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笔阁 > 其他小说 > 凑合活 > 1、01
    养了二十一年零三个月的狗死了。

    找了个小山头刨了个坑,把狗埋进去,因为年纪太大而有点秃毛的狗被混着杂草的泥给埋没,过不了多久就会和山头融为一体。

    干完挖坑埋土的活儿,严律撂下铁锹,坐在块大石头上抽烟,心想这日子是没法过了,老子一天都不想活了。

    胡旭杰找了块小木板竖在小土包前,絮叨了几句有的没的,才问道:“哥,它到底叫啥啊?我寻思整个小墓碑啥的。”

    “没名儿。”严律头也不抬道。

    “你说这事儿闹的,都凑一块儿死。”胡旭杰叹气,指尖凝起一小团光点,在木板上滑动,焊烙铁似的在上面划出了痕迹,“你也别伤心,大黄都活二十一二了,换成人的年纪我都得喊声狗爷爷,一般狗哪有这待遇。要不是跟着你,它还指不定活不活得到现在的零头那么大岁数呢。”

    严律问:“‘大黄’?”

    “嗯,我平时都这么叫。”胡旭杰在小木牌上边写边说,“你又不给狗起名儿,家里来往的都不知道怎么喊,基本都各喊各的,我叫它大黄,还有人叫豆豆啊欢欢啊之类的。”

    “我知道,”严律说,“可它毛是黑的啊。”

    胡旭杰写完了,把指尖的光团拍掉:“也是啊,那我是不是得再刻上‘大黑’啊?”

    严律曲起指节揉了揉眉心,心想这日子我真过不下去了,趁早找个河跳了算了。

    那边胡旭杰已经站起身,朝“狗爷爷”的坟头低着头默哀,他一米九的身板浑身腱子肉,把狗的坟包衬托得格外弱小。

    严律起身走过去扫了一眼,小木牌上写着:爱犬大黄(别名:豆豆、欢欢、小豆包……)之墓。

    因为字多板子小,所以写的密密麻麻,跟悼词似的。

    严律嘴角抽了抽,当没看见。

    他养了这狗二十一年多,捡到的时候狗饿得皮包骨,跟在他后头走了一路,严律每次回头,狗都对他有气无力地摇尾巴。

    二十一年后,狗临死前还在对他摇尾巴。

    不过因为只剩一口气儿,所以摇得很不明显,但严律从狗的眼神儿里看出来它在对自己摇尾巴。

    “可惜了,我还以为大黄能再活个几年呢,”胡旭杰抹抹眼角道,“又是丹丸又是异术地养着,喝的水都是哥你给专门找的地泉,怎么还是这样?我俩这十来年的感情都受不了,你俩二十多年交情呢。”

    二十多年交情的人脸上没多少表情变化,比十来年感情的那位看起来都平淡,抽着烟最后看了眼坟包:“哭完了没,哭完了就走,到市里都得晚上了。”

    “哦。”胡旭杰应声,看了眼严律,“哥,你伤心不?”

    严律把烟按灭,丢进已经抽空了的烟盒里:“那你再哭会儿?”

    胡旭杰抹抹眼泪:“啊?不好吧?晚上不还得去那边儿商量薛家的事儿吗?”

    “那你还不,”严律一巴掌拍他后脖子上,“快着点儿!还等着给你狗大爷磕头啊?”

    他天生一副桀骜相,剑眉斜挑,鼻梁高挺,衬得眼窝更深,眸色沉沉。平时耸拉着眼皮看谁都提不起劲儿时还好,这会儿眉毛不耐烦地皱起,显出些恶霸般的凶相。

    胡旭杰缩着脖子小跑着奔下山,三步一回头地瞅严律的表情。

    这狗比他跟严律的时间都长,严律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遛狗的时候挪挪地方,胡旭杰基本没见过他离开市区太长时间。

    现在狗死了,严律不仅出了门,还专门刨了个坟。胡旭杰觉得严律是够伤心的,但这会儿看严律的脸色,除了厌倦和不耐烦之外,他没找到半点儿难过。

    下山时天边已经泛起暮色,胡旭杰提前把车开过来接严律,两人把铁锹和狗项圈一起丢在后座,这才开着车又奔市里去。

    严律歪在副驾驶位上摇下车窗,撑着脸看窗外闪过的树影。

    正值盛夏,车里冷气开得十足,热风顺着窗户直往车里灌,胡旭杰瞥了严律好几眼。

    “吹吹自然风,”严律看也不看他,“回市里没一点儿灵气,你指望着绿化带的树给你净灵啊?”

