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谁都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种场景, 相顾无言,唯有眸中的情绪千丝万缕斩都斩不断。
卫澜颤抖着转过身擦拭眼泪,又小心翼翼的整理好衣衫和头发, 这才转过身如还未分开那般自然:“经年未见, 阿秋一如从前。”
可惜颤抖的声音出卖了他。
不过比她大上几岁却形如枯槁,孔宛秋往前走了几步,想上前又不敢轻易上前,眼眶泛红,哽咽道:“澜哥哥这些年可好?”
“好好好。”
卫澜连说了三声,像是在告诉自己也像是在告诉她。
二人本青梅竹马, 情投意合, 怎料孔父生了一场重病急需银钱医治,家里能变卖的东西全都变卖, 左邻右舍借了个遍,依旧不够医治,听闻入宫服侍贵人得的银钱多,孔宛秋颇费了一番力气入宫。
入宫前几年孔宛秋被分在浣洗宫, 日子虽苦,与卫澜常通书信,情谊从未断过, 经过治疗与照料, 孔父病好了大半,与此同时,孔宛秋无意救了赵后便被她留在身边做了贴身侍女。
可惜天不随人愿, 出宫的前一年, 赵王姜沛兽性大发抢占了孔宛秋,本想等姜沛对她无意后请旨出宫, 赵后阴高阳却以为是她蓄意勾引,故处处针对。
赵国谁人不知赵王秉性,孔父一气之下驾鹤西去,卫澜处理好后事,一直守着二人住过的院子。
去年听说孔宛秋死在一场大火中,卫澜心灰意冷,只想着攒些银钱找剑客杀了姜沛为她报仇。
直到数月前赵王室皆被任不凡斩杀,天子着人捉拿任不凡并处以斩首,唯一牵绊都没了,卫澜的心气也没了,本想就这么了此残生,不曾想还能有与孔宛秋再见的机会。
只是……孔宛秋一如从前,而他穷困潦倒怎配的上。
卫澜掩饰掉眼中的情绪,颤抖着将肉拿了出来:“姜小娘子落下了肉,担心误了你们享用就送了过来。”
顿了顿,他继续道:“之前觉得她眉眼间与你有几分相似,如今才知……”
话还未说完,孔宛秋已经轻声啜泣起来:“澜哥哥怎会说这般生分的话。天凉,家里刚煮好了吃食,跟我进去用些。”
当年若非他费力照顾、医治父亲,孔宛秋分身乏术。
不仅如此,在她成为赵王的姬妾后,卫澜还尽心尽力照顾父亲。
如此大的情谊,三言两语怎能说的清楚。
两人情投意合之时还曾想过将来生一双儿女,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差点天人永隔。
一没银钱,二没有手艺傍身,卫澜不想连累她,心中涩然:“不不,还是算了……”
孔宛秋此生只爱慕过他一个男子,对姜沛惧怕居多,见卫澜再三推辞不由得浮想联翩:“你……已娶妻生子?”
过去了将近二十年,卫澜相貌堂堂,怎可能没有嫁娶。
男女大防,既有婚嫁,还是有些距离的好。
孔宛秋心中苦涩,无措的用襜衣擦了擦手:“夜间昏暗看不清路,我去给你拿盏灯照亮光。”
“……未曾!”
身后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
孔宛秋扭头看他:“你说什么?”
卫澜定定的注视着她的眼睛:“几十年前便心有所属,从此后心中再也藏不下旁的女子。”
相望的眼神如跨越了几十年的光阴,虽没说什么但他们心中已了然。
“卫先生怎么来了?”
早在卫澜接触姜姒的时候,司徒越已经查了一番他的底细,没想到竟是孔宛秋旧识。
被小辈看到这般囧样,孔宛秋不太自在的轻咳一声:“姒姒,阿越,他正是从前一直照顾我的邻家哥哥卫澜。”
闲聊时曾听过卫澜提过几嘴,没想到竟是自己的母亲。
天下竟有这般巧的事。
姜姒大惊后一喜:“既如此,不如进来坐坐。”
她知晓母亲有个念念不忘的青梅竹马,也想母亲摆脱过去,走向好的、属于她的人生。
几人盛情相邀卫澜只好前往,这才知晓原来那块肉是姜姒故意留下。
姜姒知晓他日子清苦,怕岁除也不舍得买肉,又担心直接送予引人遐想,这才出此下策。
有了这层关系,卫澜直接将制作纸的法子一字不落的告知了姜姒。
他原本是想用卖纸的钱找人刺杀赵王,而后是想着用这些钱买副棺材入土,如今已经知晓了孔宛秋还活着的消息,造纸的法子对他来说便没了什么用处,且姜姒是孔宛秋的女儿,自然要待她极好。
造纸的材料随处可见,譬如树皮、麻头、破布、旧鱼网,只需收集大量所需材料,几日就能造一批纸,若是将纸拉到比樊城更繁华的城镇贩卖,获得的银钱可比替人写信多的多。
谁会嫌弃银钱多,衣食住行哪样不需要花钱。
心灰意冷之人突然有了奔头,自然是要多多赚钱。
自从二人相认后便隔三岔五送些糕点、布料,闲暇时间更是来此砍柴担水,来的太过频繁,孔宛秋常常哭笑不得。
姜姒扫了一眼孔宛秋的精致发钗,抿唇笑道:“卫先生如此大献殷勤,女儿做主同意这桩婚事。”
孔宛秋娇嗔道:“贫嘴。”
依她近日对卫澜的观察,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好人,母亲苦楚了半辈子,到了这个年纪还能和心爱之人在一起,她这个当女儿的哪里敢不同意,自然要多多撮合。
“女儿说的肺腑之言。”
孔宛秋呆愣了片刻,嗫嚅道:“可我岁数都这般大了……”
若是被人知晓她和别的男子在一起,不定怎么看她和女儿,她不愿女儿因为自己惹上闲话。
“娘亲怎能妄自菲薄,在女儿心中娘亲是天底下最好、最漂亮的人。”
不仅如此,和卫澜再遇的这些日子,笑容比在赵宫一年都多,人也比过去多了几分精气神。
不过,姜姒也只敢在母亲面前说一说,具体如何还要他们自己斟酌。
一晃过去几月,春暖花开之际,他们将做的纸张码好装在木箱子里,租借了邻居家的牛车,打算去最近的广源镇上售卖。
此行只有姜姒与司徒越二人,因着路途遥远故带了不少干粮。
“哥哥先睡上一觉,我赶牛车即可。”
司徒越接过她手中的鞭子:“我不困。”
“广源镇真有那么多别国的人?”
前不久,司徒越已经来过一趟且打听好了情况,姜姒则是头一次去。
司徒越点点头:“广源镇临海
又开放了码头,不少国外的人来此售卖物品。等卖完了纸张,带你去海边看看。”
姜姒还从未见过大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盈盈的望向他:“真的?”
“自然是真的。”司徒越抿唇笑了起来,“若此次成了事,下次带婶婶也来此看一看。”
“太好了。”
突然想到广源镇人来人往,若有人遇到她,再将她的消息告知商阙……以商阙的性子,没找到尸首大抵会以为她死了,若知晓没死不定想出什么折磨人的法子。
上次商阙将利剑刺中司徒越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姜姒实在不愿意再连累他。
司徒越猜到她心中所想,扯了扯唇角,轻拍她的手背:“我带了帷帽,姒姒若担忧,带上即可,何况我身子已然大好,轻而易举便能带你离开此地。”
姜姒轻轻“嗯”了一声:“我听哥哥的。”
自那次大战后,她没有特意打听过商阙的消息,可他是天子,即便不想知晓也会有消息传入她耳中。
听闻姜玥知晓赵王赵后惨死后,一气之下动了胎气,孩子没能保住,而后缠绵床塌数月,每日用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最后还是去了。
听闻齐宫有一姓楚的宫妃,勾结外敌,每日被灌下穿肠毒药,囚于冷宫。
听闻不少宫妃染上恶疾,不到三日便都去了。
……
姜姒听了不少事却没听到任何与她有关的消息,后来与司徒越顺利离开了商都城,她猜测大抵是当日战乱,死伤无数,商阙以为她也死在那场战乱中。
来到樊城后,各地需要重新登记住户名册,像他们一样逃难的百姓不在少数,官吏无从查明真假,为免招惹是非三人编的假名字,至今未曾暴露。
国策令广源镇风头正劲,还未至,远远便听到喧闹的吆喝声。
姜姒抬手微掀开帷帽,只见大街小巷人来人往,有乌发、黄发还有红发,有人骑着马,有人骑着驴子还有人骑着背上长两坨鼓起来的未知名东西,商贩贩卖的物件品种良多,令她一时之间看花了眼。
牛车晃晃悠悠停在客栈门口,司徒越率先跳下再扶她下车:“歇息一番,再做打算。”
走了大半日,姜姒确实有些疲累,在客栈睡了两个时辰才养足精神,此时圆月高悬,长街来往行人依旧络绎不绝。
“说是漂洋过海的稀罕物,若是好吃,待归去之日买些给婶婶尝鲜。”
司徒越口中的稀罕物正是一种看起来肉质鲜红的鱼,将片好的鱼片蘸上草绿色辛辣之物入喉,大齐乃至之前的六国做鱼,要么烹煮,要么油炸,生吃见所未见,也因此吸引了不少人驻足。
姜姒踌躇了片刻才决定吃下一口,许是不习惯,只觉得满嘴说不出来的味道,吐觉得失仪,不吐又实在咽不下去。
司徒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凑到她唇边:“不想吃便吐了,哥哥不嫌弃。”
姜姒摇了摇头,就着几口浓茶,终是咽了下去:“……好难吃。”
司徒越宠溺一笑,给她盛了碗汤:“喝碗汤垫一垫。”
突察觉一道充满敌意的视线,司徒越猛的抬头,那道视线却无所踪。
姜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怎么了?”
司徒越面如如常,扯了扯唇角:“还以为遇到了熟人,原是看错了。”
上次侥幸趁乱从商都城出逃,以商阙如今的能力,若发现他们的行踪,绝无逃走的可能。
希望方才是他的错觉。
吃饱喝足后,二人也支了个摊位吆喝起来,周遭像他们这样的不在少数,姜姒与司徒越长相出众,且拿的是见都没见过的稀罕物,很快便吸引了不少人驻足。
见状,姜姒将写好的书贴一一展示在众人面前:“此物为纸,可代替竹简、锦帛,可写信、写书、作画,且轻薄便利易携带。”
“真如你说的这般好?”
见他穿戴不凡,姜姒直接拿出一张纸铺在桌面上,并递给他一支笔:“郎君一试便知真假。”
商人也不犹豫,提笔写了几个大字,只见纸上的字清晰可见,拿起纸张前后看了看,墨并未浸透,想不到竟如此好用。
第一百二十二章
商人大喜, 低眸思忖了片刻:“价格几何?”
姜姒抿唇一笑,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从竹筐里拿出另外一物:“诸位请看, 此乃我自制账本。”
古往今来, 账本都是重中之重,大多记在锦帛之上,导致成本增加不少,也有些记在竹简上,每到一座城便拉一车竹简,耗时又耗力。
广源镇商人良多, 见惯了厚重的竹简, 再见如此精美轻薄之物,心中不由得雀跃:“小娘子倒是说一说价格几何?”
“纸张制作不易, 故价格昂贵。”
在商人们被吊足胃口之时,姜姒才慢悠悠的伸出手指:“若单买纸,一两白银十张纸,若买账本只需二两银子, 诸位可看出账本里足足有三十页,且用针线缝的密密实实,散都散不开。”
此言一出, 众人大惊, 更是有人直言:“如此贵,莫不是金子做的?”
制作纸张材料易寻,做法也不难, 难就难在“纸”的想法。
历经千万次, 卫澜终制成“纸”,其中艰辛外人怎会知晓。
之所以敢卖这么昂贵, 便是知晓天下唯她有“纸”,物以稀为贵,价格高些也说的过去,何况卖好的银钱还要分卫澜一半。
司徒越沉声道:“纸张制作艰难,此次来广源镇已将家中所有带来,早到早得,莫要失了良机。”
最初看纸的商人连忙道:“这么好的纸,错过一次不知要等上多久,先给我留一本。”
见他这样说,本来还在犹豫的商人哄抢而上,顷刻间便被抢购一空,没有买到的商人哭丧着脸:“可还有?”
见他们摇头只得意兴阑珊而归。
姜姒没想到卖的如此之快,面颊难掩激动,如小兔子般抱着司徒越的手臂跳了几下:“哥哥的计策真是厉害。”
方才质疑的商人乃是司徒越早就找好的“托儿”。
司徒越失笑,哪是他厉害,不过拿捏了心性而已,突然又察觉到那股骇人视线,他面色僵硬看去,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甩袖而去。
那道背影他不会认错。
……果真是商阙!
难道说从他们出现,商阙便已察觉?还是说离开商都城那日,便是商阙故意为之?
那么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姜姒晃了晃手:“……哥哥,你在想什么?”
司徒越不想被她察出异样,眨了眨眼睛:“赚了这么多银钱,想着带你吃些什么。”
他是男子,知晓男子看到爱慕的女子是何等的眼神,故他一直都知晓商阙远比想象中更爱慕姜姒,可他也喜欢姜姒,怎会将她拱手让人。
春归楼雅间,长乐弯下腰低声劝慰:“王上已饮了这么多酒,再喝,身子怕是又要难受了。”
数月前,姜姒与司徒越趁乱从南湾别苑逃走,等他发现时早已不知所踪,本想以死谢罪却被商阙拦了下来。
商都城到处都是暗卫,自是知晓姜姒躲在何处,甚至连她吃了什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一清二楚,更妄论跟着男子来到千里之外的樊城。
他曾问过商阙,既爱王姬,怎不将其夺回。
以商阙的秉性,早就将人囚禁在宫中不见天日,一如过去的那几次。
可商阙沉默了许久都没有说话,眼中亦有他看不懂的情绪,却自虐般每日看暗卫传回来关于姜姒的密函。
“再拿一壶酒。”
往昔姜姒在的时候尚且能劝慰,而今再无人能劝动王上。
长乐眼睛一转,顿时有了主意,不过一会儿便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
商阙不满的将空余的酒壶掷在地上:“孤要酒!”
长乐低垂着脑袋:“方才见王姬吃了一碗,以为王上或许也想尝尝,奴才做主买了一碗。”
只见方才还一脸阴郁的商阙此刻眸子亮晶晶,长乐便知晓自己猜对了。
想起和姜姒喝过一样的汤,商阙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雀跃,可一想到她与司徒越那般亲密,心口便堵的难受。
“王上不想喝?奴才再去买些别的?”
商阙淡然的摇了摇头:“姒姒明日何时看日出?”
