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女?”
眼前的女孩看起来应该才六七岁,她对夜叉的呼唤恍若未闻,转过头,朝着屋里的房间试探地叫了叫。
“妈妈,喝点粥吧。”她局促地端着碗,两只脚丫子光着,几乎是扭在一起的脚拇指尽显女孩的不安。
她等了一会儿,然而半晌没有回声。她把碗轻轻放在门口,左右看了看,忽然朝着夜叉的方向走来。
“印女?”他朝女孩喊了喊,他几乎已经确定了这个女孩就是曾经的印女。
这是难道是梦境?他茫然地想,现在的情况还是让他没有半点思路。
印女无不意外地穿过了他的身体,然而在印女靠近他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了一个稚嫩的女声。
【妈妈又不吃饭了。】
是女孩的声音。他几乎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这是印女的心声。
【去买点糖吧,甜一些妈妈应该会吃。】
晃神过后他发现印女已经走远了,也连忙跟了上去。
他跟着小印女来到了一个像是集市的地方。这个地方很小,摆摊的人却不算少,几个女人站在街边说话,当他走近的时候竟也能听见她们在说什么。
“那老赖的女儿又来了,瞧她那脏的。”
“没办法啊,人家家里可没人照顾她,据说还是个病秧子,娘胎里带来的好像,你说人小孩子能怎么收拾自己。”
“真是造孽啊,爸爸是老赖,妈妈是疯子,这孩子脑子会不会也有点问题?”
“说不定真是,你看她那样子,呆呆愣愣的,被她爸打了都不会叫疼的。”
夜叉听她们这一言一语的说着,有些发懵。
病秧子?他看着女孩苍白的脸和瘦弱的四肢,心下沉了沉。
他是猜测过印女的过去可能不是很好,她本人也一直对此讳莫如深,但当事实直接摆在他面前的时候,对他的冲击仍不是一般的大。
等等。若是他能听到,那岂不是说明印女也——
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看她,然而女孩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走了过去,没说一句话。
他们走过了长长的街道,街上人来人往,闲言碎语不断地涌入夜叉的耳朵。
“我记得她妈妈是被拐来的啊,长的也是挺漂亮的,她爹是踩了狗屎运了哈哈哈。”
“那可不,就那天赢了笔钱,见着人美直接一股脑花出去了。”
“真是亏死咯,买回来就疯了,孩子生的还带病,你说漂亮有什么用?还是我家婆娘好点。”
“你还真是......那孩子刚刚走过我们了,她会不会听到?”
“那又咋的......应该不会吧......”
“印女。”他想去用手捂住女孩的耳朵,可是双手在接触她的那刻便化为虚影。
【饿了。】
女孩的心声让他一顿,他低下头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她看起来没有受到丝毫影响,表情还是木木的,下垂着眼睛,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想摸摸印女的头发,然而每次触碰都会化为虚影,他只得又将手收了回去,如同一缕幽魂跟在她的身后。
“老板。”她的个头甚至还没有柜台高。“能拿包白糖吗。”
老板斜着眼暼了她一眼,没说话,从后头掏了掏后扔了包糖在柜台上。
“一斤米来换。”
“......这个可以吗?”她犹犹豫豫地从包里拿出一条晒干了的鱼,散发着些许腥味。
“啧,这鱼放都几天了?馊了要,刺也比肉多。”他挑剔地翻了翻鱼干,又闻了闻,嫌恶地丢回印女怀里,“不换。晦气死了,快走。”
“我只有这个。”她的表情变了又变,怯懦地绞了绞手指,“对不起。”
夜叉看着女孩转过头离去,跟着走了一段路后他发现那老板忽然又气势汹汹地朝印女过来。
“你想做什么!”他挡在印女身后朝那老板喊着,然而老板只是穿过了他的身体,拍了拍印女的肩膀。
“鱼拿过来。”他拿了半包白糖塞在了印女怀里,拽走了鱼干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谢。”蚊子叫般细小的声音从女孩嘴里漏出来,脸上终于挂了些兴奋的红晕。她朝着老板的背影鞠了一躬,迈着小碎步回了家。
【回去放点糖在粥里吧。】
女孩满足的笑脸让少年勾了勾嘴角,然而当他跟着印女再次回到家,眼前的一幕却直接将他激怒。
门外是被打翻的碗,稀粥像水一样流在地上。女人的哀嚎和哭泣混杂着男人的打骂声从屋里穿了出来。
半包白糖掉落在地上,撒出了几颗莹白色的颗粒。印女跑到门前推开门进去,没一会儿伴随着几声抽打,印女幼小的身体又被丢出门外。
她看着再次紧闭的房门,却不知有一个影子在她身边默默陪伴着。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把白糖收起来放进包里,又朝着外头走去。
她走到了村外的一条河边,月影皎皎,在水中随风波荡。夜晚的河边没什么人,她坐下来,将小腿浸在湖中。
夜叉沉默地看着印女腿上的青紫。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伤疤留在她身上,密密麻麻地像是要将她就此切割开。
【好痛。】
【好想哭。】
忽然一股没由来的悲伤从他内心奔涌而出,这种感情如洪流般挤压着他原本的情绪。
好寂寞。他意识到这是印女的感情,他在与她共感。他看着女孩独自一人坐在湖边,眼里倒映着月亮,清清泠泠仿佛下一刻就会如泡影般消失。
“喂。你在干嘛。”
忽然一个陌生的声音从他耳边响起,他与印女一同看过去,一个白头发的小男孩一只手撑着下巴靠在岸边,下半身浸在水里,另一只手则是在抛着一个小皮球,看起来比印女还小些,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看着印女。
“......没做什么。”她瘪了瘪嘴,原本她是不想说话的,可是鲜少有旁人与她搭话,这让她也打起来点精神。
“你怎么一副快哭了的样子,被人欺负了?”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也不好,每当遇上这种时候她都用沉默来回答。
“你很没劲诶。”他停止了抛球,“我叫白溟,你呢?”
