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成契约之时,魔神告诉她,此后她的名字就是印女,烙印的印。

    印女是在十二岁的时候被魔神收入麾下的。

    那时的她弱小、卑微,瑟瑟发抖着,像蝼蚁一般匍匐在泥地里。疼痛从血肉深入骨髓,疼得她发不出声音,又不得不满地打滚。

    在挣扎中,她在地上看到了一双逆着光的脚。用仅剩的力气抬头望去,没等她看清祂的面容,祂便伸手订下契约赐下了名字,从此她便成为了印女。

    祂是魔神,自称受鲛人之托前来收服她,从此以后印女就要代替鲛人当祂的部下任凭驱使。

    这是没办法的事。虽然魔神从未问过她是否愿意成为祂的下属,但她其实也没想过拒绝,因为别无选择。

    她十二岁前一直都是人类,只因吃了鲛人的肉,从此肉身被诅咒化作不老不死的怪物。

    自咽下那块肉,蓝色的血液从她嘴角溢出。她的身体开始以秒为单位长大。在骨骼的倾轧声中,不过片刻便从稚女变成了成年女人,将此身永远定格在了这具□□最为成熟强盛的时候。

    曾经温润透亮的黑眸被转化为墨蓝的竖瞳,五指化蹼,双手双脚都长出坚硬的鱼鳞,无孔不入,就连脖颈也密生着鳞片,蔓延至下颌骨的皮肤,如同无坚不摧的铠甲。

    她就这样被鲛人之肉催熟,从此不再为人,人类肯定不会再接纳她。所以在这之后,她就在魔神的指示下去完成祂给的任务。

    印女第一次杀人是在一个黄昏。她听从魔神的命令去剿灭一伙“强盗”,当然这只是祂的说辞。

    实际上,这群强盗不过是一群由饥民饿殍组成的乌合之众罢了,大多数都是些老弱病残,由几个青壮年打头阵,做的最大胆的事莫过于偷偷与其他魔神治下的商贩交易买卖。

    然而这已经触犯了祂设下的规则,祂的力量源于人们的梦,这梦对人们来说越是求而不得,越是虚幻甜美,其中蕴含的力量就越为强大。

    什么样的人最容易做这样的梦呢?当然是那些受尽苦难,只能通过幻梦来满足自己愿望的人们。

    所以魔神将祂领地上的人类圈养起来,通过限制他们的各种需求来制造这样的梦。

    可总有人无法忍受这样的控制,他们理所当然地越界了,而这对于魔神来说,已经是绝不能容忍的背叛了。

    “把他们都杀了。”祂随意把玩着民众那里“上供”的美梦,如是这般对印女说道。

    她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残阳艳红如血,云雾飘忽如烟,点点血粒溅在手上,看起来像极了破碎的红玛瑙。

    在阵阵耳鸣中,她似乎恍惚地听见了女人和孩子尖锐的哭声,破碎得像块被撕裂开的布,但她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过去的幻影。

    “啊啊啊救命!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放过我求求您呜呜啊啊啊啊——”

    “妖女!妖女!快跑啊!!!”

    求饶声、咒骂声,哀嚎与哭喊充斥在她的耳间。松开一个已经断气了的陌生男人,她回过头来,看见七八个穿着破旧蓑衣的壮年和青年男人对着她虎视眈眈,他们手里拿着锄头和铲子,用充血的眼睛憎恨地看着她。

    印女的第一反应还是逃跑,即使她已经杀了不少人了。

    然而退却之心一起,种在体内的契约便如有所感般立刻发作,疼痛如一根尖锐的长叉刺入心脏般如骨噬髓。

    在她被契约折磨的瞬息,她便已经被暴怒的群众包围着,他们拼死用农具破开她新生的鳞片,刺穿了她的身体。

    她没有退路了。内心哀嚎着,她只能冲上去与他们搏斗,拔出捅进她身体里的武器,那些在常人身上的致命伤迅速愈合。

    看到此景,绝望在人群中弥漫。他们四处逃窜着,不甘地大喊着为什么,为什么她死不了,为什么死的是自己。

    哪有什么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印女用蛮力撕开了那个用铁锹洞穿了她肚子的那个人,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没有人再想去送命,全部落荒而逃,她又追上去,手刃了所有人。

    祂说要全都杀了。

    这也是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拥有的力量,看上去孱弱纤细的四肢里面蕴含着可怖的爆发力,随便一脚便能将地面蹬到龟裂,或者踢断一个人的脊椎。尖锐到异常的指甲毫无疑问是杀人的利器,仅需轻轻一划就能够切断一个成年男人粗壮的喉咙。

    多么陌生的力量,多么陌生的自己。

    结束了一切后,当她看到一个老妇死不瞑目的双眼时,她忍不住吐了,为这令人作呕的一切。胸口始终感到仿佛有一团硬邦邦的结块,她又试着往下咽,可就算觉得胸口快要憋破了也没有任何作用。