    胡旭杰笑了,紧绷的表情舒缓下来,也摇下自己这边的车窗:“哥,你这人就是心好嘴臭,磕一个头放仨屁似的。”

    严律扭头看他:“我不仅嘴臭,我还手黑,你想不想体验体验。”

    胡旭杰立马做了个给嘴拉上拉链的动作,故作专心地开车。

    闹心玩意儿闭上了嘴,严律才觉得清净了些,闭上眼窝在副驾养神。

    刚眯了没两秒,就听见车里音响放起声嘶力竭的流行歌,胡旭杰跟着哼,调跑的没谱,音乐天赋跟严律养的狗刚够一战。

    严律分不清自己是心累还是耳膜累,皱着眉想起胡旭杰刚被他那个快死的老爹领到自己面前的时候。

    那会儿他外貌跟人族十一二岁的小孩儿没两样,笨归笨,好歹还算安静,他爹老胡拍着瘦的就剩排骨的胸口保证自己儿子绝对不闹腾,还会喂狗打扫卫生,严律才捏着鼻子留下了这小子。

    没想到短短十几年,胡旭杰竟然长成了个糟心货。

    要早知道会这样,他当时就该给老胡一大耳帖子,让他带着儿子连夜滚蛋。

    糟心货还搁那儿美呢:“哥,回头我跟雪花唱k就准备唱这首,你听我唱的怎么样?”

    严律说:“狗叫?”

    胡旭杰愤愤地瞪他,还没开口手机就响了,铃声是一段豪气冲天的犬吠。

    “以前录的大黄的叫,”胡旭杰把车靠边停了,又开始抹眼泪,“我留个念想,你要不?要我传给你,你设成闹钟,闻狗起舞。”

    严律抱着手臂把头歪到窗边,权当自己死了。

    狗叫声里胡旭杰拿起手机,眉毛鼻子立马就皱起:“又是那边儿打来的,挂了吧哥?”

    “接。”严律没顺着他。

    胡旭杰不情不愿地按了接听,全没有在严律面前的听话,恶声道:“说!”

    电话那头的人语气极快地把事儿说了,胡旭杰表情微变,身体坐直:“在哪儿?”

    严律眼睁开条缝。

    “行,知道了。”胡旭杰挂了电话,脸色难看,对上严律的视线,吞吞吐吐道,“傻子出事儿了,可能不太好。”

    严律脑海中一张年轻却憨蠢的面孔浮起又消散,忍不住捏捏鼻梁醒神。

    胡旭杰不知道他是个什么章程,试探着问:“怎么办?咱去吗?”

    “具体什么事儿?”严律问。

    “说不知道怎么着就跳求鲤江了,虽然刚挨着水就被拽回来了,身体没问题,但现在怎么都不醒,”胡旭杰说,“仙门那边也乱够呛,问你能不能过去。”

    仙门发展到现在,已经算不上走下坡路了,因为基本已经站在谷底,就差彻底散伙。

    所以遇到点大事就得找外援,严律这几年没少帮着擦屁股,不过大部分时间是挑活儿干的,但一遇到仙门那傻子的事,他就没拒绝过。

    果然就听见严律开口道:“去,现在走。”

    “也不知道您图什么,”胡旭杰抱怨,“扶贫都没这样式儿的,我看指不定是瞧着用傻子当借口,逮着您一只羊可劲儿薅呢。”

    严律在他耳边大声骂道:“你拿说话的功夫开车这会儿都开出去三里地了!你要真想絮叨就给小龙打个电话,用得上他。”

    胡旭杰撇嘴嘴揉揉耳朵,发动车上路。

    求鲤河在尧市郊区,开车过去天黑能到,严律歪在副驾上眯了一小会儿,半道车停下接人,严律也跟着睁眼。

    车后座的门被拉开,一个长相清秀的青年人顺着车外涌入的热气儿窜上后座,手里还拎着两袋快餐店的外带餐。

    “不说好了一道去埋欢欢的吗,怎么就你俩去刨坑了?”佘龙把后座的东西挪开,又摸了摸那串狗链,“我还想把给它买的玩具一起埋了呢。”

    “我还想开追悼会呢,哥也不答应啊。”胡旭杰说,“不提伤心的,你买的什么?”

