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笔阁 > 其他小说 > 谁敢教为师做人 > 40-50
    第41章 拿捏

    由于简生观一语道破了他的目的, 沙依格德想了想,假如此人真是神医, 自己真疯假疯也瞒不过去,不如开诚布公地与他谈谈。

    重新审视了这个新收的奴隶,沙依格德给自己倒了杯果浆饮下,说道:“我的母亲已病故多年,曛漠王后之位空悬,但父王专宠爱妃瑟娅。瑟娅的儿子拜厄斯,如今已满十二岁了。

    “按照我们的习俗,子嗣年满十二即可协助长辈操持事务,商贾如此, 官员如此, 王族亦如此。我自己就是在十二岁时被立为王储的,掰着算算, 也有十四五年了。”

    简生观顺势揣摩:“你父亲嫌弃你了?想另立王储?”

    沙依格德敲了下琉璃盏:“啧, 放肆,你怎么什么都敢说!这种事岂能胡乱猜测, 还当着本王子的面口无遮拦, 像你这样的碎嘴奴隶, 就该拖下去拔了舌头!”

    简生观已习惯了他的威胁:“那你要不要把我拖下去拔舌?我帮你叫人?”

    沙依格德:“……”气死, 怎会被这老头拿捏住!

    见他不吭声, 简生观提醒道:“不拔的话继续说正事。”

    理清被打断的思路, 沙依格德说:“瑟娅是个有野心的女人,自然不甘心让自己的儿子永远屈居于我之下。多年来,我与她之前的龃龉越来越深, 争斗越来越多,她的这份不甘心早已放到了明面上来, 父王看在眼里,却并不插手。

    “父王也有他的考量,对他而言,我与拜厄斯都是他的继承人,谁输谁赢,他都没有损失,反倒可以在这样的斗争中挖掘我们各自的能力,逼着我们争先出头,给曛漠带来更大的利益,何乐而不为?

    “私心上,他可能更偏爱拜厄斯一些,我那个弟弟,确实很会讨人喜欢。但父王始终没有动摇过我的王储之位,我也不知他是还顾念着母亲的旧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他这样的态度,让瑟娅十分不满和不安。”

    简生观依旧我行我素,直言自己的猜测:“你中毒这件事,多半与瑟娅脱不了干系。”

    沙依格德道:“你不该……算了,我当然知道,但我没有证据。总不能疯疯癫癫地跑到赌王跟前哭诉,说王妃想害死我让她儿子取代我吧?求求父王为我主持公道,把他爱妃和幼子统统处以石刑?也太蠢了!”

    “怎么哭诉都想好了,你是不是真的动过这样的念头?”

    “想想罢了,这么做我拿不到解药救命,还是得死,父王肯定会直接放弃我这么个又蠢又找死的儿子,扶持拜厄斯。”

    “嗯,我懂了,所以你现在是将计就计。”简生观说,“我听闻曛漠出产了一块美得动人心魄的宝石,要进献给稷夏,以表修好之意?”

    “真是奇怪了,你一个外邦老头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沙依格德不解,“治安官查过你的过所,你是近期刚入曛漠不久,宝石的消息我们尚未公布出去,你一个平头百姓,怎会如此了解王族的动向?你该不会是外邦派来的细作吧?”

    “我一个细作,大张旗鼓地跑上祭坛冒犯王族?然后冒着被处死的风险,来给你这个半死不活的王储治病?”

    “……确实不太像。”

    “我们多罗阁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只能说你这边的事引起了我的兴趣吧。”简生观说,“如果不过来看看,你我的因果可能……”

    “什么因果?”

    ***

    简生观短暂沉默,岔开话题:“所以呢?这块宝石你们打算怎么进献?”

    沙依格德压下心中疑惑,又被拉回思绪:“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放心了,可见你确实只知皮毛。宝石只是粗坯,我们不可能直接进献宝石,按照父王的意思,要制成一件富有寓意、精巧华贵的饰品,再派使者送去稷夏。”

    简生观点点头:“你和拜厄斯,都想去做这个使者。”

    “是的,我的状况有些复杂。”沙依格德说,“如果我还像从前那样,默默无闻地在王宫或圣教里发疯,那么瑟娅更愿意看到我在王宫里慢慢耗死。她会向父王谏言,说我身体不好,难堪大任,然后顺理成章地举荐自己刚满十二岁的儿子,让拜厄斯出使稷夏,为他争取更多的关注与筹码。而我太过被动,只能坐以待毙。”

    “所以你铤而走险,选择了当众发疯。”

    “我不能再遮掩躲藏了,必须把事情闹大。”指尖敲了敲琉璃盏,沙依格德道,“于是我挑好了日子,选好了场合,给自己博一条出路。”

    “圣教开坛祭祀七日,你为何选了第五天?”这是简生观好奇的地方,恰好当天那个时辰艳阳转阴,骤然下雨,这位王储的发疯时机绝妙,在外人看来可不就是黑暗之神降临,恶鬼附身显相之态。

    “你们稷夏有时历节气,我们曛漠也有自己的天气推算。”沙依格德自信地说,“我提前去称量了风鸣丘的沙土重量,便猜到那日临近午时要降雨,算准了时机去祭坛绶带,果然营造出了安格拉曼降神的幻象,除了你这个神医,完全没人发现破绽,真是为我的才智倾倒。”

    “……”忽略他的自我赞美,简生观想了想说,“你这么做,是想加深民众对你被恶鬼上身的印象,往后一旦你有机会解毒翻身,只要对外说清除了恶鬼,通过阿胡拉玛的光耀洗净了灵魂,就可以再度回归成为受人尊敬的王储。嗯,的确是个好托词。”

    “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我要让瑟娅看到更多的希望,才能促使她沉不住气,变得更加急迫。”沙依格德说,“她一直苦于父王不肯废黜我,才不得不忍气吞声,只能在不惊动父王的前提下给我找麻烦。但如今我自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坐实了恶鬼附身的丑闻,百姓对我的信心跌至谷底,她岂会放弃如此诱人的机会,必定要想办法动摇父王心中的天平。”

    “你觉得她会因此放弃为拜厄斯争取出使稷夏的机会?”

    “她会假意谦让于我,促成我去出使的局面。如果足够了解她,你就会知道,我表现得越是不肯罢休,她就越要与我相争,而我若是不感兴趣,甚至自毁机遇,她反而有所忌惮,会仔细斟酌利弊。”

    简生观分析:“可你不要忘了,她不会真的甘心让你去出使稷夏,完成护送宝石的任务,她的目标仍是摧毁你。”

    沙依格德不以为意:“我知道,只要我走出曛漠,踏上莫贺延碛的沙丘,她就一定会在途中制造各种刺杀和意外,阻止我完成护送宝石的任务。就算我侥幸到达稷夏,进献了宝石,她也会让我毒发致狂,死在异国。这样既能借机除掉我,又能把她自己的罪责摘得干干净净,可说是送上门的好事。”

    “不够。”

    “什么不够?”

    简生观也敲了敲琉璃盏,说道:“你与她交锋多年,对她的多疑和谨慎想必颇为了解。单单以你自己为诱饵,没有其他后盾作为保障,你觉得她一定会上钩吗?”

    沙依格德敛目沉思:“是有一些风险,但这步棋我不得不走……”

    简生观道:“没说你这步棋走错了。我的意思是,你还要备下一步后手,彻底消除她的后顾之忧,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把出使机会让给你。”

    “可是,要怎么才能消除她的后顾之忧?”

    “这一步后手,我已经给殿下备好了……”

    ***

    两人不知不觉说到太阳西沉,外头仆从敲门询问晚膳是否要送进来。

    沙依格德感觉肚子空空,便让贴身仆从奇那送上饭菜。

    奇那恭敬地捧着餐盘进来,羊肉、面饼、烩菜、果脯、奶糕,林林总总摆了满桌,但都是只有一小份,显然仅供一人食用。

    在奇那的侍候下,沙依格德兀自吃了起来。

    简生观问:“我的呢?”

    奇那:“……”

    沙依格德无语:“你一个奴隶,难不成还想与本王子同食?”

    “没我的份是吧?”简生观一撩袍袖,走到门口清了清嗓子,高声叫喊,“沙依格德殿下想要借恶鬼显相之事,谋得……”

    “行了!给你上饭!”沙依格德吓得一口羊肉喷出来,忙道,“奇那!现在!立刻!给这个奴隶跟我一样的餐食!给我堵上他的嘴!”

    简生观坐了回来。

    奇那不明所以,但很快奉命送来了第二份晚膳,而后再度退去门外。

    吃完饭,沙依格德捂着心口,一时间面如金纸,汗如雨下。

    简生观问:“你毒发了?”

    沙依格德摇头:“没有,这是长期服用赤羽草的副作用,心口绞痛,气血翻涌……”

    简生观好整以暇地说:“看在你救我出地牢的份上,我教你一套心法吧。”

    沙依格德疑惑:“心法?什么心法?”

    简生观道:“一种武功心法,你们曛漠也有吧。我能看出殿下你外家功夫不错,但内力浅薄,但若想解毒,你还需先将我这套心法练熟了,学会聚气流转,这也会让你身法更敏捷,力量更充沛。”

    沙依格德眸光凛然:“你连我的武功路数都知道?”

    “身负外门功法,知道,什么路数,尚不知晓。”简生观意味深长地说,“许多殿下不愿透露的隐秘之事,我自然也无从了解。”

    “……”沙依格德沉默了下,又道,“你除了是神医,难道还是稷夏的武林高手吗?不,看着不像。”

    “我这副身体只练过形意拳,强身健体罢了。”

    “那你还想教我心法?你自己练过吗?靠得住吗?”

    “殿下放心,我自己没练过,但我有其他弟子练过,不是什么邪魔外道,对你的病情百利无一害,练了就知道。”

    “行吧,姑且试试。”

    于是简生观让他打坐运功,诵念口诀:“吞月静松,徘徊空谷,山海拂光,凝气无相……”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

    次日清晨,曛漠王维拉克希突然驾临多以勒宫。

    奇那想要进屋通报,却被国王拦了下来:“不必惊扰他,此次病症来得又凶又急,本就是想让他多休息几日的,那些繁文缛节都免了吧。”

    如此一来,维拉克希迈步进入寝殿,就看见自家长子、曛漠的王储殿下,全然裸着上半身,丝绸盖着下半身,跟一个白发白须的老头躺在一张床榻上。

    那老头倒是衣着齐整,但手掌正抚摸在沙依格德胸口上。

    维拉克希:“……”

    人群闯入的声音到底还是吵醒了沙依格德,他好久没睡得这么安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抓了抓蜷曲的头发,迷糊着问:“奇那,何事喧哗?”

    奇那跪在地上哆嗦:“殿、殿下……”

    沙依格德与自家父王对上眼:“……”

    简生观也醒了:“啊呀我的老腰……怎么这么多人?”

    维拉克希抽动着眼角,尽可能维持着一国之君的镇定:“吾儿,想不到你喜欢这种……老当益壮的床伴?”

    沙依格德赶紧起身行礼,随手披上衣袍:“父王,你听我解释!”

    维拉克希说:“我听着呢,你解释。”

    沙依格德:“是这样的,我……我……哦对,我疯了。”

    维拉克希:“……”

    简生观适时应和:“是的,他疯了。”

    第42章 携伴

    好不容易解释了眼下的情形, 沙依格德总算把父王对简生观的印象从“老当益壮的床伴”转变为“医治病症的大夫”。

    维拉克希冷静下来想想,倒也不觉得自家大儿子会对这样一个老头感兴趣, 就算真的突然换了口味,对他们这种王公贵族来说也没什么,不过是多了一桩风月流言,曛漠人向来情感奔放,这都不算什么大事。

    简生观稍稍整理衣冠,摆正自己奴隶的位置,跟奇那一起垂首站在角落里。

    沙依格德看他这么恭顺,反而有些不习惯了,边回应他父王的问候关怀, 边忍不住朝他这边瞟, 看他是不是在暗中作妖。

    维拉克希:“……孤跟你说话,你在看哪儿呢?”

    沙依格德连忙收回目光, 应道:“承蒙父王关心, 那个稷夏老头虽然胆大妄为、不敬王族,但还算有些医术。儿臣让他戴罪立功, 用稷夏的方式施以调养, 果然感觉舒服一些, 头脑也清醒了许多。”

    维拉克希颔首:“可见外邦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沙依格德状若无意地说:“是啊, 儿臣这沉疴旧疾, 说不定在稷夏只是寻常病症, 很快就能药到病除了。”

    仆从送上早膳,维拉克希如同一个平凡且慈爱的父亲,亲手给他布菜:“凡事都讲究机缘, 久病不愈,还是要先打好身体底子, 不可急于求成呐。还有外头那些流言,传成什么样子了,也不能放着不管,你说是不是。”

    双手接过那盅新鲜的羊奶,沙依格德心中一凛。

    他听出了父王话中深意,原来今日的嘘寒问暖,俱是威慑与敲打。

    沙依格德诺诺:“还是父王思虑周全,儿臣知道了。”不动声色地喝了几口羊奶,他也亲手给对面奉上点心,“父王也尝尝,我这里的厨子最擅长做这种酥饼,芯子里加了乳酪,还可裹着羊肉吃。”

    维拉克希咬了一口,赞道:“确实不错,你弟弟也爱吃酥饼,宫里膳房重油重糖,吃多了他又嫌腻,磨人得很。”

    沙依格德顺畅地接话:“回头我给拜厄斯送一些,我这里要清淡得多,再嘱咐他们多加点乳酪,小孩子正长个头,多吃点才好。”

    “嗯,你有心了。”

    “应该的,我做哥哥的,自然要多多照拂弟弟。”只怕送过去的酥饼,别说吃到肚子里了,瑟娅压根不会让拜厄斯碰一下。

    可这番话,他还是要说,那些酥饼,他还是要送。

    父慈子孝地用完早膳,维拉克希说出了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既然你已无大碍,三天后的王宫夜宴应当可以参加了?”维拉克希道,“闹出那么大动静,大臣们都很担心你这个王储。能撑住的话,最好还是去露露脸,安一下他们的心,也免得他们被那些风言风语蒙蔽,妄加揣测。”

    “好,父王放心,儿臣定会照常出席。”

    “那就不打扰你养病了,好好休息吧。”维拉克希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回头问他,“对了,还记得西奥多家的小女儿吧?先前给你引荐过,这次夜宴可以邀请她来当你的携伴,若能笼络到西奥多家族,于你也大有益处。”

    “萨琳娜·西奥多?唔,儿臣会去……试着邀请的。”

    ***

    曛漠王走后,沙依格德颓丧地瘫倒在床上。

    听完整场的简生观问:“你都快要死了,还要相看娶亲?”

