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笔阁 > 其他小说 > 凤仪 > 第 49 章【VIP】
    这一阵急雷过后,雨势渐止。

    凤宁被两名小宫人搀着往回行。

    皇帝只叫她滚,没说要将她如何,柳海一时拿不定主意,暂且吩咐宫人把凤宁送回延禧宫。

    天色渐开,西边天云层突然炸开一个巨大的窟窿,乌云退散,幽蓝闪现,凤宁望着那一抹蓝云,脑海不停回旋他的话,“有多远滚多远,朕再也不要看到你。”

    有多远滚多远那她能滚出皇宫吗?

    这个念头一起,凤宁便按捺不住了,她只是女官,平日归宫正司辖制,犯了错该去宫正司领罚。无论如何得试一试,当下顾不上脚下积水,心开阔了,脚步也变得轻盈,她就这般提着裙摆来到延禧宫后面的六宫局,六宫局最东面一个院落便是宫正司的值房。

    宫正司主纠察宫闱,责罚戒令,平日凌驾六宫局之上。

    眼下正是傍晚酉时三刻,宫正司三位管事交班,轮到司正赵嬷嬷夜值。

    凤宁带着小宫人来到赵嬷嬷跟前,径直跪下道,

    “嬷嬷容禀,臣女今日在养心殿冒犯了陛下,令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声称是让臣女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再也不必见着”

    凤宁说到这里,泪如雨下,委屈地哽咽,“故而,臣女特来嬷嬷跟前领罪,请嬷嬷按律发落臣女出宫吧。”

    赵嬷嬷闻言明显愣了愣。

    皇帝不是挺喜欢李凤宁么,怎么突然要赶她出宫?

    “敢问姑娘,是因何事触了圣怒?”

    凤宁尴尬道,“具体的嬷嬷就别问了,总之,陛下是再也不会待见我了”言罢又抽抽搭搭。

    赵嬷嬷满脸狐疑,今日万寿节,阖宫上下谨小慎微,不敢犯忌讳,李凤宁不可能无缘无故闹这一出,大抵是确有其事,至于具体缘故不方便说,那便是涉及天子之私。

    皇妃受罚需皇帝亲自下旨,女官不用,只消有错,宫正司便可发落。更何况,赵嬷嬷不是一般人,她是太后的心腹,太后因国玺一事对李凤宁厌恶在心,身为太后的马前卒,撞见处置李凤宁的机会又岂会轻易放过。

    赵嬷嬷便问凤宁身侧的小宫女,“陛下确有此旨?”

    小宫人当时被柳海斥得远远的,具体端地听不真切,但皇帝最后咆出的那句话却是震耳欲聋,她如实道,“禀嬷嬷,陛下原话是‘滚, 有多远滚多远,朕再也不要见到你’。”

    赵嬷嬷满意了,循例遣人去了一趟司礼监,柳海与黄锦不在,是另外一位秉笔在值,赵嬷嬷的人询问经过,那位秉笔就回了,李凤宁确实犯了皇帝忌讳。

    既如此,按章程办事便可,换做是寻常的宫人,得了这样一句话,即便不死也得没入冷宫,但这批女官不同,因着是官宦贵女出身,预备着给皇帝做妃子的,万不能真当宫人对待,礼部明言,只要没犯诛九族的大罪,那么这批女官最严的处罚也不过是发落回府。

    真正的罪名柳海瞒的死死的,凤宁也绝口不提,赵嬷嬷不知内情,便按寻常罪行处置。

    赵嬷嬷决心替太后出气,除掉这颗眼中钉,毫不犹豫便给了凤宁一块白牙牌,任何一位被遣出皇宫的宫人均领白牙牌出宫,凤宁看着那块出宫的通行令,纳罕地眼泪都滑出来了,赵嬷嬷只当她舍不得出宫,便笑道,

    “姑娘别耽搁了,宫门马上要落钥,趁着天色还没彻底暗下,回了府还能赶上一口热饭吃。”

