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万骨枯·八
“哎!”危楼忙不迭套了几件衣服, 也顾不得其它了,着急忙慌地追了上去。
这么着急是要做什么!
蜈蚣似的的电火在漆黑的夜幕中张牙舞爪地亮起,天边酝酿许久的雷终于砸了下来, 沈扶玉跑出去没几步便开始狂风大作, 冰凉的雨点大把大把地往下落。
秋末少有这般雷雨, 看前几日的云彩也不像有雷雨的模样, 许是怨气作祟……
“沈扶玉!”危楼终于追上了他, 给他把外套披上。
这个时辰,许多人家都睡了, 而何家还燃着蜡烛, 里面传来凄厉的哭喊声和小狗呜咽的声音,还有男人的咒骂声。
何家屋顶乌云最浓,“轰”地一声,雷声炸耳。
沈扶玉来不及多想,翻身跃进院里,一脚踹开不顶事的木门。
屋里,徐三娇狼狈地倒在地上, 她身上衣襟破烂, 露出的肌肤上满是伤痕,深深浅浅, 一看便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 大腿间鲜血汩汩地流出来。她脸色苍白, 脸上除了鲜血,还有滚烫的泪水。
除却何大, 屋里还有三四个流氓似的男人。
何大一拳一拳地打在徐三娇身上, 他脚边是急得团团转的小狗,小狗咬着他的裤脚, 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试图阻止何大。
它本就瘦小,又因为流浪没吃过多少饭,根本奈何不了何大。小狗当即转了战略,它咬了何大一口,转而扑到了徐三娇身上,试图保护她。
何大彻底恼羞成怒:“一个畜生……老子今日就弄死你!”
他一把扯下小狗,将它狠狠摔在地上,抡起凳子,带着十成十的力道砸了下去!
鲜血四溅!
沈扶玉一进门,看到的就是小狗被砸死的场景,他的身形因为震惊顿了顿。
“不要——不要!”徐三娇的声音凄厉悲苦,哭得血红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一股难以言喻的绝望爬上她的面容,她的脸色惨白,终于忍无可忍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啊啊啊啊啊!”
沈扶玉也被这突然的残忍场景吓了一跳。
何大被她喊得耳朵疼,抡起一旁的长条凳掼了下去:“叫什么叫?婊子!”
沈扶玉心头一震,喝道:“住手!”
沈扶玉的那一声没有让何大阻止,反倒惹起了一旁三四个男人的注意。
他们先是愣了一下,但见到沈扶玉凌乱的衣衫、露出的大片雪白肌肤,目光变得赤裸又下流下来:“哟,美人。”
危楼随手找了个木棍,目光狠厉:“你们碰一下他试试?”
沈扶玉一把夺过危楼手里的木棍,也不跟他们废话,手中力道一转,这四个人尽数被他砸倒在地。四个人怒极,刚想站起来去阻拦沈扶玉,便被危楼重新踹回了地上。
沈扶玉拎着棍,一棍子敲在何大的小臂处。何大痛呼一声,瞬间松了手。
沈扶玉又一棍子砸在他的后心处,他用的力道不小,何大当即吐出了一口血:“你!”
沈扶玉没理他,上前去探了探徐三娇的鼻息。什么也没有,已经死了。
沈扶玉闭了闭眸,眼前徐三娇温声教他刺绣的场景好似历历在目,在徐家所受的苦难与不公、在夫家所受的欺凌、挨过的打,惨死的小狗……沈扶玉的心底窜起一种极其恶心的怒火来,他站起身,想都不想,抡起木棍就往何大身上砸去。
他出任务无数,见过无数冤屈,从来没有动过那么大的气。
太惨、太苦、太不公。
冷静而言,现在他应该把何大和那四个男人绑起来问清楚事情的起因经过,但胸腔的怒火叫他控制不住地棍打何大。
沈扶玉眼眶微红,垂落第一滴泪水时,木棍断在何大的背上,直直飞出去一截,穿透纸糊的窗户,藏入风雨交加的夜晚。
这一下就像什么提醒般,沈扶玉一同冷静了下来。他身体微微发着颤,发丝垂了在了唇边,木棍断裂时划破了何大的皮肤,木棍上的鲜血一点一点地滴落下来。
沈扶玉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再看去,才发现何大已经被他打晕了过去。
“手疼吗?”危楼从他手里接过断木棍,心疼地给他揉了揉。
沈扶玉不想说话,轻轻拂开了他的手,再一扫,才发觉那四个人也被危楼用麻绳给绑了起来。
沈扶玉眼神淡漠冰冷,看他们就像看死人似的,见沈扶玉看过来,四个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怪不得危楼对他娘子言听计从呢,这一棍下去,谁不听话啊!
“把何大也绑起来。”沈扶玉给危楼道。
危楼美滋滋接了任务,拿着麻绳就去找何大了。
沈扶玉左右看看,寻来一个木盆,从外面接了些冰冷的雨水。回屋时,危楼不仅绑好了何大,还把他和那四个男人放在一起,面前摆了把椅子。
危楼殷勤道:“来坐!”
沈扶玉:“……”
他看了眼危楼邀功讨赏似的笑容,心底的烦闷总算消散了点,他微微勾了下唇角,走到何大身前,一盆子雨水浇了下去!
何大吃了一惊,迷迷糊糊地转醒,入目便是端坐在椅子上的沈扶玉。危楼站在他的椅子旁,单手撑着,高大的身躯压下来,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方才之事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何大脸上爬上一股恐惧来:“不要、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在这一刻,端坐在椅子上的沈扶玉比一旁人高马大的危楼可怕多了。
沈扶玉淡淡一笑:“那就要看你能吐出来多少实话了。”
何大身体忍不住抖了抖,哆哆嗦嗦着把话全抖落了出来。
原来,徐三娇是石女,徐母怕她嫁不出去,常年买落红花,磨成粉,涂在她的大腿内侧,假装每月都有月事。何大对此并不知情,新婚之夜才知道。他家穷,本就想空手套白狼,娶个女人回家传宗接代,这下好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何大便怨徐三娇欺骗了他,也欺骗了他家,所以常常给她脸色看。
“也没少打吧。”沈扶玉替他补充道。
何大莫名觉得惭愧,更多的是丢人,他梗着脖子辩解道:“哪有男人不打媳妇的……”
“我。”危楼似笑非笑地打断了他的话,自己烂还得拖别人下水是什么意思?别说打沈扶玉,他一句重话都不曾给沈扶玉说过
危楼高大威猛,身长近九尺,何大更不敢招惹他,期期艾艾地闭上了嘴。
沈扶玉看了何大一眼,又看了那四个人一眼,问:“你们今夜是来做什么的?”
“就……吃酒。”四人藏藏掖掖道。
沈扶玉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手指一下又一下地点在椅子把上。屋里安静得很,一时间只能听见外面雷雨风声大作的声音。
不知僵持了多久,其中一个人终于受不住这种压迫感了,跪爬上前,道:“是、是喝酒,但是喝到兴头上时,徐三娇勾引我们,所以……”
“她勾引你们,还是你们强迫她?”沈扶玉打断了他的话。
这人哆嗦了一下,道:“是……是我们……强迫得她。但是、但是,她挣扎得太厉害了,是何大上了头杀的人,跟我们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何大一看他们要翻脸不认人,忙道,“你们也强/奸了她!”
“那也是你撺掇的!”
“分明是你们起了歹意!”
他们言辞间就开始狗咬狗起来,吵得耳朵疼,沈扶玉却没有制止。
石女下身发育不完整,十分窄小,他不敢想象,徐三娇临死前究竟是受了多大的折磨……
沈扶玉突然有一种很累的感觉,他按了按太阳穴,又看向那边一人一狗惨死的场景,他缓缓站起身,道:“你们把她好生安葬了吧。顺便把那只小狗也同她葬在一起。”
木已成舟,徐三娇化鬼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说罢,他没管五人惊疑不定的目光,转身出了门。
“仙——扶玉!”危楼一惊,险些喊错,忙改了口,追了上去。
外面的风和雨都很大,每走一步,电闪雷鸣。沈扶玉胸口闷得紧,这是徐三娇的鬼域,所发生的都是再无挽救可能的既定事情。这不是普通的死亡,这是活生生的虐杀!他改变不了,他救不了!
“沈扶玉!”危楼追上了他,一把把他扯到怀里。
熟悉的气息传来,沈扶玉鼻尖一酸,他把脸埋入危楼的胸膛间,攥紧了危楼的衣襟,哭声藏入倾盆大雨中。
好苦啊。
她生在了泥泞之中,明明只是想往上爬而已,可是路过的每一个人都要踩她一脚,将她的人生踩得泥泞不堪。
危楼感受着胸膛温热的湿感,把手放到了他的头上,他问:“沈扶玉,你在哭什么?”
真奇怪,这世间居然有看重苍生比看重自己还重的人。至少在这一瞬间,危楼心底的疑问稍稍压过了他对沈扶玉的心疼。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沈扶玉落泪,仅有的几次,为苍生,为山火一战中丧命的生灵,还有就是这次为徐三娇。
想不通,弄不懂。
沈扶玉是在心疼别人,还是在自责自己,亦或是两者都有?
沈扶玉没有回答他,只是隐约可以听见呜咽的哭声。
危楼将他横抱起,他俩出来的时候都没有打伞,危楼只能尽量用身体去给他遮风挡雨。
饶是如此,两人还是被淋了个彻底。
到家收拾了一番后,危楼把沈扶玉塞进了被窝里,拿出一条还算柔软的布给他擦刚洗干净的头发。沈扶玉已经不哭了,只是眉眼中还带着一股萦绕不去的郁气。
危楼一边给他擦头发,一边道:“本尊其实不能感受到她的痛苦。魔族以实力为尊,弱肉强食。强者说什么,弱者照做就好,即便是把弱的杀了,弱的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故而魔族从未出过怨鬼。其实你今天所看到的,在魔族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沈扶玉抬了抬眼皮,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们魔族,不会自怨自艾,更不需要旁人的同情怜悯,”危楼笑了笑,道,“若是自己觉得疼得受不了了,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变强。变得比欺凌自己的魔更强。强到可以唯我独尊,强到不会在意旁人的目光,强到欺负我的人都需要看我的眼色生活。”
“本尊不觉得徐三娇惨,相反地,本尊反倒很期待看到她屠杀千河村的那一天。”
沈扶玉定定地看着他,轻轻应了一声。
危楼眨了眨眼,像是想到了什么:“哦那我们是不是要先找到关键人?”
沈扶玉回过了神,抹了把脸:“不出所料的话,关键人是那只小狗。”
危楼:“……”
危楼:“???”
是挺有道理的,但是,狗死了啊?
沈扶玉沉吟道:“只是大概率,但还没有结束,再等等。”
此时,何家。
沈扶玉和危楼走后,这五个人才哆哆嗦嗦地互相解开了麻绳。
一人忐忑不安地开口:“我们现在去葬了她们吗?”
“好像,风险挺大的,”另一人开口,“万一他俩在白事上指认我们咋办?”那岂不是要进衙门了?
沈扶玉走是走了,给这一群留下了明显的心理阴影。
“我有个办法。”何大沉思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暗光与贪婪。
“前些日子县令的大儿子死了,正在找合适的女子结阴亲……”
第092章 万骨枯·九
一场大雨之后, 次日便出了太阳,沈扶玉将昨日的事情同其他人说了。
雪烟气得一拍桌子:“姓何的该死!”
池程余也跟着骂:“畜生!啊啊啊师兄你怎么没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徐三娇如何报仇?”温沨予也很生气,但好歹还算有点理智。
他们在那里忿忿不平地破口大骂, 倒是姜应转了转扇子, 眉头微皱:“或许, 这里根本就没有‘关键人’?”
闻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了他的身上。
姜应的这句话叫沈扶玉心头一震, 他猛地站起了身子,姜应说得没错, 其实从一开始就错了。
从一开始, 至少在徐三娇身死前,他们是能把她救下来的。救下来时,他们便凭空捏造了一个“关键人”,但是他们没有这么做,他们怕被鬼域发现外来者的行为,正好对应了千河村里村民怕惹祸上身,没有对徐三娇施以援手。
云锦书人都愣了:“那咋办啊……”
这不完蛋了吗?
“先把千水找到。”沈扶玉低声道。
无论如何, 先找齐人再说。
没有关键人的话, 鬼王没认出他们是外来者,还算安全, 鬼王大开杀戒至少要等到鬼域结束。
沈千水至今没有露面, 保不齐还有什么转机。就算没有, 沈扶玉也不敢把她一个人丢在外面,太危险了。
结果沈千水还没找到, 三日后, 村里倒来了另一个熟人。
“你?!”
雪烟震惊不已。
赵修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雪烟姑娘……”
“你怎么在这?”沈扶玉一怔。
“京城一别后,我便一路打听你们的行踪, 跟过来的……”赵修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仍是恋恋不舍地盯着祝君安。
沈扶玉:“……”
赵修良身为普通人,追人追到这个程度,也是到达极限了。
“不过你们怎么都在千河村啊?我在县令家。”赵修良生怕自己给他们带来麻烦,忙把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
不知为何,赵修良穿成了县令家大儿子的家仆,他在县城中寻找他们了许久都没有结果,还以为自己是找寻错了。
“县令家大儿子病死了,我这次来,是来给结阴亲的女家下聘礼的。”赵修良说。
沈扶玉一愣:“女家是……?”
“徐三娇。”
几人纷纷一愣,赵修良浑然不觉气氛的尴尬,还眼巴巴看着祝君安。不知道祝小姐穿成了什么样的人,怎么还带着面纱呀?
赵修良说罢,便急着去要给徐三娇下聘礼。毕竟县令家大儿子死了有一阵子了,尸体都有些发臭了。四日后正好是个吉时,为了让大儿子尽快下葬,便定在四日后结阴亲。误了时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他走后,沈扶玉看向凤凰,问:“哥,你在县令家见过他吗?”
“不知,”凤凰答道,“县令家的大儿子病危,为了不让病气渡给“我”,县令老爷和夫人从不让“我”去看他。”
“假设他说的是真的,”姜应的表情也有些凝重了,“四日后,那可是徐三娇的头七……”
“还有一件事,”云锦书拿出来一袋子银两,“我不是仵作嘛。我去何家整理徐三娇的尸身时,何大给了我这些,叫我给尸身作假。要我用白粉等粉饰尸身,伪装成徐三娇病死的样子。还要把尸身文书写成前几日死亡。”
这样一看,赵修良说得倒像是真的。
众人面面相觑,沈扶玉当即下了决定:“来不及了,大家先去找千水。”
头七那天,就是徐三娇回来的日子!
话虽如此,可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本就着急间,祝君安又被何大叫去了,连同其他几个绣娘,要给徐三娇绣新的嫁衣。祝君安怕别人起疑,只得答应了了下来。
赵修良也眼巴巴地跟了上去。
沈扶玉总感觉自己遗漏了什么地方,但又说不出来,不知不觉间,他又来到了千河旁边。
今日夜晚,就要起棺去结阴亲了,可是他们还是没有找到千水,更没有任何出去的办法。
沈扶玉看着荡漾的河水,徐三娇未婚前的话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后来我在千河旁遇见了一名道士,他给我说,会有人真的爱我。我问他是谁,他只说‘千河之畔,萍水相逢’”
道士……?
沈扶玉拧了拧眉,这个道士是谁?徐三娇是信了这个道士的话,才会一时冲动,盲目相信了何大。
莫非关键人是这个道士?
还是说,千水是这个道士?
等等——?
沈扶玉猛地从河边站起来,瞬间明白了什么,他拉了一把危楼,道:“这儿有关键人。君安有危险,去喊其他人!”
他说完,便着急忙慌地去寻祝君安。
危楼虽然不知道沈扶玉怎么得出来这个结论的,但是沈扶玉的话他向来听,于是马不停蹄地去喊其他人。
跟祝君安同绣的其他绣娘害怕棺椁,这嫁衣便由祝君安来送。
赵修良本在院子里,一看她来,眼睛都亮了:“祝姑娘!”
“赵公子。”祝君安应了一声,绕过了他,去屋里给何大送嫁衣。
赵修良也眼巴巴地跟了上来:“祝姑娘,你找何大吗?他好像不在,你放在一旁吧,他回来了我帮你告诉他。”
这屋子安安静静的,中间的棺椁安静地放着。祝君安看了一会儿这个棺椁,转头把嫁衣放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回头给站在门口的赵修良道:“那就麻烦赵公子了。”
“嘿嘿……”赵修良憨笑一声,一句“不要紧”还没有说出口,倏地瞳孔紧缩,他几乎是没有思考,迅速地把祝君安扑向一边。
他的动作幅度太大,震掉了祝君安的面纱。
“祝小姐,你没事……”他询问的话哑在了嗓子里。
祝君安视野清明了起来,就知道是自己的面纱掉了——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呢?眼角向下,形似鸟兽,几乎可以用“丑陋可怖”来形容。
面对赵修良的震惊,祝君安反倒很平静,她道:“赵公子,我本身便是这副模样。平日里只是戴着人皮面具,而今身在鬼域,自然是灵魂本身的模样。”
“承蒙你的厚爱,叫你失望了。不好意思,我并非有心隐瞒。”
祝君安淡定地说完这句话,这才看向棺椁。没下钉子的棺盖正在一寸一寸地后移,棺身剧烈地摇晃着。
是起尸?还是徐三娇回来了?应该不是起尸,厉鬼成形前一般都会杀几个人,用以稳固鬼体,以便更好地复仇。
祝君安冷静地分析着,屋里离门外并不远,她用力跑过去的话——
祝君安判断出来,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她刚跑到门前,原本大敞的门“砰”地一下关紧了。屋里的光线一瞬间变得极暗,棺前的香火摇曳了几下。
祝君安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那棺椁已经开了一半,漆黑的棺椁里,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这一声也将赵修良唤醒了过来,他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明显是有些害怕。他看了眼祝君安,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祝姑娘!”赵修良猛地扑到棺材上,似乎是想把棺材重新压下去。
祝君安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
赵修良开口,重新说起了之前说过无数次的话语:“祝姑娘,我对你是真心的!”