“......赔钱货。”她说话的声音小到只有夜叉能听到,夜叉听过她爸爸是这么叫她的。
“你说什么?大声点?”白溟有些没好气地看她一副受气包的模样,再问她却又死活撬不开她的嘴。
好不容易关心一次人,结果却连人家名字都问不到。
“不说就算了。”他被印女的不买账给惹得有些恼怒,“我当你没名字,这样我就随便叫你!”
“臭丫头、木头脸、呆头鹅,这些我都可以拿来叫你!”他数着手指,把自己知道的用来骂人的话说了个遍。
这话让夜叉听得有些熟悉,他印女似乎也这样对他说过。
【哇,他可真不会骂人。】
印女的心声让夜叉不禁莞尔,她甚至是低眉顺耳地听着,显然白溟的杀伤力在她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其实夜叉也有些好奇印女原本的名字,他曾以为印女就是她的本名,直到这被她亲自否认后他才知道原来印女是魔神起的名字。
然而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白溟更生气了。
他气鼓了脸颊,握紧手里的小皮球朝着印女砸了过去,结果力度过猛,印女一个侧身躲过球后,那球径直砸进树叶里,成功挂在了树枝上。
“啊!我的球!”他看着树上纹丝不动的皮球,黯然地缩进了水里,只露出上半张脸。
然而没等他失落多久,他看见印女站起身来朝着那棵树走去,她踹了踹,可皮球被卡得太紧了,仍然没掉下来。
期待落空后,他就沉进了水里。而夜叉看了这一幕才意识到白溟是鲛人。
夜叉回头看向印女,却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树上去了。
她显然没爬过树,动作很生疏也很小心,单靠着毅力竟然也磨磨蹭蹭地上了树。她拿到了皮球,忽然发现情况有点难办。
【完了,下不去了。】
懊恼地坐在树枝上,她看向湖面,在发现白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看来回不去了。但应该也没关系。】
她抱着皮球发呆,像是痴了一般看着遥远的月亮,而夜叉则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的侧脸。
“喂,臭丫头。”
【咦?】
她低下头,发现白溟忽然出现在树下,但更令她惊讶的是白溟奇怪的衣服和他不同于常人的肌肤。
在月光下流光四溢的鳞片覆盖着他的四肢,脸上也有鳞片,只是之前被头发遮住。他穿着印女从未见过的服装,对印女喊道。
“你上去做什么?”他看了看她的样子,脸色变得有点别扭,“别是为了帮我拿球结果下不来了吧。”
“......”
“逊啊!真是受不了你!”白溟双手叉腰,摊摊手装作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然而小男孩装成熟的模样把印女逗笑了,她笑起来,然后把球朝着白溟丢了下去。
“你走吧。”她对白溟说。
她不觉得个子还没她高的白溟能帮她下去。
“你什么意思啊?”他接住了球,朝着印女大喊,“你跳下来!我接住你!”
【我能给你砸成饼。】
印女摇摇头,等待着男孩的离去。
“啧,真麻烦。”白溟忽然动身学印女之前的动作朝树一踹,刚刚还魂游天外的印女直接被震飞了下树。
【刚刚发生什么了?】
她震惊地看着接住她的白溟,一时间没了思考。夜叉则是在一旁木着脸,忽然觉得有些不爽。
明明可以用更温柔更妥当的方式把她带下来的。他点评着白溟的动作,抱臂站在印女旁边,开始想象如果是自己会如何如何。
然而这股来自未来的酸味并未影响到她分毫,她这时还在回味刚才的失重感。
“你好厉害。”她惊叹地对白溟说道。
“那当然,我可是鲛人!”他骄傲地挺了挺胸,忽然又捂住了嘴,一脸警惕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一脸懵。
“你不知道吗?”白溟狐疑地看着印女,“就是......那个传说。”
“什么传说?”她哪里会知道什么传说。
“不知道就算了。”他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索性又回到了水里,“反正那也是假的!”
“什么假不假的?”