    凤宁拿着牙牌回到了延禧宫。

    万寿节结束,忙了一阵的女官被许休沐一日,这会儿姑娘们早走空了,凤宁回到自己的厢房,收拾行装。

    入宫时本就没带多少衣物,收拾起来倒是简单,贵重物品全部锁去了养心殿西围房,延禧宫只留有几身换洗的衣裳和几册书。

    时辰不早,容不得凤宁耽搁,官服换下,整整齐齐叠于一旁,只捡着寻常爱穿的几身旧衫,将乌先生赠予她的几册书绑好,囫囵塞入一个包袱,就这么出了门,寻了一遭,不见卷卷,凤宁顾不上了,塞些银子给守门的小内使,

    “还请公公帮我照料卷卷,待得了机会,我请佩佩将它带出来。”

    凤宁人美心善,守门的小内使没少得她的好处,自然是欣然应允。

    就这样,凤宁迫不及待往东华门奔,赶在天黑落钥时,奔出了甬道。

    生怕有人追她似的,凤宁跑得急快,她一口气从东华门奔至前面的东安门,快到甬道口子时,险些要扑一跤,她扶着红墙张望东安门外的光景,今日是万寿节,沿街四处挂满了大红灯笼,一盏盏错落有致照得长街如流光溢彩的灯河。

    沿街酒肆林立,一张张笑脸从旌旗下探出,朝她露出温融的笑,“姑娘,住店吗?咱店住一晚赠一叠盐水花生,住两晚,赠一小碟牛肉干。”

    不等他说完,对面那人扔帕掷声,

    “去去去,你看这位姑娘气度不俗,该是打皇宫里出来的,哪像是住店的商旅,”对面一梳着长辫子的叫卖,热情朝凤宁招手,“姑娘诶,快些来我家店里,时辰不早,五脏庙饿坏了吧,咱店有新鲜出炉的馄饨,刀削面,肉夹馍,一个管饱,您尽管尝一尝,不好吃不要钱。”

    凤宁腼腆地抱着包袱,像是误闯繁华的林间小鹿,茫然地张望四方。

    仿佛不知从哪来,也不知要往哪儿去。

    甭管了,这个时候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西北面,就是最大的慰藉了。

    她吸了吸鼻子,朝着叫卖重重诶了一声,叫卖将人迎入厅内,凤宁寻了个靠窗的席位。

    不一会,一碗热腾腾的刀削面呈上来。

    唯恐凤宁热,叫卖用碗装了几块冰块搁她面前,还温声嘱咐道,

    “烫,姑娘慢些用。”

    天暗了,灯市的繁灯夜景给青云镶了个边,她隐约瞧见深幽苍穹下云卷云舒。

    人这一生哪,就该像云,自在由心。

    出宫了,学了一身本事出来,该她李凤宁闯天下的时候了。

    边吃,泪落了一脸,滚烫的泪珠滑下随着面条被嗦入嘴里,不知是酸的甜的,辣的还是咸的。

    快慰亦有,难过也不少,朝夕相处一年,那些情愫不是说扔就能扔的。

    只是那些于凤宁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从吃下那颗避子丸开始,她便已做好离开他的准备,至于伤口,交予时间,会慢慢愈合。

    不,不能称之为伤口,她愿称之为,人生最美好的一段际遇。

    面嗦至嘴里,慢慢熨烫着五脏六腑,凤宁含着泪花填饱肚子,启程出发。

    店家的掌柜见她年轻貌美,恐夜里不大安全,吩咐管事送她去相熟的车行租车,凤宁花了一角银子这就么回了喜鹊胡同。

    照旧先去了乌先生的学堂。

    第一下没敲开门扉,等到第二声脆生生的先生唤出口时,门扉忽被人从里头重重拉开,一道清瘦的身影奔出,从乌先生惊愕的模样看得出,他几乎是冲出来的,看着半夜而归的凤宁,脸色数变,

    “凤宁,你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连忙侧身将她往里让。

    凤宁抱着包袱进了门槛,回望他一眼,笑道,“先生,我被陛下发配出宫了。”

    她这话说得轻松,可眼底沁着那抹悲伤却浓郁地化不开。

    乌先生面色凝重,仔仔细细打量她,“你犯了何罪?陛下可有罚你?”