棺椁中似乎有什么吸力,开始把他往里面吸,赵修良不肯,紧紧扒着棺材盖,用力到指腹都磨破,流出了鲜血。
赵修良疼得厉害,他似乎马上就要被吸进棺材里了,但他奋力抵抗着,脸色涨得通红。他看着祝君安,自知时日无多,所以用尽了此生最大的力量喊道:“祝姑娘!我喜欢你!”
他说完这句话,全身的力量都像是消失了一般,整个人都进了棺材里。
棺材里很快流出滚烫新鲜的热血来。
与此同时,紧关的门被一脚踹开:“君安!”
沈扶玉喘着气,看见屋里的情形,也是心头一愣,好在他当即反应了过来,一把拉住祝君安便朝外跑去。
外面已经到了黄昏,天光很暗,徐三娇似乎并没有追杀他们的意图,杀了赵修良后,并没有追出来。
沈扶玉和祝君安一直跑到了沈扶玉的家里,停下后,沈扶玉这才看向祝君安:“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祝君安摇了摇头,比起徐三娇杀人,她其实更震惊另一件事,她看着沈扶玉,迟疑地开口:“师兄,赵修良死了?”
沈扶玉一怔:“那摊血,是赵修良的?”
“是,”祝君安点点头,“他为了给我争取逃脱时间,被徐三娇杀了。”
沈扶玉没想到会这样。
“师兄!君安!”
其余人纷纷从各个方向赶了过来。
“这谁啊?”危楼一看沈扶玉身边还挨着个女的,醋意微起。
沈扶玉瞥了他一眼,看向祝君安,他是知道祝君安原本的样貌的,只是不知道祝君安愿不愿意暴露。
“是我,祝君安。”出人意料地,祝君安大方承认了。
雪烟的顾虑和沈扶玉是一样的,眼下看见别人眼中的震惊,生怕祝君安会难受,连忙开口:“好了!天马上就要黑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比起祝君安的真容,这个才是大家最关心的问题。
沈扶玉看了看他们,道:“去找徐三娇。”
沈扶玉带着祝君安逃走后,棺椁的血消失得干干净净,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何大等人走了进来,给徐三娇换上了嫁衣,盖好棺椁,封上铁钉。
时辰到时,一旁的人喊道:“起棺——”
抬棺的有四个人,正是之前强/奸徐三娇的那四个人,而何大则在最前面抱着一只死公鸡。
后方哀乐响起,唢呐、长笛等乐器奏起的曲子诡异又可怖,何大心底没由来打了个突,他看了看天,今日没有月亮,乌云层十分厚重。
让何大想起徐三娇死的那一天……
不不不,何大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
他心底暗暗道,徐三娇,我待你不薄,给你寻了家好亲事,你可千万别来找我。
你可千万别来找我。
他心底来来回回重复着几句,神奇地是,居然真的一路平安。
走了几个时辰,约莫到子时了。送亲的队伍这才走入一片树林中,而前面,就是挖好的坟坑。
何大稍稍放下了心。
很快了,马上就好了。
坟坑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隐约可见那边立的墓碑。远处也响起了送亲的哀乐,很明显,那就是县令大儿子的棺椁。
太好了。
何大想,不知不觉间竟是出了一身的汗。
他喘了口气,已然走到了坟坑前。哀乐也达到了最响,似喜似悲,在林立的树林中来回回荡着。
“落棺——”
“轰隆!”
天边倏地炸起的闷雷盖过了人声,何大没听清,一低头,却发现原本应该死亡的公鸡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打了个激灵,大叫一声,忙把死公鸡丢了出去,转身就要跑——
面前站满了人。
吹乐的、拿东西的、抬棺材的,挤在一起,个个面色惨白,空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啊!!”何大惨叫一声,被吓得腿软,眼见着就要栽倒在地。
“夫君,”温柔又熟悉的声音传来,何大被人轻柔地扶住,“怎么了?”
何大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般紧紧抓着徐三娇的衣袖,鼻涕泗流,哆哆嗦嗦地说不出完整地话:“鬼、有鬼,快走!”
“哪有鬼啊?”徐三娇似乎是苦恼地反问道。
“徐三——”人名念到一半,何大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脖子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
夜色中,一袭鲜红嫁衣的徐三娇,缓缓勾起了唇。
……
沈扶玉等人赶去徐家的时候娶亲队伍已经离开了,无法,他们只好一路跟着哀乐的方向跑去。但是哀乐明显去的不是合葬坟的方向,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追。
跑入一片树林中,哀乐倏地戛然而止了。整片树林都陷入了可怖的寂静中,偶尔有几声沙沙声。
沈扶玉深吸了一口气,向来是徐三娇动手了。
“都别跑散,”沈扶玉沉声道,“聚在一起。我打前面。”
“心——”危楼明显不满他的安排,还没说话就被沈扶玉瞪回去了。他只好不情不愿地咽了下去。这么危险,凭什么要沈扶玉打前面?
姜应展扇笑了笑:“危楼魔相还是不了解我们公主呀。我们公主下的安排,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听着吧。”毕竟沈扶玉作战指挥从来没有出过错。
“什么是‘我们’公主?”危楼冷笑一声,这个姜应一天到晚就知道找事。
沈扶玉一听他们要吵就头大,冷声道:“别吵。”
外面吵也就算了,这么危险的时候还吵!
姜应努了努嘴,没再说什么。
一行人在黑暗中绕过一棵又一棵高挺的树木,不知走了多久,面前出现了一片空地,还有惨死的人。
凡是来送亲的,尽数惨死。多数人脸上还带着十足的恐惧,像是死前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一阵阴风袭来,沈扶玉的眼前出现了一抹红色:“鬼王殿下。”
沈扶玉平静地开口:“那只小狗的名字,是千水吗?”
第093章 万骨枯·十
沈扶玉遇见沈千水的时候, 对方正跌跌撞撞地躲着什么,她那会儿看起来只有五六岁,撞到沈扶玉的时候, 她一愣。
沈扶玉看她衣衫破旧, 面黄肌瘦, 忍不住问道:“你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他话音刚落, 沈千水就像是认出了他一般, 一下子跪在了他的面前,苦苦求道:“仙师, 您帮帮我, 帮帮我。”
沈扶玉一愣,把她扶了起来:“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改命。”沈千水吐出两个字,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
沈扶玉拧了拧眉,发觉事情的不同之处了:“你是有前尘记忆,是吗?”
“我马上就要忘了,”沈千水跪在地上,恳求道, “拜托您了, 仙师。我不会做什么的,我只是想再去找一个人。我用我的命数来换, 我的命数是好命数, 不然不会遇见您的!”
她做了九世纯善的小狗, 九世善良,再加上一世的惨死, 阴曹地府便给她批了个极好的命数。
若无意外, 她这一生都会顺风顺水,是万里挑一的幸运儿, 落难了都会有人帮忙的那种。
怕沈扶玉不信,沈千水忙把自己的生辰八字给沈扶玉说了。
“你……”沈扶玉微微拧眉,确实是很好的命,从命相看,更是少有的至善之人,“要用这个命格换什么?”
这种阵法倒也有,多半是用命数换身体健康、财运等等。只要不是和他人换、或者伤害他人,沈扶玉倒也不介意帮她。
沈千水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开口:“换一个,再见到她的机会。”
她说完,跪在地上,朝沈扶玉缓缓叩首下去。
沈扶玉忙把她扶起来,他不知道沈千水想见的这个人是谁,是爱人还是亲人?不过用她的命数去换这么一个机会,有点不值。
他把这一点给沈千水说了,沈千水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没关系的,仙师,您帮我吧!”
“我的阵法不好,不保证能给你换好,”沈扶玉给她道,“我带你去找我的师尊。”
“没事的,仙师,”沈千水似乎是有些着急,“来不及了,我马上就要忘记了,求求您了,帮帮我吧!”
“你确定要赌?”沈扶玉迟疑地问道。
“是。”沈千水道。
沈扶玉点了点头:“那好。”
阵法开启前,沈千水给沈扶玉说得最后一句话是:“仙师,我叫千水,不要给我改名字,好吗?”
沈扶玉说:“好。”
鬼域化作千万片的碎片,零零散散地飘落了下去,昔日的千河村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暗光闪烁的宫殿。
徐三娇一袭红色的嫁衣,缓缓收回了抵在沈扶玉喉结的手指,她凉凉地看着沈扶玉:“你怎么知道的?”
见徐三娇停手,清霄派的人也愣了。
沈扶玉心道果然,他回头看了看,沈千水正倒在地上,雪烟跑过去把她抱在了怀里,警惕地看着徐三娇。
“因为,”沈扶玉指了指沈千水,“她用她全部的幸运,换了一个和你重逢的机会。”
徐三娇顺着沈扶玉的手望去,良久,她缓步走了过去,似乎是想确认沈千水是不是当年那只雪白色的、会微笑的小狗。
徐三娇遇到那只小狗的时候,正是第一次被何大打伤,她绝望又委屈,站在千河旁,妄图轻生。
将要跳下去时,一旁的草丛中钻出来一只灰扑扑的白色小狗。
她似乎是见徐三娇泪流满面,便又从一旁叼了一朵花送给她。
徐三娇愣愣地看着她。
小狗摇着尾巴,对她“汪”了几声。
徐三娇没由来心一软,在这一刻,她竟觉得世间还在眷恋她,还在挽留她。
她从口袋里翻了翻,翻出来一块没吃干净的烙饼,蹲下身,小心地喂给了小狗。
小狗欢天喜地地吃完,又围着徐三娇的脚绕起了圈。
那天的黄昏很温暖,金黄色的阳光暖洋洋的,风也温柔。
她没有读过书,知道的唯一称得上有意义的句子,便是当年那个道士的“千河之畔,萍水相逢”。
那便叫你千水吧。
徐三娇想。
徐三娇开了鬼域后,这是第一次遇见会穿到千水身体里的人。她静静地看了许久,又转身看向沈扶玉。
“我没有改过她的名字,叫她姓沈,是因为怕别人欺辱她,”沈扶玉道,“你若是介意,也可以改回来。”
当年那个阵法画成后,沈千水的记忆便全部消失了。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抬着脸,细声软语地问:“哥哥,这里是哪里呀?”
沈扶玉蹲下了身,问:“你家在哪里?”
沈千水歪了歪头:“好像,没有家。坏人打起来,阿爹阿娘都死掉了。”
他说的坏人应该是起义军。
沈扶玉思量片刻,道:“那你要不要跟我走?”
沈千水长得粉嫩可爱,才五六岁,在外面太危险。
沈千水没由来很喜欢他,听他这般说,开心地扑到了沈扶玉的怀里:“好呀!”
沈扶玉就这样一路把她抱到了清霄派,去当外门弟子。
离去前,他道:“你叫千水,千万不要忘记了,知道吗?”
沈千水乖乖地点头,见他离开,还踮起脚尖给他挥手:“哥哥!再见!”
后来沈扶玉再见到沈千水的时候,是因为沈千水误打误撞闯进了静笃峰的后山,沈扶玉看见她的时候还有些疑惑,他走了过去,问:“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沈千水似乎是被吓了一跳,先是惶恐不安地回身道歉:“对不起,我马上走。”
看见沈扶玉的模样时,她的眼睛又亮了亮:“是你呀,哥哥。”
沈扶玉微微皱了下眉,察觉出来沈千水第一次道歉时的惊慌,觉得不对劲,再仔细打量一下,发现对方的弟子服到处都是破旧的地方,也没打补丁,眼下都快入冬了,漏在外面的皮肤冻得通红。脸色也不太好,看起来像是被饿过。
沈扶玉缓步走了过去,把她从地上抱起来。
沈千水惊呼一声,连忙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沈扶玉想了想,先把她带去了自己的屋子,从屋里翻出来一些糕点,递给了她:“吃吧。”
沈千水受宠若惊,反复问道:“是给我的吗?我可以吃吗?”
“是,”沈扶玉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快吃吧。”
沈千水这才放下心来,坐在凳子上,美滋滋地往自己嘴里塞着糕点。
沈扶玉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撑着头看她,许久,他才像是不经意地试探道:“要给你的朋友带去一些吗?”
沈千水眨了眨眼睛,含糊不清地开口:“我的朋友不吃这些。”
沈扶玉觉得奇怪。
但沈千水也没再说,只是安安静静地吃东西,吃完东西,她还把握住了油纸,小心翼翼地用手把沈扶玉的桌子擦干净。
沈扶玉笑了一声,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好啦,这个不需要你打扫。”
“哦哦,”沈千水乖巧道,“那哥哥需要我打扫的时候可以给我说,我打扫得可干净了。”
“好罢。”沈扶玉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先前的时候他已经捡过温沨予了,但温沨予明显比沈千水安静一些,每天只躲在沈扶玉的怀里,不怎么说话。
沈千水从凳子上跳下来,乖巧道:“那哥哥我回去了哦。”
沈扶玉也跟着站起身:“你认识路吗?要我送你吗?”
沈千水似乎是有些犹豫,沈扶玉只当她不好意思,把她抱起来,送回了外门弟子那里。
沈千水给他告别:“哥哥,谢谢你,再见!”
沈扶玉道:“不客气,再见。”
次日,沈扶玉隐了身形,专门去了外门弟子那里。外门弟子似乎是在两人一组练剑,他左看右看,没找到沈千水。
绕了一圈,才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发现了沈千水。
沈千水拿着破旧的木剑,迷茫地挥舞着。
“是这样吗?”沈千水问一旁的大树。
过了一会儿,她又拧眉:“好吧,好难哦。”
倏地,她的手腕上传来一股力道,抬头望去,是沈扶玉站在了她的身后,正握着她的手腕,温声道:“这招出剑的话,是要这样的。”
沈千水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哥哥!你来啦!”
沈扶玉应了一声,问:“怎么不去跟他们一起练?”
沈千水忸怩不安地看了沈扶玉一眼,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给他说。
沈扶玉揉了揉他的头发,温声道:“别害怕,给哥哥说。”
“我说了,哥哥还会跟我玩吗?”沈千水问。
沈扶玉挑了挑眉,道:“那要看你做了什么呀。”
沈千水皱着脸,许久,才下定了决心般,道:“好吧。因为我特别倒霉,大家靠近我也会这样,所以他们不愿意跟我玩。”
沈扶玉愣了一下。
“但是哥哥好像不会哎,”沈千水扒着沈扶玉的衣袍,期待地看着他,“哥哥能不能别不跟我玩呀。”
沈扶玉看着她,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心酸,他揉了揉沈千水的头发,轻声道:“下次没有人跟你玩的时候,可以来静笃峰找哥哥玩。”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有的时候我可能出任务不在,你自己在静笃峰玩也可以。”
沈千水眼睛亮亮的,重新扑到了他的怀里:“好呀好呀,谢谢哥哥。”
话虽这样说,但是沈千水其实一次都没找过沈扶玉。正好沈扶玉比较闲,沈千水这事就在他心里扎了根。
他想了想,又去给沈千水要了几件合身的弟子服,问姜应要了点小女孩喜欢的首饰,提着去找沈千水了。
结果他去的时候,就看见沈千水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旁还围着几个比较大的小男孩。
沈扶玉脚步一顿。
那几个男孩看起来有七八岁,指着沈千水嘻嘻哈哈。
“千水,你怎么没有姓呀?你没有家人吗?”
“你家人是因为你倒霉才不要你的吗?”
“哈哈哈哈……”
沈千水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站了起来,她道:“才不是呢,我有个哥哥的!”
闻言,这群人笑得更放肆了。
“真的吗?怎么未听你说过啊?”
“哎呦我不行了,笑死了,千水,你学会撒谎了。”
“那你说说,你哥哥是谁呀,我们带你去找他!”
沈千水摇了摇头:“我哥哥很忙的,带你们过去会给他添麻烦。”
这话落在这群人耳朵里,更加坐实了沈千水撒谎的事情,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
“她哥哥是我。”沈扶玉提着东西,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沈千水愣了愣,眨动着眼睛。
“千水,过来。”沈扶玉给她招了招手,温声道。
沈千水回过了神,眼睛明亮起来,迈着两条小短腿就去找他:“哥哥!”
沈扶玉蹲下身,把她抱进了怀里。
“大、大师兄……”这几个人看见沈扶玉时,脸色登时惨白了不少。
沈扶玉单手抱着沈千水,慢条斯理地走到几人面前。
“那个,大师兄,不好意思,我们不知道她是您妹妹……”一个人率先开口道歉。
他一说话,其余人也纷纷反应过来,连忙认错。
“是啊是啊,对不起啊大师兄。”
“大师兄,我们这就去静思峰领罚。”
他们说着,便要借这个机会开溜。
“不必了,”沈扶玉淡声道,“恃强凌弱,聚众闹事不是清霄派弟子的作风,你们下山吧。”
这几个人两眼一黑,面如灰色,连滚带爬地跑到沈扶玉脚边:“大师兄,我们真的知道错了!”
“是啊,大师兄,我们下次不敢了!就饶了我们这一次吧!”
