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故人
“她身体是我花叶化成,应当不会如这人皮一样的遭遇。”褚清秋言语冷静,随后蹲下身子,用白骨挑起地上的人皮,顿时发出极轻的嘶声。
“怎么了?”宁拂衣连忙顿下身。
她凑得近,清晰看到褚清秋裸露了一半的手臂上竖满微不可查的汗毛,于是又看向人皮,顿觉褚清秋这般反应是正常的了。
人皮内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蠕虫,那些蠕虫大小不一,皆是黑色,除去身躯外只剩了一张嘴,细看长着满口锋利的尖牙,还在疯狂吞食少女残余的血肉。
宁拂衣顿时有种干呕的冲动,她看不下去起身后退,倒是褚清秋冷静得可怕,竟用白骨挑起一只,细细端详。
目睹了一切的九婴满脸嫌恶,躲到宁拂衣身后:“神尊原身是朵花,不是理应惧怕这些蛇虫鼠蚁么?”
“我生在神域,不惧蚊虫。”褚清秋淡淡道,她似乎看出了什么名堂,挥手将那满人皮的虫子烧作浓烟,这才起身。
“此物名唤沙氓鬼蜮,本来并不少见,只是这轩辕国的整日受瘴气滋养,更毒险几分。”
“这少女应当是已经死了,这才被沙氓鬼蜮吃空,化作人皮袋子害人。”褚清秋说。
“看血肉的新鲜程度,想来刚死不久。”宁拂衣环顾四周,只见风沙渐歇,空气里沙尘变得稀薄,已经能够看到几丈之外的朦胧虚影。
躲在她身后的九婴忽然又打了个哆嗦,她抖了抖发丝上的沙尘,嘟囔道:“怪哉,为何自打进了这轩辕国,便总有种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错觉。”
宁拂衣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她凝视的是一块较为低矮的岩石,于是慢慢走上前,用指尖敲了敲石壁。
“我也觉得这块石壁有古怪……”九婴大步走上前来,先是凑近了端详,随后又学着宁拂衣的模样敲了敲。
这一敲不得了,方才还看着结实的岩石被敲掉一块,掉的还正是九婴凑近之处,于是九婴抬眼看去,顿觉一股气流冲至天灵,浑身鳞片险些片片炸开。
她竟是同一双灌满血的眼眶对上了“视线”。
于是宁拂衣便听见声尖叫,随后九婴化作流光落在她身后,八爪鱼一般抱住自己,仿佛沾了满身虫似的扭动,妩媚姿态全无。
“当心。”宁拂衣连忙用仙力挡住仨人,随后掌心的峨眉刺旋转着飞出,登时将岩石劈成两半,里面已经被吞食掉一半的男子身体咚一声滚落,无数蠕虫密密麻麻铺散爬开。
还有一些继续锲而不舍地啃食着血肉,发出数百人吃饭的吧唧声,因为啃食的动作幅度太大,远看那半截尸体好像在地上爬行。
这回宁拂衣也恶心地差点吐出来,她挥手将蠕虫全部烧为灰烬,忍着胃部翻涌打量尸体,看向褚清秋。
“穿着白蓝色道袍,看着像是天玄剑宗的弟子。”
她又挥手打碎数块岩石,但那些不过是普通的岩石,其中并无人藏着,也寻不见秋亦。
褚清秋黛眉微蹙:“既然这些怪象都是沉没的轩辕国在作祟,古国有灵,灵必有藏身之处,若要解,就定要寻到此处。”
“这条路还未走完。”宁拂衣朝一侧指了指。
这些岩石并不是每一个都怪异,褚清秋方才劈碎了那么多都不曾有尸体掉落,所以要想从成千上万的岩石中找到一个秋亦,怕是劈上几日都劈不完。
“走吧。”褚清秋掌心紧了紧,却第一个朝前方走去。
眼看二人都走了,九婴抱着自己的手臂放下去,狭长的双眼望向身后,默默站了片刻,这才扬起血红的裙摆,追逐宁拂衣。
风沙停了,那些岩石也就不再乱动,周围除去呼呼风声再不见其他动静,三人连走半个时辰,终于走出了高耸的岩石阵。
面前出现的是一大片荒原,地面干涸开裂,遥遥望不到尽头。
“这么广阔一片荒原,我们朝何处走?”九婴道,“不如我飞上去瞧瞧地形,说不准能发现什么。”
宁拂衣闻言抬头望去,指了指上空阴霾:“若我猜得不错,这阴霾除了瘴气之外,应当还有方才的沙氓鬼蜮。”
“当我没说罢。”九婴收回目光。
这时候,一直阖目算着什么的褚清秋忽然睁眼,开口道:“轩辕国距今已有上万年,若我记得不错,万年前此处水草丰盛,周围群山林立,并非如今的荒原戈壁。”
“若是这万年导致地势变化,那轩辕国留下的痕迹应当并非在这荒原之上,而是在地下。”
“你是说,我们应当往下走。”宁拂衣抬脚踏了踏干涸的土地,踏出一个浅坑。
“正是。”褚清秋冲她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却忽然察觉不对,袖中白绸顿时将宁拂衣卷起,随后她白衣化作残影,手中白骨寒光乍现,刺向刚从宁拂衣脚下冒头之人。
眼看白骨即将斩碎来人的脑壳,宁拂衣当即大喊一声住手,随后劈碎白绸闪回褚清秋面前,扬手将她白骨挡开。
白骨这般神武自是不同寻常,而峨眉刺又并非近战武器,故而宁拂衣这一挡全用的是手臂的力气,震得她喉头腥甜。
褚清秋此时已然反映过来,白骨以十分刁钻的角度划过来人发顶,脱手飞出老远,插入土地。
“宁拂衣!”褚清秋忙揽过女子的腰,用两指去试她心脉。
好在心跳有力,只受了很轻的内伤,褚清秋刚想说什么,手便被女子掌心包裹住了,迎面对上凤眸浅笑。
“没事。”宁拂衣放开她手,随后指尖在她掌心悄无声息划过,惹得她战栗一瞬。
“我发现异样自是能收得住,何须你来挡!”虽是担忧到了极点,但褚清秋张口还是呵斥,听得宁拂衣一愣。
不过宁拂衣很快又勾唇,将她手放开,站直道:“我怕你误伤他人,一瞬间来不及想那许多。”
褚清秋意识到自己方才还是训斥晚辈的语气,指尖动了动,刚想放柔语气再说一句,方才险些被她劈开脑壳的人就伸出了半个身子,冲着宁拂衣惊喜地喊叫起来。
“宁姐姐!”那是个明眸善睐的年轻女子,身上衣裙虽被风沙沾染得不像样,但仍看得出华贵精致,腰间围了一圈冰魄般的玉片,随她动作无声晃动。
宁拂衣起初还没认出来,直到看见她腰间环佩,这才惊诧地抬眉:“百里拾七?”
