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91
空气中腥味和诡异的香味交融, 刺激着鼻腔和神经。
和其他已经浑身僵硬的“观众”相比,胡旭杰的身体状态还算柔软,孽化的程度也稍显迟缓, 脖颈和关节都还柔软,应该是刚孽化不久,身体呈现出的“蛹”的状态还不完全。
尽管如此,严律也无法将他和自己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到的大胡联系到一起。
那会儿从孙氏医院里出来时, 胡旭杰打着伞走进雨帘回头跟他说话, 说自己以前担心严律活得凑合,以后就不怎么担心了。
说自己要坐地铁,先走了。
就和每回出活儿回来时走的样子没什么区别, 甚至还嘱咐严律到家了给他发信息, 严律后来把这茬忘了。
没想到再见面竟然是在这间老放映厅内,竟然是现在这个局面。
严律瞬间的僵硬凝滞没有逃过薛清极的观察, 后者立即走过来,荧幕的光线打在放映厅前几排“观众”的脸上, 他没费任何力气就看清了胡旭杰的模样。
他脸色一窒,迅速拽了一把严律, 低声道:“妖皇!”
这时候最忌讳心神动摇, 严律回过神儿来,才猛地喘了口气儿。
“没事儿。”严律胡乱地回答了一句,“他是……”
“大胡?”
昏暗中传来一声略带迟疑的声音, 严律和薛清极一扭头, 见佘龙和黄德柱等妖已经进到了放映室内,虽然不敢轻易靠近四周明显孽化异变的“观众”, 但妖族之间毕竟互有吸引,和严律一样在这浑浊的气味里嗅到了赤尾还未消散的气味, 顺着找了过来。
佘龙还没走近就已经看清了胡旭杰的样子,浑身一哆嗦,脸上血色全无,双眼瞪得像要流出血来:“大胡,你怎么在这儿坐着,你他妈怎么会在这儿!”
他平日里的斯文油滑全不见了,直勾勾盯着胡旭杰,从地上弹起来扑上去,要把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的兄弟从这放映室的椅子上撕下来。
严律抬手将他拦到半道,佘龙扒着他的胳膊,愤怒和悲恸让他的五官扭曲:“你知不知道外边儿都发生了什么,雪花……从小我就让你做事儿带着脑子,脑子呢?啊?你起来!”
即便在来这儿之前已经对胡旭杰的情况有了个心理准备,但记忆里昨天还跟你喝酒打屁的兄弟以这个样子出现在眼前,对谁都是一种巨大的打击。
佘龙的声音劈裂沙哑,好似一把锈迹斑斑的锥子捅在锦缎丝绸上,在场之人都能感觉到根根丝线一同崩断的撕裂力竭。
黄德柱带着几个妖族冲过来,看到胡旭杰时还揉了揉眼,继而膝盖一软差点秃噜在地,拽着严律的衣摆,好像拽着个主心骨:“严哥,他、他还活着吗?”
“怎么会这样?”董老太太和仙门小辈儿也已走了过来,惊愕道,“他离开尧市的时候应该还没出事儿,也就十几个小时而已,怎么会孽化的这么严重?”
“快来人去看看他情况!”
四周已乱成一锅粥,薛清极抬手挡住几个马上就要冲过去的小辈儿,目光仍看着严律,嘴唇动了动,低声道:“他自然还活着,但却和你们期望的‘活着’不一样了。”
昏暗中妖皇的表情晦暗不清,他一手抓着佘龙,腰上挂着黄德柱,浑身紧绷地站在胡旭杰面前,有一瞬间似乎也长在了这地方。
“都不准动!”混乱中,严律清楚明确的开了口,“退后,离这些座位上孽化了的人都远点儿!”
妖和修士都不由自主地顿在原地。
荧幕的光线让妖皇的双眸看起来更加深邃,浓眉压在眼眶,压得其中情绪缩在底层,难以分辨,唯有语气干脆利索,沉稳简洁:“这地方的‘蛹’都是朝着怨神的方向孵化孽化,不要轻易上前惊动,一旦受到刺激,孽化速度就会加快。”
薛清极心里酸苦难辨,严律说的很对,说的太对。
就因为太对,所以也太残忍。
他甚至没有吐出胡旭杰的名字,而是直接用“蛹”来代替。
这无疑是一种明显的对自己的暗示,妖皇在提醒自己,胡旭杰在这一刻已不存在了,坐在这放映室、孽化的瞬间,胡旭杰就已经是“蛹”了。
死亡和离别严律早在千年时间里习惯了,这种“习惯”并非是已麻木,而是已经习惯在接受事实的这一天到来时,他能迅速将情绪爆发的时间压缩在短短的一瞬。
在薛清极拉他的那一下过后,严律就已结束了自己晃神的时间。
薛清极曾一度认为严律的这种“习惯”是对他的残忍,但重活回来,他逐渐意识到这种“习惯”是妖皇千年时间里都插在身上的一把刀。
每一次身边人的离开,就将这刀推得更深入一寸,削掉他的一片血肉。
不知是谁带着哭腔道:“那大胡怎么办?他刚成这样,说不准还有救……”
佘龙眼里带着些许期盼,看向严律,盼望他的严哥能给他一点儿准话。
“他的确孽化不久,‘蛹’的轮廓甚至都还没成型,”薛清极不忍严律再开口,自己先接过话头,用剑尖指了指另一侧的几个“蛹”,“但他与其他在座者也有不同。”
放映室内虽然昏暗,但借着荧幕的光线不难分辨出这一排的“观众”一部分身上还残留着符纸束缚定身的痕迹,显然坐在这里时并不情愿,或孽化的痛苦无法接受,才被以这种手段禁锢在此。
但胡旭杰没有。
佘龙眼里的希望彻底被掐灭,喃喃道:“他是自愿的。”
自愿走到这间放映室,坐在这座位上,眼睁睁看着自己孽化,等待着净地将自己彻底催化成一个怪物。
“如果孵化怨神是老孟为了自己‘活’的原因,那这跟快活丸也没什么区别,”董老太太叹道,“好糊涂的孩子,他想把自己做成邹雪花的药,老邹,好狠的心!”
“未必就是邹兴发所为,”薛清极眸中闪过不忍以及些许理解,慢慢道,“他心存死志,直到已走投无路,留下书信时就已经清楚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净地大概原本就有催化的功效,再加上他自己的意愿,所以才会如此快地进入‘蛹’的状态。”
邹兴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女儿,巧的是自己这个“女婿”也是一样。
放映室内的声音没有引起胡旭杰的任何反应,他仿佛是真的“死”了,口鼻之中流出的液体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聚成一小滩,脚下还踩着个什么东西。
严律低头看了一眼,从手机壳看得出是封天纵的手机,已经没电了。
没有轻易挪动手机,严律直起身道:“他应该是在进门的时候发现了封天纵的手机,自己的手机被收走,所以偷拿了封天纵的。这可能意味着封天纵在他来的时候还不是‘一张皮’。”
薛清极看着他,没有打断。
严律继续道:“胡旭杰虽然性格鲁莽,但已经知道快活丸不是什么好东西,对邹兴发和孟德辰的态度应该是抵触的,他一根筋,认定了什么就很难改变想法,除非事实就摆在眼前。”
他语速很快,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但这样快速的分析才能让他暂时忽略掉胡旭杰现在的样子。
几个妖族和仙门的小辈儿仍未从悲伤中抽身出来,看严律的眼神儿从错愕逐渐不解。
即便知道现在并非抱头痛哭的好时机,但妖皇的冷静也过于格格不入。
严律想了想:“我懂了。他应该是亲眼看到了封天纵变成怨神,这人造怨神又确实被吸收,并且为吸收者带来了好处,所以他信了,改变了想法,来的那些赤尾都没有他有能力,也没有他服药的时间久,所以他做出了这个选择。”
“想要做到这种程度的‘引导’,”薛清极接口道,“只有孟德辰,也就是虚乾,邹兴发或许也信了……还有肖暨。”
“孟德辰!”佘龙咬牙切齿,字字带恨,“老邹,他在哪儿?!”
对啊,邹兴发呢?
他带来的那些赤尾呢?还有肖暨和肖揽阳呢?
身后大荧幕上画面闪动,刚才的剑修和妖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时晃动的大火,其中隐约可见几个垂死挣扎的身影——竟是四十年前的场景!
董老太太和几个仙门世家的管事儿脸色立马变了。
虚空中传来一道漫不经心的男声:“妖皇,这混种跟了你许多年,如今就在你眼前奄奄一息,你却还能如此镇定自若地谈论他死前的行为,心难道是石头做的不成?瞧瞧,把这些孩子吓得,都以为你是冷心冷肺的活阎王。”
几个跟随进来的小辈儿被说中心事,不由低下头去。
“孟德辰!”董老太太厉声道,“你少在这里攻心!滚出来让我瞧瞧,你那张老脸下到底是什么鬼样!”
孟德辰的声音十分虚浮,好似飘荡在空中:“小辈儿,你也是可惜了,我原本瞧你还算顺眼,四十年前引你去怨灵地时,你要是死在那里,也不必得知女儿女婿的死讯,白受了这四十年的折磨……”
他话音未落便被打断。
剑光混着刀光刮过,几头耗子大小的孽灵被从墙壁上击落。
“我当是什么隔空传声,原来是几个震声小喽啰,”薛清极御剑而起,剑光随心而动,刺中暗处数头孽灵,“看来以孽灵怨神供养自身,混到如今也不过是个靠着秽物才能装一装门面的可怜人。不如出来一见?”
小仙童微微一笑:“无需自卑,听闻现代有种技术叫‘整容’,你即便是混的没有了人样儿、长了八个脑袋十八条胳膊,现代医疗也能帮你锯掉。”
平时听他阴阳怪气就搓火,但这会儿听薛清极用这套挤兑别人,严律顿时气儿顺了不少。
孟德辰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里那点儿笑意略收敛了些:“好吧,既然要看一看,那就看个清楚!”
话罢,原本昏暗的放映室头顶几盏大灯同时亮起,将室内一切映照清楚。
眼前短暂的不适后,众人终于看清屋内一切。
所有的“蛹”都已不能算是活物,秽肢横生,仿佛寄生在座椅上的一个个虫茧,却偏偏还能辨认出长相穿着,妖类甚至还能分辨出原本的种族。
“这是……”严律一惊,猛然意识到问题所在,“不要仔细辨认!”
但此话已完,只听一声悲恸的大喊:“老弟!”
一个钱氏子弟冲了出去,直奔一个身上衣料完整的“人蛹”而去。
紧接着又有妖失声喊出了亲族姓名,有修士辨认出同道好友,就连隋辨都认出几个爷爷的故交——
在座一百多个“观众”,竟都是失踪了的修士和妖族。
严律心知不妙,立即仰头发出一声愤怒兽嗥。
妖类有对大妖臣服的天性,这一声果然令在场妖族浑身一颤,但孟德辰的声音又随后响起:“哎,人虽已和孽灵相融,但此时破开蛹的躯壳,或许还能有残魂转生也不一定。”
董老太太长鞭一甩,将还在放映熊熊烈火的荧幕抽出一条裂口,随机又是一鞭,直接将几个仙门小辈儿撂倒在地,呵斥道:“立即退出去!都退出去!”
“四喜,”孟德辰幽幽道,“你难道不找找么?当年小安的尸体,你可没有找到吧?”
董老太太心神俱颤,也就在此时,忽听“噗”地一声细响。
混乱中一个已丧失神智的修士摸上了一具女蛹的脸颊,口中喃喃地喊着“妈”。
那蛹干枯龟裂的脑袋上头发早已掉了多半,头皮显露出来,在修士接触到的瞬间剥落了一块。
气氛凝住半秒,薛清极和严律率先回神,一人一妖同时闪电般窜起,刀与剑共同落下,兜头插进那人蛹的皮肤,试图在怨神破茧之前将其净化撕裂。
却不想这皮囊之中窜出的却并非怨神,而是一股污浊却闪烁着诡异细碎光亮的轻烟。
轻烟急速扩散,眨眼间便已被几个离得近的修士和妖吸入。
“不好!”严律抽手,翻身一手拉过薛清极,另一只手将那被迷了心窍的修士推开,“是梦孽之气——”
“是‘魂儿’啊,”放映室内,孟德辰的声音温柔道,“看,要去转生啦。凡尘生灵,生死轮回,要送所爱之人最后一程,这是仅剩的机会了。”
“找死!”严律怒不可遏,身形一晃,刀劈过轻烟,带起一串儿灵火。
灵火卷了那些烟气儿,瞬间将其烧化。
但为时已晚,空中传来一声声铃音,和在求鲤江、仙圣山时一样——严律这时猛然想起,这铃声和当年他与钺戎在弥弥山脚下听到的也相同,铃声过后,那两头被虚乾带来的怨神便开始动了。
“四喜!”严律吼道,“立即带人退出这影剧院!”
董四喜方才已被动摇了一瞬神智,她年纪已大,差点儿没呕出一口老血,此刻默默咽下,提起几个小辈儿就要朝外走。
但耳畔却传来一声如梦似幻的“娘”。
她不过一转头,便错过了最好的离开时机。
放映室内气氛骤然巨变,几个已经有了时间的“蛹”忽然哆哆嗦嗦地颤抖起来,破壳声陆续响起,另有几个神智丧失的妖族和仙门小辈儿晕头转向,触碰到了其他“蛹”,轻烟也不受控制地开始蔓延。
被董四喜撕破的荧幕后不知何时竟如蚂蚁出窝一般爬出无数孽灵,佘龙和黄德柱来不及撤退,索性带着妖族斩杀孽灵。
一头孽灵的脑袋咕噜噜滚下,落到黄德柱脚边儿,他低头一看,失声道:“小朋?”
“你疯了?!”佘龙扇了他脑袋一巴掌,“给孽灵起小名儿?你怎么不叫它咪咪!”
黄德柱挨了一巴掌,却指着那孽灵叫道:“它、它和我失踪的族弟长的好像……”继而抬头,惊愕地指着那些爬出来的孽灵道,“他们也是!他们长得好像我族里的妖!”
“小龙,还有咱们族里的!”一个虺族叫道。
佘龙上一秒看着那些孽灵面目狰狞,但被语言诱导后,再看那些孽灵,竟然模模糊糊觉得真的似曾相识起来。
忽然眼前灵火闪过,隔着那幽幽火光,佘龙的神智才再次回拢,发现自己险些被孽灵扑倒在地,吓出一身冷汗:“严哥!”
“别喊了!”严律一刀扫过,为一行人荡出一条路来,“再特么喊一会儿,我怕你看哪个孽灵都长了老子的脸,你要不然还是喊咪咪算了!”
佘龙苦笑一下,立即带着所有人后撤,却发现仙门那边儿情况不对。
这次来的许多人都有四十年前死在这里的亲眷,此刻在座的这些“蛹”,不知是在梦孽之气的作用下产生的幻觉还是其他,竟然隐隐都显出了熟悉的模样。
别说是小辈儿,连几大家族的掌事儿的和董老太太都有瞬间晃神。
倒是隋辨还算清醒,正挨个儿给自己身边儿的人抽大耳瓜子,口里还嚷嚷:“醒醒!他们都已经死了,就和我爷爷一样——死人是不可能平白无故回来的啊!”
“生魂与孽灵相融,相貌相似也是应当,”孟德辰笑道,“手足亲眷、亲朋旧友,真要下手?真要弃之不顾?哎,好吧,或许转世还能再见。”
薛清极眼中冷色闪过,手结剑指,数道剑光自身后迸出,围绕四方落定,冷声道:“孽畜胡言!”
“剑修不信转世?”孟德辰的声音里很有些装出的稀奇,继而又重重叹气道,“也是,不再有记忆,转世对你来说又有何意义?对妖皇来说,便更没有意义了。”
薛清极眉头一皱,听出此话不对。
严律一听到“转世”就预感不妙,却听孟德辰已开口:“弑神的惩罚难道只有‘长生’不成?好天真的想法!你可知弑神后继承而来的力量源自上神们本身,所以有人力大无穷移山倒海,有人算前尘知未来,但无一例外都要落得和上神们一样的结局。”
上神们的结局是什么?
薛清极脑中急速划过年少时在仙门翻阅过的那些古籍。
陨落,消散,从此消亡在尘世。
“不错,”孟德辰道,“天道不容没有代价的力量,所以上神们力竭而亡,化作尘土飞烟,魂魄消散,彻底寂灭——上神们,没有转世。”
严律怒不可遏:“虚乾——”
“妖皇严律,他的长生亦有代价,否则又怎么会不再如当年鼎盛时期那样挥洒自如?可曾听过‘天人五衰’?”孟德辰微微笑道,“世间万物,没有一成不变的永恒。他是有‘死’的,和那位上神一样,彻底陨落,从此不存在于世间。只是这时间很漫长,太过于漫长,乃至于在凡人眼里,就是长生。”
好似一只手,轻巧地抽走了一座大厦最底层的一块儿砖。
薛清极脑中这千百年来建起的高楼轰然倒塌,溅起一片飞尘。
“他一开始应该也并不清楚,否则当年未必会接受在手臂上留下这么个拖垮身体的‘术’。”孟德辰说到这里,竟然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惋惜,好似原本应该自己得到的宝贝落在他人手里,却又不被他人珍惜,“若不是这术,那本来应该是最合适的壳子……”
严律顿时明白这千年虚乾为什么没再打自己这身体的主意——因为这壳子已经毁了,他右臂上多出了这东西,无疑是一种束缚,虚乾不想冒险继承下来。
他一扭头,对上薛清极泛红的双眼,瞧见他紧紧抿起的双唇,心里忽地钝痛。
又唯恐薛清极被激起偏激的那面,着急道:“你听我说……”
孟德辰又说:“我想,以妖皇这性子,应当从未对你许诺过‘来生’。你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
仙圣山埋葬山怪爱人时严律的回避,在家里说起转世轮回时的沉默都有了答案。
只是这答案从一开始就是空白的。
采药人误入山中遇到山神,原来二者交际的时间,竟真的永远都只有那么短短十几二十年。
“你看,”孟德辰说,“妖皇始终都在骗你,他没有来生,你只有几年寿数,但……也并不是全无办法。”
话音刚落,只听隋辨大叫一声:“不好!中心阵出事儿了!”
修阵的对阵的体会和他人不同,对这些也更敏感,他先发现了出了问题,严律随后才感觉到周遭灵气骤然起了变化。
中心阵似乎开始晃动不稳,以至于被笼罩在其中的影剧院内的各类气息也开始冲撞。
发生变化的“蛹”越来越多,一个个“蛹”裂开,一团团古怪的影子在其中挣扎。
“外边儿出事儿了!”隋辨吼道,“老太太,严哥,年儿!咱们的人都在外边儿!”
他在嘶吼中泄露出前所未有的清澈灵力,似乎是感受到了立阵者的强烈意愿,最外层的呼应阵猛然压下,上古大阵的威压罩在其上,“蛹”内的东西均是一顿。
而同一时刻,剑光暴起,直奔严律而去。
薛清极的愤怒有如实质,这一击来的又狠又猛,严律只听到孟德辰一声得逞的轻笑,还未反应过来,以为要被对象当众家暴。
下一秒,便听得一声痛呼。
一头形销骨立却十分不起眼的孽灵被钉死在严律身后,口中发出的却是孟德辰的声音。
孟德辰的五感大概转嫁在了这孽灵身上,薛清极破空一剑,无异于让他本人尝到了仙门破煞剑术的厉害。
薛清极踩在剑上,凶狠无比地瞪了一眼严律,转而再次掐起剑指。
剑光穿过严律落下的灵火,搅动着这火光四处燃烧,将数个仍在冒出轻烟的“蛹”焚烧殆尽。
“我确实第一次听说此事,但也无所谓了。”薛清极剑指一点,指了指严律的鼻子,又指了指自己,“你我,确实不需要没有记忆的重逢,所以来世之于你我,实在多余。”
第092章 92
蛟固尚在沉睡, 零星晚归早出的行人迷迷糊糊地穿过街道,没人想起这条远在城西的临江路。
围绕着临江路外一圈儿,电线杆、垃圾桶、绿化带和广告墙等不起眼的边边角角贴着符纸, 一些停在四周不知多久的落了灰的车、石墩子等物件儿悄默声地移动了位置,以此建起一个障目的阵,来遮蔽无关人士的视线。
数台手机模样的监控器在夜色中发出轻响,屏幕上的数值原本就已经接近顶线, 转瞬间竟然同时转红, 孽气煞气都已破了最高数值。
警报声响起时,董鹿还在全神贯注地盯着仟百嘉的大门。
彚子族长和其他几个大族为了维持禁锢也留在外边儿,动也不敢动:“里头情况怎么样?怎么一点动静都没?”
虽然浑浊的各类气还在四散, 但和刚才一瞬间的爆发相比已好了很多, 作为源头的仟百嘉这会儿却好像忽然安静下来,死寂一片, 连窜出的孽灵都少了许多。
“联系不上里边儿。”董鹿拿着仙门特制的对讲器喊了几声,回答她的只有杂乱的电流音。
旁边儿的修士也道:“手机也联系不上, 信号差得很。老堂街没联系的方法?”
“没手机没对讲机,妖平时也就是靠同类气味找人的, 就这地儿跟粪坑似的, 妖皇来了都不一定闻得清楚,”一个虺族道,“什么声音?”
几个坐阵的仙门修士同时听到一阵急促的“滴滴”声, 脸色顿时大变, 各自掏出兜里的监控器,只见上头显示的安排在四周的仪器同时标红, 成了一圈儿围绕着仟百嘉的红点儿。
修士们傻了:“超标了?但是我没感觉啊!”
忽听旁边儿一坎精厉声道:“谁?!”
路灯和灵光映照下,一道身影从附近店铺内慢腾腾走出。
自从仟百嘉被孟氏收购布下了糊弄人视线的风水阵后, 临江路的生意就一年不如一年,街上店面大多开不长久,生意萧条,只剩点儿什么寿材店和小商店还在,到了晚上就全都关门。
一帮人来之前就已经确定这附近几乎没有凡人,即便还有,也被先过来的仙门修士和妖想方设法引走,外边儿也布下了障目的术和阵,不可能还有无关路人混进来。
但这会儿竟然出现了陌生的人影,在场的妖和修士同时意识到情况不对。
眼瞧着对方是奔着禁锢和中心阵的方向而来,外围一些的妖族立即起身上前,呵斥道:“哪边儿的?六峰还是老堂街?”
然而对面人影摇摇晃晃,并不答话。
“这人怎么一直打摆子?”彚子族长随手一扬,打出一道灵光。
妖族的灵力扫过,将那人影彻底照了个明白——如果那还算得上是“人”的话。
上衣的衬衫脏乱破烂,脚上的鞋子也不知去了哪儿,一摇一摆是因为双腿上生出秽肢,和多足虫似的在轮流踩地,而不说话的原因也很简单,这人的口腔中竟然塞满了孽化出的东西,稀溜溜地在向外冒着污浊的液体,整个口腔喉舌都已畸形,压根无法开口。
但这人却还活着。
或者说还有意识,双眼还算得上是清明,一手痛苦地锤着胸口,扒开衣领,露出里头一件儿单衣上绣着的图案。
“是孟家的图案,”离得最近的仙门的人惊道,“他是孟家的人!”
难怪这次蛟固的动静如此大,孟家却没人赶来。
并不是都被孟德辰束缚,而是本就在四十年前不剩多少的孟氏后人几乎都已被困在了净地,成了这副德行。
董鹿大惊,下意识开口:“孟家?让他停下!”
哪知那孟家的弟子好像根本听不进人话,还未来到妖族的禁锢前,就已被这片区域醇厚集中的灵力刺激,猛然暴起,扑向最近的仙门修士。
留在外围负责小范围清理孽气和低级孽灵的都是稍嫩一些的小修士,压根没反应过来,这一扑当即被撂倒了一个。
孽化后的人即便还残留着意识,却已经无法抗拒孽灵的本能,吞食活物的灵力和魂魄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动作。
“顺子!”被扑倒的是杨家的孩子,杨家管事儿的当即甩出一道符,灵力夹杂在符纸上,直接打进了孽化的孟家弟子的嘴里。
离得近的坎精朝前一窜一缩,将杨家的孩子给拽了回来。
“这点儿级别的孽化你都对付不了,怎么敢来蛟固?!”坎精怒道,“这不添乱吗?”
杨家的孩子哆嗦了几下,带着哭腔道:“可这人我认识……以前出活儿来蛟固,他救过我的命。”
众人一顿,看向地上那个嘴上封了一道符纸后下颌开始溃烂融化的孟家弟子。
对方眼里满是恐惧绝望和挣扎,但很快涣散,只剩下本能的嘶吼。
杨家管事儿回过神:“既已孽化,那也没办法——”
身边儿一个小辈儿颤抖地指向前方:“大伯,你看那个……那好像是二伯家里的大妞……”
昏暗中原本紧闭的几处店铺不知何时已门庭大开,数道趔趄的身影走出,在灵光的映照下,尚未孽化到完全无法辨认的一张张脸呈现在仙门和老堂街的人与妖面前。
除了孟家的人外,竟然还有许多仙门统计再案的联系不上的修士,妖也不分种族,许多失踪的都混在其间。
这些人和妖似乎都还未完全孽化,行动的速度也远比之前见过这类情况的服药者慢许多。
但这一刻,重要的也已不是孽化的服药者的战斗力了。
这些熟悉的脸出现在这个场合的瞬间,就已经是一种致命的伤害。
别说是杨家管事儿的,就算是彚子族长和其他世家大族的人与妖,在这瞬间都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率先回神儿的竟然是年轻的董鹿,她立即以指尖血点化一纸器,祭出枪:“难怪来时没有检测到附近有多少生灵气息,原来都是服药者!都给我清醒点儿,他们现在已经不算活人了!”
“但是你瞧,”杨家的小辈儿哭道,“他们还有反应啊!”