“大师兄,你就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
沈扶玉耐心地听他们说完,而后道:“如果你们真的知道错了,就不是给我道歉。你们觉得错的地方,是欺凌别人被我发现。”
“大师兄!”几人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沈扶玉没再听下去,他抱着沈千水,回了静笃峰。
耳边总算清净了些,沈扶玉一低头,才发现沈千水默默擦眼泪已经擦了很久了。
“哭什么?”沈扶玉有些手足无措,还以为是自己抱疼她了,把她放在了地上。
结果沈千水没松开他,反倒继续搂着他的脖子哭。沈扶玉只好又把她抱了起来。
沈千水其实也不太知道,其实她能感受到别人的厌恶,她本身也不是很难过,只是在看见沈扶玉过来的时候就是很想哭。
沈扶玉实在不擅长应对这些小孩的哭泣,他生疏地轻拍着沈千水的背部,温声哄道:“好啦,不要哭啦。”
过了好一会儿,沈千水才缓缓停住了哭泣,她一抽一抽地坐在沈扶玉怀里,闷声问道:“哥哥,我给你带来麻烦了吗?”
沈扶玉拿出手帕温柔地给她擦着眼泪和鼻涕,笑道:“谁说的?”
沈千水道:“我总是很倒霉,连带着别人也很倒霉,大家都不喜欢跟我玩,也不愿意跟我玩。我害怕叫哥哥也变得倒霉起来。”
沈扶玉失笑道:“没有,我这几天一直都很好。”
沈千水抬了抬脸,似乎是在确认他说的是不是真的,许久,沈千水才重新扑进了沈扶玉的怀里:“那太好啦!”
沈扶玉轻轻哄着她。
“那……”沈千水又有点期待又有点忐忑地问道,“你真的愿意给我当哥哥吗?”
沈扶玉愣了一下,捏了捏她的脸:“你想吗?”
沈千水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
“那好,”沈扶玉笑了笑,“那我给你当哥哥。不过你要记住一点,你其实还有一个更在乎的人,那个人对你来说很重要,我不知道是谁。”
“若有人问起你叫什么,你就说你姓沈,你叫沈千水。”
“以后你便给连累的人说你哥哥是沈扶玉,叫他们来找我,我会处理好的。”
……
他们说话间,沈千水缓缓转醒。她眨了眨眼睛,有些没分清而今是在何处的茫然。她才进入鬼域的一瞬间就觉得有些熟悉了,直到她被何大打死才晕过去。前世今生交替在脑海中出现,沈千水还没有理清,懵懵的。
“千水!”雪烟见她醒过来,惊喜地喊道。
她这一嗓子,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
沈千水眨了眨眼睛,一眼便看见了徐三娇。
“是你呀。”沈千水回过了神,认出了她。
雪烟和祝君安把她扶了起来,沈千水晃了晃手腕,觉得自己行动自如后,便挣开了雪烟两人,主动跑到了徐三娇身前。
真奇怪,徐三娇一恍惚,明明跑过来的是人,但她怎么感觉沈千水和记忆里的那只活蹦乱跳的小狗的身影重叠了呢?
沈千水跑到她面前,也不怕她,反倒是绕着她观察了一圈,而后笑了起来:“你没事呀,真是太好啦。”
徐三娇怔怔地看着她。
沈千水问道:“现在还有人欺负你吗?”
徐三娇摇了摇头,她是鬼王,怎么会有人敢欺负她。
沈千水点了点头:“那太好啦。不过有人欺负你你也不用害怕了,我现在也很厉害了,可以保护你!”
“那,你现在可以吃饱饭了吗?”沈千水又问。
徐三娇点了点头。
“也会有好衣服穿吗?”沈千水问。
徐三娇点了点头。
沈千水眼里的光越来越亮,她由衷地为徐三娇感到开心。
“你……”徐三娇其实也有个问题想问她,“你当时,怎么知道沈扶玉会给你下阵法?你不怕他是骗子吗?万一他偷你的命数怎么办?”
“啊?”沈千水愣了一下,徐三娇问的问题太久远了,她思考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说的是哪一件事。
沈千水笑了笑,几乎是不用思考地就回答了:“我不知道呀,但是我愿意。”
他不知道沈扶玉会不会阵法,不知道沈扶玉会不会骗她,也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她愿意为了上一世给过她一口饭吃的主人一试。
她流浪九世,徐三娇是她唯一的幸运。
所以她愿意用自己全部的幸运,换一个与徐三娇重逢的机会。
小狗不知道,但小狗愿意。
第094章 万骨枯·十一
沈千水想了想, 又主动问道:“你可不可以把我师兄他们放了呀?”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之前可倒霉了,我大师兄一直在帮我兜底, 四师姐她们被连累也不嫌弃我, 一直跟我玩, 还不让别人欺负我。”
徐三娇应了一声, 道:“好。”
“那, ”祝君安轻声问,“冒犯鬼王殿下了, 请问赵修良……”
“赵修良?”徐三娇拧了拧眉, 才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谁,她道:“他应该回不来了。”
“不是我不想放,”徐三娇看着祝君安,“阴火莲前些日子消失了,那是鬼界的支撑物,一般鬼域中丧命的魂魄的怨气都会成为阴火莲的养料。”
“鬼界的支撑物消失后,一块碎剑残片代替了它, 成为了鬼界的支撑物, 凡是丧命魂魄,尽数会被他除去怨气。我无法掌控这块碎片。”
“你们想找的那个人, 要么魂飞魄散, 要么入了轮回。”
“可是我……”沈千水欲言又止, 若是这样,她也该魂飞魄散才是。
徐三娇看了她一眼, 许久才道:“我的鬼域里, 只有你是被打昏过了去。”
因为她的潜意识里,希望千水活着的意念超过了一切。
沈扶玉先看了一眼祝君安, 祝君安只是给徐三娇点了点头,又重新看向沈扶玉,她道:“师兄,要不要去问问那片碎片?”
沈扶玉见她无事,方才放了心,转而给徐三娇道:“鬼王殿下,不知我可不可以看一眼那块碎片?”
徐三娇挑了挑眉。
一旁的沈千水道:“哥哥的剑碎掉啦,这块碎片说不定是哥哥的剑呢。”
徐三娇看了看沈千水,点了点头:“那行,你们随我来。”
鬼界有一处装潢华美的宫殿,各处点缀着丝绸珠宝,宫殿里没多少男人,反倒处处是女人,见徐三娇一行人来,她们纷纷好奇地探出头打量。
沈千水活蹦乱跳地也探头看看她们。
有几个女鬼问徐三娇:“这是来谈判的吗?”
徐三娇摇摇头,只道:“不是,过会儿我再给你们说。”
女鬼点了点头,招呼着其他姐妹去玩了。
沈扶玉跟着徐三娇一路走入了主殿,他原以为主殿会阴恻恻的,不曾想这儿倒是挺温馨,粉嫩的颜色为主,养了许多花花草草,看着更像皇宫主殿。
他然而,他踏进去第一步时,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一低头,正好和地面上惨白扭曲的脸对视上了。
“啊啊!”云锦书也是被吓了一跳,一下子蹦到了池程余旁边。
“啧,”凤凰有些反胃,“好恶心。”
沈扶玉仔细看了下,这男人是笑着的,只是他的皮有些太紧了,像是绷直的宣纸被人往上扯,看起来格外诡异,浓黑的眼珠里满是恐惧,他直勾勾地盯着沈扶玉,似乎是在求助。
沈扶玉在心底数了数,一共有五个。再仔细对一下面容,正好是那夜害她惨死的人。
“他们既然这般喜欢看我的裙底,”徐三娇抬起脚,踩在了那些鬼的脸上,“那便一直看着吧。”
一直在这个水晶板下,抬着头,被千人踩万人踏,永世不入轮回。
沈扶玉没说什么,他面不改色地直视前方,踩到这五个人脸上时依旧淡定自若,如履平地。
雪烟先反应过来了,原本已经走过去了,又回去,一人踹了好几脚,方才气定神闲地走了回来。
云锦书和池程余也跟着多踩了几脚。踩完感觉整个人都得到了升华。
徐三娇好聪明,这也太解气了!开心了踩一脚,不开心了就多来几脚,早晨踩踩,神清气爽一整天!
鬼王威武!
凤凰多看了一眼,又看看危楼,眼神微动。好想把那个抢他弟弟的可恶魔族嵌地里……
危楼则是想,好想把那可恶的姜应和那该死的死鸟嵌地里。
那块碎片似乎被放在了宫殿深处,要走一条长长的走廊才能到达。走廊光线晦暗,只有一些火把燃烧着。
沈扶玉总觉得些火把很奇怪,跳跃着的火光是蓝色的,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他仔细一看,才发觉这些火把烧的居然是人的魂魄。
“是千河村的那些人。”危楼凑到他身边,给他道。
这些人大多烧得面目全非了,沈扶玉不知危楼是如何看出来的:“你如何得知?”
“这还需要猜吗?”危楼奇怪地问,“若是本尊,就把他们挂在这里。既然当年那般喜欢看本尊的热闹,嚼本尊的舌根,那本尊就把他们挂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好生看、一遍又一遍地好生听着。”
沈扶玉:“……”某种方面而言,危楼说得倒有几分道理。
走过走廊,来到一处空地,这儿栽满了落红花,一眼望去,血红得一片,触目惊心。
“落红花是人间之物,按理来说难以在鬼界存活,”草乌淡淡地看向徐三娇,“你用了什么法子?”
“草乌仙师倒是好眼力,”徐三娇淡漠地看了眼这一大片的落红花,淡淡道,“他们既然这么喜欢帮我养落红花,自然是让他们帮忙准备养料的。”
沈扶玉一听,便知道徐三娇说得是她的家人。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徐三娇应该是用的他们的生魂做落红花的养料,鬼界是寸草不生的地方,如果想栽种什么花草树木,需得给它们一些“生机”,常见的就是生魂、血肉等等。
他对徐三娇的处理不置可否,虽然生养有恩,但后来徐三娇受的苦大多来自她的亲人——苦苦逼迫的母亲,视若无睹的父亲,理所当然享受照顾的弟妹……徐三娇嫁给何大后,无论村里传言多厉害,徐家也没有看过她,四个人好似一起消失了般。
亲情最为复杂,爱和恨从来不是能相互抵消的关系。徐三娇若因那一丝的爱意放过他们,也是她心善宽容;若是因为所受的伤害报复他们,也轮不到旁人来评头论足。
妄议他人家事,是一件特别没有礼貌的行为。
不过说起种植株,沈扶玉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去魔域找危楼时,穿过的那片落英缤纷的桃林了。
奇怪,沈扶玉脚步一顿,转头看向危楼,魔界和鬼界一样,甚至比鬼界的条件更苛刻,鬼界还有彼岸花这种本土的花,魔界一棵像样的植株都没有,那那处桃林是怎么来的?
危楼见他看自己,忍不住勾了勾唇:“怎么啦,仙君?”
徐三娇脚步一顿,像是把他们引到了地方。
沈扶玉见眼下不是说这件事的良好时机,便摇了摇头:“没事。”
危楼想了想,肯定是沈扶玉想他了。
危楼忍不住勾起唇角,整个人都散发着别样的春意。
沈扶玉:“……”
不用想,危楼定是又在胡思乱想了。
“这就是那块剑的碎片。”徐三娇让了让路,方便他们看清这块碎片的全貌。
红色的碎片微微浮在空中,隐约朝四周散发着些许薄雾似的光芒。
正是绛月剑的碎片。
沈扶玉眸光微动,上前一步,走到徐三娇面前:“鬼王阁下,这块碎片是我的碎剑,不知您可否同意我将它带走。”
徐三娇静静地看他他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沈扶玉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不可以。”须臾,徐三娇斩钉截铁地开了口。
沈扶玉和其余人尽数一愣。
徐三娇的目光从绛月剑的碎片上渐渐挪到了沈扶玉的脸上,而后又挨个看过他们中的每一个人,良久,她道:“阴火莲无故失踪,这块碎片代替它,承担支撑这片宫殿。这片宫殿,并非我一人所建。”
最开始的鬼界,其实并没有这一处宫殿。
鬼界和人魔妖三界都不一样,鬼界空荡荡的一片,完全靠拉帮结派、党同伐异来划分土地,多地的,阴气也多,实力也强,鬼域也大,鬼域大,抢占的地就更多,有此以往,陷入一种强者越强、弱者越弱的困境中。徐三娇刚来这边的时候,就被挤到了边边角角上。
她不懂这儿的的规矩,下意识便想顺着阴气重的地方走去,结果被一个男鬼唾骂着给赶了回来:“有你什么事,赶紧滚!”
徐三娇心底有点烦,但常年被何大痛打的经历与爹娘和周围人的说教叫她畏惧这些男人,她为鬼对方为人,她还能硬气一些,而今双方都是鬼,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害怕有之,更多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厌烦。
活着的时候被打,成鬼后还要受这些人的气不成?!
“姐姐。”
她思索间,便感觉自己的裙摆被人用小力道扯了扯。
她低下头,原是一个特别小的小女孩,看起来不足两岁,她蹲下身,问她:“怎么啦?”
小女孩道:“你跟我来吧。”
她将徐三娇引到了极偏的地方,这儿用石头垒了圈围墙,说不上好,但还挺开阔的。
“哟,又来新的啦?”一个女鬼坐在围墙上,好奇地打量着。
“是新姐姐哦。”小女孩跳了两下,给围墙上的女人介绍。
“哦,”那女鬼从墙上跳了下来,唠嗑似的问徐三娇,“你是被丈夫打死的吧?”
徐三娇脚步一顿:“你怎么知道?”
“你满身都是伤,不是爹打的就是你丈夫打的,你又穿着嫁衣,肯定是你丈夫打的呗。”女人理直气壮道,虽然她的理并不是很完美。
徐三娇一噎。
“长得还挺漂亮的,肯定是你丈夫把你骗走的。”女人说。
徐三娇一愣,嘴唇抖了抖:“你怎么知道的……”千河村时,她们都说是她勾引的何大。
她满身的冤屈,以为这辈子也洗不清了,不曾想来到阴间,一下子就恢复了清白。
“因为,”女人终于把她带到了地方,指了指某处正聚在一起聊天的女人们,“她们,都是这么死的。”
“那边,是被冠之不详之名杀害的;那边,是因为不守妇道被灌猪笼死的,看见人最多的地方了嘛,那是难产死的。”女人慢悠悠地给她介绍着。
幸福的、寿终正寝的人没有怨气,自然不会化作厉鬼。
徐三娇一点一点地看过去,倏地,她又想起了一开始遇见的那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了,她低下头去,看了看还眨动着眼睛看打量她的嫁衣的小女孩。
那么小……为何……
“嗯?”小女孩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歪了歪头,“姐姐你是好奇我的死因吗?”
徐三娇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好奇别人的死因,实在是太冒昧了,她摆摆手:“不……”
“这已经是我死的第三次了哦,”小女孩也不介意,就给她讲,“我前两次刚生出来就被丢到树林里了,一次叫狼吃了,一次叫狗吃了。这一次我被丢到了一个塔里,不知怎么就活得久了些。
“但是大旱的时候,他们没有饭吃,就把塔砸了,扒里面的尸体吃。我就被吃了。我不想去轮回啦,反正轮回也活不了几天,还不如当个吓唬人的小鬼呢!”
徐三娇怔怔地看着她。
真奇怪,明明她没有做过母亲,居然会对这个小女孩生出怜爱之心。
“好了,”女人拍拍徐三娇的肩膀,“你去找个地方歇着吧,你别跟那群男鬼起冲突,他们不讲理得很。”
说谁谁到。
那男鬼的声音倏地从围墙外传来了:“喂,你们人呢?”
徐三娇下意识看向女人,女人原本闲适的表情被凝重代之,她故作淡定道:“做什么?”
“哼……”男鬼明显是作恶惯了,说起话来也是好不廉耻,“你们占据鬼界太多区域了,也该匀出来些人了。”
鬼除了杀人可以增强怨气与鬼气外,其实也可以通过吞噬另一只鬼的阴气来。而且后者更快一些。
如此一来,这男鬼来这要鬼的意图就十分明显了。
徐三娇又感受到了那股烦躁感,仔细辨来,似是还有几分恶心感。
“哼,”围墙女鬼轻哼一声,“难为他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了。”
“那我们送谁出去啊?”小女孩仰着头问。
还是围墙女鬼,她道:“我去吧。”
她风轻云淡地开口,似乎对这些事情早已习以为常,她道:“反正这个围墙已经建起来了,我也没什么遗憾了,我去就我去呗。”
徐三娇对此稍稍感到意外:“这个围墙,是你建的?”
“是呀,”围墙女鬼十分自豪地一笑,“我生前就很想做匠师或者筑师呢,而今也算得偿所愿,别无遗憾了。”
徐三娇看看她,又看看面前的围墙,心底不知是何滋味。
“我随你去吧。”莫名地,徐三娇开了口。
围墙女鬼有些意外:“你认真的啊?”
徐三娇点了点头。
“那好吧,”围墙女鬼道,“那咱俩一起去。”
徐三娇应该是大仇得报,所以没啥活着的念头了。围墙女鬼也能理解。
两人一起出去,那男鬼明显是有些不耐烦了,骂道:“婆婆妈妈的,就你们女的能磨叽。”
两人都没有说话,徐三娇看了他一眼,而后低下头去,跟在围墙女鬼的身边。某种方面来说,围墙女鬼说得没错,她是不想活了,她杀了千水村所有的人,早已化身厉鬼,不得入轮回,她又极其厌恶这里,明明是阴间,怎么还同人界别无二致?为什么她们到哪里都要蜗居一处,躲躲藏藏?太累了,徐三娇不想再思索这件事情了。
离得围墙远了些时,男鬼的表情就变得垂涎欲滴了,他先看中的是那个围墙女鬼,这女鬼阴气稀薄,利于他的吸收,那个新来的女鬼杀了太多人,怨气重,阴气重,保不齐会被她反噬,得先吸了那个围墙女鬼的怨气,稳定一下自身,再去找新女鬼。
“你,过来。”男鬼吩咐围墙女鬼。
围墙女鬼应了一声,离去前,她回头看看围墙所在的地方,这儿离得远,她定然是看不到的。
末了,她叹了口气,走向男鬼。
徐三娇心底的烦躁又涌上来了。
她不想让围墙女鬼消失,凭什么呢?