有暗卫监视二人的一言一行,商阙自然也知晓他们的约定。
以往与姜姒浓情蜜意之时也曾说过去海边漫步,可惜至今没能如愿,如今她身边换了另外一个人,怕是乐不思蜀再也想不起他。
可是啊……姜姒若想离开他,除非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否则绝无此种可能。
“明日卯时。”
商阙捏了捏眉
心:“孤今夜要去看她……”
他又抬起头:“罢了,再给她几日。”
他有的是手段让姜姒回来,可他不想再看到姜姒如同待陌生人般看他,故此他愿意等。
长街上敲的梆子刚过三更,商阙翻来覆去睡不着。
姜姒所住的房间正在他对面,只要走上几步路便能触摸到她。
他手指蜷缩握成拳,终是没能忍住打开了窗。
那扇窗漆黑一片,辨不清姜姒的方位,可商阙却如嗅到荤腥的狗,眉眼都兴奋了起来。
数月未曾同床共枕,只要一想起姜姒,他的身子便发生了可耻的变化,以往缠绵悱恻时,纠缠不清,那时姜姒总会哭到喘不过气而后软绵绵的求饶。
而他只会强硬的将姜姒护在羽翼,只让她为他一人失神。
越想商阙越兴奋,恨不得翻下窗爬到她的床上彻底放纵,然对面传来了一道令人厌恶的视线。
司徒越定定的看向他,遥遥行了一礼,眼睛里更多的是挑衅。
商阙面无表情的扫过他的脸,黑漆漆的的眸子在黑暗中有几分阴森可怖。
若非与姜姒有那么一层关系,早在带着姜姒出逃之时便死在乱箭之下。
他有一万种法子能让司徒越死的悄无声息且不会被人查出任何端倪,可他不敢。
在姜姒的眼中,司徒越是保护她的家人,是无法取代的哥哥,他怕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男子而和姜姒陷入再也无法挽回的地步。
商阙抬手关上窗,房间很快趋于黑暗。
司徒越在窗边站了良久,直到感觉到阵阵凉意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他隐隐猜到商阙为何出现在此地,又为何不敢现身。
正因为如此,才给了他机会。
他已经不拘泥于兄妹的身份活下去,明日看海之时,他想对姜姒直言。
若她答应,皆大欢喜,若她不答应……他有的是时间,总之,他不可能再给商阙任何机会。
翌日,天刚蒙蒙亮门便被人敲响。
姜姒猜到敲门之人,一股脑的爬起床穿戴整齐这才打开门:“哥哥,我准备好了。”
“待看过海再回来吃饭。”
走到客栈门口,司徒越眉眼弯弯将披风披在姜姒的肩膀:“晨起风大。”
“谢谢哥哥。”
司徒越暗中扫过半掩的窗,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护着姜姒前行。
姜姒从未见过大海,还未走近便嗅到一股腥甜的味道,接着便听到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
她兴奋的往海边跑,司徒越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后,嘴里嘱咐着:“别跑太快。”
太阳躲开晨曦越过海平面缓缓升起,最终与金灿灿的大海融为一体,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相得益彰,与碧蓝的海水交相辉映。
姜姒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眨也不敢眨,生怕错过了眼前的美景:“真美,若可以,真想一辈子住在此地。”
“自然可以。”司徒越背过手站在她身侧:“首次售卖纸张便大捷,怕是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从樊城迁移到广源镇。到那时,你就可日日看海。”
“真的?”姜姒双眼微亮很快又黯了下来:“算了,我怕被人认出,连累了哥哥便不好了。”
远处的他们宛如一双碧人,商阙眸色渐沉,几乎要陷入肉里的手指仿佛也察觉不到疼。
司徒越到底在说什么,为何离的那般近,为何那般看着姒姒,好想将他的双眼剜出来。
司徒越忽略掉骇人的视线,收敛好情绪,郑重的凝视着她的眼睛:“姒姒,我不想当你的哥哥。”
姜姒呆愣了一会儿:“你……你是不是打算离开我和娘亲?”
难道觉得她和孔宛秋太过拖累,才想着离开。
姜姒连忙解释:“等这次回去后我争取多制些纸,娘也会帮忙,我们不会成为哥哥的拖累。”
司徒越失笑揉了揉她的发顶:“我心悦你,是男子对女子的爱慕之情,并非兄妹。”
他顿了顿,直直望进她的眼睛:“我知晓让你接受一时间有些困难,但我可以等。”
姜姒显然被吓得不轻,斟酌了片刻才开口:“可是觉得娘催的烦才会这样说?”
否则,怎会突然说这种话。
“回去后我告知娘,定不让她再催你的婚事。”
说来说去,姜姒压根没想过司徒越会对她存了觊觎之心。
直到司徒越的手掌落在她的肩膀上,眸子里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姒姒,你我同病相怜又知根知底,即便神婶知晓也不会多说什么。
未来漫漫几十载,就让我陪你一起走,好不好?此生我心悦你,护着你,不让你吃半分苦楚。
你不必着急给我答案,可以好好想一想再做定夺。”
姜姒怎么也没想到相依为命的哥哥会对她起了别样的心思,在她心中哥哥就是哥哥,变不成其他。
虽不再喜欢商阙却也不再喜欢世间任何一个男子。
姜姒讪讪笑道:“哥哥,你在说笑吧?”
“……这种事情,我从不说笑。”
司徒越从未喜欢过除姜姒以外的女子,郑重其事的话也是头一次说。
姜姒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哥哥,我……”
“姒姒,我早就对你生了觊觎之心,若非赵王赵后让你代替姜玥入宫,你早就成了我的妻子。”司徒越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的看着她:“难道说……你心里还有商阙?”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远处躲在礁石后的商阙也在等待着这个答案。
姜姒心中还有他吗?
对他究竟是恨还是爱?
无论哪一种感情, 他都欢喜,只要不是将他当成陌生人看待便可。
姜姒闭了闭眼,声音细若蚊蝇:“哥哥……我……我只把你当成哥哥, 至于商阙……”
她深吸了一口气, 手指搅动着衣袖:“我曾经倾慕过他,但知晓他将我当成姜玥的替身后,便只剩下感激之情。如今,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我想此生可能都不会再有喜欢的人,只想赚取银两养活我与娘亲,日后若哥哥娶妻生子, 我与娘亲也可帮衬。”
猛然知晓司徒越的情感除了大吃一惊之外, 更多的是忐忑。
从小见识了赵王的无情,长大后又被当成替身, 年岁不大却已经对感情没了向往之心。
对她来说亲情比男女之情坚固、长久的多,在她心中司徒越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哥哥,她不舍得与他撇清关系。
姜姒咬着唇,不敢看司徒越的表情。
直到头顶传来一阵轻笑, 她才抬眼望去,只见司徒越眼中的落寞一闪而过,顷刻间又盛满暖意。
“我知晓了。”
司徒越那双黑色的眸色掠过礁石后的身影再次落在姜姒的身上, 缓缓道:“你也知晓婶婶多为你我婚事操心, 若三年后你我皆未婚嫁,可否喜结连理。”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可她对司徒越并无男女之情, 哪怕再过五年十年,怕是也不会改变, 可是看到司徒越直勾勾看着她的时候,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出口。
姜姒点了点头:“好。三年内若哥哥遇到心爱之人则此约定作罢。”
她竟然半分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商阙心口闷极,喉间也多了一抹血腥。
司徒越的声音里夹杂着笑意,抬手抚摸了姜姒的脸颊:“哥哥很欢喜听到这个答案。”
以往这般亲昵不觉得怪异,此时此刻却觉得别扭极了。
姜姒扭过头错开他的手掌:“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归家?”
“不远处的村落有一片桃园,可想亲自摘些桃子吃?”
姜姒错愕了一阵,还以为司徒越听到拒绝的话不会再带她游玩,果然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不自在的抿了抿唇:“若是便宜便多买些酿成桃子酒,等到冬日围炉煮酒,也不错。”
“还是姒姒想的周到。”
察觉到礁石后的人离开后,司徒越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长乐战战兢兢看着商阙生生掰下来一块礁石,手掌上流淌着猩红的鲜血:“王上,奴才去叫医师。”
“长乐。”
他的声音很淡,长乐却感受到一股凉意。
“人若掉入汪洋大海中可有生还的希望?”
茫茫海域,即便善泳,若无外力支撑,怕最后也会精疲力竭而亡,想起方才的一幕幕,长乐猜测王上或许要对司徒越下手。
“自然无,奴才立刻着人去办,定不会让王姬察觉任何端倪。”
商阙停在原地,蹙紧眉头:“谁说是司徒越。”
不是司徒越还能是谁?
长乐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惊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望王上三思啊,海水变幻莫测,莫要用生命做赌。”
用生命赌真心,值得吗?
商阙盯着他良久才喃喃开口:“可是要如何才能让姒姒心甘情愿回到孤身边。”
他有至高无上的权势,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姜姒看都不看一眼,只想着离开他。
他见过姜姒替人誊写书信,哪怕每日只赚些铜板,脸上却洋溢着笑容,那是与他相处时从未有过的画面。
他嫉妒到发狂,却只能如跳梁小丑一般躲在暗处。
而今知晓司徒越对姜姒怀有这样的心思,他已然没有耐心再等下去。
他知晓姜姒的心有多软,被司徒越打动是迟早的事,任何事他都可以赌,唯有与姜姒有关的事不行。
“传孤口谕,三月后商都城内举行封后大典,令人备好王后的服饰与白玉扳指,孤不允许出现任何差池。”
统一六国这么久,大齐早该有王后。
既无法得到姜姒的心,他也要将姜姒圈禁在自己身边,待他回宫后要打造一间坚不可摧的牢笼,将姜姒关进去,从此后,能见到的人便只有他。
长乐诚惶诚恐道:“奴才这就飞鸽传信。”
“不,孤要你亲自去盯着。”
“诺。”
广源镇郊外桃园,正值桃子成熟之际,商阙眸色晦涩不明的盯着远处亲密的男女。
几位妙龄少女推搡着面红耳赤走来:“郎君可要买桃……”
话还未说完便被商阙的眼神吓的后退了几步,筐里的桃散落在地也不敢捡。
商阙面无表情的踩过桃子,任凭汁水迸溅在衣衫上也毫不在意。
司徒越大抵知晓他就在身后跟着,不是故意抬手挡开遮住头顶的枝条,便是故意喂姜姒吃桃。
果然是个可恨的,就该千刀万剐伺候之。
突然,穿梭在枝丫间的一道暗影飞速朝着姜姒而去,商阙没有丝毫迟疑向她奔去,但有个人比他更快。
贸然出现的花蛇一口咬中司徒越的手臂,众人见状,吓得仓皇失措向四处散开。
姜姒亦吓得面色苍白,狩猎时见到的蛇群还历历在目,她紧张的咽了咽口水,扯下枝条试图抽打蛇身却又担心抽打过后蛇咬的更加用力。
“哥哥,怎么办?”
司徒越紧抿着唇,冲她笑了一笑,而后一把掐住蛇的七寸狠狠掷在地上,蛇扭动了几十下最终死去。
司徒越额头爬满了细汗,身子虚弱的往下坠。
“哥哥!”
姜姒阔步跑过去抱住他的身子,满脸泪水:“哥哥别吓我。”
花蛇定然身带剧毒,若非为了救她,司徒越也不会被蛇咬。
姜姒满心愧疚,根本没注意到他得意的眼神。
司徒越虚弱的抚着她的脸颊:“姒姒,别怕,哥哥没事……”
说着还呕出了一口血。
此情此景将姜姒吓得六神无主,上次狩猎后她看过不少医书,知晓被蛇咬过不适宜移动,眼下她只能将司徒越留在原地去请医师医治。
可此地鱼龙混杂,万一司徒越被人带走……姜姒泪眼朦胧的握住司徒越的手:“哥哥等等我,我这就去请医师。”
“……我与你一同前往。”
“可你的身子……”
司徒越虚弱的摇摇头:“我封住了脉络,蛇毒一时传不了全身……”
见他一副摇摇欲坠之样,姜姒更加担忧,慌乱握住他的手:“不可冒险……”
“我来!”
贸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姜姒身子猛地一僵,不敢扭头。
商阙怎会出现在此地,知晓假死会不会将他们一家三口剁成肉泥?
然而商阙只是将司徒越背在身上,走了几步见她还停在原地,低声唤了一声:“不走?”
姜姒双手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注意到那双炙热的眼神却不敢抬眼去看。
直到司徒越被放在床榻上,她才怅然若失的回过神,方才……是商阙将司徒越背了这么远的路。
堂堂天子,竟这般伏低做小。
商阙最擅伪装,怎会如此好脾气。
一时之间,姜姒分不清眼前之人究竟是商阙还是与他相似之人,亦或者还有什么阴谋诡计等着他们。
商阙端来一杯温茶,挨着她坐下:“姒姒该相信孔梵的医术。”
态度一如从前,仿佛她从未逃走一般。
见姜姒迟迟没有接茶的动作,反而狐疑盯着他。
商阙猜测到她心中所想,唇角的笑意僵硬在脸上,他将茶杯重重掷在地上:“你觉得是孤故意放的毒蛇?”
他的确有杀死司徒越的想法,即便要杀怎会当着她的面用漏洞百出的手段。
“……不敢。”
“是不敢想还是不敢说。”
重生归来后,他的确骗了她很多次,她怀疑实属正常,可她因为旁的男子这般怀疑他……
商阙没忍住冷笑了一声:“姒姒可真懂得伤孤的心。”
话里满是醋意,姜姒不明所以,咬紧下唇,踌躇了片刻才道:“王上想如何?”
她不相信商阙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广源镇,之所以出现在此地,怕是早就知晓她的所在。
可她实在想不通商阙既将她当做替身,为何要大费周章寻她。
她不认为自己可以替代姜玥的位置。
何况天子的权利何其大,天下与姜玥容貌相似的定然不在少数,依他的能力轻而易举寻到和姜玥一模一样的人。
商阙呼吸紊乱,心犹如被人重力打了一拳又一拳。
在姜姒的心中,他就是毫无下限的小人,如何能与风光霁月的司徒越相提并论。
商阙猛地往她身边凑,突然而来的接近令姜姒吓了一跳,她想往后躲却晚了一步,后颈被大掌牢牢桎梏住,猩红的双眼盯着她的眼睛,语气亲昵:“姒姒是不是忘记了曾对孤说过的话。”
“姒姒说过会永远陪着孤,伴着孤。”
“若食言便折断你的四肢,禁锢在牢笼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商阙!
霸道、自私、唯我独尊!
她的确说过那些话,却是出逃后被他压在床榻之上逼迫说出。
事到临头,姜姒反而没那么紧张:“王上何必亲自前来,直接让人将我的尸首带回便可。”
依商阙的秉性,早在知晓私自出逃便命人将她带回并处以极刑,可商阙没有。
姜姒自然不会想到商阙爱慕她,之所以这般放纵,定然是身上还有商阙需要的东西。
至于什么,她猜不出。
商阙突然笑了起来,他抬手指了指唇色铁青的司徒越:“那条蛇毒唯有孔梵有解,司徒越是死是活全在你。”
和上次出逃后一模一样的做派。
“王上又这般威胁人?”
