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六)
“父皇, 您为何要让阿七去琉琼?”
陆云朝一着急便这样问了出来,但随即又觉得这个话题不好,想改口, 已经来不及了。
这几天,他好多次想到江寒酥, 起初, 只因那人不在身边而感到不习惯,后来,他不可抑制地愈来愈忧心那人的安危, 数次在睡梦中看见那人手提兵刃一身鲜血的肃杀模样。
方才实在想不到可以说什么时,又想到他了, 才下意识地问出来。
陆云朝神色略带犹疑,但在皇帝的沉默中, 他很快就发现,比起此刻面对皇帝的压力,他更难以按耐住心中迫切想要了解江寒酥现状的愿望。
索性问个彻底。
“他只是一介暗卫,又不是专门培养的细作, 让他孤身一人去那里,他能应对的来吗?”
并非是陆云朝不相信江寒酥的能力, 只是他一想到那个孤身作战的人是江寒酥, 便总觉得琉琼是龙潭虎穴, 此行遍布杀机。
大约是他真的害怕失去江寒酥。
即便前不久还勒令对方不准喜欢他的人正是他自己。
但以他如今对爱情的领悟, 他并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多矛盾。
“他是最合适的人选。”皇帝随意解释了一句,他听出陆云朝言语之中担忧的是江寒酥这个人,而非计划的成败, 心中觉得甚是荒唐,眼底闪过杀意。
陆云朝并未注意到皇帝的神色, 有些疑惑地追问道:“父皇为何这样说?”
皇帝嗤笑一声,道:“赫连遥真中意他,他自然最易取信于那人。”
中意……不知怎的,陆云朝觉得这两个字比皇帝轻蔑的笑声还刺耳。
恍惚了一瞬,他也明白了皇帝会这样说,必然是因为皇帝早就知道了赫连遥真在驿馆中对江寒酥说的话。
明知道赫连遥真就是在围猎场对他下毒手的幕后主使,却放虎归山,一切都是皇帝的计划。
陆云朝想起这个被他刻意忽略的事实。
他一皱眉,强压下纷乱的思绪,皇帝要考虑的是江山社稷,自己又怎么能怪他不在乎自己?
陆云朝将注意力转回到江寒酥的事情上,“原来是这样,可是儿臣还是觉得……”他犹豫着没有说出来,即使皇帝给出了那样的理由,但这件事在他看来还是不够合理。
“觉得这样太草率了?”皇帝明白他的意思,反问道。
确实如此,一般来说,派出去的细作,要么是无父无母从小便由皇室训练、对皇室绝对死忠之人,要么就是因有亲近之人在皇室手中而不敢背叛的人,只有这样才能将叛变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但是陆云朝觉得,江寒酥不属于这两种人中的任何一种,他独身一人,没有任何牵绊,而较之那些只会听命行事的人,他又太过有主见。
他不是一个能被轻易掌握住的人,陆云朝隔着衣袖握住了手臂上被种蛊的地方,如果失去这层联系,他还会回到自己身边吗?
“他走之前,朕告诉了他一件事。”
皇帝打断了陆云朝的胡思乱想。
陆云朝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问道:“什么事?”
“朕告诉他,他是怀止和静和公主的孩子。”皇帝一脸深沉地说道,似回忆起久远的、不太愉快的记忆。
“什么?”陆云朝惊讶道,即便在他眼中江寒酥一直是与众不同的,他也从未想过江寒酥会有这样的身世。
“这……这是真的吗?”他甚至怀疑这只是皇帝的计策。
静和公主是先帝爱将之女。
当年那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又一次为晟璟带来了一场大捷,他自己却在胜利到来的前夕亡于异乡,留下幼女孤苦无依,先帝心中不忍,故亲封大将军之女为公主,赐封号“静和”,留于宫中抚养。
“静和自幼便与你母亲关系要好,朕与你母亲成婚很早,那时,静和还未出嫁,常邀你母亲一同出门游玩,朕便让怀止在她们身后护卫,怀止曾是朕最信任的人,朕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敢对静和动心思,等朕发现的时候静和已经怀孕了。”
“朕很生气,但静和哀求朕不要杀怀止,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先皇,若是先皇知道了,怀止会死,她肚子里的孩子也绝不可能留下。”
“朕那时还年轻,一时心软便答应了。”
皇帝眉目间满是戾气,说到此处,停顿了许久,他是在想后面发生的那些事,若他当时没有纵容静和,静和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陆云朝观皇帝神色,并不敢出言打扰,但他心中不由猜测,在那之后必然还有变故,否则,静和公主的孩子怎会沦为暗卫,就算他的身份不能公之于众,他们也必不会让他为人奴仆。
皇帝略去了中间种种坎坷,只说:“静和生产的时候是难产,她在产房里折腾了一天一夜,拼了命,最后生下的竟是个死婴。”
陆云朝心头一颤,深觉不忍。
随即又察觉出了诡异之处,“那……阿七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时,朕将那具死婴交给了肖越天,让他务必处理干净,不能被任何人发现,那之后,朕就没有再过问那件事了。”
“那日在碧心亭见到阿七,朕也很惊讶,他与怀止实在是太像了,年纪也相符。”
“后来,朕问了肖越天,他说当年他在埋那孩子前,忽然听到了啼哭声,正是手中婴孩发出的,他检查过后发现孩子一切正常,可这才是最不正常之处,静和生下的的确就是一个死婴,替静和接生的稳婆很有经验,不会看错,更不敢骗朕,况且,一开始朕将孩子交给肖越天时,他也检查过。”
“他说那事过于诡异,他心生怜悯,怕将那事说出去,孩子会被当做妖魔转生,仍然难逃一死,便偷偷将孩子留了下来。”
皇帝说完这一切,有些涣散的视线重新凝聚起来,扫过身侧的陆云朝,却见他一副心事重重地模样。
“你在想什么?”皇帝出言问道。
陆云朝惊了一下,才意识到皇帝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那确实是件离奇的事,而在江寒酥身上还存在着另一件同样离奇的事,听着皇帝的述说,陆云朝忽然想起之前江寒酥两次蛊毒发作时说的话,那些话太诡异了。
就好像通晓了未来之事一样,而且还是凶煞的未来。
“没什么,此事确实有些诡异,不过阿七他并没有什么与常人不同之处。”陆云朝下意识地就隐瞒了他心中所想之事,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那件事。
“父皇告诉阿七他的身世,是想让他知道他是大将军的后人。”
“没错,朕要让他知道他身上流的是谁的血,令他不敢辱没门楣。”
陆云朝听着皇帝霸道的言辞,心里有种很难受的感觉,这一切对江寒酥都很不公平,他从未蒙受家族的恩惠,生来便过着阴暗低贱的日子,却被逼迫以命为家族尽忠。
阿七,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第62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七)
夜晚, 昏暗的石室中,江寒酥睁开了眼睛。
他的耳边是几人交错的呼吸声。
他轻轻支起身体,左右看了看, 墙壁上一盏蜡烛发出的昏黄的光,让他看清了周围几人皆已闭目入睡。
他不再等待, 立即起身, 按下机关,打开了石室的门,走了出去。
一直走过长廊, 走上石阶,打开地面的入口。
江寒酥走出了那座院落, 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下。
晚饭的时候,江寒酥在同屋休息的看管的饭菜中加了一些助眠的草药, 可以确保他们沉睡一整晚。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江寒酥没有动贺广的饭菜。
琉琼王的寝室外,江寒酥躲过值守的侍卫,从窗户跃进室内。
他看见有两名侍女睡在琉琼王的床榻下, 他知道这些守夜的侍女睡眠很浅,因此并没有靠近。
寝室的南侧木架上放置着一鼎香炉, 香料在里面燃烧着, 散发出微甜的香气。
江寒酥轻轻揭开炉顶的盖子, 从中取出了一点香料, 包在事先准备好的纸里。
被翻动过的香料散发出更浓郁的香气,守夜的侍女鼻翼抽动了一下,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 室内一切正常,她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琉琼王, 只见王安睡塌上,她放下心来,又睡了过去。
寝宫后院的花丛中有一片阴影,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是有一个人藏匿其中。
江寒酥悄无声息地在后院转了一圈,时不时伸手扒开草木。
他记得上次来这里时,他在室内透过窗户看见后院有名婢女支了个炉子在熬药。
月光照在他冷俊的脸上,他的眉宇间分明呈现出些许沉郁。
目前的局势,容不得半点差池。
方才,石门打开的声响没有吵醒贺广,这足以证明他是在装睡了,贺广之所以不阻止他,就是要看看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来这里的路上,他知道贺广一直尾随在后。
此时,江寒酥已确定贺广的确是赫连遥真的人,他也并不是没有内力的普通人,初次见面的时候不过是伪装罢了,否则,他不可能能跟得上自己。
而赫连清霂那边,江寒酥还并未取信于他。
今夜之事,不容失败。
忽然,江寒酥眼中精光一闪,只见一簇草丛下堆积着熬制过的药渣。
他将那些药渣尽数拾起,收进一块干净的手帕里,揣入怀中。
几日之后,赫连遥真再一次将江寒酥带到赫连清霂面前,并给了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
赫连遥真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着江寒酥,江寒酥倒是一脸坦然。
“世子,敢问大王的病如何了?”
这个问题,江寒酥上次就问过,只不过那时赫连清霂并没有回答。
“你很在意这个问题吗?”赫连清霂眼下有浅淡的乌青,温润的面目上难掩倦容。
“是。”江寒酥直白地承认道,接着又问他,“世子近日来都没有休息好吧,是担忧大王的病情吗?”
听着江寒酥诚心的关怀,赫连清霂的内心有一丝松动,“父亲他……”然而他还是止住了话头,没有说下去。
其实江寒酥知道琉琼王时日无多了,赫连清霂必然十分忧心接下来的日子,琉琼王一旦崩逝,这王宫内就要变天了。
“世子,能否请您随我去一个地方。”
江寒酥引赫连清霂去了一处荒废的小花园,说是花园,实则由于此处长期无人打理,已经杂草丛生。
赫连清霂见他止步于此,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
江寒酥走向一丛杂草,弯腰伸手一捞,便提起一只灰色的小野兔。
“世子请看。”江寒酥走回到赫连清霂面前,示意对方看自己手中的兔子。
赫连清霂见那只兔子的一双耳朵被江寒酥攥在手里,整个吊在空中,却并没有怎么挣扎,看上去蔫蔫的。
他伸出双手接过兔子,让兔子卧在自己怀中,“它怎么了?”
江寒酥见赫连清霂低着头,温柔地抚摸着兔子的皮毛,略感意外,“它……”
江寒酥低头拱手请罪道:“请世子恕罪,这只野兔几日前还活蹦乱跳的,我给它喂了几天药,它就成这样了。”
赫连清霂震惊地抬头看向他,“你……”随即又明白过来,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做,便问道:“为何要这么做?”
“这药就是大王每日服用的药。”
“你说什么?”江寒酥一句话让赫连清霂的脑子里瞬间起了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问起,“你怎么知道父王吃的什么药?还做出这么荒谬的事。”
江寒酥将几天前夜里他去琉琼王寝宫取了香料和药渣的事说了出来。
赫连清霂看他的眼神带了几分敌意,“若你说的是真的,擅闯父王寝宫,还偷盗物品,你的行为足够被处死了。”
“还请世子明鉴,我并无恶意,只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江寒酥言谈举止间并无惧色,他解释道:“第一次见到大王时,我听了世子与七王子的交谈,感到大王的病症有些奇怪。”
“我斗胆猜测,大王的病另有隐情,但我又想,能够悄然影响大王身体健康的东西并不多,大王每日服食的汤药算一样,但若仅仅是汤药,世子又怎会毫无察觉?”
“那日,在大王的寝室,我留意到室内的熏香有些重,我知道有一种毒可以分而制成无毒的汤药和无毒的熏香,两者单独使用,都不会有异常,然而若是同时用在一个人身上则会变成一种慢性毒药。”
赫连清霂谨慎地审视着江寒酥,“你是说,是有人在毒害我父王。”
“是。”
“就仅凭这只被你用汤药和熏香喂养了几日的兔子?”赫连清霂质疑道。
“这是不够严谨,但总比口说无凭要好,世子见了这个,以世子对大王的孝心,必然会亲自查证一番。”
赫连清霂想了想,问道:“这件事,你也告诉阿遥了?”