    沙依格德挠着头坐起来:“贵族之间的利益联姻罢了,就算婚事的第二天我就升天了,也不会影响正妃获得王族身份。若是我在升天之前还能留下子嗣,那就更好了,子息绵延是得了大金乌神庇佑。当然,瑟娅肯定不希望如此,否则她还得跟我儿子争。”

    “原来如此,看你有所迟疑,是担心瑟娅从中作梗?”

    “不不不,这事还没到她想作梗的地步,主要是我……她……哎……”

    “哦,感情问题,那我帮不上忙了。”简生观说,“要是你圆房有困难,我这个神医倒是可以帮帮你。”

    “帮什么帮!谁要你帮了!”沙依格德怒道,“我有什么困难,你这个年纪才有困难吧!不是,我干嘛要跟你比这个?哎烦死了!奇那,更衣!”

    “是,殿下。”奇那乖巧地伺候他洗漱,捧来华服长袍给他穿上。

    简生观闲来无事,在一旁吃着点心。

    沙依格德见不得他这副悠闲的模样,斥道:“偷什么懒,跟我一起出门!”

    ***

    沙依格德找人给萨琳娜送了口信,约她在圣教见面。

    简生观跟着他来到圣教,作为在祭坛上公然骑了王储的人,他在圣教颇负盛名,一路上不少人偷偷瞥他,小声议论。

    “真是他?”

    “是他是他,就说是个白胡子老头,稷夏人,好认得很。”

    “看不出来啊,老当益壮……”

    “我知道他,先前在路边摆摊看诊的,是个异教徒吧?”

    “那天不是入了我教了吗?王储殿下亲自绶带的……”

    “可那会儿王储殿下自己不是被恶鬼附身了吗?这样也算入教了?”

    “好歹有亚摩登长老见证,再说那时候他骑了王储殿下,不就相当于制服恶鬼了吗?”

    “有道理,看他给不给辉印行礼吧。”

    只见简生观面朝庭院正中悬吊的烈阳辉印,左手握圈贴额,毫无负担地行了礼,俨然一副正经教徒的样子。

    沙依格德听得青筋直冒,“恶鬼附身”的效果的确是达到了,怎么还附带了“王储被骑”的额外描述,风头都让这老头出了,自己倒是成了笑话。

    端着王族的架子,假装对流言蜚语浑不在意,沙依格德来到聚光池畔。

    这是他与萨琳娜相约的地方。

    净澈的池水微微荡漾,阳光在细碎的波浪上跳跃,在那张俊美的脸上映出金影,又投进那双翠绿的眼眸中。简生观在一旁注视着沙依格德的侧脸,不得不说,一位深情款款、略带忧郁的王储殿下,着实令人着迷——如果他没有疯病的话。

    很快,一位婀娜多姿的曛漠女子款款而来。

    她身着芙蓉色的绫罗长裙,勾勒出纤细的腰线,挽着浅紫纹锦披帛,耳上坠着亮眼的攒丝葡萄石耳环,腕间佩戴红玛瑙手镯,脚踝缠绕着镶嵌堇青石细链,一双浅褐色的剪水清瞳轻轻望来,似能勾魂夺魄。

    走到沙依格德身边,她行了圣教礼,柔声问:“殿下约我前来,所为何事?”

    沙依格德开门见山地说:“父王让我邀请你做三日后王宫夜宴的携伴。”

    “哦。”萨琳娜摇了摇头,“抱歉,我没有兴趣。”

    “怎么,说好的话要反悔?”沙依格德冷哼。

    “殿下这话说得奇怪,你我之间说好了什么?”萨琳娜依旧是那般春风化雨的语气,说出的话却冰冷无情,“说好你以王储之身迎娶我,让我不必为了家族利益远嫁撒罕?”

    “不然呢?”

    “那你也要能保住王储之位才是啊。”萨琳娜叹息,“在圣教祭坛上做出那般丑事,疯病发作,恶鬼显相,我原以为传言都是夸大其词,没想到事实比传言还要不堪,这样一个身心俱废之人,还有继续做王储的可能吗?”

    “你不愿帮我。”沙依格德已明白她的意思。

    “你派人送来口信,父亲压根不想让我前来应约,只是我顾念先前所谈利弊,还是决定与你当面说清。”萨琳娜轻声细语地说,“你还没认清现状吗?殿下,你已经被所有人放弃了。陛下不过是想给你最后一点体面,才拖着没有废黜你。西奥多家族不会站在你这边,与其把我嫁给你,还不如让我与撒罕贵族联姻。”

    “好,我明白了。”沙依格德暗自握拳,维持着该有的风度,“感谢你的郑重回绝。”

    萨琳娜踮脚凑到他耳边,像是在说情人间的悄悄话:“不要怪我……你自己都没有几天好活了吧,真要让我嫁进王宫就守寡吗?你都无法自保了,还指望我去与瑟娅王妃争锋吗?”

    沙依格德退开两步,微笑着说:“叨扰了,代我问西奥多阁下好。”

    如来时一样,萨琳娜款款离去。

    她字字句句都透着鄙夷,又用极尽温柔的语态掩盖,那副轻软的嗓音,竟让简生观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不由道:“难怪你方才是那种神情,这个女人好厉害。”

    沙依格德心不在焉地说:“嗯。”

    “你爱她?她爱过你吗?”

    “你有毛病?”沙依格德无语,“你看我跟她像是相爱吗?”

    “我不会看这种东西,只会看病。”

    “不会看就别瞎说!”

    ***

    气氛尴尬,两人在聚光池边又站了一会儿,简生观问出了那个困扰他良久的疑问:“殿下,你究竟对聚光池和这里面的圣水做了什么事?为何知情人都讳莫如深?”

    沙依格德瞥他:“关你什么事?”

    “好奇罢了。”简生观说,“想搜集一下殿下你的英勇事迹。”

    “嗯,就是心里不痛快,跑来圣教撒泼,喝多了葡萄酒,把十几桶酒全灌到池子里了。”

    “这样啊,圣教禁酒,确实不妥。”

    “然后我泡在池子里,兴之所至,来了一发。”

    “……什么?”

    “纵欲,懂了吗?”

    简生观十分惊讶:“跟谁?教徒吗?不会是圣女吧?”

    沙依格德小麦色的脸颊微微泛红“怎么可能!我好端端玷污人家姑娘做什么!跟我自己的手不行吗!”

    简生观看了看这里四面敞开的构造,赞道:“殿下兴致不错。”

    沙依格德:“……”

    简生观补上之后的事情:“在亚摩登长老的斡旋下,最终圣教让你赔偿了八千卡撒亚黄金重修池子,用于更换地砖?”

    沙依格德嗤笑:“你真以为他们会用那些黄金来换砖吗?告诉你,他们只换了水,命清污者擦洗了池壁,至于那些黄金,鬼知道塞进了谁的口袋。”

    对于索伊德教的了解更进了一步,简生观中肯地说:“曛漠真是富有,比稷夏的王公贵族还要豪奢,不愧是明珠与宝石的故乡。”

    沙依格德道:“有什么用?还不是要仰仗稷夏开辟的丝绸之路。”他想清楚了一些事,举步回宫,“老头,你说得对,我必须要备一步后手。”

    ***

    三日后,王宫夜宴。

    沙依格德提前到了,先亲自给拜厄斯送了乳酪酥饼,而后在花园里闲逛散心。

    曛漠王碰见他,慈爱地问:“你的携伴呢?没跟萨琳娜一起来?”

    沙依格德支支吾吾:“父王,我的携伴……”

    简生观刚巧过来:“殿下,王宫还挺大,我差点走错了路。”

    维拉克希如遭雷劈:“……又、又是他?”

    第43章 晴眼

    维拉克希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又、又是他?”

    沙依格德忙道:“不, 不是他!那个……嗯,儿臣担心自己旧疾复发, 故而带他进宫来随诊,以备不时之需。父王,这老头医术了得,在我们王城里也颇负盛名,恳请父王让他作为外邦宾客参加宴会。”

    维拉克希松了口气:“哦,不是携伴就好。我们曛漠一向礼遇能人贤士,他的本事……也算是有目共睹,添个席位也无妨。”

    简生观躬身,执稷夏拜谒礼仪道:“多谢陛下款待。”

    见他如此郑重, 维拉克希有些意外, 没想到这么个山野大夫,礼数还挺周全。

    送走父王, 沙依格德带着简生观往明漪榭走, 数落道:“你怎么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还每次都让我下不来台,是不是跟我犯冲啊!”

    简生观说:“你刚刚去给小王子送乳酪酥饼, 不是不让我跟着吗?我就四下逛逛, 再来寻你, 哪知道这么巧呢?”

    两人说着话, 几名宫人捧着碗碟吃食路过, 旁边的侍卫催促他们不要误了时辰。

    侍卫看见简生观和沙依格德结伴而来, 面色有些古怪,先朝王储行了礼,接着对简生观道歉:“方才是我莽撞了, 请阁下勿要见怪。不过既然是殿下的携伴,该好好陪同殿下赴宴, 不要到处乱跑了。”

    简生观拱手:“知道了,王宫太大,多亏大人指路,才让我寻到殿下。”

    沙依格德不理会他们,姿态高傲地快步向前。

    简生观小跑几步追上去:“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殿下慢些走。”

    待到无人之地,沙依格德停下脚步,怒道:“什么携伴!谁说你是我携伴了!我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这样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简生观无辜道:“侍卫把我拦下来盘问,我能怎么办,只好说我是你带进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自己理解为携伴了。”

    “我……你……”

    “好了,看开点,今晚要想成事,我至少得先在宴会上有个身份吧。殿下自己也知道,否则刚刚就不会帮我向陛下讨来宾客坐席了。”

    “……”沙依格德无言以对,只能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简生观,找茬道,“特地给你加了座,今晚这么重要的场合,你就穿成这样?一身破衣烂衫,须发也不打理,乱糟糟的!我不是让奇那给你备好衣裳了吗,怎么不换?你就这副模样参加宫宴,丢的还不是我的脸!”

    简生观反观自己,一身灰扑扑的袍子,领口袖口还开了线,一头白发用了根木簪插着,胡须末梢还有点打结,活脱脱一个在街头摆摊看诊的老大夫,好像是有点不大正式,难怪侍卫拦他。他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形象,进宫之后绕花了眼,就把这事给忘了。

    “殿下临时说要早点来,我就没来得及换,让奇那帮我把衣裳带来了。”

    “那你还不快去?等什么呢,等本王子亲自伺候你更衣吗!”沙依格德揉了揉额角,“把自己好好收拾一下,我真是受够了你的邋遢!”

    ***

    夜宴快要开始了。

    沙依格德让仆从撤去了自己身边的坐席,独自落座。王储殿下没有携伴之事,自然也就被众位宾客所知晓。

    这么看来,萨琳娜与殿下的婚事不会再有进展了?这是一个十分明确的信号,有心人朝西奥多大臣看去,揣摩着这个家族的取舍。

    西奥多不以为意,只与邻座的官员交谈。

    沙依格德端坐在明漪榭的高台上,距离王座只有一步之遥,可在旁人眼中,那一人之下的位子几近崩散,他已不可避免地坠入了无尽深渊。

    早已习惯诸多非议的沙依格德神色如常,不发疯的时候,他俊美的样貌和华贵的气度可说是无懈可击。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朝中大臣就只记得他的疯病与张狂了。

    刚被立为王储时,年仅十二岁的他就平息了两个部族对风鸣丘绿洲的争夺,其后数年,他协助父王与周边多国建立邦交,提出更适合丝路商贾的税赋方法,息烽城南便利于平民的早市与晚市,也是他一手促成。

    可是他疯了。

    如今他也不知道,是否还有人在乎他为曛漠所做的一切。

    “殿下来得好早。”一声招呼打断了他的出神,瑟娅带着拜厄斯在他的对面坐下。

    “王妃今日真是美艳动人。”沙依格德张口就夸,又询问弟弟,“拜厄斯,乳酪酥饼好吃吗?父王说你爱吃,我趁热给你带来的。”

    “很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酥饼了,谢谢哥哥。”拜厄斯乖巧地说,哪怕他一口都没尝过,也能面不改色地应承,“没想到哥哥病中还惦记着我。”

    “那是自然,我们是一家人嘛。”沙依格德道,“正如王妃惦记着我的婚事,怕我因为生病冷落了人家,特地帮我去西奥多家说项拉拢,可惜还是没办法挽回。哎,怪我自己不讨姑娘喜欢,辜负了父王的期盼。”

    瑟娅面不改色地接话:“殿下也不要太难过,萨琳娜眼光高,心思重,未必适合你,来日我再为你好好物色一下。”

    沙依格德轻笑着摇头:“只怕我这副身体无福消受啊,还是等我痊愈了再说吧。”

    和乐融融之间,双方已交锋了好几回合。

    眼看就要开宴了,简生观却还不见人影,沙依格德不由翘首看向台下宾客的坐席。

    拜厄斯奇怪地问:“哥哥,你在看什么?”

    沙依格德也不瞒他:“没什么,我在等一个老头。”

    拜厄斯了然:“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在祭坛上骑了哥哥的老头!”

    沙依格德:“……”

    瑟娅笑骂:“拜厄斯,不要口无遮拦。”

    “父王说,那个老头在给哥哥治病,是真的吗?稷夏的医术这么厉害吗?”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拜厄斯哪里忍得住。

    “他自称神医,算是有点本事吧。”沙依格德说,“那天他……骑我,就是在给我用药了,回去之后又为我调养了一番,你们看,我是不是好多了?”