徐三娇手指屈了屈,她眼睛一动不动地、紧紧地盯着那只男鬼。
男鬼动作十分粗鲁,一把拽过频频回头的围墙女鬼,骂骂咧咧地想要撕破她的鬼魂。
一瞬间,徐三娇似乎又回到了自己死亡的那个夜晚。
她想起何大和那四人恐惧的目光来,身体微微发着兴奋的抖。
她想,我打不过他吗?我真的打不过他吗?鬼界不是最阴的吗?在人间时,他们都说女阴男阳,那么我应该比他强吧。
不试试的话,怎么知道呢?
此般想法一直充斥着徐三娇的脑海,许久,她缓缓动了起来。
男鬼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抓住了,他回头,是已经双目血红的徐三娇,对方鬼气扑面,阴气森森,男鬼心底没由来打个突。
“你、你你你……”男鬼哆哆嗦嗦地开口,半天没“你”个所以然来。
徐三娇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或者说,她觉得很失望,她自己纠结了半天,所面对的居然是这么个窝囊玩意。
徐三娇冷冷地勾了下唇,既然如此没用,那就别活着了。
男鬼尖锐的惨叫声响彻鬼界。
徐三娇从中间将他的鬼魂一分为二,鬼魂化作的阴气尽数被她吸入了身体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增强了几分。
围墙女鬼似乎被她的动作震惊了,站在原地尚未反应过来。
徐三娇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干了很多活的手粗糙难看,锋利的指甲长而尖锐,她的痛苦与力量一瞬间在自己的手上具象化了。
“你……”围墙女鬼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似乎是很多话想说,不知道为何一直没有开口,末了,她也只是道,“谢谢。”
徐三娇这才回过头去看她,她问:“回去吧。”
围墙女鬼一愣:“啊?”杀完就走吗?这、这么突然啊?
徐三娇其实很多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话,但她觉得就是要这样说:“去看看你的围墙。”
她方才没有仔细看,眼下倒是很想看看让围墙女鬼那么喜欢、耗尽了那么多心思建造的围墙。
围墙女鬼怔怔地看着她。
最后,徐三娇得知了女鬼的名字,她姓明,叫霜女。
霜,丧也。
第095章 万骨枯·十二
“不过呢, ”明霜女道,“淑兰说,其实后面还有一句, 叫, 成物者。”
霜, 丧也, 成物者。
“其实我也不太懂, 应该就是很厉害的意思吧,”她们一边说, 一边走进了围墙, “你不认识淑兰吧,她可聪明了,会读书写字呢!一会儿我指给你看!”
“嗯。”徐三娇应了一声。
明霜女顿了顿,停住脚步,看向徐三娇,认真道:“一会儿回去她们若是问起我们怎么回来了,就说是那男鬼不知为何又把我们放了回来。”
徐三娇皱了皱眉:“是我杀的。”
明霜女吓得捂住了她的嘴, 警惕地左右看看, 认真地给她道:“这话不可以说。鬼王和他的鬼民会杀你的。”
徐三娇歪了歪头:“他们鬼魂很多吗?”
明霜女想了想,道:“兴许, 几千有余?不过他们都是些赖皮和作恶多端之人。”
这些人, 死后轮回要去地狱走一遭的, 而来到鬼界既可以作威作福,又可以躲避地狱之刑。
徐三娇静静地看着她, 手指微动。
“好了, 回去吧。”明霜女拍了拍她的肩膀,带着她回去了。
好在她们回去之后其余女鬼也没有多问, 反倒有几分欣喜,似乎是在为他俩的死里逃生而庆幸,那小女孩更是绕着徐三娇跑来跑去,活泼好动得很。
明霜女带着徐三娇去找淑兰,跟徐三娇想象中的不一样,淑兰是个很狡黠的女子。
“我就去给那个书生托梦,叫他给我烧点书下来,不然就来找他,”淑兰眉飞色舞地给别人讲着话,“哼,还以为他读了那么多书会是多有气节的君子呢,结果就这么屁滚尿流地来给我烧书了。”
“看!”淑兰把手里的书本高高举起,“就是这本!”
围在她身边的人也不扫兴,跟着惊叹。
见徐三娇两人前来,她们还让出点空隙,叫她们坐进来,方便说话。
这么多人挨在一起谈笑风生,徐三娇看着她们,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有过这种经历。
常年压抑的生活叫她不爱说话,她便只坐在一旁听。
“唉我生前一直想念书,”淑兰说,“但是家里没这个条件。”
“我喜欢刺绣!我本想着去宫里做绣娘,结果被我爹卖给老头当媳妇了。”
“啊……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但是我好想赚钱啊,我感觉我生前就是穷死的。”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奇怪的是,以为这种讨论明霜女都是兴致勃勃地给她们说自己想做工匠,不知为何,今日她只是坐在徐三娇旁边,一语不发。
“你呢?”淑兰见徐三娇一直不说话,怕她拘束尴尬,主动询问。
“我吗?”徐三娇一愣,犹豫着开口,“我生前希望有人爱我……”
似乎是察觉到她还有未尽之言,淑兰问:“那现在呢?”
徐三娇眯了眯眼,一瞬间,她身上的鬼气都浓郁了不少,她看着远处的地方,轻声道:“我想做……鬼王。”
他们能做,她不能吗?
闻言,围在她旁边的女鬼纷纷震惊,神情各有复杂,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跟她说什么,又碍于什么,说不出来。
反倒是明霜女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探过去头,问:“为何?”
徐三娇却是迷茫地看着她:“我……我也不知道。”
就是想。
“好吧。”明霜女点了点头。
有的想法一经破土发芽,便会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生长抽条,直至长成一棵参天巨树,心脏之中,根系密布,悄无声息地渗透每一滴滚烫的血液。
徐三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像从杀了那个男鬼之后就变得格外不对劲,她常常会爬向围墙,望着那边鬼域的方向发呆。
终于有一次,她从围墙上跳了下来,孤身一人走向了那处。
“徐三娇!”
明霜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徐三娇脚步一顿,下意识回首看向她。
除了明霜女,那个小女孩也来了。
“我跟你一起去吧。”明霜女走到她旁边,笑盈盈道。
徐三娇一愣。
小女孩也凑了过来,道:“姐姐,我也想去!”
徐三娇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
有人陪着,这段路倒显得不那么枯燥无趣了。小女孩似乎很喜欢她的嫁衣,一直围着转,眼睛都要黏到上面去了。
“你怎么这样喜欢呀?”明霜女把她抱起来,打了打她的屁股。
小女孩眼睛亮亮的:“因为,很好看,姐姐的衣服比其他姐姐的衣服都好看。”
徐三娇应了一声,毕竟她结阴婚的那家可是县令,料子和刺绣自然都好得很。
“那你回去叫凤云给你做一件。”明霜女道。凤云就是说喜欢刺绣的那位。
她说完,她和小女孩都没有再开口了。此去终究是危险至极,九成九,三人都会命丧于那。
徐三娇出人意料地很平静,她说:“嗯,让她回去给你做一件,你好生给她说软话。”
好似她们一定会回去似的。
小女孩和明霜女看了看彼此,又看向徐三娇,嘴角忍不住带了点笑意。
“那我要凤云姐姐给我做两件!”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上来。
明霜女想了想,道:“届时你做了鬼王,我给你修宫殿如何?我大展宏图!”
徐三娇点了点头,说话间,三人就来到鬼王的宫殿前。
说是宫殿,倒也不尽然,除了大了些、高了些,和普通的石屋也没什么区别。
明霜女轻哼了一声:“还不如我搭得好呢。”
她说话间,就有几个男鬼注意到了她们,当即大大咧咧地走了过来。
明霜女一下子正色起来,她想挡住徐三娇,却被徐三娇拉到身后。
“喂……”男鬼话还没有说完,徐三娇便闪到了他的面前,锋利的指甲穿透他的胸膛,撕纸张一般把他的身体一撕两半。
她出手太快,不止旁边的那些男鬼,就连明霜女和小女孩都愣了。
徐三娇将对方的鬼气尽数吸到自己的身体里,抬了抬眼眸,看向剩下的那些男鬼,她的妆容还是冥婚时仵作给化的,以至于面色惨白,嘴唇血红,阴气森森。
男鬼一时恐惧,转身就要离去,却不及徐三娇快,徐三娇飞至他们前行的路上,像是猎人般,精准地将吓软了腿的猎物尽数斩杀,她身上的鬼气越来越浓,指尖已然锋利如刃。
扭头看向明霜女时,叫对方也吓了一跳。
“你们走吧,”徐三娇道,“我会回去的。”
明霜女失言:“你……”
徐三娇只是给她微微点了点头,旋即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鬼王的领域中。
那夜鬼界的惨叫声响彻了一夜。
徐三娇真杀到最里面去时,才发觉他们并没有那么可怕,甚至没有自己可怕。她每杀一人,身上的力量就会多一分,鬼王感觉到恐惧了,声嘶力竭地叫其余男鬼来献祭,而贪生怕死的男鬼并不想断送自己的命,仓皇逃窜,久而久之,徐三娇愈发强大,男鬼越来越少。
末了,徐三娇牵起鬼王,将他一片一片地撕碎,没要他的力量,只是看着他一点一点消失在了鬼界之中。
自此,鬼王之位易主。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走了出去,便看见面前一众的女鬼来。
“姐姐!”小女孩率先扑上来,“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徐三娇手足无措地接住了她。
“你……”明霜女看了看四周,“你真把他们全杀了?”
徐三娇点了点头。
她看看这儿的女鬼,有些不可思议:“你们都来了?”
“是呢……”淑兰道,“霜女说你来杀男鬼了,我们担心你,就赶来了,想着能不能帮帮忙,但是你在里面大杀四方的,我们挤不进去。”
一众女鬼面面相觑了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担忧,你一言我一语地问道:“你受伤了吗?会不会消失呀?”
“你这小姑娘,这么冲动作甚,好歹给我们说一下嘛。”
“真的没事吗?我看他们好像都没有你厉害哎。”
徐三娇抿了抿唇,说:“没有,我很好。”
她顿了顿,方才道:“现在,你们可以筑墙、刺绣和看书了,也不用挤在那个围墙里了。”
徐三娇说完这句话,终于觉得胸腔的气顺了一下,她的脸上带了点笑容,一瞬间,她的脑中也清明了起来:“我是因为这个,才想做鬼王的。”
原来她是因为这个,才想做鬼王的!
她说完,才看见对面的一众人嘴唇抖了抖,或多或少地掉起了眼泪。
徐三娇说不出来什么想法,她转头看向已经空荡荡的宫殿,像是一位将军在看自己的赫赫战功,她许久都没有回过头。
次日,她们便开始风风火火地建新宫殿了,有鬼气助力,建造得倒也快。
徐三娇站在一旁都能听见她们吵闹的声音,她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灰蒙蒙一片的天空,分明什么都没有,她却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鬼界就是从那时候建起来的。为了保证鬼界的稳定,徐三娇又费尽心力把支撑鬼界的阴火莲寻到了,挪到了宫殿里。
彻底坐实了鬼王的名号。
鬼界由此换了天。
徐三娇又杀了不少人,越来越强,强到冥界都注意到了。
天地六界,除却人鬼妖魔四界,还剩神和冥两界。神界不必多说,天上神不管六界之事,只维护最基本的秩序。而冥界,其实就是人间常说的地府。
冥界掌管着人间的轮回,某一年时,冥界来了人,这些年女魂好多不再入轮回,转而待在了鬼界,冥界迫于压力,只能来找徐三娇。
六界平等。
徐三娇既然是鬼王,他们自然也得尊重。
“所以,你是想要我去送她们轮回吗?”徐三娇淡然地坐在位置上,经过这么多年的杀伐,她坐在那里,喜怒不形于色,叫人捉摸不透。
冥界的人点了点头:“是的。”
徐三娇微微勾了勾唇,没说什么。
她转脸看了看还在这里探头探脑的小女孩,招了招手,小女孩撒腿跑向了她。
“你想去轮回吗?”徐三娇问。
小女孩有些犹豫,她其实想去看看人间,但是又怕自己刚生下来就死了,鬼界虽好,但是阳光照不到,她还没感受过阳光呢。
徐三娇拍了拍她的小肩膀,重新看向冥界的人:“可以送她去轮回,但是有条件。”
冥界的人问:“什么条件?”
“让她锦衣玉食、平平安安地长大,”徐三娇说,“至少是个大户人家,爹娘都爱。”
冥界的人一噎,这么好的条件,一般轮不到这种女孩啊。
徐三娇见他犹豫,牵起小女孩就要离开:“您自己想想吧。”
“哎!”冥界的人仓促站起身,一咬牙,“行。”
徐三娇停住了脚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有这个开头,轮回的女鬼便多了,也有不愿意离开的,比方说明霜女和淑兰,徐三娇也不赶她们,只叫她们放心待着就是。
所以,徐三娇不能把绛月剑的碎片还给沈扶玉。这宫殿不是徐三娇建立的,是其他女鬼一起建出来的,拆不得。况且,这宫殿还是个保障,通向各个鬼域,冤死的鬼魂第一时间会被宫殿里的支撑物吸引来。这是徐三娇和冥界的人交涉的重要倚靠之一。
“啊……”云锦书为难地挠了挠头,“那岂不是很麻烦啊?”
沈扶玉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碎片,沉思许久,他道:“那就麻烦鬼王殿下照看好它了。”
语毕,所有人都惊了一下。
“师兄!”
那可是绛月剑的碎片!
徐三娇也有些意外,似乎没想到沈扶玉会这么干脆地就把这把剑的碎片让给自己。
当时阴火莲消失,这块碎片倏地就出现在这里,代替了阴火莲的存在。她心有疑虑,便去查了一下这把剑的碎片。
绛月剑,由涅槃之火、烈狱之火、不尽之火三大火煅炼而成,有这天下第一剑之称。
生于阴阳石阴面,有阴气,故而可以代替阴火莲。
沈扶玉笑了笑,道:“它就算回到我手里,也是被封印的,还不如留在鬼界更物尽其用些。”
“你……”徐三娇不知说什么好,沈扶玉和她遇见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
须臾,她道:“谢谢你。”
沈扶玉温和地笑着,摆了摆手。
“所以,你需要的其实是一个能支撑鬼界的物品,并不是绛月剑,是吗?”危楼冷不丁地问。
徐三娇道:“正是。”
“本尊有。”
魔界有把魔剑,其魔气无穷,若用其杀人,剑身刺入对方身体的一瞬间,不仅会导致对方死亡,还会让对方魂飞魄散。
阴毒邪门至极。
“此剑何名?不曾听过啊?”池程余听得一愣一愣的。
危楼平淡道:“就叫‘魔剑’。”
世间魔气十足的剑有很多把,但都各有各的名字,此剑直接以魔剑命名,说明论及魔剑,它当属第一。
沈扶玉看向危楼:“那这剑……”
“不在本尊这儿,在中央魔域,”危楼说,“若是要拿剑,你得跟本尊去一趟中央魔域。”
“用山河卷可以快去快回,不过一次只能两个人。”
沈扶玉沉思片刻,给徐三娇道:“鬼王殿下,不知您介不介意……”
“我不介意,你们去吧。”他没说完,徐三娇就猜到了他想说什么,果断地答应了。
毕竟支撑物是何并不重要。
“那好。”沈扶玉给她道了谢,又看向清霄派众人。
“没事的,师兄,我们留在这儿,你去吧!”“
“魔界情况不明,师兄才要多小心才是!”
“是呀,哥哥,你放心去吧!”
沈扶玉又嘱咐了一些有关安全的事宜,要他们不要给徐三娇添麻烦,这才跟着危楼离去。
危楼从介绍完那柄魔剑后便没有再说话,沉默得很反常。
沈扶玉刚想询问他,他便拿出了山河图,要沈扶玉在上面写下中央魔域的字。
“你……”沈扶玉眸光微动,“你怎么了?”
危楼眨了眨眼:“什么怎么了?”
“就是——”
沈扶玉话没说完,危楼便把笔往他手里一塞:“本尊没事,你先写。不是急着要绛月剑的碎片吗?”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察觉出危楼并不想给他说这件事,便把话咽了下去,没再问。他提笔,在山河卷上写下了“中央魔域”四字。
白光一闪,桃花扑了满怀。
沈扶玉一惊,下意识看向四周,总觉得这里有些熟悉。
“仙君,”危楼伸过了手,按住了他的嘴唇,“你嘴上落了桃花哦。”
仙君,你嘴上落了桃花哦。
沈扶玉愣住了,这是他第二次听见这句话了。不同于之前在仙船上听到的模糊的,危楼切切实实地说出来这句话时,他心底隐约被什么触动了几分。
“危楼。”
危楼把沈扶玉嘴唇上的桃花捻掉时,沈扶玉忍不住开口喊了他一声。
“嗯?”危楼牵住他的手。
“你……”沈扶玉也不知道要问什么,只好作罢。
“不过眼下这个时令,桃花早就败了吧?”沈扶玉看了看这儿的桃花,路过一座木屋时,才发觉这儿就是他第一次来找危楼的地方。
居然是中央魔域。
“是,”危楼似乎是松了口气,语气都轻松了几分,“这儿桃花不败。”
沈扶玉看了眼危楼,捕捉到了危楼眼底一闪而过的红光,似乎是走火入魔的光。
好奇怪。
沈扶玉拧了拧眉,即便危楼眼下是低等魔族,也不该有这么频繁的走火入魔之势的。
危楼有秘密。
沈扶玉很早就知道这件事,一开始他以为危楼是为了重夺魔尊之位才接近他的,后来发现危楼确实是对魔尊之位没什么太大的想法,只是单纯地喜欢他。这中间发生了太多事,以至于沈扶玉很少去思考有关危楼的事情。
危楼到底是因为什么喜欢他的?沈扶玉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危楼,更不可能救过他。
香铃所说的危楼为他散去九成九的魔力、皇宫时危楼失控反手刺穿自己的心脏、危楼过于频繁的失控之势……
还有,那日自己在仙船上听见的、自己和危楼子虚乌有的对话。
冥冥中好像有什么必要的线将它们连接在一起,沈扶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哪一点,以至于找不出来这条线。
“仙君,”危楼的手指按在了他的眉头上,“又皱眉,惹得本尊担心。”
“不要皱眉啦,”危楼的手指下滑,捏了捏他的脸颊,“我们到啦!”