    凤宁知道乌先生担心什么,摇头道,“至于何罪,先生就别问了,总之,我回了府,往后再也不会入宫了。”

    乌先生的心忽然抽了抽,他什么都没说,先将门栓插上,领着她上了横厅。

    许多事看破不说破,前段时日凤宁没日没夜译书,乌先生便知少女有了心事。

    至于什么心事,也猜得出来,必定是与皇帝有关。

    凤宁出身不高,想在贵女云集的皇城站稳脚跟,几乎不可能,而那个男人,眼高于顶,又怎么可能真心疼爱凤宁呢,小姑娘受了情伤了就不意外了。

    乌先生先去厨间给她斟了一杯茶出来,随后温和问她,

    “可用过晚膳了?”

    少女高挑地立在门廊下,还穿着入宫那日那身水红的裙衫,杏眼明媚,柔和地如同春日的柳絮,夏日的浮花。

    “我用过了,我想先来给您请安,再回府上。”

    她总是这样信赖他。

    她也没别人可信赖了。

    乌先生心里疼得跟什么似的,见她眉色微有倦意,也不迟疑,

    “我这就领你去见你爹爹。”

    凤宁被逐出皇宫,必定惹来李巍滔天怒意,他亲自将人送过去,李巍多少要给些情面。

    这样的光景,乌先生经手没有千回也有百回,过去凤宁被主母刁难责骂,偶尔跑来他这里求救,乌先生便是这般领着她去做主,已轻车熟路。

    二人一道从角门进了李府,时辰不早,李府静谧无人,自从李巍被贬后,府内不少下人被遣散,门庭不如过往热闹,穿过西苑顺着抄手游廊,来到李巍的书房外,幸在书房亮着灯火,乌先生嘱咐凤宁在外等候,他先进去打个前哨。

    可这一回,那温柔的姑娘却叫住了他。

    “先生,我自个儿来吧,正好,我也有话要与父亲说。”她神色镇定平和。

    乌先生愣了愣,大约是习惯替她撑腰,乍然被拒绝还有些不适应。

    “凤宁,不可儿戏。”

    凤宁不等他说完,摇头道,“先生总不能护着我一辈子吧。”

    乌先生面颊微微僵了僵,避开她明亮的视线,慢慢颔首,“你说的也对”

    转身下了台阶,迈开几步还是不大放心,再回首,凤宁已俏皮地与他挥挥手,示意他回去,乌先生终是长吁一气,离开了书房。

    凤宁绕过廊角,来到正门,守门的管事瞥见凤宁回来,大吃一惊,

    “二小姐,您怎么回来了?”再看凤宁背了个大包袱,脸色就不大好了。

    想是听到动静,屋内的李巍疾步而出,眼见小女儿立在窗下,双目蓦然睁大,

    “凤宁,你怎么回来了?今日陛下万寿节,你怎么有功夫回府?”

    李巍突然想起今日臣僚捎了口讯给他,说他小女儿在奉天殿大放异彩,为百官称赞,莫不是凤宁得了什么恩典回府?

    凤宁却是收敛神色,淡淡回他道,“爹爹,我有话跟您说。”

    父女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凤宁旁的也没细说,只道自己犯了欺君大罪,是被逐出皇宫的,这便把李巍吓得直接从圈椅里滑下来。

    不等他动怒,凤宁又安抚道,“这桩事眼下还瞒着呢,百官与内廷均无人知晓。”

    李巍悬着心慢腾腾从地上爬起,狐疑地盯着她问,“所以陛下放过了你?”

    凤宁赖皮地摊摊手,说出来意,“若是爹爹好吃好喝待我,自然一家人安全无虞,若是爹爹怠慢我,我少不得嚷出去,好叫锦衣卫将咱们阖家下狱,谁也别想过好日子。”

    李巍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他指望靠李凤宁发达,不成想反受其累。

    凤宁说完这话,便大摇大摆往闺房走。

    她与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掰过手腕,这世间还有什么人和事值得她惧怕。

    放开手脚的感觉真好。

    李巍这个人贪生怕死,还真就被女儿给拿捏到了。

    一面心惊胆战,担心锦衣卫连夜来拿人,一面着人去伺候那个小祖宗。

    凤宁呢,舒舒服服洗了个澡,趴在塌上歇着去了。大约是太累, 沾枕即眠。

    李巍立即回到后院,将凤宁所言告知李夫人,李夫人唬得脸都白了,一面骂李凤宁是个灾星竟给家里惹祸,一面收拾了金银细软,将睡熟的李云英也给叫起,再捎上小儿子,三人连夜往娘家避风头去了。