    拜厄斯仔细瞧了瞧,点头:“嗯,感觉哥哥气色不错。”

    瑟娅垂眸理了理织锦衣袖:“竟有这等奇人,殿下真是好福气。这怪病也拖了许久了,希望这次能妥善医治,今早康复。”

    沙依格德道:“承王妃吉言。”

    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宾客席那里,瞥见一抹白色鬼鬼祟祟地钻进人群,这才放了心。虽然隔得太远,又有遮挡,但他仅凭直觉就知道是那个人,断不会认错。

    此时恰好曛漠王入座,众人纷纷起身行礼,简生观飞快地挪到自己的席位后,跟随大家躬身唱祝,成功掩盖了自己的迟来。

    维拉克希宣布开宴,葡萄美酒的香气在夜风中缭绕,所有人举杯共饮。

    ***

    热情妖娆的歌舞调动起人们饮酒的兴致,各自攀谈说笑起来。

    来之前大家都听说了,曛漠王要在此次夜宴上展示一件未曾现世的宝物,单纯为了开开眼界,这一趟也值了。

    果然,气氛正浓时,维拉克希朗声道:“早前我们开出了一块动人心魄的宝石,邀请了最负盛名的工匠莫姆,花费了无数昼夜雕琢打磨,终于创造出了一件绝美的饰物,今日就来请大家鉴赏一番。

    “我们打算将其进献给稷夏,以修丝路商贸之好。远道而来的客人也请举杯,敬哈希塞拉,明珠与宝石的故乡。”

    众人回应:“敬哈希塞拉,明珠与宝石的故乡。”

    于是四名宫人捧出了一方双层的托盘,盘底略有起伏,铺着夜空蓝色的丝绒布。托盘边缘向上延伸出一条黄金铸就的粗壮树干,在略高的地方抽出繁复枝条,又生出许多黄金叶子,以弯曲树形架出了第二层。横向的树枝上暂且盖着又一块夜空蓝色的丝绒布,垂坠下来,遮盖着宝物的本体,等待着宴会的主人亲手揭开。

    维拉克希步下高台,在明漪榭的中央站定,揭开了上层的丝绒布。

    他说:“此贡品名为,卧狮晴眼。”

    随着丝绒布的掀起,众人得以目睹这件宝物的真容。

    只见那是一尊卧躺在黄金树下的狮子雕塑,长约两尺,宽约一尺,高约一尺半,由青铜铸造而成,卧躺的姿态优雅而威猛。似乎是被暗处的危险扰了清梦,狮子的嘴巴微微张开,仿佛在低沉咆哮,左前爪轻轻抬起,爪子上清晰可见的肌肉线条充满了力量感。

    最引人瞩目的,是它的眼睛。

    卧狮的眼睛是由墨绿色的猫眼石镶嵌而成,形状浑圆,在夜宴灯火的映照下,竖线状的瞳孔流转着奇妙的光彩,犹如蕴藏着万里晴空,璀璨夺目。

    席间蓦然寂静,大家都在屏气凝神地欣赏。

    简生观被埋没在宾客后方:“……”

    根本看不见!

    他跳了两下,视线还是无法越过前面好几排高大的异邦人,只能放弃。

    罢了,不急于一时,以后再看。

    ***

    宫人捧着卧狮晴眼,在明漪榭上绕场一周,让贵族和重要的外邦使者得以观瞻,而后将其放在王座前方,正位于沙依格德与瑟娅之间。

    瑟娅望着这件宝物,适时开口:“这么说,陛下不日就要派遣使者前往稷夏了?”

    维拉克希颔首:“不错,使者要护送卧狮晴眼到达稷夏,进献给他们的皇帝。那边战乱甫歇,正是要拉拢盟友、韬光养晦的时候,我们此番表态,当能与其长久修好。”

    瑟娅问:“那遣谁去出使稷夏,陛下可想好了吗?”

    维拉克希意味深长地看向她:“爱妃有要举荐的人选?”

    瑟娅正在斟酌,却听沙依格德道:“不如让拜厄斯去吧,他已满十二岁,正是可委以重任、加以磨练的时候。”

    听到他这么说,瑟娅有些惊讶。在她的预想中,沙依格德应当是想为自己争取的,怎么忽然举荐起了拜厄斯?

    事出反常即为妖,她决定静观其变,看看沙依格德在搞什么名堂。

    维拉克希叹道:“路途遥远,拜厄斯年纪尚小,从小又娇生惯养的,要穿越莫贺延碛,也不知能不能吃得了这份苦。”

    拜厄斯忙道:“我可以的,父王,让我去吧!”

    维拉克希举杯饮酒,不置可否。

    瑟娅时刻关注着沙依格德,等着他出招,然而他却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说道:“父王,若要前往稷夏,还是走丝路最安全吧。不过眼下丝路分作了两条,一条旧的,是稷夏先帝沿用下来的,还有一条新的,是近十年兴起的路线,我们此番遣人出使,要走哪一条?”

    维拉克希沉吟片刻:“为确保稳妥顺遂,此事的确要好好筹谋,沿途所经之国,也要与对方打点好关系……”

    沙依格德道:“刚巧今日几位大国的使者都在,不如就与他们商量一下?”

    维拉克希应许:“嗯,这是互利的好事,正该如此。”

    瑟娅不禁皱起了眉头,沙依格德的提议完全在她的筹备之外,选择走哪条丝路出使,有什么区别吗?

    仅仅是途径哪个小国而已……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

    维拉克希和瑟娅都没想到,就是新路和旧路的问题,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得知曛漠正在抉择出使稷夏的路线,犹然和勾昌的使者各自盛情邀约,而后双方互相讥讽谩骂,全然不顾还在王宫宴会上。短短一曲歌舞的时间,就从发生口角演变为大打出手,谁也劝不住,闹得不可开交。

    曛漠王大怒:“好了!吵什么!都给我安静下来,说清楚怎么回事!”

    于是犹然使者与勾昌使者你一言我一语,交待了事情的原委。

    他们两国都是丝路的途经之地,但旧丝路直穿过犹然的王都,新丝路只经过在他们的一座边陲小城,这两条路带给犹然的商贸利益天差地别。相反,新丝路让勾昌的王都赚了个盆满钵满,而旧丝路只能让他们蹭到零星油水。

    已经享受过繁荣的小国,哪里肯放弃如此重要的机会,都希望丝路正统选定在自家门口,这样才能带来数不尽的财富。

    犹然使者声泪俱下道:“陛下,曛漠是丝路上铁打不动的贸易大国,体会不到我们这种小国的苦衷。正是勾昌国趁着稷夏战乱,搞了些蝇营狗苟之事,让丝路临时改了道,这几年我们犹然国力大不如前,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埋葬在莫贺延碛的漫漫黄沙里了!”

    维拉克希劝慰:“不至于不至于……”

    勾昌使者激动地反驳:“什么叫我们搞事?分明是你们自己内部争来抢去,搞得丝路不得安宁,各地商贾这才选了我们勾昌作为中途暂歇之地。要我说,丝路早该改道了,凭什么必须一成不变?就该是哪个国家更便利,就从哪个国家通过!”

    犹然使者:“你敢说你们勾昌没有从中挑唆!”

    勾昌使者:“血口喷人!你们有证据吗?”

    犹然使者:“总之,丝路是否改道,终究是要由稷夏与曛漠这样的大国来决定的。”他转身朝着上首行礼,“所以陛下,出使稷夏请务必要恢复旧时路线,我们犹然定会盛情款待!只要丝路恢复,我国愿奉出三年赋税,在莫贺延碛建立丝路驿站,确保通商顺畅!”

    勾昌使者:“陛下,走我们勾昌吧,我们已然做好万全的准备了!”

    维拉克希给吵得头疼:“丝路改道与否,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舒朗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陛下,我们稷夏早已发现丝路变化,故遣我出使,实地勘察,以作参详。”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声音的来源。

    只见那人白发束冠,身着月白色大袖锦袍,剑眉星目,面白无须,执稷夏拜谒之礼,不卑不亢,竟是一派仙风道骨,鹤发童颜。

    众人怔住:“你谁?”

    沙依格德如遭雷击:“你谁啊!”

    第44章 使者

    简生观换了衣裳, 束了发冠,还剃了胡须, 露出光洁的下半张脸,一时间在场众人都没把他认出来,就连宴会前刚见过他的曛漠王都犯了迷糊——稷夏遣来的使者?什么时候来的?自己怎么全然不知?

    沙依格德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倒是反应过来了。

    简生观在与他商量后手的时候,已经告诉过他自己的另一重身份,两人为了今晚这番出其不意的配合,做了详尽的筹备,包括简生观作为使者的郑重亮相。但他没想到的是,只是让那个老头去拾掇一下,怎么拾掇完了跟之前判若两人!

    他有种自己也被欺瞒了的感觉。

    维拉克希倾身坐正, 再次确认:“阁下是……稷夏的使者?可有凭据?”

    简生观排开人群, 走到明漪榭中央,回答:“自然是有的。”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自己的过所和文牒, 交给了一旁侍候的宫人。宫人双手捧着, 送去给上座的曛漠王过目。

    维拉克希展开过所与文牒,只见过所上是清晰的通关证明, 从清琼山多罗阁到曛漠息烽城, 而文牒上详述了他此行勘察丝路节点的任务, 并盖有稷夏礼部和户部的印鉴。

    如假包换。

    可是——

    清琼山多罗阁?这地方怎么有些耳熟?

    简生观?这不是跟我大儿子不清不楚的那个老神医吗?

    维拉克希难以置信道:“是你?!你怎么……”

    简生观:“到底是王宫夜宴, 列位都是高官贵族, 王储殿下提醒我, 还是要注意一下仪容,以免有损我稷夏国体。”

    维拉克希缓了缓神,又问:“既是来使, 为何不在入城时表明身份?听闻简大人在城中徘徊数日,以看诊维持生计, 直到骑了……直到替吾儿解了围,还因此被误会。闹成这样,倒显得我们曛漠不懂礼数,怠慢了贵客。”

    想到自己人莽莽撞撞地把稷夏使者关进了地牢,差点就要动刑,维拉克希快要气晕了。他刻意跳过了这件事,只希望简生观也不要计较,否则就成了影响两国邦交的大纰漏了。

    好在简生观完全不在意那些旧怨,友善地回答:“稷夏向来重视丝路商贸,早先连年征战、事务繁杂,对西域境况难免有所疏忽。此次派我前来,本不欲惊扰诸国,意在与寻常商贾一般通行,暗中勘察各个驿站城池,故而敝人入城后没有表明身份,请陛下谅解。”

    维拉克希忙道:“原来如此,阁下重任在身,自当体谅。”

    简生观又作一礼:“若不是今夜犹然与勾昌使者发生龃龉,将丝路改道一事放到了台面上来争执,我也不会出这个头。陛下知道的,我本是作为王储殿下的……”

    沙依格德似是被点心呛到了,大声咳嗽:“咳咳咳咳!”

    简生观瞥他一眼,继续道:“作为王储殿下的随诊大夫出席宴会的。”

    维拉克希:“啊对对,随诊大夫。”

    ***

    一听说他是稷夏派来勘察丝路的使者,犹然和勾昌的使者顿时顾不得跟对方撕扯,纷纷过来拉拢简生观。能得到曛漠的支持固然重要,但稷夏是丝路的开辟方和源头,掌握着最大的话语权,如今有更为直接的求告门路,他们岂会放弃如此宝贵的机会。

    犹然使者说:“简大人,您一路风尘仆仆地过来,也没人为您详细讲解路线与驿站,想来对我们犹然了解得还不够透彻。不如让我们给您接风洗尘,在带您好好看看预备重建的各处驿站,定能让您不虚此行!”

    勾昌使者道:“简大人,您这般岁数还能穿越莫贺延碛,可见您就是能为我们西域诸国带来福祉的圣人。是圣人,就该用最高礼节款待供奉,香车宝马、玉石美女,我们勾昌应有尽有,您打听打听,途径我们勾昌的商贾,哪个不说我们妥帖周到。可不像某些穷苦小国,说什么重建驿站,影子都没有呢,就敢夸下海口!”

    简生观左右为难:“这个……二位且先歇口气,我这边自有打算……”

    趁着台上三国使者你来我往地拉扯,那边维拉克希偷偷叫来治安官,质问他明明看过简生观的过所,为何没有尽早发现他的身份。

    治安官也是有苦说不出,他只看到了过所,并没有看到那份文牒啊!而且他当时也询问了简生观清琼山多罗阁是什么地方,那老头说不是官署,只是一处居所,他又是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哪里能看出来是丝路使者啊!

    维拉克希无奈,为了搞清楚原委,只得再问:“简大人,敢问多罗阁是何地?为何稷夏皇帝会派您来出使勘察呢?若与丝路有关,莫不是贵国的商会?”

    简生观答道:“不,多罗阁当真只是一处居所罢了,只是阁中网罗天下消息,可为众生排忧解难。因察觉到西域动荡,常有盗匪劫掠往来商贾,多罗阁便向圣上谏言,需重新考量各处节点,以维系丝路通畅,故而才有此行。”

    这下一切都说通了,身为曛漠国君,维拉克希开始琢磨后续事宜。

    如今稷夏使者已公开亮明身份,那么丝路勘察一事,大家都不可能装作不知道了。哪怕简生观强调自己只想低调行事,在各国的角力之下,也是决计不可能的,可想而知,此次勘察过程势必勾心斗角,纷争不断。

    而自己这边也不能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事关丝路,再怎么样曛漠也必须插上一脚。然而又有卧狮晴眼要护送到稷夏,这两件事……可不就撞到了一起吗?

