在病榻上, 可若是知道太子竟然青睐这等伶官,恐怕更会不喜。回头太子献乐, 千万莫要弄巧成拙才好——”
耶律浚忍着气送走了耶律乙辛, 这才转过头来, 眼光与明远的一触。
那眼光里包含了很多含义:
耶律浚似乎很庆幸:远哥,幸好你是真的会吹笙。
耶律浚又似乎很愤怒:看见了么,远哥,这就是我的死仇,我为了置他于死地,才抛弃了宋境内你给我指点的安稳生活,孤身犯险,回到这里……
明远也轻轻松了一口气,心道:幸好他这次伪装乐工,做了万全的准备。
为了这次混入耶律浚的太子大帐,他花了100点蝴蝶值,换了一张道具“掌握一项乐器”——这种“装逼”型的道具卡通常都比较便宜。
另外,他也花了200点蝴蝶值,换了“掌握一门外语”道具,以便自己能够随时听懂契丹话,了解周围人都在说什么。
这两张道具卡都是一经使用,终身有效的。明远启动了道具之后,演奏竹笙和听懂契丹语,这两项技能便是他终身拥有,不会随道具卡失效而消失。
顺利过了耶律乙辛这一关,明远随着其他战战兢兢的乐班成员一道,跟在耶律浚身后,前往辽主起居的房间——与其说是卧室,倒毋宁说是一间大殿。
这座大殿正中,放置着一张御榻。御榻上方垂着纱帐,依稀可以见到内中有个人影,正平卧在卧榻上。
明远顿时回忆起蔡京与吕大忠觐见辽主的经过,猜想这可能是辽主患病之后理政的地方——辽主在此会见重臣、各部首领、外国使臣……但朝中决定到底是否由辽主给出,这恐怕要看辽主本人的状态,和权臣的意愿。
这座大殿的规模可以容纳数百人,辽主和他的卧榻置于大殿正中,宛若大湖中的一叶小舟。
此刻大殿中聚了很多人,他们中有不少是服色发饰与辽人略有区别的异族人士,看起来像是大辽下辖并非辽人的那些部族,也有不少是着甲的老将,这些软甲服饰都不完全相同,各自有些区别——明远猜他们是斡鲁朵各宫帐赶来的人。
看这金帐内的紧张气氛,似乎就在这里,在这座宫帐跟前,这些从大辽四面八方赶来的中坚力量,需要决定,大辽皇帝一旦驾崩,他们应当支持哪一位作为权力的继任者。
“肃静——”
一直站在辽主榻前的耶律乙辛突然高声道。
金帐内原本一直存在的窃窃私语声忽然消失了。金帐陷入一片死寂。
寂静之中,似乎又有什么诡异的咕哝声——对,明远终于辨认出来了,是咕哝声,声源就来自大殿正中的床榻上,那幅高高悬挂的纱帐中。
“观音……”
“观音……”
低低的咕哝声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但是无法让人听出情绪:既听不出追悔与怜惜,也听不出不齿与痛恨。
只听“砰”的一声,耶律浚双膝重重叩在御榻跟前的地面上。
“父皇!”
年轻的太子一张脸涨成血红色,太阳穴附近的青筋尽数迸出,能教人看得一清二楚,却又无法分辨:太子这究竟是因为悲伤、激动,还是因为愤怒、痛恨。
“儿子来迟,乞父皇原宥!”
满室皆静,所有人都在等待。
如果辽主神智尚在,自然可以出言确认或是否认耶律浚的继承权。
但是反过来说,既然如今辽主在病中神智不清,而此前又从无废去耶律浚太子之位的明旨下发,那么耶律浚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权位无人能够挑战。
就连在上京和南京道权势熏天的耶律乙辛也不能。
此刻只听耶律乙辛道:“殿下远来辛苦……请,上前看看大王吧!”
明远和一众乐班伶人缩在宫帐中一角,他心里直犯嘀咕:不会吧,不会耶律乙辛这么好心,贴心地安排耶律浚父子相见,还特地叫了那么多心怀不满的部族族长、斡鲁朵领袖,甚至还有一班乐工……一起前来旁观。
辽主真这么喜欢被人旁观吗?
如果旁观,又是旁观什么?是他与失散多年的太子重逢,在病榻前言归于好吗?
这……又怎么可能?!
就在这一瞬间,明远几乎出声提醒耶律浚:——恐怕有诈!
但这时耶律浚已经快步上前,他袖中有物品一闪,那是一柄由乐工带进金帐的竹笛——这柄竹笛是特制的,其实由两个部分组成,两部分合而为一时,看来就是一柄正常的竹笛,分开时,其中一枚会成为尖锐的利器,虽然没有钢铁刀具那般坚硬,但是锋锐之处,也是血肉之躯不能抵挡的。
当然了,这东西没法儿发出正常竹笛的声音——幸亏早先耶律乙辛只是让明远试着吹笙,没让专门吹笛的伶人尝试去吹响这一件。
耶律浚袖中悄然笼着这样一枚武器,迅速接近御榻上的辽主。
他用颤抖的手撩开了罩在榻上的纱帐,整个宫帐中此刻都屏住呼吸,似乎在与耶律浚一同紧张。
这对反目的父子再次见面,究竟是和解,还是能干脆释放出彼此心中的恨意?
终于,耶律浚与卧榻上的辽主耶律洪基面对面。
——在这些年,发生了这些事之后。
“大王——”
既然不用再费心掩饰,耶律浚就再也没法儿吐出“父亲”“父皇”这样的称呼。
“您还记得我阿娘吗?”
床榻上的人似乎无知无觉,木然地开口,吐出两个字:“观——音——”
在这一瞬间,耶律浚痛彻心扉,他几乎要大声高喊:是你!
是你,毁了我在这世上唯一最珍视的东西,心底仅存的温柔。
在这一刻,耶律浚眼前出现了萧观音那张支离而扭曲的脸孔,她曾经是那样美貌温柔,那样鲜活而美好的生命,在耶律洪基手中那柄铁骨朵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耶律浚眼角流泪,继而开始流血,他眼前一片殷红,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物。
他只知道自己心中的恨火,在蛰伏了多年之后终于又开始熊熊燃烧——他不顾自己是在辽主的金帐里,也不顾自己此刻站在那么多辽国重臣面前,那么多手持重兵的部族首脑面前,那么多辽国历代祖先留下的斡鲁朵精兵面前……
他唯一要做的,就是高举手中竹笛分开后最尖锐的那一角,用尽全身力气,将他送入辽主的胸膛。
唯有这样,他才能摆脱过去噩梦对自己的折磨;
他才能摆脱一个可怕父亲带来的阴影,从而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能够正常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啊——”
“陛下——”
金帐中,惊呼声此起彼伏。
人们不是在为耶律浚意图轼父这样骇人听闻的罪行而惊呼——
真正可怕的一幕出现了:
太子耶律浚被一柄如钢铁铸成的铁掌紧紧地握住了咽喉,他手中的竹笛残片此刻尽数落在地面上,仿佛一件纯粹而脆弱的礼器。
他的双眼因为恐惧而睁大,适才迸裂的血管依旧在流淌着鲜血,导致两道清晰的血线沿着太子的两边面颊缓缓滑落,混着早先爬了满脸的泪水,令太子面上一时血泪斑斑。
在耶律浚面前,那个男人,那个本该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男人,此刻正爆发出一阵狂野的大笑。
他只伸出一只手,就完全制住了耶律浚,他那只有力的大手,曾经在游猎场上捏碎过狼犬的喉管,捏碎过麋鹿的喉管,现在想要捏碎他亲生儿子的喉管,又有什么不可以?
随着对方力道的加强,耶律浚不能呼吸。
他一张俊脸涨成血红,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窒息。
“耶鲁斡——”
这个称呼出口的时候,耶律洪基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么容易被骗!”
“哈哈哈……”狂躁的笑声回荡在辽主金帐中,这笑声里充满了痛恨,也充满了背叛之后亲手报复的快感。
“你这个贱种,萧观音生出的下流东西!朕要做的,就是要将你从这个世上完全抹去!”
原来——
原来这一切确实是一个局,但是设局的人,并非所有人想象的那样,是耶律乙辛。而是大辽皇帝,耶律浚的生父,辽主耶律洪基。
他处心积虑散出消息,让世人都以为辽主重病,后继无人,想要召回亲子,让亲子继承皇位。
借此机会他可以将耶律浚骗至身边,除之而后快。另外还可以借此机会,震慑蠢蠢欲动的东西京道,再以雷霆手段压服奚六部和先帝们留下的各宫帐。
至于后继无人的问题,耶律洪基丝毫不觉得是个问题——
“朕还年轻,朕有的是机会生儿子!”
“只是不能,是你这种大逆不道的儿子!”
耶律浚的眼神原本已经变得绝望,但此刻,他的眼神再次变得倔强而愤怒。极度困顿下,他的双眼已从眼眶中微微突出,但此刻,这对眼奋力睁大了用力瞪着耶律洪基,
只听榻前耶律乙辛沉声道:“陛下……”
表面上一手遮天、实际上臣服于皇权的权臣带头跪下。
“扑通——”
“扑通——”
金帐中的所有重臣、部族首领、斡鲁朵首脑、辽室亲卫,尽数跪在这一幕父子相残的人伦惨剧面前,向力量和最终的胜利者顶礼膜拜。
耶律浚被扼住喉咙,憋得极其痛苦,胸腔几乎要炸开。
此刻他奋力扭头,向宫帐侧面那个他很难看清的角度转过去。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点点温情和信任……还有一点点希望,那么就应该在那里。
被死死扼住,命在顷刻的耶律浚,嗓子里响着呼噜呼噜的声音:
“远哥,远哥——”
第293章 全天下
耶律洪基得意洋洋, 像是个抓住狐狸的猎人。
此刻他挺直腰板,站立在御榻跟前,脸上没有半点病容——相反, 他眼中精光毕现,额头和脸颊因为兴奋而充血发红。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
为此耶律洪基贡献了杰出的演技——他躺在病榻上装病, 在使臣们面前做作,伪装对发妻的怀念……
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将消息送往全天下, 从而诱回那个逆子。
可笑耶律浚竟然乖乖地上勾。
“耶鲁斡, 你这是什么脑子?”
耶律洪基忍不住想要揶揄亲生儿子。
可笑的大辽太子,可笑的宋人。
以燕云换太子?——以燕云为饵这种计策, 只有他辽主一个能够做这等决断,耶律乙辛不过是个传话筒罢了, 宋人与耶律浚竟无一能看破这计谋, 实在是蠢到了家。
怀念废皇后萧观音?——他耶律洪基能够亲手用铁骨朵将皇后打个半死,这样坚定而残忍的心里, 又哪里容得下半点对至亲的温柔?
所以这一切,都只是因为耶律洪基本人对权力的疯狂偏执——绝不能让耶律浚这样一个权力的合法继承者, 心怀恨意, 又游离于他耶律洪基的掌握之外。
既然耶律浚恨他, 那耶律浚就必须死。
此时此刻, 耶律浚的脸色已经发青发紫,一口气转不上来, 马上就要窒息而亡了。
耶律洪基却洋洋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少时只要宣布太子谋逆行刺,犯下逆人伦的大罪,就可以定罪废除太子之位。
不止是太子一人, 还可以株连——那些千里迢迢从东西京道赶来的部族首脑, 奚六部、不服当今辽主的各先帝宫帐……全都攀扯进太子谋逆大案里, 杀!