商阙面容阴鸷,双唇贴在她耳边如鬼魅般呢喃:“姒姒愿还是不愿?”
第一百二十四章
商阙本想着用真情徐徐图之, 谁料司徒越竟使出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诡计。
花蛇看似剧毒无比,实则与
普通蛇无异,街上随手找的医师便可医治, 司徒越千不该万不该再三挑战他的耐心。
不是想装腔作势惹得姜姒怜惜吗?那便给他这个机会。
方才医治的时候商阙命孔梵下了一种剧毒, 这下好了,他真的中了剧毒,无须再装腔作势,且此毒唯孔梵能解。
无论是沙场还是朝堂,商阙都不屑用低劣的手段威胁人,可愤怒到了极点的他再也想不出更合适的法子。
他求了两生两世的人, 布了那么多年的局, 却只能用这种法子将她困在身边。
说起来何其可悲可笑。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司徒越今日得的果, 原因全在她,上次出逃被她所累,这次依旧,接连两次随着外男私逃, 商阙从未治过她的罪,这才是姜姒想不通的地方。
若是以前,还会胡乱猜想商阙对她情有独钟, 可密室的画像和两军对峙时对姜玥百般呵护, 令姜姒不敢再胡乱猜测。
姜姒抿着苍白的唇,不想就这么认命,既猜不到商阙心中所想, 倒不如直接开口问:“敢问我身上可有王上所求之物?若能用此物换我与家人归去, 定然双手奉上。”
那道看过来的视线仿佛将她身上灼出个洞,姜姒已无退路, 只能低垂着头干等着。
突然温热的呼吸扑在纤细的脖颈,带着老茧的手指还不停的在上方摩挲。
姜姒身子莫名泛起一层冷意,她颤抖着抬起眼,却闯入一双猩红的眼神。
“黄泉碧落,此生所求不过你一人,姒姒明明知晓还让孤再三说出。”
冰冷的声音沾染上笑意,显得更为渗人。
商阙叹息了一声,将她拥入怀里:“大齐还缺一位王后,姒姒愿意成为孤的王后吗?”
他疯了吗!
明明爱姜玥至极,为何还要将她推上后位。
以她对商阙的了解,哪怕姜玥已死也会不顾群臣的反对将其立为王后,他怎会让自己这个替身代替姜玥的位置。
姜姒震惊的望着他,声音颤抖的不成样子:“……王上何必拿我打趣。”
商阙双眸里沾染上笑意,粗糙的手指落在她的唇瓣:“孤说过要与你共享盛世。”
他永远记得对姜姒说过的承诺。
姜姒脑子乱成了一团,怔愣了许久才发觉二人比方才贴的还近,近到只需要一抬头便能碰到他的唇。
她慌乱离开他的怀抱。
本以为他还有其他动作,可他只是悠然的倒了一盏茶,轻咂了一口,像是不经意间说出:“蛇毒最佳治疗时间不过中毒后三个时辰,孤可等,不知司徒越可有时间等。”
三个时辰?
从中毒到现在已有两个时辰,再不医治怕是……此时再去找人医治,怕时间也来不及。
姜姒咬紧下唇,眼神慌乱的飘向床榻上面色苍白之人。
即便要赌也不该拿旁人的命赌,左右不过一条死路,姜姒深吸了一口气,定定望向他:“我愿随王上回都城。”
话虽如此,面上却不情不愿。
商阙毫不在意,心情颇好:“夫妻一体,姒姒还有何求,不妨直言。”
姜姒斟酌了片刻才开口:“哥哥与母亲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还请王上让他们留在此地。”
不知即将面对什么结局,她不敢拿母亲与司徒越的命赌。
若留在此地,则有机会乘船去远方的国家,再也不受商阙桎梏。
都到了这般田地,还将他视为水火,商阙怎能猜不透她心中所想,正是知晓才觉得悲哀,不禁冷笑了一声,朝她勾了勾手。
姜姒咬紧下唇,缓步走了过去,距离他两步远时,被他一把拉坐在腿上。
姜姒咽下惊呼,无措的攀着他的臂膀:“王上不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若真的不愿,她确实无计可施。
商阙揽住她的腰肢:“此地混杂,终究比不上商都城,岳母与内兄辛苦劳累了半辈子,无论如何也该安享晚年。”
话里话外都是为她着想,若不知道的还以为对她用情至深。
王权至上,无人能与天子抗衡,姜姒再一次感受到无力挣脱命运束缚的荒谬感。
司徒越中的毒不能再拖下去了,姜姒哽咽道:“还请王上尽快替兄长医治。”
“自然。”商阙亲呢的蹭着她的脖颈,“解毒需要颇多名贵药材,孤立即着人送他回都城医治。”
从广源镇到商都城路途遥远,姜姒不愿往后拖。
商阙似是猜到她心中所想,沉默了片刻咬牙切齿道:“有孔梵与班若在,哪怕半截身子踏进棺材,他们也能将人救活。”
话已至此,再扭扭捏捏不过是耽误时间。
“还请王上守信。”
商阙冷哼了一声,拉着她往外走,即便怒火中烧,还在顾忌姜姒的感受,步子放的很慢。
姜姒不明所以:“王上要带我去何处?”
长街人来人往,商阙气度不凡,面色冷峻,身后还拉着貌美的女子,任凭谁都会多看几眼。
姜姒被众人盯的手足无措也想不明白商阙意欲何为,只能认命的跟着。
绕过蜿蜒曲折的小路,商阙终于停了下来,竟是早上司徒越带她来的海边。
为何来此处?
还是说她与司徒越的那些话都被他听到了。
“过来。”
姜姒谨慎的往前挪了两步。
商阙眉头微蹙,硬生生拉过她的手,十指紧扣:“今晨司徒越与你说了什么?”
一路走来,姜姒早已出了一手的汗,滑滑腻腻让人难受,刚想挣脱,只见他一记眼刀横过来,顿时吓得不敢动作。
她与司徒越并无血缘,若是让商阙知晓司徒越对她怀有别样的心思,不定怎么对待。
姜姒低垂着头,踌躇道:“只是看海,并未说什么。”
商阙心口气血翻涌,冷冷道:“你是孤的妻子,大齐的王后,庶民胆敢对王后直言爱慕之情,置孤于何地。”
既已知晓何必再问,且这话说的十分没有道理。
若非姜玥不愿入齐宫,她怎会与商阙产生纠葛,平白无故卷入他与姜玥的纠葛中,还被他这般污蔑。
他轻而易举便能处死一人,何苦给她按上莫须有的罪名。
论起来,这件事中她与家人真真受了无妄之灾。
再次见面,姜姒一忍再忍,终究没能忍住:“我与哥哥清清白白,天地可鉴,王上心有所疑,看谁都不无辜,既如此何不放我与家人一条生路。”
此言一出,她便生了后悔之心,她与家人的性命都握在商阙手中,若是惹恼了他,自己没命也就罢了,还连累家人。
可方才听到他说出那等大言不惭的话,她心中只有愤怒。
在他面前总是一副伏低做小之样,只要沾染上司徒越,她就仿佛换了一个人,浑身长满了刺。
商阙侧头望她,漆黑的眸子里暗潮汹涌:“孤与你坦白过数次,你都不信,司徒越不过三言两语便让你深信不疑。”
他喉结快速滚动着,刚想开口,只觉得喉间涌出一阵惺甜,竟当场吐出鲜血。
鲜血隐匿在沙滩上,很快被海水冲刷,仿佛方才都是假象。
姜姒大惊失色,踌躇再三还是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身躯。
唇边的猩红平白为他增添几分妖艳,一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孤此生唯有你一人,所作所为皆为你我二人长相守,你为何不信我。”
既见了密室内的画像又知晓他为了姜玥甘愿放弃大齐,姜姒怎还敢胡思乱想,她抿了抿唇:“我带王上看医师。”
姜姒费力气扶他,他却停在原地,动也不动。
姜姒冷脸甩开他的手,往后侧了两步:“王上不愿医治,若是出了事,百官定要拿我是问。”
“你究竟对我有没有……”
他颇有一副不问出所以然誓不罢休的气势。
过了这么多天,她以为再面对商阙时心中不会再起波澜,可她错了,再见商
阙时她的心口犹如千百只虫蚁啃咬,疼得痛不欲生。
姜姒身子微颤,声音也带了几分哽咽:“我自幼深陷囵圄,除了母亲和哥哥,再无人可依,直到遇见王上。
王上带我见识从前不敢想的事物,对我温柔体贴,让我不知不觉中生出倾慕之心。”
正是那些温情让她忽视了母亲的告诫,越过心中的障碍,越陷越深。
可他呢,先是冒充内侍日夜伴在她身边,暴露后恶劣的用高高在上的两个身份逼迫她做出选择,等全身心属于他的时候又给她致命一击,让她明白自己究竟有多荒唐可笑。
十七年来头一次倾慕一人,却落得这般下场,而那人还是她最厌恶之人的伴侣。
她已经想法子远离他们,还要她如何。
“那些宠爱让我以为已经得到王上的喜爱,后来才知晓王上随口一句话便能将我打入深渊,我已不敢再有所求。”姜姒哀求地看向他,泪眼朦胧:“我愿意成为大齐的王后,也愿意成为王上的妻子,唯愿王上莫要伤害我的家人。”
一字一句,如泣如诉。
是他的自大让他以为能掌控全局,不曾想到头来又步入上一世的后尘。
商阙心口隐隐作痛,固执的扳过姜姒的肩膀:“今生我做了不少错事,唯有对你的感情从未掺假。”
姜姒苦笑了一声:“王上无需再三解释。”
她已经彻底认命,此生大抵都要与商阙纠缠在一起,既如此,何不让自己活的轻松自在些。
四目相对,心思各异。
“再给我一个机会,再给我们一个机会。”
他会让姜姒重新爱上他,依赖他。
第一百二十五章
来广源镇之前, 姜姒天真的以为只要拥有一门手艺就可平安度过一生。
一夜之间,一切又回到从前,她身上始终系了一根线, 线的那端是商阙, 如何走如何做全在商阙。
昨日与司徒越笑得开怀,今日却这般垂头丧气,商阙不愿在姜姒面前表现醋意,可他忍不住:“可要吃些什么?”
司徒越被蛇咬后,她连口水都未曾喝过,姜姒随口指了一家小店, 又后知后觉想起他的身份:“王上想吃什么?”
商阙旁若无人拉着她坐下。
“王上……”
商阙“嘘”了一声, 笑道:“唤我郎君。”
姜姒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句:“……郎君,可要去旁的地方用膳。”
“此地甚好。”
昨日喝了一碗, 当时只觉得寡淡无味,明明同样的汤,今日有她在身边,却觉得汤底无比鲜美。
如平常夫妻一般是商阙梦中所想, 而今得以实现,喜不自胜。
然温情不过片刻,就有一群人高马大的人团团围了上来, 他们手持棍棒, 忽视周遭空位,直接拉开姜姒对面的座椅坐下。
“就是你们在售卖账本?”
商阙周围少不了暗卫,怎会让这些人近身。
姜姒诧异的看向商阙, 只见他微微挑眉, 却不言语。
姜姒轻咳了一声:“账本已卖完,诸位若想要的话……”
既要随他回商都城, 纸张的生意怕是也做不成。
于是话锋一转:“账本已成了孤品,日后都不会再有。”
“是吗?”凶神恶煞的男子将锦帛拍在桌上,见商阙衣饰不寻常便以为他是幕后之主:“签下此协议,日后若敢再卖便要了你的狗命。”
认识商阙至今,还是头一次见人对他说这种话,姜姒不禁为此人捏了一把冷汗。
周遭百姓早就吓的四处逃窜,唯有商阙悠然自得的品着羹汤。
被人如此无视,为首之人羞恼道:“可知我等背后之人……”
“滚开!”
为首之人不敢置信的望着他:“你说什么?”
数月后才与姜姒有的温情时刻,偏偏有人不长眼来打扰。
商阙微抬起眼皮,吐字清晰:“滚!”
人多势众,姜姒却不担心,商阙上过沙场,能够以一敌百,再不济他身后还有暗卫,定然不会受伤。
男子无视他也就罢了,区区弱小女子也敢无视。
为首之人一棍敲在桌上,上前去捏姜姒的脸颊,还未近身手掌就被筷子贯穿,只见手掌与桌面紧紧的连在一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拔出筷子后手掌已然血肉模糊。
如此功力让众人心生退却。
“怕什么,给我上。”
几个来回过后,商阙与姜姒安然无恙,贼人却东倒西歪哀嚎一片。
姜姒不再习惯被他护在怀里,咬了咬唇:“暗卫在何处?”
商阙没有丝毫隐瞒:“没有暗卫。”
怎么会!
他可是天子,身边怎少了暗卫。
撂倒的贼人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又带来更多的人将他们围在中央。
姜姒不死心又问了一次:“真的没有?”
“无。”
看他镇定自若,姜姒又起了疑心,还未来得及多想,商阙突然搂紧她的腰。
“抱紧。”
只见商阙捡起木棍横扫贼人,可惜贼人无穷无尽,手中又无利刃,只能退而求其次往外逃,疾风掠过,将二人衣衫纠缠在一起。
无论如何动作,姜姒始终被护在怀里,未曾受到半分伤害。
而贼人也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国法森严,刑罚甚重,哪怕边陲小镇都无人敢当众闹事,何况偌大的广源镇,难道一切又是商阙故意为之?
不怪姜姒这样想,实则贼人闹事至今,府衙的人都未出现。
他总是一边道貌岸然一边满口谎言,事到如今,姜姒已经辨不清他口中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
他不讲明姜姒也不戳穿,她倒要看看商阙究竟要做什么。
二人身影穿梭在暗巷,最终停在死路。
为首贼人冷笑:“抓住他们重重有赏。”
顷刻间黑压压的人群涌了过来,那些人空有其表,一波接着一波被打倒。
商阙回头看她,脸上尽是肆意而猖狂的笑。
可惜贼人太多,车轮战渐渐令他体力不支,身上也挨了几次重击。
只是做戏而已,何苦演得这么逼真。
商阙再次受到重击时,身子摇摇晃晃往旁边倒,姜姒眼疾手快将他扶起。
她果然还是在乎自己,商阙心口一暖,刚想开口却听到姜姒不耐烦的声音:“王上做戏累不累?”
略一思索便知晓她话里的意思,所以……她以为是他找了这么多人做的戏。
他张口解释:“并非我所为……”
“是吗?”
两个字生生将他的解释堵在喉间。
见他们穷途末路,为首贼人不屑道:“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不跑了。二位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也别怪我不客气。”
贼人步步紧逼,他们身后除了封堵的高墙再无其他。
商阙握紧姜姒的手,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就在此时,一阵清朗的笑声传来:“诸位无视国法,当众欺辱百姓,该当何罪。”
众人朝后看去,只见身穿华服的男子手持折扇而来,他身后亦跟了不少凶神恶煞之人。
为首贼人面色变了几变:“曹郎君怎会在此?”