    于是维拉克希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沙依格德放下酒杯,他知道,自己真正的目的马上就要达成了。

    ***

    在突发事件的冲击之下,瑟娅心念电转。

    她终于明白方才沙依格德为何欣然让出护送宝物前往稷夏的机会。

    这位王储殿下与那个古怪老头的关系匪浅,想来早就提前知晓了丝路改道一事,就等着她为拜厄斯抢下出使稷夏的任务,然后他自己便可顺理成章地接过陪同勘察的美差。

    从他国使者对待简生观的态度就能看出来,能左右丝路路线之人,便能左右西域诸国的心之所向。

    换句话说,只要沙依格德陪着简生观去了,无论最终丝路改道成什么样,他在他国国君心中的分量都会大大增加,因为这一路上足以彰显他与稷夏使者的关系,以后丝路要再有什么细微变动,必然会先把所有的好处递到他的面前。

    这与单纯护送一件华美的宝物去讨好稷夏不同,这是实打实的利益筹谋。

    瑟娅也很清楚,沙依格德在他父王对护送卧狮晴眼的人选下旨之前,故意提及了路线选择一事,引发犹然和勾昌使者大打出手,再顺势揭露那个老头的身份,实则是在给她重新权衡得失的机会。

    由此可见,这位失了权势的王储深知自己争抢不过,因此特意抛出了一个诱饵。归根结底,他想要的还是出使稷夏。

    看穿了这个阳谋,瑟娅反倒是放心了。

    哪怕知道这是个诱饵,她也还是会选择让拜厄斯参与丝路勘察。因为对于年纪尚小的拜厄斯而言,这无疑是更为安全也更能给他带来声望的任务。

    至于沙依格德,他那么想去稷夏,那就让他去好了。反正算算时间,他也未必能顺利完成出使,再活着回来。

    而且要穿过整个莫贺延碛,这一路上,也有的是机会……

    想到这里,瑟娅当先开口:“陛下,就让拜厄斯来为您分忧吧。简大人代表着稷夏国君的意志,我们也不好太过强势地干预,拜厄斯年纪小,又无贵重身份,由他陪同勘察,不显山露水,又能给简大人增添乐趣,再合适不过了。”

    沙依格德适时接话:“我与简大人颇有缘分,原本是想自荐陪同的,不过王妃说得也对,以王储身份一路随行,倒显得我们曛漠有点仗势欺人的意思。不过两件大事压在一起,总不能都让拜厄斯劳苦,父王,儿臣自请出使稷夏,护送卧狮晴眼。”

    维拉克希斟酌一番,觉得此番安排甚好,便点了头。

    ***

    此时宾客席的场面越发混乱,就算不涉及丝路改道,但谁不想与稷夏交好,说不准还能在其他地方多分点好处呢。于是简生观被各国使者轮番献殷勤,他不肯饮酒,就被灌了许多清甜果浆,一把老骨头被人拉来扯去,就快招架不住了。

    简生观频繁望向上首座位,只等着那边发话,终于,维拉克希做出了决定。

    曛漠王朗声道:“酒宴欢畅,大家也不要兴致高昂失了分寸,教人家简大人为难了。”

    台下勉强安静下来,听他说项。

    维拉克希继续说:“丝路改道一事,也与我曛漠休戚相关,纷争是在我们的宫宴上闹出来,我们也该负上责任,便由我的幺子拜厄斯陪同简大人勘察路线,也算是给大家做个见证。一应花销俱由我们曛漠承担,一应事务皆听简大人安排。诸位看可好?”

    曛漠王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大家纷纷应好。

    维拉克希又道:“另外,卧狮晴眼这件宝物还是要照常进献给稷夏皇帝,这件事就交给我的长子沙依格德,由他亲自出使稷夏,以表诚意。”

    底下有人小声议论,说王储殿下不是疯了吗?还敢让他护送宝物?

    不少大臣们在心中比较这两件事孰轻孰重,希望能从中判断出自家陛下对于储位的真实倾向。乍看上去,自然是丝路的事情更为重要,但勘察路线只是与使者交好,出使稷夏可是能直面皇帝的,那又何尝不是一项殊荣,或许能给曛漠带来更大的利益?

    无论众人心中作何想法,沙依格德与拜厄斯一同领旨,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

    夜宴散去,风里都似乎带着醇香气息。

    沙依格德夙愿得偿,十分高兴,忍不住多饮了几杯果酒,此时脸颊微红,一改平日里的高傲自持,话也变得多了。

    他搭着简生观的肩膀问:“喂,你怎么把胡子剃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简生观皱眉:“你体内毒素未清,不宜饮酒。”

    沙依格德摆了摆手:“无所谓,少活几天没事的,反正也没几天好活了。”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疯话。”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把胡子剃了?没想到你这老头长得还挺俊俏。”

    “去换衣服的时候撞到了端酒的宫人,酒洒在旧衣服和胡须上了。”简生观道,“旧衣服反正要换了,也没什么关系,但是胡须上的很难清理,就干脆剃掉了。”

    “哦。”沙依格德双目发愣,觉得他的白发晃眼睛,“老头,过几日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也不知你跟我那个弟弟能不能处得来。”

    “拜厄斯应该比你好相处吧。”简生观直言,“毕竟我没有骑过他,他也没有让我做奴隶,看在我是稷夏使者的份上,这孩子还挺敬重我的。”

    “是吗?”沙依格德撇撇嘴,“那不行,我不允许。”

    “……”你允不允许有什么用吗?

    说话间,两人行至王宫门口,参加宴会的宾客们都在这里告别,各自回家。

    突然,所有人看见沙依格德朝着简生观单膝跪下,抱着他的腿说话。

    旁人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觉得五雷轰顶:做什么呢!又犯疯病了?这不是曛漠求亲的礼节吗!难道王储殿下真如传闻中那样,对这个稷夏老头……

    沙依格德说的是:“我要拜你为师!够敬重你了吧!”

    简生观看看周围,镇定自若:“行啊,希望你酒醒了不要赖账,到时候再按照我们稷夏的礼节,给我敬一杯茶吧。”

    第45章 礼节

    阳光穿过富丽的窗棂, 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透过床榻上未曾合拢的柔纱, 照耀在沙依格德俊美无俦的脸上,将细密卷翘的深棕色睫毛镀成浅金色,也将他的神智从美梦中唤醒。

    沙依格德缓缓睁眼,躺在床上怔忡了一会儿,回味着昨夜宴会上的称心如意。

    真不错,诸事都在按计划进行。

    父王知晓他的不甘,也采纳了他的建议;瑟娅虽心生警惕,但也不得不踏入自己精心布下的局中;拜厄斯陪同简生观勘察丝路,算是对他本身能力的试炼;简生观看上去是个邋遢无礼的老头, 没想到料事如神, 关键时刻扭转乾坤,不愧是他的……

    等等, 昨夜散席之后发生了什么?

    沙依格德微微皱眉——

    我带着简老头出了宫门, 然后说了什么来着?

    好像说了拜厄斯陪同他的事情,可我怎么好像……朝他跪下了?

    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沙依格德猛然坐起, 大声唤道:“奇那!奇那!”

    奇那着急忙慌地推门进来, 以为出了什么大状况, 扑通一声跪在床榻前:“殿、殿下有什么吩咐?”

    沙依格德揉着额角问:“昨夜在王宫门口, 我拉着简老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在场吧?好好回想一下, 分毫不差地给我复述一遍!”

    奇那心惊胆战地说:“殿下您……全都不记得了吗?”

    沙依格德暴躁道:“我要是记得还用问你?我就喝多了就犯浑, 你不知道吗!”

    奇那心想,我知道啊,可我也没胆子阻止你啊!

    在主人的逼问下, 他委委屈屈地描述:“昨夜宴席散了之后,殿下心情格外好, 跟简老……简大人相携走出宫门,然后殿下说……”

    “别支支吾吾的,我说什么了!”

    “殿下说,您不允许简大人跟拜厄斯小王子的交情比跟您的交情好,就当场下跪,抱着简大人的腿,说要拜他为师……”

    “拜他为师?”沙依格德心说,我果然是给他跪下了,啧,一醉酒就惹事,自己这破毛病怎么改不了!不过也还好,拜师嘛,不算太丢人,能拜稷夏使者为师,甚至算是给自己涨了点面子?别人问起就说,自己身体不好,向他学点医术,很合理吧。

    “嗯,您说要拜他为师,还说如果他不答应您,就不起来了。简大人没有拒绝您,把您扶了起来。”奇那尽责地为他还原细节,“不过您说的话可能只有我和简大人听清了,其他官员和宾客都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您要向简大人求亲……”奇那说,“西奥多大人声称,殿下您是想奉献自己,与稷夏使者缔结为契兄弟,以巩固两国邦交,维持丝路繁荣……”

    沙依格德怔住:“什么求亲?什么契兄弟?”他难以置信地说,“他一个老头……就算长得还不错,这么大岁数了,我跟他结什么契兄弟!不对,他们为什么会误解?”

    奇那偏转身体,学着昨夜沙依格德的模样,朝着一旁的花架单膝跪下,顺势抱住花架的木腿道:“因为殿下您……是这样跪的,您又饮了酒,姿态难免……更张狂些,您也知道,上回您喝醉了,在聚光池里……那样,恐怕这次他们也当您是想对简大人……”

    “行了你闭嘴吧。”沙依格德打断他,感觉头痛欲裂。

    “是。”奇那爬起来,恭敬地退到一边。

    借助这些佐证,沙依格德逐渐回忆起了事情的全貌。虽然他仗着疯病在身,出格的事做过不知凡几,但在他看来,真正毁他名誉、丢他脸面的,只有这一次。

    他甚至希望自己在这一刻就毒发身亡,也好过去面对父王的垂询、官员的探究、瑟娅的嘲讽和拜厄斯的疑惑。

    为什么,他到底为什么要向那个老头单膝下跪啊!

    吃完丰盛的早饭,有了食物的供给,沙依格德总算冷静下来,针对如何挽回自己的面子,他已经想好了计策。

    原本拜师这个事情,他是很不屑一顾的。

    但事已至此,这个师必须要拜了,而且要郑重其事地拜、大张旗鼓地拜!否则搞不好就被以讹传讹,说成是契兄弟交拜了!

    之后再去向父王解释清楚,说自己是醉酒犯了糊涂,搞错了拜师的流程,这才会在王宫门口闹了笑话。看在自己有病的份上,父王应当不会太过怪罪。

    沙依格德深深叹息。

    怎么说呢,感觉自从招惹了这个老头,自己这个王储好像越来越掉价了。

    ***

    听了西奥多的编排,瑟娅冷笑道:“你真当他是在犯浑呢?要我说啊,这是咱们这位王储扮猪吃老虎的权谋手段。”

    西奥多警惕起来:“怎么说?”

    瑟娅分析:“从昨夜那场处心积虑的挑唆就能看出来,沙依格德城府极深。一边自荐去出使稷夏,一边跟那位简大人不清不楚地拉近关系,两头的好处他都想占。

    “都说沙依格德有疯病,但他真疯假疯,谁能分辨得出来?他这么单膝一跪,别人最多议论他是疯病犯了,或是喝醉了酒,要说严重程度,尚且比不上那次在聚光池里……咳,亵渎圣水。从前陛下都不计较,这种风流韵事,更算不得什么了。”

    西奥多道:“所以,这是他巴结稷夏使者的手段?”

    瑟娅皱眉想了想说:“不像是单方面的巴结……我怀疑,这两人之间达成了什么交易。那个稷夏老头也不简单,他若是真相隐姓埋名地勘察路线,大可悄悄来悄悄走,当初根本就不会跑上祭坛掺和到王储的事里。他一定另有目的,只是这目的我们还不知晓。

    “不过也无所谓,碍于稷夏使者的身份,我们本来也动不了他。反正等到沙依格德功败垂成,有什么交易,他也只能跟我们合作了。如今让拜厄斯陪同他去勘察,正好能趁机摸清他的底细,看看他与沙依格德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西奥多奉承地说:“王妃深谋远虑,下官佩服!想来王储殿下此番远行,您已细致妥帖地为他铺好出使之路了。”

    瑟娅挑亮铸有烈阳辉印的黄金灯盏,火光映着她娇美的面容:“那是自然。撒罕就有人在等他了,还是他念念不忘的故人。”

    ***

    临出发前,沙依格德在自己的多以勒宫举行了盛大的拜师礼。

    在禀报过父王之后,他宴请了朝中重臣与各国使节及其家眷,一方面让大家见证自己赤诚的拜师之心,一方面给自己和简生观践行。

    冲着两者的身份与名头,众人欣然赴宴。因为没有曛漠王坐镇,又有家人亲眷作伴,这场宴席要比王宫夜宴轻松愉悦得多,大家也更放得开。

    在所有宾客面前,沙依格德郑重宣布,自己要以稷夏礼节拜简生观为师。

    台下有几个贵族孩子起哄:“哦哦哦!拜师!拜师!拜师!”

    事先并不知情的简生观:“……”

    沙依格德宽慰道:“别理他们,就是一群爱凑热闹的小疯子,他们看大象生崽也这样。”

    简生观无奈:“我说你今天做什么又让奇那给我梳头穿衣,原来请吃饭是这么个请法。殿下,其实我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你私底下敬我一杯茶,喊我一声师父就行了。”

    沙依格德义正词严地说:“不行!我堂堂曛漠王储,拜师一定要隆重!必须在众人的见证下,给你一个正式的名分!”

    简生观:“……行了,你是想给那天晚上的举动一个正式的名分吧。”

    沙依格德维持着雍容的微笑,咬牙小声道:“知道就好!老老实实配合我!”

    简生观点头:“我本来就是要收你为徒的,那就来吧。”他端坐在上,朗声道,“稷夏的拜师礼,第一步,正衣冠。”

    沙依格德为此也做了许多准备,特地请教了稷夏西行而来的学者,事前对整个流程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听到简生观的指令,他走上前微微躬身。

    简生观慈爱地为他整理了头冠和衣领,手指摸过他的鬓边:“殿下脸红什么?”

    沙依格德低着头道:“我热!不行吗!”

    台下的贵族孩子:“哦哦哦!摸头!摸头!摸头!”

    接下来是盥洗礼。

    简生观让奇那端上来一盆净水,自己先在水里洗了手,以布擦干,说道:“像我这样,把手洗干净。”

    沙依格德照做。

    在他洗手的时候,简生观诵道:“净手净心,去杂存精,望殿下在日后的学习中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说罢,他亲手取来布巾,拢着他的双手,为他擦干。

    台下依旧兴奋:“哦哦哦!擦手!擦手!擦手!”

    沙依格德敛了神色,望着面前的白发人,心中忽有所念——

    原来真正的师长是这样的。

    会平和地教导自己、引领自己……

    会给出适可而止的关怀,不会牢牢地掌控着一切。

    第三步,叩首礼。

    简生观道:“本该双膝跪地,三叩首,不过殿下身份贵重,不必行叩首跪礼,直接递上拜师帖即可。”

    沙依格德一挥袍袖:“无妨,该跪就要跪!”又强调了一句,“双膝跪!”

    于是他当真跪了下来,给简生观磕了三个头,再递上书有自己全名的拜师帖。

    简生观安然受了。

    这回台下吹起了口哨:“原来不是求亲呀!王储殿下这回没有弄错啦!”

    第四步,赠送六礼束脩。

    沙依格德双手捧着盘子,把准备的束脩礼挨个递上。

    通常稷夏的学生都送粮食或肉类作为束脩礼,例如莲子、红豆、红枣、鲜鱼之类的,沙依格德嫌弃那些太过普通,送上的是红宝石、蓝宝石、全羊肉、鲜乳酪、丝绸绫罗和一块重达五十卡撒亚的金砖。

    金砖他捧不动,是让仆从抬上来的。

    简生观:“……”

    台下嚷嚷道:“哇!是真心的!殿下是真心的!”