不止如此,太子之死,还可以赖在宋人头上,全怪是宋人挑唆。反正之前太子莫名其妙就出现在宋境,全天下有目共睹。
借此机会,拓边数百里,数倍地增加岁币,爱怎么压榨宋人,就怎么压榨!
耶律洪基志得意满,突然仰头狂笑——
“耶鲁斡,你竟然还带了乐工来看父皇,是想要为父皇演奏一曲送丧曲吗?不必了,这送丧曲,就留给你自己吧……”
疯狂的笑声在殿宇内响彻。
“砰——”
这时只听一声清脆的巨响,仿佛一声惊雷在辽主金帐中炸开。
太子耶律浚满脸鲜血,但是已经挣脱了喉咙间的束缚,跪在御榻上,表情痛苦地双手抚着喉间,拼命呼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辽主耶律洪基,却已经倒在御榻下方。他那张脸血肉模糊,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
他那副横在御榻跟前的肢体,偶尔还会抽动一下,但所有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辽主完了——此人已经化作一滩无知觉的血肉,再也无法发号施令,耀武扬威。
辽主金帐内的侍卫一时间全在发愣:此前辽主曾经警告过他们,此间金帐中发生任何事,都不得插手……但辽主没告诉过他们,皇帝自己遇刺该怎么办。
这时明远穿着乐工的衣衫,从御榻一侧慢慢靠近耶律浚。
他手中持一把异常小巧的手铳。
火药的味道与铳口袅袅的余烬是藏不住的——很快,金帐中开始有些骚动,人们意识到:刚才给了辽主致命一击的,可能就是这名年轻俊美的乐工手中,那只乌沉沉、精钢铸成的铁器。
事实也确实如此,早先明远在竹笙中藏了一把手铳。竹笙本来就有配重,即使进入辽主金帐时被察觉到有重物在内,也算是情有可原。
当时金帐前的侍卫确实曾想要将那枚竹笙再检查检查,刚巧那时耶律乙辛让明远吹笙——而明远也确实吹响了,那名侍卫也就没有在意。
当然,明远原本也没有把握,能将藏有手铳的竹笙吹响。
但他使用的道具是“掌握一门乐器”——会吹奏竹笙,就也包括秘密藏着手铳的竹笙。
此刻明远就站在耶律浚身边,手中那枚手铳铳口一缕青烟,徐徐直上。他脚边是昔日辽主血肉模糊的尸身。
现在,辽国的正统,已经由那疯狂的耶律洪基身上,转到了他唯一的子嗣,辽国的合法太子耶律浚身上。
这副场景,震慑了王帐中的所有人。
就在御榻附近的耶律乙辛如梦初醒,突然高声道:“行刺,太子行刺大王,侍卫们,护驾!护驾!”
侍卫们没有一个敢动的。
耶律浚被父亲弄伤了声带,此刻说不出话,但是眼光锐利如刀,灼灼地盯着耶律乙辛这昔日权臣。
耶律乙辛愣了片刻,突然转身就跑。
有两名宫帐侍卫相互看了一眼,忽然极有默契地大喊一声:“莫要走了乱臣贼子!”拔腿就追。
曾经耶律乙辛极得耶律洪基宠幸,对辽主金帐的地形极其熟悉,就算是慌不择路,也还是选对了最近的出口,眼看要从那里脱身。
若是任由耶律乙辛离开,凭他手中所掌握的力量,辽国恐是会有一场内乱。
耶律乙辛将将奔到出口,忽见一枚铁塔似的身躯出现在面前。那人的面孔隐没在阴影中,待得耶律乙辛靠近了,才向前迈了一步,让耶律乙辛能够看清自己的面孔。
“萧阿鲁带——”
耶律乙辛喃喃地道。
这些年来,因太子耶律浚当日逃走之事,耶律乙辛没少给萧阿鲁带小鞋穿。也就是因为萧阿鲁带本是勋贵,又得耶律洪基信任,才每每躲过一劫。
然而今日,萧阿鲁带在最要命的时候,躲在耶律乙辛面前。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昔日耶律乙辛为了讨辽主耶律洪基的欢心,得罪了不少辽国勋贵重臣,后来为了巩固权力,又一手制造了无数冤案。
如今看似他势力无边,但真正的权力依旧在辽主手中,而他自己,早已树敌无数,一旦耶律洪基殒命,他就成了众矢之的。
耶律乙辛当即扑通一声跪下了,道:“萧大将军,求……”
话还未说完,他已经被从后赶来的侍卫们擒住,扭住双手双脚,像一条死鱼一般被拖起。
而萧阿鲁带则向远处的耶律浚略略弯腰,随后立即将自己的脸再度隐藏至阴影里。
“陛下,老臣萧乐音奴,国不可一日无君,奚六部奉您为大辽之主!”
这时,奚六部的族老萧乐音奴突然上前,向站在御榻旁的耶律浚行下跪拜大礼。
自耶律洪基死亡的那一刻开始,金帐中的每一位重臣、每一方势力都在考虑自己今后的出路。
随着耶律乙辛被擒住,众人终于意识到耶律乙辛的倒台为留下了大量的权力真空,要尽快把握住这个机会。
此刻人们见到萧乐音奴向耶律浚跪拜,突然全明白了。他们纷纷暗骂萧乐音奴这个老狐狸,竟然抢先效忠,为奚六部争取了向新帝卖好的机会。
但他们又争先恐后地拜倒,向耶律浚行礼,祈求新皇登基之后能够念着他们今日的“拥立”之举,将昔日耶律乙辛占有的权柄分给他们一点儿。
至于辽主父子之前的那段仇恨……
早先耶律浚确实曾想行刺耶律洪基然而耶律洪基反杀差点把耶律浚杀死耶律浚又不知用了什么神兵利器将耶律洪基送上了西天!
这是一笔乱账,算之不清。
但如果跳过中间过程,只看结果,一切就是合理的。
辽主驾崩,太子登基——顺理成章得要命。
群臣没有其他选择。
连耶律浚自己,也没有选择。
*
站在御榻一侧的耶律浚,一面接受着群臣跪拜效忠,一面浑身犹在轻轻发抖。
他的眼神有时会悄悄溜去身边的明远那里——这乐工打扮的年轻人正双手抱着那柄手铳,铳口兀自冒着袅袅的青烟。
在刚才那个瞬间,耶律浚回想起了在山阳镇惊心动魄的山石迸裂,想起了海上声若雷鸣,水面腾起巨大的水柱……
大宋的火器,已经发展到这程度了吗?
这么小巧,这么隐秘,这么精准,貌似还能连发——
明远早在离开宋境的时候,就曾告诉过耶律浚,他会有压箱底的办法,不到最最危急的时刻绝对不会动用。
但耶律浚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这个。
耶律浚一时想要说话,却只在喉间发出嘶嘶的一两声。
明远转过头,看清了耶律浚的神色,便缓缓收起手中的火铳,低下头,悄无声息转到耶律浚身后,将此间全都交给耶律浚自己。
不一会儿,门外的侍卫们就又扭了一人进来。不是别个,正是早先把耶律浚从驿馆中带出来送去软禁的张孝杰。
“启禀陛下,这人适才想要夺取马匹,逃往南朝。请陛下定夺!”
张孝杰被用一块破布堵了口,即便想要反驳,也说不出半个字。
但“逃往南朝”这种罪名,着实是侍卫们张口就来——张孝杰是祖辈都在辽国生活的汉人,在辽国科举入朝,但只因为见恶于新帝,宫帐侍卫们便能随意给他栽上一个“里通宋国”的罪名。
耶律浚这时恰巧转头,向他身边的明远看了一眼。
只见明远脸上的神色淡淡的,完全没有想要过问辽国政事的意思。
恰于此刻,辽主金帐内的众臣众侍卫齐齐拜倒,口称陛下,向耶律浚宣誓效忠。
耶律浚已能略略开口,但是嗓音实在是沙哑而低沉,立即有那声音洪亮的臣子抢上前来,要作为新一代辽主的喉舌,代为传话。
耶律浚其实很想让明远成为他的左右手,若是这世间,只有一个人有资格站在他身侧,支持他登上辽主之位,那必然是明远无疑。
于是他转过脸,望着明远,以眼神问:远哥,你要去哪里?
明远展眉,冲他微微一笑,以口型说道:我要回去了。
耶律浚在这一瞬间突然感到今日他失去的可能会比得到的要多的多。
他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一点点凄惶——
远哥,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明远嘴角继续上扬,给了耶律浚一个安抚式的笑容。
但这笑容明白无误地告诉耶律浚:
萧扬哥已经不存在了。
耶律浚,你再也回不去过去了。
第294章 全天下
耶律浚在辽主耶律洪基的尸身跟前即位, 并暂时得到了来自在场重臣与东西京道各部族的支持。
但在上一代辽主入殓之前,发生了骇人听闻的事——新即位的辽主耶律浚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柄铁骨朵, 愤怒地将上代辽主已经不能再看的尸身一顿痛殴。
“一切为了我阿娘——”
在群臣的劝阻之下,年轻的辽主终于扔下手中的铁骨朵, 双眼看向天空,双膝跪地。
皇帝一跪, 群臣百官, 侍卫侍从,也都只有跟着跪了。
辽国上下大多清楚当年萧观音是无辜被冤枉死, 如今耶律乙辛已经被擒,为废后平反昭雪指日可待。新帝即位, 萧观音理应被尊为皇太后, 享有一切哀荣。
但又有谁能想到,此刻继承了皇位的皇帝陛下, 早先走进宫帐大门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那么多, 为母复仇, 干掉那个压迫一切的父亲、皇帝, 才是他的唯一目的……
*
明远恰好于此时悄无声息地从辽主金帐中溜走。大约事发突然, 辽主金帐中的守卫完全无所适从,根本无人阻拦明远, 甚至无人查问。
当他回到住处的时候,吕大忠正在等他,见面便焦急地问:“明师弟……”
明远点点头, 道:“耶律浚……嗯, 耶律浚即位了……”
他将这话说出口的时候, 声音嘶哑,双眼通红,恐怕比耶律浚的状态好不了多少。
站在吕大忠面前时,明远自己也确实双脚发软:后怕,太后怕了。
此前耶律浚被擒,明远依靠大量的金钱贿赂驿丞和张孝杰,先保住了自己的平安,然后与进入上京的大宋使团会合。
他动用了宋人在上京的秘密消息渠道,了解辽国朝中各种势力的变动,又打通关节,化妆成乐师,终于与耶律浚会合,一起进入辽主宫帐。
在耶律浚最危急的那一刻,明远从自己的竹笙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手铳,并且用上了“百发百中”——所以他才能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击中耶律洪基,同时又让耶律浚毫发无损。
此后他虽然狐假虎威地在耶律浚面前高举着这柄手铳,但事实上,如果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填药的话,这柄手铳只能用一次。
在那个时刻,但凡有一个略有血性、忠于耶律洪基的侍卫冲上去,他和手无寸铁的耶律浚就都完蛋了。
此时此刻,明远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吕大忠赶紧给明远倒了一盏茶,小心地喂明远将一盏茶饮尽,赶紧又倒了一盏。等到明远终于镇定下来之后,吕大忠听他说了在辽主金帐中的全部经过,这才叹道:“远之师弟,你做得没错,这样的结果,比辽主杀了太子要好些。”
如果今天是辽主得胜,最终必定会将责任推到大宋那头,因此兴兵犯境,又或者是要求增加岁币,种种要求,大宋虽然不惧,但朝堂上总归会麻烦些。
如今耶律浚即位,他初来乍到,国中有一摊烂摊子需要收拾,人心需要收服,暂时不会有精力对付南面的邻居。
但至于以后如何,吕大忠也不敢预测:这耶律浚会成为一名精明强干的英主,还是和他老爹一样的昏君,现在都还难说,宋辽之间的关系会如何变化,没人能说得准。
一念及此,吕大忠脸上泛起忧色,低声问明远:“远之师弟,你觉得,辽国的新主与旧主,会有很大区别吗?”