她话音刚落,女子便从地下彻底钻出,扑过来拉着她蹦跳:“宁姐姐!我方才听见声音觉得耳熟,不曾想真的是你!”
“自那日一别我们竟有三十载未见,宁姐姐却还是这般貌美,并无变化!”
百里拾七原本果子般的脸颊尖瘦了些,但眼眸圆圆,靥窝深深,仍透着股娇憨之气,她拉着宁拂衣高兴完了,才注意到旁边的二人。
“九婴姐姐。”她笑眯眯道,随后转向无声攥紧白骨的褚清秋,“这位是?”
褚清秋如今还变换着容貌,故而百里拾七并不能认出。
“这是……”
宁拂衣话音刚出便被人打断,随后听得褚清秋自己道:“苏陌。”
“苏姑娘好,苏姑娘这般花容月貌,定是宁姐姐的朋友。”百里拾七脆生生开口。
“你不是应当在蓬莱么?缘何会出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九婴见状上前解围,“莫要说又是闯荡江湖,闯荡到了此处。”
“此番是,却也不是……”百里拾七的笑容淡了些,似是不愿和盘托出,随后又惊喜道,“宁姐姐你等着,还有人想见你!”
她说罢将头伸回自己方才钻出的洞,闷声喊了句什么,便又有一人爬将上来,衣冠不整却面如朔雪,看见她后,愣然停在原地。
“文竹姐姐,你方才还念了宁姐姐一路,如今慌乱什么!”百里拾七没心眼儿看不出柳文竹心思,硬是将她扯出洞口,拽到宁拂衣面前。
柳文竹愣然看着同样惊讶的宁拂衣,将手背到身后,二人沉默了许久,沉默得只闻风声呼啸。
“衣衣,好久不见。”柳文竹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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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和沙尘都被隔绝在了地皮之外,面前燃着熊熊篝火,将岩石下偌大空隙照得明亮,宁拂衣立着环顾四周。
在场几人大多眼熟,坐在篝火旁的是天玄剑宗掌门唐温书,他看见宁拂衣后,先是愣怔一瞬,随即含笑起身:“多年不见,如今该唤你作憷畏堂堂主了。”
“唐掌门不必纠结,唤我姓名便可。”宁拂衣冲他点点头。
唐温书衣襟上留有血迹,想必方才在狂风中受了伤,他身周是两名天玄剑宗的弟子,跟随唐温书起身,却垂首并不敢看宁拂衣。
宁拂衣也没有计较,如今她在仙门的眼中不是什么好人,又同魔牵扯不清,仙门中人恐惧是必然。
留在此处之人并不多,想必方才已然死伤了一些,除去柳文竹百里拾七外,便只剩了角落中坐卧的两个男子,一个穿得便是贵公子哥儿模样,抱着剑盯着二人,另一个衣着朴素,身形清瘦。
“唐伯伯,此人既同魔族有关,为何还要放她同我等同处?”贵公子哥儿模样的男子起身,盯着宁拂衣开口。
“花非雾,你这一路除去拖后腿外半分作用也无,如今凭什么多嘴!若不是花鸿教主托唐掌门带你历练,我早将你扔在那风沙之中了!”
柳文竹在身后冷声道,她咚地将千斤锤扔在地上,风吹得火光直荡。
花非雾虽然理亏,但他仗着身份养得性子高傲,此时竟半分不憷:“那又如何,我爹托付的是唐伯伯又不是你,你若不愿同我一起便自己走,哪个稀罕你留着!”
柳文竹仍想再辩,唐温书却忙调和道:“文竹,花非雾,如今江医仙生死未卜,此处又险况重重,怎可内讧?”
“抱歉,唐掌门。”柳文竹收了脾气,冲唐温书低头行礼,随后走过宁拂衣面前,“走罢,我们到一旁去。”
宁拂衣不动声色地将他们的话都听在耳中,没有多说。
“对了,我们方才在巨石阵边缘捡到位姑娘,听文竹说是褚凌神尊的徒弟,想必是同你们走散了!”百里拾七忽然想起此事,顺便也打破了沉默。
三人心落下的同时又吊起口气,九婴上前开口:“她在何处?”
“喏。”百里拾七将她们引至黑暗笼罩的角落,地上铺了不知谁的一条斗篷,秋亦正蜷缩在其中,阖目昏睡。
褚清秋快步走到她面前,蹲下探她脉搏,指尖微松,抬头道:“没有大碍,只是睡着了。”
九婴这才拍了拍胸口,笑道:“这鸟儿命还真是大,这般了都能自己走出那些巨石。”
褚清秋又垂眸,眼神在秋亦蹙起的眉心停留了会儿,伸手将其抹平:“让她睡会儿吧。”
柳文竹寻了洞穴角落另生起火,随后从乾坤袋里取出茶具,煮起了茶,宁拂衣几人皆围坐在篝火边,一时都有些沉默。
宁拂衣自然极为思念柳文竹,但毕竟三十年过去,三十年对神仙虽是弹指一挥,然对于凡人来说已算是沧海桑田,再加上柳闻海去世一事,怎么也还是生疏了的。
那些年少时日日陪伴的情谊,也会因为时间而生出隔阂。
褚清秋本就不爱多言,而九婴乐得看热闹也不说话,幸好几人当中还有个没心没肺的百里拾七,正唧唧喳喳谈笑风生,从荷包掏出不少吃食茶点,分发到众人手中。
“九婴姐姐,你的烧鸡。”她莞尔将一个纸包塞进九婴手中,“我此次本是一个人前往轩辕国,谁知不自觉便飞入了那些瘴气,险些被瘴气吞噬,亏得文竹姐姐察觉不对,御剑救了我性命。”
“我同她谈话间知晓她同宁姐姐乃扼腕之交,宁姐姐是好人,宁姐姐的朋友果然也是好人,我同宁姐姐当真是难得的缘分!”