“当然没有。”江寒酥皱了皱眉,他不信赫连清霂听说了这件事后,没有怀疑下毒的人是赫连遥真。
赫连清霂低着头,摸了摸手中的兔子,眼中流露出的忧虑与痛色掩在眼睫之下,“上次,你对我说的话,我暂时信你,若无其他事,就回去吧。”
“谢世子,若有需要,但凭差遣。”
“不用。”
江寒酥对赫连清霂说的话并非完全属实,仅仅见过病榻上昏迷的王一次,就能推测出他是被人下了慢性毒药,他倒也没有这么厉害。
初次见过赫连清霂后,江寒酥意识到,他必须要挑起赫连清霂与赫连遥真之间的争端,否则,等到琉琼王去世,一切就来不及了。
他问过贺广,得知,在琉琼想要继承王位,最重要的两点,一是要得到家族中位高权重的长辈的支持,也就是说,即使赫连清霂作为世子,是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也有很大可能会因为族中长老的阻挠,而不能继承王位,二是要得民心。
赫连清霂那样谨慎的人,想要他主动对赫连遥真发难,必须有一个足够有分量的理由。
第一次见面时,江寒酥就知道了赫连清霂是个极重感情的人。
后来,他就在想,如果琉琼王的病与赫连遥真有关,赫连清霂就算再如何能忍,也不会再无动于衷了吧,更何况,只要他拿到证据,在族人面前坐实赫连遥真弑父的罪名,赫连遥真就无法再与他争夺王位了,这么大的胜算,他一定会出手。
那时,这只是江寒酥的假设,但在他仔细思考过后,他发现琉琼王的病的确有可能是人为的。
于是,他才有了试药的计划,而结果,于他很有利。
退一步说,即便下毒的人真不是赫连遥真,他也不过只是要重新寻找突破口罢了,况且,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是帮了赫连清霂了,在这之后,赫连清霂会减轻对他的敌意。
赫连遥真走进议事厅时,见赫连清霂坐在主位上,纵然气质温润,也多了一分凌人之势,两侧站着的皆是族中长辈,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不发一言,室内气氛颇为吓人。
赫连遥真灿然一笑,打破了一室寂静,“哥哥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是出什么事了吗?”
“半年前,父亲忽然病倒,大夫诊断后开了药方为父亲调理身体,可是几日之后你却提出要在那药方中多加两味药。”赫连清霂徐徐说出前事,他看着赫连遥真那轻视一切的笑容,不由觉得心里沉重了几分。
“哥哥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新的药方,你不是早就请了数名医术高超的大夫仔细研究过了吗?他们当时可是都夸我对药理理解的很好呢。”赫连遥真得意道。
“五年前,父亲的寿辰,你送给父亲一盒香料,说那是你特意为父亲研制的新香,气味清甜,有舒缓疲劳、静心养气之功效,父亲很高兴,之后他便一直在用那种香薰。”
赫连清霂记得很清楚,当年琉琼王对那份礼物很满意,小儿子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便能制香,还想到要孝敬父亲,任谁也会感到自豪的。
可若他知道了那香诞生于世真正的缘由,又该是何种心情呢?
赫连清霂心中揪痛。
赫连遥真闻言,笑得更开心了,“哥哥,难不成你今日是特意要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表扬我吗?弟弟还真是有些受宠若惊呢。”
“阿遥,我都这样说了,你还不承认吗?”赫连清霂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赫连遥真是怎么做到如此坦然的,他真的毫无愧疚之心吗?
“承认什么?”赫连遥真水润的眼睛里满是懵懂无辜。
室内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赫连清霂看了面前之人许久,被迫直言道:“父亲如今之所以昏迷不醒,就是因为你加的那两味药和香料混合在一起便成了毒。”
“哈哈哈……”赫连遥真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一样,一脸天真无邪。
“哥哥的意思是,五年前我就在计划要谋害父亲是吗?这……”赫连遥真说着又忍不住似的笑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一个……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孩儿,就能……做这种事了,那年,我才十二岁啊。”
赫连清霂看着笑得逐渐有些疯癫的赫连遥真,感到一阵寒意涌上脊背。
没错,正是因为弟弟那时才十二岁,他才从未怀疑过香薰有问题。
他眼眶有些泛红发热,温柔如诗般的眼睛里映着那个孤立中央、笑靥如泣血般的少年,目光流露悲悯。
第63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八)
“我已让所有医官验看过, 他们得出的结论就是这样。”赫连清霂紧盯着赫连遥真,目光之中甚至带着祈求,“阿遥, 你告诉我,这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赫连遥真止住了笑, 失望地说道:“看来哥哥就是不肯相信我了。”
“我想要相信你, 但事实摆在眼前,我不能让你再在这条错误的道路上走下去,父亲体内的毒已经深入肺腑, 无法挽回了,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再醒过来的时候, 若他醒了,你去向他忏悔吧。”
赫连清霂感到自己像陷在一片深水中一样, 窒息、无措,如他所言,发生的已经无法挽回了,无论他多么痛苦, 既定的事实也不会改变,就像当初他爱的人死在他面前一样, 那个人从此便在这世上消失了。
琉琼王曾经说过, 赫连清霂仁善有余而魄力不足, 显现出来的便是性情软弱, 易受人拿捏。
赫连清霂一直知道自己这个弱点,但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使他已经决定为了终止赫连遥真的恶行、为了琉琼的未来而继承琉琼王之位, 他也并不想致赫连遥真于死地。
在药材和香料的事情上,赫连遥真没有做出任何辩解。
这样基本已经可以给他定罪了。
弑父、弑君, 无论哪一样都足够他被处死了。
但比起杀死他,赫连清霂更希望他能够改邪归正,若他愿意守在琉琼王的病榻前忏悔自己的罪行,或许还能争取到一个活命的机会。
“此事已经证据确凿,罪人赫连遥真应立即押入死牢。”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老出言道,他并不赞同赫连清霂的说辞,他早便觉得赫连遥真言行异于常人,很令人生厌,如今他既然犯下这样的大罪,又岂能姑息。
长老一声令下,便有侍卫冲到赫连遥真面前,但碍于他一直以来的身份,并没有擅动他,而是指引他自己走出去。
赫连遥真自然不会理会,他斜睨了那位长老一眼,心想着日后成了王,必要取他性命。
“我要见父王,你们凭什么污我清白?”赫连遥真忽然跪下,与他的膝盖一同砸在地上的还有他的眼泪。
赫连清霂看着赫连遥真仰着脸委屈地看着自己的样子,一时难以抉择。
赫连遥真见他不说话,却露出那种令他恶心的痛惜的表情,不再等待,起身跑了出去,边跑边喊道:“我要去找父王。”
“拦住他!”一个苍老的声音厉色道。
不明局势的侍卫们这才追了上去,然而还没迈出去两步,就被赫连清霂叫停了。
“让他去吧,这件事情若不能好好调查清楚,我也不能安心。”
一行人到了琉琼王的寝室,琉琼王此刻还安静地躺在病榻上,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而先这群人一步到达的赫连遥真正趴在床边,对着琉琼王哭诉不止。
“阿遥一片真心,没想到却害了父王。”赫连遥真满面泪痕,哽咽哭泣,情真意切,让在场的人全都驻足静立,不知该作何反应。
“阿遥心里好难受,恨不得以死谢罪,来祈求父王的原谅,可是当初阿遥只是想讨您欢心,您看到那盒香料的时候真的很高兴不是吗?您那时候的笑容还一直留在阿遥心里,因为在那之前,您从未对我那样笑过。”
“阿遥……”赫连清霂轻声喊道。
在安静的室内,赫连遥真听得很清楚,那声呼唤中带着诉说不清的愧疚、懊悔、怜惜。
赫连遥真转过身仰头看着赫连清霂,一脸脆弱地祈求道:“哥哥,我能不能再看看‘陈心’?”
“陈心”是赫连遥真为他送给琉琼王的香料取的名字。
但赫连遥真当初对琉琼王解释这个名字的时候,说的是,此香气味清甜,有沉静人心之效,故名“沉心”。
这世上只有他一人知道真正的“陈心”究竟是哪两个字。
当年,琉琼王为了稳固自己的势力,花了很多心思追求贵族呼延氏之女,天真的女人以为琉琼王真的对她一往情深,便坠入爱河,一发不可收拾。
可当琉琼王不再需要她的时候,便将她弃之冷宫,她还以为是丈夫变了心,还日日妄想着丈夫能够回心转意。
赫连遥真从小便在母亲的哀叹、怨念中长大。
他总是听母亲说,她就是在怀孕的时候变得不好看了,王才对她日渐冷淡。
他总是看见母亲对着一件旧物又哭又笑,一天的时间就那么磋磨过去了。
偶尔,母亲也会有好心情,那时候她就会对他说她与王的往事。
在她的描述中,赫连遥真听出了一个英武非凡的男人对自己女人的珍爱,听出了一个女人的欢欣雀跃、无限情思与追忆。
那些回忆太过美好,身处冰冷现实之中的赫连遥真一直固执地认为,那些都是母亲的幻想。
他憎恨那个所谓的父亲,在他眼中,那个人并不是父亲,只是高高在上的王。
他憎恨所有缱绻缠绵的有情人,在他看来,那些爱意都是假的,蛊惑人心,让人坠入地狱。
母亲在病榻上寂寞痛苦地躺了两个月便郁郁而终,至死也没有盼来心心念念的人。
她死的清冷悲哀。
赫连遥真永远也不能忘记,母亲留在世上最后的容颜是那样的病瘦憔悴,仿佛被精怪吸干了魂魄。
她的手中死死地握着一只褪色的香囊,据说是王亲手制作送给她的。
赫连遥真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掰开母亲的手,僵化的尸体发出一声闷响,香囊落地,哪一刻,仿佛有一粒坏掉的种子在他年幼的心里生根发芽,猛然间便长成一只遮蔽心门的怪物。
他捡起香囊,按在自己的口鼻上,可直到他脸色涨红再也无法忍受时,他也只闻到了令人恶心的腐朽的味道。
芳香甜蜜,都是假的。
赫连遥真十二岁时亲手研制送给琉琼王的贺寿礼物“陈心”被下人呈送到他面前。
他打开放置香料的盒子,低头嗅闻,伪装的眼泪滴进香里,他眼中满是讥讽。
“陈心”,一颗枯萎在陈年往事里千疮百孔的心。
赫连遥真忽然身形一滞,慌张地抬头问道:“哥哥,这就是父王每日用的香吗?”
赫连清霂见他神色有异,忙问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这不是我送给父王的香,虽然味道很像,所用原料也大致相同,但我能分辨得出来,他们绝不是同一种香。”
赫连清霂拧眉迟疑道:“可是,几年来,父亲所用的香一直是按照你当年写下的配方制作的,怎会有错?”
“哥哥,你说父王中的毒是需要香薰和药配合方能成的,医官们可有仔细说过这毒是要香薰中的哪种成分?”赫连遥真似乎忽然意识到什么,谨慎地问道。
“是……”
“不,哥哥先不要说,我要将我原本的配方写下来,哥哥验证之后便会知道这毒与我究竟有没有关系。”赫连遥真打断了赫连清霂欲说出口的话,他将手中的盒子递给了下人,抬手擦了擦眼泪,吩咐人拿笔墨来。
他写好后交给了赫连清霂,赫连清霂发现其上所写的确有一样原料与医官告诉他的不同,而那正是致使香薰成毒的关键。
赫连遥真见他面色凝重不发一言,又道:“我那里有制好的香,哥哥命人取来,燃香闻一闻,便知道我没有骗你了,若你还是不放心,就叫个懂香的人来,好好研究研究我写的配方和我的香是不是一致的。”
他如此说了,赫连清霂便命人去取了香来。
香薰弥漫一室,赫连清霂根本分辨不出这味道与他一直以来在琉琼王的寝室内闻到的有什么不同。
难道这香真的曾被什么心怀不轨之人篡改过?他动摇了,毕竟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就能做到用香薰谋害父亲,并且为此计划了一个跨越多年的阴谋,实在骇人听闻,令人不敢相信,毕竟,他真心希望琉琼王中的毒与赫连遥真没有关系。
“咳咳,看来这都是一场误会嘛,我就说阿遥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一直待人友善、天真活泼,不可能做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的。”
赫连遥真看了一眼说话的长者,这人是他母亲家中的长辈,印象中,这人确实待自己不错,但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件事,还不是靠他自己走到这一步,这人才敢出来为他说话。
“阿遥,哥哥错怪你了,哥哥一定会抓到那个真正的行凶之人。”
“没关系,我会帮哥哥的。”
闹剧散场,赫连清霂心中的阴霾却并没有消散,这件事爆发得突然,结束得迅速,就好像真的是一幕戏一般。
是有人在操纵这一切吗?