沈扶玉下意识抬头看去,映入眼中的是一座高大的城门,将里面的一切都遮掩得严严实实。
危楼见四下无人,便亲了他一下,而后一把推开了面前的城门。
他这一连串动作做得十分快,快得叫沈扶玉忍不住怀疑对方是不是干过无数次才这般熟练,他都来不及害羞和生气,危楼就把他牵到了城里面。
一瞬间,沈扶玉感觉自己身上落了无数道目光。
第096章 万骨枯·十三
沈扶玉下意识攥紧了手, 反倒是把危楼的手握得更紧,另一只手却是握上了清月剑的剑柄。
这群魔族……怎么这般看他?
沈扶玉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毛骨悚然感,有种好几个红线在看着他的诡异感。
“沈扶玉?你是不是沈扶玉?”
“是沈扶玉!”
“沈扶玉来啦!沈扶玉来啦!沈扶玉来啦!”
面前的魔族以一种意料之外的方式躁动起来, 一面欢呼雀跃一面眼睛发光地看着沈扶玉。
沈扶玉:“?”
他下意识地看向危楼, 危楼也十分震惊, 连之前那股奇怪的情绪都消失了。沈扶玉在人界名声响不假, 但在个人只关心个人的魔族其实没有多大名气。
危楼不记得沈扶玉在魔族这般受欢迎过啊?
他们疑惑的瞬间, 魔族一拥而上,瞬间将沈扶玉围在了中间, 一下子就把危楼排挤到了最外面。
危楼:“?”
处于最中心的沈扶玉明显更茫然无措一些, 这群魔族怎么回事?看样子不像是对他有恶意,但怎么这么……
沈扶玉难以形容这种感觉,硬要找个词的话,兴许是恐惧。
不应该啊,沈扶玉抿了下唇,他为何要害怕这群魔族?
“滚开!”危楼气笑了,打出一掌魔气, 把围着的几个魔族掀飞, 一把揽住沈扶玉的腰,转身带着他朝中央魔域的宫殿飞去。
沈扶玉方才回神, 忙不迭召出了清月剑, 御剑飞行:“危楼, 你指路。”
“你顺着这个方向一直飞就行。”危楼道。
沈扶玉应了一声,两人皆是沉默了。许久, 还是沈扶玉先开的口:“你们魔族……”
“本尊不知这是什么情况, ”危楼也一头雾水,“魔族一般不关心别人, 很少有喜欢的人。”
沈扶玉看了看他,想想那些魔族的神情,犹豫了片刻,从嘴里吐出来一个名字:“……红线。”
危楼:“……”
经沈扶玉的提醒,危楼蓦地想到红线一直在写的那个话本,这样一来,这群魔族的表现倒有了解释。危楼气得两眼发黑,咬紧了后槽牙。这个该死的红线,要不是他眼下魔力散去,他第一个就杀了红线。
沈扶玉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其实能感受到红线对自己善意,但是他也是真的害怕红线,这个魔族的言行举止怎得会如此诡异……
“本尊迟早处理了红线。”危楼咬牙切齿道。
真当他没了魔力就什么都不行了吗?
沈扶玉正想说些什么,目光一凛,手比脑子反应都快,他把危楼往旁边一推,清月剑回到手里,袭来的魔力结结实实地撞在上面,震得沈扶玉手臂一麻。
气势汹汹,杀意腾腾的一击。
来者不善。
沈扶玉警惕地看着魔气袭来的地方。
一旁的危楼脸色沉了下来:“乐战。”
他话音刚落,一柄利剑闪着银光袭来:“沈扶玉,来战!”
沈扶玉抬剑挡下,对方终于露出了全貌,是个暗紫色眼眸的魔族。
两把剑抵在一起,沈扶玉手上青筋爆起,明显用了不少力,但看着对方的眼眸中波澜不惊。
僵持中,沈扶玉开了口:“暗紫色眼眸,你是魔族五相之一。”
他遇到的魔将,红线、香铃以及南鸳北鸯无一不是亮紫色的眼眸。
“是,”对方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沈扶玉,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是乐战。”
沈扶玉淡淡一笑:“是吗?”
他转了下手,清月剑剑光陡亮,旋即爆发出一圈巨大的灵力,剑气将乐战直直掀飞了出去。
“你打不过我——即便这里是魔界。”沈扶玉平静道。
沈扶玉封剑后,魔界能让他觉得棘手的也只有四大魔将。
对方在空中翻了个身,稳住身形,再次朝沈扶玉袭来。
沈扶玉游刃有余地一一挡下对方的攻击,偶尔插空给对方一剑。乐战也不生气,反倒是越来越激动,也不管自己的伤口,继续同沈扶玉打斗。
几番你来我往后,沈扶玉终于找到了乐战的破绽。他一跃而上,清月剑脱手而去,刺穿乐战的胸膛,将乐战钉在地上。
沈扶玉慢条斯理地落了下来,把清月剑召回。
乐战尚未起身,清月剑的剑尖就抵到了他的咽喉处,温热的血一滴一滴地滴在了他的皮肤上。
顺着剑身望去,是沈扶玉微垂的眼眸。
“为何袭击我?”沈扶玉问他。
他记得自己不曾与魔族发生很大的冲突,对乐战更是面都没有见过,对方对他的敌意和攻击实在是毫无理由。
危楼似乎是想说什么,但他还没开口,就听见躺在地上的乐战闷声大笑了几声。
沈扶玉:“?”
他把剑尖又往乐战喉结处递了递,几乎要刺破他的皮肤。
乐战丝毫不怕,他笑得浑身都在抖,看向沈扶玉的眼里光芒越来越亮。
沈扶玉不知道他想耍什么花样,丝毫不为所动。
“沈扶玉,是吗?”乐战终于笑够了,他认真打量起沈扶玉,目光在沈扶玉的脸和剑上频频交替流连。
不是猥琐的打量,有几分似欣赏似满意似喜欢的复杂意味。
沈扶玉没有松懈半分,依旧抬着剑看着他。
“沈扶玉,沈扶玉,沈扶玉……”乐战连声念了好几声他的名字,越念越开心。
须臾,他重新看向沈扶玉,眼眸微亮,咧嘴笑了:“沈扶玉,我完了。”
他兴冲冲地沈扶玉道:“我感觉我好像爱上你了。”
沈扶玉:“……”
沈扶玉:“?”
这话语害得沈扶玉手一抖,剑锋都偏移了几分。
危楼的脸一下就沉了,一脚把乐战踹飞了出去:“乐战,你发什么疯?”
乐战麻溜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也不生气,他拍拍身上的灰尘,抱着剑兴冲冲地重新跑向沈扶玉:“沈扶玉,沈扶玉!你再同我打一次!”
“哎呀怎么办沈扶玉,我好爱你。”
“求求你啦,再跟我打一次吧,再打我再打我!快快快!”
沈扶玉:“?!”
他忍不住后退几步,惊疑不定地看着乐战。
“呀,小仙君!”
沈扶玉本就头疼,听见这个声音更头疼了。
铃声一响,香气迎面扑来,香铃落到沈扶玉的身边,揽住了他肩膀:“仙君,你是来找人家的吗?”
“香铃,把你的手拿开!”危楼打出一道气势汹汹的魔气去,香铃不得已松开了沈扶玉。
沈扶玉朝后退一步,退到危楼身边,给香铃道:“香铃魔将,请您自重。”
“人家不。”香铃一口拒绝了。
她转了转眼睛,把胳膊交叠搭在沈扶玉的肩上,歪头又凑到沈扶玉脸庞,说话间气息喷到沈扶玉脸上:“仙君,你是同危楼那个废物在一起了吗?”
沈扶玉再后退一步,不咸不淡道:“危楼不是废物,香铃魔将莫要对我道侣如此辱骂。”
本来想跟香铃打一架的危楼登时顿在了原地,他听见了什么?——“我道侣”!
危楼的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揽住了沈扶玉的肩膀,冷冷看了眼香铃。
香铃先是被危楼这一眼看得一惊,旋即又放松下来,危楼又不是之前的魔尊啦,一点都不可怕。
再说了,他又不是因为自己骂他才生气的,而是因为自己喜欢小仙君才生气的。
就喜欢怎么了!大家都是魔族,凭什么只准危楼喜欢不准她喜欢!
就要喜欢小仙君!
“小仙君,你别跟他在一起了,”香铃明晃晃地撬墙角,“他可小气,都不愿意让你跟别人在一起,你跟人家吧。”
危楼:“……”
他咬牙切齿道:“香铃!”
香铃置若罔闻,全当没他这个人,她拿出来一个精致的小金铃,显摆似的给沈扶玉晃了晃:“看!人家专门给你打的呢!”
小金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沈扶玉想起来在青楼自己脚踝上的那只金铃了,脸色变了变,脸皮微红。
“香铃魔将抬爱了,”沈扶玉头疼地往危楼旁边躲了躲,“沈某无福,承受不起这份礼物。”
“谁说你无福?本将要杀了他。”香铃十分不满。
沈扶玉淡定道:“我。”
香铃歪了歪头,眉开眼笑:“那人家就亲坏你。”
沈扶玉:“……”
他憋了又憋,脸极红,一句话也说不出。荒唐!
危楼忍无可忍,蓄了魔力就朝香铃打去。
香铃失声尖叫,面上却是带着戏谑的笑意,往沈扶玉身边躲:“沈仙君你看他!你帮人家打他嘛!”
“不要!”沈扶玉还没急,乐战倒是急了,“沈仙君你别打他!你打我!你跟我打!”
“滚!”危楼气急,险些忘了,还有个乐战呢。
乐战闻言,跳得更高了:“沈仙君!你跟我打!你打我打我打我打我!你让危楼滚。”
危楼已经不是魔尊了,低等魔族还想跟他争沈仙君,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万万不允许的!
沈扶玉:“……”
你们魔族真的是……
“哎呀是小剑仙!”
听见这个声音,沈扶玉心底打了个突,两眼一黑。
最怕的来了。
红线抱着他的话本跑到了沈扶玉的身边,开心欢快:“小剑仙,你怎么来魔界啦?”
“是不是想本将了呀?本将也好想你,本将要亲你一口。”
沈扶玉:“?”
“不许!人家先来的,人家要先亲!”香铃喊道。
“这是本尊的道侣!”危楼震声喊道,抽出剑,锋利的魔气攻向三人。
他重新回到了沈扶玉的身边。
“你自封的吧,小剑仙可没说过。”红线不屑一顾。
危楼委屈地看向沈扶玉。
沈扶玉:“……”
他深吸了一口气,给红线道:“红线魔将,我同危楼确实是道侣关系。”
所以不要再想着给他找三十个男人了。太恐怖了。
得到了沈扶玉的承认,红线如遭雷劈,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血色从他的脸上渐渐褪下去,许久都没有恢复,他嘴唇哆嗦了一下,没回复沈扶玉,转头看向危楼:“你真的同他在一起了?”
危楼挑了挑眉,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神清气爽感:“自然。”
红线得到了肯定,恍若天塌,他“哇”地一声就哭了:“你怎么能做出来这种事!你知道你这个行为有多过分吗?你知道因为你这个决定小仙君会失去多少喜欢他的人吗?”
“你破坏了那么多的家庭!你怎么能独占沈仙君!”
“沈仙君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他图你什么?图你只有钱?图你不要脸?图你比他烂?还是图你只会捣乱?你根本就配不上沈仙君,你居然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断送了沈仙君几十个幸福!”
面对红线歇斯底里声泪俱下的控诉,危楼丝毫不为所动,只说了一句话:“红线,你信不信我扇你?”
红线嚎啕大哭。
那他写了那么多的话本算什么?他那么努力,那么辛苦,全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红线看看危楼,又看看沈扶玉,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哭得泪眼模糊,哀痛至极:“衹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
沈仙君真是前途叵测!
乐战不忘回头补一句:“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吧。”
沈扶玉:“……”
这场闹剧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那人家也要同你在一起,”香铃轻哼一声,“危楼都同你在一起了,人家也要。”
沈扶玉头疼欲裂,心底却倏地有种不对劲的感觉,后背总有种被毒蛇盯上的阴冷感。
沈扶玉警觉地朝后看去。
北鸯见他看过来,微微一抬下巴:“哼。”
沈扶玉:“……”原来是她看的。
“你要去找沈仙君吗?”南鸳问。
“才不要,”北鸯盯着沈扶玉看,“我讨厌他。”
“那你看他做什么?”南鸳问。
北鸯一甩头:“我就要看!”
南鸳:“……”
“你快过去!”北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急切地拍了拍南鸳,“我要去教训他,哼。”
南鸳任劳任怨地同她走了过去。
一阵魔气翻涌,他俩猛然一分为二。
北鸯从南鸳身上跳下来,魔族比人族要高很多,她抱臂,居高临下地打量了沈扶玉一周,沈扶玉警惕地看着她。
转过一圈,北鸯停住了脚步,甩手指着沈扶玉,给南鸳道:“我要把他收做灵宠!”
“我要他给我当小猫咪!天天给我撒娇!”
沈扶玉:“……”
“小剑仙你别跟危楼在一起,”红线扑过来,蹲在沈扶玉脚边大哭,“你冷静一下!他一点也不好,你别跟他在一起!”
“好罢,”香铃又拿出来几个样式的铃铛,“那你喜欢这样的吗?”
“沈仙君!你再跟我打一次!沈仙君,你打我你打我,来嘛来嘛!”乐战坚持不懈地上蹿下跳,试图引起沈扶玉的注意。
“这是我的小猫咪!我要把他带回去,给他打造金碧辉煌的笼子!”北鸯不满地看着她们。
沈扶玉:“……”
太吵了。
“老天爷呀!”
沈扶玉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自己的脸被什么捧住了。
“好美丽的长相!这简直就是仙子下凡!”来人双手捧着他的脸,眼睛微亮,“我要给你画一千张画!”
沈扶玉的灵力打在对方的手腕上,强迫对方松开了自己,后退一步,抽剑横在胸前。
“美人,你怎么生气都这么好看。”他被打了,倒也不生气,反倒对沈扶玉愈发喜欢起来。
“天呐,你就是我的洛神,我要天天都给你画画。”这人越说越夸张,看上去已经迫不及待得马上就要那画笔和宣纸出来了。
沈扶玉:“……”
你们魔族……
“确实哎,”另一边传来另一道声音,“这张脸价值万两黄金。”
沈扶玉看过去,险些被这人身上的金光闪到眼睛。穿金戴银,满身珠宝气,看着就很富有。
这人眼巴巴地跑了过来:“沈仙君,可以把你的脸卖给我吗,我给你一万两黄金!”
“不可以!”沈扶玉还没说话,方才的画师就打断了他,“你把他弄死了他的眼睛就不漂亮了!本相绝不允许!”
富人一惊:“确实,那他的脸就要降价了!”
富人便开始苦恼起来,得想个法子把沈仙君的脸留下来。
“这样吧,”富人灵光一闪,一瞬间变得和颜悦色起来,“本相给你一万两黄金,你让危楼滚,我们拥护你做新的中心魔域的魔相。”
沈扶玉:“……”
沈扶玉:“?”
第097章 万骨枯·十四
“那让泊雪也滚, ”香铃一举手,“人家要做中央魔域的魔尊!”
她说完,还不忘给沈扶玉眨眨眼睛。
沈扶玉:“……”
不……他并不想做他们的魔相。
“那也轮不到你啊, ”红线一骨碌爬起来, 一抹眼泪, 气道, “本将才要做魔尊, 届时本将第一个就把危楼杀了!”
“凭你?”危楼冷笑一声。
“那不行,”北鸯踢了南鸳一脚, “不许让我的小猫咪给别人当魔相去!你给我逮回来!”
“不许你们这么对我的沈仙君!”乐战扯着嗓子大喊, “你们这群自私自利的魔族,只想着自己,沈仙君根本什么都没答应!就该让沈仙君自由自在,跟我打斗!”
“什么叫‘你们这群’,你也是魔族吧,”富人冷笑一声,转而继续腆着脸给沈扶玉露出讨好的笑容, “沈仙君, 你不要管他们,你尽管来当魔相, 我替你把危楼杀了!”
“我也可以帮你杀了他!”画师如痴如醉地看着沈扶玉的脸, 嘿嘿一笑, “等你当了魔相,本相就给你画无数幅画, 贴满整个魔域!”
“不不不, ”画师连声否决自己,眼睛放光, 好似已经美梦成真了般,道,“本相要在每人床对着的房梁之上贴一张你的画像,叫他们一觉醒来就能看见你!饭桌前也要有一幅,吃饭时候也要看一下!还有挖魔石的地方……”
画师说着说着自己开始尖叫起来:“此等惊为天人的美貌,所有人都要时时刻刻看着,叹服,为之倾倒!”
沈扶玉:“……”
太可怕了。
光是听描述就叫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香铃不满道:“谁许你把人家的小仙君的画像乱贴的!”
画师大喊大叫:“红线还叫他魔域的魔族人手一本他写的话本、必须倒背如流呢!我就贴!所有魔族都得给本相好好看!然后睡觉、吃饭、做事之前都得给本相感慨一声‘沈仙君仙子下凡,浮华魔相画得真好看’!”
沈扶玉:“?”
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他们也不是人……
不是,这个不是重点……
——吵死了!