她粲然着歪头看宁拂衣,对面褚清秋忽而不动声色地捏碎了手里的茶杯,她停顿片刻,用仙力将其复原。
九婴离得近,便将她动作看了个完全,隐秘凑过去道:“神尊别介意,拾七她就是这个善气迎人的性子,当初你死后宁拂衣被蓬莱囚禁险些入魔,多亏了这丫头救她于水火呢。”
说罢,她笑吟吟拆开纸包准备啃那烧鸡,她自己手里的茶杯亦不知为何,碎了个四分五裂。
随后手一抖,烧鸡不慎掉落脚下。
“嘶……”九婴说。
作者有话说:
九婴:早知姐姐心眼儿那么小,妹妹就不多那句嘴。
第122章 妒忌
“抱歉。”褚清秋在一旁开口,眼中有些慌乱,“我……”
她果然不再同往常那般能够轻易控制情绪了。
“无妨。”九婴摆了摆手,心疼地捧起可怜的烧鸡,强颜欢笑,“捡得快,还能吃。”
“她还不曾同我细讲过,当年的事。”褚清秋隔着熊熊火苗看着对面谈笑风生的百里拾七,轻轻开口。
“其实也没什么。”九婴撕下条肉放在嘴里,“神尊不问也无妨,或者去问宁拂衣,她不开口,我确是不敢乱说。”
褚清秋眼神随火苗颤了颤,没再多说。
“诸位,我们恢复气力便继续吧,不要多耽搁。”唐温书起身,温声道,随后望向宁拂衣,“拂衣,你们三人势单力薄,不如与我等同行,也好多个照应。”
宁拂衣还未回答,花非雾便不乐意了,从地上悍然蹦起:“唐伯伯,你莫要相信这女人,免得到时候被她利用!”
“花非雾。”唐温书沉声打断他言辞,“我同凝天掌门也是故交,她那般为人,教出的子嗣也定不会差。”
说罢,他又看了宁拂衣一眼,点点头,便起身灭了篝火,往洞穴深处去。
宁拂衣勾唇笑笑,一眼都未曾看花非雾。
秋亦仍处在昏迷中,褚清秋暗中施法将她收进了衣袖,像有心事一般,默默跟在了人群末尾。
宁拂衣看向她背影,眼波流转,无声跟上。
这洞穴并非几人方才挖的,而是先天形成,几人狼狈逃出岩石阵后不慎掉落,这才发现脚下的洞穴居然有着连通之处。
“是我不小心掉下来的!”百里拾七有些骄傲。
穿过低矮的洞口,面前出现条不到一人高的缝隙,并没有人工痕迹,应是风化而成,唐温书施法让剑尖冒出光点,随后弯腰前行。
过不了多久,眼前忽然一片空旷,抬眼却是已然走出岩石缝隙,不多的光照亮四周,听得百里拾七发出一声“哇”。
只见脚下是干燥的土,散落一些车马房屋的残骸,周围有些还算高耸的漆黑轮廓,看着像是房屋。
花非雾也十分感叹,俯身抹掉一层尘土,挖出一个已经碎了大半的酒器,酒器乃陶土所制,式样也极为古旧,岁月感扑面而来。
“莫非这便是轩辕国遗址?”花非雾惊喜道,“遗落万年的地界,如今竟被我等寻到了!兄长,你快来瞧!”
宁拂衣这才注意到一直默不作声的花非花,他听了花非雾的话,却并没有走上前,而是独自立在角落。
飞花教这两兄弟宁拂衣不是没有耳闻,上次花非雾欺负容锦之时她见过一回,但是其兄长花非花,这却是头一回打了照面。
此人倒是衣冠楚楚,沉稳有加。
“地上有车辋印子。”唐温书的话引回了宁拂衣视线,“此处数万年前应当是条繁华街道,只是一夜之间遭遇了什么大难,这才造就城池陷落,断壁残垣。”
“那看来我们是寻对了地方。”柳文竹也低头摸了一把,随后同样召出光点,照亮前方的漆黑。
一行人无声向前,一路上尽是些彰显数万年前状况的痕迹,有些物件保存完好,而有些已经看不出形状。
索性这里无风无水,城池基本的面貌尚且可辨。
“你们瞧,那是什么!”一个天玄剑宗弟子忽然惊叫起来,他吓得连连后退,幸好唐温书在他身后将他领子拎起,重重放回远处。
“不好,又是浓瘴,大家当心!”唐温书说罢伸手结印,两片衣袖带起微风,随后淡蓝色的水样的结界从他头顶开始,将众人笼罩。
宁拂衣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不知何时升起瘴气,看去如黑烟滚滚,正如同一圈巨大的蠕虫,将残垣断壁一点点吞入身躯。
这时褚清秋也震起衣袂,如扇狂风顿时掠过众人,横扫向浓浓瘴气,然而瘴气似乎能够吞噬一切,如此狂风却只是让其后退三分,很快又卷土重来。
众人看她样貌清丽默不作声,并未想到她竟有这般修为,惹得百里拾七激动拍手:“想不到苏姑娘仙力竟这般卓绝!”
“卓绝有个屁用,却也不能叫这浓瘴消散!”花非雾吓得都结巴了,放荡之形不复存在,说话也没有把门。
宁拂衣黛眉一敛,无声弹出道气流,将他整个人往浓瘴面前推去,吓得花非雾嗷嗷大叫,幸而飞过花非花身边时被拉了一把,这才没一头栽入浓瘴。
然而如今事态紧急,根本无人有空关注他,九婴道:“这浓瘴风吹不动火烧不得,就连结界都无用,这该如何是好?”