    再说凤宁,人一旦放松,身子便垮下来,又兼月事之故,足足在床榻躺了三日,到了第四日,雨过天晴,天气也不那么闷热,她便往乌先生的学堂来,彼时下午申时末,学堂刚歇课,暑气消退,正是白日最凉快的时候,乌先生在竹林边上的慢幽亭切凉瓜,凤宁靠着廊柱看着他弄。

    “回来后睡得好吗?”乌先生一面忙一面问她。

    凤宁笑着说,“挺好的。”

    乌先生没有说话,离开那日她哭着说,她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吃人的地儿,到底在宫里受了怎样的伤害才会让她觉得回来也挺好。

    乌先生一会儿给她切瓜,一会儿备茶,凤宁待要起身,他便抬手拦着,

    “你歇着吧,我去给你做晚膳。想吃什么?油泼面还是刀削面?”

    凤竹声动,摇曳一地霞光,他就那么清清朗朗立在斜阳里,茶白的宽衫,清瘦的身形,眉眼说不出的柔和。

    大约是在宫里习惯了那人居高临下的强势,再看无微不至照料她的乌先生,凤宁心里忽然有些绷不住。

    “什么都好,先生做什么凤宁吃什么。”

    原来有些好,不用去讨好。

    乌先生看着她微红的眼眶,没再多问,转身进了厨房。

    片刻,各人一碗油泼面,吃得一根不剩。

    饮茶时,乌先生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

    凤宁这几日也琢磨了出路,留在李府不是长久之计,她得寻一门营生。

    “我想去女学馆做夫子,先生以为如何?待站稳脚跟,我便搬去学馆住,不回来了。”

    “不回来”三字在乌先生心里微微划起一丝涟漪,但他支持她,“这个主意好,为师明日陪你出门。”

    次日清晨,师徒二人赶着马车,往城北驶去。

    凤宁御前女官的身份还真是打眼,女学馆的教长就没有不惊艳的,可真正要收容却得一番慎重考虑,有人担心庙小容不下这尊佛,有人嫌她容貌过于出众,恐招来一些浮浪子弟,均客气地拒绝。

    师徒二人连着跑了两日,第三日总算在阜财坊西便门附近寻到一家学馆。

    这间学馆十分特殊,半官半商,原来西便门附近住着不少来大晋做买卖的夷商,这些夷商渐渐在大晋安居乐业,所生幼儿要习中原话,要认字习书怎么办,礼部主客司为了安顿这些夷民,主建了一所学馆,礼部出面安排教习,夷商会组织大家伙出资。

    学馆就这么建成了,专给十岁以下稚儿念书,后来规模越来越大,便男女分席设学,女学馆的教长请来了一位丧夫的老安人,人称欧阳夫人,家里是伯爵出身,极有体面,见了凤宁十分喜欢,先让她试教一堂,凤宁耐心细致,不仅学生喜欢,欧阳夫人也赞不绝口。

    只是这一回,凤宁学聪明了,只道自己自小学夷语,只字不提入宫的事。

    欧阳夫人见她是妙龄少女,心存顾虑,这一处凤宁也想好了,她笑呵呵回道,

    “夫人,我自幼与人订婚,后来未婚夫君出征战死,我决意替他守节,这辈子就不嫁人哪。我与您一样,也算个守节的寡妇。”

    去哪儿寻到精通夷语的女夫子,欧阳夫人简直是若获至宝,月例也谈好了,一月三两银子,虽比不得御前女官,凤宁也很满意。

    毕竟在宫里历练过,一身气度不俗,就连说话的腔调也不疾不徐,行事甚有章法,欧阳夫人看在眼里,有意将凤宁当接班人培养。

    凤宁与欧阳夫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回府的路上,她颇有一种重获新生的畅快,掀开车帘告诉赶车的乌先生,

    “旁的都好,就是暂时不能安排住宿,说是人满了,等迟一些时候给我收拾一间屋子来。先生,我这也算安身立业了吧?”