曹明抿唇一笑,施施然走来:“在下偶得特殊账本,本想将人请到府上一叙,哪知客栈上下皆无人见卖家踪影,这才来此。”
“若我不放人呢?”
曹明面不改色挥了挥手:“那便要问一问在下的人同不同意。”
话音落,两帮人打了起来。
商阙倚靠在姜姒的肩膀上:“无事了。”
炙热的香气将姜姒团团围住,她蹙着眉头不想与他靠的太近,遂将他的身子往外推,却感觉掌心多了一片湿热,就着微弱的灯光看到了掌心的血迹,侧头便看到他的手臂不知何时被人划伤,裸露在外的伤口依旧不断流血。
做戏做的这般真,也不知图什么。
姜姒
拧着眉:“天已黑,王上不累我都累了。都城路途遥远,还望王上多加体恤,早些回去歇息。”
今日先是知晓司徒越的感情,他被蛇咬,她将再次卷入商阙与姜玥感情的漩涡,又陪着做了这么久的戏,深感疲累。
商阙怔了怔,再次解释:“不是我的安排。”
然姜姒只是嗤笑了一声:“好,不是王上安排。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她分明还在怀疑。
商阙眼眸冷的掉冰渣:“你如此想我?”
姜姒低垂着头:“不敢。”
两帮人马已经分出胜负,曹明阔步走了过来,朝着商阙行了一礼,瞥见手臂上的伤道:“在下府内医师可为郎君医治。”
商阙额头上的青筋爆起,固执的看着姜姒:“你如此想我?”
往日种种不再赘述,今日先是放蛇咬伤司徒越,又是借司徒越威胁她,眼下又找了两帮人配合做戏,可真是大手笔。
“不敢。”
商阙知晓说太多都是无用,将真相摆在她面前才可洗清嫌疑:“还不出来!”
众人诧异间,一群黑衣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商阙咬牙切齿道:“势必问出真相。”
“诺。”
方才混乱的长街此刻只余他们二人。
不是说没有暗卫,那么方才出来的人是鬼吗?
姜姒淡淡道:“可要我扶?”
往昔受伤姜姒多有怜惜,商阙故技重施就是为了让她心疼,可她眼神清明,并无半分疼惜,甚至一度怀疑今日一切都是他所为,可见在她心中他就是卑劣之人。
商阙大可用同样的手段威胁她继续伏低做小,哪怕是装的也要柔情蜜意的围在他身边,可他不想再将姜姒推远,只好生着闷气往前走,见她还驻在原地,轻嗤道:“不是身子不适。”
姜姒脚步顿了顿,大步跟了上去。
二人相顾无言坐在矮塌上,袅袅茶香飘散,姜姒抿了一口:“王上在等什么?”
回来后也不言语便坐在此处品茶。
“快了。”
什么意思?
既琢磨不透,姜姒干脆安然坐下饮茶。
不久,步履匆忙的黑衣人送来竹简:“王上,证词皆在此。”
商阙头都未抬,随手一直:“给她。”
姜姒狐疑的接过竹简,大致扫了所谓的证词。
据证词所述,咬伤司徒越的蛇乃第一队人马所放,之所以如此,则是昨日商人买过账本后纷纷退了锦帛与竹简,第一队人马幕后之人经营锦帛与竹简,售卖对象便是那些富有的商人,突然没了客人心生不满这才行此下策。
而曹明亦是售卖锦帛与竹简的店家,见账本被一抢而空觉得前景不错,便想与姜姒合作,他们早就收到那些人要针对姜姒的消息,不提前告知便是想借着救命之恩直接要到纸张的做法。
姜姒卷起竹简:“我信了。敢问何时启程回都城,我娘和哥哥被安置在何处?”
做了这么久的局不就是想让她亲口承认一切并未他所为。
她承认就是。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商阙心中气恼却也不敢当着她的面发泄:“几个沿海口岸开放后引得众人趋之若鹜,生了不少事端,你与我同行查出贪赃枉法之人。
你既是大齐的王后,岳母与外兄怎可随意安置在别处,我已命人将御史相邻的府邸收拾了出来,日后外兄便位同御史,参与大齐朝政。
另我知晓卫先生才是制作纸张幕后之人,如今大齐正需要此等人才,我可赐官职令其将纸张发扬光大。”
他想的面面俱到,姜姒却听的胆颤心惊。
大齐为官者,要么有才华要么入军杀敌,赐卫澜官职还能理解,赐司徒越御史大夫何其夸张。
第一百二十六章
姜姒脸色微变, 当场拒绝:“不可。哥哥一则不曾为大齐建功立业,二则不曾考取功名,于情于理都不该担此重任, 还望王上收回成命。”
怕是司徒越被赐官的消息一出, 便会成为官员乃至天下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商阙玩味的挑眉:“你不相信他?”
姜姒并非不相信司徒越的实力,相反若不是受她拖累,司徒越定然大有作为。
“哥哥颇有才能,即便为官也该按照大齐的规矩来。”姜姒拧眉说道:“国策施行不过一年有余,上位者若以权谋私便是推翻国策,对天下人何其不公, 日后再有新的国策怕也不能服众, 望王上三思。”
断断续续轻叩桌面的声音令姜姒心尖颤了又颤。
商阙点了点头:“既如此,我重新写一份书信令长乐另择住处。”
闻言, 姜姒终于松了一口气:“多谢王上。”
商阙缓缓走来牵住她的手:“歇息吧。”
左右还是躲不过同床共枕,想起他的孟浪,姜姒不禁咬紧下唇,自知晓他和姜玥的关系, 每一次床塌之欢都令她恶心不已,但卑微如她,根本没有法子抗拒此事。
本以为许久未见, 商阙定然从她身上讨回数倍本钱, 没想到只是将她抱在怀里,再没有多余的动作。
心力交瘁的一日,姜姒终是没敌过困意沉沉睡去。
听到耳边均匀的呼吸声, 商阙睁开眼侧头凝望她的眉眼, 视线扫过她眼底的青灰之色,温热的唇落在她的唇瓣轻轻碾磨了几下, 而后意兴阑珊的分开,脑袋落在她的颈窝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躺回原地。
翌日,日上三竿时姜姒才苏醒,掀开纱幔倒了一杯温茶刚入口门外便走来一人。
“王姬可要沐浴?”
姜姒神色微动:“何时来的?”
自上次寿宴中毒得救后,和如月便未曾见过,当日之言,只是为了方便出逃随口说的,尽管不是真心直言,只怕已经伤了她的心。
如月面色没有任何异常,福了福神:“随王上一起。”
姜姒心中了然:“端些热水来吧。”
天气不算热,但她总觉得睡了一夜后,身子甚是乏累,不仅如此,还黏腻的难受。
如月对她一如往常,仿佛一直不曾分离也未曾发生过龌龊。
梳妆打扮时看到铜镜里的影子,姜姒才发觉问题所在,脖颈上满是吻痕,原来商阙竟趁着她睡着行尽不轨之事,而她还大咧咧的露给人看。
见她面色不好,如月大抵猜到问题所在,轻咳了一声:“王上一早便走了,想必这会儿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商阙神清气爽的走了进来,挥了挥手,如月微微颔首后便带着其他侍女们出去顺带还关上门。
他一凑近便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姜姒冷着脸并不想看他。
商阙一眼就看到她身上的痕迹,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只亲了亲,没做其他。”
“王上光明正大即可,何必偷偷摸摸。”
商阙轻咳了一声,拉了张椅子坐在她身边柔声解释:“晨起赶海捉了不少好东西,已命人做了吃,身上沾染了气味,一时之间洗不净,可是不喜这个味道?”
全家人的性命都握在他手中,姜姒深觉不能做的太过分,遂抽出卷在他手心里的发丝:“多谢王上好意。咱们何时出发?”
商阙自觉理亏,悻悻道:“用完午膳。”
姜姒顿了顿:“娘与卫先生……”
“去都城的路上。”商阙凑上来吻她的唇角:“一路有暗卫保护,不会有事。”
再次踏上行程,姜姒心乱如麻,马车内全是她以前喜欢的话本和吃食,她只匆忙扫了两眼便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听说姜玥死时痛苦异常,也不知商阙看到后心中作何感想,总不会将她带入都城后,用同样的法子置于死地吧。
他可是天子,即便要杀她,应当也不会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商阙提笔写了几页,拿起吹了吹轻薄的纸:“想问什么,直言便是。”
姜姒眼神晃了晃,摇摇头没有说话。
“妙哉!”商阙拿起纸凑到窗边照了照亮光,不住夸赞:“比竹简轻,
比锦帛便宜。不日抵达都城,定要大肆造纸。”
全天下唯有大齐有此物,若是运到海外定然会引起轰动,大齐地位只会更上一层楼,越想商阙越兴奋,竟直接拉住姜姒的手:“听闻卫先生正是岳母的青梅竹马,二人感情无间,可要我赐婚?”
姜姒面色变了几变:“母亲与卫先生并未挑明关系,王上勿要操心此事。”
孔宛秋被困在深宫数十年,而今好不容易重新遇到心爱之人,刚过几天安生日子,自然不想被宣之于众。
且此事除了他们一家人再无旁人知晓,母亲脸皮薄,即便要成婚也是低调办婚事。
商阙失笑捏住她的手心,亲昵的蹭了蹭:“都依你。”
此行只有几人,每到一座港口都特意伪装过面容,并未惊扰当地官员,故一路走来暗中查了不少人与事。
虽与商阙每日同床共枕却没有多余的动作,越是这样姜姒越是心慌。
她不是不知晓商阙在床事上如何孟/浪,数月不见却不碰她,怕是想弄出什么大动静,想起那日树林中被他按在地上……姜姒脸色不由的白了几分。
最初只是停驻在沿海城镇,后来不知为何改变了路线,一路上走走停停耗时将近三月。
再次来到商都城,恍如隔世。
商都城比初次来时更繁华,长街上多了许多远道而来的异地人和卖品,琳琅满目,令人应接不暇。
商阙挑起窗帘让她看的更清晰:“下去走一走?”
再进齐宫怕是没有出宫的机会,就当最后一次的放纵,姜姒左右看了看:“帷帽在何处?”
自入商都城,几人便没再伪装,姜姒担心百姓们认出他们。
商阙却道:“日后再也不用。”
正诧异间,商阙却先一步掀开车帘并朝她伸出手掌。
姜姒抿了抿唇,牵住他的手稳稳落地,刚想收回手,商阙却拉住不放。
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总归不妥。
“王上不怕被人看到?”
以往每次出行都是慎之又慎,今日怎这样奇怪。
商阙抿唇一笑:“无人敢进犯大齐,亦无人敢在商都城闹事。”
以往小心谨慎是为了保护姜姒,如今大齐国力昌盛,最大的隐患拓尔冽已被烧成了灰烬扬了去,她何须再戴上厚重的帷帽。
且都城内每行几步便有暗卫,哪怕寻常人家也不可能出事,更何况他们。
商阙一路引她到卖糖人的摊位前:“可想亲自试一试?”
摊位挂满了形态各异的糖人,惹得姜姒心念微动,她扯了扯唇角:“想。”
她伸手从荷包拿银两,商阙已经抢先一步付钱。
天下谁人不识天子,糖人摊主连忙摆手:“得王上庇佑,大齐得以国泰民安,无需再多付银钱。”
商阙沉声道:“孤是天子,若不以身作则,天下人人皆不遵从律法。”
从他们下车后便吸引了人们的注意,谈话间便有不少人好奇围了上来。
头一次离天子这么近,人人自然想多看几眼。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姜姒十分不自在:“还是走吧。”
商阙面不改色将工具塞在她手中,握住她的手询问:“想画什么?”
见他不动声色,姜姒只好道:“……兔子。”
想起初次耗时许久做出来的奇怪兔子,商阙笑道:“你还记得?”
周遭围了这么多人,姜姒一时想不起该做什么,见有人提着兔子花灯才随口说了那两个字,眼下见商阙问了这么一句,才想起他曾经做的那只糖人兔子。
姜姒没有解释:“开始吗?”
商阙握住她的手很是稳当,不过片刻便出现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难道特意练过?
商阙解释:“私下练习过数次,若你喜欢,日日可做给你。”
何止练习数次。
他手中向来拿刀拿剑,何曾做过这么精巧的手艺,第一次为她做出难看的兔子后,便下定决心学做糖人,耗时数月才学有所成。
“还想做什么?”
若没人围观,她尚有兴趣做些小玩意,可每双眼睛都盯着她,哪里还有心思做。
“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商阙略有失落的垂下眼脸,路上花了那么多时间,无非就是想让姜姒对他改观,与他亲近,眼看三个月已过,姜姒始终不冷不热。
方才教她做糖人时,故意贴近,她的身子僵硬了一瞬便故意与他拉开距离。
是他种下的因,得到这样的结果也是他活该。
商阙暗自叹息,急不得,待误会解除一切定能如从前。
远远便看到曲觞坊里里外外挤了不少人,姜姒问道:“怎这么多人?”
“自开放港口后,都城内来了许多异国人,其中不乏舞姿翩翩者。”商阙拉着她往里走:“故曲觞坊每月十五举办一场斗技,胜者能得十金。守擂台者以司宁为首,除此之外,还有清柳作曲。”
有司宁一人便能引人疯魔,更何况多了个清柳,不怪来了这么多人。
“如何进去?”
商阙神秘一笑,带她绕过巷子又行了数十步便来到了曲觞坊的阁楼。
“还未开始,可要用些吃食?”
台下人声鼎沸,阁楼内只余他们二人,让姜姒恍惚以为初次来曲觞坊的那次。
“一碗羹汤即可。”
商阙了然于胸,轻拍手掌,不过片刻,便摆了满桌的饭菜。
“除了大齐常吃的食物,还有异国特色。”
他一副要服侍的做派,姜姒不太自在:“王上也行了一路,不如一起吃。”
商阙心口微动:“好。”
饭菜美味可口,姜姒只觉得味如嚼蜡,今夜便要入宫,这顿饭更像是临死前的断头饭。
恍惚间,外头喧闹声不绝于耳。
商阙亲昵的拿起手帕擦拭掉她唇角的油渍:“开始了。”
只需往前行几步,台下便一览无遗。
今日来此挑战的是千里之外的塔尔国,舞者舞姿的确优美但与司宁的舞姿相比,略显小气,胜负已定,司宁毫无悬念得了十金。
欢呼声中,有人喊道:“再有三日王上大婚,司娘子可做了准备?”
司宁粲然一笑卖了个关子:“自然有所准备,至于是什么,当日便知晓。”
三日后大婚?