第64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九)
陆云朝处理完公事后, 在书案前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他心里有一件要紧事不知该如何解决。
“来人。”
门外走进来一名侍卫,“殿下有何吩咐?”
这个人, 在他身边当差已有两三年了吧,可他从没有仔细看过这人, 与之说过的话也是寥寥无几, 仅限于一些差使。
是啊,除了那个人,谁敢与他那般亲密, 陆云朝眼前映出江寒酥的身影,他在他的记忆中是那样的生动。
从江寒酥因为他的一句玩笑话, 真的将几道自己做的膳食端上他的桌子时,就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他心间悄然催生了。
他的桌上不缺美味珍馐, 他向来对食物不感兴趣,江寒酥做的那几道菜绝称不上什么极品佳肴,凭心而论,那些就是普通的菜色。
可是他当时觉得那种体验十分新奇, 一个外表看上去冷硬木讷的暗卫竟然在厨房里忙活了一场,杀人的手杀了鸡, 想想就发自内心地觉得好笑。
“去叫肖统领过来。”陆云朝吩咐道。
“是。”侍卫领命而去。
很快, 肖越天便赶了过来。
“殿下召属下来是有何事?”肖越天严肃道, 陆云朝平日很少特意传召他, 因此面对这种情况,他整个人的精神都是高度集中的,时刻准备为主子排忧解难。
见肖越天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陆云朝倒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肖统领,你可知道……”
肖越天低着头, 听陆云朝欲言又止的,以为是什么难以启齿之事,心里咯噔一下,却又不得不恭敬道:“殿下,但说不妨。”
肖越天小心翼翼的样子,让陆云朝觉得氛围很不对劲,可是,他要说的事情很正常啊,他只是莫名其妙地有种要被窥探到内心隐秘之处的危机感,才犹豫起来的。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那种危机感。
“我是想问,那个蛊,除了饮血之外,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阻止发作?”陆云朝直接说了出来,说完后期待地看着肖越天,甚至因为过于紧张,心跳也变得明显起来。
肖越天一直低着头,所以并没有看到陆云朝的神情。
他着实没想到陆云朝要问的是这件事,如此说来,明晚就是月圆之夜了。
肖越天不由想到,陆云朝此时问这个问题是心中还顾念着江寒酥吗?
他还以为江寒酥已经是枚弃子了。
“殿下,若没有供血,除非彻底解蛊,否则无法阻止发作。”
“彻底解蛊?”陆云朝皱眉,犹豫道:“怎么解?”
“只要将母蛊引出体内,蛊虫失去鲜血供养便会死掉,如此子蛊自然也就没有作用了。”
听上去不难办到,但是陆云朝沉默了。
肖越天知道陆云朝很难相信一个人,在江寒酥被种蛊之前,陆云朝完完全全信任的人只有悬铃。
现在陆云朝对江寒酥或许还有一点情分在,一旦失去蛊毒的控制,就不好说了,想到这一点,肖越天特意提醒道:“殿下,这种蛊只能种一次,一旦母蛊离体,即使还能寻得第二对‘血契’,也无法再在体内生效了。”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肖越天走前悄悄看了陆云朝一眼,只见他面有不虞,眼神飘忽。
次日晚间,明月初升时。
陆云朝独自一人坐在窗边,他面前摆放着几样物品,匕首、琉璃盏、蜡烛。
他挽起左边的衣袖,露出莹白光洁的小臂,之前喂血时划下的刀口已经用上好的药品养得看不出丝毫痕迹了。
他将手臂举到琉璃盏的上方,右手执匕首贴近皮肤,他看着自己的手臂久久没有动作,当初蛊虫就是从那一处钻进身体里的。
真的要这样做吗?他沉默着,表情淡漠,内心却并不平静。
他抬头看了看高天之上的那轮圆月,辉光如银,冷冷地流淌向人间。
过不了多久,蛊毒就会发作了吧。
利刃在烛火下反出光芒,刺破肌肤。
鲜血渗出来,在手臂上积聚,越淌越多,最后滴落进琉璃盏中。
陆云朝放下匕首,拿起一旁的烛台,靠近伤口。
直到皮肤有灼热的感觉,他才停下动作。
他体内的蛊虫能感知到皮肤表面的热源,遇伤口则会顺着伤口钻出去。
他举着烛台等了一会儿,手臂上都没有任何反应,只能感觉到伤口越来痛,这让他忍不住起了放弃的念头。
他想起江寒酥的身世,想起他平日里种种大胆的行径,想起他的聪慧与强悍。
这样的人,凭什么臣服于他?说不定,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呃……”手臂上猛然一痛,蛊虫的形状在他皮肤下面凸显出来,一点点地蠕动着,靠近伤口。
他的额头和脖子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他紧促眉头,盯着蛊虫显现的地方。
脑子里仍然是纷乱的念头。
不,他凭什么不回来?他生来便要效命于东宫,就算没有蛊毒,自己也一样是他的主人。
如果他真敢背叛自己,就……
不行,根本就不能做这种假设,他受不了。
陆云朝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他惊恐地拿开烛台,不知疼一样伸手死死地按住伤口,手上、衣袖上全是血。
他看着躁动的蛊虫重新平息下来,不再往外钻,竟流着泪笑了出来。
阿七,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个自私、卑鄙又软弱的人吗?为了我自己,只好让你受苦了。
就算……就算你恨我,也永远别想从我身边逃走。
琉琼,地下室。
江寒酥找了个借口,从石室中出来了。
他站在走廊上,想着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机会完全探查清楚这里的每一个房间,他总觉得这里还隐藏着什么自己还未曾发现的东西。
自从他来到这里以后,赫连遥真就很少过来了,可是出口石阶两侧过分奢华的夜明珠,让他觉得往日赫连遥真出入这里的频率绝对比他现在看到的要高得多。
赫连遥真刻意不来这里,是在隐藏什么吗?
时间不多了,他的计划进行的很顺利,只差最后一步。
这最后一步,他也已有打算,只不过,如果能找到更有力的东西,成功会来的更容易一些。
江寒酥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正因如此,他才离开了那间石室,他不想被那些看守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计算着时间,他知道距离发作还有一点时间,他打算趁着夜深人静,去看一看那些他从未进入过的房间,如果与里面的人发生了什么冲突,他就假装是自己毒发造成的,这样在赫连遥真面前才好交代。
他理清思路,便向走廊深处走去。
然而意外发生了,他胸口处突然一阵绞痛,并不是蛊毒发作时的感觉,而是像有什么东西在血肉里搅动。
那是当初种蛊的地方,怎么回事?
江寒酥皱着眉咬牙忍痛,他捂住胸口,回头看了看身后,走廊一路望到头,确实无人。
他这才低头拉下胸前的衣服。
只见有什么东西在胸前的皮肤下面乱窜。
是蛊虫,江寒酥着实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这代表了什么?
是因为他与陆云朝相隔的太远,还是陆云朝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他遇到什么危险了吗?
疼痛令江寒酥难以思考下去,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结束这里的事了。
他没有选择逃出去,即使明白蛊毒随时可能发作,他还是朝着走廊深处跑去。
在那里有几间他从未涉足过的石室。
究竟选哪一个?他捂着胸口,头晕目眩,眼睛里血红一片,他知道,有时候危急关头直觉很重要,能够规避危险,绝处逢生。
他突然身形一晃,背后撞到了什么东西,他心里一惊,是机关,他平时不会这么不小心的。
然而懊悔已无用,旁边一扇石门已经开启。
他当机立断,闪身进去,眼前出现的景象让他惊讶了。
这是一间布置的相当奢华的房间,比地上那些房间还要富丽堂皇,与那些夜明珠倒是正相衬。
这是赫连遥真的房间。
这个结论直直闯入脑海中,他来不及细想,迅速关闭了石门。
他忍着痛,仔细查看房间里的东西,但看来看去,这些东西除了贵重了一些,也并无什么特别的。
胸口的疼痛消失了。
他拉开衣服看了看,皮肤表面多了些淤血,其他就没有什么异常了,他稍稍放下心来。
没有了疼痛的干扰,江寒酥贴着石壁仔细摸索起来,或许石壁上会有什么机关。
他突然看到眼前的石壁上有一道很细的缝隙,果然有猫腻。
正在这时,石室的门再次被开启了。
赫连遥真走了进来,他看见江寒酥靠坐在墙角,一脸虚弱。
他倒是没有太大的惊讶,如常招呼道:“阿七,你怎么在这里?”
江寒酥看着他,没有说话。
“蛊毒发作了?”赫连遥真在一张贵妃榻上躺下,用无比闲适地语气问道。
江寒酥的蛊毒并没有发作,他是故意装成这样的,之前蛊虫的那番折腾倒是让他现在的样子看上起真实很多。
在蛊毒真的发作之前,他必须要套出这个房间里的秘密,然后想办法脱身。
他很清楚,之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如果这里真的有什么对赫连遥真不利的东西,他不会让自己再靠近这里。
“我早就劝你把这蛊虫去除掉,你不听,现在要吃苦了吧。”赫连遥真笑意盈盈地说道,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我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是怕死,还是旧情难舍?”
第65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十)
江寒酥看着躺在卧榻上的赫连遥真, 忽然想起一件被他忽略的事。
这个房间里的大件陈设根本无法从石阶上的入口通过,也就是说,这个地下空间还有其他更大的入口。
江寒酥想到方才看到的那道缝隙, 难道另一个入口就在石壁后面?
石壁后面那块空间的地上是什么地方?
“我哥哥和晟璟的太子,谁更好?”赫连遥真笑着问道, 声音中充满引人深思的诱惑。
江寒酥的思路被打断了, 赫连遥真已经自说自话有一会儿了,他不得不随口应对道:“七王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帮着赫连清霂害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江寒酥没有说话,他知道赫连遥真知道啊, 因为那就是他故意让赫连遥真知道的。
那天晚上,他故意引贺广跟在他身后, 让贺广看见了他在琉琼王的寝宫干了什么,这样,贺广一定会汇报给赫连遥真,而赫连遥真必然会为这次危机做好准备。
结果不出所料, 赫连清霂的首次进攻失败了。
江寒酥就是要让赫连清霂失败,否则, 他又怎么能达成自己最终的目的呢?
“虽然我知道了, 但是你也不用害怕, 我一点也不生气, 我那个哥哥啊,真的很傻,我只是流了几滴眼泪就打败他了。”赫连遥真得意道。
那天最后命下人去取的香, 根本就不是“陈心”,是他为了骗赫连清霂, 新制的香,味道和“陈心”很像。
真正的“陈心”就是江寒酥取到的、致琉琼王毒入肺腑的夺命香。
“他那么心软,那么好骗,你冒险替他找到了这个对付我的办法,他有没有感激你啊?他不会爱上你了吧?”赫连遥真仰躺在塌上,目光对着高空,涣散无神,一脸沉溺在幻想中的模样。
江寒酥悄悄将内力凝聚于左手,贴在身后的石壁上,他低着头,仔细感受石壁后面的情况。
是空心的,后面果然……
“你怎么不说话?”赫连遥真突然侧过脸,目光直射向江寒酥。
江寒酥怕他看出端倪,收敛了内力,假装虚弱地低声说道:“您的这些话,我实在接不上。”可惜没来得及摸索地更清楚一点,刚才的那一会儿,江寒酥的确感觉到身后还有一个空间。
只是,他还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身后那处空间和他想象的并不一样。
身后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赫连遥真眼中隐隐带着戾气。
“赫连清霂总是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他喜欢的人死了两年了,他还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吗?”