    乌先生看着兴奋的凤宁,仿佛看着一朵朝花慢慢肆意盛放,

    “对,凤宁这是安身立业了。”

    他朗朗一笑,驱车前行,“在你搬过来之前,为师每日接送。”

    凤宁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暖到了心里。

    就这样,以寡妇自称的凤宁在女学馆安顿了下来。

    适应一个新环境不容易,凤宁早出晚归,没有歇息的时候,白日上课钻磨学馆的规制章程,熟悉每一位女学生,夜里又要挑灯夜战,准备明日的课业。凤宁做任何一件事都很认真, 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她没有闲暇想那个人。

    *

    忘却是皇宫的常态,每日均有人悄无声息离开,甚至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凤宁也像是皇宫里一道不怎么起眼的涟漪,划过之后沉入湖底,渐渐不为人知。

    宫里都是聪明人,尤其是养心殿的宫人,格外敏锐,该问的不敢问,不该问的打死也不问,哪怕如杨婉,发现凤宁几日不曾来御前伺候,也不敢多言。

    倒是梁冰,一日夜里当值,实在按捺不住,踵迹柳海进了他的值房,开门见山问,

    “李凤宁哪儿去了,整整五日不见她踪影,延禧宫也没了她的动静,公公,陛下是不是处置了凤宁?”

    别看梁冰性子闷,不苟言笑,一旦那个人放在心里,便轻易拔不出来。

    柳海神色严肃盯着她回,

    “梁冰,别的事咱家不管你,但李凤宁三字,往后养心殿再也不许提。”

    梁冰一呆,心头郁郁回了西围房,一抬眼,那张熟悉的长条桌案还在,一左一右与她并排,她嫌挤,那丫头却非说喜欢跟她挨在一块,新一册《诗经》译了两页开头,小狼毫还沾着未褪的墨汁,那盏新发放的紫纱宫灯换了蜡炬,案后空空如也。

    再无人在她忙得抬不起眼时,给她递来一盏温茶。

    再无人俏生生蹲在她身侧,软绵绵唤她一声姐姐,蹭进来一页账目让她指点。

    再无人在她不得空用膳时,嬉皮笑脸强塞一记点心入嘴。

    梁冰不知裴浚心里如何。

    总之她很难受。

    空执杯盏张望窗外。

    明月依旧,蝉鸣越幽,不见来时人。

    *

    裴浚连着五日不曾回养心殿,那一夜养心殿杯盏碎了一地,雨停后,他去了乾清宫,一个堂而皇之吃避子丸的女人,他没有处死她便已是最大的仁德,不值当他动怒,更不值当他失态。

    回到寂静的乾清宫,这里二十七架床,随他选卧,他是天子,坐拥四海,背负江山社稷,一个女人于他而言算什么?

    有的是愿意给他生孩子的女人。

    裴浚自嘲地笑了一声,将这桩事从脑海拂去,重新投入公务。

    锦衣卫和东厂每日均有浩如烟海的邸报送来皇宫, 两厢应照,相互牵制,裴浚靠着这些邸报掌控朝堂的动态。

    他太忙了,乾坤在握,登基那日颁布的宏伟蓝图是时候一桩桩去拓行。

    及冠礼后,新政彻底铺开。

    先帝在世,穷兵黩武,冗兵冗员,民不聊生,裴浚登基便下旨“准两京十三府,掌印官员,佥书,公侯伯都督,都指挥,及各部衙门自请裁员”。

    这一条最初虽是他与杨元正共同商定,杨元正毕竟身居朝廷多年,裙带关系错综复杂,真正推行时备受掣肘,如今裴浚当政就没那么多顾虑,正好清算杨党人员,大刀阔斧消减冗员。

    广开言路。

    过去先帝不听劝告,言路避塞,就连登闻鼓也弃之不用,裴浚重启登闻鼓,许巡城御史与各科给事中轮流坐镇,又召集三法司衙门,完善各级诉讼规章,修补增订律法,令有法可依,有冤可诉。

