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展海市蜃楼这样庞大的幻术对印女来说还是第一次,她几乎是把所有的力量用来维持这个法术,虽然还有些勉强,但只要她没主动解除,这个幻术基本上是牢不可破。

    被覆盖一层幻境的人们已经被她催眠昏厥,从外面看去他们这里已然是尸横遍野。

    她故意让这些人的“死状”看上去残忍非凡,她确信摩拉克斯看到后一定会第一时间前来讨伐她。

    就像当初那样。她握紧了拳头转身离开,故意制造了些动静吸引来了隔壁村子的人。

    那一击绝对可以。她想起了那个贯穿了白溟身体的一击,即使至今她也无法忘记那处伤口残留下的,仿佛能贯穿灵魂的、魔神力量的痕迹。

    所以快来吧,摩拉克斯。来杀我。她在心中祈祷着,这是作为神使的她第一次向神明请愿。

    夜叉一醒来就发现印女不见了,怅然若失的感觉并没有在少年心中持续很久,因为他很快就找到了印女,或者说是她特地回来找他的。

    “印女,发生什么了?”他皱着眉看着印女身上的血迹,猜测她应该是去执行魔神的命令了,“这次祂怎么只让你去?”

    不怪他这么问。自从夜叉跟在印女身边后,魔神就很少让印女独自出任务。

    “与魔神无关。”她飞快地说,“接下来,你都不要跟着我了。”

    她其实没有必要再来见他这一面,时间拖得越久形势就越不利。但她还是来了,因为这可能是和他的最后一面。

    “为什么?”他先是这么问,面色变得凝重,“是魔神下的指令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她直直地看着他,想要借此击退内心的不舍,“战争要开始了,记住,一定要离魔神殿远远的,我做任何事你都不要管。”

    “等等,印女!”

    谢谢你让我知道爱的快乐。她看着他那双金色的眼睛,下一秒便瞬身而去,只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少年。

    她来到了魔神殿,里面是已经等候多时的魔神。祂看到印女朝祂下跪,被臣服的感觉此刻并没有让祂感到愉悦,祂稍一抬手,沉重的威压感霎时间压在印女身上。

    “为什么要去挑衅摩拉克斯?”祂把屠村称为挑衅,“吾似乎并未下达过这般命令。”

    “是属下的错。”她把头埋得更低,只为了掩饰住自己的神情,“我原只是想去边境探查一番,但看到那可恨的摩拉克斯手下的愚民生活得如此幸福,一想到他们会为摩拉克斯献上信仰,我便怒火中烧,一时昏头才做下蠢事。”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虽然如此我并不后悔,属下一定会竭尽所能弥补,但请魔神大人指示。”

    “哦?说的倒是好听。”祂嗤笑一声,“虽然摩拉克斯必以为是吾指使你屠杀他的子民,但他肯定会先来杀你。那若是吾将你交出去平息他的怒火,你该当如何?”

    “自然是听魔神大人的命令。”她一板一眼地回答。

    他最好快来杀她。她心想。她还担心摩拉克斯不先来杀她呢。

    “是吗?你倒是很忠心啊。”

    然而祂是操控梦境的魔神,天生有着洞察人心弱点的能力。

    祂走下台阶,俯身撑住印女的肩膀,“不过印女,你从不是这般莽撞的人,不可能被一时的怒火蒙了心智,你究竟想做什么。”

    居然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吗。印女苦笑一声,种在体内的契约发作,痛苦从心脏爬向四肢,她颤抖着身体跪伏在祂的面前,已然痛得说不出话来。

    “难道你想借摩拉克斯的手除掉吾?”祂看着如蝼蚁般的印女,觉得有些好笑,“你凭什么觉得他就能打败吾?”

    “那摩拉克斯再强大,也会有弱点。”神明的傲慢在她面前彰显的淋漓尽致,“而吾最擅长的,就是刺穿他人的弱点。”

    “就知道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恩将仇报的东西。”祂冷冷地说道,“原想着你还有点用,但看来是用不得了。”

    “恩?你对我哪里来的恩?”她颤抖着爬起来,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恨,“你几乎害死了我所有在乎的人,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你居然还敢厚颜无耻地自称是我的恩人?”