    谁曾想到她在过去也是人类,这些躺在地上的残尸都是她曾经的同类。

    她的脚深陷在冰冷的泥地里,一步一步就这样踏过了一路形如枯槁的尸体,从血海中归来。

    魔神很满意,祂赞赏般将败者的美梦作为赏赐要求印女吞下,没等她反应过来,魔神手中所谓的美梦便侵入她的口舌,捣入她的腹腔。

    好恶心,这是印女的第一反应。她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痛苦之余只听见魔神不悦的声音。

    “若还是之前的鲛人,必不会像你这般软弱不堪。”祂不禁皱起眉来,像是做了亏本买卖一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浑身抽痛的印女说道,“你得到了不死不灭的特性,但说到底还是残留着人类的劣根性,可惜了。”

    说罢,祂一挥手便如幻觉般离去,眼不见心不烦,徒留下印女一人像一只脱了水的鱼在地面上翻滚抽搐着。

    过了好久,等她恢复意识后,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全被冷汗浸湿了。

    这狗屎的生活。清醒过来的她像一片坠落于水中的枯叶,平静得麻木。

    在空荡的宫殿里只有她一个活物,她忽然间很想倾诉。但如今,人类是她的猎物,话至嘴边,她也只能自言自语。

    没有病痛,无惧死亡。

    不需要挨饿,也不用担心被打被骂。

    能有干净整洁的衣服,热腾腾的饭食。

    印女心有余悸地抚着自己的胸口,她自认自己一直都是个看得开的乐天派,再怎么样倒也能这么自我慰藉般想。

    她下意识想要去忘记那些亡灵的哭喊,比起去当为人鱼肉的受害者,她更愿意为了活下去做这个受制于人的刽子手。

    愧疚是有的,恐惧是有的,但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魔神一直在对印女下令。

    “他们是扰乱人间清梦之人,不值得活着。”

    刁民,杀了。叛徒,杀人。忤逆者,杀了。凡是违背了魔神命令的人,统统都要杀掉。

    鲜血飞溅在细密的鳞片上,风干成了再也消不掉的残渍。

    印女实力渐渐强大。她制造了无数杀孽,路过无数无人掩埋的狼藉死尸。

    可每当用余光瞟过那些仓惶死白的面孔时,印女还是会为他们感到悲伤,这使她心慌意乱,她也知道这对死去的人而言也只是徒劳无功的虚伪罢了。

    可她也只能这样罢了。从此往后,印女在魔神的阴影下摸索着过活,竟也声名大噪,逐渐成为了魔神的座下大魔为祸人间。

    对于魔神来说,她或许不是最强的,不是最好用的,不是最忠心的,但绝对是跟随魔神最久的,因为她死不了。

    这百年间,她熬过了一轮又一轮的同僚们,他们要么死在战斗中,要么背叛被魔神亲手斩杀,反正都没有她能苟。

    或许也正因为在魔神眼里,比起其他同僚她过于软弱,所以即使有不死之身也始终不得重用,她甚至没资格知道魔神的真名。

    当然,印女也不在乎,她要逼迫自己什么都不在乎,憎恨魔神没有意义。她试图反抗过,结果当然是惨痛的失败,就是回想一下就会让她浑身发抖。

    魔神警告过她只要有契约在她永远翻不了身,既然如此她也不想再折磨自己。

    改变不了现状,那就改变自己吧。就像变色龙会根据环境变色以求不被捕食者发现,印女也是如此,她不能再把自己看作人类,她是不老不死的妖女,人类不可能将她视为同类。

    把那些只属于人类的情绪藏起来,这样杀人的手才不会抖。

    遵循魔神的命令就像是绝症病人必须吃药,她苟活着,但活下来要干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生的极美,有着细长而秀美的眉,蹙起压下便透着让人为之叹息的哀婉,目空一切的墨蓝色竖瞳里有着一股莫名的骄矜,一身无处安放的愁怨在民众眼里,也被神化成了圣人悲悯的气质。

    这使得魔神经常派印女作为神使,去负责安抚祂领地里的民众,不过她也乐意这么做。

    或许是因为愧疚,又或许是因为觉得看着村民们对她满怀希望的眼睛总比看死人的脸要好得多,这是她唯一能觉得自己是在活着的事。

    因为这是魔神的子民,只要他们不造反,印女就不必担心他们哪天会死在谁的手下。她发誓她会保护他们。

    这姑且算得上是她接受过最重要的任务,魔神不太喜欢她,给她的任务都是对祂来说不重要的。

    在魔神的指示下,她领着祂的命令,像个神棍一样向人们传输魔神的理念,哄骗他们能够安心入睡,心甘情愿地为魔神奉上更多的梦。

    不过她一直都借此机会去偷偷接济着他们,为贫困的村子里送些从外头带来的物资,这当然是违背了魔神的规则,但这样至少能让他们免于被困死在这里。

    可能会一直是这样的吧。她想,漫长的生命让她从麻木到淡然,慢慢琢磨出个道理,在这乱世之中,她受制于人,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她或许也该认了。

    她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如果一直照这样下去,或许有一天,她也会认可魔神的做法吧。毕竟人都是要死的,在梦中死去也是死,又有什么不同呢?

    又有一个人死在自己手下。印女看着自己暗蓝色的蹼爪,似乎是得到了什么明确的凭证。她甩掉手上的鲜血,继而又回去魔神那里复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