明远也发了一会儿呆,半晌方道:“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一件事,”明远捧起茶盏,小心地又啜了一口,“他一定不再是原来那个耶律浚了。”
*
明远再次见到耶律浚的时候,年轻的辽主保持了原本在明远面前时常出现的形象。
这次是大宋使团与新任辽主之间非正式的会谈,因此耶律浚穿着便服现身。他的衣袍已经换成了辽人的式样,但是他的发式却还是宋人的样子,长发束在脑后,戴着一顶逍遥巾。
“大忠师兄,”耶律浚依旧用了当日身在大宋使团中用的称呼。那时他随着明远喊人,明远喊师兄他也就喊师兄。
吕大忠深深拜下,诚恳地道:“不敢!”
“这是我当日抄录的书目,请师兄过目,若是还有缺的,我会向南朝求购。”
当日吕大忠曾经苦口婆心地教导耶律浚,期望他能够读书明理,看起来这话耶律浚听进去了。
吕大忠当即从衣袖内取出明远赠他的老花眼镜,细细地看了一遍,指出一两项遗漏,耶律浚亲自提笔记了下来。
“很好——”
宾主双方将旧事谈完,耶律浚坐在他的御座上,却像以前的萧扬哥一样,前倾着身体,双手互握,搓了几搓。
他终于双手一拍,坐正身体,望着吕大忠,肃容道:“吕正使,你须知此前逆臣耶律乙辛曾传伪诏,说将朕送回大辽,大辽将以燕云十六州相酬。”
明远坐在吕大忠下首,身体不安地扭了扭,知道双方终于切入正题。
吕大忠却很沉稳,向上首耶律浚那里略弓了弓身,道:“臣只知道陛下当得起这个代价。”
这话说得很聪明也很外交——吕大忠当然不能明说放弃对燕云十六州的追索,但他用这种方式表明态度,也是将耶律浚吹捧了一把,免得惹对方心中生怨。
果然,耶律浚苦笑着道:“也是大忠师兄太看得起我了。”
说到这里,耶律浚垂下眼帘,顿了顿,才缓缓地道:“朕此次返回上京,大忠师兄……尤其是远之,出力甚多。没有你们,便不会有朕的今天……”
“但是,燕云十六州,免谈。”
耶律浚一口回绝,没有留半点余地。
“朕一人之荣辱恩怨,与国家领土疆域比起来,实在是算不了什么?”
吕大忠平静如桓地接话:“然而燕云本就是我大宋的领土。”
耶律浚开口道:“当然不是如此……”
双方眼看就会陷入有关燕云地区历史问题的争论中,耶律浚忽见明远比了一个手势。
耶律浚马上停下来,柔声问:“远哥?”
明远肃容开口:“陛下,此次陛下顺利登基,我大宋使团出力良多。陛下无论如何都应有所表示!”
耶律浚只道是明远还在代表大宋要求燕云的土地,便换了一种求恳的声调,轻声道:“远哥……你知道的,我这也是刚刚登基……”
耶律浚初尝权力的滋味,这才清醒地意识到:在他这节骨眼儿上,困难与压力,远远要大于权力带来愉悦感。
年轻的辽主根基未稳,眼下支持他的,大多数是想要靠这种支持换取利益。
耶律洪基驾崩的消息传出之后,大辽境内质疑与反对的声音几乎遍布全境——如果耶律浚这个时候拱手将燕云让出,届时朝中势必会有人认为他是懦弱之辈,怀疑他是否真有魄力坐在辽主的位置上。
更有甚者,原本臣服于大辽的各部族,也会起心叛乱。
因此,耶律浚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大辽,都不会放弃燕云。
如果宋国真的要收回燕云,那就战场上见真章吧。
岂料明远笑了,道:“扬……陛下,须知我大宋行事一向以道义为先,原本我国就没有想过要用你一条性命,换取燕云十六州。”
若是哪个宋人肯相信耶律乙辛放出的那个谎言,那就真是蠢到姥姥家了。
就连蔡京那样热衷于此,他私心里其实也是不全信的。
“陛下,我国所要求的,乃是在幽燕各州县,设立榷场,开放互市,贸易通商。将来,陛下会看到燕云成为两国之间最为富庶繁盛之地,也会看到宋辽两国共同开发燕云的局面。”
“共同开发?!”
这个字眼让耶律浚实实在在地被震撼。他了解明远的为人,因此早先详细揣摩了明远可能提出的所有要求,他甚至算到了明远会要求开放通商互市,但是他没有想到,明远竟然会提出“共治”燕云。
但这怎么行得通?——目前燕云为大辽所有,就算是宋辽两家一家一半,分了燕云,辽国还是损失的一方。
耶律浚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根本不可能接受这种损失。
明远却笑得很自信,道:“后面那番话是小臣的胡言乱语,陛下请尽管忽略!如今陛下只需知道我国希望与贵国通商贸易,互通有无……就可以啦。”
这就是明远的目的:“共治”燕云,将燕云打造成为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令其越来越繁盛,能同时为双方都创造可观的财富。如此一来,宋辽双方都不会轻启战端,从而有机会各自发展实力,以备将来面对更强大更可怕的敌人。
当然,“共治”这概念,是宋辽两国君主现阶段都无法接受的。明远也不打算要他们接受,而是打算让燕云逐渐成为这个事实上的理想状态。
这本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而明远也打算徐徐图之,现阶段,他只要耶律浚能够同意开放榷场,放开贸易就好。
然而耶律浚却深知明远这人只会说有把握的话,从不“胡言乱语”。
明远说将来宋辽会“共同开发”燕云,那便是会共同开发。
大辽会在不经意之间,慢慢将燕云输给对手。
想到这里,耶律浚便沉默了。
这一次“非正式”会晤便这样无果而终。
耶律浚与明远的下一次见面,就是大辽皇帝亲自恭送宋国使团离开上京。
明远再次见到耶律浚的时候,微微吃了一惊——
这时耶律浚已经建立了自己的宫帐,有了自己的斡鲁朵。大辽皇帝在八十一名全副甲胄的卫士仪仗护卫之下,缓缓来到吕大忠和明远跟前,为他们送行。
当一众卫士向两侧分开,明远终于看到耶律浚端坐于马上,向他这边缓缓而来。
明远敏锐地发现,大辽皇帝耶律浚已经重新剃过头顶的头发。
髡发左衽,耶律浚完完全全回归为一个辽人。
第295章 全天下
吕大忠与明远的大宋使团, 一旦离开上京,立即昼夜兼程。他们换了一条大宋使团甚少选择的道路,没有直接向南, 而是转而向西,直抵宋辽两国边境。
种建中带着五个步兵指挥和一个骑兵指挥在宋境处等候迎接, 令明远吃了一惊。
“种师兄,这里也是陕西路的地界吗?”
明远记得种建中的官职是陕西路副都总管, 但是这里好像更靠近河北路。
“这本是折可适的地盘, 我与他临时换防了。”
——临时换防?
明远心想:这样也行?
“秦少游送了急信过来,说随时准备将你们从辽人手里抢回来。”
原来是秦观——明远想:必定是职方司在辽国的消息渠道打听到了辽国境内的最新动向, 送了急信回宋境,要边军想办法接应使团, 好让他们能够平安抵达。
辽人那里, 一定有很多势力对他们虎视眈眈,想要给使团来个下马威, 好为新帝立威吧。
毕竟新登基的辽主曾经在宋境内住过不短的时间,此刻辽国国中上下恐怕都在担心这位辽主上位之后与南朝“过于亲善”, 事事迁就南朝。
说话的时候, 种建中目光灼灼, 只管盯着明远。他那对眼里写满了紧张与关切, 明远突然有种感觉——如果他和吕师兄再晚回来一步,种师兄很可能会率军犯界, 孤军深入,直杀入辽国境内,哪怕惹来两国交兵他也全不在意。
这时明远身后, 吕大忠的车驾隆隆地驶至。明种两人这才各自收回了纠缠在一起的目光。
明远去扶吕大忠从大车上下来。吕大忠扶着腰道:“可怜我这一把老骨头, 昼夜颠簸的……要不是明师弟事先给着车驾上安了减震的弹簧, 我这一路回来怕是要被震傻喽。”
种建中不敢再多对明远说什么,赶紧下马,与明远一道,扶着吕大忠在原地走了几圈,舒活血脉,然后再陪他慢慢回到宋境这边守军的临时营地。
在这里,种建中才有机会听明远说了辽国上京所发生之事。
“太冒险了,太冒险了……”
种建中一面想象着辽主金帐内的险象环生,一面后怕。他额头上爬出一层浅薄的冷汗,眼神却满是责怪,狠狠地瞪着明远,像是恨不得要把明远一口吞下去。
明远顿时有点心虚——毕竟他以前答应过种建中,自己打算置身事外的。
而吕大忠一颗心总算放下,乐呵呵地坐在帐中喝起烫好的酒,还大赞种建中师门情深,为了自己师兄弟,亲自到边境上相迎。
吕大忠可不知道,当他酒足饭饱,转身回自己帐中休息的那一刻,种建中就已经将明远紧紧揽在怀中,将明远的额头摁在自己的颈窝里。
“师兄这里真安全啊!”明远忍不住想。
他心情一好,便开始逗种建中:“此前我还在想,万一我遇到什么不测,师兄怕是要直接杀到大辽上京,找那耶律浚算账……”
他话还未说完,已经被人用手按住了嘴。
“不许你说这样的瞎话……”
变了调的声音传出来。
“当时少游送讯息过来,我真是怕,怕到了极点……”
“小远啊,若是真的这么一去不回来,我这余生,怕就要在追悔里度过。”
明远听种郎说得真诚,反手也抱住了种建中。
不过他奔波一路,此刻也疲惫到了极点,竟然在这片温暖中沉沉睡去,睡梦中,就只感到有人为他盖上厚实的毯子,然后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
使团抵达宋境之后,天子急召,命吕大忠与明远火速回京。
无奈,吕明两人只能继续昼夜兼程地赶路。不过等到两人南下过了大名府,明远的车马行就已经安排好了卧铺马车,让这两人能够在车中休息,不至于太过劳累。
就这样,明远跟着吕大忠一路回到汴京,抵达京中时已是腊月,百姓们正在忙年,汴京城的街道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街道两侧都是贩卖年货的小贩,有些狭窄的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
外地官员回京理应先回宣德门登记。吕大忠与明远原本打算去过宣德门就回城南驿馆休息一阵,明日再陛见的。
谁曾想秦观竟候在宣德门,一见到吕大忠与明远,连忙召这两人入宫陛见,竟似一刻也不能耽搁。
于是明远跟随吕大忠入觐。两人在勤政殿外才得到消息,天子暂时只召见吕大忠一人。
明远只能独自一人候在勤政殿外,于腊月的萧索寒风中独自等候。
但明远不担心寒冷,他有1127号暖炉,召之即来,转眼间,一枚式样古雅,表面雕饰着大食数字纹样的铜手炉就落在他袖中,帮他抵御这冬天里彻骨的寒意。
从明远的角度,能够稍稍瞥见勤政殿内的情况——吕大忠的情况貌似也不大好,吕师兄一把年纪了,一进殿就跪倒行礼,迟迟没有平身,还时不时地叩首,似乎在请罪认错。
明远心想:不会吧不会吧,这赵官家,不会这次没拿下燕云就真的这么失望吧!