    最后是敬茶。

    沙依格德亲手斟茶奉上,终于改了称呼,不再叫他老头:“师父,请喝茶。”

    台下的孩子莫名激动,他们生平第一次看这种热闹,压根不知各个环节是何意义,只把这茶当做交拜酒一般热烈好玩:“哦哦哦!喝茶!喝茶!喝茶!”

    任由外界喧哗吵闹,简生观端稳茶盏喝了一口,垂眸对他说:“既然是我徒弟了,你的屈辱与仇恨,我都会为你报偿。”

    沙依格德猛然抬头,撞进那双黑如曜石的瞳中。

    他竟真的……什么都知道!

    第46章 羽毛

    似乎这样的仪式真有些难以名状的效用, 行过拜师礼后,沙依格德总觉得自己与简生观的关系更紧密了些, 可真要说跟之前有什么不同,却又说不上来。

    简生观那句承诺,他没有追问是什么意思,也没有去求证这人是否真的知晓他的过往,他只是突然意识到,有人是站在他这边的,有人愿意为他出头,为他争口气。能拥有一个这样的师父,夫复何求呢?

    接下来就是热热闹闹的践行宴。

    简生观喜静, 不想应酬那么多人, 就没去外头的宴席上入座,只以稷夏使者的身份露个脸, 敬了大家一杯酒, 便回到小厅里用膳。

    不一会儿,沙依格德也进来了, 给自己倒了杯果浆, 加了冰块, 慢慢啜饮。

    简生观故意道:“不喝酒了?”

    沙依格德顿了下, 仿佛想起了不堪回首的过往, 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不喝了, 我有疯病在身,喝多了会发疯。”

    简生观理解地点点头:“去出使的路上也别喝了,为师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多注意一些。”

    沙依格德蓦然感动,低头撕面饼抹乳酪, 佯装敷衍地说:“哦。”

    “曛漠的豪奢与真是令人叹服。”简生观感叹,“精致美味的食物,琳蓝满目的宝石,源源不断的宴会,即便我对这些不甚在意,也不得不说,离开前多少有点不舍。”

    “你有什么好不舍的,此番去勘察丝路,沿途必然都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和拜厄斯,上赶着给你们献殷勤。”沙依格德酸溜溜的说,“而我呢?无人在意的王储,中毒患病,带着价值连城的宝石奔赴异国他乡,前路艰险,指不定等着我的是什么呢。”

    “嗯,知道你是个小可怜,为师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大可不必畏惧任何人、任何手段。”

    “什么小可怜,我……咳,就你这老胳膊老腿的,多走点路都费劲吧,是能帮我阻击暗杀呢,还是能帮我解决叛乱?”沙依格德嘲道,“说是要给我解毒治病,到现在也没付诸行动呢,就教了我一个什么吐纳心法,是指望我神功大成之后自行逼出毒素吗?”

    “稷夏武林称这个心法为伏羲衍天功,它在我们多罗阁武学典籍中目前排名第十一。若是真的练成了,自行逼毒当然是可以的。不过以你的条件,要练到七重以上,至少需要十五年,想必是来不及了。”

    “这不是废话吗!我就只有不到半年好活了,所以学这个到底有什么用!”

    “之前跟你说过了,一来可以跟你所习练的外门功法相得益彰,二来可以暂时压制住你体内的蜥毒和赤羽草药效,延长发作间隔,保你不会彻底疯癫。”

    “……行吧。”确实挺有用的,近来沙依格德早晚都按照这心法调息一遍,已很少会突然心口绞痛、气血翻涌了,睡眠也安稳许多。

    “伏羲衍天功可疏通你的筋脉,等疏通得差不多了,我再来给你解毒,事半功倍。”

    “简老……师父你说实话,到底打算怎么替我解毒?”

    “透析洗髓。”简生观道,“说了你也不懂,等着就是了。”

    虽然是从未听闻的医术,但见他确有成算,沙依格德稍稍安心。

    ***

    不日就要分道扬镳,沙依格德道:“这一路你我虽然顺路,却不是同时出发,所经国家也不尽相同,恐怕很难互相照应吧。”

    方才简生观说不会丢下他不管,他只当是老头信口安慰,与其让他照应自己,其实沙依格德更希望能竭力照应着他一些。

    就算勘察丝路是个美差,可莫贺延碛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什么目的,这片茫茫沙漠要是发起狠来,对谁都一视同仁。简生观是稷夏人,恐怕很难适应这里的气候,他能全须全尾地来到曛漠,沙依格德都觉得是奇迹了。

    而且,不是所有国家都像曛漠这般安定富足的,丝路这块肥肉有那么多人眼巴巴地盯着,有人满意就有人吃亏,保不准会惹出什么事来。想到这里,沙依格德不免担心,自己师父和自己幼弟,这一老一小能应付得来吗?

    他这边忧心忡忡,简生观却早就想好了:“我与拜厄斯先出发,直接去犹然,你的出使队伍整备好之后,先落脚撒罕,其间可以用的你黑翅鸢传信。”

    沙依格德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只黑翅鸢?”

    他从没在简生观面前召回过那只猛禽。

    简生观道:“那天我坐在廊庭里吃羊肉串,它先在天上盘旋了十几圈,然后俯冲下来跟我抢,我没给,拔了它两根羽毛权当教训。”

    “你拔了跟屁啾两根毛,还指望它肯帮你传信吗!”

    “它叫跟屁啾?”

    “不是我起的名!”沙依格德无奈道,“哎,看它心情吧,实在不行多给它喂点生骨肉哄哄……跟屁啾很记仇的,也很凶残,你别再惹它了!”

    说罢,沙依格德吹了声婉转的口哨,就听一声鸢唳,猛禽从敞开的窗口滑翔进来。

    沙依格德提前绑了护臂,好让黑翅鸢栖息,谁知那鸢径直冲向简生观,扑闪着翅膀就要去啄他的头。

    “跟屁啾!住嘴!”沙依格德吓得大喊。

    “没事。”也不知简生观是怎么躲闪怎么出手的,瞬息之后,他的指尖又衔着一根羽毛,而那黑翅鸢已经被他拎着双翅收服,他和蔼地说,“扑腾一下拔你一根毛,还闹吗?”

    跟屁啾立刻安静下来。

    沙依格德:“……”

    简生观把它放到沙依格德的护臂上,满意道:“就它来传信吧,这不是挺听话的。”

    沙依格德竟从一只鸟的眼中看到了屈辱,只能摸摸它的头,安抚道:“别跟这老头计较,回头给你吃十串羊肉好不好?”

    简生观说:“别担心,我们师徒二人不会分开太久,我去犹然勘察,你去撒罕落脚,之后可以在勾昌会合。”

    沙依格德颔首:“勾昌见。”

    三日后,简生观与拜厄斯率先出发,他们朝着东北方向行进,取道犹然。

    又过了五日,沙依格德从王宫宝库中取来卧狮晴眼,装入特制的防沙金匣,层层锁好,带领着二十余人的出使驼队,向东直行,在莫贺延碛中途径的第一个国家,就是撒罕。

    ***

    沙漠的夜晚空旷而寒冷,繁星满天,笼盖四野。

    简生观一行人在沙坡的背风面扎营。

    仆从生火做饭,护卫轮流巡岗,帐篷搭得是否结实,补给是否充足,拜厄斯全都亲自过问检查,虽然只有十二岁,但他显然尽力做了准备,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一路上,拜厄斯始终不敢松懈。

    这是他作为小王子第一次执行正式任务,既兴奋又紧张,生怕自己行差踏错,落了别人口实,丢了王族脸面,惹得父王和母亲不高兴。故而这天他稚嫩的脸蛋总是绷着,嘱咐仆从把简生观照顾得无微不至,自己却谨慎地没去搭话,只经常不近不远地观察。

    父王给他的任务只是陪同稷夏使者勘察思路,可母亲给他的任务要复杂得多。

    母亲说,要抓住所有机会与稷夏使者拉近关系,要从他口中套出沙依格德的筹谋,要摸清途径国家的交好意向,还要树立他这个曛漠小王子的威信。

    太难了……他怔怔想着,怎么才能完成所有的事情呢?

    沉重的压力让他上了火,嘴角都起了燎泡。

    脑袋里正混乱着,拜厄斯忽然看见简生观从不远处的沙坡上下来,手里拿着一团看不清楚的东西,晃悠着走了过来。

    这人没有进自己的帐篷,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拜厄斯如临大敌,顿时坐直了身体。

    简生观在他的篝火对面坐下,兀自整理起手里那团黑黝黝的东西,仔细看去,原来是许多纠缠在一起的草根。

    简生观把草根择好,在篝火上吊了锅子煮水,把草根丢进去煮着,又从自己的大袖中摸出两个药囊,挑了点不知名的粉末和草药,放进去一起煮。

    拜厄斯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简生观说:“你嘴角不痛吗,给你煮点祛火汤喝。”

    拜厄斯看着那锅乱七八糟的东西,咧了咧嘴:“别弄了,我不想喝这么奇怪的汤。”

    简生观瞥他一眼:“我是神医,你不听我的,保准你明天疼得张不开嘴,等到了犹然也不见得好转,只能顶着一张破溃的嘴去面见犹然国王。”

    拜厄斯抿着唇不说话了。

    简生观也不理他,继续搅合着这锅材料不明的祛火汤。

    汤烧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带出一股清香的气味。

    拜厄斯突然问:“你真是神医?那你能治好我哥哥的病吗?”

    简生观凑近闻了闻药汤的味道,又往里加了一些草根:“你希望我治好他吗?”

    拜厄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也不知道。”他四下看看,见其他人都离自己有一段距离,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哥哥的身体不好,这两年他的疯病越来越严重了,母亲说,他可能活不过今年了。”

    简生观问:“瑟娅王妃怎么知道王储殿下的病情如何?”

    拜厄斯又沉默了。

    嫌弃火不够旺,简生观往火堆里加了木炭,火势慢慢窜了上来。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独立在外,或者是因为面前的外邦老头有种漠不关心的淡然,拜厄斯难得倾吐了心声。

    他说:“我不想让哥哥生病,可他还是生病了。”

    简生观撤下汤锅,放在一旁晾着,问道:“你哥哥待你如何?”

    拜厄斯回忆着说:“他对我挺好的,小时候带我一起玩,送了我很多新奇的玩具,还经常给我讲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什么消失了百年的商队突然再现啊,什么风鸣丘有巨大沙怪吃人啊,很吓人的。后来他生病了,就不常来看我了,只偶尔送点吃的过来。我想,他应该是看在父王的面子上,不想闹得太僵,才不得不对我好吧。”

    简生观说:“当然是看在你们父王的面子上对你好的,你要是个与他无关的人,比如南市里的平民,他为什么要对你好?”

    拜厄斯讷讷道:“可我们是王族,我跟他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们肯定处不好的。”

    简生观哦了一声,手指碰了碰汤锅外沿。

    外头太冷了,煮沸的药汤很快就降了温,已经可以入口了。

    简生观把汤锅递给他:“喝。”

    拜厄斯没接:“母亲不让我吃别人给的东西。”

    “为什么?”

    “怕有毒。”

    “王储殿下给你送去的乳酪酥饼你吃了吗?”

    “……没有,被我母亲扔了。”

    “你觉得那些酥饼有毒吗?”

    “……”

    “喝不喝?不喝我灌你了。”

    拜厄斯默默接过汤锅,喝了几口,意外地感觉还不错,清甜可口。

    “喝了这汤,我嘴巴真的能好吗?”

    “喝不完的灌到水囊里,明天接着喝,别浪费,到犹然的时候燎泡就能消下去了。”

    “好。”

    简生观暗自嘀咕,给小孩子喂药就是麻烦,还得陪着聊这么久的天。

    ***

    另一边,沙依格德在帐中彻夜未眠。

    还有三日的路程就要达到撒罕,他知道那个人就在撒罕等着他,避无可避。为此,他已经烦躁得好几天没睡好了,嘴上都起了燎泡。

    反正也睡不着,他召来跟屁啾,在他腿上绑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心中郁郁,嘴上起泡,疼。

    ***

    次日早晨,拜厄斯吃完早饭,想起来喝药汤,却找不到自己的水囊了。

    他问遍了仆从和护卫,都说没看到。

    于是他只好去找简生观说:“我的水囊不见了,药汤也没了……”

    简生观搅合着汤锅说:“不见就不见了吧,正好我怕你不够喝,给你重新煮了一锅。”

    拜厄斯看见他用一根羽毛束发,觉得很新奇:“这羽毛真漂亮。”

    ***

    黑翅鸢日飞千里,第二天傍晚就回来了,利爪抓着一个水囊。

    沙依格德打开水囊闻了闻,又尝了一口,欣喜道:“真好喝啊,这是师父给我熬的药汤?”

    跟屁啾复仇失败,又痛失一根羽毛,气鼓鼓地飞跑了。

    第47章 掮尸

    多亏了简生观的祛火汤, 快到犹然的时候,拜厄斯嘴角的燎泡已经完全好了。

    犹然的使节没有撒谎, 他们确实在为恢复旧时丝路而努力。

    简生观和拜厄斯在勘察犹然附近的路线时,看到了不少供过路商旅躲避风沙、稍作整备的小型驿站,但大多较为简陋,而且没有定期修缮,许多驿站在黄沙的侵蚀中坍塌掩埋,失去了原本的效用。

    拜厄斯轻巧地跃下骆驼,来到这座塌了大半的驿站前,仔细查看了外围防风石壁的坚固程度和里面的陈设,说道:“还是可以暂住的, 遇到沙暴的时候, 多少能抵挡一下。”

    简生观骑在骆驼上,绕着驿站走了两圈, 摇了摇头说:“可是驿站的作用不仅仅是躲避沙暴, 在平安无事的时候,也应该提供一个可靠的地方供人歇脚, 并且提供必要的补给。若是更完备的驿站, 甚至可以充当临时的交易地点, 在到达主城之前, 就可以建立商队彼此间的信任, 从而促成更多的生意往来。小王子殿下, 你见过勾昌的驿站吗?”