“莫慌,这虽是瘴气,但与方才外面的那些不同,不会侵蚀人身。”褚清秋冷静的声音传到耳边。
“闭气!”于是宁拂衣忽然喊道,待众人下意识听从之后,那浓瘴便忽然从天而降,彻底吞噬众人。
宁拂衣耳边忽然安静,其他人的嘈杂尽数听不见了,睁眼已经身处浓瘴之中,伸出手也只能看见掌心的那一点轮廓。
这时身后黑烟忽然散开一些,宁拂衣当即召出峨眉刺横向来人,于是听见钢铁相击的清脆声响,二人都连忙收回法器。
宁拂衣手腕子被震得有些麻,她甩了甩手,点头:“是你。”
来人是柳文竹,她如今离得极近,已然能够认出宁拂衣轮廓,于是点点头:“其他人不知身在何处。”
她话音刚落,宁拂衣忽然用余光看见道黑影,于是伸手将柳文竹拉到身后,粉色结界顺势涌出掌心,卸去了黑影的力道。
于是黑影顿时销声匿迹,隔了不出一弹指的时间,黑影又自头顶而来,宁拂衣当即挥出峨眉刺,沾染着粉色电光的尖刺飞入浓瘴,又伴随着巨兽的怒吼飞回宁拂衣掌心。
宁拂衣垂眸看去,方才还光洁的峨眉刺上如今沾满腥臭血迹。
她嫌恶地甩了甩手,便听见柳文竹娇喝一声“衣衣小心”,巨锤霎时同她擦肩而过,将那尾随而来的黑影击得发出声脆响。
“你没事吧?”柳文竹温柔的声音不那么平缓,熟悉的感觉笼罩心间,宁拂衣道了声没事。
柳文竹松了口气,随后二人转身,背靠一起,防备着不知会从何处出现的黑影。
“怨气极重,像是厉鬼。”宁拂衣摩挲着峨眉刺,听着黑影方位。
“衣衣。”身后的柳文竹忽然开口,声音轻若鸿羽,“我很想你。”
宁拂衣指尖不慎被峨眉刺划破,她猛然抽回右手,低声道:“我如今真的同魔有交集,你不怨我?”
柳文竹停顿半晌,才摇头:“我们说好生生世世陪着彼此,我怎会怨你呢。”
宁拂衣将她言语听入耳中,心间松弛,唇边洇出笑意,正巧那黑影又从头顶袭来,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引下道天雷,磅礴的力量尽数灌入雷中,将那半空中的黑影劈了个粉碎。
这一下力道使得太猛,将柳文竹都吓出了半声惊呼。
“衣衣,你既能霎时灭了它,方才为何不动!”柳文竹捂着心口道。
“数十年未见,想同你说几句话。”宁拂衣挥手散去黑影爆裂的浊气,笑道。
柳文竹哑然失笑,温声摇首:“你果然还如从前一般。”
这时微弱的呼喊从浓瘴中传来,柳文竹眯着眼睛瞧:“好像是唐掌门,衣衣,我们过去!”
她二人循声前往,果然走了不几步便撞在了唐温书身上,他正护着门下弟子,一个剑招将厉鬼砍碎在地。
“唐掌门,其他人呢?”柳文竹大声喊道,喊了几遍才听见回音。
“除了拂衣带来的几人,其他皆在此处!”一向温声细语的唐温书扯着嗓子喊,“花非雾不见了!”
宁拂衣一听褚清秋和九婴不在此处,心顿时吊起,于是推了柳文竹一把将她推到唐温书跟前,扬声道:“劳烦唐掌门照看文竹,我先去寻她们了!”
说罢不等几人开口,她便回身扎入浓瘴,隐去了身影。
这瘴气着实古怪,闻着虽无毒无害,但隔绝气息和人声,宁拂衣在瘴气中徘徊,似是只乱撞的无头苍蝇,若不是有峨眉刺指着方向,恐会寻不着北。
她几次撞上土墙砖瓦,于是确定自己是走入了民居,刚想转身回到长街,视线却忽然清晰起来。
虽并未完全清楚,但已经能够看清五步外的事物。
她确实是身处一间倒塌的院落里,围墙已经看不出原本样貌,但房屋却还算完整,就连木门上画着的古老图腾都能看得清晰。
她上前看去,图腾上绘着的是一个人,手拿法杖,发丝皆为黑蛇,向着四面八方扭曲。
门中传来怪异声响,宁拂衣凑过去,却不禁发出啧一声,连忙移开耳朵,不愿听里面龌龊之声。
想必不会有人身处浓瘴还这般好风情,既不是人,那便是鬼了,宁拂衣摇头准备离开,然而低头瞅见一行脚印,又停下脚步。
脚印轻得像浮在表面行走,脚掌不大,是个女子。
“褚清秋?”宁拂衣连忙喊了一声,不见回应,便用力推开快要腐朽的门,踏步走了进去。
厅堂满是灰尘,宁拂衣掩鼻望去,确是有两只娼鬼正在角落做着那档子事,白花花的鬼身竟还有几分香艳,闻见宁拂衣气息后,直愣愣抬起头,用四个血红的眼珠子瞪她。
“莫要管我,你们继续。”宁拂衣掩着鼻子,冲他们抬了抬手。
那娼鬼倒是也并不惹人,闻言便听话地埋头继续,宁拂衣移开目光不愿再看,绕过她们走向里间。
女人确实在里面,只是此时她神情似乎不对,正定定望着地面,看见宁拂衣进来后,衣袖拂过眼角,转身背对她。
“你来了。”褚清秋道。
“我来寻你,九婴呢?”宁拂衣快步走过去,站在她身后踌躇不前,“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愿意躲着怎么了。”褚清秋负手道,声音奇怪,“你自有你要护着的人,我的修为远在她之上,不劳你费心。”
宁拂衣一头雾水的同时也涌上股邪火,伸手想要拉过褚清秋:“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她这一拉并没有让褚清秋转过来,反而扯得褚清秋外袍松散,换来一个重重的推搡,于是宁拂衣后背撞于土墙之上,听见声闷响。
“我说过我如今不是你手下弟子,也不愿做你晚辈,你却还时时端着架子训斥我,褚清秋,你究竟将我当成什么!”宁拂衣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言语也不再顾忌,炮仗般一点就炸。
“你又拿我当做什么?”褚清秋忽然转过身,眼角如落英,怨怼尽显。
她柔荑攥紧宁拂衣衣襟,将她死死压在墙上:“你才发过毒誓,如今便同别的姑娘眉来眼去,她救了你的命,我却是害了你的罪魁祸首。她亲昵地唤你姐姐,我却连一句衣衣都要再三斟酌!”