他与吕大忠一路上反复推演过:如果当初任由耶律浚被耶律洪基杀死,对大宋而言,结果可能会糟糕上百倍千倍。
不久,明远发觉身边无声无息地出现一人,身材高大,相貌俊美,神色间全是傲气。
——章惇。
章惇阴沉着一张脸在明远身边出现,与他并肩而立,看起来并不像打算与明远有所交流的样子。
明远正低头抱着手炉悄悄取暖,只听章惇用极低的声音在他身旁指出:“天子认为最坏的结果就是眼下这个——”
明远苦笑一声,心想:是呀。从大宋天子的角度看,这一趟送耶律浚回上京,既没有得到某些人承诺的燕云,老对手辽国那里又由一名年富力强的新君登基,替换掉了终日游冶、无心国事的老皇帝。
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这名新君对大宋敌意不重,而且他刚刚登基,诸事未定,想必腾不出手与大宋为敌。
可是,坐在大宋皇宫之中的天子赵顼,又怎会知道当日辽主金帐里,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背后又藏了多少针对宋国的算计……
在当日那种情况下,明远自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最好,毕竟他无法将耶律浚完全当成一个陌生人,一个政治人物。
甚至他做出的决定,也不完全是政治的,只不过是尽量往他期望的方向略靠了靠罢了。
最坏的结果……
原来这就是天子对他此次辽国之行的评价。
心中冷笑一阵之后,明远转脸凝视前方,不打算理会章惇。
他做一切事都是出于本心,绝不会为了迎合或是讨好某个天子而更改自己的决定。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听身边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年轻人,做得不错。”
——咦?
明远连忙抬眼,悄悄地看了看:原本站在他身边的章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得人影不见。
现在他身边又多了一名身穿紫袍、佩金鱼袋的官员,身材不高,其貌不扬。明远曾经在长庆楼上见过这位得胜还朝——正是在熙河路立下殊功的枢密副使王韶。
王韶说完这句话之后,甚至没有向明远这边转过脸,只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便抬脚走人了。
但明远的心情在是一瞬间转好。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行动已经得到了朝中有识之士的认可。
至于章惇——明远现在想起来:章惇刚才也没有对他进行指责,只是向他透露了天子的心意,算是好心提点,免得他少时上殿,不知该如何奏对……
*
事实证明,赵顼没有什么兴趣见明远。
天子只命吕大忠一人奏对。一个时辰之后,吕大忠从勤政殿中出来,脸色黯淡,冲明远微微摇了摇头,眼光中俱是叹息。
但明远的心情已经好了起来,而且因为有1127在,他也没有被冻着。
从皇城中出来,与吕大忠告别,明远没有直接返回汴京城中的自家住所,而是前往蔡卞家中,去探视蔡京。
蔡卞告诉明远:蔡京受伤的这三个月以来,吃喝起居,已经如常人一样,但就是记忆受损,完全想不起自己也是曾经中过进士,受天子器重的朝臣。
“看起来,家兄的仕途,应当是到此为止了。”
蔡卞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当年科举虽然是蔡卞名次高,但是在官场上,明显是蔡京更加游刃有余。
蔡京因为救耶律浚而受伤,没有给蔡家带来半点好处,还把蔡京自己的前程全都给折了进去,得不偿失。蔡京若是还有记忆,估计会直接把自己气死。
明远只有安慰蔡卞:“元度不必太担心,令兄吉人自有天相……”
或许蔡京能够这样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就能算是“吉人自有天相”了吧。
“元度,令兄这边,日常用度可还支持得了?小弟今日倒是随身带了些阿堵物……”
明远刚开了个头,蔡卞连忙双手乱摇:“不不不,远之兄千万别破费。家兄这边……好着呢!”
——好着呢?
明远一头雾水地被蔡卞带入蔡京的屋子,只见上次见到照料蔡京的那两名侍女,一个正在往毛毡上重新铺上大幅的生宣,另一个则捧了一方好砚正细细研墨——她手中的墨锭一看就是好墨,如果明远认得不错,应当是出自潘谷之手。
蔡京的条桌旁,应当是他刚刚写出的一张帖子,纸上墨迹淋漓,笔意纵横。明远不是外行,自然能看得出那是一幅好字,甚至比之蔡京以前,还要进益十分。
什么……原来蔡京竟能以书法为生了?
明远眨着眼睛,着实没想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转变。
蔡卞也在一旁解释:果然如此,蔡京虽然摔坏了脑袋,无法再入朝为官,但是近来他的字却声名鹊起,不少人愿意以重金换取一幅蔡京的真迹。
所以,虽然蔡京不能再在仕途上追求功名利禄,但是却能在艺术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一个奸臣……在成为奸臣之前,就先转行当上了艺术家?!
这时蔡京听见门口的动静,一抬头,见是弟弟和明远,当即喜孜孜地道:“元度,远之……快来看看,我这幅字写得如何?”
明远:……
他离开蔡家的时候,忽然生出些动力,脚步加快。
世事变幻,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天意,他只需要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将结果交给上天。
这日之后,明远频繁拜见章惇与王韶,并送急信往江宁,请王雱将他对宋辽两国局势的观点转述给王安石知道。
最终,明远为自己争取到了陛见的机会,向官家赵顼当面陈述。
于是,当来年四月,耶律浚在辽国上京举行声势浩大的登基大典时,大宋派出的使团正使,姓明名远。
第296章 全天下
明远作为正使出使辽国, 从汴京到上京,在路上足足走了一个半月。出发时是早春二月,待到辽国上京, 已是春和日丽,四月初的和暖天气,草原上已是星星点点地缀着野花,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
明远这一路耗时过长的原因很简单——春天化冻的时候道路泥泞难行, 而明远偏偏又给耶律浚带去了一份“厚礼”。
这份礼品的“厚”, 在于重量沉重, 每辆拖载的车驾用四匹强壮的挽马同拉, 都难以拉动, 还时不时陷进道路上的水洼里。以至于宋国使团每天前进的里程有限。
最终是明远现场改良了车辆, 放弃了四轮马车, 改成底部平坦, 安装上两道包铜长木条的橇车,有点类似冬天汴河上用来运货的冰爬子。
这些橇车不走道路,专门在道路旁侧长草的地面上滑行。行进的速度竟还比道路上的车驾快些。
明远一行抵达辽国上京时,辽主耶律浚亲自出城相迎。
他们于去岁十一月上一任辽主驾崩时分别,到如今将近半年之后重见, 彼此都经历了很多事。
“远哥——”
耶律浚乍见故人,心情愉悦,马缰稍稍一提,座下雄健的坐骑便快步上前两步。
但身为辽主的矜持与威严终于还是阻止了耶律浚一跃下马, 飞奔上前, 与明远执手言欢。
反倒是明远笑嘻嘻地打马上前, 在耶律浚面前毫不见外地拨转马头, 与耶律浚并肩看向使团来的方向。
他为耶律浚挥手一指:“陛下, 你看,这是我这次给你带来的厚礼!”
上京附近的道路状况已经好了很多,大宋使团不再使用橇车,而是一队一队的四轮马车由高大挽马牵拉着,整齐来到耶律浚面前。
这些四轮马车没有安装车厢,只是在坚实的车驾底板上安放了货物。货物用大红色的锦缎严严实实地遮住,春日暖阳一照,这些织料反射出绚丽的光泽,令人一见便心生兴奋。
明远远远地冲使团那边一点头,陪伴明远一道出使的使团小吏同时伸手,将马车上遮着的艳丽织料揭开。
耶律浚听见自己发出一声惊叹。
在他眼前,赫然出现了十门火炮。
这些炮的炮身大约有四尺长,炮的口径目测至少能容纳一枚西瓜。炮身不知是用什么铸造而成,乌沉沉的,看着极有威势。
“十门火炮,几名训练有素的砲手,足够的砲弹与火药,贺你登基,陛下,怎样?这份厚礼你可满意?”
明远在一旁笑眯眯地问耶律浚。耶律浚满心都被这份“厚礼”的隆重程度而震撼,因此没有留意,明远此次来,也不再称呼他为“扬哥”了。
“及时!真是太及时了!”
耶律浚忍不住在马上搓着手。
在过去刚刚过去的那个寒冷冬季里,耶律浚平息了两场小型叛乱。
耶律洪基横死,耶律乙辛的势力被连根拔起——但辽国境内反对耶律浚的声音也不小,以至于新登基的辽主不得不亲自领兵,带着他新建的斡鲁朵,清除了两个南京道的小部落,平息了这些耶律乙辛的“党羽”。
“我真是太需要这些了!”
耶律浚坐在马背上,连连搓着手,目光几乎无法从那些火炮乌沉沉的炮管上挪开。
他见过当年钱塘水师在海面上使用火炮,知道这些大家伙能给从未见识过火器的辽人带来何等样的震撼。
一旦登上帝位,耶律浚便发现,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自己被来自辽国四面八方的力量束缚着,有时甚至不得不做出有违本心的决定——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个在汴京瓦子里表演的提线木偶,每一根拉着他的线都在试图操控他的行动。
多方角力最终获得短暂平衡,让他做出某个不伦不类的动作,之后平衡被打破,各方继续角力,追求下一个平衡……
原来这就是皇帝。
好在耶律浚昔年一直被作为太子培养,对这些他不算是完全陌生,终于在多方角力中能勉强做到保持平衡,不至于摔倒,同时也能渐渐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
耶律浚被朝野认为是非传统的辽主,因为他过去一段经历而被认为更加亲宋。因此朝中重臣与东西京各部都防着他与宋国“过于亲善”。
然而明远今日的出现则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助力,这些来自宋国的力量完全可以用来震撼辽国群臣与各部——毕竟世人都一样,柿子爱捏软的。
宋国既强,“亲宋”便会被认为是合理的外交策略,施加在辽主耶律浚身上的压力便能稍许减轻。
这份助力来得太是时候了——因为三天后就是辽主登基和郊祭的大典。在这场盛大的典礼上,大宋送来的十门火炮,向天放响十声礼炮。
这十门火炮均由宋人操控,依次间隔燃响礼炮炮弹,没有一枚哑火。
相反,这惊天动地的礼炮声将不少前来观礼的部族首领所骑的战马惊散,将它们的主人从马背上颠下来。大典的现场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等到这些部族首领鼻青脸肿地重新回到耶律浚面前时,望向辽主的眼光中便多添好些敬畏。
耶律浚下首,南院枢密使萧阿鲁带前来请示,是否按照原计划演武。
这时耶律浚心中已经隐隐约约生出一些不对的感觉,但是此刻群臣环绕,道贺的外国使臣也全部坐在后面观礼,这一场登基大典,必须按照事先安排的进行。
于是耶律浚向萧阿鲁带略点了点头,又问:“宋国使臣现在在做什么?”