    拜厄斯道:“以前去过,那里的驿站有很多是勾昌人自行搭建的,他们跟附近城池联合起来, 给各个驿站提供水和粮食,还有勾昌特有的商品, 然后把商队从自己的边城吸引过来,再一路请进勾昌的王都中,就这样硬生生改变了丝路的路线。”

    简生观道:“为了争夺丝路,勾昌确实下了不少苦功。”

    拜厄斯却很不服:“自从勾昌使了各种下作手段,又是挑唆,又是抢人,私下开辟了所谓的新丝路,犹然的国力就大不如前。以前的犹然不是这样的,我母亲就是犹然人,她说那时候的犹然王都热闹非凡,跟曛漠的息烽城一样繁华,大家过得也都很富足,不愁吃穿。

    “可是几年前母亲带我来犹然的时候,我只看见萧条冷清的王都。商队要么被勾昌拉过去了,要么仅在边城短暂停留,骆驼和香料都卖不出去。眼看着这个国家日渐衰落,再不改变,恐怕很快就会被人遗忘,彻底淹没在莫贺延碛的滚滚黄沙里了。”

    简生观问:“你觉得这是勾昌的错?”

    拜厄斯皱眉道:“难道不是吗?他们的手段不正当,是在从别的国家抢东西!”

    “你听瑟娅王妃描述了犹然盛极转衰的经历,就觉得是勾昌抢走了原本属于犹然的富贵荣华。可勾昌若不拼尽全力去争夺,它自己也早就被埋没在滚滚黄沙里了,怎么不说是犹然最先抢了他们的活路呢?”简生观说,“犹然人满心怨怼,不过是自己得到了又失去,从安乐富足变得一无所有,要更痛苦罢了。”

    “可是丝路早就开辟好了,是稷夏、曛漠这样的大国定下的,怎么可以轻易更改呢?”

    “从没有人规定丝路必须要途经哪里,像稷夏和曛漠这样的国家,也根本不会在乎中间路过了哪些小国,反正只要路是通达的就行。派遣我过来勘察,也只是稷夏想要彰显自己在丝路上的主导地位,谁更听话,谁更有诚意,就给谁更多的机会。”

    “难道犹然不够有诚意吗?年年都给稷夏和曛漠上贡,从未怠慢,还有他们的骆驼和香料,都是品质上佳的,为什么不能继续维持下去?”

    “那你要问犹然人了。”简生观道,“勾昌之所以能说服周边其他国家协助自己,是因为他们自己经历过不甘与困苦,知道其他小国有多么迫切地想分一杯羹,所以他们出让了部分好处给别国,再让自己成为最大的获益方。而犹然呢?”

    拜厄斯看了看面前的驿站,想明白了:“明知自己无力承担这么多驿站的搭建和修缮,却宁愿荒废也不愿放出一些与别国合作,犹然把丝路攥得太紧了。”

    简生观道:“看来那位犹然王,还是没能看开点啊。”

    “所以你属意勾昌那条新丝路吗?”拜厄斯有些气馁,站在他的立场上,选哪条路都行,但他知道母亲私心上是想让稷夏重新给犹然正名的。

    “才刚刚走到这里,哪能这么快就下定论?”简生观道,“我们此行说是勘察线路,其实是在勘察人心和国情。还早着呢,先进犹然王都看看吧。”

    ***

    他们距离犹然王都只剩半天路程,在行进途中,遇上了一群穿着破衣烂衫,两两抬着一个大黑布兜的人。那黑布兜里散发出阵阵恶臭,染得那些人身上也十分难闻。

    拜厄斯见状,高坐在骆驼上怒斥:“肮脏卑贱的掮尸者!见到贵族还不回避!你们弄脏了我们要走的路,弄脏了四周的气味,是想挨鞭子吗!”

    说话间,他的护卫已然冲了上去,抽出鞭子驱赶那些掮尸者。

    简生观听沙依格德提过掮尸者、清污者这样的奴隶,他在息烽城摆摊时曾见过清污者,但掮尸者还是第一次见。他看着拜厄斯这副高傲嫌弃的模样,暗道曛漠这种阶级歧视的风俗实在深入人心,这孩子跟他哥哥一样,是真的觉得这些人不洁,没有资格出现在自己面前。

    被烈日炙烤过的风中,依然有散不尽的恶臭味,简生观嗅了嗅,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喊道:“等一下!”

    驱赶掮尸者的护卫停了下来,看向这边。

    拜厄斯问:“怎么了?要是还觉得难闻,我们可以绕道过去,离他们更远一些。”

    简生观踩着脚蹬费劲地爬下骆驼,朝着那群掮尸者走去。

    “喂!”拜厄斯怕他出事,连忙跃下骆驼跟了过去,“简大人你做什么?不要对这些人有无谓的同情,他们都是该受惩罚的罪人……”

    “你们是掮尸者?”简生观指了指黑布兜,对他们说,“把尸体放下来,给我看看。”

    拜厄斯拽住他道:“这种不洁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简生观拉开他的手,示意掮尸者们摊开黑布兜。那些人神情麻木,也不敢说话,只按照他的吩咐去做,将五个黑布兜全部摊开,让死状可怖的尸体暴露出来。

    更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

    拜厄斯和护卫全都捂住了鼻子,屏住气息,生怕多沾染一分脏污。若不是简生观还在这里,他们早就把这群人赶走了。

    简生观蹲下|身,先是仔细端详了五具尸体的表征,而后从大袖中掏出一副银丝手套,戴上后才去翻看尸体的眼睑、脖颈、唇舌,还有皮肤上破溃的脓包。

    拜厄斯不愿注视尸体和掮尸者,便好奇地望着简生观的袖子,好奇里面到底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

    过了一会儿,简生观对拜厄斯道:“殿下说得没错,这些人确实不洁。”

    拜厄斯差点翻个白眼:“这还用验证吗?他们本就是肮脏卑贱的……”

    不等他说完,简生观道:“在我看来,不洁的不是尸体本身,而是害死这些人的东西。殿下,你年岁小,身体弱,退后三丈,免得也染上疫病。”

    “疫病?”

    拜厄斯知道疫病的可怕,在他六岁的时候,曛漠曾爆发过一场疫病,那次死了很多人,王都全城戒严,只有掮尸者挨家挨户搬运尸体。母亲禁止他走出宫门,但他趴在窗口,听见了连绵不绝的号哭,闻到了难以言喻的气味。

    听说是疫病,护卫连忙要把拜厄斯拉走,拜厄斯却不肯了,询问掮尸者:“你们是从犹然王都出来的?”

    掮尸者们讷讷点头。

    拜厄斯又问:“王都里像这样的尸体很多吗?”

    他们又点了点头。

    简生观见他执意不远离,也没有强求,想到城中只会更加严重,根本避无可避,他又从大袖中掏出一方三角布袋,里面缝着鼓鼓囊囊的炭粉和药草,给拜厄斯遮在脸上。

    拜厄斯不解:“这是什么?”

    简生观:“戴好,可以防止你得病。”

    “你自己不戴吗?”

    “我不用。”

    简生观继续问掮尸者:“你们要把这些尸体送到哪儿去?”

    其中一个高瘦的青年有气无力地回答:“送到寂静之塔,天葬……”

    简生观点头表示知道了,拉过这人的手臂,轻轻按了按皮肤上的鼓包:“痛吗?”

    那人麻木地说:“刚开始痛,现在不痛了……”

    简生观又掰开他的嘴,查看他的舌头。

    那人吓了一跳,本能地躲避:“大人,我们都已经染了病,没几天好活了……还是离我们远一些吧。”

    “怎么不去治病?”简生观问。

    “治不好的,不会给我们治病的……”那人回答,“我们是……被大金乌神放弃的罪人,圣教的药……是不会赐予我们的。”

    “你的意思是,王都里的圣教有药,但是不给你们医治?”

    “我们……没有能力供奉大金乌神……”

    简生观道:“你们照常运送尸体去寂静之塔,运完之后回到王都找我,我是神医,会在你们住处的附近摆摊。”

    掮尸者的眼中骤然亮起光芒:“神、神医?大人你……你真的可以治好我们?”

    简生观淡然地说:“既然圣教有药可以医治,我自然也能找到办法医治。”

    那群掮尸者抬着黑布兜走后,简生观对拜厄斯说:“殿下,派你的两名护卫前往寂静之塔,把那里堆积的尸体全部焚烧掉。”

    拜厄斯说:“按照犹然的习俗,天葬是对他们逝者最大的救赎。”

    简生观懒得解释:“听我的,火葬才是。”

    不久,他们到达了犹然王都。

    与拜厄斯所描述的一样,这里处处透露着萧条颓败的气息,只有少数贵族的宅邸还能依稀瞧见往日的辉煌。

    简生观踏入城门,对拜厄斯说:“算算时日,你哥哥也差不多要到撒罕了吧。”

    拜厄斯颔首:“嗯,哥哥师父在那里等他。”

    “师父?”简生观疑惑,“他师父不是我吗?”

    “他的另一个师父。”拜厄斯说,“比拜你要早很多年,是他在圣教里的师父。按照入门顺序来说的话,那位是大师父,你是小师父。”

    “……”简生观面无表情道,“我不喜欢做小。”

    “???”

    ***

    与此同时,沙依格德率领出使队伍进入撒罕王都,被圣教的教徒迎进了这里的教院,见到了他的“大师父”。

    尼赫迈亚身披红色教袍,儒雅的脸上带着温和笑意:“沙依格德,我最珍贵的宝石,你终于来了。”

    沙依格德强自镇定,质问他道:“尼赫迈亚长老,外头那些惨不忍睹的病患都是怎么回事?撒罕的王都什么时候成了人间炼狱!”

    尼赫迈亚不以为意:“那些人对圣教不敬,都是被大金乌神惩罚的罪人,死不足惜。”

    “他们犯了什么罪,要用痛苦和性命来赎给仁慈的大金乌神?”沙依格德冷笑,“不敬圣教?怎么不敬圣教了?比我更不敬圣教吗!”

    “所以,你也是罪人。”尼赫迈亚将烈阳权杖抵在他的下颌,“那些人管不住你,纵容你闯了那么多祸……沙依格德,你早该回到我的身边赎罪了。”

    深藏心底的恐惧一层层翻涌上来,沙依格德握紧了拳,深深吸气:“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你忘了吗?我已经疯了。”

    尼赫迈亚道:“我听说有个稷夏的神医在医治你的疯病?不知有没有进展了?”

    沙依格德蹙眉:“你提他做什么?”

    “听说你拜他为师,行了隆重的拜师礼?”

    “尼赫迈亚……”

    “他现在跟拜厄斯去了犹然,勘察丝路?”

    “你到底想做什么!”

    尼赫迈亚笑说:“那正好了,前阵子撒罕的疫病散播到了犹然王都,有他这个神医在,想来能治好不少人吧?只不知他一个年迈的老头子,能不能抗住如此凶猛的疫病呢?”

    沙依格德震怒:“疫病散播到了犹然?!”

    他的师父,他的弟弟,都在那里啊!

    第48章 看诊

    作为勘察丝路的使者, 简生观一行人刚进入舍香城,就有犹然大臣前来恭迎, 带着国王的盛情邀约,要以最高礼节接入王宫款待,以便多多交流驿站和商贸等事宜。

    拜厄斯问:“我们一路走来,从城外到城中,看到许多病患与死者,这是爆发疫病了吧?查出来怎么回事了吗?源头从哪里来?”

    闻言,那名大臣转头斥责下属:“怎么回事?怎可让不洁之人冲撞了贵客!告诫他们小心办事,不许脏了贵客的眼,我看他们是鞭子挨得少了!”

    拜厄斯皱起眉头:“奴隶的罪责先放一放, 疫病侵袭, 犹然有什么应对之策吗?”

    即便知晓他是曛漠的小王子,那名大臣也显然不把这样一个孩子放在眼里, 理所当然道:“疫病乃是天灾, 是大金乌神降下的神罚,谁该死谁成活, 这些自有圣教安排解决。再说眼下城中都已控制住了, 不需要我们来想什么对策。”

    他殷勤地朝向简生观解释:“简大人不必为此忧虑, 王宫内外早已请圣教徒用烈阳辉印照耀驱祟, 用光明圣水冲刷洗涤, 不会残留任何污浊, 尽可安心想用佳肴美馔,住在我们王宫里最是稳妥舒适了。”

    简生观摆了摆手,不肯上他们的马车, 只牵着自己的骆驼往前走:“舍香城病患最多的地方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大臣连忙阻止:“简大人,简大人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平民区污秽不堪, 疫病最早就是从那里传开来的,大人您身份尊贵,万一在那里沾上什么不洁之物,染了疫病,叫我怎么回去向陛下交代啊?大人还是随我去王宫落脚吧,陛下还要与您商讨丝路之事呢……”

    在远处街巷的各个角落里,简生观看到许多一闪而过的人影,有些是出于好奇,歪着脑袋看热闹的孩子,有些是病骨支离,渴望着一线生机的患者。他们大多是平民和奴隶,生怕惹恼了贵人,偷偷地看上一眼就又缩了回去。

    看来先前那些掮尸者已经把他的话传了出去,只要他循着这些人的踪迹,找个合适的地方开诊,大家自然就会找上来,倒也不必麻烦这些犹然贵族心不甘情不愿地带路了。

    于是简生观道:“丝路的事情不急着谈,我本就是大夫,先看看这疫病怎么回事。若是失控扩散开来,犹然王都能不能保住都说不准了,更别提什么丝路,总不能让人家商贾从一座死城里路过吧,也太不吉利了。”

    大臣还想再劝:“简大人,简使者,疫病的问题有圣教解决,真的不用劳烦您老人家……”

    “圣教有圣教的方法,我有我的方法,多一份助力就能让百姓早些摆脱疫病,何乐而不为呢?”简生观好整以暇地说,“难道你们希望我回稷夏禀报,说犹然这里疫病肆虐,久治不愈,难以维持丝路畅通吗?”

    “不不不,怎能这么说,都说了这是天灾,是意外啊……”大臣尴尬辩解。

    “行了,与其在这儿多费唇舌,还不如速速去向你们陛下回禀!”拜厄斯听得不耐烦,别人不把他当一回事,他说话便也不客气,“还不明白吗?简大人要去平民区开诊治病,这是他勘察丝路、体恤民意的手段,不会随你们入宫赴宴的!”