    “呵,那又如何。”祂懒得与印女做什么争辩,只觉得碍事,“人性本恶,人类的痛苦能为吾增添些许欢愉已经是他们唯一存在的意义,他们应该感谢吾才对。”

    “你就没有一点内疚吗?”她开始调整自己的姿势。

    “怎么可能。虽然想将你置于噩梦中封印起来,但把你交给摩拉克斯处置或许也很有意思。”祂收走了所有的表情,冷淡地回答。

    “是吗,但你可能没这个机会了。”

    话音刚落,印女忽然暴起冲向魔神,像一阵迅猛的风。她在欺身而上的瞬间迅速地割开手腕上的动脉,将手腕卡在魔神因惊讶而张开的口中。

    大量的鲜血顺着伤口涌进魔神的嘴里,魔神想将其吐出来,可是又被印女用另一只手死死钳制住。

    “印、女!!!”祂被激怒了,可开口说话只是让更多的血流进祂的胃里。祂想把印女扯下来,可她死死缠住魔神的身体,祂几乎能感受到她每一处肌肉的用力。

    疯狂的攻击落在印女的身上,每一处伤口都迸溅出更多的鲜血,但她仍然不为所动。

    死都不会放开。她想。

    她牢牢扣住魔神的头,将手腕卡得更深一步,手腕上的伤口好得很慢,因为她几乎砍断了自己的骨头,而每愈合一点,她都故意拉扯自己的手腕把伤口撕开。

    咽下去。咽下去。

    把我的憎恨,我的怨毒,全都给我咽下去。

    发现甩不掉她的魔神想把她的手臂砍断,她用头去挡,被削下一只耳朵。

    她顺势将祂压倒在地上,即使契约一直都在发作,即使已经受到数不清的致命伤,即使她死了无数次又活了无数次,但她始终没有松手,她绝不可能松手。

    在魔神不可置信的眼神下,半张脸都被鲜血浸湿的她缓缓地朝祂笑了。

    “是啊。”她对祂承认,“我的怨恨就是到了这个地步。”

    似乎被这份癫狂震撼住,祂一时间竟忘了挣扎,印女没放过这个机会,将更多的鲜血灌入祂的口中。

    渐渐的,魔神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力量正在被减弱,许久不曾感受过的疼痛从祂的腹部蔓延开来,让祂不由得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可能是终于认知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祂疯了似的用尽了全力朝着印女的腹部踢了一脚,而印女没有躲开,生生受了这一击,被踢飞撞进墙里。

    “看来终于起作用了。”印女从墙上滑落,对她怒目而视的魔神笑了,“我没告诉过你吧,我的血可是剧毒。”

    “真是可笑啊,鲛人的血能生死人肉白骨,而我的血对人来说却是致命的毒药,你说这是不是神的喻旨?”她垂下眼,看着自己断了半截的手腕慢慢地恢复着,“既然是神的喻旨,作为神使我自然要听从。”

    “你这个卑鄙的东西!我才是你的神!”

    魔神尖叫着,祂此刻已经无暇顾及体面,抠着喉咙想将印女的血吐出来,然而无济于事,剧毒已经被祂的神体吸收。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我吗?!”祂见自己吐不出来,将印女从裂开的石块里拎了出来,钳住她的脖子,“我可是神!即使你的血再毒也杀不死我!”

    一直在脑海中对抗着契约的印女吐出一口血来,她狞笑着对祂说,“已经足够了。”

    削弱你就足够了,杀死你不是我的事。

    强烈的危机感让她头皮发麻,她已经感觉到了。那股来自灵魂深处传来的颤栗。

    ——来了。

    她不顾脖颈被扭断的剧痛,纵身朝着魔神扑去。

    祂微微睁大了眼睛,就这样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是一双想要杀死她的手,即使覆盖着坚硬的鳞片但还是很柔软。祂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太久没被拥抱过了,爱人的魔神几乎快回想起了在祂还未实施暴政时的那段时光。

    弓弦在震颤,空气在鸣响,利箭在尖啸。势如千钧的碧玉之箭从群岩之主的手中射出,锁定了那个残害他子民的凶手。

    磅礴的力量只在一瞬间划过了两神的边界,穿过萧索的凉风,在黎明之中袭向了那幽寂而冰冷的神殿。

    印女闭上眼,将心脏贴住了魔神的胸口,她以为会遭到魔神的剧烈反抗,但祂愣住了,也可能只是因为剧毒失了力气,并未有什么动作。

    而就在这一瞬间,碧绿的箭矢贯穿了印女的心脏,连带着魔神的心脏,一同被粉碎。

    她做到了。她用幻术骗得摩拉克斯以为自己杀了他的子民,再以己身而饵,让那致命一击连同着她结束了魔神的性命。

    没想到是弓箭啊。她苦笑一声。她还以为摩拉克斯会到魔神殿讨伐她,原想是让他将自己杀了之后等他自己再去找魔神算账,没想到他竟有如此实力。

    魔神的神体崩毁化作幻梦的碎片,融于虚空之中。她看着这些碎片逐渐消失,终于也闭上了眼睛。

    契约已经消失,复仇结束后的虚空像蛇一样缠绕在她的身上。

    什么都没有了。眼泪混杂着血液从她的眼眶中流下来。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似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印女!印女!”

    她微微睁开眼,黎明的曙光之下,少年夜叉红着眼睛从破碎的宫墙向她冲来。

    太好了。至少你还在。

    意识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