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实在是无法理解明远的想法。
这个时代的“路”,从来是不会对路人收费的。
当然,那等“此路是我开,似树是我栽”的剪径大盗不能算在内,他们收的“买路钱”和明远所说的“收费”也并不是一回事。
这个时代的道路,或由官府征调民伕修建,或由本地士绅出面,出钱出力,唤取本地儿郎,为本乡本镇铺路修桥。修筑完成之后多半在路桥便立上一块“功德碑”,以吹嘘一下自己为本乡所做的贡献。
换句话说,如果是由私人出资,修建而成的道路,都是富人“仁德”的体现,而不是为了获取“回报”。
如今明远说要修建一条超越本乡本镇范围之外的高等级公路,同时要求王雱代为向王安石建议,将他收取“回报”的行为合法化。
这王雱一时间实在是不能理解也无法接受。
但他认识明远已经有一阵子,猜想这个年轻人想必能说出些道理,于是直接问出心中疑虑:“既然远之认为,山阳与汴京之间需要一条这样专事运输货物的道路,为何不向官府建议,由官府主持修建呢?”
明远一笑:“如今朝廷的岁入本就不足,另有无数与民生国计相关的大事都在指着国库支出。区区一条公路,若是建议官府,元泽兄以为,在三五年之内,这路能修出来吗?”
王雱沉默了:朝廷入不敷出的事实,连明远这样的“局外人”都看出来了。
“所以小弟以为,若是民间有意愿,也有能力修筑这样的工程,朝廷应当予以鼓励。”
“再者,这也符合家师横渠先生对‘生产力’发展理论的最新研究成果。”
明远脸都不红地大声回答。
至于张载的最新研究成果么——张载托吕大忠从关西带来的文章,第一次提出这样的理论:组织生产的层级越少,生产便越有效率,生产力就越高。
而明远在此基础上直接进行了进一步阐释:相对于官府的征发民伕、组织与运输材料,民间来做这些事更有效率。
而官府更应把有限的人力花在检查与监督,防止出现“豆腐渣工程”或者重复建设上。
但如果民间付出了努力,却不能得到回报,就会缺乏动力——这些对所有人都有益的工程就无法推进。再者,筑路的成本也需要弥补,否则主持筑路的人蒙受亏损,无力持续,可能会出现“烂尾路”、“断头路”之类的工程出现。
用民间的资源,回报民间的付出,以支持“生产效率更高”的民间工程。
明远将他这一套有“理论”支持的说辞说完,平静地望着王雱,心中在暗暗猜测王雱能不能点头,帮助他把这个极其重要的建议转达给王安石。
他非常清楚,如果现在相位上坐着的是司马光,自己提出的建议不仅没法儿得到通过,自己估计还会被这位司马十二丈一通大骂。
因为他提出的这个观点,实在是有悖于传统道德观念,是一种“为富不仁”的体现。
但若不能如此,破除就有观念,逐渐建立“私有产权”的意识,明远实在是想不到还有什么其它更好的切入点。
但事实上,北宋社会对于儒家经典的诠释,造成了整个社会中每个人的自我抑制和对人谦恕,这确实是美德,但也妨害了人们对于合理权益的争取,可能令社会发展停滞不前,更加可能让那些表面谦恭礼让,背地里却见钱眼开的人钻了空子。
所以明远要做的,并不只是希望官府能出面鼓励私人筑路,令筑路能得到回报。
更重要的意义是,“合理利益”这件事,应该能被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现在明远在赌的就是,王雱能够出于对于他的了解和信任,把这个建议转达给王安石。而王安石能够借助其超脱于时代的眼光,看清他这个提议的本意,能够让这项建议偷偷摸摸地混在一众新法中予以出台,在尽可能少受攻讦的情况下收到回报,并慢慢地改变社会观念。
王雱坐在明远对面,皱着眉头冥思苦想,看样子应该是把二十多年所学的经义都在脑海里温习了一遍,实在是没觉得明远这项建议符合儒家大义——但要说它哪里不对,又偏偏说不出来。
最终王雱冒出一句:“行走在这道路上就要收费……实在是难以接受啊!”
岂料明远冲他灿烂一笑:“但朝廷征收路税却是可以接受的?”
如今商路货物运输,每过一个州县就要缴纳货物价值2的路税。这在明远看来,等同于朝廷负责修缮道路,并维护道路附近的治安。因此路过的商旅提交一定数量的税金作为回报。
这样一说,王雱的脸就红了。
只许朝廷征收路税,却不许民间为耗费巨资,辛苦营建的道路受“使用费”,这样听起来,着实有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点灯”的意味。
“远之,你的意思我已完全明了。我会代为向大人转达……”
王雱看向明远的眼神,却像是在说:请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过了两三日,王安石那边的讨论结果出炉。王雱不无遗憾地来找明远。
“远之,大人那里,因你的建议,出现了两派意见,谁也无法说服谁……”
明远的眼光一溜,王雱赶紧坐正了身体,用眼神表示:我绝对是站在你这边的。
“……大人因此有了一项折中的提议。允许私人筑路,也允许按照远之说的,收取道路‘使用费’,但前提是远之要能将沿路所有的土地买下。”
也就是说,明远修筑的整条道路完全是在自家土地上,那么只要他按时交税,他在自己的土地上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明远一时怔住,随后差点想要捧腹大笑。
这个结果,对他来说,真是太合适……太合适不过了。
只要用钱就能解决的问题,对他来说就不是问题。
而且是帮了他的大忙,能够让他在修筑道路的同时,好好花上一大笔钱。
王安石说到做到,不久,新党果然推出了一项新法:“收费公路法”。
这项新法混在其它新法中一起被推出,但也与其他新法一样,没能逃脱被攻讦的命运。
朝堂上群情汹汹,旧党与御史们纷纷将矛头指向这一项“有违孔孟之道”的新法。
——修路,修路怎么能收费呢?