赫连遥真忽然激动地坐起身,一副为别人打抱不平的样子。
“他还记得是我杀了他吗?他为什么还要对我和颜悦色?他根本就是表面深情内里冷血的伪君子,他根本就是在利用爱他的人。”
“对你也一样,他一定和你说过他如何痛失所爱的吧,他只是装可怜、装温柔,就让你甘愿为他卖命了,你这个傻子。”
江寒酥听了他说的话,心道:我的确不知赫连清霂是多情还是无情,但至少他不是疯子。
算算时间,蛊毒就要发作了。
目前看来,对他的计划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地下的另一个入口以及弄清楚石壁后面究竟有什么。
他已经没有必要再待在这里听赫连遥真的疯言疯语了。
之后只要去地上找入口就可以了。
江寒酥装作很难受的样子,捂着胸口颤声道:“七……王子,我现在没……办法说话,我先告退了,明日……再来向您请罪。”
他说完,也不管赫连遥真同不同意,就直接起身向外走去。
赫连遥真阴恻恻地看着江寒酥从地上爬起来,艰难地往外走,突然冲上去拽住江寒酥,不让他走。
“你要去哪儿?你是不是要去找赫连清霂?”
江寒酥没想到他会这样,只好安抚道:“不是,我不找他,我只是……”
“只是什么?”赫连遥真厉声打断他,“你们都不肯听我的话,那个你每天看守的女人,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曾经是我的贴身婢女,她很了解我。”
“她明明知道我的一切,知道我有多痛恨男女之情,可她还敢爱上男人,她背叛了我,我那样处置她已经很仁慈了。”
“你也一样。”赫连遥真用双手死死地钳制住江寒酥,发了疯似的发泄道:“我第一次发现哥哥喜欢男人的时候,我真的恶心地要吐了,他怎么能那么变态?”
赫连遥真大笑起来,“可笑的是,这世上的变态不止他们两个,陆信渊要我在围猎场暗害太子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们两个那般摸样,与哥哥和那个贱人一模一样,你这个变态,我就想问问你,你是不是也像父王一样会喜新厌旧,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赫连清霂比你的太子更温柔?”
“你冷静一点。”面对赫连遥真这一连串的输出,比起生气,江寒酥更多地是感到很烦躁,赫连遥真也太能脑补了,而自己,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江寒酥试图让赫连遥真放开他,“七王子,您误会了,我谁都不喜欢,您放我走吧,我不想在您面前失态。”
赫连遥真松开了一只手,低下头,好像是要拿什么东西,江寒酥趁此机会使巧劲掰开了他的另一只手,不再管他,使出轻功,瞬间便到了石室门口。
“你看这是什么?”赫连遥真在他身后喊道。
理智上知道自己此时不应该回头,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回头了。
玉簪。
赫连遥真手上拿的是他给贺广的那支玉簪。
玉簪会出现在赫连遥真的手上,江寒酥并不觉得意外。
只不过,看到这支玉簪,他忽然想起某个清晨,他替陆云朝束发时,说了一句,这玉簪造型别致、色泽通透、触手温润,真好看,其实他想说的是,陆云朝戴着很好看。
结果,半个月后,他自己都把这件事忘了,陆云朝却突然送给他一只玉簪,和当初那支一样的材质,只不过,造型更简约一些,簪头是银杏叶的形状。
想到赫连遥真刚才的侮辱,他实在不想把陆云朝送给他的东西留在赫连遥真的手里,那简直是一种玷污。
“那是我的东西,七王子能还给我吗?”江寒酥压抑着情绪,低声道。
“你的东西?这么贵重的东西,是太子赏给你的吧?”赫连遥真朝他走过来,“现在又想要了?之前不还随随便便就给别人了。”
江寒酥脸色忽然一变,眼中闪过惊慌之色,他伸手夺过玉簪,便转身想要按下开启石门的机关。
蛊毒发作了。
已经来不及了,赫连遥真一把将江寒酥伸出去的手按在了机关下方的石壁上。
够不到……
江寒酥颤抖着身体,浑身失力地倒在地上,那模样比他演的真实多了。
别说话,千万别说话!
江寒酥用仅存的意识,给自己洗脑一般,反复提醒自己。
这蛊毒发作时最致命的一点是,会吐露真言。
在身体被极端的寒热交迫的感觉折磨、脑子里被强行塞入很多恐惧之类的负面情绪时,江寒酥忽然听到了一阵震撼心灵的吟唱。
那吟唱缥缈如仙音降凡尘,竟渐渐压制了汹涌的恐惧和混乱。
江寒酥勉强睁开眼睛,看见赫连遥真还在疯狂地说着什么,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江寒酥集中精力感受起来,他确定这不是幻觉,之前从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是传音入密。
可是,是谁?
江寒酥看向对面的石壁,石壁后面的空间里竟然有人,而且这个人还如此及时的帮了他。
这人是敌是友?江寒酥心思凝重地想到。
还没等他再做打算,他忽然感觉一阵强烈地困意袭来,这很诡异,明明身体还在遭受巨大的折磨,他竟然会犯困。
意识黑沉下去,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黑雾之中,面前站着一个看不清容貌的女人。
“你是谁?”江寒酥问道。
“晟璟刺客,秦湘。”秦湘答道,声音中天然带着魅惑。
江寒酥露出些微讶异地神情,“你怎么证明你的身份?”
“我无需证明,因为我和你目的是一样的,信不信随你。”
江寒酥想了想,又问:“是陛下派你来的?”
“是。”
“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之前。”
她的话密不透风,探不出什么,而且,她话里话外都在表达她对他的情况很清楚,而江寒酥却不了解她。
在此之前,没有人告诉过他,秦湘的存在,如果她真的是皇帝派来的刺客,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不信任他吗?
“你是怎么做到这个的?”江寒酥问出了心里的另一个疑惑,目前这种状况也太诡异了。
“催眠。”秦湘毫不吝啬地解答道。
“催眠?”这个时代有这种技术?而且效果比他在现代时听闻的夸张多了。
秦湘笑道:“南疆秘术,世上能使用此法的不超过三人。”
她处处在表现自己的强大,若是平时,江寒酥倒是不会与之争强斗胜,但如今不同,琉琼的局势,他经营到现在,可不能被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破坏了,后面的事,必须仍然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你这么厉害,怎么会被赫连遥真囚禁?”他故意问道。
秦湘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你难道认为赫连遥真很好对付吗?”
江寒酥没有回答她,“你的身份暴露了,可赫连遥真没有杀你,为什么?”
“因为我告诉他,我爱他。”
江寒酥皱眉,“你……”
“这当然是我骗他的。”秦湘打断了江寒酥的话,解释道:“我要不这么说的话,他会杀了我的。”
“他不是最厌恶这个吗?”
“你根本就不了解他,口是心非的男人,他一边拆散别人,一边又想被人爱。”秦湘鄙夷道。
“好了,我说了这么多,接下来,我希望我们能合作。”秦湘说出了她的目的。
江寒酥却说:“你有什么资格和我合作?”
“啊?我没听错吧?你以为你现在是为什么才能安然无恙地和我说话的?”
“你不用管我,我也不会和你合作。”江寒酥斩钉截铁道。
秦湘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真无耻,得了便宜还卖乖,那你说,你要怎么样才能和我合作?”
“之后的事,必须听我的。”
“你也太霸道了,可我怎么知道你行不行啊?”秦湘抱怨道。
“那就免谈。”江寒酥知道,秦湘现在是阶下囚,只要自己不松口,她最终必然要妥协。
“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第66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十一)
天光微熹, 陆云朝猛然惊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躺在杏黄色蛟龙戏珠的锦被之中,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包扎过了,身上穿的是一套干净的衣裤。
眼睛有些肿胀难受, 他伸手揉了揉。
他仰躺在塌上,长发披散在身下, 眼睛失神地望着杏黄的帐顶, 本该苍白憔悴地脸色在锦被的温暖下,浮现出两抹红云,像海棠花一样娇柔。
夜已然过去了。
陆云朝穿戴整齐后, 如往常一样在书案前处理一些事务。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通报之声:“殿下, 049求见。”
陆云朝放下手中的笔,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地脖颈, 道:“进来。”
少年暗卫049身着利落的玄色劲装,进门后,低着头目不斜视地走到陆云朝面前,恭敬道:“禀殿下, 熙王今晨离京了,可要派人跟随?”
陆云朝闻言一愣, 他可没有让人监视陆信渊。
“是谁, 让你打探熙王的动向的?”陆云朝面有不虞, 是谁敢擅自差遣东宫暗卫, 而他竟然不知。
049更是愣住了,难道这不是奉的太子旨意吗?
“是……”049表面镇定,内心慌得要命, 他可不想背上擅自行事的罪名,明明他每次都是很认真地执行任务, 指哪打哪,绝不抱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049往地上一跪,挣扎道:“属下该死,属下以为这是殿下的意思,是……是队长临走前交代属下的。”
“阿七?”
“是,队长说熙王挑拨您与他的关系,别有用心,让您小心熙王,属下想,队长这么做,是担心您的安危。”049硬着头皮替江寒酥解释了一句,心道:弟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他还让你做过什么?”陆云朝声音清冷,难辨喜怒。
翻旧账?
049额头上的冷汗都淌下来了,“好像……”
“什么叫‘好像’?”陆云朝打断了049的话,他不喜欢这种模糊的回答。
明明陆云朝的语气也没有多严厉,但049就是被吓了一跳,他慌张地解释道:“就是之前有一次,队长也让属下留意过沈国舅。”
“什么时候的事?”陆云朝问道,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江寒酥跟在自己身边之后,与沈翊兰只见过一次。
“是您……中毒后不久。”049战战兢兢地答道,生怕这话会招来陆云朝不好的回忆。
果然是那一次,陆云朝记得那天他与沈翊兰发生了一点争执,不过,那只是件小事,他不明白江寒酥为何会对沈翊兰产生戒心。
“还有呢?”
“没有了,就这两件事,队长特意叮嘱属下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属下以为这是殿下的命令,求殿下恕罪。”049磕头求饶道。
“让你盯人,你可看出什么来了?”陆云朝笑了笑,问道。
049一听,心中一喜,殿下竟然没有怪罪,而且心情似乎都好了不少,他就知道殿下对队长不一般,换做旁人,敢这样擅作主张,一刀砍了都算轻的。
然而随即,他又忐忑起来,“属下无能,看不出沈国舅有何异常举动。”
“既然如此,你就去跟着熙王吧,还像之前一样,别让人发现了。”
“是。”049领命,眼中是一抹坚毅的光。
陆云朝并不知道围猎场一箭是陆信渊的手笔,但在陆云朝看来,陆信渊确实有些可疑。
陆信渊回京的时机,恰好前有他中毒箭,后有赫连聂成刺杀皇帝,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事成了,京城就变天了。
而且陆信渊为什么那么巧地就在他审问隐年那天,也去找陆云川了呢?
还有陆信渊莫名其妙地突然关心起他的婚事,若不是那天陆信渊说的那些话,他与江寒酥根本就不会发生矛盾。
虽然确实被陆信渊戳破事实,但他也难逃离间之嫌。
甘露殿。
“自从那日在梦境之中见到先皇后,朕就越发想念她了。”皇帝站在窗边,看着屋外萧瑟的景象,深感凄清。
“她的音容笑貌是那样清晰,还和十几年前一样,有时,朕就在想,若是时光能倒流就好了,朕一定会保护好她。”
“陛下,人死不能复生,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切莫哀伤过度。”
怀青站在皇帝身后,他见皇帝鬓角处已生白发,口中是悲切之辞,不由心中感慨万千。
自怀止死后,怀青便代替他跟随皇帝左右。
二十余年来,怀青看着他从隐忍蛰伏、励精图治的皇子到杀伐果断、勤政爱民的皇帝。
帝位更迭,新臣来老臣去,腐朽陈俗的废止,新法令的颁布。
到如今,正是一片海清河晏锦绣江山,皇帝心中却一直有根暗刺。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峥嵘岁月、千古功绩,都抵不过美人一颦一笑。
“人死不能复生,人死不能复生……”皇帝重复念叨着这句话,长叹了一口气,道:“十一弟前几日还对朕说,传闻西域有一神秘部落,掌握着死而转生之法,他说心中好奇,要去一探究竟。”
“陛下。”怀青心中一惊,劝道:“此等荒谬之事,怎可轻信?”
