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并不醉人,姜姒显然也听出来门外女子的声音,无措的望向周暮春:“周内官,吾是不是犯了错?”
身为诸侯国送来的王姬,在乐坊饮酒作乐不说,还被人发现了行踪。
此事若传开,怕是文武百官皆会上奏赵王姬失德,届时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微微上挑的杏眼带着水雾,脆弱的望着他,周暮春莫名想到上一世在床榻之时,她亦是这么望着他,一声一声低低的唤他名讳,试图让他停止。
周暮春舔了舔唇瓣,压住内心的欲/望,抬手轻拍她的手臂:“王姬勿怕,奴才与司娘子有过数面之缘,来的时候已经与她见过面,她心中无恶意,只想拜见王姬罢了。”
司宁可是天下第一舞姬,怎会得她拜见。
姜姒隐隐有些不安:“那吾见是不见?”
周暮春嘴角含着笑意:“方才王姬不是想见一见司娘子?现在人就在门外,王姬只管唤人来便是,不会有旁人看到。”
旁人豪掷千金都见不到其面,而她得以相见,还有什么可推脱的呢,如此一想,姜姒也不再纠结。
门被推开,一位高挑纤细的女子缓步走了过来,径直朝着姜姒行了五体投地之礼,此等礼仪只有面见天子时才行,姜姒惊惧万分,不知她为何如此。
“司娘子,快快请起。”
司宁依旧跪在地上,微微抬头,但未敢直视她。
姜姒妄图站起身,却被周暮春重新按在座位之上。
她小声开口:“周内官,吾不该受此大礼……”
她一贯唯唯诺诺,担惊受怕,如此行事乃身后无人撑腰,而他已然得了天下,那么他便成了姜姒的靠山,别说一个司宁行五体投地之礼,便是诸侯国的国君行礼,她也受得。
周暮春嘴角噙着笑:“王姬即将入宫,此礼可行。”
“可……”
“王姬莫怕,司娘子如此行礼乃对王姬表尊敬之意。”
姜姒内心依旧惶恐不安。
周暮春不忍心见她焦灼,淡淡道了一句:“司娘子请起。”
司宁复而跪在地上:“多谢王姬。”
这才起身。
她来之前桌上的饭菜刚上没多久,姜姒便客气问道:“司娘子饭否?可愿与吾一同用膳?”
司宁下意识看了眼她身边的周暮春,见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思忖片刻:“妾谢过王姬。”
“周内官,为司娘子拿一副碗筷。”
让当今天子为她拿碗筷?
司宁面色惧变,连忙道:“妾自己来便可……”
姜姒淡笑望向她:“无碍,司娘子安坐片刻。”
她知晓天子扮作使者的模样前去迎接赵王姬,可她并不知晓王上竟如此看重赵王姬,不仅带赵王姬在都城四处闲逛,还出现在曲觞坊内。
曲觞坊表面是乐坊舞坊,实则是王上特意建的情报处,多年来一直为王上打探六国情报。
若有消息,曲觞坊直接将情报传给暗卫,再由暗卫传给王上,王上从未出现过此处,没想到这次竟然带着赵王姬而至。
还是以内官的身份。
司宁不由得好奇打量了姜姒几眼,一双眸子很是灵动,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确实是不可多见的美人。
可这些日子献来的王姬贵女众多,美若天仙的亦有,王上怎么偏偏对她……
忽而头顶传来一道骇人的视线,司宁面色苍白,快速收回目光低着头。
她竟然犯了大忌。
“司娘子,可能饮酒?”
司宁在桌案下按住瑟瑟发抖的手,声音都带着几丝颤抖:“可饮。”
姜姒为她斟了一杯酒:“司娘子常在曲觞坊,想必时常喝此酒,吾第一次喝,很是喜欢。”
白玉酒盏,桃色米酒。
此物司宁亦是第一次见。
怕是天下只有宫内有此酒。
司宁小心翼翼的抬眼看王上,只见他温柔小意为赵王姬布菜,丝毫没将心思放在她身上,便略微放宽了心。
“王姬,尝尝此汤。”
以前她以为王上是为了将赵国彻底覆灭,才特意下了诏书,又特意扮成使者接近,直到方才她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王上待王姬之温柔,令她胆寒。
毕竟她见过王上杀人的模样。
更妄论今日所跳之舞,她还疑惑王上为何今日要她当众献舞,这会儿才想明白缘由。
怕是想让这位赵王姬见一见,才会着人提前通知于她。
司宁是个聪明人,思量片刻便知晓王上的心思,对王上喜爱之人,她亦会万分尊敬:“王姬头一次来商都城,城内好玩的地方颇多,日后若有时间可与王姬一起同行。”
姜姒面露喜色:“如此……先谢过司娘子。”
只是……入了宫,怕是不能随意外出。
司宁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惑:“妾身有王上御赐腰牌,王姬若想见妾,着人通知一声,妾身便可进宫。”
姜姒失笑道:“司娘子客气了,以后之事还是以后再商议,今日不聊那些。”
她哪有那么大的权力,可随时召见司宁,也并不想平白允诺与人,又失信于人。
有王上在,司宁自然不敢多言。
姜姒忽而好奇问了句:“司娘子会使剑?”