“她柔情似水,而我寡淡无言,你早就受够我了罢!”她厉声道。
宁拂衣怎么也不信这是她说出来的话,一时脑中混沌,戾气自心头涌上,忽然夺过她手臂,旋身将她抵在墙上。
她半分力气都没留,抵得房屋都一颤。
外面的娼鬼忽然停下了喘息声,似乎好奇这边发生了什么,然而却被宁拂衣忽然暴怒的一句“做你们的”,吓得埋头继续,声音比方才还响。
“你是在说百里拾七?”宁拂衣将她手腕按在墙上,白皙腕子同灰暗墙壁对比鲜明,更觉得藕臂柔软漂亮。
“放开。”褚清秋气得脖颈都骨节起伏,命令道。
宁拂衣言语如同呼气,轻柔却怒意满满:“我若不放,你是不是还要教训我?”
褚清秋毫无例外地红了眼眶,女子凤目中的戾气看得她心痛又绝望,咬牙道:“宁拂衣你放开!”
此话一出,宁拂衣忽然浑身一颤,方才被排挤出脑海的神智重新占据大脑,她愣然看着被自己死死禁锢的女人,连忙放手。
褚清秋手臂无力垂下,胸口起伏的同时,一滴积蓄已久的泪落出眼眶。
“这瘴气无毒无害,原是有这般效果。”宁拂衣甩了甩头,定下心神,再看向褚清秋,定下的心神就又乱了。
她还没见过褚清秋这么委屈的神色,像是雨打落花,无依地立着。
褚清秋没说话,她从袖中摸出颗青色丸药,低声道:“清心丸,只剩一颗了。”
说罢,伸手硬塞进宁拂衣嘴边,淡淡的药香流淌齿尖,宁拂衣没说话,忽然凑上前去,轻轻吻住她双唇。
药渡入褚清秋口中,慢慢排出瘴气的荼毒,待她感觉到女人呼吸平稳后,才结束了轻吻。
“我不该呵斥你。”褚清秋说,“我想待你好,可习惯了那般,不慎便做了。”
“其实我也没那么介意,全怪这瘴气,放大了怨怼。”宁拂衣还不习惯褚清秋这样说话,低声道。
“我似乎越发无法控制心神,若是往常,区区瘴气奈不得我一分。”褚清秋紧阖双目。
“可我方才虽偏激,但所言皆出于肺腑,那丫头玲珑可爱,我自不厌烦她,却又觉得她胜过我,所以每每看她对你眼神倾慕,此处便好像生了妒虫,晦暗得紧。”
褚清秋似乎无奈这样的自己,她抬起眼睫,无力浅笑:“衣衣,我不喜欢这般自己。”
她双手环过宁拂衣腰间系紧,将她拉过来同时,也靠入她怀里。
“也怕你生厌。”
第123章 黑鳞
女人清瘦且柔软的身躯主动靠近,就如日同东落一般不可思议,宁拂衣被她揽得一个踉跄,胸口满是温热。
雪山顶峰的冰被日光烘烤融化,潺潺流下山,润湿山脚阴暗干裂的泥土。
宁拂衣心中一片温软,她抬手搂过褚清秋脊背,发烫的肌肤下是形状漂亮的骨骼。
她的指尖从骨骼上划过:“可是我喜欢。”
宁拂衣用脸颊蹭了蹭她鬓角,耐心道,“褚清秋,爱恨嗔痴,没有罪。”
“我也不会讨厌这样的你,你身上的枷锁太重太繁琐,若能适当地解掉一些,于你而言是好事。”
褚清秋紧抱着她腰肢摇头:“你不会觉得我太难相与?”
“你那么好,就算难相与一些又有什么?”宁拂衣觉得眼前的褚清秋和苏陌有一瞬间仿若重合,恍惚间,继续道,“你习惯了呵斥我,就呵斥便是,反正我也习惯了被你管教。”
“我不想。”褚清秋放开她,桃花眼朦朦含雾,“我想好好待你。”
宁拂衣听她这样说,嘴角翘得怎么也落不下去,最后索性不掩饰了,手握着她腰,笑言道:“要我教你如何待我吗?”
褚清秋朱唇翕动,不动声色地将她手拂开,随后忽然一步上前,手垫在她脑后,仰头亲吻。
褚清秋的唇一如既往得柔软香甜,像一片花瓣落在唇边,又在激起满腔悸动后浅尝辄止。
“就这般?”宁拂衣还未反应过来唇上便只剩香气了,委屈地拉她衣袖,被女人无情地挥开。
“走罢,此处实在污浊。”褚清秋说着负手踏出门槛,冷冷斜睨两只娼鬼一眼,吓得它们停顿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眼看着褚清秋嫌恶的背影扬长而去,宁拂衣笑得脸颊都酸了,小跑着跟上。
走出房屋后,这瘴气便已然消失地七七八八,废墟逐渐显露出轮廓,二人本打算先回去寻其他人,然而刚走出一段,便忽然听见声喊叫,随后传来由远及近的沙沙声。
那声音不似人在走路,却像什么东西在地上爬行所发出的。
宁拂衣和褚清秋敏捷地躲进了几根房梁后面,透过缝隙观察。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那声响已然近在咫尺,眼前先是冒出团乌黑的柱形躯体,上面覆满漆黑鳞片。
宁拂衣惊讶的同时,打起了手势:“是蛇。”
这样粗壮的蛇,寿命没有千年也有百年了。
黑蛇摇摆着硕大的身躯,在大雾弥漫的昏暗街道上慢慢游动,场面压迫又诡异。
更诡异的画面还在后面,只见当大蛇游过去后,尾巴上竟出现一张扭曲人脸,褚清秋下意识蜷缩掌心,宁拂衣便将手递了过去。
那张脸显然是被从身体上拽下来的,血迹斑斑,神情还停留在极端恐惧的状态。
褚清秋显然有口气没喘上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呼吸平稳。
“这张脸好熟悉……”等蛇完全走出她们的视线后,宁拂衣小声开口,忽然灵光闪过,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我记起了,是天玄剑宗的弟子!”