“传说啊,你们人类说吃我们的肉就能长生不老。”他撅着嘴看她,“但其实是假的,我们的血肉是有剧毒的。”
“哦哦。”印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喂,你到底叫什么?”他浮在水面上问她,“这下你总该告诉我了吧。”
夜叉这时也凑过来听。
“我没名字。”她对此感到有些羞赧,“爸爸妈妈没给我取。”
竟然是这样。夜叉忽然觉得舌根发苦。
“这怎么可能?”白溟震惊了,像是认知被磕了一个角。
“我就是这样。”她不想多说,特别是在刚认识的人面前。
“好吧。”白溟对这个问题重重拿起又轻轻放下,他有更想知道的问题。“你被谁打了。”
【他怎么老问我不想回答的问题。】
印女在内心腹诽。但或许是月色太好了,又或许是她今天很想说话,她像是倒豆子似的朝着这个小小的陌生人倾诉今天的事情。
“他们怎么这样说你啊!还有你爸爸怎么这么烂!”他愤愤不平地叫道。
“婆婆婶婶她们其实人还是很好的,老板也很好还给了我白糖。”
说着印女就从包里把那半包白糖拿了出来,她让白溟用手指沾了一点放进嘴里,尝到甜味的男孩眼睛亮的像在发光。
“这!这是什么!”
“是白糖。”她咯咯笑着,像是在看自己宠爱的弟弟。“很甜吧。”
“咳咳。”白溟被她笑红了脸,嘟囔道,“其实也就那样。”
“不过说起来,那个老板真是不识货诶!”他忽然恶狠狠道,“那条鱼可是我给你选的!”
“啊?”她又懵了,“那是我自己钓的啊。”
“哼,你那鱼竿能钓出个什么鱼?”他挑了挑眉,咧开嘴笑了,“那是我看你可怜,去湖底下找了条笨鱼放你勾子下面。”
他想说他早就关注到印女了,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像他一样,而且长得也好看。今天又看她一个人坐那,他就没忍住上来和她说话了。
但他当然没说出口,男孩的自尊心让他说不出来。
“是、是这样啊。”她懵懵懂懂地点点头,“那谢谢你了。”
“那你要真想感谢我,你就、就......”他挠挠头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对她说,“你就带白糖来给我!”
“哦哦,好!”她也被男孩带笑了。
男孩和女孩在月色下相视而笑,夜叉看着他们,仿佛在与他们共同分享着这份快乐,他为印女此刻的高兴而高兴。
之后印女经常来湖边找白溟,带着一小勺白糖和一个空篓子,偶尔装些白溟送的鱼回去。
夜叉这段时间一直跟着印女,像一个沉默的影子。他多次尝试过破开梦境,但毫无例外的失败了。
印女和白溟逐渐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孩子间的友谊总是纯真的,他们总是一起聊天,每次的相处对他们来说都弥足珍贵。
随着时间过去,印女知道了鲛人稀少的原因,白溟也知道了印女的父母,她的生活琐事,还有她的病。
“那些坏人是不是还在背后说你闲话?”他想从印女脸上看出点端倪,“要是有我马上就去教训他们!”
“不要啦!我说过好多次了,大家其实人很好的。”她跟白溟一一细数着,“刘阿姨虽然喊我病秧子,但每到冬天的时候都会多分我些炭火怕我又生病。林姨也是,她有时也会把旧衣服给我穿......”
“你还真是记吃不记打啊!”白溟打断了印女的絮絮叨叨,“她们赶你走不让你靠近的事你忘了?还有说你坏话,骂你晦气,不让她们的小孩和你玩,那些小孩还拿东西砸你!”
【她们其实也没做错。这是我的问题,是我太......】
印女不想争辩,这没意义。她开始转移起话题。
“村子里的医生说我心脏没长好,可能活不过十二岁了。”她对白溟说,这对她来说是早已接受的事实。
这话让夜叉心里一紧,他知道印女的未来,这让他不免多想。
“什么?”白溟大惊失色,他还不太会数数,“那你现在几岁了?”
“今年应该,十一岁了吧。”她仔细算了算,“还有一年。”
“一年!”他尖叫道,“那不是快了吗,我不要!”
他甚至直接哭了出来,“我不想你死......”
“那是没办法的事啊,医生说这是不治之症,家里更没钱给我治病。”印女敛下眼睛,“而且我其实也没那么想治。”
【也没那么想活。】
她想起了疯癫的母亲和暴躁的父亲,想起了发病时的绞痛,又看了看独自流泪的白溟,也沉默了下来。
陪她一起沉默的是他身旁的夜叉。
“不行!你要治!你要活下去!”他继续哭,像是要把身体里的水都从眼睛里挤出来,让印女看了又忍不住安慰。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啊。】
她轻拍着白溟颤抖的背,在心里默念着。
她一直觉得活着和死去是一回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她来说都一样。
虽然有些不舍。她看着白溟。但这也没办法。
而夜叉与印女一样,也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他也想像白溟一样与印女说话,告诉她她活着是有意义的,至少她的未来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然而让他们都没想到的是,一切都在一个夜晚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