一路上商阙绝口不提此事,让她误以为还要很长时间准备,没想到竟来得这么快。
商阙是个合格的君王却不是良配,知晓要与他成婚后做了三个月的心里建树,事到临头却发现……她根本没做好准备。
第一百二十七章
察觉姜姒神色异常, 商阙心口也漏了一拍,担心听到不想听的话,他很快恢复好神色并揽住她的肩, 佯装满脸笑意:“若你喜欢, 日后我常陪着出宫。”
自广源镇一别到现在,已有三月未曾见过母亲和司徒越,姜姒十分担忧他们的处境,不由得放软了姿态:“王上日理万机,决计不能因为我而耽误了国事。”
担心提到司徒越他心情不虞,姜姒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脸色, 斟酌措辞:“三日后大婚, 按照习俗新人不该见面,故我想……与母亲住在一处, 还望王上应允。”
越听商阙脸色越不好看,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却还是答应了下来。
夜已深,商都城依旧灯火通明,曲觞坊外还拥堵了不少意犹未尽之人, 此时若是从大门离去,怕又会成为众人观瞻的对象。
看出她心中担忧,商阙直言:“子时宵禁后我再送你归家。”
他端坐在矮榻上, 玄色衣衫中应当加了特别的丝线, 在灯光下闪闪发着光,可与他的相貌、气质相比,矜贵的衣衫反倒成了陪衬。
四目相对, 姜姒慌忙错开, 那双黑色的眸子沾染的笑意却如影随形。
“为何不坐?”
三日后的大婚还有日后要面对的未知境遇导致她心神不宁,被他这么一问差点没有崩住表情, 姜姒深吸了一口气,乖巧坐在他身侧。
明明只隔了一张小茶几,却仿佛隔了千山万
水。
商阙十分不喜这种感觉,起身绕过矮榻坐在姜姒身侧:“可是紧张?”
熟悉的冷香不断往姜姒鼻息里钻,让她不自觉想起曾经如胶似漆的日子,她垂着头转动着精致的茶盏:“……紧张。”
以往听人说过赵王赵后大婚时的盛况,如今大齐正值鼎盛之时,文武百官、各国使者还有众多黎民百姓皆会观礼,出现一丁点差错都会被记载在史书中的程度,不紧张才怪。
第二件令姜姒觉得紧张的是,商都城内有孔梵和班若坐镇姜玥怎能轻易死去,不禁想回商都城会不会是她的阴谋。
可商阙手中握着无上的权利,无论她在天涯海角怕都能轻易找到,何必大费周章耗时三个月。
商阙捏住她的下巴,吻上轻颤的眼皮。
每次他一靠近,总是令姜姒想到在南湾别苑数月毫无尊严的日子。
最初她全身上下只有那条金链子,后来他“善心大发”,却也只给她一件单薄的外衣,只要一动作便会露出白皙且布满痕迹的身躯,那时他总笑得十分玩味,然后压着她肆意亵/玩。
姜姒的身子忍不住颤了几颤,扭过头挣脱他的桎梏:“天热。”
正值酷暑,衣衫也单薄的很,她这般扭过头,刚巧露出精致的锁骨,数月同床共枕令她身上早就沾染了与他一模一样的香味,商阙眼眸渐幽,揽住她的腰,脑袋垂在她的颈窝处。
温热鼻息落的地方泛起了阵阵涟漪,姜姒自知躲不过,索性屏住呼吸悄悄拉开与他的距离。
“再动,我怕是等不到洞房花烛夜了。”
姜姒不仅听懂话里的威胁,还感受到他身子的异常,耳尖通红一片:“你……”
禽兽!
这种时候都能动情!
商阙闷声笑道:“姒姒定然在心里骂我。”
他不过二十有四,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没有姜姒在身边诱惑尚且能熬过去,如今心爱之人近在咫尺,他若是不动情怕是连禽兽也不如。
姜姒是他在世间唯一挚爱之人,若在她面前还有所保留,人生何其悲哀,故每每在她身边,他都格外随性而放松。
姜姒声音颤了颤:“……我没这样想。”
商阙啄了啄泛红的耳垂:“是我心思不纯,姒姒该好好骂我。”
再被他亲下去怕是会一发不可收拾,姜姒还要见母亲和司徒越,赧然道:“夜深了,该回去歇息了。”
被打断兴致商阙也不气恼,捏了捏被亲的发红的耳垂:“暂且放过你。”
子时宵禁,街上除了巡逻侍卫再无其他,见到商阙与传闻中的王后出曲觞坊时,侍卫低垂着脑袋不敢肆意打量。
夜风吹在身上,赶走了被他侍弄后的燥意也让她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影影绰绰的灯光令她察觉不到商阙的神情。
“明日会有嬷嬷去府上告知大婚当日的流程。”
等了两世的大婚,今生才得以如愿,他定然要大操大办。
早在三月前,长乐就奉命将天子王后大婚的消息散步天下,如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三日后的大婚,而他也早早就颁布了诏书,大婚当日在摘星台接受万民祝贺。
派嬷嬷过去并非单纯的讲流程,更多的是她们最会察言观色,由她们开解与陪伴,姜姒不至于那么紧张。
姜姒呼吸急促了几分,不由得说出心底惧怕之事:“……我怕大婚当日出了差错。”
“有我在,无需害怕。”
姜姒并未因为这句话放松:“能否让如月陪我?”
“自然可以。”
想了想,商阙又问道:“可要司宁、上官将军亦或往日与你交好的宫妃作陪?”
他记得姜姒与这几人关系不错,有她们在,应当不会思虑太多。
前途未知,姜姒哪里敢拿无辜之人冒险:“有如月足矣。”
二人闲散步行到了一处气派的府门,不明所以之际,商阙已经拉着她的手往里走,姜姒这才反应过来,此处便是母亲和司徒越所住宅邸。
大齐上到天子下到官吏,极少有奢靡之风,没想到他竟给母亲这般华丽的住所,姜姒颇有些忐忑不安:“王上,这不合规矩……”
“他们是你的家人亦是我的家人。”
一句话堵住了姜姒所有的话。
一道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抬眼便看到孔宛秋双眼含泪,怔怔站在原地。
姜姒咬紧下唇看商阙的反应。
商阙嘴角含笑,微微晃手:“去吧。”
姜姒福身行了一礼,身影犹如蝶一般离他而去。
商阙捻了捻手指,喃喃道:“下次也回头看一看我吧,姒姒。”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的孤寂。
姜姒擦干眼泪问道:“娘和卫先生可还安好?哥哥在府中?”
孔宛秋点了点头:“一切都好,只是阿越中的蛇毒太烈,孔医师耗时三月还未彻底医治,如今每日清醒不过三个时辰,其余时间皆昏昏沉沉。”
“可请旁的医师看过?”
不是姜姒不相信孔梵的医术,实则不相信商阙,孔梵医术高明,能解千万种毒,怎可能对蛇毒束手无策,最大可能是商阙不想让司徒越好的那么快。
孔宛秋仔细观察了四周后才小心翼翼道:“找了,偷偷找过不止一个医师,诊断的结果与孔医师无二。”
难道蛇毒真这般难解?是她误会了商阙?
姜姒不愿再深想:“我去看看哥哥。”
刚转过身便被孔宛秋拉住了衣袖:“你在路上耽搁了三月,好好睡上一觉,等明日阿越清醒之时再去看。”
过去卫澜总是频频跟着母亲,怎回来这么久也不见他的身影。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孔宛秋解释:“刚入都城,王上便赐他造纸郎,隶属少府。听他说王上要大兴纸业,这些时日时常晚归,宿在造纸院也是常有的事。”
姜姒暗暗松了一口气:“无事便好。”
乘马车行了三月,每每入夜都与商阙睡到一处,今日独自入眠竟许久没有睡意。
导致第二日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吃过早膳本想与母亲一同看望司徒越,却看到几位素未蒙面的老媪端坐在花厅,见到她立刻走来恭敬行礼。
“你们是……”话说到一半想起商阙昨日的话,姜姒抿唇一笑:“母亲怎不喊我?”
孔宛秋还未搭话,为首的嬷嬷便笑了笑:“王后一路奔波该好好休息才是,来前王上已嘱咐过莫要打扰。”
王后!
这便称呼上了!
姜姒一时哑然:“还未举行大典,诸位嬷嬷还是莫要称呼的好,免得坏了规矩。”
为首的王嬷嬷不由得咂舌。
来之前,长乐便三令五申要她们懂规矩,后商阙更是直接召见她们并叮嘱了许多细小之事,都做到这份上,若是还不懂天子的心思,算是白在宫中活了这么多年。
别说姜姒睡到日上三竿,便是睡到子时,她们也等得起。
王嬷嬷笑道:“只是一个称谓,王后不必多想。”
当初代替姜玥来大齐前,赵后便找了许多人教她规矩,导致一看到这些人心底里便忍不住发怵。
怎料几位嬷嬷温柔异常还十足有耐心,这也令姜姒放松了不少。
“王后做的十分好,只需要再稳一点便更好了。”
“王后聪慧,一点就通,我等自愧不如。”
“……”
诸如此类的恭维之话,令姜姒越听越羞涩,她不禁怀疑来之前是不是有人与她们说过什么。
一连三日,姜姒都待在府里学礼仪与流程,身边的嬷嬷宫人太多,根本没机会去看司徒越
,直到新婚前一日嬷嬷们离开后,才有机会见他。
司徒越清瘦了不少,视线落在她身上确定是否如心中所想:“姒姒明日大婚?”
姜姒面色微异,很快挂上笑容:“是啊。”
“可是因为我?”
司徒越知晓那条花蛇无毒,帮姜姒挡那么一下只是想让她心疼而已,不曾想半路冒出个商阙,不仅给他下了毒,还利用他威胁姜姒。
如今终日乏累提不起半分精神,再次困在守卫森严的商都城手中已无亲信可用,根本没有机会带姜姒离开此地。
他后悔了!
那日见到商阙后就该带着姜姒离开,也好过看着她另嫁他人。
姜姒微微一怔,很快又笑了起来:“能与天子喜结良缘乃天大的好事,哥哥不必多想。”
想起宫宴再遇之时他那般意气风发,如今终日被药吊着命。
已经连累他至此,怎敢继续拖累。
姜姒轻轻摇晃着蒲扇,赶走他身上的热风:“哥哥将养好身子,明日……明日大婚莫要去了。”
怕不少人知晓司徒越带她逃了两次,若他前去观礼被人认出,再将此消息传遍大街小巷,以商阙的秉性怕是会为难他。
她不敢赌未知的危险。
“待我养好身子再带你和婶婶走。”司徒越轻咳了几声,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且等我好好谋划。”
两次出逃,他的人手已所剩无几,一时之间并无帮手。
姜姒仔细端详着憔悴的眉眼,眼眶不自觉含上了泪:“哥哥别白费心思了,若不是他故意放我们离开,我们此生绝无逃走的可能。”
商阙向来心思缜密,上次两国大战大齐又占上风,若非故意放他们离开,怕是永远也逃不出商都城,这也是在广源镇见到商阙时想明白的。
他们不过庶民,有什么能力与掌控偌大国家的天子抗衡,不过以卵击石罢了。
“你真的愿意一生伴在他身边?”
姜姒哑然了一瞬,很快答道:“自然。明日过后我便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后,哥哥该为我开心才是。”
她根本不想做什么王后,樊城数月的生活才是她此生度过最美好的一段时日。
自由、安然、心无旁骛。
可惜美梦太过短暂,还未来得及规划未来便被打破了一切平静。
姜姒是什么样的人,司徒越再清楚不过,见她如此掩饰悲伤,心中更加难受:“是哥哥没用!”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姜姒不想二人再沉浸悲伤中:“待哥哥身子好了,可以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你的妹妹可是大齐的王后,任何事皆可为你兜底。”
司徒越心如刀割,苦涩一笑:“好啊。”
月上西楼,门外还有如月和宫人们候着,想必此刻与司徒越的对话不久便会落入商阙手中,姜姒不愿多生事端,起身点燃艾香:“哥哥身子不好,早些休息。”
袅袅身影消失在竹林尽头,司徒越再也忍不住重重咳起来。
上天何其残忍,竟让他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嫁给旁人。
他痛恨商阙用的龌龊手段,更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姜姒收敛好情绪回到闺房,远远便看到屋内多了华丽的衣衫和凤冠,金色丝线绣的繁琐花纹与朱色衣衫相得益彰,凤冠更是璀璨的让人移不开眼。
还未等她问话,便有侍女解释道:“王上令人准备了数月才堪堪制成,王后可要试一试?”
任何女子见到如此美的婚服怕都忍不住一试,姜姒却表情怔愣,面色不好的挥手:“下去。”
侍女迟疑了片刻才缓缓退了出去。
观她神态有异,如月问道:“可要叫医师来看看?”
姜姒身子颤了颤,撑着方桌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方才走的急,一口气没上来眼前发黑罢了,明日还要早起,你也下去休息吧。”
如月就在耳房住,朝她福了福身,贴心的关上门。
自两国交战时,姜姒脑海中猛然多了莫名的记忆后便再也没有出现那种情况,可方才看到婚服的一刹那,脑子里竟然又多了段走马观花的记忆。
她身穿华丽的婚服静静躺在床榻之上,纵使有脂粉遮挡,脖颈上却有一道难以忽视的刀痕,诡异的是身边赫然躺着面色苍白的商阙,他的手臂紧紧的圈着已经凉透的身躯,口中喃喃道:“我们成婚了。”
殿外是百官高呼“王上保重身体”,殿内则是商阙疯魔一般吻上她的唇。
商阙每日给“她”念话本,聊趣事,更多的是握着她的手自言自语。
不知过了多久,未央宫难掩臭味,伺候的宫人苦不堪言,唯有商阙面不改色的伴在她身边。
长乐站在殿外劝慰道:“王上,王后已经去了,该入土为安才是。”
“胡说什么!姒姒今日还夸话本写的好,你再去街上买些来。”
几经劝慰无果,长乐只得向丞相大人求救。
自姜姒去后,商阙便将二人锁在殿内,任何人不得见,今日一见才发觉商阙瘦了一圈,脸颊凹陷,胡须纵横,看起来和他的年岁差不多。
他佝偻着背,坐在塌上低声念着话本,不时与床榻上的女子搭话。
“这段写的极妙。”
“这人真是傻,怎不知换个法子寻路。”
“今日话本姒姒可还喜欢。”
“……”
可床榻上的女子浑身散发着一股尸臭,哪里能听到什么话本。
张随看着他长大,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得心口一酸,瞬间老泪纵横:“王上可千万保重身体呀。”
被人打断兴致,惹得商阙十分不悦:“丞相怎会来此?”
张随低垂着头行了一礼:“臣恳请王上将王后葬于王陵,乌合王如今还关在大牢,如何做还需王上定夺。”
听到那几个字,商阙面色十分难看,沉声道:“丞相年老糊涂了,王后好好的,为何要葬!今日之事暂且不与你计较,再犯定重重责罚。”
数日前还是意气风发的天子如今却神志不清,张随心中不免悲凉,他未曾照顾好商阙,实在愧对先王,咬了咬牙道:“臣恳请王上将王后葬于王陵。”
“丞相大人!无召不得入宫!”