“其他人会不会有危险。”宁拂衣一颗心提起,却被褚清秋拉回原地。
“还有声音。”褚清秋说。
她话音刚落,沙沙声就也传入了宁拂衣耳中,是条与方才体型相差无几的黑蛇,尾巴上同样挂着个人,上好的云锦被泥土污得脏兮兮,死了一样被拖行。
是花非雾!
幸好脑袋和身子还没分家,宁拂衣目送黑蛇远去,站起了身:“看这样子,这所谓轩辕国完全灭亡的消息不甚准确。”
“确是如此。”褚清秋蹙眉望向那两条隐于雾中的蛇,“不过有人带路并非坏事。”
她说罢便要跟上,宁拂衣却忽然拉住她,低声道:“神尊,既然花非雾被抓了,那证明文竹她们定是遇到了危险,我有些担心。”
褚清秋看她一眼,没多说:“那我们分头前去,你去寻唐掌门,我跟上它们。”
“不。”宁拂衣拉着她手腕不放,“你去寻唐掌门,我去找黑蛇。”
“你又要不听……”褚清秋话说一半住了口,眼神飘忽。
“我一路会留下痕迹,待寻到其他人后,借此来找我。”
宁拂衣笑了笑,她拉过褚清秋的手,往她掌心塞了个冰冰凉凉的东西,随后抬手摸她发顶:“我能行的,听话。”
说罢,她拔腿便走,黑衣很快同雾气融为了一体。
褚清秋手还伸在半空,眉宇皱了片刻却生不出气,低声道:“没大没小。”
她将手摊开,夹杂金色的一片碧绿映入眼帘。
捧着那枚阔别多年的碧玉腕钏,她忽然百感涌上心头,勾唇笑了。
宁拂衣独自在无边的大雾中行走,步履轻快,无声无息,前方两条大蛇的庞大黑影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沉默爬行。
黑蛇轻巧地绕开了一些屏障,一路也没有妖魔拦截,宁拂衣几乎是一路顺利地跟着他们来到了一处建筑前。
待完全看到建筑全貌时,宁拂衣不由得心中赞叹,眼前古老的坞堡巍峨如天梯,左右各有一条通天般的石柱,柱上刻满了眼睛形状的图腾,那些图腾被烟雾缭绕得有些扭曲,看着就如活了过来,正密密麻麻盯着来人。
幸好宁拂衣在它们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气息,否则都要怀疑是不是真的有千百双眼睛在凝视她了。
黑蛇行至石柱下后,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石门在玄铁锁链的扯拽中缓缓降落,两条黑蛇先后游进去。
宁拂衣在最后关头跃入石门,本以为那两条黑蛇多少会有知觉,但谁知它们却视若无睹地继续前行,就好像根本看不到周围似的。
宁拂衣狐疑地继续隐藏气息,索性把自己挂在了蛇尾上,装作俘虏被带进坞堡内。
这里面虽处处都是破败迹象,但却能看出万千年前的精妙,左右两条游廊挂在半空,环绕石壁,偶尔看能看见一两个破碎的灯笼骨,凄凄惨惨地挂着。
坞堡正中央有一塔形建筑,同样刻满了图腾,黑蛇进入塔中,宁拂衣便也扒着蛇尾随同进去,身旁昏迷的花非雾口吐白沫,宁拂衣嫌弃地将他的脸掰向另一侧。
一进入塔中,宁拂衣便觉得周围温度骤然升高,她不禁记起落入虎穴那次,如今的场景同从前分外相似,只是少了那些凄楚的怨灵,而且火光并非是明黄或红色,而是泛着淡淡的蔚蓝。
塔中再没有别的,唯有一个几丈宽的高耸锅炉,炉边用石头凿出两条石阶,分别可供上下。
第一条蛇围着锅炉爬行一圈,尾巴扬起将头颅扔了下去,宁拂衣看不见具体景象,只能听见细微的滋啦声。
随后驮着她的蛇也故技重施,宁拂衣可算看清了炉内景象,只见火苗呈现完完全全的冰蓝色,靠近之时,一种似乎能够吞噬一切的恐惧感爬上心头。
宁拂衣当即召出峨眉刺,用力刺入黑蛇坚实的皮肤内,峨眉刺的顶端呲出电光,沿着蛇筋贯彻全身,黑蛇顿时开始痉挛,尾巴也随之松开。
宁拂衣一把抓过花非雾跳下锅炉,在她落地的同时,黑蛇轰然落入冰蓝色的火焰内,那火焰果然可怖,硕大一个身躯竟没抗得过半瞬,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一声轻微的“滋”。
另一条黑蛇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她的存在,昂起头颅朝她冲撞而来,而宁拂衣随手将花非雾扔到角落,纵身跃起,将蛇再次引上锅炉。
随着又一声小小的“滋”,她毫不费力地解决了另一条蛇,这才站在锅炉边缘,蹙眉朝下望。
翻涌的冰蓝色火苗,本应是瑰丽神秘的,但每每靠近,都让人打心眼儿里恐慌。
于是她凝视片刻,果断迅速离开。
远离诡异火种后,塔外污浊的空气都清新些许,宁拂衣拖着手中昏迷不醒的“累赘”犯了会儿难,随后抬眼看见个茅草搭就的茅厕,忽然心生一计。
半炷香的时间后,宁拂衣用最后一捧稻草盖住花非雾的脚,满意地掸干净衣袍。
反正此人嘴里常不干不净的,让他多闻闻更不干净的味道,兴许能消解一二。
这时又从石门外走入几人,宁拂衣立刻转身躲在角落,看着他们走过自己眼前。
那些人皆披着乌黑的斗篷,斗篷包裹了头脸,他们并未发现宁拂衣,也没有发现被塞进了茅厕的花非雾,径直往坞堡深处走去。
宁拂衣抬头看了看,钻入游廊,无声尾随。
他们进入了角落的一间石屋,宁拂衣轻跳几下落上屋顶,借着屋顶破裂的缝隙朝里面看去。
石屋中黑暗空旷,唯有墙壁插了根火把,勉强照个亮,石屋四角各伸出条锁链,共同束缚着一个人。
那人面朝另一侧蜷缩着,从窈窕身形来看是个女子,乌发沾了不少灰尘草叶,一半散落在地,一半盖着双肩。
发丝下衣冠不整,隐约能够看见白嫩肌肤,和上面丝丝缕缕的血痕。
宁拂衣心中顿觉不好,她扒着裂缝的手用力了些,正巧领头的斗篷人伸手把女子翻了个个儿,露出苍白姣美的面容。
江蓠!