沈扶玉被他们吵得脑中一片乱麻,闭了闭目,第一次体会到近乎绝望是什么感觉。
北鸯一见,当即尖叫:“我的小猫咪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你们吓到他了!他都要吓哭了!”
“明明吓到他的是你吧!”乐战气得浑身发抖,“你们疯了不成?沈仙君只想同我比试打斗!”
沈扶玉道:“我不想……”
乐战瞥了他一眼,堂而皇之地乱传话:“听见了吧,他说他想!”
沈扶玉:“?”
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怀疑他们魔族是不是只有泊雪还算正常。
说起来,泊雪居然不在吗?
沈扶玉疑惑了一瞬间,又被越来越混乱的争吵声打断了思绪,他握了握拳,几乎要抽剑把开个屏障把他们隔绝出去。
“仙君。”危楼一剑震开围在沈扶玉身边的魔族,趁他们还没跑回来,挪到了沈扶玉身边。
他握住了沈扶玉的手,瞬间召出山河卷,动作迅速地在上面写了新的地点。
山河卷登时起效,将两人转移到了一处屋内。
看样子是处宫殿,装潢偏暗,低调奢华,魔气很浓。
“这是……”沈扶玉总觉得这儿眼熟,自己像是来过一般。
“是中央魔域的宫殿。”危楼道。
他顿了顿,又看向沈扶玉:“方才伤到了吗?”
沈扶玉摇了摇头,有几分哭笑不得,耳朵伤到算吗?
“那我们现在?”沈扶玉还记着正事。
危楼警惕地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他们找人还是挺厉害的,本尊先带你去找魔剑,然后我们就立刻回鬼域。”
沈扶玉:“……”
他心情复杂地跟在危楼身后,猫着腰放轻脚步,鬼鬼祟祟地去找魔剑,真奇怪,他们倒像是在做贼似的……
走着走着,沈扶玉倏地被什么绊了一下。
危楼伸手扶住了他,问道:“没事吧?”
沈扶玉摇了摇头,回头去看是踩到了什么东西,结果看见一个人影幽幽地爬了起来。
“……”对方似乎是在睡觉,被沈扶玉踢了一脚,也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
沈扶玉:“……”
他看了看危楼。
危楼却道:“不用管他。”
沈扶玉狐疑地看了看那个人,迟疑一下,正准备继续跟着危楼行盗窃之事。
沈扶玉顿了顿,惊了一下,什么叫行盗窃之事!他在想什么!
一道声音却猛地打断了他的思绪:“芋鱼魔相!芋鱼魔相!大事不好了!”
听见这声,人影又把身转了回来,他皱着眉,睁开了眼睛,正好看见了沈扶玉和危楼这俩不速之客。
沈扶玉的心一下子提了上去。
结果这人又慢悠悠地把眼睛闭上了。
沈扶玉:“……?”
远处的小魔已经火急火燎地跑到了芋鱼的面前,喘着气给他禀报:“魔相,大事不好了!”
芋鱼应了一声,道:“小事。”
沈扶玉:“……”
小魔明显是习惯了他的作风,继续道:“魔相,您的屋子走水了!眼下都要烧去一半了。”
芋鱼方才抬了抬眼皮,道:“还没烧完,急什么。”
小魔着急不已:“那也要先去救火呀。”
“救了也要重新建,全烧完也要重新建,还是等它全烧完吧。烧一半救,多麻烦。”芋鱼完全不听他的。
沈扶玉:“……”
危楼说:“他就这样,我们走吧。”
小魔这才注意到这还有两个人,他一愣,倒是认出来了:“危楼魔相,沈仙君。”
沈扶玉犹豫地看了他们一眼,给那小魔道:“先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当差的人,而后带着些魔去打水浇干,等确定安全后再去统计有多少损失。”
“届时再寻些手下去修复宫殿就好。”
小魔听得一愣一愣地,稀里糊涂地记了下来,转身去解决这件事了。
沈扶玉说完,便欲同危楼离开。
余光瞥见有人盯着自己,他警惕地扭头看去,原是芋鱼撑起了身子,正仔细地看着他。
沈扶玉:“……”这什么目光?
他愣了一下,旋即认真歉意道:“抱歉,我刚才看见他实在着急才提了几句,若是有什么冒犯的地方……”
芋鱼没什么耐心地打断了他:“你全安排好了?”
沈扶玉也懵了:“什么?”
芋鱼打量了他几番,若有所思。
危楼真受不了这群魔族了,之前怎么没发觉他们这般惹人烦。
芋鱼道:“我不当魔相了,我要跟你走。”
沈扶玉:“……”
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看了眼危楼,危楼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头也不回地继续去找魔剑。
沈扶玉奇怪地看了眼芋鱼,发现对方没跟上来。
“他不会跟上来的,他懒得发霉,一点麻烦的事情都不会做。”危楼道。
沈扶玉:“……”
怪不得能说出来要追随他的话语呢。
直到远离了芋鱼,危楼都没有松开沈扶玉的手腕。他反倒往下探去,直直握住了沈扶玉的手。
沈扶玉一羞,下意识看向他,倒被窗外的景色一愣。
“那是什么?”
听见沈扶玉问,危楼同他一并顿住了脚步,顺着沈扶玉的目光看去,明白了:“是金银花树。”
“金银花?”沈扶玉一挑眉,和人界的金银花不太一样啊。
“不是你们那种的金银花,”危楼给他解释着,“这世上开的花是正儿八经的金和银,故而才叫金银花树。”
“想去看看吗?”危楼问。
沈扶玉觉得耳朵痒痒地,一回头,耳边擦着危楼的嘴唇而过。他方才发现是危楼不知何时把他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
“光天化日,搂搂抱抱成何体统。”沈扶玉脸色微红,拍了拍危楼的手。
“都是本尊的道侣了,为何不能抱?”危楼一边说着话,一边不情不愿地放开了他。
沈扶玉道:“这是在外面……”
“哦……”危楼看了他一眼,“回家可以?”
沈扶玉点了点头:“自然。”
危楼没想到能得到他这个回答,脚步一顿,他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把沈扶玉拉自己怀里亲了亲他的脸,春心荡漾:“好可爱,我的仙君。”
沈扶玉羞极了,挣开他,道:“赶紧走了!”
“不看金银花树了?”危楼见好就收。
“不看了,没开花,也看不了什么。”沈扶玉一边走着一边道。
“开花吗?那挺难的,”危楼走在他身边,“这是有人飞升时才会开的花。”
沈扶玉应了一声。
他俩转过一个角,又遇见一个人高马大的魔族。从眼睛来看,是位魔将。
沈扶玉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他现在已经对他们魔族,尤其是魔将魔相产生心理阴影了。
好在这人面色严肃,直视前方,和旁人全然不一样。
“除了魔族不能入内。”这人说。
沈扶玉顿住了脚步,看向危楼:“那好,那我在这儿等你。”
他说完,就觉得熟悉的、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
沈扶玉:“……”不要吧。
他僵着脖子扭过头去,果不其然,看见这魔正在看着自己。
看沈扶玉看过来,那魔族说:“你得先迈左脚。”
沈扶玉沉默了一下,罢了,反正魔族的喜好素来叫人捉摸不透。
他如这只魔族所愿,换了左脚在前。
危楼:“……”
危楼两眼一黑:“你别听他的。”
沈扶玉:“?”
他回过头去,便见那魔族欣然悦色:“沈扶玉,本将喜欢你。”
沈扶玉:“……”
你们魔族喜欢人的标准究竟是什么?
危楼一把拉住沈扶玉的手,直接拐弯,理都不理那魔族一下。
走出去一会儿,他才给沈扶玉道:“那个是律言,喜欢制定规矩,也喜欢遵守规矩。”
“你别理他就是了。整个魔族都没一个遵守他规矩的人。”
不曾想沈扶玉居然这般老实,还真按他说的来。
沈扶玉:“……”
怪不得说喜欢他。但是该说不说,遇见的这俩虽然也很奇怪,但比起外面的那一群,居然还算正常。
沈扶玉:“……”
总感觉自己的接受能力也不正常起来了。
危楼对这儿明显熟悉至极,他左拐右转得,硬是躲开了所有人都搜寻,有时沈扶玉都能听见香铃红线的大喊大叫了,结果硬是让危楼避开了。
危楼一路带着他到了一间下着封印的屋前,上面浓郁的魔气绘成的封印正在缓慢转着圈,危楼抬起了手,许久没有落下。
微弱的魔光映在他的脸上,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沈扶玉抬眸看了眼危楼,从提到这把魔剑开始,危楼的各种反应都极不对劲……
危楼深吸了口气,闭上眼又睁开,眼中多了几分果决。
手掌按在封印圈上,面前沉重的石门动了起来,抖落了一些灰尘,里面的景象缓缓展开。
空荡宽阔的屋子里,无数粗长的链条紧紧缠在悬在上方的一把漆黑的剑上,即便是如此紧实的缠绕,依旧有不详的紫色魔光泄露出来。
危楼低声道:“魔剑,来!”
霎时间,魔剑抖动,锁链接二连三地发出碰撞的响动声,吵人至极。随着魔剑抖动得愈发厉害,锁链一条又一条地剥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一点又一点的紫光充盈了这间屋子,最后一条锁链剥落时,那魔剑终于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通体漆黑的魔剑,上面刻着奇怪的纹样。
沈扶玉瞳孔微缩。
这是……
日后会杀了他的那把剑。
第098章 香如故·一
沈扶玉下意识看向危楼。
危楼没有看他, 只是接过了剑,默不作声地收了起来。
“走吗?”危楼问他。
又是这种神情……
沈扶玉明显发觉危楼心情低落,或许低落一词并不准确, 但沈扶玉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危楼给他的感觉。
从来到中心魔域, 确切而言, 是从鬼界提到这把剑开始, 危楼的状态就明显不对。
沈扶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太奇怪了,危楼的那个秘密, 究竟是什么……
但危楼眼下不想说, 沈扶玉也不能逼问他,只好咽下所有的疑惑,应了一声,主动牵住了危楼的手:“走罢。”
危楼不会骗他的,兴许是时机还未到。
他们拿着魔剑回去的时候,众人还围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姜应第一时间发现了他,微微惊讶:“回来得这么快?”
“是。”沈扶玉点了点头。
危楼拿着魔剑去换绛月剑的碎片, 他背对着他们, 低头打量着手里的魔剑。
许久都没有动作。
“传闻,魔剑是危楼的本命剑, ”姜应走到了沈扶玉身边, 低声给他说着话, “魔尊之位易主不靠传承,全靠本事, 一般都是新魔尊杀旧魔尊。听说当年危楼拿着这把魔剑, 杀遍了整个魔界,垒起的尸体有百丈高。所以他给自己取了‘危楼’的名字, 危楼高百尺,以示战绩辉煌。”
魔族和人族不一样,魔族取名都是自己取的,一般都是取自己喜欢的或者能代表自己的。比方红线喜欢给人牵红线就直截了当地叫红线。
沈扶玉偶尔也会猜危楼名字的含义,不曾想是这个。
“危楼生于最远的魔疆,当年杀进中央魔域,将上一任魔尊与四将四相尽数斩杀。又一挑八打赢了新的四将四相,彻底坐稳了魔尊之位。”
生于八百荒芜之地,心似野火狂傲不羁。
这就是六界对危楼的形容。
魔族有史以来最狂妄、最恐怖、最疯狂的魔尊,上位之路最血腥疯狂,手腕最阴狠毒辣,不好色,只好杀伐。
沈扶玉倒对此略有耳闻,他知道魔界出过这么一个魔尊,不曾想居然就是危楼。毕竟危楼素日里的行为实在让人难以把他和传言中的联系起来。
“可是,魔族不是四将五相吗?”沈扶玉还有些疑惑。
“中央魔相是近些年才加的吧。”姜应能了解到的魔族内部事宜也有限。
不过,他的目的并不是这个,他给沈扶玉道:“魔剑是危楼的武器。危楼情愿拿此来换绛月剑碎片,对你的心意确实真诚可见。”
“只是,为何危楼如此爱你?”这才是姜应最想不通的地方,据他了解,危楼一见沈扶玉就爱上了。若说一见钟情,未免钟情过头。
与其说一见钟情,不如说情有独钟。
沈扶玉其实也不知道,不过听了姜应的话,他果断去了危楼身边。
危楼正盯着魔剑出神,察觉到来人,当即眉笑颜开:“仙君!”
“这剑对你很重要吧?”沈扶玉走进了他,“不必为了我……”
“仙君,”危楼打断了他的话,“恰恰相反,本尊最恨这把剑。”
“能把它留在这儿,本尊求之不得。”
说罢,他如释重负般吐出口气,走上前去,将绛月剑的碎片取下,换成了魔剑。
绛月剑碎片取下的瞬间,宫殿似乎抖了一瞬,又在魔剑放上去时恢复了正常。
沈扶玉看着危楼。
危楼笑了一声,走到他身边:“好嘛,又不开心啦,仙君?”
沈扶玉摇了摇头:“不是。”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问。一来,眼下不是个合适的时候;二来,他心底隐约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追问出来的答案,沈扶玉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承受得住。
徐三娇在一旁观察了许久,得出了定论:“魔剑可以用。”
她把绛月剑碎片还给了沈扶玉,又看向沈千水:“你……”
沈千水知道她想问什么,她眨眨眼睛,似乎是有些纠结:“我也好想陪着你。但是我和师兄师姐们还有任务在身,是师尊给的……”
沈千水想到了什么,笑道:“不过呢,你没事就好了呀。”
“我急着轮回就是想保护你的,但是眼下你已经有了新的朋友,也成了镇守鬼界的鬼王,不需要我了呀,”沈千水眼睛亮亮的,“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给我饭吃,陪我玩。”
“请你一直这样幸福下去吧!”沈千水上前几步,原地化作一只毛绒绒的雪白小狗。她轻巧地走到了徐三娇的脚边,像前世时,仰着头轻轻蹭了蹭她的脚踝。
徐三娇缓缓蹲下了身,伸出手才发觉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
她摸了摸沈千水的头。
一瞬间,恍若隔世。
千河之畔,那只脏兮兮的白色小狗叼着一朵野花奔向她。
又像是大雨滂沱,在她被打得几乎咽气时,义无反顾地朝她奔来,扑到她身上聊胜于无地保护她。
沈千水说,是徐三娇喂养了她,是徐三娇给了她一个家。
但是之于徐三娇,沈千水才是那个爱她保护她的家人。
……
徐三娇将他们送回了人界。
沈千水一步三回头地给徐三娇摆着手:“我完成任务再来找你!”
徐三娇笑着说“好”。
直到他们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鬼界,明霜女和淑兰才好奇地探出了头:“千水就是那条小狗啊?”
徐三娇点了点头。
“你没劝她留下啊?”淑兰问。
徐三娇应了一声,淡淡道:“没必要。”
她既然都说了还有任务要做,那就先去做任务。
淑兰眨了眨眼,想起来什么似的:“说起来,方才冥界的人来了。”
徐三娇方才回神,她抬脚朝主殿走去:“我去看看。”
说起来,她还有一件事想问冥界的人。
“嗯?想要保持前世记忆的小狗吗?”冥界的人愣了一下,似乎知道徐三娇问的是谁了。
“哦,是白色的那只小狗是吗?”冥界的人对这个还是很有印象的,“大概几十年前吧,来了一只九世轮回的小狗,她纯善,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下面看她乖巧单纯的,就给她批了个很好的命格。”
“但是她非要记着前世的事情,说要去找人。寻常人若是不想喝孟婆汤直接轮回,须得走过十三层地狱。不过动物是必须要忘却前尘往事的,即便是过了十三层地狱,在孩提时也会渐渐忘却。”
“那只小狗还挺犟的,硬是单闯了十三层地狱,而后入了轮回。旁人抓都抓不住。”
“最后她好像还是改了命格,像是和谁做了交易。唉,不知道该说她是重情重义还是傻。”
徐三娇静静地听着,末了,她道:“今日有点急事,不好意思,您改日再来吧。”
冥界的人一愣:“啊?”
徐三娇微微点头:“真的不好意思,麻烦您白跑一趟了。”
冥界的人不知她为何倏地改了主意,只得一头雾水地离开了。
徐三娇坐在座位上,她出神地看着沈千水方才离去的地方,良久,伸手擦了擦眼角滑落的眼泪。
“鬼王殿下的奇遇也是叫人潸然泪下嘛。”
主殿里蓦地响起一道陌生的男声,听着阴恻恻的。
徐三娇的目光一瞬间锐利起来,她站起身,左右环顾一圈,并没有发现人:“谁?!”
对方似乎是闷声笑了一声,轻声道:“哎呀……”
“冒犯啦,鬼王殿下。”
此刻已经回到一群人稀稀拉拉地从破旧荒废的屋子里站了起来,被烟尘呛得直掉眼泪。
“真的是……好可恶的何大,早知道我就多踹他几脚了!”雪烟一边骂一边把沈千水扶了起来。
“九师妹,我再也不会说你倒霉了。”云锦书一把一把地擦着泪。
沈千水开心道:“真的吗,七师兄!你真好!”