这话说的不错,这些涌出来的服药者应该是被净地催化的结果,还没完全丧失神智。
摆动的手臂、痛苦的眼神以及并不是很情愿走动的双腿都彰显着这些人竟然还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无法反抗。
杨家管事儿的眼里闪过一抹泪光,咬着牙抽出法器:“路都是自己选的,现在送走,或许还有较完整的魂儿去轮回!”
言罢抬手将自个儿的九节鞭劈下,眼见要挨着其中一孽化的人,却见那小孩儿口里竟发出含糊的声音:“救命……不想死,错了……大伯……”
这孩子的容貌他没有什么印象,但不知为何这话一出口,他竟然真的生出几分熟悉的感觉。
也就是这一犹豫,九节鞭没来得及落下,反倒被一把拽开。
原本死寂的仟百嘉内忽然发出阵阵铃音,这声音在凌晨的夜色中如巨石落入湖面,而这些服药者就是被这巨石砸起的“狂浪”。
眼前刚才还算没有完全孽化的服药者,在这铃音过后开始浑身抽搐,肉眼可见地孽化加速,秽肢转瞬便全部长出,妖族不少服药者化出了原身,但转瞬也成了套着原身皮囊的怪物。
眨眼间,两边儿的平衡被打破,孽化者彻底忘记前尘,而活的人和妖却还沉浸在悲痛和震惊中,压根来不及反应,孽气和孽灵就席卷而来。
“孟德辰!”董鹿已明白了这铃音里的蹊跷,小堃村和仙圣山的经历让她反应奇快,胸腔中怒意涌动,仰头吼道,“老瘪犊子,别落在我手里——都清醒!这是个套子,他要借此动摇坐阵的修士和禁锢的妖的心神,用这些肉靶子来破了中心阵!”
她年纪虽轻,却是董四喜一手带大,从小就修身修性,性格最是刚强。
人虽还坐在阵脚稳固,就已腾出手来连点数个纸器,数十枚手榴弹模样的法器扔出,转瞬爆裂。
灵力压缩过后的炸裂带来一波剧烈的灵气气浪,令其余人清醒不少。
“小辈儿后撤!”几个主家掌事儿的迅速掐诀,“守住中心阵!”
即便精神上知道什么要紧,但感情上却无法及时抽离。
对面的已不仅仅是单纯的孽灵秽物,而是自己记忆里的亲朋好友,姊妹同道。
对妖族来说,同类的气息甚至还残留在那满是秽肢的躯壳上,这使得每一次的反击都如同打在自己身上。
一时间孽灵的嘶吼、修士颤抖的喊叫、妖族的兽嗥和哭声混杂,灵力与孽气冲撞不断,竟然无法脱身。
董鹿满头大汗,心里一突。
看情况外边儿都是一批没有成为怨神潜质的服药者,那仟百嘉内部呢?
她顿时坐不住了,急忙对周围喊道:“快!快来个人替我坐阵脚,我得去找我姥姥——”
纷乱中她还未来得及找到替补,就听那铃声短暂停顿后,竟然急急地晃动不停。
仟百嘉四周原本已经安定了的孽气骤然一边,龙卷风似地卷动起来,被中心阵压在其下,好像是个滚筒洗衣机。
坐阵的数位修士原本就已经心神不宁,这一下更是慌了起来:“怎么回事儿,这孽气不同寻常!雾气里有东西!!”
董鹿眯起眼,见雾气中似乎又什么从仟百嘉的二层窗户中缓慢飘出。
中心阵内本该气流混乱,但那几道影子却好像是不受影响,动作缓慢地出现,随即炮弹一般弹射而出,直接撞上了中心阵!
坐阵的修士猝不及防,立即岔气儿或是呕血,董鹿咽下口中一口腥甜,抬头一看。
隔着灵力制造出的阵墙,一个不知道该说是人还是孽灵的东西漂浮在半空。
这东西身型纤长,但却不像一般孽灵那样踩在地上有个实体,反倒鬼魅般悬浮在空中,脖颈上一颗有些干瘪的头颅微微垂下,五官竟然是人的,只是双眼空洞无神,好似悲悯好似怜爱地隔着灵墙瞧着董鹿等人。
其余冲撞而来的身影也都一样,这眼神儿倒好像是古籍中描述上神垂眸怜爱世人的模样,只是浑身气息十分不祥。
旁边儿杨家掌事儿的擦掉嘴角鲜血,抬头一眼瞧见董鹿正前方的东西,大惊失色:“小安?”
“什么?!”董鹿一愣。
“天爷,”杨家掌事儿的老头儿喃喃,“这模样怎么这么像四喜那个四十年前死了的闺女?!”
董鹿对老太太亲女儿的印象只停留在照片,实在无法从这干枣一样的脑袋上认出来,饶是如此,心里也瞬间乱了。
铃音急急作响,阵中这高大古怪的东西们再次冲撞。
外部妖的禁锢也因涌上来的“熟人”“熟妖”给侵扰得不再稳定,好在头顶最外围隋辨落下的呼应大阵骤然压下威压,才没使得禁锢和中心阵同时破裂。
但人心已动,禁锢和中心阵出现破损缺口。
那长相据说和“小安”十分相似的东西紧盯着董鹿片刻,了然颔首,仿佛已洞悉了这人心中想法,抽身而上,抬手自口中抽出一根骨头似的玩意儿,朝着中心阵顶的小金碗一刺。
头顶董鹿的小金碗发出“咔吧”一声脆响,竟然裂了!
董鹿应声倒地,口中呕出一大口血,惊异又悲伤地看向上空:“你真的是……?那你就不该毁了它,那是姥姥在你满月的时候为你做的法器!你不认识我不要紧,难道姥姥做的法器也不认识了?”
“它能认识就有鬼了!”一个年迈管事儿的吼道,“什么小安,那他妈是怨神!”
怨神!
原来这就是怨神!
只是一击,就碎了现任仙门掌事儿的全盛之年制出的发法器。
难怪当年群聚即可屠城!
“阵脚乱了——”
“定神!定神!”
四下里众人的符纸飞速燃烧,以露营灯改造的灵灯闪烁不定,法器承受不住压力出现裂纹。
妖族们也都被迫显出原身,勉强为坐阵的修士守住外围,但也陷入混乱。
只听又是几声细响,董鹿从地上爬起,见旁边儿薛清极落下的剑身竟然也出现了细细的裂纹。
剑修与剑互有感应,但尽管如此,仟百嘉内仍没人走出来,可见里边儿也出了大事。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完了”,恐惧和退却之意顿时传递开。
就在此刻,头顶数道凌厉剑光落下,按方位插入地下,将几个胆怯地要离开的修士的衣摆定住,连带着破损的中心阵也被稳固了一瞬。
“剑!”董鹿惊喜地四处张望,“年儿?不……点子,怎么是你!”
有人御剑而来,一脑袋的绿毛在夜色中十分醒目,竟然是肖点星。
他手上提着个对阵还算有些了解的散修,这散修将隋辨之前落阵的方式告知,正给了他以和薛清极一样方式稳定阵脚的机会。
肖点星面色苍白地站在剑上俯视身下,他不敢贸然进入中心阵,但即便在外围,眼前场景也足以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儿。
再看阵中那些怨神,瞬间将事情搞明白了七七八八。
“我看到我爸和我哥大晚上押车送药,就觉得不对……”肖点星喃喃道,董鹿意识到他说的意思,神色间闪过些许不落忍。
顿了顿,肖点星又带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我爸呢?有人见到我爸了没?还有我哥?”
来的最早的钱家的弟子道:“早就进到仟百嘉里头了!”
这话说完,众人都不忍心继续说下去。
肖点星立在剑上,年轻的面孔好似一夜间褪去了仅剩的稚气,眉眼如几笔狠劲儿刻下的印记,冷硬、冰冷、紧绷,又有着最痛苦的笔触。
“点子,听我说……”董鹿的神魂和小金碗相连,法器受创,她也消耗不少,声音十分虚弱,但依旧担忧肖点星的状况,想要安慰。
“不用说了!”肖点星将手里的散修丢到安全地带,再次御剑而起,吼道,“你们再乱下去,只会死更多人!肖家……肖家的错儿我来担!”
他的声音在混乱中格外清晰,底下的一锅粥顿了顿。
就见肖点星以剑气划破整条左臂,血流如注。
“在场的还有剑修吗?”肖点星大声道,“接下来,我的剑气落下的方位,还需要尚有余力的剑修以剑气相助也在同处落剑!”
周围人听不明白,但董鹿却懂了。
这东西她见过,正是薛清极当时在仙圣山中所用。
那时肖点星还是赶鸭子上架,没人想过他竟然真的按照薛清极的要求,只一次就记在了脑中。
“等等!”董鹿想起当时一个剑阵对薛清极的耗损,前辈尚且如此,肖点星只会耗损更重,“你别冲动,点子!”
肖点星已经一个跳跃从剑上挪开,剑随心动,在空中握在掌心,血抹在剑身,他看着仟百嘉,眼中血丝泛起,低吼道:“怨神?那我也要斩个试试!让开,把我爸我哥还给我!”
说罢,抬手便是一道带血的剑光。
血色剑光急速在中心阵外劈出一个复杂纹路,肖点星落地,凭借记忆中薛清极教授的东西落下依次落下剑气。
也就在同时,本以为无人支援的剑阵上竟然又落下几道陌生剑光。
回头一看,数个剑修冲出人群,虽然狼狈,但也还是紧随肖点星参进剑阵中来。
肖点星眉头一松,定了定神,见剑阵已稳固,以淌血的手臂掐了剑诀,厉声道:“来!”
头顶,一个血色大阵与地下呼应而成。
同时,仟百嘉内爆发出一阵万鬼同哭般的凄厉嚎叫,地下仿佛已成了黑色泥沼,而仟百嘉则是一个巨大的“蛹”,此刻破裂开,数头怨神飞散而出。
中心阵顿时成了个筛子,只剩妖族的禁锢还在苦苦支撑。
众人只见那些细胳膊细腿儿漫天飘的东西忽闪到眼前,长指如神赐福般点了生灵眉心,那人就仿佛被瞬间灌入了大量孽气并完成寄生一般孽化,而灵力则被怨神吸纳。
不过眨眼间,就已倒下了十数人。
“来不及了……姥姥他们还在里头……”董鹿低声道,看向头顶那个所谓的“小安”,见那怨神竟然还在小金碗附近不肯散开,悲戚之色渐浓,但立即收拢,平声道,“好吧,你我都喜欢这东西,今天就一起碎在这里好了!”
言罢,董鹿盘腿坐定,双手结印,口中念起复杂口诀。
“鹿娃娃?”杨家管事儿的被一个怨神冲出去数米,栽倒在地,见董鹿这样顿觉不妙,挣扎着要起身,“你要做什么?”
董鹿一手伸出,凭空做了个“捏碎”的手势。
小金碗的转动当即停止,随即开始存存碎裂。
随着这碎裂,仙门炼器之术带着灼烧感的灵力奔泻而出,如流火落雨般洒下。
董鹿的脸色急速衰败下去。
“你疯了!自毁法器,你半条命都要搭进去——”
“怨神四散,所有人的命都要搭进去!”董鹿喉中挤出一句话,“杨爷,师兄师姐,还有妖族的各位……咱们其实早就没路可走了,只是拖到了今天才发现而已,只能拼了,难道还等陷进中心的那几位自救的同时再来救咱们吗?我不,我宁可碎在这儿,也不当个废物!”
四周人心中巨震,这话好似一道火,点在了关键的地方。
杨家管事儿的长叹一声,继而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咬破手心抹了血在九节鞭上:“妈的,拼了!杨家都闭上眼,死了的人不可能再回来,孽灵生出亲人面貌,也是活人内心的执念!放下,放下!修行修的不就是这个吗!”
“老堂街!”有妖吼道,“禁锢不可破——”
原本已被孽气包裹的活气儿竟又升腾起来,兽嗥震天,混杂仙门术法,从内向外挤压出去。
肖点星浑身大汗脸色苍白,已用了浑身解数,但剑阵依旧不如薛清极当时的有力量。
可等不了了!
“来!”
血剑如暴雨,骤然落下。
*
放映室内,灵火和剑光缭绕,法器与符纸也已祭出,在狭窄的空间内斗做一团。
严律的原身半化出来,将几个尚未完全孵化出怨神的“蛹”撕碎,右臂缭绕的黑色云纹逐渐收紧,这种孽气的反噬不可避免。
听得身后劈啪作响,是“蛹”孵化的动静,还未回头,便感觉到数道剑光落下,将“蛹”钉死在座椅。
严律转头看去,见薛清极御剑落下,直勾勾看着他。
这人眼里怒气未平,显然没嘴上说的那么大度,严律在这混乱的场合里竟然生出一丁点儿的无奈,对他道:“我只是以为这些事儿都太漫长,你就算是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
“烦恼又如何?”薛清极道,“只要和你有关,就算是烦恼我也要知晓!”
严律一顿,心里抖了抖。
薛清极又道:“你要是再敢——”
“不敢了,”妖皇急忙投降,“回家之后,我连上厕所都打报告!你等回去再发癫行不行?”
妖皇实在是没接受过多少教育,此情此景说的话十分低俗,但好在对小仙童十分好使。
这暴怒的剑修冷哼一声,调转矛头,骂起罪魁祸首:“虚乾!滚出来!”
他深知虚乾说这茬是为了什么,显然是要勾起他心里的污秽,惹得他再次招来孽气寄生,到时严律必然要分神。
自己竟然成了严律的弱点,这让薛清极十分不爽。
“他刚才挨了你一剑,不知道——”
严律话还未说完,便听得一阵急促铃音。
紧接着便是董四喜等人的惊呼,四周“蛹”的孵化速度骤然加快,不过转瞬间,就已经生出数个纤细缥缈的身影。
“怨神……”孙化玉惊道,“真的是怨神!”
董四喜一把将他拖到身后,以烟袋锅子隔开怨神伸来的一指,骂道:“竟然被这帮孽障动了心神,老太太修行还是不到家!”
“中心阵肯定出问题了!”隋辨肉搏不行,在地上猫着腰光速逃窜倒是好手,“我得出去看看!这里——”
“你们全部暂时撤出仟百嘉,”严律厉声道,“我,”顿了顿,“我和他留下,尽量掐断源头上的怨神,一旦有扩散的,你们要在外边儿拦截!”
佘龙犹豫着不愿离开,被严律一瞪,最后看了眼胡旭杰,抹了把眼泪扯着黄德柱后退。
董四喜则带着仙门弟子一边捣毁还未完全孵化的“蛹”,一边朝门外撤:“严哥,不如我留下?”
“你且管住你自己吧,”严律化出原身,一头雪白的巨狼古兽跃于半空,看她一眼,“小安已死,她的法器都被你重新拿去炼制,交给了董鹿,你别忘了,活人还要走下去。”
董四喜面皮抖了抖,悲戚又愧疚地点了点头。
以前的老放映厅门做的都比较宽敞,小辈儿们闪躲间从门口撤出,身后追赶的孽灵被严律以灵火拦截。
佘龙还不忘扯着隋辨一起逃窜,喘着气儿道:“不行,这样我不就废物了吗?你!快,我是虺族血脉,这大阵我肯定能做点儿什么——”
话卡在了嗓子眼,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只见整个二层,不知何时已满是孽灵,而敞开的其余放映室内,隐约可见满是正在孵化的“蛹”。
伴随着阵阵铃音,怨神孵化而出,飘出一间放映厅,和董四喜打了个照面。
董四喜一愣,失声道:“小安?!”
但那怨神只看她一眼,便好似有人指挥一般窜出窗户,从二楼飞了出去。
整个仟百嘉如一个被不断注入孽气和浊气的皮套子,小辈儿们全靠先前带来的法器和妖族分发下来的护身配饰撑着才没被吞噬。
铃声好似鼓点打在耳膜,越来越大越来越凶。
隋辨只觉得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尽管如此,他也分出精神感觉周遭的中心阵和禁锢,这两者都在瞬间经受了冲击,可想而知外围的那些妖族和修士也受到重创。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忽然又短暂地稳定了一些。
似乎有新的灵力灌入,这灵力十分强劲,从窗外竟然能看到血色剑光闪动,紧随其后的金光碎屑飘洒而下。
老太太脸色一白:“鹿娃娃!”
一道爆裂声响起,身后最先孵化出怨神的放映室的墙壁被冲出一个大洞,里边儿已经打成一团。
在妖皇白色的身影和薛清极翩然剑光间,一个看不清眉目的身影躲躲藏藏地所缩在几头怨神身后不断递出剑招。
起先这剑招还有些不清晰,但几次过后薛清极和严律都觉察到不对劲儿。
严律惊道:“小仙童,这狗屎玩意儿竟然也修剑!”
“他还修孽灵呢,”薛清极冷声,但却眯起眼来,“这剑式里的气息……”
随即便听到那身影发出一声轻笑,铃声密密响起,第一排正中间的一个身影动了起来——
胡旭杰起来了。
他高大的身影像个提线木偶,摇摇晃晃地起身,朝着严律走来,身上的秽肢早已迫不及待,奔着严律刺来。
“对不住了!”薛清极眉头反手斩下剑气,将几条秽肢斩落。
严律一个分神,被一头稍小些的怨神钻了空子,等他再一抓挥过,那怨神竟然碎裂开来,碎片落在了右臂的云纹上,一种触电般的疼痛登时传来,严律两眼一黑,好悬没背过气儿去。
虚乾是知道他这条手臂的问题的。
他等的就是这空子!
“你这条手臂,”虚乾的声音幽幽响起,“让你吃了许多苦吧?可惜,照真留下这术时,还从未想过后人会不禁教唆,为了更好地束缚‘一条好狗’,来改了他留下的术。”
严律疼得冷汗涔涔,对上薛清极愤怒的眼神儿,两人连带着破墙后听到动静的老太太一起,都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
——这术在千年传承间,被做过手脚。不知是哪个蠢到家的掌事儿曾被虚乾劝动过,为了让严律更依赖仙门维持此术,而在照真留下的术的基础上做了改动!
这改动无疑非常伤身,加速了严律的消耗。
虚乾叹了口气儿:“我确实佩服妖皇,千年耗损,你竟然还未垮塌,分明精神和身体都已出了问题……”
薛清极怒不可遏,唤来唐芽的长剑,剑如破竹般袭去。
却不想那黑影竟然飞速反手挡住,只见灵力碰撞间,唐芽的剑竟然抖动起来。
薛清极一愣,随即心中腾起一个念头,厉声道:“冲云?”
那边儿黑影原本密密麻麻的剑风忽然一顿,手里缠绕着无数灵符的剑似乎凝滞了瞬间。
“是你的剑!”严律顾不得手上疼痛,原身跃起,长尾夹着灵火瞬间将放映室内孽灵怨神冲开,“去,拿你的剑!”
薛清极转世数年,灵力和气息都与千年前不完全相似,再加上长剑上的附着的古怪符文,冲云竟一时没有认出他。
他索性收起唐芽的剑,掐起剑诀,身后剑气暴涨,怒道:“来!”
黑影手中的剑发出嗡鸣。
“来!”薛清极道,“别忘了,谁才是你的主人!”
符文裹着的剑体骤然颤抖,符纸自内被一点点划破,古剑所带的浑厚剑意再也无法被压制,顷刻间泄出。
黑影“啧”了一声,一手摇动一把古铃,催动四周怨神。
严律千年前神志不清时都能与两头怨神缠斗,此刻也并不落在弱势,只是为了拖住屋内秽物以及保住还未离开仟百嘉的小辈儿才未彻底爆发。
余光瞥见胡旭杰的身体一点点儿变得更加庞大,体内被寄生的部分逐渐充满了他的身体。
下一秒,胡旭杰微微地抬起头,眼眶里流出一行清泪。
不等严律反应,在冲云剑彻底脱出的瞬间,原本顺着铃音而动的胡旭杰扭身一冲,健壮的身体冲向黑影,竟将对方手里的古铃给撞掉在地。
严律没想到胡旭杰竟然能在这个时候还保持最后的神智,甚至反抗虚乾的操纵,失声道:“大胡!你——”
“他不是孟德辰!”胡旭杰用嘶哑含糊的声音吼道,“严哥,这里不是最后的净地,有诈,快走!”
与此同时,冲云剑意流转,黑影被这纯粹的仙门灵力刺得再握不住它。
薛清极顾不得胡旭杰,抬手接住奔来的冲云。
千年前握住它的那感觉重新浮现,他好似又回到六峰,回到弥弥山,回到年少时最好的时光。
冲云也剑身抖动,剑身上两个古字清晰明朗——它已等了太久。
“小仙童!”严律抽身而起,除了右前爪外,三足灵火大盛。
薛清极眸中闪过热意,左手剑指拂过剑身,剑尖朝上一指:“破!”
一道冲天剑气暴起,直冲云霄。
第093章 93
剑气自仟百嘉内轰出, 直冲天际。
随即而来的便是一阵强烈的震感,好似万千飞箭在仟百嘉外坠落,起初还如穿林打叶, 后续便如雷鸣轰至。
压迫感即便是在仟百嘉内的人和妖都察觉得到,更别提内部的这些孽灵怨神,统统动作一滞。
走廊上的董四喜和佘龙等人得到瞬间喘息,被刚才那一道劈开混沌的剑气惊得合不拢嘴。
薛清极已落在地上, 剑气冲云, 眉眼带着些许笑意,只是这笑一改先前温吞,竟显出剑刃似的锋利。
继而反手一挥, 剑光扫荡而过, 将放映室内孽灵拦腰斩断,低级孽灵当场消融, 融合度较高的也轰然倒地,怨神凭本能飘起躲避, 竟一时不敢上前。
妖皇从这剑气中觉察到令自己颤抖的熟悉,千年前他习以为常的剑光, 竟然隔了这么久才再见到。
身体几乎是本能地做出反应, 原身白色如云般的长毛飘荡,灵火从尖部燃起,这巨兽竟如同梦中伴随烈火诞生的神兽, 长尾一卷, 竖着辟出大片灵火,借由这道剑光烧开。
灵火与剑气并不受俗物阻挡, 穿透了墙壁,将放映室外秽物逼退。
缭绕灵火伴随清光剑影, 暂时为放映室外的小辈儿荡平出一条退路来。
“我的天,”隋辨惊叹,“这两位就已经这么大阵仗,真不知道千年前灵气充沛、高手如云的时候是什么样……”
董老太太兜头给他一大巴掌:“缺根筋儿的娃娃!这会儿还感叹什么别人是学霸!”一扭头要招呼老堂街的一起走,却见黄德柱等妖竟然瞬间全都化成原身,半趴在地上,四蹄四爪胡乱抓着朝外急速爬动,“你们怎么这个鬼样?”
“别废话啦,老太太!”黄德柱无奈道,“我们妖是这样的,妖皇大妖的气息炸开的太突然,没兜住,现原形啦!”
平时有准备还好,而且像严律这样的上古老妖已经不是普通的“大妖”,这一下算是给老堂街的妖们提了神儿。
还要再说,便听严律一声怒斥:“还不走?留这儿当自助啊?!”
妖皇说话向来像是用脚踹你那么直白,别说小辈儿,连董四喜都不敢置喙,当即向仟百嘉外撤去。
只有佘龙忍了又忍,还是回头去找胡旭杰的身影。
也就是这一回头,却让他瞧见最偏的角落房门打开,一个已化出原身的年迈身影奄奄一息地爬出来。
凭着气味,佘龙顿时认出是谁,心里已分不清是怒是恨还是悲,不顾阻拦冲了过去。
“这才该是我的剑。”薛清极手指拂过冲云剑身,神色中露出些许满意,“外部有剑阵凝成,你说的没错,他确实有些天赋。剑阵已成,可见心性坚定。”
能成剑阵的除了薛清极外,严律估计也就只剩肖点星这一个选项了。
没想到这孩子竟然还是掺和进来了,却是以这种方式。
他不及再细细思索,看向胡旭杰。
薛清极这一击受影响最大的应当是四处秽物,但胡旭杰现在也不算是活的,因此这一下对他来说也难受的够呛,被仙门浑厚灵力压顶的感觉令他眉目拧成一团。
那黑影也没料到这帮自己亲自选出的“药材”竟然还有能反抗的,抬手一招,那古铃竟然又落回手里。
只是不等他再摇晃,严律的灵火就已追至。
几个怨神挡下这一击,黑影则抽身欲走,被薛清极挥剑拦截。
胡旭杰半趴在地上,直起身吼道:“哥!合适的怨神被他吸收了,孽灵怨神的能力他都有,他靠这个活了上千年已经不算人,我偷听他和三哥说一切都是为了更大的净——”
几头怨神冲来,严律和薛清极同时击退大半,却有两头随着虚乾指使绕开来,竟然咬住了胡旭杰,不让他再说下去。
“吃了他!”虚乾丢下一句话,身体逐渐晃动,在孽气蒸腾中逐渐模糊。
要逃!
严律甩出一道灵火,却赶不及虚乾的动作。
虚乾手里古铃一震,几个怨神顿时和干冰似的冒起丝丝浓烟。
“闭气……闭……”胡旭杰被怨神撕咬着身体,仍挣扎着开口,“是……快活丸里一味——”
话音未落,忽听虚乾发出一声:“嗯?”
带着蛊惑人心智动摇心神的烟雾忽然一顿,转而竟调转枪口,涌向虚乾本人。
一道虚弱垂死的老头声音道:“想不到我最后一次用本族能力,竟然是在这种场合!”
赤尾的气味四散开来,只见佘龙撑着个老头出现在不远处,老头已化出原身的兽爪凝着妖族灵力,牵引着那本来自赤尾能力制作出的东西转向虚乾。
“老邹!”
“你瞧不起妖,所以也从不愿多了解……”邹兴发边笑边吐出大口鲜血,显然是强弩之末,眼中已出现最后的清明,却也终于放下了许多杂念,“兽类为活命,自古最擅长的就是假死……我只恨没有在你找上我的第一天杀了你,孟德辰!”
虚乾冷哼一声,竟然一抬手,将那些致幻的孽气全都吞进了体内。
但薛清极的剑已经递到了!