    “打电话的时候我刚平完老堂街那边儿的事吃饭呢,就打包带来了,”佘龙开始往外掏炸鸡汉堡,“想着你俩估计也没吃,买的多。”

    “贴心。”胡旭杰拿个汉堡两三口就咽进肚里。

    严律没什么胃口,佘龙也习惯了他常年食欲不振的模样,递了包烟过去:“哥?”

    烟是他惯常抽的牌子,严律抽出根烟叼上,拍了下佘龙从后座伸过来的脑瓜子:“谢了。老堂街那事儿?”

    “嗐,底下小辈儿闹的,没大事儿,”佘龙笑道,“论论理,揍几个,废几个,就都安生了。”

    胡旭杰道:“老棉就回趟山里底下就这德行了,以前也不这样,老棉还是老了,管不过来了。”

    “知道你最近出活儿挺累的,但这回还得辛苦辛苦。”严律点上烟,“水边的事儿我和大胡可能没你管用。”

    佘龙摆手:“别!哥,我精气神好着呢,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倒是仙门,今儿本来不是要说薛家两口子后事儿的么,怎么现在又变成他们儿子的事儿了?”

    胡旭杰没好气:“可说呢,那帮牛鼻子就是找事!是,小孩儿是挺可怜,现在爹妈又都死了,孤零零的,那也不能吃喝拉撒都找严哥啊,知道的是帮着看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哥离异带一这么大个儿的儿子……”

    严律越听越觉得离谱,皱眉给了胡旭杰一脖溜子:“你脑子要跟你嘴似的动这么勤快,我也不至于天天抽你。”

    “我说实话!”胡旭杰搓搓后脖儿。

    佘龙看出严律心情不咋地,岔开话头:“薛小年皮糙肉厚的,应该没大事。”

    “我也不是嫌他烦,”胡旭杰发动车,“哎,他毕竟是仙门那边儿的……说到底咱们又不是人,人家都说了,‘非我族类’!”

    严律没搭理,在胡旭杰和佘龙的唠叨声里算着疯子的年龄。

    算来算去也没过二十五。

    又没过二十五。

    这他妈都第几回了?

    车快开到求鲤□□旭杰和佘龙忽然都噤了声,看着道路前方被路灯照出的东西。

    城郊这片正在开发,拆迁得差不多了,少了住户的人烟灯火,只有寥寥惨白路灯的光线映照出铺的平坦开阔的道路。

    两个路灯之间的灰暗里夹着个模糊不清的东西。又开得近了些,才发现好像是个蓬头垢面的人,赤身站在路边。

    这“人”好似泡得浑身发白,躯体肿胀如球,头低垂在胸前,酱菜似的头发黏成一缕缕,身上淌下的水已经聚了一滩。

    他无声立晦暗的灯光下,脚尖竟然是踮着的。

    路灯无端一闪,那发面面包似的身体倏然伏倒在地,四肢撑地,油脂似的一滩肉冲着他们的车冲了过来。

    “水溺子?”胡旭杰吓一跳,“晦气,我去收拾收拾。”

    严律抽着烟含糊道:“赶时间,就别细讲究了。”

    “得嘞。”胡旭杰应了声,油门一踩,车在黑夜里猎豹般狂奔在四下无人的马路上,直接跟发面面包撞上。

    看似沉重无比的身躯与车正面相撞,车身却并未产生丝毫晃动,仿佛那东西并不存在。

    浑身烂肉糊在前引擎盖,撞得跟酱肉饼似的脸正贴在副驾的挡风玻璃上,发丝间一双没有眼仁的灰白眼睛还在左右快速转动,窥伺车内的三人。

    车外依旧是蝉鸣与风声,道路监控探头里车毫无异常地驶过。

    这爆浆的般的场面让胡旭杰和佘龙都有点反胃,严律把烟屁按灭火弹到烟灰缸里,边跟玻璃上露馅的酱肉饼对视,边把手向后座伸,喊佘龙:“饿了,辣翅还有没?”

    他胃口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