云锦书一声“真的”尚未说出口,一旁的风便吹来一只蜘蛛,直接扑到了云锦书的脸上,吓得云锦书尖声大喊。
旁人乐不可支地笑他。
眼下已经天明了,朦胧的阳光透过破烂的木门缝隙透进来,沈扶玉看了会儿这几道斑驳的光影,蓦地道:“我知道了。”
屋里的人下意识地看向他。
“徐三娇是在保护她们。”
什么时候才会一直盯着门缝看?是女子被丈夫殴打时,爬不起来,才会半是绝望半是希望地看着。
那是徐三娇经历过的事情,所以她清楚。
传闻道,不要盯着门下的缝隙看,会有鬼出现。又说徐三娇杀遍了各个村里的男人。
由此可见,若是一般妇人被殴打时,应该不会被拉入鬼域,而是会引来徐三娇,杀了她的丈夫。
听起来残忍,但极大地震慑了周边村子,保护了这些妇女。
“徐三娇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听完后,沈千水眼睛亮晶晶地,与有荣焉道。
沈扶玉笑了笑,正想说大家走吧,却发觉祝君安站在一旁,垂眸不知在看着什么。
姜应用扇子戳了一下他的肩膀,给他使了个眼色。
是赵修良。
准确而言,是赵修良的尸身。
似乎是意识到屋里突然安静下来,祝君安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眼他们。
“君安……”
沈扶玉欲言又止。
祝君安笑了笑:“师兄,能否许我把他送回京城家里?”
语毕,她又看向赵修良,不知在想什么:“毕竟……他是为救我而死。”
“那我们一同去吧。”沈扶玉温声道。
祝君安微微诧异。
沈扶玉只是对她笑了笑。
“你一人去,保不准赵家会要挟你什么,”姜应展扇补充道,“毕竟赵修良死心塌地追求你这么久,又因你而死,你一人去,实在叫人难以放心。”
“师兄……”祝君安眸光微动。
沈扶玉走了过去,沉吟道:“得先给他寻个棺材。”
“我有。”祝君安从储物袋里拿出来一口棺材,沈扶玉等人帮她把赵修良放了进去。
“从这儿到京城大概半个月的脚程,”沈扶玉有些为难,“兴许会错过白事。”
“孤送你们去。”凤凰见他为难,主动开了口。
沈扶玉微微诧异。凤凰不是不愿意载人来着。
凤凰自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的,他道:“孤可以用爪子抓着仙船。”
他顿了顿,似乎是不经意地加了一句:“你也可以来孤的羽毛里。”
沈扶玉笑了笑:“我还是在仙船里吧,谢谢哥哥。”
凤凰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凤凰的本体是很大的,翅膀张开时堪称遮天蔽日,每每扇动翅膀,都能带起阵阵狂风。
攥着仙船起飞还是不成问题的。
半个月的脚程登时缩短成了三天。
赵丞相知道清霄派的人来之后,先是一愣,旋即即刻叫人去请人进来。他惊喜有之,又有几分忐忑不安。
好端端的,修真界的人来找他做甚?
总不能是赵修良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又惹祸了吧?
说起来,那死小子又去哪里撒野了,这么久都没回来。
赵丞相心里是百般心思,面上倒是如沐春风,他健步如飞,笑脸相向:“不知仙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真是赵某的不是。”
沈扶玉礼貌一笑:“是我们唐突叨扰了才是。”
“哪儿的话!”赵丞相一边迎着他们一边道,“进来坐、进来坐!”
沈扶玉站在原地没动,他微微垂眸,道:“赵丞相的好意我们就心领了,只是,这次来,是为了跟你说令公子的事情的。”
赵丞相心中的坏预感成了真,他尴尬得讪笑两声:“是修良吧。这死小子,老是惹事……”
而后,他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敢问沈仙君,我这孽子,怎么冒犯了各位仙师?”
“不是,”沈扶玉摇了摇头,斟酌了一下话语,“令子随我们出了一趟任务,不幸牺牲了。”
赵丞相愣在了原地。他像是没听懂沈扶玉的话一般,混浊的眼珠露出几分疑惑,脸上雪白一片,看不出丝毫情绪。
“沈仙君呀,您是不是弄错了?我那孽子,打小顽劣,书都没有读过几本。说来也不怕您笑话,他毛没长齐时就混迹烟花柳巷,最爱饮酒作乐,说他是贪生怕死之徒也毫不为过,怎么会牺牲呢?”赵丞相的话越说越快,他说着说着便攥住了沈扶玉的衣袖,身体越抖越快,几乎要给沈扶玉跪下,语气也从询问变成了哀求。
沈扶玉紧紧扶着他,低声道:“赵丞相,望您节哀。”
“是祝仙师吗?是他纠缠祝仙师不放所以惹得你们心烦了吗?”一旁冲出来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想来就是赵修良的娘亲了。
“赵夫人,”既然提到了祝君安,祝君安便主动走了出来,“令子确实是为了救我而死的,我愿意赔偿你们想要的一切。”
但是显然,赵夫人不怎么相信,她摇着头,眼里噙着泪,喃喃道:“他怎么会救人呢?他不是那种人啊……”
姜应把棺材抬了过来,道:“开棺验尸吧。”
临了这儿,赵丞相和赵夫人反倒生了退意,不敢去开棺。
好似只要不开,就不用接受这个消息般。
沈扶玉叹了口气,看向一旁的温沨予。
温沨予了然,拿出来他的卷轴,在赵丞相和赵夫人面前缓缓展开:“赵丞相,丞相夫人,请看吧。”
卷轴中是赵修良义无反顾奔向棺材的画面,即便是刻意模糊了祝君安的真容,也能认出他身边的人是祝君安。
祝君安再次看,才发现赵修良那会儿望向自己时的目光中带着奔赴死亡的坚决与至死不渝的爱意。
他生前的最后两句话,一句是:“祝姑娘,我对你是真心的!”
另一句是:“祝姑娘!我喜欢你!”
这两句话,祝君安听了无数次,她一次都没有信过。
唯有这一次,她信了。
生得可怖丑陋也会有人喜欢吗?祝君安看着面前的卷轴,嘴唇绷得很紧,用力到嘴角都在发抖。
沈扶玉主动打开了棺材,轻声道:“赵丞相、赵夫人,请安葬他吧。”
“如今,他不是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了,他是一位舍己救人的英雄。”
赵丞相年迈皱巴的脸皮紧绷着,眉毛微颤,眼眶红得仿佛滴血,一瞬不瞬地盯着棺材里的人,鼻孔张大,眼泪没有掉落,反倒是流出一行清鼻涕。
“我儿!”赵夫人凄厉悲痛地高喊一声,趴在棺材旁,泪如雨下,不敢用手去碰赵修良。
那会儿,谁也没信赵修良会有这般骨气与勇气。
爱信了。
第099章 香如故·二
“师兄。”
沈扶玉找到祝君安时, 祝君安正坐在河边看着自己的倒影,她没回头,但知道是沈扶玉来了。
不远处丞相府丧乐阵阵, 哭声不绝。
沈扶玉走到祝君安身边, 坐了下来:“在想什么?”
河里又多了沈扶玉的倒影。
祝君安看着沈扶玉的倒影, 浅浅笑了一下, 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她道:“我没有想到赵修良会再见到我的真容之后还会救我。”
或者说,还会爱她。
祝君安生下来便因长相丑陋被爹娘抛弃, 数九寒天, 多亏遇见好心的阿婆才得以活下来,被喂养到七八岁。
那会儿祝君安就因为长相丑陋常常被同龄的小孩嘲笑,他们会用弹弓给她丢石子,说是在捕鸟。他们哈哈大笑,喊她是大鸟婆。
祝君安只能低着头,悄无声息地把身上的伤口尽数遮掉,因为阿婆年纪很大了, 身体不好, 她不想要阿婆担心。
阿婆年轻时是宫里的绣娘,不仅会刺绣, 还会折很多东西, 她给祝君安剪过卷纸, 给她做过纸鸢,打过灯笼……
祝君安耳濡目染, 也学会了她的手艺。她记得阿婆抱过她的那双粗糙的手, 阿婆老了,她有宫中存下来的份银, 但还是闲不住,便去给大户人家当嬷嬷。
祝君安五岁那年,阿婆眼花手抖,烧炉子时险些走水,大户人家打了她几板子,把她赶走了。
阿婆的身子就从那个冬日坏掉了。
没熬过两年,便撒手人寰了。
她将祝君安托付给当年在宫里交好的太监,那太监对她并不上心,随意地把她扔到了一座庙里,去给人家打杂。
饶是如此,祝君安还是很感谢那个太监给自己找了份能糊口的工作。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一年,庙里便把她赶走了。
因为她长得太像鸟了,吓坏了好几个香客。
祝君安没有办法,只得再去寻新的糊口法子。一般人家不要她,嫌她生得可怖丑陋。
被逼无奈下,她只能去后厨之类的地方。
她在后厨洗碗洗了一年,勤勤恳恳,认认真真,从不越矩,偶尔掌柜的也会夸她洗碗洗得好,那会儿她就会很开心。
直到第二年,后厨丢了一份买菜的银两,找不出来是谁偷的。
这口锅莫名就扣在了祝君安身上,他们说她长了一张贼眉鼠眼的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祝君安费劲地给自己辩解,结果无济于事,她被赶走了。
很委屈,可是日子还是要过。
她就这样去了下一家酒楼,不曾想过了数月,她又莫名其妙被赶走了。
第二次被赶走的时候,她蹲在旁边的深井旁哭了很久。
翌日太阳升起之时,祝君安站起来,又去寻下一份活了。下一次被赶走时,她就没哭了,只是迅速去了别的地方找活计。
祝君安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做一段时间的活,再被莫名赶走,再去寻找下一份活中,慢慢长大了。
她去过很多地方,渐渐地,就远离了家乡。
她原以为自己这一生就会在这样的重复以往中渡过,直到十三岁那年,她干活的人家中请了一位道士。
那道士是来帮宅里清理邪祟的,当时他只是看了祝君安一眼,便道她有灵根,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清霄派。
祝君安惶恐不安,害怕又向往,但是那道士笑得太慈祥,恍惚间竟让她觉得像是看见了阿婆。
她鼻头一酸,点了点头。
后来她才知,那是清霄派的掌门,是知尘道人。
来到清霄派后,她就没再受过欺负了。
她有干净的衣服穿,有饱腹的食物吃,有课可以上,偶尔也能同同门说句话。
虽然还是会有人对她的长相感到诧异议论纷纷,但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
祝君安喜欢这里。
外门弟子里有一个女弟子叫雪烟,她生得好看、性格开朗大方、天赋出众,所有人都喜欢她,她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的。
是和祝君安全然不同的人。
祝君安羡慕但不嫉妒,只知那不是自己能融进去的圈子,于是她只是去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
那会儿清霄派还有一个风云人物,是他们的大师兄,叫沈扶玉。
他的追求者几乎要踏破清霄派的山阶。
祝君安没见过沈扶玉。
但是从山阶上那些非富即贵的追求者来看,他们大师兄应该是一位很好很好的人,不出意外的话,生得也会很好看。
祝君安走到山阶上,她习惯低着头走路,偶尔便会撞到人。
这次也是撞到了人,她忙道:“对不起,对不起。”
怯懦小声。
对方却勃然大怒:“你谁啊?把我的衣服弄脏了你赔得起吗?”
一瞬间,山阶上的人尽数看了过来,火辣辣的目光把祝君安的自尊心烤得生疼。
她一时更说不出话来。
“什么人啊你,你今日可得给我一个交代,”对方的话语在看清祝君安长相的一刻换了,他惊道,“你怎么长这么个鬼样子!”
他一说,更多的人便看了过来。祝君安只得不停把头往下低,恨不得把脸藏入胸腹里。
“哎大家看嘛,”对方惊吓过后,反倒有几分好奇,“她是鸟面!”
说着,他便伸手想去把祝君安的脸摆起来,他的手还没伸出去,便惨叫一声,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沈仙师!”
围观的人惊喜道。
“没有在别人派里欺负别人派弟子的道理吧。”沈扶玉的温润的嗓音传来,他落到祝君安身前,替她挡住了那些灼人的目光。
祝君安没敢看他。
“沈仙师……”那个人爬了起来,面红耳赤地给自己辩解,“是她撞了我,把我衣服撞脏了。”
“哪里脏?”沈扶玉反问道,“究竟脏成了什么样子,惹得所有人都要围过来看?”
那人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
沈扶玉似乎是嗤笑了一声:“一群男人,围着一名小姑娘,不依不饶,刻意羞辱,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对人大肆评判。”
他说一句,那群人便低几分头。
祝君安悄悄抬起头,只能看见他挺直了的背部,火红的衣服穿在他身上,耀眼得不可思议。
“走罢。”沈扶玉倏地回过了头。
祝君安仓惶地低下头去,怕他看见自己。
见她这样,沈扶玉冲她伸出了手,他把手压了下去,只能看见手腕。
祝君安没动,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搭上来呀。”沈扶玉似乎是有些无奈,但依旧很耐心很温柔。
祝君安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沈扶玉便把她带回了门派中。
但奇怪的是,他没有立刻走,反而将她带去了另一条路。
祝君安紧张地缩回了手,便听见沈扶玉说:“你若是不想撞到他们,就走这条路。这是条小路,他们不知道。”
“若是迷了路,可以问问山上的灵鹿,它会把你带回来的。”
祝君安应了一声,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嗫嚅道:“谢谢……师兄。”
沈扶玉笑了笑,给她道:“那我走啦。”
“嗯。”
人走远后,祝君安才抬起头来看他。
正好有个黑衣少年来寻他,他笑着跟黑衣少年说话,露出了半张侧脸。
他的眉眼在阳光中显得愈发温柔,连发丝都闪着柔光。
祝君安缓缓抓紧了衣摆。
她想,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喜欢大师兄。
怪不得。
祝君安后来再见到沈扶玉,是在沈扶玉带队的一场弟子试炼中。
据说试炼第一甲可以拜入内门。
试炼的山上有许多魔植和魔兽,大多数人选择结伴同行,但祝君安没有朋友,只能是一个人找。
她走到深林深处,四周只有她一人,她遇见了一只品阶较高的魔兽,谨慎起见,她藏匿起了身形,准备先观察一下。
结果她刚藏好,一旁便落下了一个纤细的人影。
祝君安一愣,是雪烟。
雪烟身后似乎还跟了几个人,她们晚一些。
雪烟正想攻击这只魔兽,祝君安仓皇道:“且慢!”
雪烟动作一顿,才注意到了隐秘角落里的祝君安。她一愣 :“你?”
祝君安有些害怕又有些紧张:“这只魔兽是我先发现的……”
雪烟皱了皱眉:“你如何证明?”
雪烟倒不是非要这只魔兽不可,只是祝君安仅凭一句话就想让自己把这只魔兽让给她,这是不可能的,怎么也得讲究证据。
祝君安不擅长与人对质,被雪烟这么一问,反倒忘了自己要讲什么。
这时,那些姗姗来迟的人也赶到了,修士的五感本就异于常人,她们方才也是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这些人同雪烟交好,自然是向着雪烟。再加上祝君安畏畏缩缩的模样,即便这群人不想以貌取人,但实在过于……
“是呀,你怎么证明是自己先来的?”
“谁知道你是藏在后面还是后赶来一步想讹我们雪烟?”
“就是就是……”
旧时做活时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一瞬间涌上心头,祝君安自知自己顶着这副容貌辩解也只会惹人厌,便垂下了头,轻声道了一句“抱歉”,便想离开。
“既然有争议,查一下就是了。”
熟悉的温柔声音响起,祝君安停住了脚步。
“大师兄!”
其他的人也纷纷喊道。
祝君安抬起了头,看了他一眼,与前些年不一样的是,沈扶玉这会儿已经换了白衣,也不再扎高高的马尾,没有少年时意气风发,却显得他愈发温柔平和。
沈扶玉抬了抬剑,撩开面前疯长的植物,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祝君安看他一眼,目光又像是被烫到一般,仓促地低下了头。
比起她的紧张小心,雪烟显得十分大方,她礼貌喊道:“大师兄。”
沈扶玉应过她们,道:“你们应该学过回溯阵法才是,与其在这里争吵,不如去用一下回溯阵法看看。”
她们面面相觑,纷纷点头:“好的,大师兄。”
回溯阵法不算难,除了祝君安以外,其他人纷纷寻了些灵草灵树地开始回溯。
回溯的记忆中显示,祝君安先来到这边,将垂落的枝条编在一起,足以遮住她的身形,又和周遭的环境融为了一体,她藏好,雪烟就赶来了。
事实真相一目了然。
这群人尴尬地看看彼此,雪烟倒是不觉尴尬,她大方地走到了祝君安身边,真诚地道歉:“这位同门,方才是我错怪你了,不好意思。”
祝君安摆摆手:“没事、没事……”
沈扶玉又看向一旁还在尴尬的女弟子,这群女弟子也连忙给祝君安道歉:“对不起啊……”
祝君安独来独往,不太惹人注意,以至于她们一时叫不出她的名字。
祝君安还是道:“没事、没事……”
“那我们就先走啦?”雪烟看向沈扶玉,像是在给他报告一般。
沈扶玉应了一声,待她们走后,这才走向祝君安。
祝君安还在低着头,眼前便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来。
她惶恐地后退几步,没敢把手搭在沈扶玉的手上,只是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你方才为何不为自己辩解?”沈扶玉也不介意,只是收回了手。他本意是想把祝君安扶起来,眼下倒是不用了。
祝君安犹豫了一会儿,才含糊道:“因为……没有用,没有人会相信。”
沈扶玉似乎是沉默了,祝君安心底越来越没底,总觉得是自己辜负了沈扶玉为她打抱不平。
许久,沈扶玉似乎是无奈地笑了下,他道:“没有人相信就不争取了吗?还是说要因为过去放弃未来呢?”
祝君安错愕抬头,她不知道沈扶玉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对了?”沈扶玉看她的反应,倒有些了然,他想了想,道:“从方才你布置的陷阱来看,你的手很巧,要不要去试一下工修之类的呢?”