剑舞宛若惊鸿翩若游龙,若说不会使剑,姜姒万万不信。
司宁莞尔一笑:“舞者,武也,妾虽比不上上战杀敌的将士,却也有几分武艺傍身。”
人与人大有不同,姜姒虽身在宫室却每日为了生存度日,长大后也被逼走上自己不喜欢的路,而上官将军和司宁都是女中豪杰,她们可以自由自在的选择自己的人生,而这些便是她羡慕的地方。
若能得王上恩惠,姜姒真想每日见见这些奇女子。
姜姒垂下眸子掩盖中情绪。
似是察觉她情绪不佳,得王上点头,司宁破天荒的讲了不少曲觞坊内发生的趣闻。
此等秘闻,本是不被人所知。
果然王姬笑的开怀,王上唇角亦沾满了笑。
“司娘子,时间不早,吾该入宫了,我们有缘再见。”
司宁一怔,很快笑道:“妾身在此恭候王姬。”
周暮春先送姜姒上了马车,又折返了回来,司宁还站在方才的房间未动,见他来此,跪在地上行了一礼。
“姒姒很喜欢你。”
姒姒?
司宁这才反应过来,此名讳乃赵王姬:“臣惶恐。”
周暮春坐在矮塌之上,修长的手指在桌案上轻敲片刻:“明日起,入宫陪她几日。”
“诺。”
周暮春又道:“多与她讲一讲城中趣事,其他勿多言。”
司宁不敢不从:“诺。”
再抬眼,周暮春身影已经远去,司宁猛然松了一口气,此时发觉后背冷汗淋淋。
侍女小心的扶起她:“娘子,可要备水?”
司宁点点头没有多言,实则她喉间沙哑,已经说不出话来,果然每与王上见上一面,她能少活几日。
马车缓步前行,姜姒心胸开阔不少:“司宁竟如此平易近人。”
若被天下人知晓,怕是会惊掉大牙。
周暮春从袖口拿出手帕:“王姬耳边多了丝细汗。”
姜姒接过手帕随意的擦了擦,而后放在手中把玩:“周内官,多谢你。”
这一路要不是周暮春,她的衣食住行皆不会好过,更妄论能见这么多新鲜事务和人。
自是有王上之命,周暮春也可不执行,可他做的很好。
姜姒不是粗心之人,相反在宫中如履薄冰的生活养成了她猜忌的性子,这才对周暮春越发感谢。
周暮春眼中神色微暗:“王姬想见王上吗?”
来之前赵王便嘱咐过,得王上召见才可见,不得召不可随意妄为。
她的身份有问题,即便一路上听了太多天子的传闻,她依旧惧怕。
“王姬不必忧心,今日入宫后,奴才先去面见王上,待王上下诏,奴才陪王姬一道便是。”
有他在,姜姒确实安心不少:“如此,多谢周内官。”
每日戌时,宫门便会落锁,今日竟灯火通明。
周暮春挑起车帘让她看的更清楚。
只见宽敞的道路两旁,站着一排排手持火把的护卫,一个个囧囧有神,目视前方,仿佛在举行什么重大的仪式。
周暮春为她解惑:“听闻王上特意下令,只为迎接王姬。”
如此大张旗鼓,怕明日天下人皆知。
姜姒大吃一惊:“可会召见吾,吾届时该如何说,如何做……”
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她的脑子乱如麻,俨然忘记了宫内所教不能在人面前失态。
姜姒双眼微红,怯怯的看着外头的护卫,而后又望向周暮春,似乎将他看成可以救命之人:“吾若是行错礼,说错话,王上会不会……会不会剥了吾的皮,悬挂在城墙之上?”
入城的时候她并未见到城墙之上有被剥了皮的尸首,可那些传闻应当不会有假。
她怕疼,若是直接赐死还好,若是……活生生被剥皮抽筋,想到此,姜姒打了个冷颤。
前些日子姜姒在戈渊山醉后曾吐露过他的名讳,他疑心,其中也试探过几次,都被她遮掩了过去。
他原本打算今日召见姜姒,再温柔小意为之,定能俘获其心,可眼下姜姒如此惊恐,根本不适合相见。
急不得,且再等等吧。
周暮春心中暗潮汹涌,面上却依旧温和。
“王姬莫慌,未见王上诏书,怕今日不会相见。”
说话间隙,马车已经到了高高的宫墙之内,宫门重重的关了上去。
梦中之景如走马观花在她眼前闪过。
偌大的深宫。
尔虞我诈的妃嫔。
贸然发现的死尸。
漫天的鲜血。
尸体堆成山的宫殿。
就连她也成了众多尸骨中的一部分。
她躺在一片血泊中,目光瑟瑟的望向厚重的宫门,似乎在等待着谁归来。
她脸上毫无血色,心口突然痛了起来,弯腰捂着心口,额头皆是细汗。
“王姬!”
姜姒虚弱的看了他一眼,而后再无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