剑光所到之处,灵火立即烧起。
一人一妖与那虚影斗在一处,虚乾现在已算不上是人和修士,但偏偏又不算完整的孽灵怨神,因此手段格外复杂。
就好像一道虚幻的影子,始终隐藏在怨神之中。
偏偏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怨神和孽灵,不惧严律和薛清极,挡在一人一妖的进攻前,拖慢两人的招式,又很知道剑修体弱,严律右臂残缺,因此以孽气侵扰薛清极,以秽肢勾引严律右臂的“纹身”,使得二者速度减慢,虚乾得以挑着缝隙进攻。
这已经不是佘龙能差的上手的争斗,邹兴发喘了口气儿,低声道:“他和他那个铁杆,叫三哥的是吧?以为我死了,说话时被我听到……这地方是大阵破损处建起的,让虚乾给改成了个‘三不管’地带,我不知道怎么破解,但既然是大阵破损处,那大阵补上这块儿应该就能灭了这地方……”
佘龙双眼血红地看着他,眼中尤有恨意。
“我知道你恨我,”邹兴发笑了笑,怎么能不恨,快活丸要了多少虺族的命,又坑了佘龙自小长大的兄弟,连严律都卷入其中,要换成是他邹兴发站在佘龙这位置,只恨不得当场就宰了这祸患,“但我没有骗你,我已经没必要再骗谁了。大胡……他还有救吗?”
佘龙垂下头,两滴泪落在地上。
邹兴发的眼神暗淡:“是吗?哎,是吗?我之前不知道他也吃了药,我以为……如果不是我参与制作,这药也不会传开得那么快。哈哈,报应……”
说话间方才退走的怨神和孽灵竟又涌了上来,几道原本紧闭的放映室、休息室等大门猛然被破开,里头竟然又有更多秽物涌出。
果然和邹兴发说的一样,这地方就是个粪坑,不一口气儿铲除,只会源源不断地出来苍蝇!
邹兴发原本将死的身体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佘龙,原身全部化出,以血为引激出纯种赤尾最强悍的能力,道道致幻的灵力打出,短时拖住了周遭秽物。
那边儿严律和薛清极对视一眼,杀招不再收敛,一时间墙壁坍塌剑光冲天,房顶都捅出了大洞。
“这地儿是留不了了!”邹兴发吼道,“走,虺族与此阵关联,修补大阵,走!”
佘龙转头便跑,却见怨神飞来,指尖已点向他眉间。
另一头毛色浑浊的赤尾,身上秽肢遍布,还挂着几头啃咬自己的孽灵,替他撞散了几头孽灵。
“大胡!”佘龙颤声道。
胡旭杰已无法克制孽灵的本能,嘴上咬着孽灵残尸,强忍着才没咽进肚子里。
灰扑扑的赤尾对佘龙笑了笑,嘴里和眼里流出的液体都已浑浊不堪。
“走吧,我在乎的你都能替我招呼好,我知道。”胡旭杰说,“兄弟,咱俩就互相送到这儿吧。”
佘龙已感觉不到自己是否还在哭,只记得自己原身化出,在胡旭杰的掩护和严律薛清极灵力的镇压下冲出仟百嘉。
身后“轰隆”一声响,这建筑内传来了坍塌之声。
*
剑气没入笼罩在上的血色剑阵之内,原本已有所停歇的剑雨立即被注入一道浑厚灵力,使得运转逐渐缓慢的剑阵再次动起。
中心阵和禁锢内登时“暴雨倾盆”,低级的孽灵秽物被凌厉剑光击中便转瞬蒸发,化作一团虚烟。
刚孵化的怨神还未“吃饱喝足”,也因是人造出的所以能力不能与千年前相比,大半躲闪不及,被剑光和飘散的法器碎屑、符纸术法击中,没有实体的身体被带着净化气息的仙门灵力钉死在地。
“仟百嘉里的人有回应了!”肖点星御剑在半空看得清楚,顾不得手臂上大口子哗哗冒血,从兜里掏出路上抢的其他人的符,“快,趁现在!妖族的也别看着,上啊,你们咬它们啊!”
仙门弟子立即甩出符纸法器,赶紧将这帮暂时被钉住的怪物困住,再以破煞净化的方式消灭。
妖族的差点儿没被肖点星给气死,翻着白眼嘴里骂骂咧咧地配合。
虽然没有仙门消弭怨煞的方式,但妖族能力天赐,极具压制力,两方配合之下逐渐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饶是如此,仍有不少怨神躲过剑雨,将原本已经破损不堪的中心阵冲击的更加破烂。
董鹿浑身虚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被杨家管事儿的搀扶着坐起身。
她的法器已经一点点耗损碎裂,只剩下个碗底还能看出原本的形状。
游荡在小金碗四周的神似“小安”的怨神好像就在等待这东西耗损到一定程度,等金色碎屑落的越来越少,它猛然转身,原本还看得出轮廓清秀的脸上五官扭曲狰狞,手里秽肢化作的骨刺倒有些像是法器,朝着小金碗仅存的部分刺去。
“不好!”杨家管事儿的到底是老一辈儿,立即下了判断,“看来这帮孽畜之间脑子好使不好使也有区分,那东西知道问题出哪儿了!”
这中心阵下边儿坐阵的修士已经被冲得七零八落,头顶的小金碗就像是个罩子的顶点,尽管在缓慢消散,但也在苦苦支撑拖延时间。
这怨神很是明白,所以一直在等,等董鹿的法器已足够脆弱,它好来致命一击!
难道真是小安?所以才对法器如此明白。
杨家管事儿心中一阵悲哀,吼着叫人阻止的速度已来不及阻止怨神,几乎已认定这回中心阵肯定是要破了。
却听一道破空声,怨神身形晃了晃,被从下甩来的一记鞭子挥开。
长鞭所到之处孽灵溃散,鞭风如蛇,急速撕开四周孽气浓雾。
烟袋锅子飞出,其中带着火苗的烟丝洒落,热度逼退了数头怨神,烟嘴儿“当啷”扣在小金碗中心,灵力交融,将已所剩不多的残碗笼住,止住了它继续碎裂。
董鹿惊喜道:“姥姥!”
浓雾中心掀起阵阵罡风,仟百嘉的门中仙门灵力推出,随即便有化作原身的妖族奔出,将被冲散进中心阵里的一些还活着修士和妖叼在背上或拖走。
董四喜立在门前,一手拖着长鞭紧紧束缚住那头还想要破掉小金碗的怨神。
那怨神回头看了一眼,也就是这一眼,令董四喜浑身一颤。
太像了,当娘的即便是在千人合照里也认得出自己的女儿,更何况董四喜日日夜夜都在脑子里回忆女儿的模样。
也就是这一愣怔,手里的长鞭松了一瞬。
那怨神拔身闪开,见小金碗已无法碎裂,那碎了法器的持有人也是一样——
它旋风般俯冲而下,和其他怨神显然不是一个级别,将挡在前头的几头孽灵冲开的瞬间还能抬手挡开落下的剑雨,直奔董鹿而去。
董鹿见到老太太后便不由自主地放松了神经,来不及闪避,只顾得上推开杨家掌事儿的,眼瞧着怨神手指点向眉心。
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切传来,好像这世上最伤心的事情都落在了她身上,一种活着的疲惫感袭来,神魂好像都要顺着这一点脱出躯壳。
但下一秒,一道苍老却灵活的身影欺身而来,一掌劈在怨神指尖。
这一掌接触到怨神身体的瞬间便从指尖儿开始染上了孽气,眨眼一整个手臂就已半废了,好在老太太本人修行多年,另一只手抽出长鞭挥下。
“啪!”
这一鞭狠狠地打在了这怨神的腹部。
“姥姥!”董鹿不顾自己身体,咬牙爬起来扶住董四喜摇摇欲坠的身体,“它、它……”
董四喜抓住董鹿的手,死死盯着眼前怨神的脸。
那怨神双眼空洞无神,眼皮半耷拉着,腹部被仙门灵力开了道口子,却还俯身瞧着董四喜,隔了几秒,似乎读懂了董四喜心中最痛的地方,僵硬干瘪的嘴唇竟然蠕动了一下。
它无法发声,但这嘴唇的模样却看得很清楚。它说,娘。
董四喜脸颊上一热,感觉到两道滚烫的泪水落下来。
她终于明白严律为什么在之前反复告诉他小安已经死了,经历过混战时期,严律再清楚不过这些怨神秽物究竟厉害在哪里。
它是一面镜子,照出活人心里的哀愁。
耳边又听见一声“姥姥”,感觉到扶着自己的董鹿的手掌心已满是冷汗,董四喜侧头看了一眼,小孩儿早已是浑身受创,却还只担心她的情况。
董四喜心里一定,抬手连点自己右臂,封住脉络,在那怨神再次袭来时长鞭一卷,将那怨神的腰给勒住。
“小安,娘对不起你,”董四喜双眼流着泪,最后看了眼自己的“女儿”,“等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陪着你——”
话未说完,怨神已完全显出凶态,却被董四喜以灵力附着的法器甩飞,正撞在头顶剑阵上。
数道剑光瞬间将其穿透,钉在半空。
怨神挣扎几下,面皮一点点碎裂,那五官好像是泥巴捏成的,现在干涸破碎全部掉落,其下竟然空空一片,分明是没有一个准确摸样的。
它身体融化消散,化作泡影。
杨家管事儿的不由看向董老太太,心中难过:“老太太,小安她——”
“那不是小安。”老太太苦笑道,“那只是借着小安壳子化出的孽障,它要是赢了,那才是真侮辱了我的女儿!”
“老太太!”仙门修士难免哽咽。
从仟百嘉中冲出的修士和妖早已在里头经历了一场精神上的打击重塑,此刻没有半分犹豫,干脆利落地斩杀孽灵、围攻怨神。
也有世家见到自个儿家里管事儿的平安出来:“姑!”
“家主!”“管事儿的,我瞧见我弟弟了——”“他们可怎么办啊?”
哭声和嚎啕声在阵中响起,如千年前一般痛苦。
另一边冲出的妖也没好到哪儿去,整个战场上弥漫的气味中,同族的味道掺杂其间。
颤抖的兽嗥互相呼应,无需言语,就已经知道现在的情况。
老太太满头银丝,眼神却格外锐利,一脚踹开扑上来的孽灵,高声道:“好了,是我们这些活人失职,让你们流落在这不干净的地方这么久,无论亲朋旧友,现在都该上路了!”
一句“该上路了”说完,几个孽化了的修士的被剑气钉在地上,身上的符纸灼热燃烧起来,但火光却并不凶狠,反倒温和柔软,摇摆着烧去那些秽肢污浊。
一个灰头土脸的身影窜出仟百嘉,盘腿坐在阵中,口中高念渡魂开路的口诀。
头顶最外层与大阵呼应的阵终于开始运作,地上那些还在挣扎的孽化者躯壳内脱出斑斑点点微光,扶摇而上。
“还有残魂!”灰头土脸的身影道,正是隋辨,指着那些微光,“还有转世轮回的可能!”
这话好像是铲掉了附着在人心上最后一层杂草,断了活人扎在这些已死之人的根。
该上路了。
这一世的缘分,不得不结束了。
众修士与妖从地上爬起,压下心中悲戚,在剑雨中握紧了法器和符纸、化出原身,冲向那些孽化了的旧识。
肖点星御剑在空中游走,嘴唇因为失血已经白的吓人,却还忍不住朝隋辨吼道:“我爸呢?你见到我爸和我哥了没?”
却听另一边儿也有个女声着急问:“严哥呢?严哥怎么还没出来?佘龙呢?大胡呢?”
还没人回答,那边儿仟百嘉内滚滚尘烟四起,二层竟然塌了三分之一!
一条大蟒从仟百嘉内急速窜出,半途显出佘龙的人身,一把揪起还张着个大嘴的隋辨:“快,我在这儿,大阵在这处的破损要怎么修复?!”
“不行啊,只有你一方,不是那么轻易能动大阵的!”隋辨眼镜歪在鼻梁,忽然恍然大悟,“哦,难怪孟叔在这儿这么久却只能造出这一点儿净地,因为破口只有这么点儿,而虺族是绝对不会和他联手来动摇大阵的……”
佘龙来不及听他分析:“这地方必须修复大阵才能抹掉,你说‘不能轻易动’,那证明是有法子的,你快说!”
隋辨顿了顿,犹豫道:“一方强开,就如山怪强扭阵眼一样,需要压阵人、心头血和神魂关联……”
“好!”佘龙扯开衬衣,露出胸膛,“心头血,要多少有多少!”
隋辨对上他赤红带泪的眼,慌张的神色收拢,沉声道:“任何术法都有利弊,这东西搞不好就成了一种‘献祭’,你要心性坚定保持清醒,能做到我才开阵。”
他脸一绷,竟有点儿说不出的威严,令佘龙一愣,随即重重点头:“我兄弟大哥都在里头,我得上!”
隋辨露出一丝笑:“幸好,你是虺族,虽然只有单方来开阵眼,但比孟家要有些捷径可走。”
“什么意思?”
“你知道这地方的阵眼是什么做成的么?”
隋辨说罢不再多言,站稳身体,开始观测方位。
忽然,坍塌的仟百嘉内暴起一阵嘶吼哀嚎。
中心阵破损,剑阵也到了时间,妖族的禁锢也基本失效,仅剩一个呼应阵还在苦苦支撑,仟百嘉内的孽灵怨神终于不再受到束缚——虚乾解开了净地的控制!
这些东西好似粪坑要塌前激起的虫蝇,杀了出来。
御剑在半空中的肖点星原本就已身体疲惫,猝不及防被这邪气儿冲翻。
他那把“揽星”赶紧把他托住,不防四周冲上来的怨神孽灵一抓,摇摇晃晃地掀翻。
肖点星大叫着坠落,挣扎间瞧见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奔来,借着灵光,老爸的脸逐渐清晰。
“爸!”肖点星惊喜道,但随即僵硬在远处。
——肖暨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秽肢和口中吐出的粘液。
想不到肖家掌事儿的吃了这么多年的快活丸,竟然没有成为怨神的资格,在来到此地后就被虚乾舍弃了。
肖点星浑身发冷,眼见父亲朝自己张开了嘴,不由闭上了眼。
斜刺里一剑挥出,为他挡下这一击——
“起!”隋家最后一人,也是如今的掌事儿隋辨的声音在混乱中响起,“起!”
一股水腥味儿混杂着妖族荒蛮的灵力腾起,但这些感觉都逐渐被另一种压迫感取代——上古大阵仿佛终于苏醒了。
如果不是这水腥味儿,他们或许都已忘了,这地方之所以叫临河路,正是因为仟百嘉背靠着的那条河。
青娅几次冒险穿梭在仟百嘉四周,不分种族不分仙门老堂街地捞出数十人,感觉到威压才终于停下,和所有人一起仰头看去。
已蒙蒙亮的天色中,一条百余丈、由河水凝成的蛟慢悠悠地盘起,昂着的蛟首双眼紧闭,好像刚刚睡醒,还睁不开眼。
“我这是干架的时候磕到头了吧?”钱家掌事儿的跟杨家掌事儿的两边儿不对付多年,但此刻背靠着背抵御孽灵庇护小辈儿,这会儿也都蒙了,“你快掐我一把——哎卧槽,你下死手掐啊?!”
黄德柱从自己刚打的洞里爬出来,拔萝卜似的拔出好几个仙门小辈儿丢到安全地带,抬头看向远处,忽然一指:“小龙!”
远处一六层楼顶,一坐一立地出现两道身影。
“隋辨?”董老太太看见那盘腿坐着的人吓了一跳。
隋辨周身贴符,神色冷静,盘腿运行大阵。
地上以血化成的符阵内,佘龙光着膀子站定,他胸口开了个扣字,以血写符,布满全身,从胸口蔓延到地上,和隋辨的符文连接。
佘龙满头是汗,闭着的眼猛地睁开。
而仟百嘉后那慵懒的蛟影也双目睁开,一股杀意骤起,恶蛟凶相毕露!
“你已死几千年,还横什么!”佘龙骂道,那水做的恶蛟一顿,佘龙又道,“既已成阵眼,就该知道要做什么——给你一个进食儿的机会!”
手刀挥下,那恶蛟猛然扑下。
同时,仟百嘉内白色巨兽与御剑而起的剑修同时破出,将一道黑影追击的无处可躲。
“严律!”薛清极一出来瞧见恶蛟这庞然大物,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骂道,“你带出来的好小辈,阵眼也敢乱动!”
白色巨狼一扭头也吓了一跳,尾巴都竖起一瞬,但转脸儿竟也骂起来:“我带出来的不止这一个,最喜欢的那个也最不是玩意儿,动阵眼算什么,填阵都做过了!”
薛清极让他噎了一下,咂摸咂摸味儿,竟然还有点儿满意。
剑修尚且属于现代社会的新生儿,还不知道妖皇这招转移注意力的厉害之处。
三个大阵,蛟固这处的阵眼最凶恶。
这恶蛟本就邪性异常,杀气十足,死在此处的时候严律都还没出生,算是和上神比肩的老东西。和它这气息相比,孽灵与怨神竟然都落了下风。
那被怨神隐藏遮蔽的黑影儿千算万算,将一行人引来此处,却没算到胡旭杰能反抗,没算到邹兴发强撑一口气儿不死又终于看开,没算到董四喜放下执念,佘龙舍身唤醒恶蛟,仙门与老堂街能合作至此……
没算到滋生出孽灵污秽的生灵或许愚笨,但并不脆弱。
恶蛟冲下,大口一吞,直接将仟百嘉纳入口中!
散不去的孽气灌入它河水做成的体内,也灌入大阵。
也就在此时,冲云斩杀怨神,刺入黑影,利爪撕碎秽物,爪向虚乾——
“哎,”虚乾低声道,“好吧,就先到这儿……”
一声节奏异常的铃音响起,严律只觉得一根冰冷滑腻的手指擦过自己右臂。
佘龙毕竟是灵气枯竭时期诞生的虺族,已算是族里出挑的小辈儿,对恶蛟的操控到了极限。
好在隋辨已留了后手,阵中摆放的东西被他一挪,先前留下的呼应阵转眼融入恶蛟身躯,竟然直接从呼应变成了补丁,巧妙地与慢慢修复的大阵合并,瞬间补上了这个漏洞!
恶蛟吞噬了大半孽灵怨神后溃散,刚才还是阵阵剑雨,这会儿就成了河水做成的大雨,在几秒内冲刷了此地。
众人与妖已晕头转向,被这猛烈的大雨打得差点儿喘不过气。
等一切平息,青娅第一个爬起身,抬头看去。
天边露出第一抹亮色,破晓了。
一地狼藉中,活着的人和妖相互搀扶着站起身。
肖点星半跪在地上,愣愣地看着身前。
肖暨的胸口插着一把剑,正是他的“揽星”,而握剑的那人同样倒在地上生死不明,也有着他熟悉的一张脸。
他听到自己轻声喊了一句:“哥?”
肖揽阳尚未孽化,但已显出被孽气侵扰的模样,揽星剑的仙门之气将他两手灼出一片血色。
剑修的剑,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随意触碰。
这把刻着兄弟二人名字的剑,终于也轮到哥哥用一回了。
第094章 94
大阵之下, 所有人都灰头土脸。
修补的大阵再怎么样也不如千年前那么好用,但毕竟是前人所留,恶蛟的邪性程度也远非这些生造出的怨神可比, 瞬间便被吞噬,只剩下些许孽灵秽物还在挣扎逃窜。
孙化玉扒拉开头上被河水冲过来的沙土树枝树叶,不顾现在还有些混乱的战场残局,抓着医药箱窜起来吼道:“都怎么样?医修在这儿!快, 被孽气侵扰的现在立刻来找我!”
孙氏的医修们陆续爬起来, 开始四下寻找伤员。
青娅和黄德柱都揪出族里懂点儿医术的,跟着捞还活着的人和妖。
这会儿也不分什么仙门和老堂街,扒拉起来看一眼, 哎呦还喘气儿, 赶紧的吧,别管长不长毛带不带尾巴或者是不是老牛鼻子了, 先救了再说。
孙化玉提着医疗包跑出去好几米,在一片哀嚎啜泣中看到一个直挺挺站着的身影, 那是肖点星。
肖小少爷的一条手臂垂在身侧已经抬不起来,伤口又深又重, 他却仿若未闻, 只愣愣地盯着地上躺着的人看。
“点子!”孙化玉赶紧过去,拽起他的手道,“快, 我给你收拾一下——”
他的声音在看到地上的人后戛然而止。
肖家的事儿孙化玉也知道, 他爸爸老孙死后,孙化玉对任何与快活丸相关的人都带有难以自制的恨意怨愤, 即便是老太太劝说过也无法缓和。
但今天经历过这一遭,不知为何忽然就缓慢地放下了一些。
当他看到肖暨的胸口插着肖点星的剑, 而另外那头握在肖揽阳手里时,先感觉到的竟不是痛快和解恨,而是莫名的悲哀。
他回过神儿,赶紧蹲下身检查肖暨和肖揽阳的情况。
耳边传来颤抖又带着祈求意味的声音:“他、他们……你救救我爸我哥,求你了……”
孙化玉转过头,肖点星浑身滴着河水,脸色苍白,好像只剩一缕魂儿,飘着半跪到他身边,用手摸索着摸上已经浑身秽肢的肖暨,手抖了抖,又摸向肖揽阳。
黎明破晓,蛟固迎来了又一个清晨,上班上学的时间又到了。
只是在这障目阵内,已连哭泣和痛呼声都已微弱。
临河路上横了一地的除了这次一起过来的人与妖外,还有许多孽化后又被阵眼运作镇压下来的躯壳。
熟悉的脸已成了这副模样,仟百嘉倒了,净地消失,但这一夜没有任何一方“赢”。
董鹿在昏沉中感觉到脸上被带着茧子的温热手掌摸了摸,熟悉的气味儿令她的神智很快回拢,猛地坐起身:“姥姥!”
董老太太抹掉孙女脸上的水珠,脸上的皱纹褶子比来仟百嘉之前更深,但眼神儿却清明柔和得更多:“我没事儿,没事儿。”
“咋可能没事儿呢,”董鹿忍不住哭了,嚎啕道,“你这手可怎么办啊?”
仔细看去,董老太太先前被怨神触碰过的左手已全部干瘪萎缩,好像血肉都已被抽走,只剩干枯的皮裹着细细的手骨,已然废了。
她拍拍孙女:“还不是哭的时候,起来,我先前见妖皇和前辈将那王八犊子击落掉进了仟百嘉,但大阵转动时太混乱,不知道情况啥样,你赶紧的,咱俩过去瞧瞧。”
虽然也累得够呛,但董鹿还是振作精神,扶着老太太起身。
祖孙二人一立起来,身边儿各世家的管事儿也陆续起身,脸上挂着比黄连都苦的笑,这笑是劫后余生又互相瞧见对方都在喘气儿的庆幸,但此情此景,又实在算不上是什么“笑”了。
还能走动的管事儿也起身走向仟百嘉,周围每走几步就是横倒的孽化后的躯壳,还在抽搐。
怨神们大多在大阵的运作和恶蛟的“进食”下基本都已消散,只剩小部分留下些许残留的孽气痕迹。
董鹿的小金碗已经只剩小半个儿,掉落在地,原本的金色此刻黯淡无光,里头铸造时的灵力术法都已耗损代价,再也不能用了。
这法器和她自己铸造的那些意义不同,董鹿跑去捡起来,又怕老太太看到伤心,想塞兜里直接带走,却见老太太已经瞧见,冲她招招手拿了过去。
董鹿犹豫着开口:“刚才……对不起姥,我知道这法器是妈留下的……”
“我女儿,早就死在四十年前的大火里,”董老太太神色平静温和,擦了擦脏兮兮的小金碗残片,又递给董鹿,“她的法器我重铸给你,四十年后竟然在这儿又派上用场,怎么不算时隔几十年她的最后一击?你做的好。”
董鹿一震,两眼流泪地低下头去。
“果断,不怕事儿不畏死,又不莽撞送死。该割舍的就当割舍,这并非易事,也绝不是无情,”董老太太一字一句道,“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几个仙门修士和世家管事儿的都叹息着点头。
当时肖点星的剑阵还没完全压制,中心阵也破损,如果不是董鹿果断自碎与自己神魂相连的法器以激出其中仙门灵力,能不能撑到仟百嘉内的老太太出来都是一回事儿。
来的这一批小辈儿里,出挑的有许多,肖家那小子也是拼尽全力,但论形势判断和决策果断的只有董鹿这一个。
经了事儿,谁能顶事儿才显露出来。
董老太太心理和身体都受了重创,一时间竟说不好到底是哪边儿更严重些。
但身心俱损过后,许多事情却都看得更清楚,许多事情也都放下了。
四十年了,她以后不会再怕听到“蛟固”两个字了。
另一边儿两道身影在几个小辈儿的搀扶下急匆匆地被抬过来,董老太太一看,不由有点儿想乐。
佘龙和隋辨显然都累得半死,佘龙胸口的伤口被医修止血贴了符,又上了药,隋辨则是单纯的耗损过度无法动弹,哥儿俩从楼上下来之后就没了力气,只能被抬过来。
“严哥呢?”佘龙人还横着,嘴倒是不耽误,“还有大胡……严哥呢?”
说到胡旭杰,董老太太也是神色微暗:“我正要去仟百嘉里看看!”
仟百嘉二楼本就坍塌了大半,恶蛟俯冲后更是直接砸穿了二楼,老太太是眼见薛清极和严律将虚乾击落掉进了仟百嘉的。
仙门的人担心这地方直接就塌完了,没敢贸然从一楼进入,以仙门术法略稳固了后才敢走进去。
清晨的阳光从破损的墙壁缝隙里挤进,碎砖烂石堆积起的地方,一头白色巨兽浑身缭绕着灵火,蜷缩匍匐在上。
妖皇的原身格外有威慑力,此刻灵火缠身更是令人敬畏,但多看几眼,又发现他缠绕云纹的右前爪却并未有灵火燃烧。
仟百嘉内是净地的中心,此时才刚刚稳定。
周遭气息平定后,巨狼的身形才逐渐晃动,身体抻开,卷着的长尾也松了,浑身冷汗眉头紧皱的薛清极露出,鼻腔内还在不断地流淌着鼻血。
董老太太等人立即将妖皇大妖的气息抛诸脑后,紧跑过来:“你俩怎么样?医修就在这儿!”