    说罢,拜厄斯就跟着简生观继续深入街巷,来到了舍香城的平民区。

    ***

    话虽然放出去了,但拜厄斯自己对诊治平民和奴隶这件事还是有些抵触。

    身为贵族,阶级观念在他们的认知中根深蒂固。在他看来,为了救这些人而增加自己和稷夏使者的患病风险,实在得不偿失,还会大大影响他们勘察丝路的进度,这是他母亲反复教导他的——凡事要学会取舍,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摒弃对自己无关紧要的。

    可他刚刚听那位犹然大臣说话,又气不打一处来。不仅仅是因为那人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处处小觑怠慢,更是因为他句句都在推卸责任,只一味要把他们迎进王宫里看歌舞升平,仿佛外头那些饱受病痛折磨的人们都不存在,根本不值得在意。

    这让他觉得心中烦闷且别扭,反而不想顺着那些人的意思来了。

    简生观有自己的想法,不会听他的,而他必须要听从这个人的,所以他干脆跟过来,看看这个稷夏老头要搞什么名堂,看看他究竟是不是所谓的神医。

    在破旧颓败的平民区,简生观如同刚到曛漠时一般,支起了自己毫不起眼的小摊子,挂上了那块“神医看诊”的破布幌子。

    陆陆续续有人围在了他的摊子前。

    最先来看诊的是那几名掮尸者,畏畏缩缩地走了过来,瞥见抱臂站在一旁的拜厄斯,又本能地想要找地方回避。

    简生观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拜厄斯,说道:“你站远点,别妨碍我看诊。”

    拜厄斯气急:“我站远点?我站远点?我堂堂曛漠王族,还要给他们这些人腾地方?应该是他们躲着我才对!”

    简生观不为所动:“要么站远点,别瞪着眼吓唬我的病患,要么戴上我给你的布袋面罩,给我打下手。”

    拜厄斯深吸气,默念三遍自己不能得罪稷夏使者,然后戴好面罩靠过来:“你这儿什么都没有,我给你帮什么忙!”

    “先给我铺纸磨墨吧,再打盆清水来。”

    “你敢这么使唤我哥吗?”拜厄斯自己磨墨,让仆从去打水。

    “你哥要是在,比你忙多了,我要让他给我送药配药熬药,还要挨个给他们上药试药。反正他是我徒弟,使唤起来更顺手。”

    “当你徒弟可真倒霉。”拜厄斯小声嘀咕,“等等,你空着手来的,也没带草药啊。”

    “不急,一会儿会有人送来的。”

    简生观说得没错,不一会儿就有人带着犹然国王的旨意巡城,将整个王都能找到的药材都给他们送了过来。同时给他们搭建了遮风挡雨的临时棚屋,安排了几个当地大夫帮衬,还把他们落脚歇息的地方从王宫改到了平民区附近的驿馆。

    拜厄斯目瞪口呆:“这犹然王是突然转性了吗?”

    简生观满意道:“他这是想通了,急人之所急,这才是我这个稷夏使者想要的便利。为了丝路的回归,如今这位犹然王果真是能屈能伸,什么事都愿意做啊。”

    稍加点拨就及时改变了策略,可见犹然王心胸宽广,善于应变,就算积重难返,只要听得进劝,敢于尝试,犹然也不是毫无转机。

    ***

    简生观的要求是,所有人都可以来看诊,但必须自行支付诊金。

    一听说要支付诊金,许多人都望而生畏。毕竟圣教那边也是给了供奉就能换取治病的药丸,可那供奉是五百泰伦特起步,五百泰伦特换一颗药丸,至少连吃三天才能见效,那些贵族自然能供得起,可平民和奴隶哪里能供得起?

    如今这个神医的摊子上也要付诊金,想来又是要剥掉他们一层皮才罢休。

    等前面看诊的人领了药膏和草药回去,其余人连忙打听收了多少泰伦特,几名掮尸者说,没收泰伦特,就算要收他们也没有,那神医只是问了他们几个问题,都是关于病症的,还有关于他们搬运的尸体的,再就是他们身上脓疮被挑破了,脓液被收集起来,不知作何用处。

    其他人根本不信:“就这些?这些也能当做诊金吗?”

    掮尸者点头:“神医说,这叫因果,他就收这些因果作为诊金,能告诉他的事情越多越好。当然他也收泰伦特,也收黄金,反正看着给就行,我们都没有那些,就只能给因果了。”

    因果是什么?

    没人说得清,但他们都知道,自己给得起。

    于是简生观的摊子上排满了人,都是供奉不起圣教,来他这里寻求一条生路的。

    ***

    简生观直到深夜才收摊。

    拜厄斯刚开始还摆了些王族的架子,忙到后来什么也顾不上了,又是铺纸又是记录,又是配药又是包扎,从看到脓疮就吐,逐渐适应到面不改色,整个人都飘忽了。

    回到驿馆,拜厄斯被简生观逼着清洗全身,然后口鼻处不知被喷了什么气雾,冰冰凉凉的还挺好闻,又强行灌了一份特制的汤药,这才让他睡下。

    而简生观依旧精神矍铄。

    他推开驿馆的窗户,似乎在赏月透气。倏忽间,一只埋伏多时的黑翅鸢俯冲进来,利爪直奔他的头面扑来。

    简生观的闪避快出残影,照例揪住它的翅根,拔了它一根羽毛下来,顺手取下了它脚上的信笺:“再这么找我报仇,很快我就能做一把羽扇出来了。”

    跟屁啾:“……”

    沙依格德在信上说:

    撒罕突发疫病,已蔓延至犹然,你们谨慎入城,最好补给食水后直接改道去勾昌。

    简生观:“提醒晚了。”

    第二段却是:

    我猜你这个老头不会听劝,也不会在犹然王宫安歇,定会入城摆摊看诊,逼迫我那没见过世面的弟弟给你打下手。

    简生观:“……”

    第三段是:

    索伊德教的大长老尼赫迈亚坐镇撒罕,我怀疑疫病的源头与圣教有关,具体情况有待调查。

    简生观:“尼赫迈亚……”

    第四段是:

    还请师父照顾一下拜厄斯。虽然我与瑟娅水火不容,但不希望这个弟弟染病早夭,一来他还小,许多事情与他无关,二来如果他这个时候出事,于我自己的名声有损,容易落人口实,瑟娅一定会跟我拼个鱼死网破。你们一老一小,不要大意。

    简生观:“又要摆摊看病,又要勘察丝路,还要帮孽徒照顾弟弟,当师父这么累的吗?八厄,不愧是我的八厄之一啊。”

    他给沙依格德回信,只写了三句:

    病症蹊跷,继续调查疫病源头,还有圣教抑制疫病的药丸。

    我给人治病,要收因果,你跟尼赫迈亚之间怎么回事,老实交代。

    强调一遍,我不做小,好自为之。

    第49章 刺客

    尽管圣教以庇佑信徒之名开放了前庭, 提供烈阳辉印和光明圣水的赐福,还可以在此用足够的泰伦特换取神药, 但撒罕的疫病仍未得到控制。

    获得神药的代价太过高昂,王公贵族出得起,巨富商贾出得起,平民和奴隶却只能放弃。哪怕倾家荡产换来两三颗神药缓解病痛,对于全家染病的现状而言,也只是杯水车薪。于是这些人就只能更加虔诚地求助于圣教,甘愿为教院任意驱使,供奉牛羊与粮食,祈盼大金乌神能够救赎自己, 让家人也免受苦厄。

    可谁会把他们的生死放在心上呢?

    病死的人每天都在增加, 莫珠城中的掮尸者都已不够用了,常常能在街巷的角落里看到无人问津的尸体, 蝇虫围绕着飞舞, 散发出阵阵恶臭。城外的寂静之塔也都堆尸成山,秃鹫和野兽一时来不及吃完, 血腥腐烂之气经久不散。

    撒罕的王都和两座副城都已沦陷, 再这么下去, 就离亡国不远了。

    病重的人被困死在这里, 健全的人全在往外逃。局势一旦失控, 撒罕的贵族们也将撤离此处, 携带所有家当投奔其他城池或国家,总归都比这么一座被神明放弃的死城要好。但这样一来,便会把疫病散播到更多地方去。

    沙依格德走在脏污的街巷里, 看着周围绝望无助的人们,只觉得那些事不关己的贵族和教徒比他还要疯。

    那些人, 执掌着这个国家的命脉,坐拥着数不尽的财富,却自私吝啬至此。真以为自己要高人一等吗?真以为大金乌神会赐予他们更多的祝福和庇佑吗?真以为他们能从这样的灾难中全身而退吗?

    太可笑了。

    不得不承认,他自己曾经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份子。生来就是王子,十二岁即被立为储君,若不是一朝沦落,成了个命不久矣的疯子,饱受冷眼和攻讦,不得不想办法自保,恐怕他也会以看待蝼蚁的目光看待这些人。

    沙依格德琢磨着,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摒弃这种傲慢的?

    好像是从简老头骑到自己身上之后……

    算了,不想再回忆那个画面。

    远远看见天空中有只黑翅鸢在盘旋,沙依格德背靠隐蔽街巷的墙壁,吹响口哨。

    跟屁啾降落下来,歇在他的手臂上。

    取下信笺,沙依格德迅速读完上面的内容,额角微微抽搐。

    师父让他调查疫病源头,还有圣教所谓的神药,看来他果然留在犹然看诊了,也不知那副身子骨撑不撑得住?

    他本就担心疫病蔓延至曛漠,到达撒罕的当天就开始着手布局,这两件事倒是难不倒他,不过师父后面那两句话却着实令他犯难。

    师父知道他有翻盘的野心,多半也知道他掩藏的能力,或许也知道他曾在圣教受过屈辱。但他与尼赫迈亚之间的事情太过隐秘,就连圣教中人都知之甚少,想来师父也无从了解。而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也正是他最不想展露于人前的……

    等等,师父最在意的竟是谁做大谁做小吗?

    按照拜师的先后顺序,尼赫迈亚理应是他大师父,不过——

    沙依格德暗自斟酌,事已至此,或许他也该同尼赫迈亚做个了断了。反正他的疯癫人尽皆知,不如疯得更彻底些,让他这位大师父也领教一下。

    于是他随手找来一条破布和一根碳棍,写下回信:

    疫病之事已着手调查,等我消息。

    我与尼赫迈亚恩怨太多,一时难以赘述,此次与他交锋,亦不知胜负如何。

    但我承诺于你,必将摘去他师父的头衔,逐出我的师门。

    保你做大。

    ***

    跟屁啾飞抵犹然时,简生观正在摆摊看诊,百忙之中一伸手,抓鸡崽般揪住它,取下了它脚上绑着的破布,匆匆看了一眼,略感满意。

    这回黑翅鸢都没来得及找到啄他的机会,也就没有被拔毛惩戒,大概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十分丢脸,撒开破布就飞跑了。

    拜厄斯在一旁目睹了全程。

    他愣愣地问:“这只鸟……是我哥哥的?”

    简生观把破布递给他:“是不是觉得你哥哥跟别人口中的不大一样?”

    拜厄斯看着破布上的字迹,忍不住念道:“摘去师父头衔……逐出师门……保你做大?”他点点头,“嗯,是跟别人口中的不大一样,我哥哥比传言中还要疯啊。”

    简生观:“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

    拜厄斯收好破布,想了想说:“我知道,我哥哥不像他们说的那样软弱无能,他生了病,被我母亲打压,但从来没有放弃,他在筹谋很多事情。”

    简生观给病人的患处敷上药膏,“嗯”了一声。

    拜厄斯叹了口气:“他很厉害,也很不容易。你们师徒这样互通有无,所以我这次出任务,是被你们算计了吗?”

    简生观指了指一眼望不到头的病患队伍说:“从眼下的情况来看,我们都被人算计了。”

    拜厄斯沉默。

    这两天他们收治了将近两百多名患者,发现这些人的症状基本相同:刚开始肌肤奇痒无比,随着抓挠生疮流脓,由一小片溃烂,逐渐布满全身。最初几天精神极度亢奋,会表现出坐立难安、易怒躁狂,而后突然变得萎靡不振,到后来浑身骨痛难忍,却又无力动弹,只能在痛苦和绝望中死去。

    如果不做任何干预,整个病程大约会持续大半个月。

    如果能想办法换取圣教的神药,就可以很快缓解不适,持续服用甚至可以恢复如初,但如果中断服用,又会加剧疫病的反噬。

    这样的情况,与沙依格德的病症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又不完全吻合。

    相似之处在于,都会有从极度亢奋到萎靡不振的过程,服用对应的药物可以在表面上缓解症状。不同之处在于,沙依格德已然煎熬了六七年,而这些人发病后只能存活不到二十天,而且沙依格德没有肌肤破溃的症状。

    这些迹象拜厄斯看不出来,但简生观已经有了一些揣测。

    他怀疑这种疫病也与青腹隐瘤蜥有关,而圣教提供的药丸中含有赤羽草的成分。

    然而稷夏并没有相关病案做参考,目前他所收集到的信息也很有限,治疗沙依格德的方案是另辟蹊径,无法普及到这么多人身上,因此只能给病患对症开药,暂时延缓病情发作,后续药方的调整,还要看疫病的源头到底是什么。

    曛漠王族的护卫回来,找拜厄斯说了几句话。

    拜厄斯告诉简生观:“城外的寂静之塔都按照你的要求安排了焚烧尸体的人手,另外派人去了撒罕,让他们也这样做……听说那边的疫病比这里要严重得多,不知道还能不能挺住。”

    简生观道:“唇亡齿寒,撒罕要是倒了,紧跟着遭殃的就是犹然和曛漠,或许勾昌也不能幸免。到时候别说开拓丝路了,整个西域恐怕都要万劫不复。”

    拜厄斯抿了抿唇,摘下遮掩口鼻的面罩,稚嫩的脸上现出决然:“简大人,让我染病吧。”

    送走了面前的患者,简生观停下手来看他:“什么?”

    拜厄斯说:“曛漠的小王子不慎染上疫病,圣教不会坐视不理的,我可以供奉足够的泰伦特,找他们换取神药,到时你就可以查清楚那些药丸是怎么做的了。就算你医术不精,查不出来也没关系,只要我买的够多,就可以分给这些病人,好歹能多保他们几天命。”

    望着这个养尊处优的小王子,简生观叹道:“不愧是兄弟,你疯起来跟你哥也差不多。”

    拜厄斯:“……”

    ***

    简生观没有同意拜厄斯的请求。

    拜厄斯据理力争:“我已经十二岁了,会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就算真出了什么事,也与你无关。与其你在这里等候哥哥的消息,对这种病症无从下手,还不如让我患病,去找圣教换些神药回来,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简生观道:“我们在这里摆摊看诊三天了,你看圣教有什么反应吗?我们做的事情是在断他们的供奉,相当于跟他们作对,你觉得他们会给你那么多神药吗?”