皇帝见怀青是这样的反应,心里有些不高兴,“朕自然知道,难道在你心中,朕就是这样是非不分的昏君吗?”
“属下不敢,请陛下恕罪。”怀青请罪道。
皇帝冷哼一声,不做计较,沉默了一会儿后,又转换了语调,道:“朕倒是也不想做这个皇帝了,若是梅儿还在朕的身边,朕就将这个位子交给朝儿,朕与梅儿两人携手看一看这四方天地、山川湖海,就这样度过余生,该有多好。”
皇帝的眼中是憧憬和温情,还有像望不到尽头的江水一样涌动的哀伤。
这也是皇帝第一次在人前表露要将皇位传给陆云朝,虽然绝大多数人心里都认为陆云朝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但心中所想,和亲耳听到还是不一样的。
怀青没有说话,一直沉默着陪皇帝在窗前站了许久,直到有臣下有事来扰,他看着皇帝整理好情绪,又是一副威严、不容触犯的模样,才退下,隐身于暗处。
陆云朝坐在椅子上冷眼看着陆云琛在他的书房里翻箱倒柜,他发现自己最近功力是越发退步了,见到陆云琛,再也装不出亲和友善的样子。
真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名堂?跑到自己这儿来,说什么昨日来这儿向自己请教学问时,不小心将御赐的玉佩弄丢了,非要找到不可。
“诶?四哥,这是什么?”陆云琛一惊一乍地问道。
陆云朝撇了一眼,便觉心头起火,“这不是你宫里的东西吗,倒要来问我?”
陆云琛手中正是那日小安子交给陆云朝的木盒,想到他们主仆二人的算计,陆云朝深觉耻辱,他以为陆云琛此番是来羞辱他的。
听了他不善的言辞,陆云琛没有生气,反而捧着木盒往他跟前凑。
陆云琛打开木盒,伸手在里面捣鼓了几下,再次咋呼道:“四哥,这里面有东西啊,藏得这么深,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陆云朝闻言,终于正眼看了过去,他记得那就是一个空盒子,里面的字据全都被他拿出来呈递给皇帝了。
只见陆云琛似乎是打开了盒子底部一层很薄的隔板,从里面拿出了一张写了字的纸。
栽赃嫁祸,这么拙劣的手段,陆云朝都不想搭理他,想必他一会儿就要说,这张纸上写着如何如何不得了的内容,全都是自己的罪证。
“四哥,这字迹我认得呀。”陆云琛的声音中透着一股见了亲人一样的欣喜,“是舅舅写的字。”真是见了亲人。
“哦,不对,他现在不是舅舅了,是谋逆的罪臣。”陆云琛看着陆云朝,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怎么会给四哥写信啊?”
他希望能在陆云朝的脸上看到惊慌之色,甚至幻想陆云朝会痛哭流涕地哀求他。
但是,什么都没有,陆云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他不信陆云朝能一直这样冷静,他会打碎他高傲的面孔。
“好,四哥不说话,那我就看看这信上究竟写了什么。”陆云琛将信纸高举到眼前,读了出来。
信上写,姜博海让陆云朝协助他盗取虎符,事成之后,就拥陆云朝为新帝。
“四哥,没想到你竟然与谋逆之人有如此勾当,别怪弟弟不仁义,我一定要将此事禀告给父皇。”陆云琛一副怒不可揭、大义凛然的模样,这段话,他已经在心里演练过很多回了,也幻想过很多次,陆云朝在听到后,会如何的惊慌失措,不顾颜面地哀求他。
“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你也敢说出口,我念在你年幼,不与你计较,你在我面前胡言也就罢了,难道还想将这些话传到父皇跟前去?”陆云朝冷颜训斥道。
陆云琛见他不惧反怒,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很是失望,不过,他听出陆云朝不想他将此事告知皇帝,于是以为自己拿住了陆云朝的把柄。
他直接动手拉拽陆云朝,不依不饶道:“你这就是心里有鬼,我偏要让你和我一起去父皇面前分说分说。”
陆云朝一把推开陆云琛,理了理衣襟,怒道:“你疯啦?你知道你这出戏有多么荒唐可笑吗?这盒子可是你宫里的人送过来的,这么明显的栽桩嫁祸你也使得出?更遑论其内容荒谬非常,别说是父皇,你说给这宫中任何一个人听,他们都不会信的。”
第67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十二)
两人僵持不下时, 外面通传,皇帝来了。
陆云朝感到有些意外,他看向门口, 正了正神色,起身准备相迎。
陆云琛倒是心知肚明, 皇帝正是他请来的, 他想到了陆云朝可能不敢和他面见皇帝,但他一定要当着皇帝的面,亲眼看到陆云朝一败涂地, 这样才对得起他所失去的,才对得起他心中的怨愤。
皇帝一进来, 陆云琛就将他的“发现”呈递上去,并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自己的看法。
皇帝是被陆云琛以“想与父皇一起探讨一些问题”之由请来的, 因此,当皇帝抱着即将看到一副兄友弟恭的和谐场面的轻松心情,来到这里,听到的却是这样一件乌烟瘴气的事情时, 脸色很明显地阴沉了下去。
陆云朝请皇帝坐下,并让侍女准备茶水, 关于皇帝拿在手中的信, 他只字未提, 他不觉得皇帝分辨不出这件事的真假。
皇帝沉默地看着手中的信件, 其上确实是姜博海的字迹,而且信上还留了他的印信,皇帝曾见过许多次, 自然认得那是真的。
“太子,你来解释一下。”皇帝语气平常地命令道。
“儿臣也是才见到这封信, 这信是六弟找到的,装信的盒子也是六弟宫里的人拿来的,之前装的是姜博海的犯罪证据,父皇若想查明此事,可以传唤那名宫人。”陆云朝如实且详尽地说道。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陆云琛当即提出异议,“父皇有所不知,太子口中的那人已经畏罪自尽了。”
别说皇帝,就是陆云朝也不知道这件事。
陆云朝没想到陆云琛为了诬陷自己,连身边的亲信也杀,这倒确实有些不好说了,陆云琛一定要说那名宫人就是替姜博海给自己传信的,那就是死无对证,无可辩驳。
“这我倒是也不知道,六弟的手段让我刮目相看了,难怪你一直这么自信,倒不如将你准备好的全都说出来,省得你一会儿来一句,一会儿又来一句,让我白费口舌。”陆云朝出言讽刺道。
他看着陆云琛,眼角眉梢尽是冷意,眼中的光像春寒料峭天的溪水,清澈又冰冷。
“父皇,您看看太子这是什么态度?现在明明他才是有谋逆之嫌的人,却是这般的嚣张。”陆云琛恨恨地瞪视陆云朝。
他不明白都到了皇帝面前了,陆云朝为何还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最近他可是花了很多心思来讨好皇帝,而陆云朝,据他所知,陆云朝最近与皇帝一直是不冷不热的状态,显然是不如他得宠。
“孤证难立,此事可还有其他证人?”皇帝并未理会陆云琛的控诉,依法询问道。
“证人?”这件事,除了陆云琛,就只有已经死了的小安子知道,怎么会有证人?陆云琛一时语塞。
“既然没有,那此事就到此为止,休要再提。”皇帝下了定论。
陆云朝听皇帝这样说,心里并没有多少欢喜,虽然皇帝信了他,但实际上却是偏袒了陆云琛。
而陆云琛却不知道,反而大呼小叫地吵嚷道:“那怎么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父皇怎能放任不管?难道您真如昔日大哥说的那样,就是偏心太子。”
这话放到今天这件事情上来说,完全是污蔑,毕竟,若皇帝真有哪怕是那么一分怀疑陆云朝,都会彻查下去,他不查,就是心里明白这件事的原委,也就是,他是知道这是陆云琛在陷害陆云朝的,但他并没有追究。
陆云琛没有感恩戴德,反而指责于他,依照他那本就不怎么样的脾气,是该好好痛斥惩罚陆云琛的。
但偏偏陆云琛说的不是“您偏心太子”,而是“大哥说您偏心太子”。
当初,陆云川被贬的时候,曾痛彻心扉地当众指责他偏心陆云朝,他承认他后来是有那么一瞬间反思过自己,不过那也只是在心中想想罢了。
今日又被陆云琛提起,他一反常态地询问起陆云琛的意见,“那你想怎么样?”同时,心中又难免对陆云琛感到失望。
最近,他真以为陆云琛改过自新了,没想到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愚蠢,不可救药。
陆云琛一听,又得意起来,“儿臣认为,应该将太子关起来,好好审问审问。”
还真敢说啊,伪造的证据,难道还想严刑逼供不成?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发生?这是皇帝和陆云朝共同的想法。
“太子可有意见?”皇帝问道。
“儿臣……”陆云朝看向皇帝,他没想到皇帝会有此一问,毕竟他认为皇帝是不会让陆云琛任意妄为的,直到此刻,他才在这个事件中体会到一点紧张感。
“请父皇定夺。”陆云朝想,还是这样说最好,反正皇帝也不是会为了几句话改变决定的人,若他心中早已做了决定,说什么都不会改变。
皇帝看出陆云朝的犹豫,他确实有自己的想法,他不可能轻易听从陆云琛,但既然问了他,他也不会完全忽视。
“没有真凭实据,是不可能让你审讯太子的,不过,既然你一定想要一个交代,朕就允许你去查,什么时候查到了再来与朕说,另外,此事事关太子清誉,只能秘密进行,若是泄露出去半分,朕决不轻饶。”
陆云琛方才还得意的心情急转直下,这算是怎么回事?查?子虚乌有的事,让他怎么查?而且还不许将这件事传扬出去,连败坏陆云朝名声的机会都没有。
“谢父皇。”
陆云朝温和的声音在陆云琛耳边响起,他简直怀疑那是对他的嘲笑。
“父皇,怎么能……”
“够了,朕的心情都被你们败坏光了。”皇帝喝断了陆云琛的话,甩袖而去。
皇帝走后,陆云琛怒道:“父皇凭什么偏袒你?这信不是证据吗?明明铁证如山。”
“我不觉得父皇偏袒我。”
“你当然不觉得,因为受益的人是你。”陆云琛怒不可揭,“你没有受到半点惩罚,而我连把你的罪行告诉别人也不行。”
“是吗?”陆云朝若有所思地说道:“幸好我……”不像你那么愚蠢。
“你果然在得意了吧,我等着你得意忘形,从高处摔下来的那一天。”陆云琛说完这句话,便气愤地离开了。
陆云朝看着陆云琛的背影,心中鄙夷道:如果我是你,就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查一查对手有没有什么恶行劣迹,只要不闹出动静,就都在皇帝的默许范围内,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也就是落到你这蠢货手中,凭白浪费了。
皇帝面色阴沉地回到紫宸殿,殿内侍候的下人们见状全都战战兢兢、噤若寒蝉,生怕出现一点差错。
皇帝一言不发地批了许久的奏折,放下笔后,拿出了那封信,来来回回地仔细看上面的字迹和印信。
“怀青。”
一道黑影应声落地,出现在皇帝面前,“陛下。”
“所有人都出去,退出一丈远。”皇帝吩咐道。
除了怀青,所有人都退出去后,皇帝将那封信递给了怀青,“你看看这是谁写的?”
怀青看后,答道:“是姜博海。”
“你确定不会看错吗?”皇帝追问道。
“不会。”
“难道这真的是姜博海写给谁的吗?”
怀青见皇帝并没有避讳自己,便问道:“陛下,这信从何而来?”