“无事,老毛病了。”薛清极捂着鼻子,回头一把拽住身后那大妖的爪子,厉声道,“胳膊怎么了?他落下时带了你一把,你真当我没看到么?!”
刚才恶蛟压下之时薛清极的剑气冲碎了大半兜头浇下的河水,怨神也在他和严律的配合间尽数斩杀。
只是场景混乱,虚乾中了他和严律合力一击后坠落,不知被河水冲到了什么地方。
薛清极原本要追,但一夜的灵力运作加上身在孽气浓重之地,且不说他这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就连破损的魂儿都已受到影响。
起先是一阵剧烈的眩晕令他脚步一顿,薛清极鼻中流血,感觉心脏跳得差点儿要蹦出来,勉强咽下口中腥甜的瞬间感觉到四周气流涌动。
这一顿就错失了追击的时机,本以为严律会追,却发现严律身形似乎也是一抖,不等他反应,大阵运作起时带来的混乱气流就已经压下。
严律喊了声“小仙童”,薛清极立即抽身回来,随即便被严律的长尾围住,巨兽蜷起,将他严严实实地护住。
妖族在察觉危险做最后防御时大多都会以此姿势护住身边亲近的人,这方式最适合庇护脆弱的伴侣或妖崽儿。
在严律潜意识里已认定了薛清极这身体脆弱无比,第一反应就是把人给裹住,浑身灵火燃烧,邪祟轻易不敢近前。
薛清极在视线完全被遮蔽前,正瞧见严律右前爪上几道深深的划痕,显然是刚留下的。
他心里急得难受,顾不得自己的头疼和鼻血,严律一松开他就脱口询问,语气也是难听得厉害。
跟进来的包括佘龙在内的老堂街的妖们原本想冲上来看看妖皇情况,没想到听到自己家大哥被呵斥,登时都停下脚步,瞪着眼观望。
连董老太太都没敢上前,只奇怪薛清极平时那副温和模样竟然全没了,不知道刚才是出了什么事儿。
白色巨狼的轮廓逐渐变动,严律的样子清晰起来。
他面色苍白,额头早已遍布冷汗,被薛清极拉住的右臂上竟然被利刃似的东西刻下了一个简略却古朴的符文。
这符文显然是针对他这条右臂上的术落下的,他身上的伤口孽气都已排出,唯独右臂还缭绕着些许孽气,伤口外翻却不流血,只有浑浊液体滴滴点点流出。
“严哥,你的手!”佘龙一个鲤鱼打挺爬了起来。
严律声音还算冷静:“我本想直接抓碎那王八犊子的身体,没想到被他挠出了个口子,灌进不少孽气。”
“他基本已和怨神无异,怨神抽魂灌孽的能力难道你还不清楚?”薛清极看得心里发疼,不由分说抓过他胳膊,在自己魂契的地方灌进些许灵力,“你这手臂上的术——”
严律不等他再说下去:“现在情况什么样?”
薛清极见他又逃避这个话题,心里滋味难辨,恨恨地抿起唇,瞪了他一眼。
“咳,”董老太太道,“大阵已开始动起来,净地应该已经暂时消除,我先前见虚乾掉了进来,其他人……哎,有活着的,也有死的。”
还有生不如死的。
严律看了一眼董四喜的左手,董老太太冲他摇了摇头:“虽然废了,但我已切掉此处经脉,不会再蔓延,也用了阵痛麻痹的药,暂时无碍。”
她这种身体上果断的切割和严律还不太一样,严律这种才是最棘手的。
“四处找找,”佘龙红着眼道,“仟百嘉里应该还有很多认识的人,也要看看孟德辰那老东西掉到哪里去了!”
隋辨听到“孟德辰”三个字,不由擦了擦眼泪。
他爷爷朋友不多,孟德辰原本算一个,但现在想想,他接近爷爷的目的或许一开始就不单纯。
毕竟这世上对阵法精通的人不多了,隋家是孟德辰最容易接近也最拔尖儿的那个选项。
仟百嘉毁的差不多了,仙门和老堂街的人手合作,以术法和妖力搬走清理碎石块,不断抬出来已经孽化了的人和妖,或者只剩一张皮的“蛹”。
严律闲不下来,他见不到虚乾的尸体心里就不安稳,除此之外,他脑子里回忆起的还有胡旭杰最后的样子,以及邹兴发死前的最后一搏。
薛清极看出他心里杂乱的情绪,没再开口多说,只照旧拉着他的右臂灌入自己灵力,压着一看到上头伤口就想杀人的心。
沉闷中听到有人惊叫一声,严律和薛清极对视一眼,迅速奔去。
老太太也不顾董鹿搀扶,冲上前看向地上的尸体。
这尸体苍老佝偻,却并不瘦,因为浑身早已水肿,好似一块儿发面面包。满头白发脏乱地盖在脸上,身体以一个畸形的角度扭曲着。
“是他,”杨家管事儿一看就脱口道,“孟德辰,化成灰我都认得出!”
这人气息已经全无,显然已经气绝身亡。
薛清极上前用剑将尸体挑翻面儿,见那尸体翻了个身露出胸口,上头赫然一个大洞,心脏已经不见踪影。
这死法和仙圣山里的男尸太过相似,薛清极惊异地看向严律,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他死了?”人群里有人问了一句,继而忽然痛哭道,“他死了有什么用!我家里人回不来了!”
哭声一响起,就极快地传开。
万物生灵之间在痛失亲眷的这一刻,感情总是相通的。
旁边儿忽然传来几声响动,一处被石块掩埋的角落簌簌掉下灰尘,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还在挪动。
严律和薛清极瞬间紧绷,严律的长刀化出,面色发冷地走上前去,将几块大一些的碎石劈开。
没了遮挡物,里头的东西掉出来一部分,是一条属于妖族的尾巴。
这原本赤红色的尾巴沾满灰尘,严律只一眼就认出是谁,身体晃了晃,被薛清极一把扶住。
“我来。”小仙童低声耳语。
“不,”严律定了定神,弯腰搬开几块碎石,“他毕竟还是妖族。”
几个老堂街的妖沉默着上前,迅速将石块清理干净,佘龙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只看了一眼就落下眼泪:“他……他真的……?”
角落里躺着两个赤尾,浑身赤红的那头尚在弥留之际,而毛色发灰已出现异变的那头却已闭上了双眼,再没有任何声息。
胡旭杰真的死了。
严律蹲下身,那头浑身赤红的赤尾睁开眼,浑浊的目光看向严律,呼哧呼哧地笑了笑:“妖皇。”
“在这儿。”严律说。
邹兴发又呼哧呼哧地哭了起来:“严哥。”
即便已活到了这个岁数,即便已老了要死了,但只要在严律面前,他们都是小辈儿,都在死前见到了庇护过自己的妖皇。
董老太太忽地被这一声“严哥”说得落下泪来,抹了抹转过头,无声地对几个小辈儿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散开,继续清扫现场。
将这个角落让了出来。
严律拖着痛感更重的右臂,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邹兴发边儿上,平静道:“股票见涨你知道买了,鼻涕到嘴你知道吸了,这时候你知道喊我一声严哥了,。”
他说话一向粗俗,这会儿又很不讲究地坐在水和泥遍布的地上,薛清极却并未开口制止。
小仙童又想起千年前,他不止一次在一旁看着严律送走那些妖和人。
千年时光已过,妖皇留在这世上,竟然还要忍受这样的折磨。
对严律,老天何时公平。
“我知道错了,”邹兴发说,“但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大胡说得对,我俩只有死了,才会好过。”
他闭了闭眼,喘息片刻:“老孟……或许是老孟吧,我亲眼见到他将封天纵体内的东西抽出来吞噬,人就精神起来了。他说只要有合适的,雪花就能和他一样得救,但我带来的那些都不行,他才说大胡也可以,我才知道原来大胡也吃了,他也吃了……”
邹兴发流着泪,继续道:“大胡说自己反正是活不了了,不如就最后试一次。但我知道老孟不会让我俩如意,所以等从放映室出来,我想干脆杀了他,也算做最后一件正确的事儿,但他比我想的厉害,我靠闭气才留下一口气儿,我知道你肯定会来,等你来了,至少我还能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你。”
“老孟应该不是本来的孟德辰,”邹兴发声音忽然清晰了许多,严律心知这是回光返照,最后的一口气儿了,也没打断,继续让他说下去,“他活了很多年,而且应该早和你有接触。我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我听到他说什么当年夺身慢了一步被妖皇打断,乃至于未能完全吸纳上一身的能力,虚弱多年,又说净地太小不够用,需要更大的地方——”
他咳出一大口血,里头夹杂着内脏碎片。
严律沉默地看着他,邹兴发又说:“你要小心,妖皇,他有更大的谋划,他说、说没想到残魂还能重聚,没想到境外境竟然真的可以被招来……”
“境外境?”薛清极抓到重点,皱起眉,“招来?”
但邹兴发只虚弱地点头,无力再说多说,看着严律,哽咽道:“大胡死前跟我说,他心愿已全部实现,现在死在了出活儿的路上,都是他选好的。都是我们选的,妖皇无需自责……你记性很差,我和大胡都知道,妖皇,严哥,忘了吧,把我们都忘了,我们会高兴的。”
严律垂下眼,只觉得胸中万千情绪翻涌,顶在喉头。
“别嫌我厚颜无耻,我只一件事儿放心不下,”邹兴发祈求地看着他,“雪花……再帮我照顾照顾她,好吗?”
薛清极闭上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严律伸出手,按在邹兴发的胸口,点了点头:“我知道。”
邹兴发好似终于放下一块儿大石头,吐出一口气儿,眼神迅速涣散暗淡,死了。
严律等了一会儿,抬手替邹兴发合上眼,这才敢去摸胡旭杰的身体。
胡旭杰早已没了声息,严律摸到他身上暗淡的毛,想起他刚被领到自己眼前时,还不大会收敛原身,稍微一受惊就会化出原身上蹿下跳龇牙咧嘴。
又因为毛色是混种的模样,所以多少有些自卑。
但严律并不在意这些事情,时间久了,胡旭杰胆子日渐肥壮,原身也不再乱用,反倒敢在吃饭和睡觉上跟严律吆五喝六,埋怨严哥不懂养生。
对严律来说不过是短短的时间,但对胡旭杰来说,这一生已经走完了。
严律的伸向胡旭杰的头,指尖抖了好几回,就好像隔了什么墙,再也摸不过去了。
旁边儿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他,带着他覆了上去。
“他已经走了,心愿达成,再没遗憾。”薛清极一只手搂住严律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道,“世上少有生灵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够了,严律,够了。”
严律两眼干涩,点了点头,被薛清极带着抹开胡旭杰脸上的灰尘。
等看清胡旭杰的模样,薛清极也顿了顿。
废墟之中,这混种赤尾双目合拢,带着一丝微笑,安详又平静。
他死前安排好了财产,见过了兄弟,死在了出活儿的路上,和严律道了别,这才上了路。
一切结束的对他来说,恰到好处。
身后佘龙早已哭得泣不成声,扶着他的黄德柱等妖也说不出个完整的话来,好在老棉和老佘已经在赶来的路上,这边儿的后事儿都有老堂街来处理。
严律感觉到薛清极搂着他的手用了用力,吻了吻他的头顶,严律从这举动中察觉到安慰,这才逐渐回过神儿来,撑起自己的身体站起身。
周围的妖都看着他,妖皇是这里的主心骨。
他搓了把脸:“事儿还没完,老邹和大胡的情况先不要告诉雪花,就说,”他顿了顿,“说被我派出去追查了,去了比较远的地区,暂时回不来。”
青娅低声应了,严律最后看了眼胡旭杰,转身离开。
董老太太已经站在仟百嘉门口等他,见他还算精神,也勉强放了点儿心。
“四喜,”严律道,“这次跟小安告别了吗?”
董四喜一愣,随即笑着抹掉眼泪:“算是吧。”继而又道,“我看事情不对,孟、呸,这杂种不像是死了!”
“我刺中了那人,即便不死,但冲云一击也应当落下极重的伤,”薛清极开口,“但孟德辰的尸体上却并无我留下的痕迹,他应当已抓住间隙完成了寄生。”
“我也这么想,”严律道,“另外,关于净地的推测——”
他话音未落,身后青娅举着手机跑过来,总像是睡不醒的脸上难得带上了慌乱和痛苦。
严律和董老太太都是一愣,就听青娅低声道:“严哥,尧市的消息,雪花没救过来,刚才走了。”
“什么?”董老太太悲道,“老邹,你忙这一场到底是为了什么!雪花,这可怜的孩子……”
严律的身体晃动了一下,忽然深深弯下腰去,急速大口地喘气儿。
他呼吸的格外用力,好像再慢一些就要窒息,薛清极吓得赶紧扶住他,这才发现他右臂烫得惊人,而之前的伤口扭曲地冒起黑气,原本被云纹干扰的视线终于在这连在一起的黑气中看出不同。
“这好像是个符文?”隋辨被搀扶着本来要出来,看到严律突发情况赶紧跑过来,“孟、虚乾在严哥胳膊上留了个符,他对这术很是了解,即使不会解开这术的方法,凭他潜伏在仙门这么多年,应当也知道催化这术的门道吧?”
话刚说完,就见看着跟个书生似的薛清极将严律横抱起来:“找个能休息的地方!”
“哦,哦哦,”隋辨回过神儿,“咱们开来的车挺宽敞的,快让严哥上去,我去喊孙化玉——”
董老太太大怒:“喊什么孙化玉!我早说了你这术迟早要拖垮你,医修顶什么用,追根究底这都不是术的事儿了,这是心病!”
薛清极面色发冷,眼底翻腾着怒与恨,却偏压着不显露出来,抱着严律大步朝车上走去。
严律疼得浑身打摆子,竟然还抽空想到自己这形象在老堂街的妖面前算是丢完了。
车门拉开又合拢,车窗上的帘子拉拢,四周光线顿时昏暗下来。
没有了光线的刺激,严律跟着疼起来的头稍微缓和一些,勉强睁开眼哑声道:“没事儿,我歇会儿……”
话还未说完,嘴唇先被堵上了。
小仙童的嘴唇柔软温热,却吻得着急慌乱,严律心里哆嗦了一下,酸得难受,以至于回应的节奏也乱的够呛。
这吻起先还只是嘴唇的触碰,后来便成了啃咬和撕扯,蔓延起一股血的锈味儿。
味道蔓延到严律的心里,血淋淋地浇灌到魂儿上。
他仿佛已感觉到薛清极要说什么,也知道他混乱纷杂的情绪。
“严律,”薛清极捧着他的脸,额头顶着额头,声音很低,却很清楚,“把术解了吧,就今天,就现在。”
严律抿起唇,没有回答。
薛清极的拇指拂过他的嘴唇:“你以前说过,不愿看我成了个行尸走肉。我那时觉得你的爱太清醒,现在我懂了,我明白了。”他闭了闭眼,“严律,你放任自己拖着这条胳膊糊涂疯癫了千年,已经够久了,该醒了。”
妖皇千年不染孽气,并非全无挂念。
这条手臂上云纹缠绕,日日蔓延,又怎么不算是一种“寄生”。
薛清极像一道影子,寄生了严律千年。
这认知一旦产生,就好像一只手卡住了薛清极的喉咙。
他在窒息中感到悲哀、痛苦,以及一丝裹在苦涩里的自私的甜。
但这甜味如果要建立在严律的自毁上,薛清极并不愿意。
车内仿佛与外界隔绝,严律被薛清极囚在这狭窄的座椅上,右臂已不能抬起,只有左手还能抓住薛清极的手。
他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笑还是悲,他自己也无法辨认,或许是都有。
笑是因为他发现他的小仙童是真的长大了,懂了感情的复杂和防守。悲的是在薛清极懂了的这一天,严律却希望他不懂。
严律喉头微动,半晌,声音沙哑道:“你想好了,没有了这东西,以后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好似什么洪流压过头顶,又像是被按进苦水之中,薛清极感觉到浑身骨骼都要被这话碾断了。
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原来严律是真的想找的。
即便他这一世死后,就真的再不会记得他,但还是要找的。
薛清极眼里泛起水雾,脸上却露出一个柔软的笑来。
“想好了,”他吻了吻严律的嘴唇,好像哄他似的说道,“你已经想了千年的办法,轮到我了。我会陪你很多年,很久,我们不需要下辈子,严律,我只要你爱我的这辈子。”
车外传来一个城市苏醒的声音,车流声与吵闹声,烟火气儿和早晨的阳光。
薛清极走下车来,对董四喜道:“他找你。”
董四喜心里有块儿东西猛地松了。
这么多年了,这术终于可以不再传下去了。
严律自由了。
第095章 95
车内因四周遮光帘拉上而有些晦暗粗糙, 董老太太拿了符,没让董鹿陪同,自己上了车。
严律窝在最后一排的连坐, 正用打火机点燃嘴唇上咬着的一根烟。
董老太太上前看清严律,心里吓了一跳。
她从小到大就没见过严律有这么虚弱的时候,他的右臂已经完全抬不起来,衣领被冷汗打湿, 咬着烟屁的嘴唇白的像已经死了一回。
但比起身体上的虚弱, 严律似乎内里也有一部分摇摇欲坠,马上就要坍塌。
听到董老太太的动静,妖皇原本闭着的眼睁开:“你站那儿干什么, 你那老胳膊老腿儿折腾这么久还嫌不够?坐下来说。”
他身和魂儿显然都已受创, 就这也没影响说话难听,董四喜哭笑不得, 忍不住骂道:“我是老棺材瓤子被虚乾那王八蛋给坑成这样,那也比你强, 你个不老不死的,纯自己折腾成这样!”
嘴上骂着, 自己倒是还坐在了严律前边儿的座位上。
这车是仙门改造过的, 后排个别座椅可以转动,薛清极临走前专门把严律抱到这儿,又调了座椅位置, 连解术的地方都给安排好了, 不用动嘴嘱咐董四喜就感觉得到这位爷的催促。
被董四喜骂了,严律也并不生气, 咬着烟扯扯嘴角:“你那手……”
“现在像个鸡爪。”董四喜将自己废了的左手伸出,给严律晃了晃, 手腕上还扎着数根医修用的短针,封住了经脉,“碰了怨神还能留下命,我也算修出点儿意思了。放心,医修已给我处理过,不耽误给你解术。”
严律的眼里掠过些许对小辈儿伤势的担忧以及对董四喜这态度的欣慰,但很快就落下去,蒙上一层厚厚的晦涩:“我千年前没想过这术会留这么久,就像现在也没想到解除的这天会来的这么快。”
这话很矛盾,但一旦放在这事儿上,一切忽然也就都合理起来。
董老太太感叹道:“当年留下这术的人只传下解术和加固之法,却不留下完整的术,我想大概也是为了你。他怕你终于有了解术的想法,却又在解开后后悔,给自己反复上套子。”
“照真……”严律咬着烟,用左手抚摸着右手小臂上那处没有纹身的空白,“他倒是真猜得到我的脾气,也比我先明白这东西对我来说的意义是什么。”
董老太太看向严律小臂上那处空缺,不由道:“我在古籍记载上见过‘魂契’一说,难道真的没有再续的机会?”
“这术需要的条件十分苛刻,也很复杂,”严律低声道,“本就是为了将妖族和仙门捆在一起互为保障,所以才将我和即将继任掌事儿之位的薛清极拉到一起,由多方护持作证,共同立誓若有一方损毁大阵,另一方则可将放在对方体内的魂契引动。别说这术早因过于复杂而失传,即便传了下来,以现在的灵气环境、我和他的身体魂魄状态,也是没法再完成这术了。”
“这不就算是交易了?”董四喜道,“而且对仙门来说,也算是有了拿捏你的把柄。”
“是啊,”严律微微笑道,“但我不在意,一来是我从未动过毁坏大阵的想法,二来当我知道六峰选的人是他,就相信他不会以此胁迫我。”
“那薛前辈当时也……”
“人和妖之间毕竟不同,非同族,又有血债隔阂,我将次术利弊和他讲清楚,让他自己考虑好再说,”严律的眉眼间浮起些许缱绻,这些记忆终于又清晰起来,他已经忘了很多年,没想到在解开这术的这一天会重新想起,“但他当场就答应了,那会儿我觉得他信任我,还挺感动,现在想想,搞不好当时才是正顺了这小子的意。”
妖皇大人时隔多年回过味儿来,只是现在情况如此,这回味就显得格外五味杂陈。
董四喜以前从没听过严律提起这些,但这会儿仅从这些只言片语里,她竟然多少能拼凑出千年前的妖皇和薛清极之前微妙又无法斩断的感情。
想必是别扭又离不开,一方像个傻帽儿,一方又天天气的头疼。
沧海桑田,星移斗转,外界一切都在改变,只有生灵的感情,即便是时隔千年,也依旧能共情到当年那份儿酸甜。
董四喜心中叹息,声音软下来:“他给你留下的魂契是在手臂,你给他留下的是在什么地方?”
严律咬着烟顿了顿,轻咳一声:“少打听。”
董四喜咂舌,莫名感觉其中有些微妙,倒是不再追问,只道:“你本来是千不愿万不愿解开这术的,我现在懂了,这是你俩之间原本仅剩的关联。现在你要放手了?”
“放手?”严律的声音里压着些苦涩,“靠这个我找了他这么多年,记了这么多年,现在才在一起几天就要放手,你真当我放得开?”
“那你……”
“我只能这么选。”严律说,“他性格本就偏执固执,最忌讳有东西成为心病。以前心病是我时还好,现在我不去了这术,这就是我俩的心病,他寿数到头时都还惦记我和这条手臂,魂儿本来就不怎么齐整,肯定会招来寄生。”
他眸中带苦,带着不忍和不舍,轻声道:“将他的转世捆在我身边,还是让他以后都安得下心,这两者怎么选,我还没糊涂。”
董四喜心里悲戚,心想但凡糊涂一些,或许也不会就这么活了千年。
但凡糊涂一些,当年上神就不会选他来了结自己,他也不必拥有这漫长折磨的寿命。
但如果糊涂一些,也就不会再有那个雪夜里将薛清极从雪堆里拉起的严律了。
一切都是天定,早已注定。
董四喜叹口气,严律转过头来道:“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还有很多事儿要做,解开吧,是时候了。”
仟百嘉已经坍塌的没法再看,想要伪造出一个合理的现场,得需要仙门和老堂街一道出力。
幸好老棉老佘和留守六峰的修士都带着支援赶到,来的路上又已经上下打点,官面儿上也都暂时糊弄过去。
妖和修士两边儿遭此劫难早已放下芥蒂,带来的医疗资源共享,又由除了孟家外在蛟固人脉最广的钱家和杨家紧急安排收治的地方。
老棉来的时候坐着轮椅,顾不得自己身体的刚稳定,自个儿按着自动前进摇了过来:“严哥呢?还有大胡和老邹?”
小辈儿里说得上话的都被叫了过来,黄德柱低声跟老棉解释情况,佘龙脸色发白两眼通红道:“严哥挨了那老王八犊子暗算,已经在治疗了。大胡他……”
说到这儿说不下去了,还是青娅接口:“已经走了,但走得还算安详。我已经让族里的把他和老邹抬上了我们的车,赤尾那边儿还要再交代。”
老佘看到儿子胸口开了个大口心疼够呛,但见他没大事儿也略略安心:“其他人呢?”
说这话时环顾四周,见仙门那边儿也在加紧治疗,乱七八糟,再转个头,瞧见原本一直和严律在一起的剑修此刻随意坐在一大块儿碎石上,鼻腔中不知何时又开始流血,正用纸巾擦拭着和身旁的隋辨说话。
隋辨耗损过度,几乎算是半瘫在地上,拿着瓶饮料一个劲儿地喝。
俩人交谈的声音很小,不知具体在说什么,薛清极的表情平淡,只目光时不时瞥向不远处严律在的车,倒是隋辨脸上带着犹豫不定,还有些许困惑,似乎薛清极的话有些让他不理解。
不等老佘过去,就听原本紧闭的车门“卡擦”一声打开。
薛清极猛地站起身,老佘还没看清,这人影儿一晃就已经到了车门前。
董老太太慢吞吞地从上头下来,周围的小辈儿的人和妖呼啦一下围上去,被她一人一巴掌打得闭上嘴。
她轻手轻脚关上车门,走远了几步,看着薛清极,一字一句道:“算是解了。”
后来的老棉和老佘等人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满头雾水地看着两人。
薛清极的心上下一颠,紧盯着她:“什么叫‘算是’?”