    “那他们也不可能放着我不管吧?曛漠王族可不是好惹的。”

    “你一定可以从他们手中得到神药,但他们绝不会让你把神药带出来给我,可能还会借机扣下你,让我失去一个助力。之所以他们现在还没有出手针对我们,一是因为顾忌你我的身份,二是笃定我还无法真正妨碍到他们。最重要的是,圣教提供的神药是否能彻底治愈这种疫病,还没有定论,这时候让你去冒险,就是把你往火坑里推,不值得。”

    “你是说,他们卖给贵族的神药,也是骗人的东西?”

    “我不确定。”简生观说,“总之别再想染病换药这种事了,真想帮我的忙,可以去找那些买过神药的贵族,从他们那里入手。”

    “好吧……”拜厄斯反省了一下,“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之后简生观又忙于看诊,拜厄斯则想办法暗中联络了一名犹然贵族,打算绕过圣教,从他那里搞到一瓶神药。

    他们约好傍晚交易,然而拜厄斯这一去,却没能按时回到驿馆。

    两名护卫被杀,所谓的贵族人去楼空,而曛漠的小王子,就在那阴暗的街巷中失去了踪迹。

    白发在黑夜中闪烁着微弱的光亮。

    简生观垂眸看着护卫的尸体,以指蘸取石墙上未干的血痕,放在鼻尖闻了闻,随即抬手招来了黑翅鸢。

    ***

    深夜,一名黑纱覆面的刺客潜入了撒罕贵族伊顿的宅邸。

    伊顿大臣的次子亚尔曼·伊顿是索伊德教的资深教徒,有望接任撒罕的主教职位,这让伊顿家族与圣教的利益密不可分。同时,他也是萨琳娜·西奥多抛弃曛漠王储沙依格德后选择的未来夫婿,两大家族互惠互利,可说是天作之合。

    刺客身形矫健,有了体内上乘心法的加持,更是轻盈自如,几乎毫无阻碍地避开了宅邸中的守卫,潜入了亚尔曼的房间。

    他在桌案上翻找片刻,没找到想要的东西,把所有柜子都翻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只能铤而走险,去亚尔曼的床榻上碰碰运气。

    黑胖的亚尔曼正在熟睡,蜷曲茂盛的络腮胡中传出粗犷的鼾声。

    在他床榻里侧有一方木龛,上面放着琉璃香炉,里面袅袅散出安息香的气味。刺客猜测,那木龛是用来存放香料和重要物件的,自己想找的东西,也很可能就在那里。

    刺客蹑手蹑脚地越过亚尔曼,试图开启木龛。

    木龛上装着金锁,虽然他手中的棘刺削铁如泥,但若运劲强拆,还是会发出声响,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刺客决定在亚尔曼身上摸索一番,找找金锁的钥匙,按照常理推测,这种东西多半是挂在颈中。

    刺客翻开他的丝绸衣领,小心地拎出一根大金链子,果然看见了一枚钥匙。正当他好不容易从链子上取下钥匙的时候,亚尔曼因为憋气,忽然“哼哼”两声,吓得他手一松,钥匙掉进了那黑黢黢又弯弯绕的络腮胡里。

    刺客:“……”

    光线昏暗,他只能忍着恶心,凑近了扒拉开亚尔曼的胡子,在里面翻找那枚小小的钥匙。

    找到了!

    刺客激动地择出钥匙,却没注意上头缠了一根胡子。

    只听亚尔曼嗷地一声惊坐而起,捂着下巴怒喝:“什么人!”

    这下刺客再顾不得什么钥匙,一脚将这黑胖大汉踢下了床,手腕灵巧旋转,用棘刺轻松削开了木龛,从一堆壮|阳助兴的香料中迅速辨认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拿了就跑。

    然而亚尔曼也不是等闲之辈,当即出手阻拦。

    他力气极大,拳头直冲着刺客面门而来。然而那刺客丝毫不惧,一架一挡,错步避开攻击,双手棘刺同时出招,故意放过颈部要害,只在亚尔曼身上浅浅划拉两下,带出两道血痕,吓得他大声呼救,便收手逃离。

    宅邸中的守卫冲了过来,但刺客速度实在太快,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第50章 神明

    借着夜色掩藏, 刺客翻进了撒罕的驿馆,苍翠的双目扫视一圈, 确认没有引起他人注意,便回到卧房,摘下面罩,换下衣裳,检查从伊顿家带回来的物品。

    沙依格德让护卫轮番看守卧狮晴眼,特意削减了自己身边的人手,这样更方便他独自行事,这会儿出使队伍里的人都以为他还在熟睡中。

    他从亚尔曼那里偷来的是个琉璃瓶,里面装的是索伊德教配置的神药, 全部倒出来数了一下, 只有五颗。

    撒罕的疫病爆发得比犹然要早,神药的管控也更加严格。平民病患要想得到神药, 都只能去圣教前庭供奉跪拜, 当场换取当场服用。如果是贵族需要神药,圣教则会派遣教徒前往贵族家中送药, 哪怕对方供奉得再多, 每次也只提供恰好数量的药丸。

    圣教对此的解释是, 神药所需的药材十分珍贵, 炼制过程也极为复杂, 只能限量供应, 因此很少有在外面流通的药丸。

    当然,从圣教硬抢神药也不是不可以,或者上门去找贵族索要也行, 但这样就属于明目张胆的挑衅,势必引起圣教的注意, 尼赫迈亚也很可能以此来要挟他。而他现在的处境堪忧,若是不想招惹更多的麻烦,沙依格德只能另辟蹊径。

    亚尔曼是尼赫迈亚的忠实爪牙,作为颇有名望的贵族,又是撒罕内定的下任主教,目前就是由他来统管神药分发。据沙依格德所了解,此人利用职权牟取了许多额外的利益,原本五十泰伦特一颗的药丸,在他的操作下能翻上几番,或者用以换取各种珍奇宝物、美人,还有他最喜欢的香料。

    所以,他的身边最可能留有富余的神药,也是最好钻空子的地方。

    沙依格德就此得手。

    疫病的源头还没有查出来,他想尽快把神药给简生观送去,好让他通过药效反向推测一下是什么致人生病。

    从撒罕的现状来看,看似痊愈的贵族们仍在长期服用神药,这让他觉得这药本身也有存在问题。而犹然的疫病刚传播不久,在圣教的把控下,简生观要想拿到神药方子恐怕也很艰难,由他来协助,最为稳妥。

    把五颗药丸放回琉璃瓶,沙依格德放松下来,端起桌案上的果浆喝了几口,接下来只要等跟屁啾回来……

    袖口轻振,沙依格德甩出一根棘刺,穿透屋内的纱帘,直奔暗处而去。

    棘刺堪堪停在距离窗棂三寸之处。

    尼赫迈亚从阴影中走出,指间把玩着那根锋利的棘刺,儒雅地笑道:“许久不见,武技精进了不少啊。内力虽浅,却与你的吐息招式十分契合,是那位新师父教你的心法?”

    沙依格德防备地说:“长老深夜造访,有什么事吗?”

    尼赫迈亚:“你的武技是我教的,如何潜入、如何杀人,都是我教的,如今有了新的师父,就只肯叫我一声长老吗?”

    沙依格德冷哼道:“拜师是个重要的仪式,众所周知,我对简生观行过拜师礼,可不记得自己向长老你行过礼啊。再者说,用于刺杀的武技,是我想学的么?你欺骗我,逼迫我,利用我铲除异己,差点让我万劫不复——到了这个份上,你我之间有什么师徒情分可言?”

    尼赫迈亚微微颔首,遗憾地说:“果然,孩子长大了,就会变得不听话。

    “怪我这些年太忙了,对你疏于管教。

    “不过没关系,眼下正好得空,我便让殿下好好回忆一下定好的规矩。

    “该如何尊师重道,该如何奉命行事……相信殿下会想起来的。”

    这些话如咒语般灌入沙依格德耳中,忽而震耳欲聋,忽而又缥缈难辨,与此同时,他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模糊起来,尼赫迈亚那身红色的教袍仿佛化作深不见底的血池,向他汹涌而来,要将他缓缓浸没。

    他看了眼桌案上的果浆,摇了摇头:“不,不在果浆里……你什么时候……”强撑着最后一点意志,他思考自己是何时中的招,“那不是安息香……亚尔曼的房里点的……你知道我会去,那是……缠瞑……”

    尼赫迈亚愉悦地说:“我最珍贵的宝石啊,你总是自投罗网。”

    ***

    “沙依格德王子,陛下送你来我这里,就是让我教导你规矩的。”

    “过来,到我这里来,我会照顾你,给你信仰和希望,抚平你的一切伤痛。”

    沙依格德抬起头,望向面前高大的男人。

    烈阳辉印映衬在这位长老的身后,那儒雅和蔼的样貌让他忐忑的心情渐渐平复。

    母后死了,他自己也辗转病了大半年,羸弱不堪。父王无暇照顾年幼的他,便将他送来索伊德教院培养管束,让最负盛名的尼赫迈亚长老亲自教导他。

    “我的话就是大金乌神的旨意,若有违背,就要遭受惩罚。”

    “脱下外袍,我将对你施以鞭刑。这是赎罪,□□上的苦痛,会给你带来精神上的解脱。”

    沙依格德信任他,崇拜他,将尼赫迈亚的每句话铭记于心。

    他知道,自己受罚,一定是做错了事,一定还没有达成师父的期望。他必须更加努力,让师父满意才行。

    “你终有一天会成为曛漠的王储,可你太软弱了,一个双手没有浸透过鲜血的人,如何能肩负起一个国家!”

    “权力该让人畏惧,让人臣服,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仁慈是你成王之路上的绊脚石。”

    在尼赫迈亚的训练下,他成为了一个刺客,用棘刺杀人,也用权利杀人。

    他为尼赫迈亚剪除了两名畜牧执政官,因为他们反对圣教在萨斯城外围建立教院,将努坦提巴河两岸的草场私有化。

    那年他才十岁,认为自己遵循的是大金乌神的旨意,在为更多的人造福。

    也正是在那一年,克林国的商队经由丝路来到了曛漠,他们用皮草和毛毯换得了许多宝石、香料,也送来了一个王族少年,作为两国开拓商贸、政|治结盟的质子。

    这个少年被送入了圣教,与沙依格德结伴。

    尽管刚开始语言不通,但两个少年还是很快成为了要好的朋友,沙依格德亲切地称呼他为“阿浮”。

    阿浮的黑翅鸢孵化出一只小鸟,因为毛茸茸的幼鸟总是跟在他们身后蹦蹦跳跳,所以他给它起名“跟屁啾”。

    跟屁啾学会飞翔的那天,他把它送给了沙依格德,告诉他多去外头看看。教院的外面是曛漠国,曛漠国的外面是莫贺延碛,莫贺延碛之外,是更广阔的天地。

    阿浮说,尼赫迈亚教导他的很多事情并不正确,他说,比起建造教院的神殿与花园,努坦提巴河的草场更适合给大家放牧欢歌,休养生息。

    阿浮反问他,你为什么觉得尼赫迈亚长老说的都是对的呢?

    “他们屈服的是你王储的身份,只有我可以给你带来真正的荣光。照我说的做,我亲手打磨的宝石,你会焕发出最耀眼的光芒。”

    “不要让无关紧要的人左右你的思想,沙依格德,你怎么越来越不听话了!”

    “克林国的质子要回去了,他不过是个粗俗的、无知的莽夫,一辈子也触碰不到权利的核心,这样的人注定会离开你,只有我能扶持你,永远陪在你身边……”

    然而沙依格德所看到的世界似乎变得清晰起来,尼赫迈亚的话不再像神谕一般令他信服。

    在与风鸣丘那边的部族对抗时,他违背了尼赫迈亚屠杀殆尽的意愿,转而与他们谈判,用粮食和牛羊交换,最终收服了那一片疆域,为他们建造了稳固的城池。

    十二岁的他,因此坐上了王储之位。

    “那些人都是肮脏的、卑微的蝼蚁,他们不配受到眷顾,贵族也好,平民也罢,你是神意的行刑者,本就可以肆无忌惮地践踏他们。”

    “沙依格德,这是你第几次违抗我的命令了?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再这样一意孤行,大金乌神定会抛弃你,放逐你,剥夺你所有的荣光!”

    “你太让我失望了,从今天起,我将收回赐予你的一切。”

    “或许你刚刚降生的弟弟拜厄斯,才是真正值得我雕琢的宝石。”

    噩梦在一阵刺痛中惊醒。

    沙依格德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绑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就像小时候“犯了错”一样,要面对所谓的“神罚”。

    尼赫迈亚蘸取鞭子上的鲜血嗅闻,询问他:“殿下还记得被我鞭笞的感觉吗?”

    一鞭,又一鞭……

    沙依格德紧咬牙关,不愿在他面前势弱。

    尼赫迈亚兴奋地说:“高高在上的王储,如同奴隶一般被我惩罚,慢慢地折磨,一点一点地摧毁……真是太怀念这样的感觉了。”

    中了迷香缠暝,沙依格德无力反抗,但他也没有丝毫畏惧。

    他不屑地说:“打得好啊,你有句话说的没错,□□上的苦痛,会给我带来精神上的解脱……唔,挨过这场打,你我也算正式决裂了。”

    那双苍翠眼眸闪烁着凌厉的光芒:“尼赫迈亚,你不再是我师父了。你这肮脏的、卑微的蝼蚁,不配与我师父相提并论。”

    “你真是越来越天真了。”尼赫迈亚狂笑不止,儒雅的脸变得狰狞,“那稷夏老头自身难保,你还指望他能来解救你吗?”

    “他一直在救我。”沙依格德说,“他比你口中的神明更值得信仰。”

    ***

    跟屁啾在撒罕教院的外围不停盘旋,它知道自己的主人就在这里,却无法靠近。

    很快,它被尼赫迈亚发现了,几名教徒朝它射箭,想将它打下来。黑翅鸢灵活地避开箭矢,飞到更高的空中。

    又盘旋了一阵,它朝着犹然的方向飞去,那里有它唯一能求助的人。

    不过这一次,它在半路就遇上了那个讨厌鬼。

    那人独自行于沙漠之中,穿过尸横遍野的寂静之塔,穿过生灵涂炭的苍茫世间。

    银白的头发如神明一般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