皇帝将在陆云朝那里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这封信上并没有提及太子,如果是用来栽赃嫁祸的,为何不写清楚一些?如此手法,反倒像是真的了。”皇帝说出了令他心生计较之处。
“去查,那个装信的盒子都经过谁的手,每一个人都仔仔细细地查。”皇帝命令道。
“是。”
陆云朝收到皇帝的传召时,便明白信的事还没有翻篇,皇帝向来多疑,他定然是还要再询问自己一番,可是这一次,他真的什么都没做。
“你真的是今日才知道那封信的存在的吗?”
没有任何铺垫、修饰,陆云朝见到皇帝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
陆云朝并不是一个没有脾气的人,只是每次都尽力在皇帝面前表现得很听话,这一次,他也想像往常一样,附和着说一句“是”,但这个字在口中绕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被心中的不甘压了回去。
“今日父皇在六弟面前维护了儿臣,儿臣还以为您很信任儿臣,却原来并不是吗?”
“你为何要将那个盒子单独留下来?难道不是你早就发现了那封信,才将计就计,等着别人来诬陷你。”皇帝目光锐利,面色阴沉,他认为自己的推断十分合理,这确实是陆云朝能做出来的事。
陆云朝听着皇帝说出的话,只觉得字字诛心,但他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却越发淡漠。
“儿臣是不是应该高兴,在您的心中,儿臣不是那种会落入愚蠢陷阱里的人。”
那时,陆云朝会把字据单独拿出来交给皇帝,是因为他发现那个木盒的表面十分粗糙,其上还有破损之处,拿在手中很容易被木刺划破皮肤。
陆云朝悲哀地想,如果这也是被人算计好的,那儿臣的心意可真是人尽皆知,只有您还在怀疑。
皇帝从来没觉得陆云朝蠢,他只觉得陆云朝心思太多,就是太多了才令人不安,令人忍不住怀疑。
“朕知道你心思缜密,精于谋算,可他们都是你的亲兄弟,你非要将他们赶尽杀绝才肯罢休吗?”
“是啊,父皇,不然呢?等着他们来杀我吗?如果一定有人要死,那就让他们死。”
在皇帝的质问中,陆云朝不管不顾地将夹杂着怨恨与委屈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这还是陆云朝第一次当着皇帝的面直白地说出恶毒的话。
皇帝整个人都怔住了,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过了许久,皇帝才回过神来,痛心疾首道:“原来你一直这般冷血,只顾你自己,难怪当年你能眼睁睁看着你母亲受辱,被杀害,而无动于衷。”
皇帝情绪激动,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着,面目狰狞。
而陆云朝只觉得终日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了。
他明白了,从始至终,皇帝真正在意的就只有这一件事。
“父皇,您何必要自欺欺人呢?您跟儿臣说,您喝了隐年的毒酒,在梦中看见母亲死的时候,儿臣也在母亲身边,可儿臣真的不信,这世上能有什么灵丹妙药,能让您看见您不知道的真相。”
“您看见的都是您心中所想,其实十几年来,您一直都怀疑那晚儿臣就在那间屋子里吧,但是您又不敢问儿臣,因为您害怕知道真相。”
“您那么爱母亲,您怕真相会让您想杀了儿臣,可儿臣是您和母亲唯一的孩子,您又怎么可能舍得呢?”
从皇帝告诉陆云朝梦境之事后,陆云朝才逐渐想明白皇帝对他的爱与苛责源自何处。
他曾经自以为隐秘的伤口,原来贯穿了他整个人生。
皇帝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看见他包裹在血肉之下的本质,“你怎么能这样平静地说出这些话,难道你对你母亲真的没有一点感情吗?”
陆云朝想起那段黑暗的日子,在沈翊梅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日都噩梦缠身,惨叫、鲜血、眼泪、黑夜、暴风雨,那晚的一切都在梦中以无比扭曲、骇人的形象重复、重复……
他每日流着泪醒来,别人只以为他是伤心于失去母亲。
可他体会到的却远比那要惨烈许多,自责、悔恨、心痛,宁愿受到伤害的人是自己,宁愿死掉的人是自己。
那时,他无数次想过,像他的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活着。
可是,当他看到父亲因为母亲的离世而悲痛欲绝,当他被父亲抱在怀里,听到向来威严的父亲泣不成声地哀鸣:为何丢下我……
他想,他该活着来偿还罪孽。
他费尽心思地讨好父亲,只是希望父亲能开心一点,只要是父亲让他做的事情,无论是文章还是弓马,他都会尽全力做到最好。
他每天看着父亲,看到父亲笑了,他也会跟着笑,看到父亲皱眉,他会想尽办法帮父亲除去烦恼。
他所有的情绪、行为全都围绕着父亲,被父亲影响着。
周围的人都说,他是父亲最宠爱孩子。
对此,他既感到甜蜜又觉得十分惶恐,他一直记得父亲最爱的人死在他面前,可是他却不敢告诉父亲,他不敢让父亲知道,母亲明明就在他眼前,他却没有救她。
他做的一切,他的初衷,不是为了博得宠爱,而是为了赎罪。
无论他做得再多再好也不够,因为,如果母亲还在的话,父亲一定会比现在幸福得多。
现在,他的父亲问他,对母亲有没有感情?
他想,是有的。
只是他不知道他能以什么样的姿态、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这份感情。
假如他堂而皇之地说出,他爱母亲,他无比痛心母亲的离世,那他的内心就会受到鞭挞,有一个声音会残酷的拷问他,既然爱,为何能看着她经受痛苦,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流逝,而什么也没有做。
陆云朝流着泪,脸上是对一切都失去期盼的倦怠,像一朵凋零的花,随波逐流,“父皇觉得没有就没有吧。”
“既然这么多年来,您一直耿耿于怀,当年就应该杀了儿臣给母亲陪葬。”
“或许儿臣在阴曹地府还能陪母亲说说话。”
一耳光扇在他脸上。
他以为自己已经没有感觉了,原来还是会痛,眼泪汹涌而下,他突然崩溃道:“您现在就杀了我吧。”
皇帝看着陆云朝,眉头紧锁,多年来无法宣泄的愤怒与恨意在胸腔中激荡、肆意冲撞。
“您需要一个理由吗?”陆云朝见皇帝迟迟不回应,哭着问道。
“姜博海的信就是写给儿臣的,儿臣想拿到您手里的虎符,才提议用虎符守株待兔,可惜您没有将虎符交给儿臣,儿臣才未能得手。”
第68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十三)
陆云琛气闷之下一夜荒淫, 次日在温香软玉间昏昏沉沉地醒来后,听闻了一件令他震惊的大事,震惊之后, 他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狂喜之情涌上心头。
他匆忙穿戴一番, 便兴奋地直奔紫宸殿, 他要亲自去确认一下这消息的真实性。
陆云朝被褫夺皇太子之位,羁押天牢听候发落,理由是里通逆贼, 有谋逆之嫌。
陆云琛想,昨日皇帝明明是不信他的, 难道真是天助他,他的计划还是成功了。
到了紫宸殿外, 他远远就听见有人在高声吵嚷。
“陛下,太子殿下向来安分守己、品行端正,怎会行谋逆之事?定然是有奸佞小人陷害于他,望陛下明察。”
陆云琛走近一看, 原来是陆云朝的舅舅沈翊兰跪在门外喊冤。
他不由感到心中十分畅快,如此看来, 此事千真万确, 陆云朝真的完了。
这时, 殿内走出一位宦官, 对着沈翊兰细声劝道:“您请回吧,陛下说了,再求情就以同党罪论处。”
沈翊兰目光阴沉地看着那宦官, 咬牙回道:“既是如此,我更要说。”
他直视着眼前空荡的殿内, 高声道:“陛下,难道您真的是非不分了吗?”
“哎……”门口的宦官闻言,低声阻止道:“沈大人慎言呐,陛下此时正在气头上,您何必急在这一时,若是惹怒了陛下,就得不偿失了。”
言下之意,待陛下冷静下来,此事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此时就不要火上浇油了。
但沈翊兰根本听不进去,他的理智早就被满腔怨愤侵蚀地所剩无几了。
“陛下,您这样做对得起姐……先皇后的在天之灵吗?若先皇后还活着,怎会让自己的孩子遭受不白之冤。”
“住口!”陆云琛行至沈翊兰身前,伸手一指他,斥道。
“陆云朝勾结反贼,证据确凿,何来你所说的冤屈?”陆云琛顿了顿,脸上浮现出奸邪之笑,“若要说先皇后,恐怕她在天之灵只会感到蒙羞吧,她生的好儿子是这样的叛臣贼子。”
沈翊兰死死地盯着陆云琛,他本就阴郁的面容此刻如鬼祟一般,他一字一字道:“原来是你。”
江寒酥猛然睁开眼睛,他感觉自己睡得很沉,睡了很久。
他警惕地扫视周围的环境,意识回拢,他想起自己在和那位自称是晟璟刺客的女子秦湘交谈结束后,便昏睡了过去。
而现在,显然他已经离开了那间石室,他睡在柔软的床榻上,厢房内的摆设雅致整洁。
江寒酥掀开被子坐起身,他身上的衣物并没有更换,他伸手在身上摸了摸,没有找到玉簪,他又不死心地在被子里翻找了一遍,包括枕头底下,可还是没有。
明明那时候已经拿到手了,看来,最后还是被赫连遥真拿走了,江寒酥心情不佳地想。
房门被推开,江寒酥看过去,来人是赫连清霂。
“世子。”
江寒酥下床相迎,脚步还有些虚浮。
“不用起来,躺下休息吧。”赫连清霂走进来,宽容地说道。
“谢世子。”江寒酥道了谢,在床榻边坐下,并没有真的躺下去。
“我听说过你身上的‘血契’,昨夜有些担心你的情况,便去了地下室,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毒发昏迷了。”
这样说来,就是赫连清霂亲自将他从赫连遥真那儿带出来的。
江寒酥心中有些难言的波动,他没想过赫连清霂会去救他,如此,就算没有秦湘,他大概也不会暴露。
“谢世子。”江寒酥低着头,面色有些凝重,赫连清霂如此待他,而这人如今的处境却是他一手造成的。
“不必谢我,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昨夜我让医官来看过你,可他们并不知该如何施救,也就只好等你自己醒过来了。”赫连清霂温和地解释道。
接着,他有些低落地说道:“父王的病的确是为人所害,我竟然一直没有察觉,若非那日你告诉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
“抓到犯人了吗?”江寒酥问道。
赫连清霂摇头,“没有。”他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本以为这事是阿遥做的,我当着长老们的面,对他发难,其实,我是有私心的,我希望借由此事让他失去继承王位的资格,谁知最后我还是心软了。”
心软?这倒是与赫连遥真昨夜的说辞如出一辙,可若赫连遥真连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都没有,他还会心软吗?对此,江寒酥不做评价,他只是假意安慰道:“没关系,还没有到最后。”
“可他对我已经有了防范之心,我再想做什么,就更难了。”赫连清霂看着江寒酥,直言道。
江寒酥沉默了一会儿,说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昨夜,我偶然发现了七王子藏在石室中的秘密,我有一计,若世子愿意相信我,局势很快就会逆转。”
秦湘被绑在密室内的刑架上,她的眼睛上系着一条白布。
密室的门被打开了,秦湘侧耳听了听来人的脚步声。
“你有些日子没来了,近来可好?”秦湘声音柔媚,语调平缓,入人心扉。
赫连遥真自嘲地笑了笑,“那天,你应该听到了吧。”好像只要在她面前,他就会忽然为自己的疯癫感到有些羞耻。
“嗯。”秦湘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否认。
“你心里还是藏着那么多事。”秦湘的声音里透露着温柔和怜爱。
赫连遥真听来觉得心里被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他有很多话想要说,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让我看看你好吗?我有些担心。”秦湘关切地请求道。
赫连遥真怔了一下,看?他看着秦湘柔美的脸庞,想起她有双动人的眼睛,那双眼睛现在被遮挡住了,他很久很久没看过那双眼睛了。
因为他不敢看。
“你又让我想起你是一个细作了。”赫连遥真埋怨道。
秦湘修炼过摄魂之术,与她对视会被蛊惑心智,他曾经就着过道。
“我无法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但从我爱上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不会再骗你了,我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了,包括我知道的晟璟的情报,不是吗?”秦湘引诱道。
她早就背叛晟璟了,否则,以赫连遥真折磨人的手段,她怎么可能还安然无恙地活着。
她伪装成一个身世凄惨,为爱抛弃使命的可怜女子,才换来了如今这样不见天日的苟活。
可晟璟那边根本就不知道她的背叛,这是她费尽心思为自己争取来的后路,她可以是赫连遥真的人,也可以是晟璟的人,这完全取决于局势,她只是想活下来,如果可以的话,能得到自由就更好了。
不久前,她收到了晟璟传来的消息,那是一个命令,从那时起,她就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秦湘轻声吟唱起来,声音婉转低回缥缥缈缈,震颤心魂。
赫连遥真没有阻止她,神色间反而露出些追忆。
不一会儿,赫连遥真一晃神便发现周围的环境发生了变化,他身处在一片迷雾之中,放眼放去,没有任何景物,只有无边无垠的虚空。
他并没有慌张,一直看着前方,眼中甚至是星星点点的期待。
秦湘从雾气中现身,她在赫连遥真面前迈开舞步,她的身姿轻盈曼妙,像风中旋转飘落的桃花一样,娇媚灵动,幽香袭人。
一舞毕,赫连遥真看着和现实中一样被遮住双眼乖巧地站在他面前的秦湘,道:“你修炼的这些功法都是用来迷惑人心的。”
秦湘朱唇轻启,温柔道:“所以我比那些舞刀弄枪的杀手更懂感情,我的一位师父告诉我,杀手是不能有感情的,有了感情,手中的刀就会生锈,可我修炼的术法皆与人心有关,世情百态皆在我眼中,我又怎么可能没有感情呢?”