萧阿鲁带刚才来时曾路过使臣们观礼的座位,当下答道:“宋国那位正使在观礼台上支了个炉子,正在烧水烹茶——看他那样子,大约是想向我国和其余邻国推销大宋的茶叶。”
耶律浚顿时无语,心想:不愧是明远啊!
他冲萧阿鲁带点点头,这位忠心的老臣便去了。
不多时,登基大典上的演武助兴正式开始。辽人尚武,在这种场合的演武通常包括相扑、弓箭、掷矛、举鼎……
但这一次,最先被推出的,是来自宋国的十门重炮。
这些重炮如今已经被安置在可以灵活推动的小车上,待到事先指定的地点,才被就地卸下,稳稳地安放在车座上。
很快,这十门重炮准备就绪,而演武场上的闲杂人等也一律被清出,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上千步见方的巨大空场。
观礼的辽国重臣和部族首脑们都有些纳闷——什么样的演武需要这么大的场子,又不是演练骑兵战阵与骑术?
接着人们看见有士兵在千步之外安放靶子。
——千步之外?
终于开始有人意识到这或许是那十门重炮的射程,眼神中纷纷出现震惊。
须臾之后,便是地动山摇——轰然十声巨响,千步之外的靶子处腾起黑烟。
人们脚下虚浮,站立不稳,竟有当场跪倒,无法起身的。
再一次受惊的战马疯狂嘶鸣着想要四散逃去,被稍有经验的马夫用尽全力控制住,死死压制在大典现场。
炮响带来的声波很快就消散了,硝烟在春风中也飘散得很快。
但总有可怕的响声在人心中回荡。
所有的契丹贵族与重臣此刻都面如土色,两股战战,不敢相信自己看到和听到的。
随着完全被打烂的靶子从千步之外送来,辽国的贵族们开始想象自己若是刚才停留在千步之外的位置上……
他们意识到自己的人马没有半点抗拒的能力。
如果发起叛乱的是他们,而他们面对如此恐怖的火力攻击……
渐渐的,这些痴痴呆呆的眼神从演武场转至端坐在马背上的大辽皇帝耶律浚身上。
那眼神,从痴呆渐渐转成了敬畏,转成了无比恭敬。
紧接着那些还站立着的人纷纷跪下,向契丹皇帝拜倒。
这是比宋人神臂弓、床子弩、投石机还要远的神兵利器,而且威力巨大,伤害力远非弓箭等物可以比拟。
宋人在武备上一向谨慎,严守秘密,传说大宋西军与西夏作战时,即便要丢弃神臂弓,也必须先将这些武器毁坏,绝不能让对手获得,从而仿制。
然而宋人辛辛苦苦造出的火炮,辽主不仅有,而且一下子有了十门。
看来,新皇与宋国的“亲善”,给辽国带来的好处可不止一星半点。等到宋国使臣一走,辽国的工匠将那些火炮一拆,依葫芦画瓢地再造出,宋国的军力对辽人来说不再是秘密。
怎么想都是上上之选。
于是,在新帝登基的演武场前,群臣俯首,山呼万岁——而这一次是出于真心。
然而……头戴金冠端坐于马上,耳畔听着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耶律浚却觉得一颗心在不断地往下沉。
明远看似非常好心,送给他十门重炮,帮助他震慑辽国境内所有的权臣与贵族,为他消弭国内的隐患——
但此刻,耶律浚的内心却是绝望的。
正是因为他曾经在宋境内生活过,拥有了见识与眼界,耶律浚才明白如今大辽与大宋之间的军力差距究竟在哪里,有多大。
这十门重炮看似是大大方方地送给耶律浚了,大宋也丝毫不防着辽人对其进行研究。然而耶律浚却知道,辽人恐怕是耗尽心力与钱财,也只能仿制出一两门。
造一门炮,需要开采铁矿石,需要冶炼,需要铸造,需要研制与之搭配使用的火药和砲弹,需要平坦的道路将其运输至目的地,需要……
看着大宋将火炮当做“厚礼”相赠的这股大方劲儿,耶律浚心里非常清楚,这些条件大宋已经完全具备,在往后若干年中,只有大宋能够源源不断地造出威力巨大的火器。
辽国大军越是青睐火器,辽国就越是依赖大宋。
但若要大军放弃使用火器……这,但凡亲眼见过就知道这绝不可能。
——今日这一演武,便意味着大辽永远失去了对南面的优势,再也无法再与大宋对敌。
“萧阿鲁带,去将宋国使团的正使给朕带来!”
耶律浚脸色铁青,甚至令他身周的辽臣根本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令新皇的心情如此糟糕。
“不了,萧阿鲁带,朕自己去见宋国使臣。”
作为皇帝,耶律浚最终还是选择收敛了情绪,转换了语气,拨转马头,亲自去寻明远。
这一次,明明是明远带队,赠送火器,看似好意地帮助耶律浚威慑辽国各部,结果现在耶律浚怎么感觉自己被威慑了?
第297章 全天下
明远确是在喝茶, 他一边喝茶,一边仔细聆听身边来自各国使节和各部首领对宋茶的评价。
很快,他就确认了重要的商业情报:密云小龙团看起来不能满足西北各部族的需要, 西北各部需要茶叶磨成粉末压成的茶砖——量大解腻;但高丽贵族附庸风雅,希望能用高价进口一些大宋皇室才有资格品尝的精品好茶,为此他们肯用更多的战马来做交换……
马蹄声的的,大辽皇帝的坐骑出现在各国使节的坐席跟前。年轻的辽主脸色不虞, 眼神森然在席上一扫, 坐在明远身边的使节纷纷起身避开。
唯独明远慢悠悠地将手中一盏清茶喝完, 茶盏小心放下, 这才站起身, 带着笑脸向耶律浚迎过去。
大辽皇帝身后是南院枢密使萧阿鲁带, 这位新帝登基之后才登上高位的重臣眼神一扫, 明远身边的席位顿时全空, 此间只剩大辽皇帝、大宋使臣、萧阿鲁带和为数不多的几名侍卫。
而萧阿鲁带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毕竟坊间一直有传言说辽主与眼前这名宋使非常要好……希望这种要好,不是“那种”要好。
此刻大辽皇帝耶律浚的心情却一点儿也不好,他脸色阴沉,冷笑着开口:
“远之,你说服宋国的官家将这十门火炮一路运到上京来, 应当是费了不小的口舌吧!”
明远吐了吐舌头:“确实……”
这件事,在宋国朝堂上可是几乎吵翻了天。但明远竟也做到了,从最开始的无人看好,无人支持, 到最后说服了大宋天子, 让他得以将这十门火炮作为“贺礼”, 如此大方地庆祝辽主登基。
“我大宋的国力, 就要堂堂正正地展现在他人面前, 才能发挥其威慑之用。”
耶律浚望着明远,小声嘀咕:“难道我……还不清楚大宋的国力吗?”
曾经随明远游历过大半宋境,与贩夫走卒和达官显贵都打过交道,耶律浚如何不明白南面的邻国是一个怎样的国家,宋人是何等样的民族。
“远之,来!”
耶律浚略略一偏头,立即有一名斡鲁朵下马,将自己的马匹恭敬牵到明远面前。
“随朕走走!”
耶律浚随口邀请,明远想了想,点头答应了,自己又沏了一壶热茶,放在一个外面包着吉贝布和棉花的保温包里,背上。一行人这才随着耶律浚,往辽国上京京郊的漫漫原野行去。
辽主的登基大典本就在郊外举行,现在辽主与宋使想要找个无人的地方密谈,那是最方便不过。
四月初的草原,油油的绿色似乎正由地底无边无际地漫出,迅速地铺向天边的地平线,上面点缀着数以万计的细碎花朵,虽无倾国倾城之态,却在阳光下自由自在地绽放。
耶律浚与明远两人单骑在前,南院枢密使萧阿鲁带带了十名左右斡鲁朵侍卫扈从。
渐渐地,萧阿鲁带听见前面的争论声越来越大——
“听我说,你现在急需将幽燕一带稳定下来,并且能给你输送利益。若按我说的做,你马上就能收到回报……”
耶律浚则在冷笑:“朝堂上要求增加南朝岁币的声音一日多过一日,已经有不少将领主动请缨,要趁今秋战马膘肥之时,大军南下——二十万岁币或者千里土地,让南朝君臣选一个就是!”
“这是讹诈!”明远斩钉截铁地道。
萧阿鲁带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宋国使臣哪里来的胆子,敢用这口气与辽主说这种大实话?
谁知耶律浚也诚实得要命:“我大辽最擅长的就是讹诈,你又不是不知道!”
萧阿鲁带:……
这两位,私下谈话果然没有任何避忌。
谁知明远呵呵冷笑,道:“耶律浚,你知道应该怎么样将这些声音平息下去!”
耶律浚似乎是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今日的火炮演示之后,这种声音应该就会小很多。
但这又戳了耶律浚的痛处,宋人为他登基献上的这份“厚礼”,反而成了让大辽自我约束的利器?
耶律浚一怒之下,突然一挥马鞭,他座下的神骏长嘶一声,开始发足狂奔,转眼就将明远远远地抛在身后。
但明远竟似一点儿也不在意,自顾自让坐骑慢慢溜达。
等到他赶上耶律浚的时候,耶律浚的气也已经消了大半,再顺毛捋捋,就差不多了。
“对了,我这次来之前,种端孺托我向你问好。”
耶律浚听到种师中的名字,顿时一呆。
过去种种,真的……好像做梦一样。
耶律浚突然烦躁起来:“这也不是我想要的!”
他明明更想做萧扬啊!
明远却板着脸,道:“可是你曾有机会选择。”
是的,耶律浚曾经有过选择的机会,重返大辽做他的太子,还是继续留在大宋,作为萧扬开开心心地生活。
可是他为报母仇选择重新成为耶律浚。
自此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一想到这里,耶律浚只感到一阵头疼。他忍不住便想要跳下马背,躺在这满地的长草与鲜花中,再也不起身,又或者他可以纵马南去,飞快地越过宋辽两国国境,一直飞奔到岭南,在海边的小渔村里住下来,成家,忙碌,一直到老死……
但这些念头都只是一闪而过——耶律浚清楚自己现在是辽主,他治下的辽国,像是一艘在海上航行的巨船,由他掌握着航向。
他不能弃船而去,更加不能带着这条船驶向巨礁。
“好啦,大辽皇帝陛下,萧扬哥,不管你是谁,你是什么身份,你都还是你啊!”