宁拂衣双唇微张,又愤怒地咬紧牙关,手不自觉摸上峨眉刺的指环,杀意弥漫心间。
“我们真要杀了这人?若是黑鳞怪罪下来,我们几个可打不过她!”跟在最后的一人开口。
“不杀又如何?文曜君怪罪下来,你们便担得起了?”领头那人骂道,随后用枯槁的手用力拍了拍江蓠脸颊,“可惜了这么漂亮一张脸!”
说罢,她猛然抽出佩刀,围着女子咽喉比划,宁拂衣刚要阻拦,却听见风声掠过,她忙一溜烟落入石屋后,躲藏起来。
门轰然被撞开,只听得一声尖叫和几声闷哼,再然后便是蛇爬行的动静。
宁拂衣远远地看见几只小一些的黑蛇爬进石屋,又卷着几人的尸体爬将出去,径直入了放有锅炉的高塔。
待听不见动静了,宁拂衣便又翻身回到屋顶。
石室中已然又立上一人,那人一身漆黑,双手戴着蛇皮制成的环臂甲,蜷曲长发垂落腰间,腰间挂了一把古朴的古银匕首。
她沉默地立在江蓠身边,随后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瓶子,半蹲下身,伸手抓着江蓠的头发将她拖拽起身。
江蓠显然已经虚弱至极,她无力抵抗黑鳞的力道,几乎被她整个人提着跪坐下去。
江蓠平日里衣衫整洁飘逸,又有医者风范,立在那里自是仙姿卓绝,如今却双手双脚被缚,衣裙破烂,嘴唇都肿起一块,看着让人心疼。
宁拂衣已然蓄势待发,警惕地盯着黑鳞的下一步动作。
“这是药,吃了。”黑鳞沉声说,随后用手指拨开瓶塞。
江蓠努力睁开双眼,柔声道:“小黑蛇,你回来啦。”
黑鳞闻言,周围气压顿时低了几分,她一言不发地松开江蓠,随后用力捏住她脸颊两侧,将药倒入江蓠口中,直呛得江蓠咳嗽不止,泪流满面。
“我说过你认错人了。”黑鳞将药瓶捏作一团齑粉,松手将羸弱的女子扔回脚下。
第124章 阴谋
江蓠剧烈地咳嗽着,宁拂衣听得不忍,本欲直接跳将下去,但理智随即阻止了自己。
蛇女法力深不可测,即便她打得过,可这坞堡中到处都是游走的巨蛇,只有她一人迎战实在不保险,只怕到时候没有救出江蓠,反而害了她。
于是她停下动作,继续窥视。
好在这个黑鳞对待江蓠虽然粗鲁,但并不曾伤她性命。
“九婴!”她在脑中呼唤半晌,才传来九婴蔫蔫的回音。
“做何。”九婴道,“这瘴气实在害人,老娘如今变作麒麟,一时半会儿变不回去了。”
“活着就好。”宁拂衣说,“你同神尊可在一处?”
“除去你和花家那个小子外,其余人等尽数在这里,我们顺着你留下的记号一路跟来,如今正猫在这坞堡外。”九婴回答,“你可曾寻到江蓠?”
“正在我下面呢。”宁拂衣将方才所见迅速讲于她听,听得九婴啧啧几声。
“可怜了江医仙一个柔心柔骨的女子,竟受了这般折磨。唐掌门让你先莫要轻举妄动,这吊门又开了,待我们进去。”
宁拂衣嗯了一声,随后摒弃杂念,再将注意引回石屋内。
江蓠仍匍匐在地,咳声渐缓,短暂的窒息令她眼中水光盈盈,无声吸了吸鼻子。
“百年前我初见你时,你还是个杏眼桃腮的女子,一头乌发密得打卷,簪子都挽不住。”江蓠仿佛感觉不到疼,额头枕着伤痕累累的手背道,“你拜入师父门下,怯生生唤我师姐。”
“我那时便疑惑,为何会有人的发丝这般好看,睫毛长得好像蒲草,动一动便颤进人心间。”
“别胡说八道了!”黑鳞握紧匕首,郁郁葱葱的睫毛遮盖眼底。
“你虽不擅医术,但勤奋好学,常借月诵读药册,我不忍看你一人苦学,就常谎称修炼,趁着月明之时到山顶打坐,于是明月之下,你我二人不发一言,却陪伴彼此不知多少个整夜。”
“这世间强者为尊,岐黄之术最是无用,胡编乱造也要编些像样的。”黑鳞显然不为所动,她将肩上斗篷扯下,抬手扔在江蓠身上,“我还有要事在身,你好自为之。”
“你学医术是为了族人!”江蓠却抬高嗓音,“你说你族人皆身有顽疾,你不愿他们饱受折磨,这才拜入师父门下!”
“我生来孑然一身何来族人?”黑鳞已然不耐烦,她抽出古银匕首,贴着江蓠脖颈刺入地下,“你若再多嘴,我定了结了你!”
“这些胡话你已说了几日,还没说够吗?我也绝非什么蛇妖,你睁大眼睛看好了,我身上可有半分妖气?”她扬手抽出匕首,刀背在江蓠薄薄的咽喉处划过,留下一道细细红痕。
“我不想杀你,但若是你再胡说些有的没的,难保我还能忍得住。”黑鳞利落地将匕首甩回刀鞘,看她一眼,踏步出门。
看见她背影走远,宁拂衣这才化作光点挤进门缝,出现在江蓠身边,连忙将她扶起。
江蓠的身体软绵绵的,几乎没了自己支撑的力道,宁拂衣顿感揪心,当即抽出仙力注入她体内,约莫半炷香的时辰后,江蓠才又睁开双眼。
顾盼生辉的眸子被眼泪浸泡久了,看得不甚清晰,她费力辨认片刻,才喃喃道:“莫不是庄生晓梦,竟看见了宁拂衣的脸。”
“晓什么梦,是我。”宁拂衣挥手断了她脚上铁索,观那腕上红痕后,又忿然砍去手上束缚,“是那黑蛇抓你来的?她既已不认得你,你同她废话什么!”