“这术本来就已经跟了他千年,在身体和魂儿上留下痕迹在所难免,我解术时明显感觉到很是卡手,可见术在千年时间里经过改动,已和解术的方式有了些许变化。”董老太太低声道,“我已经按留下的方式解了术,但或许因为改动,所以云纹仍在。”
薛清极一顿,继而竟显出些许戾气:“你是说——”
“但痛感已经缓解,我以自己灵力探查过,他手臂耗损已经停止。”老太太见他果然和严律所说那样易生心结,果断打断他,“他手臂以后也不会再时常酸痛,只是已有的症状,不知是否还能恢复。”
薛清极明白董四喜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严律的手臂不会再坏下去,但先前受到的影响会困扰严律不知要多久才能是个头。
味觉还没回来,痛觉也不灵敏,精神上持续多年的折磨诸如噩梦、注意力恍惚等问题也难以治愈。
这些都是代价。
四周老棉等妖已经明白了大半,一时都愣在原地。
薛清极面带寒霜,心里冷得厉害,不由暗恨自己以前竟然信了严律那些“没大事儿”的鬼话,又让他将这术拖了这么久。
“那严哥现在?”佘龙赶紧问。
“解术除了我这个外力,也需要他自己运行灵力配合,耗损过度,之前又没好好休息,我偷摸给他贴了个静神的符,这会儿睡着了。”董老太太很为自己竟然“坑”了妖皇一把得意,继而对薛清极道,“其他的事儿就不需要他来操心了,我和老棉会商量着来,已累了几天,虚乾既然要躲,就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找到的,不如先休息好了再做打算。等安排好住处,我再告知你们。”
其他人和妖被董老太太一摆手都给挥开,只给薛清极让了条道。
薛清极不再推辞,他确实惦记严律的状况,略一点头便朝着车上走去,中途回过头来,看向董四喜:“肖家那孩子——”
“医修已尽力处理了,”有个孙家的医修道,眼神显出些许沮丧,可见其实不大好,“点子跟回不过神儿似的,谁喊都没反应,让他先静静吧。”
薛清极心知这是道肖点星得自己跨过去的坎儿,也不再多说,只又嘱咐一句:“邹兴发死前告知,说虚乾曾说‘境外境真的被招来’,此话深意颇大,不如查一查他近些年动向,是否和空间罅隙有关。”
见董四喜点头,剑修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车。
这车专门暂时腾出来给严律休息,薛清极轻走到后排时严律睡得正熟,胸口一道静神小符贴着,还保留着被暗算时的模样。
薛清极看到这符一时有些想笑,却又觉得唇角千斤重,无法抬起。
这符并非什么特别有效的东西,多用来哄受惊的年少修士入眠,严律这老妖怪行走人世千年,估计还是头回遭到如此幼稚的暗算。
他是真的累了,胡旭杰死了,邹兴发死了,雪花也没救过来,老棉的腿没了,董四喜废了一只手,而薛清极对他来说也是要走的,现在连最后一处联系也要他亲手松开。
一桩桩一件件都赶得这么紧凑,要将他彻底碾碎。
他太累,才没发现自己竟然中了这么小的一道符。
薛清极压下心中酸痛,坐在一旁的座椅上,轻轻捞起他的右臂,探了一些自己的灵力进去,严律的身体状况虽然还不大健康,但之前的高热已经在慢慢减退,眉间折痕微松,眉宇间已是放松之意,看来身体已轻松不少。
纹身一样的云纹确实还在,但已经感觉不到之前术的强烈气息,他抚摸着自己留下魂契的部位,那里自己的的气息还未完全散去,但他知道,过不了多久,他留在严律身上的痕迹就会完全消失了。
这认知一旦产生,就如江海倒灌,一下将他淹没。
可偏偏这选择不得不做。
他俯身摸了摸严律的脸,妖皇睡得很沉。
他将头埋进严律的胸前,感觉严律的气息将自己包围,好像又回到了千年前六峰上的某个雨夜。
那夜晚雨声嘈杂,严律也是这样睡在榻上,浑身放松,毫不介意这是在六峰,薛清极冒雨回来,见到他睡得安稳,心里就软的厉害。
但这软又好像被雨水泡的发疼,他挨着塌坐下,撑着脸看严律,不自觉地将手伸出。
一开始还是轻轻地摸过脸颊和发丝,妖皇如此警惕,却并不对他的气息做任何防备,没有任何醒来的趋势。
于是他的手就覆在了他的唇上。
那是他头一次触碰到严律的嘴唇,触碰到他的肖想,他的痴迷、心病、执念和欲望。
他的执念竟然这么柔软温暖。
千年前的他一时不知要如何才能把这柔软温热攥在手心里,惶惶无措的依偎在严律身边儿。
千年时间已过,他终于攥住了。
却又已不舍得攥的太紧了。
*
严律感觉自己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旧梦频频。
想起和薛清极在求鲤江那大阵处结下魂契的那天,也是冬季。
对千年前薛清极重要的事情,似乎很多都在冬天。
他们在雪里立誓,严律的身后是各族大妖,薛清极的身后则是照真和仙门六峰各峰主等乙一众修士。
那天薛清极的眼里闪动着笑意,亮的连雪光也无法遮掩。
那时他修行数年,早已不惧霜寒,但不知为何鼻头脸颊却还带着些许红,连眼底都泛起些许红痕,更显出眉眼漂亮。
术进行到一半时双方便可选择落下魂契的位置,严律并未多想,只撩起右臂的袖子。
小仙童却并未答话,只忽然抬起手来,扯开了月白色的衣裳,露出白皙的胸膛和腰身。
因为年幼时的经历,他的身上其实遍布细碎伤痕,严律将他从雪堆里刨出来时,他又经历过孽灵的攻击啃咬,腰腹处留下了无法消除的伤疤。
这些纵横交错的狰狞伤口,让这身体看起来有种异样的吸引力。
在周围人和妖的诧异震惊中,薛清极只看着严律,指着侧腰的上一处疤痕道:
——“我要妖皇的魂契,留在这里。”
他直勾勾地看着严律,好像要把妖皇的魂儿从躯壳里勾出来。
妖皇大人见到那疤痕的位置,才勉强想起,这是他把薛清极捡回来的那天亲手为他治疗的第一道伤口。
他那时不知道小仙童是有意还是无意,也分辨不清自己心里的感情是什么。
只记得自己愣愣地伸出手,指尖凝起灵力,慢慢地靠近薛清极的侧腰,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像是在逼迫他诱惑他,灵力刺破他霜雪似的白色皮肤,在那里埋入自己的魂契。
那是严律头回给薛清极的身体留下伤口。
此后数年,他偶尔午夜半睡半醒间,仍会想起那带着疤痕的腰腹。
那记忆将他惊得辗转反侧,以为自己是割破小仙童身体良心不安,又安慰自己以后不会再有自己亲手留下伤口的时候。
压根没想到千年后他俩接吻能把对方舌头嘴唇咬破。
严律在睡梦中感觉到自己那时的惊慌失措,又想起薛清极在他手臂上以同样的方式留下魂契时,抬眼看向他,轻声道:
——“你要带着这个痕迹,直到我死。”
当年简短的一句话,如一道利刃,穿破千年时光,刺中如今严律的梦。
他睁开眼,头脑短暂的混沌后逐渐清醒。
屋内亮着一盏夜灯,可以辨认出客房的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酒店特有的清洁剂的气味。
严律浑身轻松,恍惚想起自己已经许多年没有这么轻松的感觉,也很多年没有不是在水滴声里惊醒的时候。
但这想法一闪而过,他第一反应并非感叹自己终于摆脱束缚,而是反手摸向右臂。
小臂上魂契残留的部位,属于薛清极的气息已经散了大半,只剩小小一块儿还在支撑。
没有了术的束缚,这些东西散的比严律的美梦还要快。
手背上覆上另一只手,有人低声道:“醒了?你这一觉睡得很踏实。”
薛清极的另一只手拂过严律的刘海儿,脸上带着些许笑意。
和严律梦里那还有些癫狂的模样有了些许改变,但也的确是真正的薛清极。
“……醒了,”严律闭了闭眼,在薛清极的借力下撑起身体,“几点了?”
薛清极看看手机:“凌晨两点,你睡了一天。”
“一天?!”妖皇惊道,“我怎么感觉我前脚才闭上眼?我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死了?怎么没人喊我起来?”
薛清极听他一醒就开始放屁,没好气道:“这世界没你就转不动了,你可太要紧了。”继而又道,“仙门已联系好了官方,老堂街就近在蛟固安排好了落脚处,伤者已送去各处救治,仟百嘉的残局双方都会打点,各处也已开始严查虚乾去向——请问妖皇急着睡醒有何贵干?”
严律搓了把脸,想了想,道:“睡醒吃饭。”
薛清极一愣。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听到严律主动说要吃饭了。
“有点儿饿了,”严律说,“有吃的吗,要味儿重的,让大胡——”他猛地打住话头,不动声色地改了口,“小龙去看看有没有快餐店不关门的,买点儿重油重辣的。”
薛清极听他硬生生将胡旭杰的名字给咽下去,心中疼了疼,抬眼仔细瞧他。
妖皇倒是没什么表情变化,照样是那副臭脸,似乎之前一切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都已经过去了,他想明白了,结束了。
妖皇大人一贯是最看淡这些的。
薛清极站起身:“老棉那里应该还有饭菜,我去拿一些。”
刚说完,便感觉手上被拉了拉。
严律靠在床头,拉住了他的手:“你身体好点儿没,我已经醒了,可以——”
“省省吧,”薛清极声音带了点儿恼怒,“我也不是泥巴做的,马上就要碎了。”
“脾气这么大?”严律说,“你炮仗做的行了吧?”
薛清极被他这话挤兑一下,哭笑不得地出了门,去给妖皇大人选饭菜。
严律等他关上门,听到脚步声远了些,才掀开被子去卫生间。
上完厕所,他站在洗手池前慢慢洗手,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这脸已经千年没有变化,长生留给他了一具不老不死的身体、永驻的容颜,让他觉得自己像是那种瓤子都已经流脓了的西瓜,外表还光鲜亮丽,一刀切开却发现臭不可闻,而且还爆汁。
严律垂下眼,用湿漉漉的手去摸右臂。
术解开后虽然还有后遗症,但正给右臂却已经轻松许多许多。好像压在上边儿的担子全都卸下了。
好像薛清极被他卸下了。
这感觉很难形容,像把什么东西从他身上剥离,痛不欲生。
严律无意识地死死抓着自己的右臂,徒劳无力地想要将仍在不断消散的魂契留下。
两指划过那处空白,一头熟悉的、轮廓十分浅淡的小灵兽钻出来,围着他快乐地跳跃了几下,忽然掉转过头,直奔洗漱间外。
严律愣了下,随即转过身拉开门。
薛清极安静地站在门外看着他,不知道站在这儿多久。
“不是给我拿吃的去了么,”严律笑了笑,“我的饭呢?”
薛清极道:“我怕我走开,就只剩你一个难受了。”
严律怔忪片刻,猛地搂住了他。
明明没有洗脸,但觉得自己的脸上水珠流的很快,打湿了薛清极肩头衣服布料。
薛清极反手抓住他的后背,喉头几次滚动,每一句想说的话都又咽下,最后开口时只道:“你其实睡的确实挺久的,我已经想你了,想你吻我了。”
妖皇对这种请求自然无所不应,吻带着点儿咸味儿,也用力过了头,像要再给自己的身上添点儿什么才能罢休。
昏暗中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身体倒向床时,像牵引着彼此堕入深渊泥潭。
严律的手隔着衣料抓了抓薛清极的侧腰,使得后者浑身哆嗦了一下。
“你当年,”严律哑声问道,“让我在这儿留下魂契,是故意的选的地儿吗?”
薛清极抓住他的手,没想到这问题竟然还有被严律问出口的一天。
他轻笑了一声:“是。”
薛清极抓着他的手在腰腹上慢慢移动:“我只是想,以后每次妖皇看到自己手臂上的魂契,就会想到自己留在我身上的魂契,想到这个位置,想到这个身体。”
他当年任性妄为,从没想过竟然会梦想成真。
严律留下了这魂契,想到这个位置、这个身体这么多年。
从未忘记。
第096章 96
妖皇的记忆一向是东一榔头西一锤子, 记得住记不住全凭运气和后续刺激。
千年前薛清极基本没指望他能记得自己太久,魂契这东西虽然牢靠,但一方离世后也是迟早都要消散的, 他那时只是不大甘心。
不甘心只有自己神魂颠倒手足无措,不甘心只有自己会被对方吸引会渴望触碰。
不甘心从来都只有严律到他为数不多的梦里,而他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过一次令严律梦到。
所以当年的剑修为严律的魂契选了这么一个位置,偏执又坏心眼地盯着严律茫然慌乱的神情, 享受对方因为自己而产生的情绪波动。
现在那些不甘都已不值得再提起, 而当年的心思,如今竟然都成了一种难言的催化剂。
催化眷恋和不安,着迷和慌乱, 爱与不舍, 一切可以称之为感情的情绪,都咕嘟嘟地开始冒泡发酵。
严律右臂上属于薛清极的气息渐渐淡了, 他好像是缺了一块儿,所以急需填补。
布满云纹的右手已经被薛清极牢牢抓住, 饶是如此扔觉得不够,在亲吻混乱的气息中又不自觉地顺着按向他的侧腰, 无意识地寻找已经在记忆里模糊的疤痕。
这种慌乱摸索的感觉薛清极察觉得到,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摸索总带着向他索取的意味。
他微微仰起头看向严律,妖皇的兽瞳不知何时显露出来, 脸上带的神色却有些恍惚癫乱, 薛清极为了看清他的表情而略拉开了些距离,这动作倒好像被思维略混乱的妖皇判定为闪躲, 于是抓在他侧腰的手更用了些力气。
薛清极感到侧腰传来的痛感,却并不恼火, 反倒心口慢慢地堵塞,闷痛感好像不在身体,而在心里。
即便已经解除了术,但这种东西对严律的影响显而易见。
任凭妖皇再坚不可摧,也终究是有感情的生灵之一。短时间内失去了太多,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弃这个术,无疑是最重最沉的一击。
这种情绪波动让严律的妖族的本能更占了上风,已经无法被理智轻易压下。
刚醒的时候还好,还能装出个好人模样行走坐卧,但现在回过味儿了,痛苦也就排山倒海而来。
以前薛清极痛恨严律清醒,严律恼怒薛清极的偏执和抓住了就不愿撒手的性格。
现在薛清极理解了严律的坚持和爱的方式,严律却体会到了薛清极求而不得时的癫狂。
时隔千年,他们以这种方式更懂了对方。
只是没有一方愿意爱人以这种方式成长。
薛清极并不躲避严律的触碰,反倒带起些许笑意,在严律的注视下拉起衣摆。
房内温和的光线下,一切都无所遮挡。
白皙的皮肤被暖光映出些许热意,侧腰严律手掌覆盖的位置并无疤痕,他这一世并没有吃过什么苦,所以养得像块儿无暇之玉。
“我记得你那时候,身上都是疤,”严律低声道,“我有次和你在六峰的悟道池沐浴,还说过你那身体看起来破破烂烂,不像个修仙的。”
薛清极笑道:“是吗?但我自己其实记不太清了。有些疤是很小时留下的,有些是后来出活时落下的,太多了,我只记得魂契留在这里,这个疤也因此很重要。”
他抓着严律的手指,在自己的侧腰画出一个大概的范围。
这就是当年落下魂契的位置上的疤的形状。
“是,”严律慢慢道,“我想起来了,除了这儿,腹部这里也有凶猛灵兽留下的抓痕。”
薛清极没有说话,只抓着他的手指,在腹部“寻找”那块儿疤痕。
这种触碰缓慢又细腻,严律的记忆也慢慢儿填满:“这儿,有一大片擦伤。”
手指再次挪动,以至于后来不再需要薛清极的引导,严律的手指已经一处处地摸索过去。
拼凑出他的记忆,拼凑出一个千年前薛清极的身体。
也逐渐将严律不清晰的神智重新聚拢,崩溃的情绪再次抚平。
手指划过,好似刺激五感的电流在一道道地涌进薛清极的身体,他被这种感觉俘获,耳边是严律低沉的声音,接触带来的感觉又如此明显,彼此之间身体的变化无法遮掩。
严律的手指拼凑过腹部,胸膛,最终摸了摸薛清极的脸:“还有个地方。”
那种难捱的痒和悸动勉强暂停,薛清极这才抬起眼来看。
却见严律直起身,从床头柜上摸起了根不知为何放在那儿的笔来,用牙不在意地咬掉笔帽,不等薛清极反应,笔尖在他左眼眼尾处点了点,落下一个小小的黑点儿。
薛清极愣了一瞬,但随即意识到这黑点儿的意思是什么。
“这样就对了,”严律取下嘴上的笔帽,丢开笔,总带着折痕的眉心展开,俯下身来吻了吻他,“你这儿是有个泪痣的。”
当年模样和如今重叠,一切好像都已归位,回到最初从未有一方改变的时候。
埋在身体中的情绪炸裂开,顶的人头晕目眩,再也无法按耐。
薛清极拉下他用力亲吻,只恨不能真的成为一枚魂契,钉死在严律的手臂里。
混乱的呼吸和杂乱的触碰,遮挡物的扯下,室内温度不知不觉地升高、蒸腾。
薛清极哑着声音道:“你这记性,全用来拿捏我了。”
“是吗?”严律将他按住,手顺着摸下去,“我只是想起来之后,感觉有点儿可惜。”
薛清极被他撩拨的浑身发烫,听到这不明不白的一句话,又半眯起眼审视他。
这是这眼神儿水润带光,实在缺了很多凶相。
严律道:“以前要是你我早点儿说清楚,我还可以摸一摸你身上每一处的疤。”
战栗、悸动、颤抖。
严律总能找到最精准地挑起薛清极这些反应的话,又在他毫不设防的时候砸上来。
“都已经过去了,”薛清极伸手捧住严律的脸,“但我就在这里,并非你手臂上那死气沉沉的一个契约。”
严律抓住他的手咬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心里缺失的那块儿极难填补,但至少这一刻、至少挨着小仙童的时候,他还是满的。
他附身咬在薛清极的喉结,兽类捕猎的动作和犬牙咬住皮肤的痛感带来叠加的战栗感。
严律早就忠于妖族本性地无法自制,倒还记得之前查的资料上“处理不当”的后果。
尽管妖皇已经经历过一回,但换了小仙童,他又谨慎起来,勉强找回点儿理智。
酒店内东西备的倒是齐全,当代社会的便利这会儿派上大用场。
薛清极其实已经不太能分辨痛还是愉悦,就像严律本身带给他的一切一样,总是痛与快乐并存,总是让他沉迷其中。
呼吸声,安抚的呢喃,心跳声。
一切声音似乎都在放大,都在刺激着他的神经。
那种感觉好似在云霄上漂浮,又好像被严律牵引着潜入窒息的海底。
攻守易势后的体验是另一回事儿,但相同的是只要这感触的给予者是眼前这个人,就都会带来同样滔天的晕眩。
严律的吻和进攻都带着极大的索取意味,薛清极则有求必应地任由其索要自己的一切,只在过程中偶尔抬手,将严律的脸抬起来。
严律不明所以,却见小仙童带了点儿汗的脸上露出一个笑,眯起眼道:“确实不错。”
眼下那个“泪痣”竟也在这一笑下灵动妖异得厉害,倒比严律更像个妖。
妖皇这才想起之前自个儿被坑的在下头的那回,他问薛清极的那个问题——“我已经见过了你上我时的表情,满意的要命,难道你就不想看我上你时候会是表情吗?”
严律被薛清极这四个字儿刺的直挑眉:“挑衅?”
“没有,”薛清极咬了他嘴角一口,“妖皇的长相,我一向满意。”
这点严律倒是很相信,毕竟他和薛清极在这一点上相同——对自己很满意,对对方也很满意。
严律堵住他的嘴,接下来的话都淹没在其他感觉里。
那种漂浮在天际海底只能抓住严律的感觉持续而来,等脑中短暂的空白过去,薛清极才慢慢反应过来。
严律从背后搂着他,嘴唇磨蹭在他的后脖颈,偶尔忍不住像兽类一样咬一下,倒是不怎么疼。
薛清极被这感觉蹭的有点儿痒,笑着翻过身来:“我听闻妖族幼崽有磨牙期,难道你现在才发作?”
“是啊,”严律慢悠悠道,“忽然发现你确实很适合磨牙,不如下次还让我——”
薛清极一把捂住他的嘴:“再说!”
严律拽下他的手,按了按他的后腰,这会儿倒是很乖觉地问道:“呃,还行吗?”
这问题把薛清极问得忍不住乐起来,他半坐起身,斜了妖皇一眼:“我说过了,我又不是泥巴做的。”
这回严律没说他是炮仗做成的了,心满意足后格外好说话,下床翻出酒店冰箱里的饮料,又从旁边儿翻出几桶泡面零食,也不管薛清极饿不饿,先给泡上再说。
过了两秒又担心自己刚才脑子乱糟糟的时候没顾得上别的,掀开被子要检查薛清极身体。
被剑修拉着又亲了一顿,这才犹豫着罢休,转去找自己的裤子拿烟。
右臂这会儿已经完全恢复如初,严律下意识地摸了下魂契的位置。
已经没有了。
薛清极靠在床头看到他这动作,嘴唇动了动,开口时却说另一件事儿:“你手臂上术虽已解,但后遗症仍在。”
严律从裤子里翻出烟来咬上,边点燃边不在意道:“是吗?无所谓,死不了,再说这么多年早习惯了。”
这话对薛清极来说并没有多少安抚效果,他的眉头蹙起。
严律回到床上时瞧见他这模样,抬手按了按他眉心,掀开被子重新躺下:“咱现在能不说这些吗?小仙童,清极,我的剑修大人。”
他鲜少有这么小孩儿的时候,薛清极皱起的眉展开,轻笑道:“那妖皇想说什么?”
“别‘妖皇’了,”严律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翻身跟拽肉骨头似的将薛清极拽下来,塞到自己怀里,“我累了,这会儿真不想想别的。”
“我累了”三个字出口,薛清极的眉眼软了下来。
感觉到严律的手摸索着又按在他的侧腰,那里早已没有魂契,但却好像从未消失。
“好,”薛清极道,“那就不想。”
严律调侃:“佞臣这词儿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薛清极也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严律怀里,漫不经心道:“我本就只在意你一个,其他的于我来说都不重要。”
严律以前多怪薛清极偏执,但这会儿倒爱惨了他这种斩钉截铁,搂得更紧了一些,在他的脸颊吻了吻。
“离天亮还要一会儿,”薛清极侧过身来,“你再睡会儿?”
严律闭上眼,轻声道:“我都睡一天了,再睡就脑缺氧了。”
薛清极暂时还没“脑缺氧”这词儿的概念,但直觉这话从严律嘴里出来不大靠谱,正要再说,就听严律又道:“我就想这么躺一会儿,跟你。”
这话压根就是在戳小仙童的五脏六腑。
他没再说话,只反手也搂住了严律,将被子裹得更紧一些。
像饺子皮一样,要把他俩给包成囫囵个儿。
这酒店找的位置不错,也考虑了严律需要休息,所以环境和隔音都很好,四下里安静一片,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泡好的泡面到底是没人吃,撂在桌上变凉发胖。
可能是精神松懈下来,也可能是刚才的活动还真有点儿累人,反倒是常年失眠的薛清极短暂地睡了一觉。
严律觉察到他难得睡着,连姿势都不敢多动,唯恐薛清极又醒了。
饶是如此,薛清极也还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醒了,前后算一算睡的时间也不到仨小时。
俩人短暂的休息时间到底,各自洗漱后凑合着把泡面给吃了。
严律的嘴里果然还是没有滋味儿,只能感觉到泡面顺着喉咙咽下去。
等他咽下嘴里东西,薛清极也放下泡面桶,擦了擦嘴道:“仙门那边传讯过来,仟百嘉的善后已经差不多了,各世家一起把还有残魂的人和妖送走了。”
共同遭逢此劫,仙门和老堂街的关系已经没了之前那种界限分明,也不计较那些异化者到底是人还是妖,都是倒霉蛋儿,能送走一个是一个。
“老棉也来信了,”严律咬上烟翻着手机,“肖揽阳在钱家的私人医院,佘龙也在那边儿,我得去一趟。”
说着站起身,却瞧见薛清极也站起身。
严律不由睁大眼看着他,将他看了又看:“你,呃,你今天方便出门吗?”
薛清极:“?”
薛清极怒极反笑:“既然妖皇如此珍惜我的身体,那以后不如就都由我在上边?”
“……”严律义正词严,“我开车,你坐副驾,我给你带个垫子!”
说罢要去薅酒店的枕头,被薛清极有如实质的目光瞪了一回,这才悻悻收手。
一人一妖从酒店离开,这地儿本来就是仙门和老堂街给选的,自然也留下了人手,严律要什么给什么,开口说要借辆车,留在这儿的黄德柱就把坎精的车给他开。
薛清极虽然不必严律身体特殊,但毕竟也是修行过的,确实并非泥做,权当看不到严律的注视,径直坐上副驾。
“对了,严哥小年儿,”黄德柱隔着车窗跟两人嘱咐,“之前年儿说老孟、呃,虚乾应该是没死,而是跑了,所以仙门和老堂街已经沿着蛟固四周撒出人手,看看能不能查到点儿什么,不过孟德辰这壳子已经没了,不太好查啊。”
严律看了薛清极一眼,后者点点头。
之前严律因为身体原因昏睡,还没来得及跟仙门和老堂街商量接下来的动向,以前他是不会做出这种疏漏的,但现在薛清极回来了,严律不知为何忽然就没那么周全。
但薛清极也很清楚严律的习惯,来酒店前就已经把两人推测出的关于虚乾的大致情况都告知了老棉和董四喜。
“行,先这么着吧,”严律道,总比啥都不做要强点儿,“老棉现在怎么安排的?”
他这问题问的很模糊,但黄德柱极擅长察言观色,脑子也好使,明白严律要问的是什么:“大胡和老邹已经运回尧市了,到底还是要回到赤尾的,那儿毕竟还有雪花。”
严律的嘴唇抿起,感觉到手被拍了拍,薛清极无声地安抚了他。
“至于赤尾那边儿,各族族长会镇着,”黄德柱打起精神,“老棉怕那边儿还有漏网的知情者,所以安排人先回去查了。”
严律略一点头,又嘱咐黄德柱几句,这才用手机定位了方向,朝着钱家的医院开过去。
车上只有他两人,薛清极便直接道:“还有件事情,不知你之前在仟百嘉是否留意,老邹死前提起,虚乾曾说‘招来境外境’。”
“有印象。”严律点头,“我也奇怪,他这话的意思,是境外境可以招来?”
薛清极道:“我甚至觉得境外境出现并非意外,而且定是他的手笔。”
这想法有些突然,但严律对虚乾做了最坏的猜想,极快地点头:“有可能,只是暂时还不清楚目的是什么。”
“千年前境外境的出现或许是意外,但他曾亲眼见过,”薛清极继续道,“所以在千年后才会打起这主意。目的虽暂不明确,但肯定没想到境外境裂开后,我的魂魄竟然还存在,并且还能回来。”
严律皱起眉,他本就对虚乾憎恶,现在牵扯上薛清极,他的恼怒也就更强。
钱家医院离的略远,两人在午饭前赶到地方。
这会儿医修和懂医理的妖紧缺,干脆把情况比较严重的人和妖都聚集起来,都放在了这个私人医院,统一救治。
不仅肖家的暂时留在这里,连董老太太和佘龙也都在这边儿,不过后两人情况不算紧急。
所以等严律和薛清极过来时,佘龙已经包扎好了,正蹲医院大门口啃老佘给买回来的煎饼果子。
见严律从车上下来,佘龙两三口把东西塞进嘴里,鼓着个腮帮子小跑过来,含糊不清道:“严哥!”