“这世上的感情都不可靠。”赫连遥真冷声道。
秦湘弯了弯唇角,走近赫连遥真,她伸手向前探去,触碰到赫连遥真的肩膀,顺势向上,抚过他的脖子,最后停留在他脸上。
秦湘感受到手心里烫人的温度,虽然看不见,但她还是仰起脸,柔声道:“你在害怕什么?连让我看看你也不敢吗?”
“你怕我会把你怎么样呢?”秦湘轻笑了一声,“让我猜猜。”
赫连遥真突然发狠地推了秦湘一下,秦湘面露惊诧,站立不稳地向后倒去,直跌进混沌一片的深渊里。
赫连遥真眼前一阵眩晕过后,意识便又回到了现实中。
秦湘还老老实实地被束缚着,动弹不得。
他走上前,一把扯下秦湘遮眼的白布,他眼中的羞愤燃烧着,与秦湘那双美目中荡漾的水色碰撞在一起。
“又能看见你了,真好。”秦湘温柔地笑起来。
赫连遥真愣住了,秦湘眼中的神采是那样的纯真美好。
她没有用摄魂之术控制他。
她真的只是想看看他吗?
秦湘仰头看向地下室上空中央的开口,光从那里照进来,这里才不至于终日是黑夜。
赫连遥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当初,这里建成之后,上面的入口就被封死了。
建造这样一座地下牢笼,一方面是为了遮掩他的残暴行径,另一方面,他觉得只有地下、只有这光照不到的阴暗所在才能给他安全感。
秦湘的这间囚室原本并不存在,是后来从他的那间房里隔出来的。
他不记得他是在第几次进入这里时,萌生了要在囚室的上面开一个天窗的想法。
但他一直记得那时的心情,他只是在想,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应该需要阳光吧,比如秦湘。
“今日阳光很好,我好久没有看到外面的样子了,我记得你这座院落里,种了好些花草树木,真有些怀念呢。”秦湘一脸神往地说道。
赫连遥真皱了皱眉,心生警觉,“你想出去?”
秦湘笑起来,打趣道:“看你这紧张的模样,我又不跑。”
“阿遥,只有我们两个,出去看一看,等日落就回来,好不好?”秦湘柔媚的眼睛里亮亮的,满是期待地看着赫连遥真。
赫连遥真讽刺道:“你何必求我,你的摄魂术呢?使出来便是。”
“阿遥,你真是小孩子脾气,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我才不会强迫你呢,你不愿意,就算啦。”
赫连遥真气闷地看着秦湘,手心都攥出汗了,挣扎了半天,才道:“不准出这座院落。”
“好。”秦湘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她发自内心地笑道:“阿遥真好。”
第69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十四)
世子住处后院内。
“就这些地方, 按我说的做。”江寒酥对着面前七八个训练有素的世子下属说道。
那些人并未直接给出答复,而是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赫连清霂。
“阿七,真的要这样做吗?”赫连清霂面露犹豫。
“世子, 我并未让他们散播谣言,我让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不是吗?”江寒酥神情严肃, 眼中有锋芒。
如果到如今,赫连清霂还想着替赫连遥真遮掩罪行,那还真是无可救药了。
要是非要用好人和坏人来下一个定义的话, 在江寒酥看来,赫连清霂算是个好人, 但仅仅是个好人是远远不够做一个好王的。
王怎么能为私情所累而分不清是非黑白呢?
赫连清霂看着江寒酥认真严肃的模样,恍然间在他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定了定心神, 对那几个等着听令的下属道:“就这么办吧。”
“是。”几人得了命令,不再逗留,各自行事去了。
赫连清霂解下腰间令牌,递出去, 道:“拿上我的令牌,可自由出入王宫。”
江寒酥看了一眼那令牌, 并未伸手去接, 而是恭敬道:“谢世子好意, 不过不必了, 即使有令牌,我也走不了正门,要是被七王子的人发现了就不好了。”
“你考虑的对。”赫连清霂将令牌收了回去, “那你多加小心。”
江寒酥点了点头,便也退了出去。
待他悄然溜出王宫后, 他去了一家茶馆,在雅间换上了事先准备好的、低调的侠客装扮,便又从后门出去了。
一家生意火爆的酒楼内。
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四周围了一圈人。
“不可能吧,你可别瞎说,要掉脑袋的。”
“谁瞎说了,我有亲戚在宫里当差,她亲口说的。”
一年轻男子摸了摸下巴,道:“我还是不信。”他转头在酒楼里巡视了一阵,忽然眼睛一亮,招手喊道:“小二哥,这里!”
被喊的店小二小跑过去,问道:“您有什么吩咐?添酒还是加菜?”
那人不答,反而勾了勾手,示意他近身说话。
店小二附耳过去,那人道:“你是不是有个妹妹在七王子身边做事?”
提到这个妹妹,店小二脸上添了些愁容,“是啊,年幼时家贫,实在养不起了,爹便将妹妹卖进了宫里,好在妹妹从小就机灵,长得也好看,这才有幸被分到七王子宫里伺候。”
“妹妹心地善良,每月领了月钱都会往家里寄钱,是我们对不起她。”
店小二说的这些,在座的几位常客其实都知道,他们想听的不是这个,几人互相看看,挤眉弄眼的,都希望由对方来说。
“不过,近几个月,她倒是没再寄钱了,我也不是要她的钱,只是她突然了无音讯,实在让人有些担心。”这心事藏在他心中无人说,如今被人问起,便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
桌上的几人一听这话,皆是想到了方才他们谈论过的流言。
先前问话那男子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小二哥,我说这话你可别生气,你妹妹不会是犯了忌讳……”
“不会的,她从小就在宫里,很懂事。”店小二否认道,但是却突然莫名感到心里发慌。
众人心中想,这个忌讳小时候触犯不着,长大了就不一定了。
“哎呀,你妹妹有没有和你说过,她服侍的那位最记恨有情人啊。”有人实在忍不住了,凑到店小二耳边道。
“啊?”店小二有些茫然,“妹妹从不说宫里的事。”
那人见他一副不知情的样子,索性将方才听来的,关于七王子虐杀有情人的骇人传闻说了出来。
店小二仿佛被吓住了,愣愣地没说话。
这时,有其他客人喊他,他便魂不守舍地忙去了。
二楼雅间,江寒酥坐在窗边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事,待店小二离开,他关上了窗户,隔绝了外面的所有视线。
他等了许久,面前的茶都凉了,雅间的门才被应约之人推开。
来人衣着朴素,很不起眼,却在头上带了斗笠,遮住了面容。
“你怎么这副打扮?这样岂不是更惹人注意。”江寒酥有些不满。
“你来的时候,难道就没有看到有些地方贴了我的通缉令吗?”秦湘不甘示弱地回道。
“什么?”江寒酥皱眉,他还真没注意这个。
秦湘冷笑了一下,解释道:“赫连遥真这个疯子就怕我跑了,所以防患于未然,在外界眼中,我一直都在被通缉。”
秦湘这样说,江寒酥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这个通缉令并不影响他们的计划。
“高勇那边已经差不多了,你有把握吗?”江寒酥问道,高勇就是方才那个店小二。
“催眠入梦倒是没有问题,只是摄魂术太耗费心力了,方才为了从赫连遥真那儿逃出来,已经用过一次,再用的话恐怕要到极限了。”秦湘如实说道,并未逞强。
江寒酥闻言,催动内力,说了一句,“冒犯了。”便隔着衣袖握住了秦湘的手腕,传递了一些内力过去。
秦湘顿时感觉损耗的精力完全恢复了。
“其实,你不必这样做,你应该明白我刚才的意思是,我还可以再用一次摄魂术,不影响我们的计划。”
“我只是希望这件事万无一失。”江寒酥正色道。
“谢啦。”秦湘一双美目在江寒酥脸上流转了片刻,“既然你这么好心,等回了晟璟,可要在你主子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啊,这功劳有我一半。”
“先做事吧。”江寒酥扔下这一句,便不再说话了。
秦湘走到窗边,推开窗,探身对着楼下喊道;“小二哥,点菜。”
不一会儿,高勇便上来了,他端着写了菜名的竹签,问道:“姑娘要点什么菜?”
“我要……”秦湘看过去,仿佛很纠结,迟迟没有报出菜名。
“姑娘要是不知道吃什么,可以尝尝咱们望月楼的特色……”高勇说着突然听到了一阵他此生从未听过的缥缈之音。
他忘记了此刻正在做的事,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江寒酥扶住了失去意识倒下去的高勇,将他安置在了椅子上。
高勇慌张地看着周围混沌一片的雾气,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忽然想到自己或许是在做梦。
可即使是做梦,这样的环境也让他觉得很瘆人。
而且,他刚刚似乎是在酒楼里招待客人,他会被扣工钱的,如果客人生气了,还会更麻烦。
高勇急得直流汗,想快点醒过来。
“哥哥。”
高勇心里一惊,猛地转过身,只见他身后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容貌看不清。
刚才是她在喊自己哥哥?高勇有些紧张地朝那女子走去,一边走一边使劲地想要看清那女子的相貌。
走的近了,女子的容貌在他眼中越来越清晰,可爱的圆脸、杏眼和妹妹小时候很像。
高勇的眼中积聚了泪水,他还没有见过长大后的妹妹。
“哥哥,我好害怕,你快来救我。”女子低下头掩面哭泣。
高勇眼看着妹妹这副可怜模样,心顿时像被剜去了一块似的,痛得厉害。
“婉儿别怕,你告诉哥哥要怎么做才能救你,哥哥一定去救你,你别怕、别怕。”高勇焦急地安慰妹妹,他已经忘了自己是在做梦,他一心想着要救出妹妹。
“王宫,西北角院落,那座院落就在宫墙边上,很近,你一定要来。”
“王宫?”高勇一愣,这才想起妹妹是王宫里的侍女,可是王宫岂是他想进就能进的,更不要说是去救人了,他只是一介布衣。
然而,不待他多犹豫,他忽然惊恐地发现妹妹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很快就要消失了,“婉儿!”
