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肆诫点着灯,坐在案前沉思。
他的面前放着两把横刀,一把是他爹督造这批军械时做出的样品,被他央求着讨了来,一把是江故给他的锈刀。
这两把刀的铸造工艺大体相同,最重要的两道工序——覆土烧刃和包钢,都是他爹和四位大师傅共同钻研出来的,经过了上百次的试炼,才最终敲定了铸造之法。
但要说差别,肯定还是有的,样品是单个打磨出来的,而军械库里如今放着的,俱是后面批量铸造的。曹肆诫不知江故说的那些栗子啊同什么素啊是怎么回事,只是于他而言,单用肉眼观察,也能分辨出这两把刀的区别,就像曹家造的和卢家之后造的那些一样,再相似,也有细微不同。
当然,现在其中一把锈得零碎斑驳,更是容易分辨。
吃羊肉锅时,江故和十寸雨一唱一和,引导他确定了明日的应对之法。当时他就琢磨着,要想重挫卢家的锐气,用他爹这把刀最为适宜,没想到江故又给了他一把。
而且江故六天前就在准备这把刀了,他那时候就知道自己会怎么做?这也太料事如神了……
可他到底为什么要把这刀蹉跎成这样啊!这让他怎么用!
不行,锈刀太不稳定了。
虽然近来他跟着江故学了几招,说是什么《廿一刀法》,练得还行,刚把起手式学会了,加上自己之前边玩边学的一些功夫底子,耍起刀来应该没什么太大问题,可明明有好刀,谁会想不开用一把锈的?
反观他爹给他的这把,凛然锋锐,刀身光可鉴人,看上去就非常可靠。
还是用爹的这把吧,这样他更有把握些。
做好决定,曹肆诫便将父亲留给他的横刀压在枕下,安心睡去。
***
次日是个好天气。
冬日暖阳照在雪岭上,白光晃得刺眼,表层的雪融化了一些,反倒让人感觉更冷了。
铸造坊旁有个演武场,此时场上摆了两排武器架和桌案,工匠们从库房搬来货物,整齐放上了这一批要验收的兵器与甲胄。
甲坊署的吴监作、张典事,弩坊署的徐监作、裴典事都已坐到了场边。
卢望均向四位官爷抱拳行礼:“各位大人从秣汝城赶来,一路辛苦了,我们凛尘堡地处偏僻,难免招待不周,还请大人们见谅。”
吴监作摆摆手:“卢老板哪里的话,军器监与凛尘堡合作多年,向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周到的。再说了,为朝廷办事,怎敢说辛苦。”
张典事端茶喝了一口,赞道:“好茶。”
这两位可以说给足了卢望均面子,想来昨夜卢金启的招待让他们很是受用。
曹肆诫背着一把横刀站在场边,仿佛事不关己,与江故私语:“轻曲馆这么好玩吗?”
江故:“挺好玩的。”
十寸雨腆着肚子评价:“菜不错,曲还行,那地方可是销金窟。”
曹肆诫问他:“你经常去?”
十寸雨咳了两声:“我那是为了给多罗小驿搜集情报,众所周知,秦楼楚馆最是消息灵通,自然是要与他们处好关系的。”
说话间,他们没注意到那边的裴典事起身朝这里走来,其余三位官员见到他的动作,往这儿一望,便也快步跟上。
四人朝江故见礼:“这位应是江督造使吧,久仰久仰。”
江故回礼:“客气了。凛尘堡突遭巨变,兵部只是派我来探个路,几位大人不用顾忌我,照章办事即可。”
卢金启撇撇嘴,对他爹说:“多罗小驿的情报果然没错,真是兵部派来的。”
卢望均示意他稍安勿躁:“无妨,挂名罢了,不是个有实权的。”
***
寒暄过后,验收就开始了。
四位官员挨个检阅着摆出来的货物。
在查看甲胄时,卢金启与甲坊署的吴监作和张典事眉来眼去,言语间极尽吹捧,说昨晚讨教了兵甲制作的要义,收获良多。
弩坊署的两位官员面露不屑。
曹肆诫沉住气,不动声色地向徐监作和裴典事点头致意。
裴典事先是一愣,随即目光停在他背后的横刀上,若有所思。
徐监作也注意到了:“这是曹家的孩子?”
卢金启口若悬河,着重介绍了这批甲胄,如何制作甲片、如何选用缕线,甚至自己试穿了,说这套将军铠多么威风凛凛,就算是敌人的疾驰箭矢、钢刀利刃也伤不到分毫。至于兵器部分,便只是草草带过,未敢多言。
他深知自己讨好了一方,势必要得罪另一方。
在他们路过兵器架时,曹肆诫寻到机会,插话道:“凛尘堡的兵器铸造在整个稷夏都是数一数二的,表哥是不是该多介绍几句?”