“行了,咽下去再说话。”严律咬上根儿烟,抬手扯开他领口看了看,见里边儿纱布包的很严实,药味儿很重,但佘龙脸上血色已经回来了,“好点儿了?”
佘龙努力嚼着嘴里的煎饼果子点头,跟严律比比划划。
“好多了,伤口虽然深,但咱们妖就是耐造。”老佘笑着跟严律说道,“他说,隋辨和肖点星都在里头,这俩小孩儿也没事儿,就是肖家那孩子太可怜,我刚拿了吃的过去,他也吃不下,还是隋辨陪着。”
薛清极听到肖点星的情况,眉头皱了皱:“肖暨和肖揽阳?”
老佘神色一暗,低声道:“肖暨彻底没救了,已经送走,肖揽阳虽然不像他爸那样,但毕竟吃了不断时间的快活丸,说句是吊着命也不为过,仙门和妖族联手暂时压制了他体内孽气,但……”
他摇摇头。
这意思很明显,肖暨死了,而肖揽阳也很难救了。
老天对肖点星安排的这一道坎儿,到底是太无情了一些。
第097章 97
钱家的私人医院平时基本不接待外客, 只针对修士开放。
此刻仙门和妖族已经在四周布置了和仟百嘉那会儿相似的障目阵和术,以避免出入的“病号”有时候是长着兽瞳兽耳这件事被普通人发现。
肖揽阳所在的特殊病房门口更是贴了几处极凶狠的镇煞符,并以妖的血在其上点了红, 还未靠近病房就已经感觉得到这地方的重压。
“是老太太和老棉想的办法,”佘龙领着严律和薛清极走,小声解释,“类似情况的房里都以这种办法‘圈’起来了, 一旦孽化或者有成‘蛹’的趋势, 就算有个很有效的屏障,也能争取时间就地斩杀。”
他经历了昨天那一遭,外表看起来倒还是年轻, 但语气和神态却不自觉地沉稳许多。
以前只跟着严律屁股后头出活儿, 也算经历过生死,但这生死一旦挥刀向自己身边亲近的人, 痛感总和以前不同。
经历过这种痛,他就从孩子被迫蜕变了。有点儿像是砍去了那层“婴儿肥”, 活生生给雕琢劈砍成了个成熟的模样,这种非自然成长的劈砍来的又快又效果拔群, 只是每一处都透着血色。
等严律和薛清极见到肖点星的时候, 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特殊病房旁边儿有一处小休息处,肖点星就坐在角落里,身体前倾绿毛脑袋低垂, 两个手肘撑在膝盖上, 两手交握,拇指死死扣在肉里。
隋辨这会儿已经完全缓过来了, 沉默地坐在肖点星身边儿陪着,见严律等人过来便站起身走上前。
几人往外走了走, 跟肖点星拉开些许距离。
严律暂时收回落在肖点星身上的目光,低声问隋辨:“你怎么样?”
“耗损过度,休息休息就能行。”隋辨道,“这话昨天年儿、老棉、老太太一堆人都挨个儿问了我一遍,我嘴皮子都回麻了。”
不等严律再开口,薛清极的声音响起:“他坐这里多久了?”
严律侧头看一眼,薛清极脸上没多少表情变化,目光在肖点星石塑般的身上扫过。
也就是这扫视让严律抓到,发现小仙童对这些小辈儿其实还是挺上心,却偏要端出个毫不在意的架子。
隋辨叹气,用极低的声音道:“从肖揽阳拉过来开始就这样了,肖叔没拉过来就已经……医修那边儿当场就下结果了,他也没反应,后边儿老太太和鹿姐都过来过,和他说话他也没反应,跟傻了似的。”
顿了顿,隋辨自言自语道:“谁遇到这事儿不傻了呢?”
他打小父母早逝,后来爷爷也没了。
这一帮小辈儿修士里,隋辨是早早就经历了这种命运的磋磨的人。
严律想到这茬,心里不怎么好受:“你搁这儿坐着陪他多久了?他一口吃的都没吃?”
隋辨苦笑道:“别说吃东西了,喝都没喝一口,要不是修士早受不了了。”继而又道,“我反正暂时也没事儿干,陪他待着也挺好,省的真想不开了……”
正说着,耳边传来一些动静。
几人转头一看,见原本一直低着头的肖点星终于挪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他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抬头看到几人时愣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开口道:“严哥,年儿。”
声音跟劈开了的柴似的粗糙,嘴唇爆皮,两眼布满血丝,打小养出来的少爷相此刻早已无影无踪。
短短一天一夜,这曾经最没心没肺的肖家二少爷就仿佛被塌下来的天给压扁了。
严律见他这样吓了一跳,连薛清极也不由皱起眉。
“你,”严律咬着烟,因为在医院所以也不点,那烟被他咬的上下晃了晃,“……老坐这儿也不是个事儿。”
那些什么“身体好点儿没”“怎么样”之类的话,严律是半点儿也问不出口。
就这模样,光看一眼就知道好不好了。
肖点星分明好似已痛苦到了极点,却偏偏两眼干涩,没有一滴眼泪,只点了个头,反问道:“我听说大胡他……”
在仟百嘉时场面混乱,肖点星并没有进入仟百嘉内部,而是一直在外边儿支撑剑阵。
胡旭杰的死讯应该是后续其他人说起时听到的,尽管当时肖点星已经没了多少反应,这话却依旧记得。
提起胡旭杰,佘龙的情绪又落了下去,严律之前刚按下的隐痛此刻又有发作的趋势。
但事实并不能改变,妖皇对此一向清楚,只点头道:“他服用了很久快活丸,在仟百嘉内因净地催化而几近成‘蛹’,但也算死在了出活儿的路上。”
他说的直白简洁,并不回避死亡。
肖点星的身体抖了抖,声音沙哑道:“在仙圣山那会儿,他抱怨我把他原身当马骑,说有损妖族脸面。我说大不了等回去了,他带着他女朋友去我家的温泉酒店玩儿几天,或者去旅游,我请客……这还没兑现呢,他走的倒是挺急。”
他声音平静的近乎麻木,听得人心里难受。
“还有这茬?”严律笑了笑,咽下喉头苦涩,“但死这种事儿是这样的,谁走的都很急,万物生灵,都是一样,能见一面儿有时候已经很难得了,你明白吗?”
肖点星忽然道:“严哥,对不起。”
这话让严律愣了下。
“对不起,要不是我爸跟我哥……我们家的丹场……”肖点星急喘了几口气儿,苍白的脸颊泛起激动的红,“很多人都不会死,很多妖也不会死,大胡,孙叔,老棉的腿,老太太的手——”
他话未说完,就已经被严律按住了脑袋。
妖皇的右臂上云纹缭绕,肖点星想起第一次见面那会儿,他就盯着这条花臂羡慕得要死。
从没想到这只手会有按在自己头上的那天。
妖的掌心,原来和人没有区别。
热,坚定,包容,平和。
从上压下,把他的魂儿按进了身体里。
“都过去了。”严律说,“都过去了,孩子,没人怨你。”
肖点星只感觉自己麻木的四肢终于有了痛感,血液终于在体内流转,冲击的掌心和脚底发麻。
鼻腔中也终于能嗅到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
好像漂浮在空中许久,终于回到了人世,终于要开始面对死亡和真相。
他听到严律平静道:“但你心里的坎儿,只能你自己跨过去。我是妖,不知道你们修仙的都修什么,但你不可能就一直坐在这儿就算修行了,对吧。”
他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被扒拉了两下,按在脑袋的手挪开,拍了拍他的肩膀。
严律不再多话,看了眼薛清极:“孙化玉在病房里头,我先进去看一眼,你在外头等会儿?”
薛清极见他这挤眉弄眼的样子就搓火,但皱眉看一眼肖点星,又忍下了这口火气,对严律“嗯”了声。
想进病房需要有人带着,严律朝佘龙扬扬下巴,俩妖朝着肖揽阳的特殊病房走过去。
听到身后沉默片刻,传来薛清极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你的剑呢?”
严律悄默声地回头看一眼,见肖点星愣愣地看着他。
“你的剑呢?”薛清极难得好性儿地重复了一遍,“难道已经连自己的剑都不记得了?”
这话颇有些冷嘲热讽的意思,肖点星抿起唇,不明所以地化出自己那把“揽星”。
再看这把剑时,心境已经和以前大不相同。
他脑中刚浮现起再仟百嘉时亲眼目睹的那一幕,就感觉一只手挑起他的剑尖。
薛清极的声音很低,却很沉:“事情尚未了结,有它在,你的怒火和悲愤就总有宣泄的方式。”
肖点星浑身一震,抬眼看向他。
“今日起,剑就是你最握得住的东西了。跨不去的坎,便持剑劈碎了试一试。”薛清极看着他道,“握稳了,别放下。”
他语调是一贯的温和疏离,和除了严律之外的任何人都好似隔着一层。
但这话里的意思,却像是给肖点星起了一道照明的符。
光虽不大,却很亮,让他看清了自己手里竟然时刻都握着的东西。
肖点星不自觉地握紧了自己的剑,但下一秒,心里的东西却终于炸裂开,忽然哭出声来。
泪水从原本干涸的眼眶里流出,鼻涕也来不及擦,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嚎啕痛哭。
疲惫、委屈和悲痛全部席卷而来,肖点星的哭声撕心裂肺、声嘶力竭,连带着隋辨也红了眼眶,跟着肖点星抱头痛哭。
薛清极万没想到自己头回安慰小辈儿,竟然把人给安慰哭了,眼神慌张地看向严律。
剑修和妖皇的目光在空中撞上,就瞧见妖皇当即装作眼瞎耳聋,一摆手脚底生风地窜进特殊病房,把哭的稀里哗啦的仙门小辈儿丢给薛清极这个仙门老年人处理。
特殊病房专门也有隔音设备,一踏进来,屋外的动静就听不到了。
“哥,你不管外头吗?”佘龙听到肖点星那哭声也难免动情,眼眶红了一圈儿,鼻头发酸瓮声瓮气道,“我看那俩小子得哭背过气儿去,您那个对象可不像是会在人家哭的快喘不上气儿的时候给人拍后背的类型。”
严律听他这么说薛清极,瞪了他一眼:“他性格就那样,又不是坏心眼儿!”继而又叹口气儿,“让那小孩儿哭会儿也好,暂时别让他看到他哥的样子,等做好准备再说,不然怕他受刺激。”
佘龙低声应了,抬眼看向前方的病床。
整个特殊病房内只有一张床,床两侧一侧摆放着现代医疗仪器,另一侧却摆放着镇孽用的法器,肖揽阳身上只搭了个毯子躺在床上,还在昏迷,浑身贴着符纸扎着银针,手脚经脉则被妖族以发丝编织成的拴魂索束缚,封住了经脉。
这模样要是落在肖点星眼里,指不定又得把小孩儿给刺激成什么样。
孙化玉正弯腰记录着检测仪器上的数值,见严律和佘龙进来,立即点头打招呼:“严哥,身体好多了?你之前的样子真是吓人。”
严律摆摆手:“他现在情况什么样?”
“吊着口气儿。”孙化玉眼神暗淡,“他有癌症,你们知道么?”
严律一愣,摇摇头。
但随即明白了,这应该就是肖揽阳服用快活丸的原因。
孙化玉道:“已经没救了,就算不吃这东西,也都是早晚的事儿。”说罢苦笑一声,“我本来恨肖家参与制作快活丸,间接害死了我爸,但现在这样儿,我都不知道该骂两句,还是给肖暨的尸体一大嘴巴子解恨了。”
所有的事儿到头都成了一场空,只留下无辜的人满身疲惫,无处宣泄。
“肖暨是个糊涂蛋,”严律低声道,眼中冷意闪过,“虚乾潜伏在仙门许多年,大概早已清楚他那点儿想长寿不死的心思,拿捏起来轻轻松松,老邹也是一样上了钩。”
孙化玉道:“说到虚乾,孟叔、孟德辰的尸体我也检查过了,他身体内器官早就坏死,按理说压根活不到现在,可见早已不算活人,另外,他心脏整个儿地没了!我在现场翻找了一圈儿也没找到。”
佘龙问道:“我看那伤口像是被外力破开,只是不知道掏他的心脏有什么用。”
“用来吃。”严律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将两人惊了一跳,“虚乾已和怨神孽灵无异,孽灵能寄生在他人体内,他未必就不行。吃心脏,不过是为了汲取先前留下的最后灵力。”
这就完美地对上了之前洞中白衣男尸胸口被破开、心脏丢失的原因。
另外,这或许也是虚乾在混战结束薛清极战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活动的原因。
当时严律和照真直接杀进相关世家所盘踞的城池,破城时太快,虚乾在弥弥山脚下已经挨了严律一刀,神魂受创只能选择寄生新的合适的躯壳,但碰到破城,来不及吞食上一具躯体的心脏。
所以严律才会在找到那个身上有自己留下的伤口的尸体时,发现对方的衣领虽然敞开,胸膛却是完整的。
寄生的匆忙,或许没来得及选择合适的躯壳,过程也十分慌乱,没来得及完全恢复,乃至于虚弱数年,再想经营时灵气已经开始凋敝。
看来时代推移,倒霉的不仅是妖族和仙门,还有这么个不人不鬼的畜生。
佘龙回过神,小声道:“那严哥的意思是,他是靠重新寄生跑了?那他现在是什么样、是谁呢?”
严律咬着烟正在思索,却听病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孙化玉以为肖揽阳出现孽化,扭头抄起一根银针就要落下,却在看到他的瞬间一愣。
肖揽阳原本紧闭的双眼半睁,眼中虽无光彩,却看着严律的方向,似乎知道这边儿说话的是谁。
“他醒了?”孙化玉惊道,随即上前轻轻触碰几处银针,呼唤道,“肖揽阳?你还有神智是吗?知道我们是谁吗?”
肖揽阳嘴唇已经僵硬,蠕动片刻也无法开口,只有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儿,最后定定落在严律身上。
严律直觉这人似乎想要说话,朝前几步,低头看他:“找我?”
肖揽阳的眼皮闭了闭,用尽全力伸出手,竖起三根手指,颤抖着向他比了几下。
随即浑身力气松懈,再次歪在枕头上。
严律顿了顿,脑中急速闪过之前在仟百嘉时的画面和声音。
“哎?他什么意思啊,”佘龙急了,“他说的什么?”
严律一把拽住他:“之前在仟百嘉时,老邹曾在临死前跟你说过一段话,你记得吗?”
“记得,”佘龙的肩膀头子被他掰着,一愣,“他说什么偷听到虚乾说这地方是净地……”
“不,”严律沉声急道,“他说,听到孟德辰和另外一个人说话。”
佘龙脑中想起邹兴发将死时撑在他肩上说——“他和他那个铁杆,叫三哥的是吧?以为我死了,说话时被我听到……”
“对,是一个叫‘三哥’的,”佘龙说完,自己也猛然顿悟,“三?三哥!当时在现场的还有一个人!”
严律对这个“三哥”没有什么印象,但这线索来之不易,他不敢耽搁,当即走出病房。
一出门,就瞧见肖点星正在隋辨的陪同下坐在休息区,面目狰狞地啃着一块儿半冷的煎饼果子,鼻涕眼泪还挂在脸上,和着煎饼果子一道咽下肚。
旁边儿薛清极满脸的隐忍,见严律终于走出来,额角青筋几乎暴起,看他的眼神儿像是看一个事到临头抛下自己逃跑的负心汉。
“妖皇可算出来了,”薛清极踱步过来,咬牙切齿地笑道,“你放才逃跑时的样子,真像是恨不得化出原身,四足着地跑得更快些才好。”
佘龙看看薛清极,又看看严律,举起两只手捂住自己耳朵,示意完全没听到。
严律干咳一声,用古语道:“刚才肖揽阳醒了一会儿,前后不过半分钟。”
薛清极一愣,回头看了眼肖点星。
“他可是说了什么?”薛清极意会,也用古语回答,“看来状况还是不好。”否则严律不会特地换了语言避开肖点星。
“他暂时说不了话,”严律看了眼肖点星,见小孩儿虽然沮丧,但至少情绪已稳定不少,“只比了个‘3’,老邹临死前说过,他偷听谈话时,孟德辰是正在和一个叫‘三哥’的人交谈。”
“三哥?”薛清极一挑眉,“我记得。”
严律愣了愣:“你记得?”
“之前孙氏医院内赵红玫出事,跟着孟德辰一起来的就是那个‘三哥’。”薛清极道,“据说是孟德辰亲手教出来的小辈儿,时常带在身边……哦。”
他明白了。
严律也明白了。
这是孟德辰亲手“培养”出来的下一个寄生对象。
而早在仟百嘉时,或许甚至在严律和薛清极还没赶到时,这寄生就已经完成了。
只是当时情况混乱,且梦孽的气息一直漫布在内,虽不至于让早有防备的修士和妖族被蛊惑迷了心窍,但用来障目还是有些效果的。
“统计的死伤者名单在哪儿?”严律厉声道,“立即核对,那狗日的三哥在不在上头?”
统计名单自然是已经做得比较完善,在场的都是各家大族的人和老堂街顶事儿的妖,按下悲痛很快凭借记忆、信息和气味分辨出那些已经有些变形的孽化者的身份。
董老太太还在楼顶病房熟睡,董鹿熬了一天刚睡了没俩小时,得知严律问事儿一骨碌又爬起来,脸都没敢洗,胡乱一扎头发,踩着病房拖鞋就拿了平板找过来。
掌事儿的老太太累倒,除了各世家外,仙门上下不自觉地倒听起董鹿的了。
董鹿刚睡醒,但精神却很足:“严哥,我查了,仟百嘉内孟家的人很多,但唯独不见孟三。”
“三哥是孟德辰的左膀右臂,平时基本都不会离开他身边儿,”隋辨道,“老邹也说他本来是在仟百嘉内的,但现在却不在名册,难道真的是被虚乾寄生后逃走了?但我们布下了中心阵和禁锢——”
原本沉默不语的肖点星忽然道:“我在外头时,这两个防线几次动摇,裂口足够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了。”
“但我还留了一个呼应的阵呢!”隋辨着急道,继而一愣,恍然道,“不!这呼应的阵确实动过——就在转为补丁、填补大阵空缺的那瞬间!”
也就是那瞬间,仟百嘉坍塌,严律和薛清极被迫停手。
虚乾终于抓到了这一个空隙逃出生天。
“但他忙活这一场是为什么呢?”董鹿疑惑,“如果只是为了寄生,他早就可以完成了。偷摸地寄生了孟三,编一个孟德辰病死之类的理由,他不是照旧能坐稳孟家,拿捏这块儿净地?”
几人沉默片刻。
严律忽然对薛清极道:“我记得当时在仙圣山,我没打算带你一道去,你记得吗?”
“记得,妖皇不顾我的哀求,抛下我独自前往,”薛清极微笑,“此仇当然记得清楚。”
严律:“……”
严律顶着其他几人目光,艰难道:“谁跟你说这个!后来你不还是去了?这事儿我现在想想,觉得太过凑巧,怎么我和仙门就同时得了信儿,以不同的理由前往了仙圣山?而且当时你猜刚复活,这帮小孩儿都不知道你是谁,怎么就想起带着你一起过去了?”
薛清极一愣,董鹿和隋辨也是一顿。
薛清极半眯起眼:“是孟德辰。”
“对,是孟德辰!”董鹿一拍桌子,“这老瘪犊子,当时嘱咐我要多带带年轻小辈儿见世面多出活儿,说大阵附近的活儿最合适,既然薛小年已经疯病痊愈又算是仙门一员,不如一道过去瞧瞧,我们才联系上了年儿!”
这一核对,众人猛然发现,这段时间的奔波似乎早有联系。
想到这一点,几个小辈儿不由毛骨悚然。
肖点星眉宇间带着点儿难以化解的忧愁和憎恶:“他到底想干什么?当时是仙圣山,后来又是蛟固仟百嘉——等等,怎么都和大阵有关?”
“是啊,”薛清极眯着眼,幽幽道,“想一想,他将我们引去这两处地方后,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共同的变化或是事情发生?”
医院的休息室内一片安静,只能听到钟表一分一秒的走动。
半晌,隋辨额头冒出一片冷汗。
他哆嗦道:“那个,你们有没有发现,这两处大阵的阵眼在这短短几天内,全都经过了比较巨大的变动?”
第098章 98
隋辨咽了口唾沫:“仙圣山的阵因为山怪的缘故阵眼下移, 我们将山怪剥离出来复位阵眼。蛟固的阵眼倒是一开始还算稳定,但仟百嘉正巧处在阵眼破损的地带,为了补漏也为了一口气儿‘吃’掉这个净地, 我和小龙动了恶蛟的残骨,也是动了阵眼。”
“还真是!”董鹿惊道,“除了这几天为了处理这些破事儿外,平时我们即便是碰三处大阵, 也都是加固和维护, 根本不会动到阵眼!”
肖点星吃了几口饭后稍有了些精神,脑子转起来问道:“巧合吧?按你这个说法,仙圣山那块儿其实早就有问题了, 要不是山怪, 阵眼根本就不会下移,如果只是为了动阵眼, 老孟、咳,虚乾这目的不是早就达到了, 有什么必要再动一次?”
他说的这套也并非没道理,隋辨和董鹿都迟疑一瞬。
薛清极却忽然道:“山怪的记忆里, 虚乾找上门时它早已完成了对大阵的献祭、成为了阵灵, 按照时间推算,它成为阵灵时虚乾应当还不是‘孟德辰’。”
“它给你的只是一些记忆碎片,”严律稍显惊讶, 没想到薛清极竟然已把山怪死前交给他的部分记忆和现在的情况串在一起, “你记得这么清楚?”
薛清极无声地笑了笑:“我觉得它的记忆里有许多地方派的上用场,自然记得, 没事就会想一想。”
话锋一转:“虚乾应该是在近几十年内才对三处古阵感兴趣的,从仟百嘉开始, 他应当是发现了阵的用处,所以想起另外两处,这才重回千年前自己坠落的仙圣山,但正因为山怪占据了阵眼成为阵灵,他才彻底无法挪动阵眼了。”
“所以当时我们身处地下洞穴,他其实早已潜伏在附近,但我们剥离山怪时他并未出手,而是事后发现山怪竟然没直接死透,怕它说出点儿什么被我们察觉,才摇铃催动起山怪体内被寄生的部分。”严律意会,顺着推测下去,“他和我们的目的一样,不,应该说只有借着我们的手,山怪才能被剥离出来,阵眼才能重置复位!”
董鹿恍然大悟:“所以当时虚乾才有意无意地让我带上隋辨,说带小辈儿长见识,顺道让隋辨跟着去看看大阵情况,还说那地方是肖——”
她卡壳,不自然地看了眼肖点星。
“那地方是我们肖家管理的大阵,我哥我爸早就上了贼船,”肖点星苦笑道,“我说我哥平时不怎么掺和门里的事情,怎么偏偏那天主动带人过去。虚乾跟他怎么说的我不知道,但我想,他和我爸应该都没想到,我们肖家过去,是为了给动阵眼提供必要的‘条件’。”
古阵复杂,牵扯了人和妖,而仙圣山因为山怪的存在就更复杂。
所以虚乾送去了隋辨,提供了自己知道的最了解三阵的阵修。
再送去肖家人,如果肖点星没有进入地下,那么很可能被他忽悠进去的就是肖揽阳这大傻子。肖揽阳已经吃了药,为了能继续给肖暨和自己服药,哪怕知道要做什么,他也不得不做。
加上本就已经被山怪困住的老棉,当年共铸大阵的人和妖双方都被聚齐了!
肖点星自嘲:“我们一家像是被紧巴巴送过去的新鲜羊肉,到地儿就能上签子串上烤了。”
“但山怪毕竟不好处理,所以他才会等我确定了进山找老棉开始才把你们都送来,”严律斜倚在单人沙发上,用夹着烟的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怕我不顾及你们这些小辈儿,还专门儿把小仙童一道打包过来,为了确保你们安全,我绝对会杀了山怪,哪怕是阵眼一时无法复位,我也会冒着损耗自身和大阵的风险将它强行剥离。”
董鹿“呃”了一声,道:“这么说起来,之前从小堃村离开的时候孟、虚乾不是在村口么?我拗不过他跟着他上了车一道回去,他在路上也打听过‘薛小年’,有意无意地问起过你俩之间的关系,我当时觉得奇怪,但寻思他可能只是好奇疯子怎么忽然变正常的,现在想想,他或许早就看出来你俩的关系不大一般。”
她说的很委婉,但周围人都听得明白。
严律不自在地挠挠脖子,妖皇大人到地是妖,七情六欲开窍的晚也就算了,在看这种“他俩好上了”这种事儿上竟然也不怎么样。
倒是虚乾这不人不鬼的东西,做了一辈子拿捏生灵之心与感情的损事儿,竟然早早看出他和薛清极之间气氛不对。
也或许是那时候开始,虚乾已经得知“薛小年”并非以前的傻子。
“他那时候就知道严哥跟年儿在谈恋爱?!”隋辨的脑子在除了阵法之外的一切地方都能胡乱发挥,且间歇性短路。
严律老脸实在是兜不住,干咳一声:“虚乾千年前就已潜伏进仙门世家过一段时间,应该早知道薛小年这脸是谁。”
“他为了时刻得知大阵情况,这千年内不说混进仙门,但至少是一直在四周徘徊,”薛清极道,“我那些转世,各个都顶着一样的脸,妖皇又随时都带在身边,虚乾不像某些妖,脑袋让天雷劈了都不开窍。他一意识到薛小年已发生改变,再加上境外境开裂,必定会联想到千年前的我。”
隋辨和董鹿先是连连点头,继而看看薛清极,又看看严律,又看看薛清极。
这话里透出的信息量比得知这两位大哥谈恋爱的时候还大——原来千年前就看对眼了,只是没机会在一块儿!