明远的声音响起,竟然给了耶律浚些许的安慰。
“只是每到了一个新的位置上,都必须重新适应,重新找回自己的位置……”
耶律浚:被顺毛捋果然是舒服。
“还记得我昔日对你说的?每一个国家的存在,都是为了自己的国民能够一代一代地生存下去。为此,每个国家要做的,都是将自己手上有限的资源利用到极致。”
“掠夺也是一种对资源的利用,但是它没有可持续性,一旦无力掠夺了国家就再难维系,最终会被反噬。”
耶律浚默默低头倾听,开始认真思考。
明远则再度向他提起“共治燕云”的建议。
“……随着‘共同开发’给辽国带来的收益逐渐超过大宋每年给付的岁币,我大宋就会每年削减岁币的金额。”
耶律浚遽然而惊:那不就是宋国变相地收回燕云了?
“远之,我以为你是会站在我这边的!”
明远望着耶律浚,淡淡地开口:“陛下,我能理解你的立场,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的立场——这是每一个人一出生就被决定的,我无法改变。”
他做一切决定,都是为了大宋的长远利益。收回燕云是必然选择,只是如果能够不已战争的形式完成,这可能对两国都更好些。
宋辽两国暂时搁置领土冲突,而宋辽两国在面对某些即将崛起的北方游牧民族时,辽国,将成为大宋的缓冲,以便大宋能够腾出手来及时应对……
这个考虑,完全是明远站在大宋的立场上考虑的,但是他在赌辽国也能接受。
“当然,这一切的出发点,是将你当成一名理智的君主。”
明远毫不怀疑:耶律浚作为一位理智的辽主,而不是耶律洪基那样的疯子,最终一定会同意明远的建议。
“至于我们两国之间,”
明远最后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在长庆楼上说过的那句话吗?”
“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
明远这次终于能解释了:“猎~枪,不是那种用来投掷的猎~枪——是专门用来打豺狼的火铳!”
*
明远这次出使辽国,获得了外交上的大获全胜。
他带着两国修好的国书返回宋境,那上面约定了燕云地区开放榷场,开展贸易,也约定了当地官府由汉人与契丹人共同组成,汉人与契丹人拥有同等权利。
等到两国贸易额增长到税金超过岁币的地步,宋国就将转而以商税的方式支付岁币。
这就意味着“岁币”,这一自澶渊之盟以来的耻辱象征将逐渐中止,取而代之的是地方繁华,物阜民丰,两国各得利益。
至于燕云的归属,明远相信,或许不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在三四十年之后,就会有明确的归属改变。
到时是大势所趋,即便耶律浚有潜质能成为一代雄主,他在整体国力增强的大宋面前也无力扭转一切。
于是明远开玩笑地问随身系统1127:“用这种方式收回燕云,我是不是应该封王?”
当然,明远很清楚,按照赵顼的认知水平和大局观,这位官家应当不会意识到这种经济渗透其实正是收回燕云的开始。
所以,没人会给明远封王的。
1127讪笑了一阵,答道:“亲爱的宿主,赋予您蝴蝶值2000点好吗?”
明远:……!
“好啊!”
这有什么不好的?
但是,真有这么多吗?
试验方怎么变得这么慷慨了?还是说,种师兄又利用军中的新式火器立下汗马功劳了?
“亲爱的宿主,是您,是您啊!”
1127突然激动起来:“这次是因为您使用的火器——”
“您在辽主金帐里使用手铳,彻底改变了辽国的走向,使辽国不会落入之中乱局。因此获得了蝴蝶值奖励1000点。”
“您在辽主登基典礼上使用火炮,震慑辽国群臣,也让他们认识到了火器的巨大威力。辽人被震慑之后,宋辽两国关系进入和平阶段,将致力于解决各自最大的问题……这是目标时空以往从未取得过的成就。亲爱的宿主,因此您又获得了蝴蝶值奖励1000点。”
明远:老天爷,他现在蝴蝶值非常富有……这可要比封王爽多啦!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目标时空的改变程度,已高达78%!”
明远:……78%?高达78%?
上次问时,这个时空的改变值还卡在不到60%的地方,无限接近60%。
现在竟然到了78%?!
要不是此刻正骑在马背上,明远差点儿跳起来。
突破了!
他终于突破了!
第298章 全天下
“小远——”
一只手推推明远的肩。
明远翻了个身, 捡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将脸埋在柔软而干燥的吉贝布被子里。
“小远!……来了。起来吧,随我去见人。”
“让我再躺一躺吧!”
明远咕哝了两句,他实在是睡意正好, 不想起床。
再说, 他已经躺平了好几年了——就算他躺平, 他名下的财产, 正每一分每一秒地不停地被花出去,也在分分秒秒地给他换回更多的回报。
不在乎这一时。
如今已是元丰元年了。
王安石已与熙宁八年回朝复相,由他主持的变法得以顺理成章地继续。经过熙宁九年的丰收之后,大宋全境内, 百姓安居乐业, 官府仓廪充实。
于是大宋天子赵顼顺应天时, 改元“元丰”。
如今大宋军力强盛, 西军越发强悍,原本总有些扶不上墙的河北禁军,在轮流调派前往陕西路练兵之后, 也终于有点那么一点像样。
迫于宋国方面的压力,辽国同意了燕云开放通商贸易,设立榷场,辽汉一视同仁——宋辽两国事实上开始“共同开发”燕云。
明远在其中出了大力, 因此在短短两三年之间, 北方已是道路纵横, 商贸繁盛。宋辽两国都是商税收到手软。
这两个大国在边界处一直有摩擦,但是双方看着燕云之地每年生出的钱, 彼此就都忍了。
明远在金融司中干满一任, 就完成了当年对赵顼的承诺——对他来说没什么难的。
此后他本想回归民间, 当个富家翁的。但估计赵顼实在是怕他大隐隐于市,从此不再入朝,于是通过王安石拼命挽留,最终明远还是保留了一个小小的官职,但是人比较自由,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在他想去的地方。
如今他正在陕西,长安城自家的宅院里。
明家的“父母爱情”最终轰轰烈烈地收场,舒氏娘子先是非常硬气地与明高义和离了,但是最终还是被明高义的追求打动,勉强同意复婚,但却是由明高义入赘舒家,做了倒插门女婿,搬去了横渠,孝顺舒家的老人去了。
明远的妹妹到了婚龄,但是却没有嫁给明远看中的宗泽,而是自己相中了长安城中的一个殷实人家。
十二妹夫表示,不需要大舅哥的帮助,他自己就能将十二娘照料得很好。
但是明远这边哪里放心,时不时会到妹妹妹夫家中去转一转,查看一下妹妹的财务状况,伸手帮扶一下,免得妹妹妹夫一家堕了他“财神弟子”的美名。
一旦回到长安城中他自己的住处,明远就只要和他的种郎一起变老就行了。
他们在长安城中经历花前月下,在渭水之滨欣赏钢铁洪流,在边城疆域体验风霜雨雪,这日子过得或轻松惬意,或艰苦卓绝,但无论怎样,明远只要他能和种郎在一处,就一切心满意足。
如今就是这样,虽然种郎呼唤,但是明远懒得起,种郎便也拿他没办法。
明远听见种建中在自己身后又说了声什么,他也依稀听见自己含含糊糊地答应了。
种郎叹了一口气,脚步声响起,他走出屋子。
午后室外的阳光正好,透过庭院里的树叶,再透过明净的玻璃窗,落在明远脸上,让他不由自主地将面孔再往被子里藏了藏。
暖阳令他周身舒坦,虽然他只想再眯片刻的,明远却身不由己地沉沉睡去,陷入黑暗。
他梦见自己回到汴京,此刻正站在皇城大内的正中——
要命了,明远在梦中心想:这莫不是走错了,怎么突然在这里。
他一低头,发现自己竟一身的红衣,伸出双手扶一扶头上,他正戴着一顶长脚幞头。
这不是走错了,这是穿错了,他竟然穿上了大宋官家的服饰,站在北宋的皇宫里。
耳边传来婴儿诞生的哇哇哭声,明远一阵茫然,一伸双臂,只见怀中一枚襁褓,襁褓中一个白白净净的婴儿,此刻正扯着嗓子大哭。
“朕白日里曾到秘书省观看收藏,偶然见秘书省收藏之南唐后主李煜画像……”
明远听见自己对自己说。
“夜间便梦李后主来谒……”
明远身侧立即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唯独他和他臂弯中的这个小儿,像是被笼罩在聚光灯之下似的,两人面面相觑,能将彼此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臂弯中这个白胖小儿见风即长,转眼间明远已经抱不动了,只能任由他一跃下地,迅速长高,长成一名五官俊秀,容貌风流的年轻人,身穿与明远身上一模一样的红衣,头戴长脚幞头……
“你好懒惰!”
这年轻人笑着冲明远说。
明远听见自己霸气地回复:“每年逾一亿两千万贯的国库赤字,已由安石相公推行新法,尽数扭转……”
似乎还是赵官家的口气。
“然而你没能改变我。”
那年轻人微微一笑,笑容说不出的风流。
“我会夺走你的种郎……”
明远在这一刻,突然从大宋官家赵顼的身份里退了出来,重新成为身着白衣的明远自己。
他凛然道:“不,不可以!”
在这世界上没有谁能将种郎从他身边夺走。
“不要紧张!”
年轻人语气温柔地安慰明远。
“我只是会拿走你那种郎的名字……”
明远心头百感丛生,似乎回到了当初与种郎初识的那段日子——那时他总是担心种郎会早亡,就是因为不知道种郎在后世出名的是另一个名字。
“我的第一个年号,会是‘建中靖国’。”
年轻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声音却还在明远耳畔回荡着。
“教你家种郎早些改名吧!”
“……”
明远猛地翻身坐起,额头上和背心已经沁了一片冷汗。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做这样一个梦,梦见将北宋拖入万劫不复之地的艺术家皇帝,宋徽宗。
曾有人说宋徽宗是南唐后主李煜投胎转世,出世的时候官家赵顼曾经梦见后主来谒。
但这多半是无稽之谈,明远料想自己不过是日有所思便夜有所梦罢了。
明远探头看看窗外,日头正高,微风吹动院里的大树,树叶的影子便也在他榻上枕上不断抖动。
“我真的,花完了所有的钱,却没法儿真正让这个时空的命运得到改变?”
“1127……”
明远呼叫他的金牌系统。
“来喽,亲爱的宿主,您想要查询什么,您还需要花的金钱数量,您的蝴蝶值余额,还是您对这个时代的改变程度?”
“最后一个!”
“唔,这个……嗯,那个……”
“79%?”明远从金牌系统的语气里就得到答案。
“啊这——”
被戳穿了心思的1127呵呵地讪笑着。
“79.6%,已经非常接近80%了。”
“所以……我还缺一个像改变耶律浚那样的‘偶然因素’。”
“理论上来说,确实是这样……但是,偶然因素不是受主观意志决定的。1127建议您再耐心等待一段时间……”
“嗯!”
这个噩梦一做,明远已经再也没有心情午睡了。他迅速起身,整理了头发和衣袍,在卧室墙上挂着的全身镜里照了照自己的形象,然后准备出去寻种建中。
“你其实什么都没能改变——”
梦中人那句话刺痛了明远。
但问题是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有等待那所谓的“偶然”某一天能够突然降临。
*
明远来到自家的花厅里,侧耳听了听里面说话的声音,心头顿时一暖,唇角也露出笑容:来的是种师中。
花厅中,种建中与种师中在说话。
种师中在熙宁八年高中进士。他是朝中极少有的,文武兼修的进士,同时又曾得过张载、苏轼、沈括等名师教导,无论是经学经义,还是自然科学方面,种师中的水平都很高。
如今虽说他只是在秦州做一名转运判官,但仕途为不少人看好,认为他必定会是像祖父种世衡一般的儒将。
“明师兄好睡!”