卢金启瞪他一眼以作警告,而后向徐监作和裴典事解释:“不是我不想给两位大人介绍,只是想着我们凛尘堡的兵器向来品质过硬,两位大人想必早已熟知,我若是说得多了,反倒显得班门弄斧了。”
曹肆诫顺势道:“表哥说得有理,光是动动嘴皮子确实无趣,也瞧不出实际优劣,甲胄和兵器,还是要上手演练一下才能知道好不好。徐监作、裴典事,你们说是吧?”
徐监作道:“嗯,我也琢磨着,今日天气晴好,又有现成的演武场,天时地利俱在,不如再添个人和?只不知你们打算如何演练?”
曹肆诫道:“古语有云,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不如让我与表哥亲身示范,装备演练一番,看看效果如何?”
徐监作颔首:“甚好。”
一切发生得太快,卢望均尚未反应过来,已被迫站到了场地中央。整了这么一出,他自然知晓曹肆诫不怀好意,当即向他爹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然而弩坊署下了战书,甲坊署岂肯退缩,张典事发话:“既如此,便试试刀试试甲吧。”到底还是顾念昨夜轻曲馆的交情,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仅仅是试验而已,下手要有分寸,莫要闹出什么龃龉来。”
曹肆诫恭敬回道:“小子知道了。”
卢望均总不能拂了人家官爷的面子,于是卢金启不得不从。
***
卢金启身穿将军铠,银亮的甲胄映着天光雪影,煞是耀眼。既已无法推脱,他便在兵器架前徘徊挑选,考虑着什么样的兵器更能击溃曹肆诫。
曹肆诫解下背上的刀。
裴典事问:“怎么不用兵器架上的?”
曹肆诫微微垂首,敛了眸光:“大人们也知道,我家遭逢贼人血洗,我爹娘已……然而凛尘堡的家业还在,我是曹家子孙,便应担起责任,延续昔日荣光。
“不瞒大人,这把刀是我爹当初亲手设计打造的样品,也就是如今这批军备中横刀的模板,我当时不知世事,只一味贪玩,待到这批军备开模铸造后,便向父亲讨了来玩,所以这刀于我而言……有特殊的情谊。
“后续的兵甲制作都是我舅舅在负责监工了,当然,舅舅也还是照着父亲当初敲定的工艺来的,保证了这批军备的一致,大人们尽可放心。
“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就是希望能先用父亲给的这把刀来演练,毕竟这批军备是他立下的最后一份承诺了,亦是他的遗愿。
“若是担心这把刀不足以证明其他兵器的品质,稍后我可以再用架上的兵器一试。”
痛失至亲的少年提出此等请求,若再有人驳他,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
四位官员也是人精,说什么怀念父亲,不过是这孩子想用他们曹家打造的刀去挫挫卢家的锐气。这种家族恩怨他们见得多了,本不愿插手,但若刚巧能触触自己对家的霉头,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徐监作叹了口气:“孩子,节哀顺变。你父亲的为人我是颇为敬佩的,这刀既是他的心血,你想用便用吧。”
卢望均心中暗骂:好一个他父亲敲定的工艺,好一个他父亲最后的承诺!短短几句话,硬是把卢家的功劳抢了大半过去,这不就是在提醒军器监,这批货本是曹霄接手的,如今落到了卢家手上,要是做得出色,那是因为有曹家奠基,要是出了问题,就是他卢家技术不精!
卢金启也在心中暗骂:好家伙!拿我试刀呢!试了一次还不够,还想多试几次?好好的风头全给这小子抢去了!
十寸雨几乎要抚掌赞叹,小声对江故说:“你徒弟心眼不少啊,卢家处心积虑做局讨好,想跟军器监拉关系,他这么一搞,倒成了专门给他搭的台子了。”
会示弱,懂时局,这小子天生就会度量人心。
江故却皱了皱眉:“他用的曹霄留给他的刀?”
若是这样,只能多依靠曹肆诫自己的刀法技艺了,不是没有胜算,就是变数多了些,钻到空子的话,应该也不成问题……后续还要给出个说法,让几位官员觉得就算工艺相同,也是曹家铸造的更胜一筹……
啧,这孩子不愧是他的八厄之一,总不愿按照他的计划来!平添那么多麻烦事!
十寸雨不解:“怎么?这刀有什么不妥吗?”
此时,曹肆诫忽然跪下,把刀放在额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把众人吓了一跳。
随后他凄然道:“明明是父亲留下的遗物,我却没有好好珍惜保养,以至于刀身遭潮湿热气腐蚀,生了斑斑锈迹!爹,孩儿不孝,有负你的嘱托!不过请爹放心,即便是把锈刀,孩儿也会全力试出它的锋锐!”
说罢起身,曹肆诫褪下刀鞘,手持一把满是锈迹的横刀,朝向卢金启。
江故:“……”什么曹霄留给他的,这不还是我那把吗!
行吧,演的,都是演的。
还演得声情并茂,甚至下跪磕头,明明连拜师的头都不肯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