而千年前薛清极死后,妖皇守着他那些短命转世这么多年,难怪对薛小年也颇为偏袒。
这并非老房子着火,而是多年前火就在烧,到今天也未停止。
薛清极眼里的憎恶恼怒涌起大片——他的确享受所有人都知道他和严律关系不同的感觉,也喜欢严律把他当最特殊的人对待,但却很不喜欢这种事儿被其他人用来给严律添堵。
哪怕当时他不在场,严律也必不会看着这几个小辈儿倒霉。
虚乾这小人行径,在剑修看来无异于是对严律的一种侮辱。
“那这么算算,就只剩求鲤江这一个大阵还没动过了?”肖点星道。
薛清极道:“不,我想,求鲤江的阵不仅动过,而且应当比其他两处的阵眼动的更早。”
其余几人一惊。
“千年前这地方出过一次境外境。使用了淬魂的世家和妖族最后一搏,一方围困当年的掌事人,也就是我师父,另一方便来断绝继任者,也就是我。”薛清极轻描淡写道,“碰巧当时我带人在巡视大阵,交战便在江畔展开,怨神数量太多,在指引下冲击到了江中阵眼,导致阵眼不稳,招来境外境裂口。”
“这些您之前提过。”董鹿想起这人当年以身填阵,语气就不自觉地带点儿尊敬。
薛清极道:“我此番死而复生后,就觉得境外境再出现在求鲤江太过巧合,当时和妖皇说过,我俩以为是阵眼千年前就不稳固、千年后又只剩隋家一方铸阵人造成的,但现在想来或许未必。”
严律猛然道:“老邹临死前说,‘招来境外境’!”
“对!”薛清极与他一拍即合,默契非常,“阵眼的不稳定或许并非千年前遗留的问题,而是自从虚乾打起三阵的主意,便一直在刺激求鲤江的阵眼!这一阵只剩下隋氏一人苦苦支撑,早已大不如前,比起凶险的恶蛟尸骨、有了阵灵的仙圣山,求鲤江的确是最好的尝试选择。”
隋辨喃喃道:“原来我家管理的阵竟然是最脆弱的,原来我家失职在前……我想起来,小时候孟德辰来我家找我爷爷喝酒唠嗑,就老爱打听阵的事情,我爷爷嘴严,一般不多说,但肯定不留神也被套过话。”
一想到自己过世的爷爷,老爷子当做兄弟朋友结交的人竟然都算不上人,隋辨悲从中来,憋了半天:“这狗杂碎!”
小孩儿这辈子都不怎么会骂人,虚乾暴露后他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老瘪犊子”“老王八蛋”地称呼,这会儿总算是绷不住了。
“这也不能怪谁,”薛清极道,“千年时间,物是人非,游族早已断了血脉,隋家又是修士,天生便逃不过多舛的命运,这也是许多世家数百年后便消失于人世的原因之一。”
严律似叹似悲地笑了笑:“确实,山怪成为阵灵时只为长生,心里已选了最偏的路,大概到死都没想到,竟然也因为它成了阵灵,才保下仙圣山大阵阵眼的稳定又延续了数十年,免于被虚乾更早的祸祸。”
送走山怪时的悲痛和怨愤,如今竟然显得有些无奈和感叹。
“世间之事,从来不是非好即坏,”薛清极的目光倏然转向严律,轻声道,“你瞧,它成为阵灵,未必就是坏事。”
严律咂摸咂摸味儿,感觉不大对劲儿,皱眉看向薛清极。
后者的眸子依旧色泽透彻,如雪水融成的清潭,映出严律的倒影。
“那虚乾动这三处大阵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隋辨打起精神,他虽然看着柔弱老实,实则最耐磋磨,沮丧过后很快抽离,“我作为阵修,只知道大阵阵眼挪动会影响一段时间的运作,但这就跟震动了一盆水一样,波纹虽然有了,却很快就会平息下去,大阵会稳定下来的呀,他费这劲儿干嘛?”
严律忽道:“坏了!他动的可不仅仅是三个阵——”
“四个!”薛清极猛然直起身,但身形一顿,一阵强烈的头晕袭来,他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严律脸都吓白了,一把将他扶住按回沙发靠背:“怎么回事儿?”
说罢就抬手朝他额头按下,灵力灌进其薛清极体内,感觉到他在这几天的奔波下身体略有些孽气侵扰的情况,但和以往疯起来几乎要把孽气吸入体内的状况相比并不严重。
董鹿等人也被吓了一跳,起身围过来:“要喊医修过来吗?”
“不用。”薛清极从眩晕中回过神儿,他将严律贴在自己额头的手攥住,无声地捏了捏,“今日吃的不多,大概是那个,低——”
“低血糖!”肖点星一拍手,扭头把自己没碰过的吃食全碰过来,挤开董鹿和隋辨,堆到薛清极面前,“快点儿吧,多吃两口。”
严律脸色难看,暗恨自己疏忽。
他自个儿常年不爱吃东西,就常忘了到点儿吃喝这事儿的重要性,急忙看了眼时间,记下薛清极这顿是什么时候吃的,又从一堆吃食里挑出几样甜口的,恨不得掰开薛清极的嘴给塞进去。
小仙童缓过劲儿来,赶在妖皇发癫前把东西接了,这才低声道:“他动的可不是三个阵,而是四个。别忘了,这三个阵落下的目的,是组成一个更大的阵的三个‘脚’!”
几个小辈儿猛然明白过来。
平时都总说“三大阵”说习惯了,几乎都忘了这三大阵存在的目的,是为了造出一个更大的阵,来庇护更大范围的生灵。
这在隋家的书册上被称为“合阵”,极难成型,就算是做成了规模范围也都不大,当年仙门和妖族倾尽全力才铸成了这个巨大的合阵,是记载中最大的最古老的一个。
现在三脚全都被踢了一脚,而且是短时间内踢了个遍,这合阵自然也同时不稳了起来。
“他的目的难道是为了合阵?!”董鹿只觉后脊发凉,“不行,合阵一旦破了,以后清理孽灵孽气就更难了!他到底想要什么,要我们死吗?”
“不至于吧,”薛清极笑了笑,“我有时候也不是不完全理解他——他想要的只是长生,对他人的死活并不关心,你们全死了,也不代表他就能万寿无疆。注定要老死病死的人的死活,对他来说有什么用么?”
疯子和疯子之间倒是有些心意相通,薛清极这话说的残忍无情,却不无道理。
别人都死了,对虚乾并没有好处。
就像封天纵死了对老邹有利,但对虚乾来说,封天纵“活着”才能发挥最大价值一样。他在意的从来都是这东西是否能对自己的长生不死产生“价值”。
电光火石间严律竟想起胡旭杰临死前说的那句“这里不是最后的净地”。
那最后的净地在哪里?
胡旭杰说的并非“唯一的净地”或“净地之一”,而是“不是最后的”,以严律对这光长个儿不长文化的妖的了解,胡旭杰的意思或许并非是“还有另一块儿净地”。
而是仟百嘉这块儿净地,仅仅是开始。只是胡旭杰大概也只偷听窥探了一半儿,并不知道虚乾真正的目的。
虚乾在仟百嘉改造成功,硬做出了个净地来制作可供自己挑选的合适的怨神,积累了经验。仟百嘉太小,如今灵气也不充沛,所以孵化怨神的速度和数量远不如千年前。
这对他的影响应该很大——从他当孟德辰当了四十来年、身体内脏都已腐朽却还迟迟不肯寄生下一个就看得出来,他的能力就和严律薛清极一样,大不如前了。
想要改变这一点,就只能拥有更多的净地。
这就是他一开始去仙圣山和求鲤江的原因!
“他一开始是想把仙圣山和求鲤江都改成和仟百嘉一样的净地!”严律恍然,这几处的情况颇有些类似,脱口道,“他一直试图晃动阵眼,想制作出一个和仟百嘉一样的破损地,但仙圣山有山怪成了的阵灵庇护,求鲤江有勤奋修补的隋家人在,他一直没能如愿以偿。”
隋辨:“这确实,我们家隔三差五就去那边儿转转——等等,严哥,你是说,此时三处大阵全都动了,他、他——”
“三大阵就算都成了净地,那也不过是三个零星的地盘,”严律沉声道,“既然动都动了,那为什么不直接就让合阵松动,直接制造出一个巨大的净地呢?”
肖点星瞠目结舌:“但、但这现实吗?不是说那什么净地形成的条件很苛刻吗?别的不说,就算合阵松动,但这么大面积的地盘,灵气够吗?多源头的孽气够吗?”
薛清极温声道:“哦,那这一点董鹿的猜测就有些道理了。这样大家都死了,对他或许就颇有价值了。”
“别啊!”隋辨急了,“就算不死,净地上也是怪事频发不得安宁,合阵下有多少人多少家啊,我同学、呃,虽然他们跟我关系不怎么样……我邻居、呃,虽然总是把垃圾丢我门口……我网友、呃,虽然总喜欢管我借钱……”
肖点星忍不住了:“你还是少说几句吧,我本来就难受,听得更难受了。”
薛清极叹口气儿:“除了疯了时候的我,你到底跟谁还说得上话?”
隋辨认真道:“但他们也不该为了个什么狗屁虚乾的长生就去死啊!凭什么代价要别人来付,他个狗杂种倒是坐享其成?”
严律冷笑道:“因为好人的路都是一步一个坑走的,而狗杂种的路,是遇到坑就把人拉过来填上、以供自己如履平地的。世上这样的事情难道还少吗?”
薛清极看他一眼,从这句话里找到点儿以前妖皇在弥弥山时的影子。
这老妖生性正直坦荡,最厌恶这些损人利己的东西,要不然当年也不会一路斩杀看不顺眼的垃圾人和垃圾妖,占据弥弥山后引来许多妖投奔。
活得久了,到底是磨掉他的不少心性,只在这底线上从未动摇过。
“但合阵这么大,他不肯能轻易动摇,更何况三处大阵虽然晃动但并没有出现大量破损,”董鹿强压下心中惊慌,努力冷静分析,“所以他应该还有什么手段,这也是他为何转成了孟三后还要躲藏的原因——他在等待时机,或是在等待自己适用的办法出现!”
严律将没点燃的烟咬到嘴上,起身道:“我要看看孟德辰住的地方,他留下的一切信息我都要检查,以及他这么多年的行迹,至少也要是近几年常去的地方常做的事情都要知道。”
“好!”董鹿重重点头,“他在仙门出的活儿和处理的事情,我姥姥最清楚不过,这事儿太大,我要对她说了再去查,严哥你要去问问她不?老棉也在上头。”
严律看看时间,还不晚,让董鹿带路去顶楼找董四喜。
又回过头来,皱着眉将薛清极按回沙发:“你现在这儿等会儿,把饭吃了。”他眼一扫桌面儿上堆的吃食,抬手指出好几个,“我回来前至少得把这些吃完,听到没?”
本以为薛清极会不乐意,却没想后者施施然坐下,真拿起个糖三角啃了起来,还对他摆摆手:“查阅虚乾遗留信息的时候,我要同行。”
说罢又抽了兜还带点儿热气儿的小蛋糕丢过去,严律手一接,边吃边跟着董鹿朝楼上走。
一楼休息室只剩下肖点星和隋辨,等耳中严律和董鹿的声音消失,薛清极放下吃了一半儿的糖三角,起身朝外走。
“哪儿去啊?”隋辨问。
薛清极斯文道:“难道上洗手间也要打报告?”
隋辨挠挠头,事关大阵,他心里并不踏实,再加上之前薛清极几次提起的事情,他不由跟在薛清极屁股后头一道去了洗手间。
医院已经封锁,只有修士和妖族可以往来,因此洗漱间内并没有外人,空荡荡的只剩他们两个。
隋辨跟着薛清极一起凑到洗手台前,打开一个水龙头边冲手边道:“年儿,我想了,你之前说的那个符阵我还是不太懂——年儿?!”
他一扭头,先瞧见的是落在洗手池里的血,再抬头,看到薛清极俊朗白皙的脸上闪过片刻的恍惚,眼神也有些涣散,鼻腔内大量流出血水,滴滴答答地落了一洗手池。
薛清极身体倾斜了一瞬,但他很快回神,一把抓住洗手台稳定身体,低着头缓解眩晕感。
“隋辨吓得够呛,撒腿就要跑:“我去找个医修!”
薛清极回手一把拽住他:“不必!”
隋辨被拽得动不了,脑中却终于反应过来。刚才严律在时薛清极尚能遮掩,此刻这模样就再也隐瞒不过隋辨这少数知情人之一:“不是低血糖,是你魂儿和身体之间……”
“嘘。”薛清极一手抵在唇前,抬眼看着他,“不要乱说。”
隋辨脸色发白,嘴唇抖了抖。
薛清极缓过劲儿来,慢条斯理地洗掉手上的血水,又洗掉脸上的鼻血,这才道:“那符阵是我师兄所留,你不必看懂,到时只需要画好落下,自然会起效。”
“可是,”隋辨皱眉,“我没听过这个符阵,这好像也不像人族修士的东西……真的是固阵用的么?”
薛清极并未回答,只捂着鼻子抬起头,从镜中看着身后的隋辨。
这眼神儿并不凶狠,也不梳理,甚至并非审视和压迫,反倒有些温和与怀念。
“年儿?”
薛清极笑了:“你真的很像我师兄。”
隋辨不好意思道:“这你说过。”
“师兄曾有个侍从,好像也姓隋。”薛清极回忆起来,“他其实算是师兄的第一个‘弟子’,师兄背着本家,将许多阵法教授给他。”
换成别人,被说跟“侍从”同姓多少有点儿多想,但隋辨却并不在意,反倒颇为好奇:“我们隋家的家谱早就在战乱年代丢失了,或许千年前真的是我祖宗。”
“你们确实出自同一姓,却并非同一□□位侍从是旁支破落户出身,”薛清极笑道,“后来与妖成婚,被世家修士不齿,不承认他是隋家人。他在师兄的庇护下离开了六峰,带着妻子去其他地方游历了。”
听到“与妖成婚”,隋辨一愣。
薛清极继续道:“师兄和你一样,对阵法十分谨慎,每得到新的阵式都要琢磨再三。我给你的阵符,是师兄所留,但我学艺不精,没办法对你解释其中道理。”
隋辨还想再说,却见薛清极垂下眼,眉宇间浮起些许难得一见的惆怅:“我的时间不多了。”
这话一把揪住了隋辨的神经,他两眼一红,哽咽道:“会有办法的。”
“或许吧。我有两件心事放不下,一件是严律,”薛清极叹口气儿,“另一件就是大阵。我本纠结三处大阵哪一处最需修补,现在看来,必定是求鲤江,所以这阵符需要加刻在阵上,否则我闭了眼也要担心当年师兄留下的大阵毁于一旦。”
隋辨被他说得直掉眼泪,半晌点头道:“我知道了。”
薛清极牵起嘴角,将指缝里的血迹抹去。
他想起自己那位千年前的师兄,实在是个好脾气的兄长。隋辨和他确实很相似,不仅是脾性上,连总被他三言两语就唬住这一点也一模一样。
小仙童小的可怜的良心隐隐作痛了一回,但极快被他眼底原本已多日不见的疯狠覆盖。
他没得选,他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但他并不甘心!
尽人事,听天命。他当然要尽力一搏,但有一点他倒是很理解虚乾——我的命,凭什么要信你这从不肯对我宽容的老天?
第099章 99
董老太太住院后也基本都在休息, 严律上楼的时候她才刚睡醒没多久。
等董鹿把严律几人对合阵的推论给她说了一遍,老太太好悬没再气昏过去,抓着不知道谁给她偷摸带回来的奶茶吸了好几口才缓过劲儿。
仟百嘉这趟活儿把董四喜折腾的够呛, 也可能是心里之前的疙瘩拧开了不少,顶在胸口的气儿泄了大半,她身上显出比之前更平和的一种苍老的感觉。
严律瞧见她这模样,莫名想起董四喜小时候在仙门和老堂街两边儿乱窜的得意劲儿, 那会儿她年纪小, 两头都不跟她计较,导致路过的狗她都能挤兑两嘴,董鹿伶牙俐齿这点儿倒是和她很像。
妖皇感觉自己不过是眨个眼转个身的功夫, 周围的人就都已经从满地乱跑的样子变成了满头花白。
满头花白的董四喜缓过劲儿了, 一家伙从病床上蹦起来,用方言土话不停气儿地骂了虚乾半分钟, 对虚乾那些谁都没见过的八辈祖宗进行了亲切问候。
严律难得的伤感刚冒了个头就被掐死,不由感叹:“你还真是老当益壮, 骂娘的能耐不减当年。”
董四喜道:“我是人老了,又不是嘴老了!”继而又道, “我就说怎么以前三大阵的活儿, 但凡牵扯到大阵本身要动阵的时候,老孟都得过来瞧两眼,原来这瘪犊子打的是合阵的主意!”
董鹿终于找到了从她姥姥密集的脏话输出里插嘴的间隙:“门里人手太少了, 只要是要动阵的活儿都算大活儿了, 有世家老人在我们当时只觉得放心,谁想到他惦记这个。”
严律早知道是这么个情况, 问:“他参与的那些活儿出过什么事儿没?不一定是大事儿,小问题或者行为可疑的地方, 或者阵有没有过什么异动?除了这些事儿,孟家平时除了蛟固外,还有什么特殊动向?别说你俩都不知道,仙门对世家有私下监管,这点我清楚。”
仙门对修士的管控不如千年前,但基本的监管从没落下,私下里都安排的有人手关注各世家和各地散修团体的行为,以免这帮对凡人来说还算有些威胁的修士搞点儿损人利己的东西出来,另一方面也是好跟官面儿上的人交代。
就跟老堂街对各族的关注是一样的。
“门里的监管也不好太深入,不然就撕破脸了,”董鹿解释,“而且其他世家和散修,最多也就是搞点儿利己的风水局之类的破事儿,不碍着别人门里都当不知道,孟家最老实,平时跟门里来往也多,门里的监管也就不是特别仔细。”
虚乾苟活千年,和严律这种没心眼儿凑合混日子的妖不一样,他能“活”全靠对生灵脾性的拿捏,早将这些人情世故摸得透透的,这边儿糊弄着仙门,私底下隐蔽做事反倒更方便。
严律眉头紧锁,看来想查出点儿蛛丝马迹,还是得从“孟德辰”查起。
但一旦查,牵扯的时间线就太长了,虚乾作为老孟已经存在了四十年,仟百嘉改成净地都能做的不露痕迹,查起来实在棘手。
倒是董四喜沉吟一会儿,想起个事儿:“你说的那些管控门里虽然没有准确的记录,但对大阵情况的监控记录却是有的。”
董鹿也想起来,赶紧将平板掏出,调出个仙门专用的数据库给严律:“就之前在小堃村的王姨记得不?”
严律勉强想起来那位“王姨”的踩着拖鞋磕着瓜子满地吐皮的形象:“散修?”
“对,”董鹿笑道,“她本来就在求鲤江附近生活,是对那片儿最了解的散修,以她为首的散修们虽然已不大喜欢修行,也不怎么往门里来了,但有的事儿到底放不下,所以自发巡视大阵四周。”
“求鲤江大阵情况这几年不稳定已经是常态,四周的散修担心,就每天用仪器收集大阵灵气波动的情况,直接传到这边儿,”董四喜指着上下起伏的直方图,“一旦发现波动特别厉害的情况,仙门这边儿就会接到消息,妖那边儿也隔段时间会有数据上报给老堂街,老棉就传给我一道录入。”
这事儿两边儿都没跟严律细说过,妖皇是个正儿八经的甩手掌柜,除了打打杀杀外的细枝末节一概不管,还是头回见到这东西,拿来仔细看了几眼。
数据一目了然,他大致过了一遍。
求鲤江那边儿因为只有隋家在,所以一直不是很稳定,说实话单凭一个隋家就能固阵到现在早已超过严律的预期。
因此阵时不时就会晃动,破损就不必说了,大阵本就是灵气汇聚之地,一晃动灵气稠度就会增加或是减退,间接导致孽灵数量的增减聚集。
数据库内记载了近十年的大阵灵气波动情况,数据十分详细,严律越看越惊奇:“这东西够精细的,虚乾不知道?”
老太太吸着奶茶笑道:“这并非仙门记录的,他上哪儿知道去?都是散修和小妖们一点点儿传来的,十几年的积累,以前从没人在意,对大阵也没多少影响。虚乾这种眼高于顶为了多活二年的瘪犊子,哪儿会想我们这些小蝼蚁没有意义的举动?”
“这东西派的上用场吗?”董鹿紧张地问。
严律将平板一合,理所当然地没收了人仙门的所有物:“还不清楚,但有东西总比没有强。趁着时间还早,我先去‘孟德辰’住的地方看看还有什么查得到的。”
牵扯合阵,董四喜也放不下心,起身要跟着一道去,撑床的时候忘了一手已废,趔趄了下栽回床上。
严律和董鹿吓了一跳,赶紧给她捞起来。
“行了,你就别跟着了,还乱走什么,嚼椰果都费劲儿。”关心的话到了妖皇嘴里转一圈儿出来立即变得难听得很,“我跟他过去就行,需要修士的地方也不用费心了。”
这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董老太太原本拎着烟袋锅子要对妖皇大人指指点点地辱骂一通,听到后半截想起来:“那位身体好点儿了?”
严律愣了愣:“什么?”
“你昏睡的时候他头疼过一回,医修刚巧在,”董四喜道,“检查一通没发现什么太大问题,但说他神魂受创……”她顿了顿,看一眼严律,“你应该知道他那躯壳和强悍的魂儿不大匹配的事儿吧?”
严律当然知道,只是不知道在自己睡着的那段时间里,薛清极严重地复发过一次。
小仙童是忍痛忍惯了的脾气,经年头疼和失眠,却很少有外人看得出,却头疼的连小辈儿都意识到有问题,显然是发作的十分厉害。
严律心里发疼,舌头顶在自己虎牙上磨了磨,才“嗯”了声。
董四喜见他不愿多说,自己也没再提,只道:“仟百嘉那边儿你不用操心,老棉已经带着妖族的小孩儿们过去了,核对孟氏失踪的人和仟百嘉里发现的能不能对上,看看还有多少遗孤。蛟固的阵是虺族和孟氏一道铸成,变动起来并不容易,如果那家还有像样的后人,我还得考虑继续用。”
严律摆摆手,这是仙门的事情,他并不干涉。
拎着董鹿的平板,严律坐电梯回一楼,旁边儿跟着的董鹿看看自个儿平板又看看严律,到底没开口跟这位脸色臭的要命的妖皇提这茬儿。
严律的心情确实很糟,这种糟糕一时分不清是气恼还是心疼,或许也有他自己无法察觉的害怕掺杂期间,多种情绪混杂一处,稀里糊涂地塞进妖皇的脑子和胸腔。
妖皇大人直来直去惯了,索性把这些都归位恼怒——对象竟然隐瞒病情,大罪!
他怒气冲冲地顶着臭脸回到一楼,一走到休息室推开门,看到“大罪之人”正坐在沙发上慢慢儿地用灵力凝成的剑气在一块儿小木牌上雕琢,冲云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上,旁边儿的长沙发上,肖点星和隋辨歪到一处短暂地睡了一会儿。
推门声一响,休息室内俩眯了会儿眼的小孩儿立刻蹦起来,薛清极也抬起头,仨人一瞧见严律面带杀气的表情都愣了愣。
蹦起来的肖点星和隋辨互相搀扶着又坐回去,不自觉地挪着屁股,离严律远点儿。
薛清极见严律脸色,直觉妖皇情绪不大对头,问道:“说了什么?”
严律一眼瞧见那块儿半成品的如意牌,方才的恼怒就跟放屁似的泄了大半儿。
他咬着烟过去,拿了那块儿如意牌看了看,这木头格外坚硬,非要以灵力才能刻动,他还给薛清极让他继续刻完的时候这东西几乎还算是白板一块儿,但现在竟然已有了大致轮廓,隐约看得出小仙童是要雕个小兽的图案上去,只是还看不出模样。
也不知道薛清极是趁着什么时候刻的。
可能是他睡着的时候。
想到自个儿蒙头大睡的时候,小仙童就坐在他旁边儿一点点儿刻着这块儿如意牌,严律心里就又酸又软:“四喜对虚乾的动向也不大了解,但给了个求鲤江大阵近十年来的灵气波动数据记录,我看有点儿意思,但还是得去孟德辰的地方看看。”
“还没刻完,”薛清极把如意牌从妖皇的爪子里抠出来,“倒也是个思路,虚乾会隐秘来事,但大阵的变动却不会骗人。”
严律手里攥着的如意牌被他拿回去也不恼怒,转头轻松将他那把冲云拿起来,略有些怀念地以指腹抚摸过剑脊,着重在“冲云”这两个古字上停顿片刻:“我想起来了,确实是这样子,但剑身原本没这么多划痕。你怎么把它放在外头?”
但凡是剑修的剑,多少都会对除主人外的触碰有些抵触。
这也是为什么虚乾无法完全掌控冲云的原因,即便他已并非“生灵”,又以孽气裹住剑身,但只要冲云有挣脱的机会,便会反割伤外人重回薛清极的身边。
可这会儿冲云被严律拿起,却没泄露出半分带杀意的剑气,看得肖点星目瞪口呆——在他家藏室里的时候,这位祖宗可是连摆在那儿都不乐意,逮谁都想砍两下啊!
“它不大喜欢被收着,”薛清极起身,话是这么说,但抬手还是将剑隐起,“薛家夫妻的剑对它颇有畏惧。孟家在哪儿?”