商阙一向待他亲厚,从未疾言令色,今日乃第一次。
然张随并不因此难受,他难受的是商阙的身子,不过一句话便摇摇欲坠,可见身子比想象中更加糟糕。
张随抿了抿唇阔步走了出去,不一会身后便跟了人高马大的人。
见状,商阙撑着床榻站起身,举起长剑直指几人:“你们是要反吗?”
几人脚步顿了顿,没敢再往前走。
“将人打晕,后果本官负责。”
得了命令,几人朝着商阙行了一礼:“王上,得罪了。”
商阙目眦欲裂,冷冷的看着他们:“好啊好啊,真是孤的好臣子,既如此便别怪孤不客气。”
可惜他精神不济再加上数日未曾吃饭,很快便败下阵:“放开孤……”
话音刚落,后颈受到一击重锤,顷刻陷入了漆黑之中。
姜姒看到孔梵和班若不分昼夜的医治商阙,而她的尸首则被装进了棺材内。
等商阙再醒来已是三日后,他将看护的宫人们都赶了出去,独自守着她的棺椁。
“姒姒,你是不是恨我?你该恨我的,是我连累你没了性命。”
“姒姒,我去陪你好不好?”
“姒姒,你且等等我吧。”
“……”
向来强大的男子竟抱着她的棺椁哭得泣不成声。
不知为何,姜姒远远看着,心口也堵的难受。
不过垂眸擦眼泪的功夫,商阙已经拿起匕首狠狠的刺向心口,刺的又深又狠,猩红的鲜血不断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滴落。
“等等我……”
姜姒心口微滞,难以置信的看着趴在棺椁上的商阙,他是真的要与她一同死去。
他没死成,被孔梵救了回来。
张随一脸悲愤:“历代君王耗时百年才将大齐推到今天这一步,王上是要毁了大齐吗?
臣知晓王上对王后的心思,可斯人已逝,王上不该留恋过去。”
“有丞相和御史大人在,大齐亡不了。为何要救孤?”
“王上!”张随声音颤抖:“王上幼年便励志扩大大齐版图,如今已然擒获乌合王,王上悲痛多日,也该打起精神处理乌合国的事宜。”
“孤乏了,丞相自行处理便可。”
“王
上不可。”张随眼睛转了几转,沉声道:“听闻乌合国有巫师懂得起死回生的巫术,王上可愿一试?”
原本波澜不惊的眼神因为这句话多了丝光亮:“丞相所言为真?”
“自然为真,不过……”张随顿了顿,“不过起死回生的巫师一向神出鬼没,极少有人发现其行踪……”
“乌合王关在何处?”
商阙从乌合王口中打探到了巫师的位置,几经波折,依旧无果。
尽管棺材周遭有冰,姜姒的尸首可是肉眼可见的腐败下去,直到她死百天,商阙偶然做了个奇怪的梦后,又路过一处寺庙,与得道高僧交谈后才终于将她下葬,而下葬的地点便是他们曾经一同看星空、赏人间烟火的高山之上。
自她下葬后,商阙励精图治,将大齐推向了另一个高度,一时间风头无限得数国朝觐,而他这一生辉煌过,灿烂过,却没有子嗣。
临终前从大齐宗室内挑选了个孩子,那个孩子不负众望,担得起大齐的重任。
商阙死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容颜安详,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临死前手中还握着那枚白玉扳指。
外人只知王后王上和葬于王陵,只有新王与少数人知晓,商阙与姜姒皆葬在山上。
回想方才眼前的一幕幕,姜姒胸口闷的难受,接连灌下几口水才堪堪压下去,纤长的手指拂过华美的婚服,梦里的她穿的就是这身,可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婚服。
突然出现的记忆究竟是梦还是即将发生之事?
浮浮沉沉睡去,再醒来是被如月和嬷嬷叫醒,抬眼看窗外,天色已然黑着。
姜姒打了个哈欠,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随她们摆弄。
“大婚十分耗费精力,王后先用些吃食。”
姜姒虽未嫁过人却也知晓一些规矩,洞房花烛之前新娘子不该用吃食,再看嬷嬷们无动于衷,心中不由得打起鼓。
都到了这个地步,她自然不想因为多余的事惹得商阙不快。
王嬷嬷低头问道:“王后可是不喜欢这些?”
桌上琳琅满目的美食,每一种都是她爱吃的。
“真的能用?”
王嬷嬷笑了笑:“自然。”
既如此,姜姒也不再客气,待吃饱喝足,宫人们才为其梳妆打扮。
见惯了她不施粉黛再看到她浓妆艳抹,众人还是惊的目瞪口呆,说是国色天香都不为过,怪不得将王上迷的茶不思饭不想。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还是王嬷嬷先反应了过来, 笑着上前提醒:“王后,吉时已到。”
姜姒点了点头,随后被众人簇拥着往前走。
宅邸到处花团锦簇, 丝毫让人察觉不到如今已快到了秋日。
丫鬟小厮与贺喜的宾客无一不是满脸笑意, 姜姒脸上浮了一层僵硬的笑,心里闷的厉害。
已经去过一次的齐宫对她来说无异于龙潭虎穴,侧头看着眼眶泛红的母亲,心中又是一梗,此番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周遭宫人、嬷嬷太多, 孔宛秋担心一言一行被人听到, 若非因为她,女儿何至于再次走上不归路, 强颜欢笑道:“姒姒开心娘便开心,入宫后万不可委屈自己……”
声音戛然而止。
商阙可是天子,她不过一介庶民,女儿纵使过得再不开心也不会向她诉苦, 太懂事的孩子往往过得最苦。
孔宛秋深知女儿的秉性。
姜姒眼眶湿润,紧紧握着孔宛秋的手:“娘一生凄苦,老天垂怜, 得以再次遇到心爱之人, 快些成婚,免得日后留有遗憾。”
她这一生也就这样了,母亲为她做的足够多, 此生不该继续蹉跎。
听到这话孔宛秋彻底没忍住,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落下:“姒姒,我的姒姒……”
王嬷嬷喜气洋洋在前带路, 回首一看母女二人眼眶含泪,连忙扭着身子跑过来:“知晓王后与夫人情感深厚,只是这大喜的日子该多笑一笑才是。何况夫人宅邸与王宫距离不远,下个帖子便能见。”
三月前,天子突然昭告天下要迎娶王后,而后更是大手一挥,赦免了百姓与商户三年的赋税。
人人都在猜想未来的王后何许人也,竟让天子如此大手笔,于是不远千里赶来商都城,只为一堵天子王后风采。
适逢王上大婚,三日前便撤了宵禁,如今商都城内彻夜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不仅如此,万朝来贺,使驿馆也住满了外国使者。
故,今日大婚不能出一丝一毫差池。
王嬷嬷身为近身的嬷嬷,只得谨慎小心行事。
眼看府门将至,姜姒深吸了一口气:“娘,我该走了。”
纵使心头万分不舍,孔宛秋也只能送她到这里:“姒姒……”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阵惊呼,有人高喊:“天子来了!”
“天子万岁!”
闻言众人震惊万分,面色各异,若是民间嫁娶,男子上门迎娶新妇实属正常,可商阙乃天底下最尊贵的天子,莫说天子便是未统一六国前的王公贵族们也未曾亲自上门迎娶过。
如此隆重,乃数百年来头一次。
由此可见,这位王后定然深得天子之心。
姜姒下意识揪紧衣袖:“王上为何来此?”
如月懵懂的摇摇头:“王上只命我侍奉王后左右,其余并未多说。”
正忐忑不安之际,商阙大步流星踏门而来,他一向喜穿玄色、深色衣衫,还是头一次穿如此鲜艳的颜色,他容貌俊美,清晨的阳光又刚好落在身上,令原本就丰神俊朗的面容衬得如神人。
他面带笑容,一步一步朝着姜姒走来。
有人发现如神明一般的天子竟还会紧张。
两世加起来头一次大婚,商阙如毛头小子一样夜不能寐,早早穿戴整齐,等到天明打听姜姒梳妆打扮好,才纵马前来相迎。
打扮精致的姜姒比平日还要美上几分,一抬手一回眸都勾得人心痒痒,商阙喉结动了动,迫不及待想将她带回宫却在看到孔宛秋时怔愣了下,他收敛好情绪,声音还带着激动之色:“岳母在上,可放心将姒姒交与我。”
她是姜姒的亲人,夫妻一体,自然也是他的亲人。
见他此时此刻这般低眉顺眼,谁能想到背地里会对女儿做了那么多腌臜事呢。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孔宛秋一向惧怕他,眼下却也顾不上心中的惧意,直言道:“还望天子重诺,照顾好姒姒。”
“姒姒是我妻,定然不会辜负她。”
我?
众人再一次惊叹王上对王后感情之深,竟对一位没有身份的妇人伏低做小。
商阙清了清嗓子,伸出手:“姒姒,我来接你回家。”
兜兜转转还是嫁给了他,姜姒一时间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开心,难过,亦或者什么都没有,空落落的难受。
只是她没想过商阙会做到这个地步,怕是古往今来头一个屈尊迎亲的王上吧。
怔愣间,商阙已经牵住了她的手。
姜姒感觉到他的手比往常热了几分,甚至……还有一层细汗。
战无不胜的天子也会紧张吗?
再回过神,姜姒便看到一座巨大的花轿,说是花轿倒不如说是花房。
花轿约有一丈高,周围挂满了朱色纱幔与姹紫嫣红的鲜花,微风吹过,纱幔飘拂,落英缤纷,花轿并非人抬而是由八匹骏马在前带路,前前后后均有侍卫保护,无人敢靠近。
花轿内更是奢靡,里头能容纳几十人,绸缎面料的矮塌柔软异常,紫檀木矮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茶水点心。
姜姒抿了抿唇,有些不安:“会不会太过奢侈?”
大齐经历了如此多战事,正是百废待兴之际,这般奢侈若是传到天下人耳中,不定引起什么风波。
她身为一国王后,若不以身作则,不定引来什么骂名。
许久都未曾听到商阙的回答,姜姒疑心抬头,便看到商阙托着下
巴,笑眯眯的望着她。
“王后这是担心孤?”
语调微微上扬,莫名有些……勾人。
姜姒面如桃色,扭过头,嗫嚅道:“怕天下人说我。”
不管怎样,都是在关心他。
商阙眉眼间笑意未减:“刚免了三年赋税,百姓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何况统一了大齐后,还将乌合国纳入版图,一跃成为天下版图最大的国家,如此丰功伟绩换你我盛世大婚,天下人自然不会提什么扫兴之事。”
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不自谦,今日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太自在,姜姒轻咳了一声随口问:“王上可用了早膳?”
“姒姒还说不担心我。”商阙往她身边靠了靠,轻揽住她的腰:“从今日起,你我便如世间寻常夫妻。”
她是他的妻,他是她的夫。
谁也不能将他们二人分开。
姜姒低垂着头,喃喃道:“可王上是天子。”
身份云泥之别,何况他有心上人,他们此生都不可能成为寻常夫妻。
“可姒姒是王后,天子和王后合该天生一对,不是吗?”
天生一对?
明明他和姜玥才是。
姜姒不安的攥紧袖口:“姐姐她……真的死了吗?”
商阙眼神微晃,勾起她的下巴:“姒姒为何这般问?”
因为她不信姜玥会死。
“……王上娶我的消息,姐姐知道吗?”
以姜玥的性子,怎会容忍“低贱”之人压她一头。
商阙那般爱她,也不会见她疯魔。
姜姒觉得今日怕是自己的死期,不……或许比死还可怕。
商阙毫不犹豫吻上她的唇瓣:“只有你,唯有你。”
轻薄的纱幔之隔,寻常路人便能看到他们在花轿里的一举一动,姜姒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推搡着他的胸口:“……妆花了。”
这条路十分漫长,漫长到让姜姒觉得一直走下去似乎也不错。
若是没有身边的商阙,更好不过。
花轿最终停在了摘星台前,望着几乎没什么变化的高耸楼阁,姜姒不禁想到数月前狩猎之时。
那时商阙独自一人在最高处接受万民朝拜,今日则变成了他们二人,更可笑的是那时的承诺,也在今日兑现。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商阙与姜姒一步步走上摘星台,风萧萧,婚服也被吹的哗哗作响。
原来会当凌绝顶是这种感觉,能看到整座商都城,身子仿佛与风融为一体,台下的芸芸众生此刻都变的渺小无比。
怪不得人人都想登上高位。
以丞相为首的官员分为两列,高呼:“天子万岁!王后万岁!”
周遭的百姓更是跟着附和,一时间声势浩大,天动地摇。
商阙从容不迫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姜姒的脸上:“此后余生,不分彼此。”
姜姒错开他的目光:“相濡以沫,琴瑟和鸣。”
冰凉的触感落在她的拇指,与他所带扳指十分相似,模样看起来更加精美也更适合女子佩戴。
“你初入宫时命人备下的,今日才得与你相见。”
扳指制作不易,若非大婚,大抵还能再往后拖个几年。
姜姒神色复杂的摩挲着白玉扳指:“多谢王上。”
还记得白玉扳指所代表的含义,不过这枚……
“我已下了密令,唯有你我二人扳指合体才能号令三军,见你如同见我,如此你我才算夫妻一体,荣辱与共。”
姜姒神色微愣,人人都想要的至尊权利,就这么分给了她一个女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男子真的愿意吗?
姜姒推脱道:“可我什么都给不了王上。”
商阙失笑:“有你一人足矣。”
可这句话并未让姜姒有半分动容。
她已经听了太多的谎言,再也不愿意骗自己。
从十里长街到摘星台到拜天地神明再到喜宴,耗时良久,婚服厚重,天气闷热,姜姒渐渐体力不支,每走一步路,脚底又疼又麻。
天色渐黑,可看到张灯结彩的商都城以及漫天的星光。
突然天边升起了五彩斑斓的烟花,一簇一簇在远处炸开,随后又消失在黑暗中。
如梦似幻。
烟花好似燃不尽一样,不停绽放。
忽而察觉脚边的异样,低头一看,只见商阙蹲在地上朝她笑了笑:“我背你。”
犹记得上次没听他的话,结果被拉到树林……只是今日不同往日,天下万民来此,台下亦有文武百官,被当今天子背下去,不定被人如何诟病。
姜姒笑着摇头:“多谢王上,我撑得住。”
“无碍,不会有人看到。”
大齐天子如何说如何做,自然他说了算,即便有人看到也不敢随意传出去。
见他如此,姜姒只好缓缓趴在他的背上。
微风缱绻,二人的衣衫交叠在一起,恍惚间仿佛回到出入宫之际。
姜姒以为会住进朝华宫,不曾想竟直接被背到了未央宫。
自古以来王上王后皆有各自的宫殿,住在一起于情于理都不合。
“王上,这……”
商阙露出了一个笑容:“新婚夜该宿在未央宫。”
暧昧的神色落在她的身上,好似被灼了个大洞,姜姒自知今日躲不过,想到他与姜玥也曾在此缠绵,垂下的眼睫掩饰掉眼中的厌恶:“我……妾服侍王上更衣。”
商阙静静看着她,露出一抹复杂的神情:“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明白姜姒的心结所在,眼下虽不是最好的解释时机,他却不愿再往后拖。
走走停停,最终停在御花园假山前。
疑惑之际,假山突然往周围散开,地上出现一道严严实实的石门,商阙蹲下又按了个什么地方,石门自动打开,楼梯蔓延至黑暗。
“跟我走。”
唯一的光亮便是他手中的火折子,姜姒小心翼翼跟着他的脚步,因为太过紧张,导致手心一直有细汗冒出,最初隐约能听到头顶的声音,到最后嘈杂声远离,只能听到他们二人的呼吸声。
“到了。”
就着火折子看到了眼前还有一道厚重石门。
如此隐秘,里头到底装了什么?