王安石号称“拗相公”,这回在朝堂上自然延续了他“拗相公”的本色,将来自四面八方的攻讦一一挡回去。“以山阳镇到汴京的‘高等级收费公路’为例,修筑一条高等级公路,计算上购买土地、材料与人工,总耗费在六十万贯左右。”
“这条公路修成,每年从此,可以将超过五倍的货物从汴河渡口运入汴京。这意味这京城所收的驻税能够增长五倍。此法若能推广,天下货物流通也能因此快上许多。”
“使用道路所支付的钱钞,不过在每辆车十文上下。而这些钱钞,集腋成裘,正好是维护道路平整与畅通之必须,并非为了为难或是牟利。”
“若是各位不同意此法,试问,有哪位愿意自掏腰包,出六十万贯,为朝廷修一条运送货物的高等级公路?”
朝堂上不少人向前踏上一步,准备继续分辩。
王安石又补充一句:“六十万贯或许太多,刚才出言反对的十位词臣,各位每人出六万贯,各位是否愿意?”
这下马上没有人说话了。
刚才王安石说“六十万贯”的时候大家还不害怕,现在说“六万贯”大家全缩了回去。
这是因为,“六十万贯”对于普通官员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但“六万贯”……他们家里真的有啊!
倒是坐在上首,一直倾听争论而一言不发的官家赵顼,此刻开口提了一个问题:“王卿家刚刚所说的‘高等级公路’,究竟是什么。”
王安石冲官家一躬身,道:“如今京师附近,山阳镇内与邻近几处作坊之间,已经修造了一段这样的公路,只不过道路还不长,仅限于山阳镇之内。”
他将前日里王雱前去山阳的观感当着赵顼与群臣描述了一番,又道:“王雱见此道路中,车驾马匹始终保持高速通行,并不与乡野之民混用。他先是认为此事不妥,继而又发现,不欲令步行的进入道路乃是为了保障他们的安全,不令发生事故。”
旧党与词臣那里,一句“假惺惺”眼看就要出口了。
“如今那条道路上,已经专设了‘便民马车’,专门邀请在山阳镇各处之间有往来需要的乘坐。所费亦极其便宜,付不起车资的,能为那‘便民马车’的驿马带上一把草料就足够了。”
这话一出口,反对者的话立即又全被堵了回去。
这一条其实也正是王雱与明远反复商议的结果。
那天明远受路过的那一对老年夫妇启发,意识到普通也有使用这条公路的需求,就决定专门设立“便民马车”,在这条“高速公路”几个固定地点之间往来。
这种“便民马车”所费不巨,两名乘客只需提供一个铜板就行。如果没钱,就给拉车的驿马送一把草料,也是可以接受的。
除了“便民马车”以外,明远还安排了从山阳炭厂到山阳镇的“职工班车”。
山阳炭厂的工匠们绝大多数在山阳镇上赁房子住,每天都有不少人需要步行小半个时辰到山阳炭厂“上班”。
明远便专门命马车去接送,算是“员工福利”的一部分。
山阳冶炼厂那边看了也觉得眼馋。在种建中之后,接管山阳冶炼厂的是贺铸,贺铸就给曾孝宽打了报告。因为所费不巨,所以曾孝宽那边很快就点了头。
于是,山阳镇上住着的工匠,就都有班车坐了。
王安石在朝堂上转述的这些,满朝文武大多不敢相信。
“陛下若是对山阳镇如今的交通设施有兴趣,不妨请皇城司前往察看,想必要比臣之转述更加清晰。”
王安石口中的“皇城司”执掌宫禁,号称是皇帝耳目。皇帝身边的大貂珰石得一如今正任着皇城司提举之职。
王安石这么说,就是明摆着句句事实,根本不怕查了。
赵顼想了想,点点头,道:“如确如王卿所议,这‘公路收费法’,便理应颁行天下……”
一群谏臣马上上前一步,齐声开口:“陛下……”
赵顼话锋一转,道:“然而新法颁布,莫不有试行。不如先按王卿所说,允许民间先将山阳到汴京的这条道路先建起来,并准予收费。以观后效。若是效果确实如王卿所言,那么便将此‘公路收费法’颁行天下。”
王安石立即躬身应是,向后退了一步,同时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在他身后,朝堂上有一名谏官,此刻不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