“哥哥,我活不了多久了。”秦湘哀怨地说出这句话后,便结束了这场梦。
“婉儿!”高勇从梦中惊醒,眼中有泪光。
他看着雅间上空的房梁,浑身一激灵,连忙起身赔罪,“两位客官,真是对不住,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想,或许是最近太累了,方才在楼下又听了那样吓人的传闻,才大白天的做噩梦吧,总之,是自己的错。
“小二哥,你脸色不太好,是有什么心事吗?”江寒酥装作关心地问道。
“啊……没什么、没什么,客官要继续点菜吗?”高勇双手揪着衣服,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这时才发现点菜用的竹签被放在了桌上。
“当然。”江寒酥应道,他看向秦湘,“你来点吧,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好啊,不过,要你请客才行,我可是身无分文的。”秦湘笑着说道。
“嗯,你点吧。”
江寒酥趁着秦湘选菜的时间和高勇攀谈起来。
“小二哥,相逢即是缘分,你若有难处,不妨说出来,在下或许能尽绵薄之力。”
高勇动摇了,妹妹已经数月没有音信了,或许真的出事了。
她托梦给自己,自己又怎么能不管,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救她。
高勇看着面前之人一副侠义心肠的模样,他叹了口气,如实说出了妹妹高婉的情况。
江寒酥听后,沉思片刻,严肃道:“关于七王子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令妹的处境恐怕不太乐观。”
高勇一听,更慌了,“这……我该怎么办啊?妹妹怎么这么命苦。”
“我想,令妹能托梦于你一定是因为你们血脉相连,她在危难之中一心盼望着你去救她。”
其实,一般而言,就算那梦境是真的,也多半是因为高勇的忧心所致,江寒酥故意颠倒了此事的因果。
江寒酥事先调查过他,知道他是个善良的老实人,不会对妹妹不管不顾,但他也确实没有夜探王宫的本事,所以若想达成此事,江寒酥必须推他一把,在他身后助力。
高勇十分懊悔地说道:“可我没本事救她,她在宫里,我实在没办法。”
“闯荡江湖之人,见不平事,岂能袖手旁观。”江寒酥豪气干云道。
秦湘突然笑出了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十分破坏气氛。
江寒酥瞪了她一眼。
她立即一副憋笑的模样,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说得好,咱们就是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说完还鼓起了掌。
江寒酥有些尴尬地看向高勇。
高勇此时没有半点玩笑的心思,他听江寒酥和秦湘那样说,只觉得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们当真有办法救出我妹妹吗?”他急不可耐地问道。
“我会先去调查一下王宫西北角的守卫情况,等行动的时候,你只管去找你妹妹,其他的事交给我。”江寒酥交代道。
“我……我无以为报,真是感谢两位侠士仗义相助,我来世做牛做马……”
“小二哥不必如此,天下不平之事甚多,我无力帮扶所有,但既然此事发生在我眼前,我又岂能不管。”江寒酥郑重道。
“好了,上菜吧。”秦湘站起身,将选中的竹签叠在一起,交到高勇手中。
高勇愣愣地接过竹签,他看见面前的女子伸手撩起遮面的白纱,他看见那女子有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
“王宫之行,莫回头。”秦湘使出摄魂术,在高勇脑中留下印记。
第70章 敢赴生死慰衷心(十五)
赫连遥真醒来时, 看到的是秦湘靠得很近的绝美的脸。
女人青丝披散,如凝脂般白皙的肩颈明晃晃地暴露在他眼前。
两人姿态暧昧地躺在被床帐隔绝开的一小方天地里。
赫连遥真的脸上肉眼可见地升腾起一片绯红,他一把推开趴在他面前满眼调笑的秦湘, 坐起身。
秦湘顺势在他身旁躺下,毫不在意, 依旧在笑。
赫连遥真气愤地攥紧拳头, 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他发狠地看向秦湘,问道:“你做了什么?你还是对我用了摄魂术是不是?你这个骗子。”
秦湘的眼角眉梢都挑动着媚意, “你关了我那么久,明明喜欢我, 却不敢承认。”
她那双水润的眼睛深深地看着赫连遥真,引诱道:“你娶我吧。”
赫连遥真怔怔地看着秦湘,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剧烈的跳动着,但理智告诉他,热烈的爱意往往是谎言。
他转过脸,不再看秦湘。
他伸手挑开床帘, 看到外面已是黄昏时分,他忍不住冷笑一声, 道:“天都要黑了, 这么长时间, 你还不承认你是背着我做了什么吗?”
“我这就去问问外面的守卫, 你去哪儿了。”赫连遥真说着便要往床下走。
秦湘起身拉住他,和他贴得极近,在他耳边道:“你去问吧, 不过,不是现在。”
那些守卫根本就不会记得她离开过, 秦湘靠在赫连遥真的肩膀上,看着他的侧脸,笑着想道。
赫连遥真忽然一惊,有柔软之物贴在了他的脸上,秦湘竟然吻了他。
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得浑身发热,心如擂鼓。
秦湘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看着他紧张地不敢动的模样,调笑道:“你真可爱。”
秦湘按住赫连遥真的肩膀,缓缓靠近他。
两人一起倒下去。
赫连遥真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感受着秦湘在他唇上细细地亲吻,像对待无比珍爱之人那样。
他只觉得被秦湘触碰之处如烈火焚烧一样炙热,令他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那些他们之间的矛盾、猜忌全都烧成了灰,在这一刻,他失智般地全都遗忘了。
几日后的夜晚。
高勇独自一人站在王宫西北角的围墙外面,就如江寒酥告诉他的那样,这里的守卫都被他“解决”了。
他不知道江寒酥是怎么“解决”的,他也不想知道,对他来说,只要这时没有人来阻拦他,甚至将他抓起来就好,他战战兢兢地想到。
他原本是想让江寒酥陪他一起来的,但对方以还有其他事要处理为由拒绝了。
他没有过多地央求,毕竟萍水相逢,他明白江寒酥做的已经够多了。
高勇找到江寒酥藏在草丛里的梯子,将梯子靠在墙上,小心地往上爬。
他有些腿抖,但一想到妹妹还在等着他去救,他便咬牙告诫自己不能退缩。
他从围墙上跳下去,摔在草丛里。
他的眼前是一间厢房,通过侧面的窗户可以看见里面的状况。
有什么东西在地面上发着光,除此之外,室内空无一物。
高勇咽了咽口水,眼前的这一幕让他觉得分外诡异。
他从地上爬起来,硬着头皮走过去,趁着四下无人翻窗进入了室内。
他这才发现并不是地面上有什么发光的东西,那道光是从地下照上来的,那是一间地下室的入口。
难道要从这里下去?高勇心里冒出这样的想法。
他走过去,向下看,一眼就看到地下室里面从上到下垂着一根绳子,那位置,他一伸手就能够到。
他趴到地上,探头去看,发现那根绳子是系在地下室顶部的一个吊环上的。
这就像特意为他准备的一样,高勇突然打了一个寒颤,今晚实在是太顺了,他没有遇见一个人,想象中戒备森严的王宫根本不存在。
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外面月光暗淡,毫无人气,那一棵棵树影影绰绰,看久了竟像鬼影一样。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高勇一身冷汗,他忽然想到,妹妹会不会已经死了,所谓托梦,其实是换命,一旦他顺着这根绳子下到了地下,就是下了阴曹地府。
他爬起来就想往外跑,这时,他脑子响起一个声音:王宫之行,莫回头。
莫回头、莫回头……
对啊,不能走回头路,要往前走才行,妹妹还在前面等着他呢。
高勇感到心中的恐惧消散了一些,他使劲甩了甩脑袋,强迫自己不要再想鬼神之事。
他将绳子拉上来,将末端系在自己腰上,慢慢顺着绳子爬了下去。
在地上时,他便看见这间地下室的前面还有通道,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地下室的外面是一间布置的十分奢华的更大的房间。
不过,这倒与他想象中的王宫有些像了。
他眼花缭乱地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间房的外面还有路,是一条很长的走廊。
眼下,他没有别的选择,在见到妹妹之前,他只能走下去。
在走廊里走了一段路,他发现,原来走廊两侧还有房间。
妹妹会不会就在某间房里?这样想着,高勇进了一间没有关闭的房间。
“啊!”高勇惊叫一声,他害怕地向后退去,一个不稳便摔倒在地上。
“你……你是人是鬼?”高勇颤声问道。
他面前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怪就怪在这女人一头青丝,面容却衰老如耄耋老人。
“鬼?”
女人一开口,高勇又吓得一哆嗦,那分明是少女的嗓音。
“我现在这模样的确不人不鬼的。”女人自嘲道,她转头看向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年轻男人,浑浊的眼中透着浓烈的怨恨与失望。
自从被抓到这里,被逼着喝下毒药,她的容貌每天都在飞速的衰老。
一开始,赫连遥真并没有告诉他们那是什么毒,只是逼着他们两人自行选一个人出来服毒,那时,她是爱那个男人的,为了保护他,她虽然害怕,还是决然地喝下了毒药。
谁知,随着她的容颜衰老下去,两人每天共处一室,男人却越来越厌烦与他说话,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会带着嫌恶的眼神。
当初那个和她说着山盟海誓的男人彻底不见了。
当初那个相信爱情天长地久的她也彻底死心了。
高勇听了她的故事,只觉得心头升起一阵寒意,原来在望月楼那几位客人说的传闻是真的。
而自己竟敢闯进这位活阎王的领地,还窥见了他一直在世人面前隐藏着的秘密。
他惊恐地感到自己这回是死到临头了。
他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回跑,他要回去,趁着还没有被抓住,赶紧逃出去。
这时,那道声音又出现在他脑海中:王宫之行,莫回头。
为什么不能回去?他抱着头蹲下,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但是好像抗拒不了。
他忽然往地上一跪,对着周围拜了一圈,口中念道:“各路神仙保佑。”
然后憋起一口气,猛地向前跑去,他路过一个个房间,只要门是开着的,他就会鼓起勇气往里面看一看。
他看到了一对对男女,他不想了解他们的故事,只要那些人一开口,就会刺激他脆弱的神经。
他不再在任何一间房里逗留,只要确认了房间里的女人不是妹妹,他就会立即跑掉。
他的耳边尽是哀鸣,他感觉自己身处在一场噩梦中。
直到他来到最后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里的状况和他之前看到的那些不太相同。
房间里站着一个女人,直直地看着他,像早就在等他一样。
虽然多年未见,但高勇还是认出了她就是妹妹,但妹妹看着他的眼神很淡漠,和他想象中兄妹重逢的场面完全不一样。
“你……你是婉儿妹妹吗?”高勇犹豫着问道。
“我是婉儿,但我不是你的妹妹,从你们把我卖进宫里那一刻,我们就不是亲人了。”婉儿冷言道。
高勇愣住了,“怎么会?当初是……是家里太穷了,再说,这些年你不是一直往家里寄钱吗?你怎么会不认我呢?”
“你知道我每个月能领多少月钱吗?还有那些贵人们赏赐的金银珠宝,我花都花不完,我给你们的不过是点零头,我就是要你们永远都记得你们当初是怎么抛弃我的,就是不知道你们看见那些钱的时候有没有忏悔过。”
“你……你在说什么呀?不是你要我来救你的吗?咱们回家。”高勇语无伦次道,他实在不能接受妹妹的恨意,他一直以为妹妹是心里记挂着家里才会省吃俭用地给家里寄钱。
“你现在还不能出去。”
“什么?”高勇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婉儿却不再说话。
实际上,高勇一进入地下室,他下来时的入口就被世子的人把守住了,那些人伪装成了七王子的手下,为的是保护地下室里的人。
婉儿走出石室,看向离她很近的东侧的出口,她知道那外面守着一个人。
她绝望过,她曾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了,直到江寒酥的出现。
他偷偷地给她喝水,偷偷地带吃的给她,告诉她不要放弃活下去。
半个月前,他告诉她,他有一个计划,只要成功了,被困在这里的所有人都能得救,但是需要她帮忙。
她不太愿意让曾经抛弃她的人看到她落魄的样子,但她还是同意了。
谁知道今晚他来找她时,竟给她带了一身干净得体的衣裙,还有束发的珠钗。
他将那个背弃她的男人带走关到其他的房间。
她梳妆打扮的功夫,他就将地下室里所有的看守全都制服打晕,捆绑起来关进了离她最远的那间石室。
这一次,她真的看到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