商阙用力一推,石门缓缓打开,黑暗中出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一道沙哑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黑暗中响起。
“王上,是你吗?你一定是来放妾出去?王上快些放妾出去,这里好黑啊,妾不想在这里了。你果然还是爱妾和孩子的。”
这道声音是……姜玥。
她果然没死!
商阙大费周章带她来此,到底意欲何为。
姜姒警惕的往后退了一步:“王上为何带我来此?”
商阙叹了一口气,点燃了火把,让她看的更清楚一些,只见脚下还有一口很深的石井,石井上方加固了铁门,而姜玥的声音就是从石井中传出来,稍微靠近便能嗅到井内难以忍受的气味。
“王上忍心孩儿在此等肮脏之地降生!王上为何如此待我!放我出去!”
“还记得曾经和你讲过的那个梦吗?”
姜姒不仅记得甚至觉得与商阙做的是同一个梦。
她神色微动:“……记得。”
商阙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梦里你死于拓尔冽的剑下,后来调查发现姜玥因为嫉恨你,早就和拓尔冽暗通款曲,等乌合军入齐宫后,司徒钰与云渺又联手出卖你的行踪,导致你被擒获。
我担心此生会重蹈覆辙,早早便做好筹谋。之所以让姜玥入宫又待她如此特别,皆是要做给拓尔冽看。至于姜玥怀有的子嗣更是无稽之谈,我早早便命孔梵配了一种可产生幻觉的药,姜玥正是服用过多的药才产生了幻觉。
密室里的画……”
想起姜姒差点在密室丧生,商阙喉间苦涩:“拓尔冽能从那么多王储中脱颖而出,手段非同寻常,我顺势而为,早早命人备下姜玥的画像,本想设计让司徒钰或云渺发现端倪,不曾想狩猎当日发生太多事,更没想到姜玥竟然在你的酒中下毒。
我从未如此后怕过,若可以,宁愿被下毒的那个人是我。
姒姒,此生我只有过你一个女子,再无旁人。知晓你对我存有疑心,我愿意等你相信的那天,只愿你别将我推远。”
此番肺腑之言没让姜姒感动,反而让她多了几分警惕之心。
果真与梦里的一模一样。
姜姒不信梦,只信自己亲眼所见,亲身所闻。
商阙过去对姜玥那么好,如今却说一切皆是筹谋,还将她关在不见天日的暗牢。
永远高高在上的姜玥落到此等地步,姜姒心中没有丝毫同情,只有无尽的快意。
姜玥之与她,噩梦一般。
仇人落得如此凄惨下场,无论真假,她都欢喜。
但她是个怯懦之人,只能将自己困在一隅之地,如此才能换得片刻安生。
商阙静静看着她:“带你来此,只想告知你我的心意。”
他的双眸太过炙热,姜姒小心错开他的目光,安静流着泪:“我何德何能。”
别说天子,就是赵王也不曾为了心仪女子做到这种地步。
此事若是传出去定然会有人说她恃宠而骄,可她不想再被当成随意摆弄的木偶,她过够了那样的生活,余生只想好好活着。
被当成人,好好活着。
今日大婚,姜姒并不想扫兴,抬袖擦干眼泪:“王上,该回去歇息了。”
黑暗中,她的身子一轻,转而落入他的怀里。
“王上……”
商阙紧紧盯着她的双眸:“姒姒还是不信我。”
姜姒咬紧下唇,并未说话。
“我知晓她过去对你做的一切,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又怎会心仪她。此地安静如寂,半月才有人送一次吃食,此生她都会在这里度过。”商阙垂下眼,沉声道,“这便是我对她的报复。”
他向来是个瑕疵必报之人,上一世姜姒惨死在他面前后,他先是将乌合王制成人彘,再把姜玥、司徒钰与云渺三人与虎豹关在一起。
此地远比看到的更加恐怖,整日听不到任何动静亦分不清白日黑夜,久而久之,眼睛便看不到,耳朵也听不清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早在几年前,商阙便准备好了这个牢笼,按他设想,云渺与司徒钰也该关在此处,如今一个断了腿在寺庙日夜抄佛经,已经陷入魔怔,另一个早就归了西,也算罪有应得。
姜姒安静的趴在他的颈窝,并未说话,直到出了假山才问了一句:“她快死了吗?”
虽没仔细看却也知道姜玥的情况十分不好,声音沙哑,身子虚弱。
“有孔梵和班若在,她不会轻易死去。”
折磨了姜姒那么多年,商阙就是要姜玥尝够世间所有苦痛才可以。
商阙的手臂缓慢收紧:“姒姒,过去重重皆不再谈,从今日起可以试着一点一点信我。”
半响才听到姜姒说了一个字:“好。”
此字足够令商阙欣喜若狂,他阔步带着姜姒到了未央宫的偏殿,热气袅袅,室内满是浓郁的花香与酒香。
大婚当日,想也知道逃不过这种事。
姜姒一再告诫自己,忍一忍,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步履稳健,没有带着她进温泉,反而将她放在岸边的矮榻。
矮榻上早被人摆了酒,商阙倒了两杯,一杯推至她面前:“尝尝,去岁摘的果子,入口太过酸涩,没想到酿成酒,味道还不错。”
此酒乃他亲手所酿,失败多次才勉强得了一壶,早就想给她。
姜姒心中想着其他事,接过他带来的酒一饮而尽,酒水冰凉令她浑身打了个激灵。
商阙扯了扯唇角,暧昧十足的擦拭掉她唇角的酒渍:“怎喝的这么急。”
姜姒尴尬的侧身躲过他的触碰:“酒……味道不错。”
“再过些时日正是果子成熟之际,届时我带你前去。”
“听王上的。”
烛光颤颤,商阙的眼眸也变得越发幽深,姜姒紧张的倒了一杯酒,语无伦次:“酒甚是好喝。”
商阙嘴角噙着一抹笑,慢悠悠的看着她自言自语。
眼看一壶酒到底,姜姒自知逃脱不过,干脆装作醉酒趴在他的怀里:“夜深了,王上该歇息了。”
墨发顺着她的脖颈垂落,徒留下白皙的脖颈。
商阙轻轻抬手落在那处,缓慢的摩挲着。
姜姒不自在的颤了颤。
“姒姒,睁开眼睛看我。”
炙热的双手将外衫剥落,落在消瘦的肩膀,盯着装睡的人良久,商阙喉结滚了滚,索性抬起她的双肩,俯身封堵她的红唇。
姜姒怔怔的望了他良久,缓缓闭上眼睛。
朱色的婚服层层叠叠落在地上,如同朵朵绽放的莲,炙热的吻从唇缓缓移动,接着移向更远的地方。
氤氲浓郁,姜姒眼尾泛着潮意,只记得头顶的烛光颤了许久。
商阙埋在她的颈窝,粗喘着气:“姒姒喜欢吗?”
见她双颊微红并不搭话,商阙并不恼反而痴痴笑了起来:“那时你刚入齐宫,头一次来温泉并非做梦……”
正在余韵中的姜姒徒然惊醒,怪不得那时觉得好生奇怪,原来……商阙早就对她生了觊觎之心。
本以为这次商阙定然会兽性大发,不曾想只是单纯的为她清洗了身子便抱着她进了未央宫寝殿。
殿内一片喜庆的朱色,高大的红烛也燃了起来。
姜姒只着亵衣,无措的望着外侧闭目养神的商阙。
“不睡?”
姜姒微微皱眉:“王上……”
若真如他所言,此生只她一个女子,方才温泉处身子明明那么难受,为何要硬生生忍了下去。
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兽/性/大发的商阙吗?
商阙支起脑袋,仔细看着她的眉眼:“我想等姒姒心甘情愿那天。”
以前是他不好,只懂得强取豪夺,姜姒离开的这些日子,他想了许多,最初以为这种事男女都会得到快乐,他想让姜姒开心,后来才知晓她并不开心。
姜姒已经成了他的妻子,生同裘,亡同椁,她一日不情愿他便等上一日,反正有余生可以等。
“睡不着的话,我给你读话本?”
姜姒今日早早就起了,经历那么多事,身子疲惫的厉害,见他的确没有那层意思,索性闭上眼睛不过一会儿便彻底昏睡过去。
商阙抬手抚着她的发,心里泛起一片酸楚和满足。
历经两世,今日终于得以如愿。
此生,他绝对不会再弄丢她。
翌日,姜姒早早便醒了,比她醒的更早的是商阙。
他身穿白色亵衣,披了一层单薄的外衫,支着下巴安静的看着她。
想起王嬷嬷说过的规矩,姜姒讪讪笑道:“我……妾起晚了。王上今日不上朝?”
商阙将她的碎发挽至耳后,眉尾轻轻挑起:“大臣们新婚尚且有三日婚假,我是天子,自然不能厚彼薄此。”
姜姒嗫嚅道:“那今日……妾该做什么?”
前几日王嬷嬷便讲了王后该做的事情,譬如后宫宫妃及宫人们的吃穿用度等等琐事,她从未做过也不知如何做起,若是做的不好岂不是打他的脸。
商阙揽住她的肩膀,卖了个关子:“今日的确有些事需要你处理。”
“妾这就起床……”
刚坐起身便被商阙拉在怀里。
商阙将脑袋埋在她的颈窝:“不急,等用完午膳再做处理。还有……你我二人无需生分,若可以,我想听你喊我的名字。”
这种要求……只在床榻之欢时兑现过。
姜姒红着脸颊从他怀里钻出来:“王上该用早膳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王后, 宫妃们到了。”
大婚过后,按照规矩,宫妃们都该向王后请安。
自商阙统一六国后, 诸侯国便送来不少王宫贵女, 去岁打败乌合后,周围附属小国更是接连进献无数美人。
早早未央宫外便站了黑压压一群人,谁也想不到入宫数月连个位份都没有的赵国王姬,竟一跃成为大齐的王后。
那些曾经站队司徒钰与云渺的宫妃瑟瑟发抖,不敢来,更不敢不来。
“你们说王后会不会将我们赶出宫亦或者打入地牢?”
“王后性格温柔, 定然不会这般做, 不过……”
身边的宫妃捣了捣她的肩膀:“你倒是接着说啊?”
“王后不会计较,不代表王上不会计较。”
此言一出, 方才还心存侥幸的女子吓的面色煞白,王上的手段令人闻风丧胆,她们怕是有九条命也不够用。
“国事繁忙,王上怎会管这些小事……”
越说心底越是没底。
她们虽没亲眼看到天子王后大婚却也听到不少消息, 王上亲自上府迎亲并点燃了满城烟花,要知道烟花稀有,唯有少数王公贵族才能燃上几支, 还早早就将历代大齐王后的掌印送到了府邸。
不仅如此, 王上早在数月前就命人布置好未央宫与朝华宫,未央宫自不必多说,历来王上的寢殿及处理政务之地。
大家原本以为朝华宫只是无名偏僻小宫殿, 偶然从门口路过才发觉殿内大有乾坤, 随便挑一样都价值连城,原来早在她们不知晓的情况, 王上便待姜姒如此特别。
再看得罪过姜姒的宫妃,司徒钰、云渺、张芷嫣、楚筝……无一不是下场凄惨。
由此可见,王上对姜姒绝不是宠爱那么简单,这是将她放在了心尖之上,怪只怪她们鼠目寸光。
还未等几人多想,殿门已经传来了如月的声音:“王后请诸位入内觐见。”
姜姒本想着面见宫妃这等小事,商阙定然不会在场,没想到他早早来了,还悠然自得坐着饮茶。
一批接着一批的宫妃报上姓名贺喜后离开,宫妃过多,到日暮还有许多人未曾拜见。
商阙担忧她的身子:“天色渐晚,明日继续。”
姜姒抿了一口茶水:“既来了,何必让她们跑上两次。”
女子出一趟门并不容易,何况这种场合,怕是早早就起来梳妆打扮。
她也曾拜见过旁人,自是知晓其中酸苦。
只是……为何不见云锦几人,姜姒与她们性格合得来,平日里多少说上几句话,难不成……应该不会,乌合王并非和梦中一样在齐宫驻足,齐宫的女子们肯定不曾受到侵害。
“既如此,那就见吧。”
宫妃们没想到能在此处见到天子,一个个整理好仪表仪态,希望得到天子的注意,可惜从始至终,天子的视线都落在王后身上。
直到月上高楼才见完所有宫妃。
姜姒终于问出心中所疑:“云锦几位姐姐在何处?”
商阙走上前为其按捏肩膀:“数月前便放她们出了宫,你若想见,我去将人带来。”
“出宫?”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商阙从袖口抽出一张纸:“看看。”
姜姒疑惑接过看了两眼,双眸突然睁大,不敢置信的望着他:“你……王上要放所有宫妃出宫?”
“正是。”商阙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我早就已经决定此生唯你一人,也知道大多宫妃并非自愿入宫,放她们离开好过在此处蹉跎一生。”
去广源镇找姜姒前,商阙便放了一群宫妃离宫,随后放出她们暴毙的消息。
若自愿离开,他会双手奉上足够她们生活的银两,若赖着不走,那就别怪他不客气。
他又从袖口里拿出几张纸,上面清晰记录了云锦几人离开后发生的事情。
云锦遇到了青梅竹马的郎君,原是郎君被灌醉后扔在女子床榻上,且正巧被云锦看了个清楚,自云锦入宫后,郎君一夜白头,终日在商都城流连,只为离她近一些,再次相遇后,二人解释清了误会,重归于好;莫如是三人在一座小镇合计开了茶楼,每日写新奇的画本子吸引来客,生意很是不错。
若她与商阙无关,现在也该与她们一样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姜姒垂头擦拭掉眼角的泪:“高兴,我是为她们高兴。”
原以为此生唯她一人只是随口一说,不曾想他竟做到如此地步,只是这种事他直接下诏书就是,何必拿到她面前,难不成心里有其他想法。
姜姒神色复杂的看着他:“王上可是有其他心仪的女子……”
难道是想借着她的手为宫妃升位份。
“自然不是。”商阙下巴抵着她的肩膀:“她们背后大多有人,让她们亲眼看到我对你的态度,归去后才不会再往后宫送来女子,如此一劳永逸的事,何乐而不为。”
其实商阙怀有私心,一则告诫那些女子及背后之人莫要再往齐宫送人,二则是为了表明对姜姒的忠诚,姜姒对他太过疑心,他只能从各种事情上找补,最重要的是,他想告诉姜姒,她是一国王后,有与他一样至高无上的权利,也有处置任何人的权利。
他的眼神太过炙热,姜姒不自在的往一旁挪了挪:“夜深了,王上歇息吗?”