种师中见到明远,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看来还是我阿兄会疼人,都舍不得喊醒的。”
种师中笑眯眯地说。明远的脸不由自主地有点发烧。
这些年,种郎待他……确实是挑不出半点毛病,就是有时候索求过甚偶尔会把他给累着,所以明远贪睡的时候种建中从来不强求他能按时起身。
“我记得上次有人说惦记我家的厨子来着?”
明远故意扬起脸,似乎在努力回想:“是谁呢?”
种师中立即憋红了脸,片刻之后,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明师兄,这么些年了,你这一招还是没换过。”
“不过我就是吃你这一套,好师兄,我再也不笑你了,求你了……让你家厨子去准备一下吧。你这个弟弟明天就又要出发了!”
明远顿时也笑,出去吩咐了厨房,自己再回来问屋里这俩:“刚才在谈什么呢?听你们谈得兴致好高!”
种师中立即朝明远眨眼睛,道:“我们在谈西夏党项人的事。”
“党项人?”
明远便也来了兴趣,一面动手沏茶,一面笑道:“说说看,有什么是我能听的?”
“西夏国主李秉常已经到了亲政的年纪,党项贵族力主由他掌权。但是梁太后恋栈权位不肯放权,听说把秉常给直接囚禁了。”
明远点点头:这不是新闻。
他在京兆府里闲着没事翻报纸,也能在《长安杂谈》上翻到这一类的消息,被归于宫廷八卦类。
“听说……”
种师中看了一眼兄长,神秘兮兮地说:“这一次很可能是‘五路伐夏’。”
种建中坐在一旁,沉稳地点了点头。
“什么,‘五路伐夏”?”
明远好奇而又激动地扬起眉毛,身体向前倾:这个“五路伐夏”,他听说过的。
第299章 全天下
所谓五路伐夏, 也就是集中包括熙河路在内的西军所有主力,分五路进兵西夏。
按照种建中与种师中得到的消息,五路出兵应当是种家兄弟的五叔种谔率领的鄜延路;高太后的族侄高遵裕率领的环庆路;西军大将刘昌祚率领的泾原路,和宦官李宪率领的河东路——剩下一路熙河路, 因王韶在京任职, 返回西北的可能性不大, 目前看最有可能是由种建中率领。
五路大军, 步骑总共三十万人,西军精锐可谓尽出。
除了有编制的正式部队之外,还有负责运行粮草辎重,修建城池寨堡的民伕二十万。为这次攻取西夏, 大宋将总共出动五十万人。
想想当年宋太宗出兵燕云, 也不过动用了三十万人。
这次天子对夏用兵, 不敢说绝后, 但肯定是空前的。
明远先拱手恭贺种家兄弟:“五路伐夏,种家得以统领两路,宋之将门, 种家无出其右。”
但是种建中一眼看出了明远说话有点言不由衷,他赶紧追问:“小远,你对此不看好?”
明远想了想:他也不是不看好。只是在他模糊的记忆中,他本时空的历史上, 这场大战……至少不是一场漂漂亮亮的大胜仗。
“我只是在想, 那西夏国主秉常投书天子求援, 也只是许以河南之地。自己还是想要保住他那个大夏国的。”
“但看如今我大宋五路齐出的架势,是打算要灭国啊!”
明远觉得这一步跨得太大了——如果宋国出兵, 只是为了黄河南岸的土地, 那西夏或许还能接受;但是既然要灭国……西夏人难道不拼死反抗吗?
种建中毫不犹豫地一点头:“就是要灭国。”
“三十万西军精锐, 近些年已经磨练到足可以与辽人斡鲁朵、西夏铁鹞子分庭抗礼,绝不落下风。”
种师中也觉得灭国之战并非不可行。
“再说,西夏内乱,就算是我大宋不取西夏,辽人也会取。”
听到这里,明远沉默了。
近三年来,耶律浚在辽主的位置上励精图治,向所有人证明了他是一个明智有为的君主。刚刚即位时辽国境内针对他的叛乱已经平息,东面女真,西面阻卜,各部族也对这位年轻的辽主表示了足够的尊重,各自安安分分的。
这次西夏内乱,如果大宋没有动作,辽国可能真的会有所行动。
明远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师兄,若是你率领熙河路大军,到时候军中会有走马承受吗?”
种建中点点头:“会有,听说会是童贯。”
“童贯……”
明远感到无语。
并非童贯此人在陕西路已经表现出了身为“六贼”之一的潜质,而是明远因为这人在后世的名气太过响亮,因此没法儿不对他心生偏见。
“天子不放心边臣,以宦官作为走马承受,是常有之事。”
种建中沉稳地回应。
但从他的脸色上来看,种建中对这等安排并不满意,甚至有些郁闷。
明远想了想:“是了。”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对此战不看好,主要担心的,竟然是天子赵顼。
这位天子说不好听有些志大才疏,登基之初满心想着富国强兵,光复汉唐旧业——这也没什么不好,但是他做了多年天子,最近越来越喜欢乾坤独断。
不过,好在王安石与王韶如今俱在京中,一个在相位上,一个进了枢密使。
这两位,比以前那些素餐尸位的宰执要好得多了——要是皇帝真的出什么昏招,在下令之前,宰执们可以先把皇帝的手诏拦住。
一想到这里,明远又恢复了一些信心,双手一拍,笑着道:“到时种师兄率领熙河路大军,端孺在转运司辅助沈存中盯着运输后勤,那我就去军器作坊给大家盯着。”
前一阵子沈括卸了京中三司使的差遣,到陕西来做转运使。京中是主战的章惇接手了三司使的位置。
明远猜是不是汴京那边早就得知了西夏内乱的征兆,预先安排下了人事变动。
种家兄弟闻言均大喜。
种建中笑着道:“你在那里最好,我也放心些。”
明远:好吧,师兄果然还是不愿我跟着上战场。
当然他也没有去战场添乱的心思。
“对了,小远,近日多留神。职方司秦观说了,最近西夏在我国的探子多有些异动。”
秦观如今也在陕西,主持对西夏的情报工作。
当年明远出使辽国,动用了职方司的消息渠道,帮助耶律浚即位。天子着实恼怒,御史台看中了那一点——职方司当初曾经帮助过明远的人全都遭到了弹劾,撤职查办。
但是后来天子慢慢地回过神,意识到那是使团在当时情况下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但是天子还是抹不下脸面,不好意思将秦观等人官复原职,干脆让他们统统挪地儿,原班人马从辽地转来了西夏这边。
秦观这一批人能力很强,西军也算是有福,至少在情报消息上得到了强有力的支援。
而种建中与秦观时常碰面,此刻就将听到的消息赶紧告诉明远。
明远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但他认为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两国大战在即,正是考验双方情报人员能力的时候,要是完全没异动,反而有鬼了。
*
种师中前来的这几日,是种明等人相聚的最后时光。此后种家兄弟各有公干,明远也主动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将时间都花在了公事上。
明种两人见面的机会渐少,不知不觉间分开两处。
接下来两三个月的形势完全印证了种建中等人的预测。
西军分五路备战,厉兵秣马,只待天子一声令下,便长刀出鞘,直指兴灵。
明远新近又得了个判军器监的差遣,但他不需要前往汴京城中的兴国坊,只需在渭水畔的西北军器作坊守着,确认一件件铁甲、刀弓、火器……全部能够安全送到亟待出征的将士们手里。
明远得到差事之后,便赶去西北军器作坊坐镇。
那座军器作坊距离横渠镇不算远,明远闲暇时候可以去探视父母与师门。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与作坊的工匠们同吃同住,陪着他们一起日夜赶工,确保每一件出品的质量。
西北军器作坊的格局有点儿像昔日汴京城外的山阳镇。从当初选址到现在开足马力生产,不过区区数年的时光,但这里已经聚集了三四千人口,俨然是一座小城镇。
除了打造兵器的工匠之外,这座镇子还有一个庞大的生活区,工匠家属们在这里负责一应后勤事务,烹饪洗衣,工匠的子女们在此进学读书……俨然一个全须全尾的小社会。
但这个镇子上基本上每一个人都彼此认识,陌生脸孔进镇子一定会遭到盘查。明远和沈括当年都被仔仔细细地盘查过。
这项措施能令人理解,这一来是为了防止无关的外人误入作坊,受到损伤;更重要的原因也是为了防止有细作混入作坊,窃取火器等兵器的最新产品和技术。
于是明远在这个镇子之外大约二十里处的梁家村上买下了一座院落,将其作为自己临时会客和办公的地点。如外来有人为了生意上的事来找他,就会在这座小院相见。
这座家具俱全的院落总价也没能超过25贯,边陲小村,不动产的价值没法儿和汴京、长安的大城市相比。
明远到此梁家村不久,史尚便递了帖子,约明远到此见面。
史尚一直是明远的手下最得力的大管家,明远这么多年来能够躺着花/挣钱,史尚居功至伟。明远很久都没见过史尚,这次两人能在此碰面,明远心中颇为高兴。
自从熙宁七年明远搬到陕西,史尚依旧在全国奔波,照看明远名下的产业,偶尔会来京兆府向明远禀报各地事务,待明远再迁到渭水之滨,史尚迁就明远,便又赶来这里与明远见面。
这回连明远都察觉史尚面带风霜之色,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容貌俊俏、笑容坦白的汴京牙侩,鬓边也不再簪花。
明远心情不错,便笑着打趣:“史尚,你怎么不戴花了?”
他左右看看,见窗台上一盆海棠开得正好,便拿了剪子要去剪一朵。
却听史尚在自己身后笑道:“不了,多谢郎君,史尚年纪大了,如今已经不再戴花了。”
“年纪大了?”
明远闻言,转身故意拉下了脸:“你才多点年纪?就像苏轼苏公那样说‘花应羞上老人头’了吗?”
史尚见到明远那装出来的愠色,赶紧将头一低,作势去喝茶。
他的手却在微微颤抖,以至于茶盅中洒了几滴茶水在桌上。
“自从熙宁八年那次见面之后,史尚就不再戴花了。”
史尚说完这一句,视线赶紧移开,不敢再看明远。
“熙宁八年那次见面……”
明远扬起头回想,想着想着,突然将自己也噎住了。
熙宁八年,他与史尚那次见面,他一个嘴上没把门,就将自己已与种建中成婚的事情告诉了史尚。
从那时起,就不再簪花?