    先帝朝滥用官宦,积弊已久,不少宦官打着皇帝的名义奔赴各地,搜取民脂民膏,令当地官员商户与百姓苦不堪言。裴浚于是轻简各省驻地内侍,还政于民。

    再有东南倭寇频扰,裴浚下令大力操练水军,整顿海防。

    就这么没日没夜忙了一个多月,一日月明星稀他去奉先殿给父母上了香,路过延禧宫附近,隔着数道宫门遥遥往延禧宫望了一眼。

    延禧宫内有一座三层楼的亭台,他恍惚记起,新年伊始,李凤宁病重,他曾陪着她在顶楼看过一会儿烟花,那段时日她大病初愈,吹不得风,姑娘在屋子里闷了几日,非闹着爬上了楼台看烟花,他无奈陪她看了一会儿,后来见风大,愣是将人拎进了屋,她没看尽兴,窝在被褥里埋怨了他许久,正因为此,后来才有了城墙那一场盛放的焰火。

    裴浚立在咸和左门没动。

    夜深,知了歇了,整座皇城寂静无人,月色被云层遮去大半,洒落幽黯的光影,他背对着人,挺拔身影,模糊的轮廓,眉眼藏着无可撼动的逆流,

    柳海陪着他站了许久,腰酸了背驼了,那人终于冷清地问了一句,

    “她身子怎么样了?”

    那夜他叫她滚,她冒雨而来,又是月事,又是避子丸,腹痛不止。

    柳海听了这话,猛然抬起眼,眼底覆过一阵阴霾,“万岁爷”

    他仓惶往下一跪, 冷汗沿着毛孔炸出来,整个人抖如筛糠。

    裴浚闻声蓦地回头,眼神又冷又黯,像是照不透的沟渠,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柳海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从来对帝心揣摩无二的人,这回马前失蹄。

    他硬着头皮解释,“那日姑娘得了万岁爷的训,便去了宫正司,宫正司的嬷嬷循例将她发配出宫了。”

    空气无端凝滞,背着的那只手缓缓垂了下来。

    柳海只觉头顶仿佛压了一座巨山,急得满头大汗。

    裴浚任用女官之时,行的便是制衡宦官的路子,所以女官与内宦隶属不同,内宦归司礼监管,女官分属宫正司,赵嬷嬷流程是没错的,可御前女官岂可随意发配,赵嬷嬷明显假公济私/处置了李凤宁。

    “万岁爷,论理御前的女官离宫好歹也得经过司礼监,可那位赵嬷嬷估摸着是记恨上回凤姑娘帮忙偷国玺的事,便装聋作哑把凤姑娘送出宫了,她手续办的快,凤姑娘走得也急,牙牌放出,宫牒也除了名,老奴发现时已来不及了”

    柳海伏在地上,目光所及之处是那双黑地绣金龙纹的乌靴,山河日月纹蔽膝幽幽荡荡,他仿佛看到那双健硕有力的腿,只消抬一脚,他必死无疑。

    那夜裴浚盛怒之下,依然没处罚李凤宁,柳海便咂摸出该是留有余地的,可哪知李凤宁顺驴下坡这么干脆利落离开了呢,他得知消息时,已暗叫不好,可那时裴浚还在气头上,他哪敢触霉头,旁观些许日子,见裴浚仿佛忘了那个人,也就不再提了。

    可万没料到,只是往延禧宫边上路过,便勾起了他的念头。

    想来,若是当初给个名分,如今也不至于寻不到人。

    柳海这会儿差点将头磕破。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请旨将李凤宁宣回来时,上头阴沉落下一字,“斩!”

    好在这回柳海精准地揣透圣意,知道要斩的是赵嬷嬷,他应了一句是。

    龙靴调转方向,往乾清宫去了,柳海慌忙起身,追了过去,小心翼翼在他身侧问,

    “陛下,您看老奴要不要将凤姑娘宣进来”

    裴浚一个眼风劈过去,“朕没她不行?朕缺女人吗?”

    虽说赵嬷嬷有徇私之嫌,可真正要走的是她。

    走了好,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这样一句话冷冷掷下,那道孤傲的身影逆着光,大步进了龙光门。

    作者有话要说

    凤宁:我是个俏寡妇。

    希昀:有些人活着,有些人死了。

    裴浚:你是在内涵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