“陪我走一走。”
月光洒满大地,御花园内花团锦簇,其中竟有……金丝猴。
姜姒诧异望着树林中跳动的金丝猴:“王上怎将它们放了出来?”
“齐宫甚大,又有专人看管,与其将它们关在牢笼中,放出来似乎也不错。”
话语间,有只金丝猴蹦蹦跳跳到他们面前,手中捏着一只鲜艳的山茶花。
姜姒失笑看向商阙:“要接吗?”
金丝猴好似通人性且模样好看,令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见她展露笑颜,商阙决定多赏赐伺候金丝猴的宫人银钱:“你喜欢便要。”
说来奇怪,金丝猴聪慧,只教过几遍便会。
姜姒伸手接了过来,金丝猴乖顺的作了揖才转身离开。
“多谢王上。”
金丝猴能被放出来,全归功于他。
不知不觉竟走到朝华宫。
见殿内依旧灯火通明,不少宫人穿梭其中,姜姒疑惑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再有两日便是回门之日,你我身份特殊,不便出宫,我便想着将岳母接到宫内陪你几日。”
姜姒瞳孔微缩:“王上……所言是真的?”
“自然。”商阙捏了捏她的手心,带着她往殿内走:“着人问过岳母喜好,特意布置,看看可有缺什么。”
殿内精致异常,自是不缺什么,没想到他这么贴心她却想着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姜姒心中酸涩,福身行了一礼:“多谢王上,可这……”
不符合规矩。
“夫妻之间,何须言谢。”
大婚之后的几日商阙如以前一般,贴心服侍过后才将她拥在怀里,姜姒身上的余韵未消,声音哑的不像话。
“王上若忍不下去,我可以……”
商阙亲昵的在她的颈窝蹭了蹭:“明日岳母入宫,早些睡吧。”
明明他的身子都这样奇怪了。
姜姒抿了抿唇,终究没再说什么。
一早便有马车将孔宛秋恭敬迎入宫。
姜姒早早等在朝华宫,见到来人,眼眶一热,大步迎了上去。
“娘。”
不过几日不见,姜姒却觉得隔了千年万年。
孔宛秋收敛好神色,朝着商阙行礼,却被扶了起来:“岳母舟车劳顿,不必行礼。”
“可这不合规矩……”
商阙抿唇一笑:“一家人,不谈规矩不规矩。”
知晓留在此处母女二人定然没法说贴心话,商阙缓声道:“前朝政务繁忙,待处理好再来共用午膳。”
待他离开,孔宛秋才开口:“娘都知道了。”
天子王后大婚第二日便下了一道诏书,遣散了后宫宫妃,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天下人都在讨
论此事。
有人说天子惧内,有人说天子身患隐疾。
不管旁人怎么说,孔宛秋只想知晓对姜姒有没有影响:“天下纷纷扰扰,可对你有影响?”
鲜少有宫人谈论宫外之事,姜姒倒没听过这些,为了安抚孔宛秋便道:“王上一早便和我说了,人云亦云,不管就是,不知是否打扰了娘和卫叔?”
“不打扰。”
才怪。
自入住府邸后,便有不少人前来打听,后知晓姜姒即将成为王后一发不可收拾,如今更是将门槛都踏破了。
“哥哥怎么样?”
孔宛秋叹了一口气:“昨日病便彻底好了,只是看着没点精气神,本想带他入宫见你,可他拒绝了,这孩子……”
她是过来人,怎能看不出司徒越对女儿的感情,只是商阙手段太高,女儿又成了王后,此生怕是都不能与司徒越有任何男女之情,说再多,不过徒生伤悲罢了。
“哥哥他……日后若是想去别的地方,还请娘莫要阻拦。”
司徒越本就是自由自在翱翔的鹰,若非为了她怎会困于一隅之地,她此生已经别无他法,自然不想他也如此。
而且,只有远离她,司徒越才安全。
“娘知道。”
姜姒岔开话题:“卫叔最近可还忙碌?”
孔宛秋笑了笑:“放了几日假,今日非要一起来被我给拒了。”
姜姒失笑:“日后再有机会,娘可带他一同入宫。”
母女间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如月提醒,才知已经到了午时。
孔宛秋入宫的几日,天下之主商阙将姿态放得很低,待她极其恭敬,为此姜姒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
一晃到了年关,国事忙碌,商阙已经两日没怎么合眼,姜姒心中担忧,早早煮好羹汤,门口侍卫未曾通报便开了门。
听闻殿内有大臣说话,姜姒脚步顿了顿:“吾等上一等。”
“王上有令,王后可随意进出未央宫。”
姜姒应了一声,放缓脚步走了进去。
“……证据确凿,可要下令将其擒获?”
“淮安王毕竟是孤的王叔,待岁除一过,再一举拿下。”
“王上仁善。”
蓦然见到姜姒,李广陵愣了一瞬连忙行礼:“王后万安。”
商阙已经大步迎了上去,左手接食盒,右手揽住她的腰:“让长乐去拿便是,怎亲自跑一趟。”
话虽这样说,眸子里却盛满了笑意。
望着他眼底的青灰,姜姒握住他的手臂,柔声劝慰:“王上为国事烦忧也该好好休息。”
“是是是,姒姒说的都对。”
淮安王之事牵扯甚广,李广陵调查许久才查清事实真相收集完证据,论起来,还是头一次见到姜姒,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呆愣的看着,眼睛都忘记眨。
姜姒不习惯在人前亲密,躲开商阙的手,柔声问道:“监御史可要用上一碗?”
李广陵回过神来注意到商阙的视线,吓得身子一抖差点跪在地上,尽力收敛好神色:“臣叨扰过久,也该归家了。”
商阙淡淡扫了他一眼:“既如此,监御史便回去吧。”
退出殿门前,李广陵看到一向威严的商阙在柔弱的王后脸颊落下一吻,他失笑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
“王上觉得今日的汤如何?”
商阙笑道:“你亲手做的自是不一般。”
大婚过去几月,上到王后权利下到吃食梳妆打扮这等小事,商阙都无微不至,姜姒也从一开始的警惕到逐渐放松。
且商阙经常宣孔宛秋入宫陪她,令她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为此,二人关系拉近不少。
阔别庖屋数月,还是成为王后后,头一次为他洗手煮羹汤,动作生疏不少,好在厨子教的十分尽心尽力,羹汤滋味鲜美。
姜姒上前为其按捏肩膀:“岁除将至,听闻王上会邀请文武百官及其亲眷共赴宫宴,今年可要如往年一般?”
商阙沉吟了片刻便将方才与李广陵交谈之事全数吐出。
姜姒怔了怔:“此等国事,王上还是勿要说给我听。”
“你是我的妻,为何不能说。”
自姜姒成为王后,商阙便遣散了后宫宫妃,这也为她减少了许多麻烦,每日过得十分闲散,若非嬷嬷提醒,她怕完全忘记宫宴之事。
但国事和后宫之事不一样,过去几百年,鲜少有女子议政,她担心传出去风言风语。
人言可畏,注意点为好。
姜姒垂下眼眸:“王上就不怕我将事情泄露出去?”
商阙失笑:“我信你。”
姜姒心口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半响才抬眼笑看着他:“我不会告知任何一人。”
眨眼间,商阙已经将带来的汤喝完。
“王上先睡上一觉,待养足好精神再处理国事,如何?”
商阙朝她笑了笑:“监御史带来的罪证还未看完,姒姒不如与我一起?”
姜姒摆手推脱:“于情于理皆不可……”
商阙才不管什么情什么理,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将她按了上去,并推过去一沓厚厚的纸张:“这些皆是,姒姒可要仔细看看。”
此等密事竟放心让她参与其中。
姜姒抿了抿唇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打开纸张,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淮安王的罪证,什么占人良田、欺男霸女、贿赂官员、草菅人命……等等等等,按照大齐的律法,每一条罪状都足够他千刀万剐。
但他是商阙在世间唯一的亲人,商阙会对他下手吗?
抬头一看,商阙正直勾勾的看着她。
姜姒愣了片刻,张了张嘴巴,最终还是没说。
商阙已然猜到她的想法:“谁敢触碰大齐律法便是蔑视天子威严,叔父早就知晓我的秉性,依旧如此做,便是将大齐律法踩在脚下。
还以为将那些腌臜事掩饰的密不透风,实则我早就知晓消息,之所以迟迟没有将其拿下,实则没有实质性的证据。眼下证据确凿,他难逃一死。”
姜姒错愕道:“我猜到了也支持王上的做法,只是……”
他们毕竟有血缘关系,若此事宣扬出去,天下人定然会说其不顾念亲情,与狼狈无异。
姜姒突然发现近日做的、想的都在为他考虑,可她分明……分明不喜他呀。
商阙摇摇头,沉声道:“哪怕战乱中,王公贵族们依旧过得逍遥,平日里别说打人骂人,便是杀人也不会有人追究他们的责任。受苦受难的永远是清苦人家,我看到了也感受到了。
早在大齐统一六国之前,我便有了让百姓们有法可依的想法,如今终得以实现,为何要因为一只臭老鼠而坏了大齐的根基。
若顾念感情,不追究和自己有牵绊之人的责任,那么这种不公平的律法,有存在的必要吗?”
一字一句,震耳欲聋。
过去百年,六国君王大多贪图享乐,鲜少有国君为如尘埃的百姓考虑。
商阙以身作则,实在令人钦佩。
姜姒心中激荡,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百姓能遇到王上这样的好君王,不知多高兴。”
“百废待兴,一切正是好时机。”商阙躺在她的腿上,闭上眼睛缓缓道:“我做这些事并非要他们的感激,而是心之所向。”
“心之所向”四字在姜姒口中绕了几遍,她低下头想说什么,却看到商阙安静的睡着了。
朦胧的烛火映在他的脸上,将人衬的温柔了许多。
姜姒抿唇笑了笑,指尖轻柔的拂过他的鼻梁:“好好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商阙。”
是商阙而不是王上。
是她的丈夫而不是王上。
这一刻,姜姒只想遵从自己的内心。
还有不少折子没看,姜姒安静的翻着,丝毫没注意腿上满脸笑意的男子。
今年宫宴依旧,诏书一下,官员家眷们心痒难耐,姜姒则急的如热过上的蚂蚁,头一次主持如此大的宫宴,心中很是没底,一早上茶都多喝了几盏。
如月轻叹了一口气:“有嬷嬷们在旁帮忙,王后不必紧张。”
“若是出个什么差池……”姜姒放下茶盏站起身:“还是要看上一看。”
一旁伺候的王嬷嬷笑了起来:“王后只管主持大局,其余小事我等皆可做。官员家眷们头一次拜见王后,要紧张也该是他们紧张才是。”
“嬷嬷说的在理。”如月眼睛一转:“不如将孔夫人请进宫与王后说说话?”
“临近年关,宅子里也需要人,罢了,我还是看上一眼。”
今年宫宴比往年繁盛不少,姜姒担忧太过劳民伤财还曾向商阙提过建议,可他却说辛劳了那么久,也该热闹一番,姜姒只好作罢。
宫宴当日,官道上车水马龙。
宫宴定在了蓬莱殿,院内摆有戏台,未免家眷们紧张,姜姒还特意将偏殿收拾了一番,用作休憩聊天场地。
不仅如此,还在御花园设了琴、棋、射、投壶等等。
头一次拜见王后,家眷们紧张异常,生怕自己说错话。
“孔夫人今日穿的可是蜀锦?颜色甚是好看。”
“孔夫人平日若是无聊,可将我等叫去。”
“孔夫人……”
最初孔宛秋一见这么多人,心里便发怵,经过数月的洗礼,她早练就淡定自如,自然应对。
“正巧我去看王后,诸位可要一起?”
闻言,女子们连忙点头称是。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朝华宫,原以为朝华宫奢靡乃是危言耸听,今日一见才知传闻并未夸大其词,每一样都光彩夺目,价值连城。
不过,这些都是天子该有的,谁让他统一了六国后还占有了乌合国,将大齐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天下之人都将天子视为神明。
别说此等奢靡之物,便是将所有用品换成金,也值得。
姜姒早就收到众人要前来拜见的消息,端正的坐在高位:“请夫人们进来。”
侍女福了福身:“诺。”
以孔宛秋为首的女子们缓缓进门行礼,众人只在大婚时远远观上一眼,今日凑近一看才知王后容貌堪比明珠,美的让人移不开眼。
“王后万安。”
姜姒手心紧张到出汗,面上却笑了笑:“诸位夫人请起。”
待女子们入座后,姜姒才柔声开口:“岁除将至,诸位身为女子,却也忙碌了一年。说是宫宴实则为家宴,夫人们不必紧张。”
在场所有女子,除了母亲外,姜姒只见过丞相夫人与御史大夫夫人,二位夫人一个温柔一个泼辣,在大事上从不拘泥小节,丞相与御史大夫真心实意对待商阙,姜姒自然也尊敬他们及家人。
“王后貌美又仁心,见了王后,我等便不紧张了。”
有丞相夫人与御史大夫夫人在其中调节,茶香袅袅,众人说着话,气氛十分融洽。
突有人好奇问道:“听闻王上特意为王后抓了金丝猴,我等还未见过此等稀罕物,不知可有缘相见?”
姜姒抿唇笑了笑:“正在御花园……”
其实她想将金丝猴放归山林,可惜它们被关了太久,早就丧失了捕食能力,放归山林只会成为猛兽的猎物,这才就此作罢。
话还未说完,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接着便听到了一声:“王后嫂嫂,可送与吾一只金丝猴?”
一位打扮艳丽、头戴珠翠的女子走了进来,正是晨曦郡主商夕照,礼也不行,直言道:“早就听闻王兄送了嫂嫂许多金丝猴,妹妹也想讨要一只。”
一个郡主,一个是王后,见了面却不行礼,此等行径令女子们神色复杂了几分,早就听闻晨曦郡主跋扈,竟不知如此跋扈。
商夕照径直落了座,随手端起茶抿了一口,蹙紧眉心:“王兄唯有嫂嫂一人,怎还喝这种难以下咽的粗茶?”
不过亡了国卑贱的王姬,不知用了什么狐媚子手段让天子为她遣散后宫,真是好不知廉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