孟家就在蛟固城内,离得并不算远,早就被仙门和老堂街围住。
严律用手机定了位,让董鹿等几个小辈儿留在这儿休息,自己和薛清极俩人过去直接查明白算完。
薛清极上车的时候倒是还记得严律交代的“任务”,手里还提着几兜没吃完的东西,坐上副驾系好安全带后还慢悠悠地啃了几口奶油面包。
这都是附近便利店随便买的,味道非常一般,小仙童死而复生了这段时间,也算是在城市里吃香喝辣过的土老帽了,舌头一搭里头的奶油就觉得不怎么样,嘴唇刚抿了下,就见旁边儿妖皇长臂一伸,把他手里吃了一半儿的奶油面包给掏走了。
“行了,不想吃别硬塞,”严律就着薛清极咬过的地方啃了下去,另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口气不咸不淡道,“你又不是真低血糖,骗我一回就得吃这么多东西,也不怕噎得难受。”
薛清极咂摸咂摸嘴儿,从这话里品出一些阴阳怪气,惊异道:“你是在嘲讽我吗?妖皇倒是厉害了,什么时候有了这高级些的用词水平?”
严律都气乐了,嘴里东西咽下去:“你昨天就已经头疼过一回,今天频繁的晃神不也是一个原因?还低血糖,你身体毛病发作了,早上怎么不跟我说?”
“妖皇这话好奇怪,”薛清极道,“你也并未告诉过我,你死后没有来生,我可曾追究过你半句?”
严律让他给噎了一下,但觉得话题哪儿不大对劲儿,偏偏薛清极在这种绕开重点的事儿上得心应手理直气壮,俩人怒瞪着对方,好悬没在车里打一架。
过了两秒却又同时厉声吼道:“转悠什么,过来说话!”
车外背着手愁眉苦脸地走了数个来回的隋辨“哎”了声,屁颠颠地凑过来,扒着车窗问道:“你们吵完了?我能说话了不?”
“我跟他吵得起来吗?”严律嚼着剩下的奶油面包冷笑一声,“说一句顶十句,句句都往我心窝子上戳。”赶在薛清极再回嘴之前,严律又道,“怎么?”
“没事儿没事儿……”隋辨下意识接口,在车里一人一妖压迫感十足的目光里又改口,“有事儿有事儿,刚才严哥提起求鲤江大阵灵气波动的事情,我想起小时候一件事儿。”
他不敢耽搁,言简意赅道:“孟德辰有一次到我家跟我爷爷喝酒,曾问起大阵的事情,说出活儿的时候发现大阵四周似乎有异样的灵气波动,我爷爷跟着他到大阵旁检查过,我也被带过去在附近打水漂玩儿,但听到我爷爷说,可能是因为附近有一个隐秘空间,这空间非常庞大而且能量不可预估,或许是因为以前发生过碰撞之类的,所以和大阵勾连在一起过,现在仍有互相影响的情况,只是十分微弱。”
一个隐秘的巨大空间,并且和求鲤江大阵发生过碰撞。
薛清极和严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境外境。
果然如隋辨之前的猜测一样,虚乾确实是从隋家这边儿打听到过一些信息的。
“行,知道了,”严律没把这茬告诉隋辨,小孩儿已经挺懊恼的,事情已经发展到这地步,没必要让他再焦虑,“你继续做你的事儿,回头有事儿联系我。”
隋辨乖巧地点点头,脑袋从车窗缩回去之前,又小心谨慎地嘱咐一句:“那个,你俩好好说话,别吵架嗷。”
最后一个字是因为脑袋上挨了严律一巴掌,抱着头缩了出去,眨眼就窜的没影儿了。
严律阴着脸发动车,薛清极也面无表情地把手里的吃食都丢到后座,等车开出去二里地,终于还是没绷住乐了。
“他跟印山鸣太像了,”严律咬着烟道,“咱俩以前但凡在你那师兄面前多拌嘴两句,他就觉得天塌了,想方设法都要把咱俩拉开。”
薛清极眼里带了点儿笑:“但大多时候都误入战局,最后还要我师父来把他捞走。每次我同你多吵几句,他在旁边坐的就特别难受,如坐针毡,你还总喜欢问他是不是屁股底下在孵蛋,坐都坐不稳。”
当年六峰上照真和印山鸣都是老实人,偏偏薛清极是个心黑面善的,老给这两人他是个好人的错觉。
后来又多了妖皇这个三五不时来串门的暴脾气,连六峰池塘里养的鱼都要祸祸,更何况那两位老实人,没少夹在中间受气。
严律笑了一会儿,呼出一口气儿来:“那如意牌还是印山鸣交给我的,他早看破了你那点儿心思,只是当年妖和人毕竟——”
“他即便看破,也不会说什么。”薛清极声音温和道,“当年他那个和妖私下约定终生的侍从向他坦白时,我就在场。他起初是惊讶,询问为什么会喜欢上妖族的少女,我那时性格偏执,不知为何就联想到自己,那侍从还没说话,我就反唇相讥问为何不能。”
他那会儿已知道自己对严律存的是什么心思,也因此格外敏感。
严律头一回听薛清极说起这茬,不由愣了愣:“他怎么说?”
薛清极笑道:“师兄愣住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说的也是’。”
严律没绷住,笑了。
这话倒确实是印山鸣能说得出来的。
“我当时也被他逗笑了,”薛清极看着前方急速而过的道路风景,低声道,“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有的时候觉得,有些感情,是叫迷了心窍着了道,是不知道哪辈子欠下的一笔大债,非要这辈子拿心肝脾肺一起偿还才好。”
严律顿了顿,嘴里好像慢慢儿品出点儿甜味儿,只是这甜十分虚幻:“你这不算是跟他坦白了么?”
“算吧,”薛清极侧头看看他,“但我不在乎,我憋得难受,非要说出来才舒服。”
他俩的感情倒真的像是欠债,只不过谁欠谁的更多,已经说不清了。
严律将车拐了个弯儿,照着导航的提示继续前行,心里之前的恼火慢慢儿地散了,再开口时说的却是:“我想好了,等事儿解决了,我就换房子,换一套更大的。”
这话题扯得八竿子打不着,薛清极挑挑眉。
“专门腾个屋子出来,放你的东西。”严律说,“你赶紧把那个如意牌给我刻好,回头我再淘换个古董架子摆你那把脾气够差的剑,以后你那些宝贝字条啊、书啊笔啊、用报废的手机、床单被套裤衩……乱七八糟的都丢进去,以后我没事儿就往那屋子里转。”
薛清极道:“你这个行为,现代有一个词可以解释,叫‘变态’。”
“……是有点儿,”严律琢磨琢磨,乐了,继而道,“但只要留着你的东西,我就不会忘了。我会记你一辈子,记到我死,我没下辈子,所以我永远都会记得你。”
薛清极垂下眼,挡住眼中各色情绪。
严律来劲儿了似得,絮叨起尧市的房子问题,中间儿趁着红灯抬手摸摸薛清极的脸,又问:“你那牌子什么时候雕好?也该给我了吧?”
薛清极吻了吻他的手:“还不是时候。”
他说的很平静,以至于严律甚至没想起来,他的小仙童并没有答应他会将这些东西留下。
他曾一度希望在严律的生命里留下最凶狠最深刻的一道痕迹,歇斯底里地希望严律记得自己。
但真的在一起后,薛清极又改了想法。
严律已经对这块儿破木牌子和一具相似的转世躯壳疯了千年,薛清极忽然意识到,自己成为了上神留下的名为长生的“赐福”中对严律惩罚的一部分。
妖皇对小仙童的爱,成了一道注定要经年累月抽向自己的长鞭。
薛清极如果能活着,那自然会抓着严律一辈子。
但如果他留不下来,那他不会给严律留下任何可供怀念的东西。
妖皇会在往后漫长的时间里忘记他,忘记那条以爱制成的鞭子。
*
孟德辰的住处在临近城郊的一处独栋小别墅里,周围几处房产基本也都是孟氏的人在住。
严律来之前,这地方就被搜了个底儿掉,围住这儿的仙门和老堂街两方把所有觉得可疑的东西都集中到一处,交给严律和薛清极检查。
孟德辰住的地方相当干净,一切从简,他自己用的手机都是多少年前淘汰下来的老年机,根本储存不了什么有用信息,电话往来基本也都是跟仙门和家里小辈儿之间的。
虚乾做事很少留下把柄,严律和薛清极对着一堆凌乱的古籍文件以及一台清理的相当干净的笔记本电脑看了半天,也没找到多少有用的信息。
薛清极对这些电子产品还不大理解,严律看电脑的时候他就站起身,先是围着虚乾的这套房子转了一圈儿,只感觉风水格局不错,看不出更多异样。
等拉开窗户看向外边儿,他却忽然顿住,扭头问:“离孟德辰最近的房子里住的是谁?”
“这附近都是孟家的人在住,现在几乎都空了,仙门还得想办法跟官面儿上的人一个说法,”黄德柱被老棉一早派过来,现在跟屁虫似的跟在严律和薛清极后边儿转,“但您要说谁离孟德辰最近,那肯定得是孟三啊!他有时候甚至都直接住这儿,就为了方便直接跟着办事儿。”
严律和薛清极一愣,同时收起东西道:“孟三住的地方在哪儿?”
就在隔壁。
和虚乾这活了千把年的老东西不同,真正的三哥到底是个年轻人,屋里除了健身器械外还堆放了许多衣服杂志,电视电脑也有,但电脑里的东西同样清理的十分干净,看来虚乾考虑过自己要寄生这人,所以一早就把相关线索全部抹去。
薛清极对电脑不感兴趣,只摆弄着桌上的笔筒,见里头插着许多不同的笔,又拉开抽屉,发现里边儿各类崭新纸本都在,只是看情况是写过字儿的都被清理走了。
“这人有意思,”薛清极笑道,“好像是个习惯用纸笔记事的人,手机上的数据可以一键删除,但纸上的东西却可能漏下。多查一查,或许他还有些来不及销毁的笔记留下。”
黄德柱他们虽然来得早,却只奔着孟德辰的住处使劲儿,这会儿一瞧见孟三屋里一堆东西,赶紧帮着严律和薛清极搜索。
但屋内东西大多都被清理,严律也站起身来,跟着在屋内转了一圈儿,忽然“咦”了一声。
薛清极循声望去,见严律正站在冰箱侧面,脚尖儿踩着冰箱底部缝隙里一张纸的小角,轻轻勾了勾,竟然从里头勾出来一张巴掌大的纸片儿。
“这是?”薛清极凑过去看了一眼,“日历?”
严律举起手中带着灰尘的纸,吹了吹,上边儿是一份儿简单的年历,看样子是从一整套日历下撕下来的一张,背面是去年一至十二月的数字年月,正面则是今年的。
日历十分简单,只是整页数字,严律看了一眼冰箱,见上面几块儿冰箱贴歪歪扭扭:“应该是本来用冰箱贴固定在上头的,可能是开冰箱或者是走动时撞到,掉了下来没被发现。”
小日历上没有任何字迹留下,只有用不同颜色的笔,在一些日期上画圈或者是打叉。
很明显,这是孟三用来记当月要事的东西。
虚乾只能寄生孟三的身体,却没法知道他的记忆和习惯,所以在清理现场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这冰箱上原本还留的有一张不起眼的日历,上头还留有孟三最后的讯息。
第100章 100
黄德柱凑过来看了看, 一头雾水:“这上边儿又是圈又是叉的是什么意思?”
严律皱着眉,将日历的两面翻来看去几遍:“不同颜色代表不同的事儿,但具体是代表什么应该只有孟三知道。”
“突发事件必定是不会记录在这上边的, ”薛清极饶有兴致地将日历从严律手里拿走,“大多都是有预约、预定的事情才会记下,以避免忘记。既然已区分颜色,证明每一种颜色在孟三心里代表一类事情, 看这个。”
他手一指上头的蓝色叉:“无论是去年还是今年, 每个月都很规律地在月初那几天出现一到两次。”
旁边儿仙门的小孩儿伸头看一眼:“哦,这个我知道!孟三每个月都会代表孟家回仙门开个会什么的,每次都是月初, 拿仙门的记录一对就知道, 肯定没错。”
“这个,黄圈儿, ”黄德柱受了启发,指着上边儿的说, “你看,隔五天一个。我在其他几家孟氏子弟的屋子里见过类似的, 不过是手机, 到点儿提醒自己吃快活丸,他们这样的都已经离不开了,不过我听说孟三好像不怎么吃。”
薛清极冷笑道:“快活丸筛选出来的人是适合拿来做药材或者是孵化怨神的, 要寄生的身体, 当然还是健全些的好,毕竟要用很多年, 虚乾还不想让这年轻力壮的躯壳早早毁了。”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虚乾的主意打到了严律头上的原因,他始终都在物色下一句躯壳, 如寄居蟹一般换来换去。
上神当年早已看出他是个祸患,只可惜祂也是强弩之末,没能将这非人的秽物彻底斩杀。
“那红色这个代表什么?”黄德柱问,“是同一件事儿?感觉又不太像,你们看,去年一整年每个月都有红圈儿出现,但都很杂乱没有规律。”
几个人对着一张巴掌大的纸片儿翻来覆去的看。
仙门的小孩儿道:“对不少人来说,都习惯用红色对比较重要的事儿做批注吧?醒目,一眼就能瞧见。”
“去年上半年的时候红圈儿还很乱,但下半年开始基本固定每个月出现四五次,分散在一个月的任意时间段,”严律咬着烟,将两面儿来回翻着看,“到了去年年底,虽然次数还是多,但好像时间都比较稳定,基本都集中在了月中和下旬。”
他想事儿的时候脑子转的快,动作也跟着思维动的快,指尖儿在几处地方指过,但因为滑动太快,旁边儿黄德柱跟仙门的人看得眼花缭乱,想说话又忍住了。
薛清极思索道:“似乎是在摸索规律。”又指使妖皇,“这纸是刚出锅的煎饼吗?在你手上烫的你来回倒腾,慢些翻。”
“你还知道煎饼呢?”严律不自觉笑了下,继而琢磨过味儿来,扭头道,“好好说话,我看你也是老花眼了,我翻的够慢了!”
话虽这么说,但手上动作到底是慢下来,连带着心头的焦躁也抚平些许。
“‘也’?”薛清极一挑眉,赶在妖皇大人纠正前又道,“家门口的小吃街上见过那些花里胡哨的饼。看今年这页,红圈每月出现的比去年年底的次数更少了。”
这一人一妖说话周围小辈儿实在是插不上嘴,仙门人手折损太多,这回过来的都是更年轻的小孩儿,从没想过平时目不斜视脸臭嘴臭的妖皇竟然还有跟人拌嘴的时候,震惊过后狐疑地看向黄德柱——不是连老堂街都说妖皇脾气差么?
黄德柱早从和这两位祖宗的接触过程中摸到了关窍,权当自己是聋子瞎子,只等日历翻了过来才接口:“别说,这红圈儿确实是少了,上半年还有俩仨出现在中下旬,但越往后就越固定了!看,近三个月每个月只有两个红圈儿圈出来,而且时间都是一样的!”
“如果这印记代表同一件事,”薛清极道,“那看来他们已经从持续两年或更久的时间里摸索出了固定的时间,或许也是固定的地点。”
严律心头一动,将随身带来的董鹿的那台平板掏出来,调出之前那个记录求鲤江的大阵灵气波动的数据。
数据起伏虽然并不固定,但和日历上圈出来的时间对比,发现在这几个时间点上,求鲤江大阵的灵气波动都有所上涨。
“这是……”黄德柱和几个小辈儿看得云里雾里,虽不知道数据库是什么,却分辨出时间上的重合。
“求鲤江那阵每天的灵气波动数据,”严律简单回答,和薛清极对上视线,两人同时道,“这日历上的红圈儿应该是孟三和孟德辰前往大阵的日程安排。”
黄德柱大惊:“他们真的一直在动求鲤江的阵?但这是为什么啊,为了造出一个仟百嘉那样的净地?”
严律和薛清极并未回答,两人一人拿着平板一人拿着日历纸,无言却默契地比对两边儿数据。
求鲤江大阵灵气波动虽然都在这红圈圈出的当天都有所涨幅,但上涨的波动并非每次都很大,只是差不多隔两个月就会有一次格外拔高的数据。
而最近一次,数据显示上却有一个极高的记录,是从这数据库创建开始最高的一回。
也是从这一次记录过后,接下来的红圈就只剩了一个,都是圈在与那日阴历时间相同的地方。
薛清极指着平板上的这一处,又对了对日历上的时间,严律的脸色顿时变得黑如锅底。
“怎么了?”小辈儿们急问,“这天出了什么事儿?”
严律合起平板,看向薛清极,虽然先前早有所猜测,但事到如今确认了,却忽然觉得事情的发展格外具有戏剧性和黑色幽默般的反转。
“那天河面劈开,露出河底阵眼,阵眼上方出现了空间罅隙,”严律一字一句道,“也就是境外境。”
也就是那天,薛清极飘荡在境外境千年的残魂从中脱出,重回人世。
这场重生是偶然,但也并非偶然。
虚乾千年前为苟活,以淬魂炼制怨神蛊惑世家,妄图打散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阻碍了他的仙门和弥弥山,败露后煽动无法脱身的世家修士与妖族们最后一击,机缘巧合下触动阵眼造成了大阵的松动,由此招来境外境,吞噬了大量无辜性命,也让薛清极的半拉魂魄和身体丢在里头。
千年后他已知阵眼对大阵的重要性,或许起初只是为了制造净地,才再次反复尝试触碰阵眼,却不想发现了大阵与当年的境外境还互有影响。
因为他的这几年对阵眼的不断骚扰,求鲤江一直不是很稳定,境外境终于再次被裂开,薛清极也得以逃出生天。
大概连虚乾也没有想到,千年前落进那种虚无凶险之地的半个凡人修士之魂,竟然能咬牙撑到如今仍不肯消散,还能保持本能,在漫长的时间里不断寻找出口。
但薛清极就是这么一个性格。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他都要紧握不放。
无论是等百年还是千年。
妖皇心中仿若被划了道口子,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后怕,不由攥住剑修的手腕,低声道:“小仙童。”
薛清极感觉到他手心发烫,热度紧贴着他的皮肤侵入,顺着血管流向他的全身。
他少见严律在外人面前这么不由自己过,心里一软,反握住他的手:“那阵已经松动,即便没有虚乾触碰,我想过不了多久境外境还是会有与大阵相撞的时机,我始终都会回来的,哪怕没有当年那个蠢出天的承诺,我也会来找你的。”
“蠢出天”的承诺从薛清极这疯魔了两辈子的人嘴里吐出,严律哭笑不得——看来当年自个儿喝大了说出这东西的时候,薛清极就觉得蠢透了,只是当时没吭声。
但即便是觉得蠢的滑稽,薛清极还是答应了。
他对严律的感情,确实如他自己所说。是鬼迷了心窍,是着了道,是欠了不知道多少债,要拿心肝脾肺来偿还。
“境外境内凶险异常,”严律道,“我实在不敢想,如果你被里头蛮荒时期的上古灵气吞噬——”
薛清极眉头一跳:“等等!上古灵气……对,那里边虽然气流混乱,甚至有魔徘徊,但论起灵气……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喃喃自语,严律却听得皱起眉。
也不知道怎么着,妖皇这段时间颇觉两人的脑回路掉了个个儿,他像是长出了恋爱脑,让步心软还开始瞻前顾后,反倒是薛清极,整个人显出与以往不同的果决。
小仙童做事果断严律一向知道,但这几天这人却好似急于向前奔,要前往一个严律并不清楚的目的地。
这感觉让严律浑身不舒服。
正要追问,忽听兜里手机一阵急促响声,严律和薛清极同时回神。
电话是老棉打来的,严律刚拿到耳边还未开口,老棉又急又低的声音响起:“严哥,出事儿了!”
严律脑门上一根青筋蹦起:“难道现在还不算是‘出事儿了’?又怎么了,是落井下石还是拉肚儿缺纸?”
妖皇这一抹脸就开骂的转换速度连薛清极有时候都跟不上趟,眼见着他不耐烦地按着打火机,刚把火苗凑到烟头上,就听那边儿老棉苦笑。
“还真是,”老棉道,“我带着老堂街和一部分修士核对仟百嘉里的人和妖,看看能不能和失踪名单对上,结果却发现里边儿发现的孽化者只是各家各族提供的失踪人口的一半儿。”
严律一愣:“差个三分之一我能理解,差一半儿?你输错数儿了吧!”
老棉都来不及反驳,继续道:“我觉得不对,又调出来别的消息来源查了查,发现仟百嘉旁边儿有个棋牌室闲置多年,挂在一个散修名下,那散修多年不跟仙门往来,以前跟孟德辰关系不错,我心里觉得不对劲儿带着人下去查了查——那下头是一个以术法腾出来的巨大地库,里边儿发现了大量的‘蛹皮’!”
“蛹皮”俩字儿一传出,严律的头嗡地疼起来:“也就是说,净地不仅仅是仟百嘉,而是仟百嘉占了大头,旁边儿这个什么棋牌室,是额外多出的一个小空间。”
老棉苦笑道:“我猜也是。看那些‘蛹皮’上积的灰和干巴程度,应该是孵化有段时间了。”
“也就是说,”薛清极慢慢道,“有一批怨神早就孵化出来,而现在没人知道它们的下落?”
这简直就像是告诉各位:大家好,现在在不知名的地点埋下了重磅炸弹,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爆炸,爆炸的范围也不知道,我们唯一清楚的是大家都会倒霉。
黄德柱和几个仙门小辈儿发出了尖锐的漫骂。
“我刚派人通知了四喜和其他妖,”老棉说,“四喜已经让仙门盘查孟氏各地的房产地皮,但我寻思怨神未必会被虚乾安置在这些地方,怨神虽比孽灵要高等许多也有智商思维,但毕竟不是活物,需要待在灵气重的地方。”
严律道:“不会再有比三阵更适合的地方了!——他本来不就是冲着三阵去的吗?查,小堃村、蛟固那条作为阵眼的河的四周、仙圣山……肖家在仙圣山有什么宅子地皮地下室之类的吗?对,还有山神庙下边儿的洞也得看看。”
老棉一顿:“那我用跟肖点星那孩子说吗?他哥已经那样儿了……”
严律下意识看了眼薛清极,后者一挑眉:“你瞧我做什么?妖族的事情你自己安排。”
老棉确实是妖族的,但肖点星可不是,而且那怎么说也算你半个徒弟。
严律心里嘀咕一句,刚要开口,又听薛清极道:“事到如今,瞒着他绕过他又有什么意思。他是修士,并非孩子,父死兄残,他还有什么可顾忌可害怕的。”
和严律这种大家长比起来,小仙童更信奉一件事儿——一脚把孩子踹悬崖下头,孩子学御剑才能学的更快!
严律将那句“你到底还是把人家当半个徒弟”这话咽下肚,对老棉说:“听到了吧?原话转过去就行。”
“好吧,”老棉叹气,“你说这批怨神藏在暗处到底是为了什么,又准备在什么时候‘爆炸’呢?”
严律举起手里孟三留下的日历,忽然猛地反应过来。
这个月的红圈儿虽然没有画出,但按照前边儿留下的推算,这个圈儿应该就落在明天。
“明天!”严律脱口道,“不,现在立刻撒出人手去查——”
薛清极打断他:“撒出人手去三处大阵!”
他声音又冷又沉,令严律不由自主地看向他。
“我怀疑他已打上了境外境的主意,”薛清极将严律手中的平板接过,指着上边儿波动的灵气数值道,“他先前就已向隋家人探明,知道求鲤江或许与境外境仍互有影响,但仍要数次试探,大概是想掌握最容易勾动境外境的时间,显然已经得知了——隔两月便有一次‘黄道吉日’,他已成功过一次了!”
也就是那一次,薛清极重返人世。
严律立即理解了他的意思:“但当时山怪仍在,蛟固大阵未动,三阵中两阵还算稳固,所以境外境很快合拢。”
“现在却不一样了,”薛清极看着他,“三阵已动,大阵波动本就容易造成运转艰涩,当年境外境开裂吞噬许多性命,就是因为求鲤江的大阵被冲击后造成灵力逆转,反将境外境里的浑浊上古灵气吸出,气流卷在一起,转瞬摧毁了许多生灵。”
严律后背冒气一片冷意,喃喃道:“三阵一起动,那现在的合阵不就成了当年的求鲤江——难道那些藏起来的怨神是为了?”
当年疯魔了的世家临死前的反击并非最致命,倒是那些被虚乾驱使的怨神才是最大的威胁。
“三阵,全都是击破点,”薛清极脸色发沉,他已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儿,记忆犹存,也更知道其中厉害,“求鲤江更是摇摇欲坠,隋辨知道要怎么做。”
仟百嘉的事儿过后,仙门和老堂街的信息不仅相互透明,而且传达奇快无比。
不过片刻,还留守在医院的董鹿佘龙等人就已经知道事情全貌。
老棉按着自动轮椅赶到医院门口,董老太太已经强撑着走下楼,扶着董鹿的手道:“事情我已经安排下去,隋辨现在就出发,只是求鲤江离尧市太远,坐车——”
“要真跟严哥说的时间一样,明儿就要倒霉,那还坐什么车啊!”跟着老棉进来的青娅叫道,“我不管了,我们嗥嗥才赚了几年的钱,家底儿刚厚实一些就要赔进去了?不行!”
说罢身形晃动,眨眼间原身便已出现,狼形妖兽张嘴一咬,将抱着自己家伙事儿跑过来的隋辨的脖领子一拽,甩到了自己背上:“先说明白,我也没把握带你这么远,妖早没以前那漫天乱飞的能耐了。你抓紧了,我也努努力,别半道就耗损过度掉下去——其他的我就不管了,被人看到被拍到上了新闻,官面儿上的事儿就交给你们头疼了!”
隋辨骑过自行车坐过小摩托,这辈子还是头回感受妖族原身的接送待遇。
青娅虽是混种,但嗥嗥的原身却远比同为混种的赤尾要大许多,又因常年铸剑铸刀,原身比相当一部分同族都要健壮威风,隋辨还没反应过来,半晌憋出一句:“司机,你这也没个安全带啊?”
他掉下去咋整?
大阵还需要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