明远突然悟到了什么,双手撑在桌面上,目瞪口呆地望着史尚。
史尚局促不已地坐着,终于慢慢镇定了,敢于正视明远的眼光——他迎着明远的视线,咧嘴苦笑。
人的感情就是这样,从不受个人意志的控制。
史尚尊重了明远的选择,但是自己从此不再戴花。
*
明远愣在原地,凝神半晌,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谁知就在此刻,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声响,是打斗之声。
随即是“咚”的一声巨响,有什么重物撞在两人所在的屋门上。
明远的小院外有长随也有亲兵,且这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明远身份不低,轻易不会有人上门相扰,这样的动静绝不正常。
史尚一震,再顾不上什么,闪身到屋门附近,一拉门板,一具身体顿时仰面朝天地摔倒在明远屋内——这人是明远的一名亲兵,还是种建中亲自为他挑选的。
此刻这名亲兵圆睁着双眼,仰面朝天,已经没了气息。
他的胸口钉着一枝不知从何处来的羽箭,鲜血正从创口中汩汩地涌出。
第300章 全天下
明远在梁家村时身份一向是保密的, 但是他出入时多少有些排场,再加上守卫众多, 等闲小毛贼不可能找到他这里。
史尚眼看着明远的亲兵胸口中箭, 倒在面前,虽然吃惊,表现得却并不惊慌。
他将那亲兵的尸身推出门口, 迅速地关门上闩,转身对明远道:“郎君勿慌,这种事史尚见得多了,定能护你周全。郎君, 先找个地方藏身!”
史尚确实是见多识广,他作为明远的代表走南闯北, 在海上遇过海寇,在山里遇过山贼……这些故事每每都由史尚轻描淡写地说来, 而明远听完之后则大呼小叫地感慨。
此刻明远脑海里乱乱的,一时间没能想到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攻击他的住处……他只担心:如果对方能找到这里, 那附近的军器监作坊是不是也危险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 史尚已经将室内最大的一座衣柜橱门打开, 将明远推进去:“郎君,先在这里躲一阵!”
衣柜甚是宽敞,明远只道是史尚自己也会躲进来。
谁知他刚刚转身,便见史尚“豁”的一声关上了橱门。
明远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他的视野剧烈地晃了晃,才见到眼前一线光亮由上而下。那是衣橱柜门的缝隙, 刚好留给明远一线空间, 让他与史尚视线相触。
史尚也从这道门缝里看见了他的眼神, 当即微微一笑。
明远眼看着他手一伸, 在这衣柜外挂了一道锁。
明远怔了怔,万万没想到这是史尚能做出来的事,可是他只略想片刻,就完全明白了史尚的用意,赶紧伸手拍橱门。
“史尚,放我出去——”
“他们是冲我来的,对旁人都不会客气,你去了……也有危险。”
明远伸手哐哐地拍着橱门:他不能坐视旁人这样为他牺牲。
史尚却嘴角上扬,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
“明郎君,若是你遇到任何不测,那史尚以后的人生,也就没有任何意义。”
说着,史尚去翻动明远别的衣柜,很快找出一件明远平时习惯穿的羽白色外衣。他解下自己的外袍,将明远这件换上。史尚与明远身材差不多,年纪相仿,都是五官俊俏的年轻人,这样装扮之后,乍一看与明远的形象毫无差别。
“史尚,史尚……你不能,不能……”
明远急得一颗心都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儿。
史尚自己低头看看周身的形象,依旧有些不满意,转头四下里看了看,快步去那盆海棠附近,手持剪刀,“喀嚓”一声剪了一朵,抬手便簪在自己鬓边。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顿时多了几分青春与娇艳。
“砰,砰砰——”
明远拍着被锁着的衣橱。
“哐,哐哐——”
来人已到这间屋子门外,开始砸门。
“郎君,你在这里稍待一会儿。你手下的人想必能很快寻到这里,自然会放郎君你出来!”
明远:……不能接受。
“史尚,我明远何德何能,要你为我去冒这种险啊!”
史尚却回头展颜一笑,他的笑容无比舒心与畅快,仿佛此去不是要直面危险,而是去做此生最想做的事,见此生最想见的人。
他鬓边那朵海棠花,将他的面孔映得鲜艳明媚,一如从前,仿佛他还是当年汴京城中那个最有天赋的年轻牙人。
史尚卸下门闩,推开门,走了出去。
*
明远缩在衣柜里,待到外面的动静彻底消了,才开始继续寻找出路。
他伸出双臂推了推四周——这座院落总价也不过25贯,木匠打衣柜时多半粗制滥造,没有将衣柜背面的板壁牢牢钉死,只是松松地铺上了一层木板。
于是明远在衣柜里一蹬一跳,屋里的衣柜失了重心,向前轰然倒地。明远则直起身,将衣柜背面的板壁一顶,整个人就钻出来了。
整个院内静悄悄的,静到令人心中发怵。
明远鼻端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心知大事不妙,走出来时,果然见院中横七竖八,倒着的都是他身边的长随与亲卫,包括跟随他多年的长随老张。
亲卫与长随们都毫无生气地倒卧在地面上,他们所受的致命伤处各异,或是刀剑,或是弓箭之伤。大多一击致命,显然凶手出手异常狠辣。
明远踉踉跄跄走出院门,便见身着他那件外袍的史尚,横躺在院门外的石阶上,脖颈上插着那柄曾经用来簪花的剪子,带着泡沫的鲜红血液兀自从伤口处涌出。
史尚的双眼勉强动了动,似乎见到了明远,他嘴角微动,似乎想要努力递给明远一个笑容。
但他的表情就此僵在那里,眼中也彻底失去了生气。
只有那一丝笑容,兀自留在史尚唇角,仿佛是他想要留给人间的最后记忆。
“啪——”
明远双膝触地,跪在史尚面前,欲哭无泪。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定是史尚以他明远的身份出现,反抗被杀,凶徒们自然以为明远已死,便不再追查,迅速遁去,为明远免去了后患……
史尚让他倒欠了一笔,此生都无法偿还的债务——他没有任何准备:无论是对史尚的情愫还是对这次突如其来的袭击,生命的损失……
或许他在这个时空一切经历都太过顺利了,他身边的人又俱个安好,从没有让他承受过这样的打击,亲眼目睹这样的惨状。
此刻明远双眼发黑,呼吸几乎停滞——
“宿主,亲爱的宿主……”
1127的声音急匆匆地响起。
“请原谅1127在这种时候不合时宜地打扰。”
的确是不合时宜啊……明远脑海中浑浑噩噩地闪过这个念头。
“1127不太理解现在的状况,但是以您如今的蝴蝶值额度,您或许可以考虑使用‘时光倒流卡’?”
明远猛醒。
他的脑海中所有的含糊不清醒在这一瞬间消失,思维锋锐得堪比大马士革送来的吹毫利刃。
“时间倒流卡?如何使用?”
他完全不在乎这张卡到底要消耗多少蝴蝶值。
“这张道具卡的价格根据您需要倒流的时间来决定。”
“也就是说,当您决定使用这张卡时,时间就立即开始倒流。等到您认为时光倒流得足够多时,您就喊停。试验方会根据您喊停的时间点结算这张卡的价值。”
“通常来说,它很昂贵。您懂的……”
试验方提供的道具一向是这样,越强大的,就越昂贵。
“因此,当您的蝴蝶值余额不足以支持时光持续倒流时,试验方就会直接终止‘倒流’,时间会直接回到终止的那一刻。“
“但是您也应当有信心,就您所拥有的蝴蝶值来说,您现在是个‘富人’。”
“1127,给我一个大概概念。”
“嗯……按照试验方的标准参数表,倒流5分钟,大概会耗费您蝴蝶值1000点。”
——这么贵!
明远差点脱口而出。
事实上,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出过“贵”这个字眼了。
但这也正常:在明远的世界里,“钱”不稀缺,唯有“蝴蝶值”是稀缺的,贵贱自然以需求和有用的程度来划分。
“但是……”
明远决定了要使用“时间倒流卡”,但是他发现一个问题,这解决不了史尚的问题。
“亲爱的宿主,请您尽快决定,拖延越久,需要倒流的时间越多,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
明远抬头,望着史尚唇角的笑容,忽然问:“1127,我记得你提过有这样一张道具卡:‘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1127顿时发出一声“嘶”的倒吸气声:“您连这个都记得……”
明远确实都记得,那是种建中第一次向他表明心意之后,明远度过了一段心烦意乱无法决断的时间,1127当时曾经给的建议,就是使用这张“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飞快地给您说一下,这张卡可以使用在任何人身上,包括您自己——您可以让自己忘记对某个特定人物的特殊感情。”
“这项道具一旦使用,无法撤销。”
“他会完全忘了我吗?”
明远的双眼盯着史尚那张与自己一般俊俏的面孔。
“不会……额,他不会忘记与您的往来,与您的工作关系,但是他仿佛生平从来没有体会过与您的私人情感……”
“就是它了!”
明远打断了1127的功能简介,毕竟现在分秒必争,他也不知道自己名下的蝴蝶值能够支撑多久的“时光倒流”。
“1127,替我在史尚身上使用‘相忘于江湖’。然后马上开始‘时光倒流’!”
这似乎对史尚残忍了一点——但是,这种残忍可以换来史尚的平安无事,明远也可以心无亏欠。
“好嘞!”
1127似乎欣慰于明远终于做出了决断。
明远一眨眼,便见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影子,心头微颤。
他赶忙掐一把自己,疼痛令他清醒,知道这是“时光倒流卡”已经在起效了,他现在看到的,正在朝院内倒退着走的自己,是自己在倒流的时光中的“投影”。
一时间明远的心猛地揪起——
他很快看到了史尚是怎样“死亡”的。
史尚身边,有几名农人打扮,看起来其貌不扬的男子从远处退回史尚身边。史尚缓缓起身,伸手扶住自己喉间那把剪子。
有一名首领模样的人物伸手帮了史尚一把,将那把剪子拽到自己心口——
明远明白这是他在看“倒放”,因此顺序完全颠倒。刚才发生的,应当是史尚试图趁那名首领不备,用剪刀袭击对方,最终不敌,被对方反杀。
如果这时候喊停,史尚还活着。
但是他俩加在一起,也干不过那些袭击者。
接着史尚在明远眼前倒退着回到屋内,明远看着他将鬓边那朵海棠取下,接回枝头,然后再脱下明远那身白衣,再回头到关着明远的柜子跟前,将那柄锁取下……
“宿主,尽快决断,您随时可能将蝴蝶值全部用完。”
1127提醒。
明远冷静地道:“再等等。”
明远看见他自己倒退着从衣柜中出来,与史尚一起,打开门,看见他一名亲卫倒在血泊里。
眼看着那名重伤而亡亲卫又被推出门,史尚与明远重新坐在桌前,史尚开始“倒叙”他那段令人唯有感到忧伤的表白……
“就是这个时候!”
明远突然通知1127。此前他一直在听着院外的动静。
一眨眼的功夫,明远回到了史尚刚刚进院的时候。
他瞬间已经坐回史尚对面,史尚并未像多年老友那样唏嘘相见,而是表情肃然,公事公办地要向明远禀报明远名下各产业在各地的生意。
明远却没有心思听史尚禀报——他在这位老下属惊异的视线中夺门而出,来到院门前,面对不知何时朝他的院落围过来的是几名“农人”大声道:“我就是这里的东家,你们都是来拿我的对不对?”
他的身体语言摆明了:“来抓我呀!”
那些“农人”相互看看:……?
这是明远情急之下想出来的“最笨方法”:他唯一的目的就是不希望这次有人为他而死。为此他能想到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将自己直接送入虎口。
只有这种方法能够挽救所有人的生命,避免所有不必要的牺牲。
“尊敬的宿主,您的品行优秀,所作所为富有人本主义和自我牺牲精神。因此试验方决定,适才您‘时光倒流卡’的使用,打八折计算所耗的蝴蝶值!”
明远:!
打八折也是打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