“不要因为自己缺点就放弃自己的优点嘛。”
“再勇敢一些吧。”
沈扶玉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祝君安看着他的背影,良久,她缓缓抓紧了袖子。
沈扶玉的话在她心里扎了根,这场试炼后来出了些差子,草乌破格入了内门,但是第一甲依旧是雪烟,试炼结束后,雪烟成了第四名内门弟子。
祝君安回去后便主动去了解工修相关的东西,她学的第一样东西,是人皮面具。
那天她给自己做了一张人皮面具,逼真异常,连教习师傅也赞不绝口。
戴上面具的那一刻,祝君安的背部倏地挺直了,她走出去,再也没因为长相受过偏见,自信油然而生,她的人生似乎都顺风顺水起来。次年,她成了第五名内门弟子。
她可以戴着人皮面具欺瞒他人,却不愿欺瞒沈扶玉。
她叫住沈扶玉,本想揭下面具,却被沈扶玉按住了手。沈扶玉说:“我知道你。”
祝君安一愣。
沈扶玉似乎是有些歉意,他道:“其实,那天我说错话了。回去后一直在想这件事。我不该说你的长相是你的缺点,我的本意是希望你不要困在这件事上,忽略了你超乎常人的天赋。”
“不好意思,出言冒犯了你,希望你不要介意。这句话本该早些给你说,但是上次任务我中了毒,一年都没有好起来,这才耽搁住了。”
祝君安张口又闭上,心中波涛汹涌,百般情绪,只道了一声:“没事的。”
因为一切都好起来了。
……
“其实,”祝君安说,“我不记得我怎么救过赵修良了。”
那年解决赵府的邪祟,她好像没怎么跟赵修良接触过,不知赵修良为何就认准了她。
她看向沈扶玉,似乎是想问沈扶玉寻一个答案。
沈扶玉看着河面,很久,他才道:“比起赵修良爱你,我更希望另一个人爱你。”
祝君安有些疑惑:“谁?”
沈扶玉看着她,只说了一个字:“你。”
祝君安缓缓睁大了眼睛。
“君安,你温柔善良,会耐心听别人讲话,更有一双巧手,你勤奋努力、还有着与众不同的天赋,”沈扶玉说,“你叫人羡慕的比你叫人嘲笑的多很多。”
“是你的能力做成了人皮面具,不是你的人皮面具加强了你的能力。”
“你长得不可怕,你眼里有着善良的光。”
“再勇敢一些吧。”
就像当年一样,沈扶玉对她说了同样的话——再勇敢一些吧。
勇敢地去接纳自己、勇敢地接纳别人的爱、勇敢地接纳这个世界。
那会儿祝君安只是狭隘地以为沈扶玉是要她勇敢地去尝试一下工修,时至今日,才发觉这句话的含义要多更多。
再勇敢一些吧。
沈扶玉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起身离开了。
走出去几步,祝君安倏地喊住了他:“师兄!”
“其实我喜欢……”
沈扶玉回过身,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嗯?”
祝君安动了动嘴唇,一瞬间,红衣翻飞,白衣翩跹以及眼前人影尽数重叠在一起。
“心尖儿?”危楼的身影恰好出现,他道,“你叫本尊好找。”
祝君安的目光柔和下来,她摇了摇头,轻轻笑了:“没什么,我们快走吧,大家等急了就不好了。”
她不愿说,沈扶玉自然不会追问。
“好,走罢。”沈扶玉说。
沈扶玉三人回到门口,清霄派的众人已经在那里等了许久了。
临行前,他们重新看了一眼赵府,昨日该帮的忙帮了,该上的礼也全都上完了,今日再待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了。
赵丞相忙着待客,赵夫人哭得肝肠寸断,他们也不好再多打扰,简单告别一下,便离开了。
仙船之上,雪烟感慨颇多道:“不曾想这赵修良居然是真心的,早知道我就不揍他那么多次了。”
祝君安只是微微一笑,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呀,”沈千水道,“不过我还是觉得他配不上五师姐,若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阻拦他。”
沈扶玉笑笑:“世上哪有那么多早知道和再来一次,时光又不能回溯。”
“就是嘛,”云锦书话说到一半,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渐渐变了,他的脑海中倏地炸起一声惊雷,他猛地想起了什么,喃喃道,“时光……回溯?”
云锦书猛地站起身,连带着凳子都倒了,他大惊失色:“师兄!溯洄从之!”
沈扶玉一愣:“什么是溯洄从之?”
“是个禁术,用作……”云锦书抬头看了眼沈扶玉,缓缓开口。
“时间回流。”
第100章 香如故·三
云锦书也是意外知道这个禁术的, 那会儿是阵法大会回来,荀广钧刚找上他的时候。
那会儿云锦书觉得奇怪,他一开始还以为荀广钧是用了什么禁术, 便悄悄去了清霄派的禁书阁一趟, 在那里看见了溯洄从之的阵法。
“这个阵法是禁术, 等级在高阶之上, 需以要找到极阳极阴极正极邪四物, 加之以罕见灵物作为阵眼……”云锦书沉吟了一下,当时他也只是扫了一眼, 并未仔细看, 似乎还漏了一项重要的条件。
极正之物,玉灵菇;极邪之物,蝎尾石;极阳之物,护心翎羽;极阴之物,阴火莲。
阵眼,有着天下第一剑之称的绛月剑。
每一项都对得上。
所有人都有些发愣,这事听着太荒唐, 可是有合乎情理, 以至于叫人觉得不可思议又有几分信服。
沈扶玉却是下意识看向了危楼,危楼坐在座位上, 手窝成了拳, 他低着头, 沈扶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这一瞬间,沈扶玉想起的却是王镇初遇危楼落在自己脸上的那滴热泪。
“蛟龙秘境有一灵物, 名曰三生石。记载了六界所有的事情, 若真是时间回溯,于那里, 会恢复记忆、得到真相。”沈扶玉收回了目光,开了口。
“那我们是要去蛟龙秘境吗?”沈千水问道。
沈扶玉看了一下,发现他们都在等自己的决定,须臾,他点了点头:“去罢。”
若真是时间回溯,那前世之事他们不得不了解一下,即便不是,也会知道些什么。
“三生石这么厉害,为何不见人常去找它?”池程余发出疑问,有什么悬案去找三生石不就好了吗?
沈扶玉道:“三生石旁有条蛟龙在守着,要寻得三生石,需得打败那条蛟龙。再者,三生石是灵石,细微小事它不会给看的、涉及天机之事亦然。”
“那我们怎么知道三生石会不会给看……”雪烟说到这儿,旋即反应过来了,“蛟龙!师兄,是你屠的那条蛟龙吗?”
一人屠蛟惊世剑,十万人中最少年。
沈扶玉十六岁的成名一战,至今依旧是修真界的传说,在人间说书人口中经久不衰。
沈扶玉微微颔首:“是。”
说起这个,池程余比沈扶玉还激动,他的眼睛一瞬间就亮起来了,迫不及待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这个事情他听过无数遍了。
百年前,蛟龙秘境还不叫蛟龙秘境,这是处刚开的秘境,没人知道里面是什么。
一般而言,像这种新出的秘境,开垦活动都是由各派叫得出名号的修士来的。即便是散修,也是成名了的。
结果当年还就出了个意外,是清霄派内门首徒沈扶玉。
甫一开始,人们还以为这是个童颜的仙师,不曾想他居然真的方才十六。
嘲笑他不自量力者有之,担忧他性命垂危者也有,总而言之,沈扶玉一开始就在秘境里引了不少关注。有心怀不良的好色之徒,还想以保护他为由骗他。
沈扶玉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紧不慢地做好自己的事情。
他们还没待上一会儿,就发现秘境的入口猛然关闭了。与此同时秘境里出了一条嗜血的蛟龙。
此蛟龙将要化龙,有着几乎飞升的实力,见自己的领域来了人,蛟龙眯了眯眼,身上的鳞片都竖了起来,开始暴躁地攻击起了所有人。
满秘境的修士仓惶逃命,也有几个勇敢迎战的,但无一例外尽数成了蛟龙的腹中食。
不到一个时辰,修士这边已然元气大伤,伤的伤、亡的亡、害怕的害怕、心如死灰的心如死灰。
他们被赶到一处山洞中,山洞窄小,那蛟龙一时半会儿进不来。
“和秘境外的联系也被切断了,”有人丧气地开口,“还不如直接出去死了算了。”
“这根本打不过啊。”
“要当缩头乌龟你们当,我就算是死,也得是光明正大地死的!”
“好啊,那你出去送死吧!”
丧气的氛围下多惹争吵,山洞内大大小小地争吵不断,眼见着就要动干戈了,在山洞门口观察许久的沈扶玉倒是先开了口:“我有办法。”
简单的四个字,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你?人不大口气倒不小!”
“这位清霄派的小道友,可是尊师给了你什么灵器?”
“他就一小孩他能懂什么?”
多数人在看清发话的是沈扶玉后,认为他眼高手低,于是接着这一点,纷纷把生命垂危的丧气与怒气发泄在了他的身上。也有一部分人听过清霄派对沈扶玉的重视,以为清霄派给了沈扶玉不少杀手锏,主动示好。
时间紧迫,沈扶玉没法去搭理他们,只是把自己的法子说了出来:“秘境的入口,大家齐心协力的话还是可以强行破开的。只需要一个人去引着蛟龙的注意、争取时间就好了。”
“哈!”有人当即讥笑道,“说得轻巧,谁去引蛟龙的注意?”
听着是个合理的主意,但又有多少人原因舍弃生命呢?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异想天开得过于天真。
“我。”沈扶玉不卑不亢道,他神色镇定,语气平淡得好似只是说了一句要吃什么般。
“那就麻烦各位前辈去破开秘境的入口了。”
沈扶玉说完这句话,微微点头示意,双手执剑,直直飞出了山洞。
他动作太快,以至于山洞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而沈扶玉此时已经到了蛟龙面前。
下一瞬,他便被蛟龙锋利的牙齿咬了个对穿!
山洞的人倒吸一口凉气,早就说了,这小孩还是太不知死活了些!
“等等!”有个眼尖的人发现了什么,“方才那个好像不是他!”
原本撤回目光的人下意识又挪了回去,只见那蛟龙咬中的身影倏地散做点点灵光,而沈扶玉却是出现在了它的背后!
绛月剑和清月剑爆发出刺眼的光芒,蛟龙意识到了危楼,忙回头,张开血盆大口,像是要活吞了沈扶玉。
沈扶玉足尖轻点,衣摆转出绯色的花,轻盈地转开了身子。
可惜蛟龙早就猜到了他的位置,精准一口咬了下去!
沈扶玉的身影再次散做点点灵光。
“他这是……”山洞的人看得有些呆了,不曾见过这样的剑招啊。
有一名剑修可惜地叹了口气:“好快的身法,可惜太注重观赏性了,若是省去这些繁琐的、类似跳舞般的动作,可以更快一些的。”
“不是吧,”另一人反驳他,“我看他就是故意练得这种动作,配上他惊人的速度,旁人只能看见他的影子,根本找不到真人。”
因为真人早就去了下一个地方。
“如果是这样,那这小子的修为也太恐怖了。”一人跟着震惊。
这剑法说起来容易,但对剑修出剑舞剑的速度都有着恐怖的要求,也就是说,这不仅是日复一日的大量练习就可以做到的,还有辅之充盈的灵气。也就是……天赋。
“对了,他叫什么来着?”有人忍不住问。
“好像是……沈扶玉?”
“别说了,快去入口吧,谁知道这小子能撑多久!”震惊过后,便有人冷静了下来,想起了正事,催促着。
山洞的其他人也反应了过来,一窝蜂地涌去秘境入口。
蛟龙几次攻击沈扶玉不成,认为沈扶玉是在戏弄自己,愈发生气,它嘶吼一声,气势汹汹地重新朝沈扶玉攻去。
沈扶玉面不改色,依旧一招一式地应付着,蛟龙几乎要打成一个结,它被沈扶玉气到了极致,一时也没注意到不远处的修士正在集中火力攻破入口。
沈扶玉见时机成熟,跳跃到了蛟龙的身前,纤细的火红身影从蛟龙的余光中移到视野中的过程分明不过眨眼间,却像是被无限拉长了般。
蛟龙看见沈扶玉尚未张开却已然昳丽的面容,发丝在他冷玉般的面容上微微撩动,他眼中淡漠一片,好似在看一个死物。
一手拿着绛月剑于横背后,清月剑的剑光在身前闪烁。
这一瞬间,蛟龙确定了面前的人绝对是本尊。
它毫不犹疑地打在沈扶玉的清月剑上,灵力碰撞出巨大的波动,清月剑脱手而去,沈扶玉也被震开些许。
中了!
蛟龙心下一喜,却见沈扶玉轻轻勾了下唇。
沈扶玉身姿轻盈,一脚踏在空中,凭空翻了个跟头,频频的烈风收紧了他的衣服,裹紧了他劲瘦的腰身,蛟龙一惊,连忙去攻击他,却又如方才一般,只攻击到了他残留的身影。
蛟龙心头警铃大作,但还是稍晚一步,头上红色的剑光宛如一片瑰丽的晚霞徐徐朝四面八方铺展开去,灵力如同滔天巨浪带着剑息直冲冲地拍打下来!
绛月剑刺入蛟龙头上方才长出的龙角上,蛟龙当即痛得嘶吼扭动起来,巨大的身躯把秘境拍打得山崩地裂。
沈扶玉咬了咬牙,一剑挑出了它的龙角!
蛟龙的痛吟声响彻了整片天空,几乎要把人的耳朵都刺穿。
与此同时,方才被震飞的清月剑打在了秘境的入口处,灵气震动,雪白的剑光刺目至极,强行震碎了秘境的入口。
清月剑完成任务,沈扶玉抬起了另一只空着的手,清月剑应召回去。
一时间,双剑平分半边天光,红白交织之间,沈扶玉的身影在刺眼的光芒中不甚清晰。
人们震惊望去,只能看见他站在被砍下来的龙角上,而蛟龙在他脚下痛苦地匍匐着。
池程余声情并茂地讲完,激动不已地看向沈扶玉:“是吧师兄!”
沈扶玉无奈地笑笑:“你都说完了,还要我说什么?”
池程余高呼一声,很明显骄傲自豪得很。
“哥哥既然都能单杀蛟龙了,为何还会被不尽树的蛇困到?”沈千水奇怪地探头问道。
蛇大成蛟,按理说,沈扶玉杀蛇应该更容易一些。
“因为那蛟龙是修炼而成,但不尽树的蛇却是不尽树孕育而成,是天生的‘灵’。”沈扶玉简单介绍了一下。
灵更像是游离于六界之外的东西,通常是天地造化而成,天生就有天地灵气,同后来修炼的自然不一样。
“剑灵也是如此吗?”雪烟问。
沈扶玉摇了摇头:“剑灵不是,但异剑灵是。”
剑灵对剑主有着绝对的忠诚,寻常情况下,剑主是什么,剑灵就是什么,比方剑主是人,那么剑灵也是人,剑主是魔,剑灵也是魔。
剑灵的能力来源于剑主,剑主强剑灵就强,反之亦然。什么剑能孕育出剑灵姑且不知,但剑灵死亡有两种方式,一种即剑主死亡,剑灵随之散去。另一种则是剑断。
由此可见,剑灵对剑主有着极强的依赖性。
异剑灵则是指弑主的剑灵。
“啊?不是剑主一死剑灵就跟着死了吗?”云锦书听愣了。
“弑主的剑灵除外。这种剑灵在弑主后就摆脱了忠诚的本性,与此同时,它会获得巨大的力量,比不尽树的蛇都要强很多,”凤凰顺势给他解释了,“若是异剑灵,孤也打不过。”
“是。即便是没封剑,我也不一定能打过。”沈扶玉道。
“不过异剑灵也只是出现在人们口中罢了,”姜应随手剥了颗荔枝递给沈扶玉,“剑灵的本性就决定了异剑灵可能出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几乎可以说不可能。”
沈扶玉应了一声,接过荔枝,才发现危楼不知何时离开了。
“太晚了,休息去吧。”姜应见沈扶玉,主动开口道。
沈扶玉看了他一眼,姜应笑了笑。
凤凰冷哼一声,头顶隐约有火光闪烁,眼不见心不烦地先走了。
其余人也陆陆续续地回去了。
自两人确立关系以来,危楼黏沈扶玉黏得更厉害了,恨不得整日整夜一刻不落地待在沈扶玉身边。夜里也要缠着沈扶玉睡觉,又亲又摸的,惹得沈扶玉险些好几次把他踹下床去。
难道危楼没有缠他。
沈扶玉在屋里等了等,没等到,他捻了捻手指,跳出窗户,飞到了仙船船顶。
危楼坐在黑夜里,不知在想什么。
“危楼。”沈扶玉走到了危楼的身边。
危楼一惊,眼中红色的魔光渐渐褪去,这才察觉出来沈扶玉过来了,他声音沙哑:“你怎么来了?”
他看看沈扶玉,拍了拍自己的腿:“来坐这儿。”
沈扶玉没坐下,反倒是缓缓蹲在了危楼的面前,他看着危楼的眼睛,轻声问:“危楼,那日在王镇,我们真的是第一次见面吗?”
危楼身子一僵。
他怔怔地看着沈扶玉,看了很久很久,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期许什么,末了,他勉强笑了一下,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不是。”
夜风微动,撩起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又散开。
危楼把下巴放在沈扶玉的肩窝处,轻轻开口:“但是本尊第一次见你就特别喜欢你,这一点确实不曾骗过你。”
沈扶玉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靠在危楼的怀里。
今夜天气不太好,乌云很重,没有月亮。
七日后,一行人到达了蛟龙秘境。
沈扶玉回到这儿心下感触良多,总觉得十六岁还在眼前,不曾想而今也算是物是人非了。
危楼沉默地跟在他身边。其余人好奇地左右打量。
“何人胆敢擅闯本王的领地?”巨大的龙息随着一声沉沉的声音传来。
一条盘踞在山头的蛟龙缓缓抬起头来,金黄色的瞳孔中满是敌意。
叫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一个一个扫过来人,直到停在了沈扶玉身上。
蛟龙:“……”
沈扶玉抬着头跟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