“若是一日神尊也忘了你,你就能任她去么?”江蓠弯眸笑笑,费力撑起身体。
宁拂衣眼神闪烁,当是败下了阵,没再反驳,一手将她扶稳:“神尊她们都在外面,我们去江家要了你的血书,便来轩辕国碰碰运气。”
“真的不曾想你们会来救我……”江蓠垂眸,忍着疼笑笑,“我是有意接近她,想弄清楚她为何会全无记忆,性情大变。”
“为何不同别人说一声,若你没能递出书信,岂不是要白白冤死在这里?”宁拂衣道。
“毕竟是我的私事,我本不愿多加牵扯。”江蓠苍白着脸起身,“但被抓后我观察许久,才发现此事绝不是那么简单,而是个穷凶极恶的阴谋。”
“什么?”宁拂衣抬眼。
“你可看见了院中那座高塔,和锅炉里的蓝色火焰?”江蓠捡起披风,裹住伤痕累累的身体,“那并非普通火焰,而是无极鬼火。”
无极鬼火……宁拂衣听着熟悉,一时却难以记起。
“这东西早不为世人所知了,我也是听师父授课提过,传说中天地未开时,混沌之中有清浊两极,两极生出此火,据说能够烧去万物,燃起便永不会灭。”
“而后来天地初开,这火种也不知所踪。”
宁拂衣忽然记起为何熟悉了,这名字曾在酆都给她那本《神魔诀》中提及,只是古文太过晦涩难懂,她记忆不深。
她当即拿出《神魔诀》,刷刷翻了一气,找出了记载无极鬼火的那页。
“不对,上面说无极鬼火洁白如雪,可缘何那火焰却是蓝色?”宁拂衣思忖,随后展眉道,“难不成那锅炉里的火是还未炼成的?”
若是这般便说得通了,那些黑蛇将闯入者的尸首接连不断丢入火里,就是为了淬炼出真正的无极鬼火。
好在还未炼成,不然便是将整个东海搬过来都灭不得了。
“那些蛇几乎没有意识,这火应当是蓬莱的手笔。”宁拂衣迅速收起册子,“江医仙,你伤势颇重,先在此处歇着,我去想法子灭了那火种。”
“我的伤不打紧……”江蓠话刚说了一半,二人便忽闻不远处一声巨响,脚下土地都震颤三分。
宁拂衣来不及多想,当即闪身飞出石屋,老远便看见烟尘滚滚,高塔倾塌,热气烘烤头顶高不可攀的石壁,鬼火的光将坞堡照得犹如白昼。
而半空之中已经飞起两道身影,交手的动静穿云裂石,飞起劲风掀翻两侧游廊,无数砖瓦碎屑落入锅炉,溅起滚烫鬼火。
“你这妖孽,纵容蛇妖杀害我门中弟子,我今日定替蓬莱捉你问罪!”与黑鳞交战的正是唐温书,他将重剑挥舞得密不透风,剑光茫茫交错,将黑鳞逼得左右横挪。
与此同时,交战的动静传入阴影,于是密集的沙沙声打四面八方而来。
“好多蛇!”百里拾七惊声叫道,她摇动手上铃铛放在耳后,随后冰蓝色光芒破空划过,斩断了不知何时爬到她脚下的数条黑蛇。
“当心!”柳文竹也大惊失色,她挥手砸烂一只碗口粗的蛇头,惊慌地连连后退。
放眼望去,土黄色的地面如今已经被黑色覆盖,不知多少条蛇交缠在一起,潮水般涌向几人,看得柳文竹腿都软了。
宁拂衣心道一声不好,疾风般掠过一地狼藉,冲向仍在熊熊燃烧的锅炉,然而半路却从天而降一条巨蛇,她正欲抵挡,迎面又撞上个血盆大口,麒麟的兽啸划破长空,一爪将巨蛇踏进砖墙。
“你去找神尊,此处交给我!”九婴带着回声的嗓音响起,随后冒火的尾巴扫过宁拂衣腰间,不由分说将她扔出蛇群。
宁拂衣再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空中打了两个滚,随后稳准落在了褚清秋面前。
“我们须得灭了那火。”宁拂衣直奔主题,一句废话不说。
褚清秋看见她后松了口气,闻言也不曾多问,纵身飞上锅炉,然而刚扫了一眼冰蓝色的火焰,神色便紧绷起来。
她二人心中念了同样的心诀,于是滔滔不绝的水便喷涌而出,落入火焰中,嘶嘶作响。
然而虽有效用,但她们修习的到底不是水系术法,能而不精,并不足以浇灭火种,宁拂衣果断收了手势,对褚清秋道:“你先撑着,我去换唐掌门来!”
“当心。”褚清秋深深看她一眼。
宁拂衣朝她笑笑,随后伸手平整她发丝,待感受到褚清秋主动贴入掌心的温热,心中一软,却还是转身隐入乱飞的剑光蛇影。
九婴还在对付络绎不绝的巨蛇,百里拾七不知摸出个什么法器,切菜一样追着蛇群砍。
而柳文竹本就惧怕蛇虫鼠蚁,稍微落了下风,宁拂衣本想帮她一把,然而有另一道人影落于她面前,用数百条树藤掀飞了蛇群。
是那花家长子花非花,到底是少教主,功法娴熟,仙力卓绝,宁拂衣想。
正巧唐温书刚使出一招“剑雨飞花”,宁拂衣闪身到他身侧,低声道:“唐掌门,我需要您帮忙灭了鬼火,不然定会留下大患!”
唐温书闻言收回重剑,随后砍断一条飞起的蛇,蹙眉道:“可此人不好对付,你……”
“放心。”女子黑衣飒沓,勾唇道。
唐温书点点头,抬手道:“保重。”
说罢,他便奋袂而起,落于褚清秋身旁,犹如大江泄洪般的水从他袖中奔腾而出,水汽凝成团团云块,滚滚卷舒。
宁拂衣收回目光,看着沉默立在不远处黑发白肤的女子,慢慢举起峨眉刺,头顶顿时雷声长鸣。
黑鳞眼中晦暗一瞬,拔腿朝她冲来。
第125章 真相
黑鳞的可怖之处在于近战,一把古银匕首仿佛粘上了就躲不开,每每睁眼都在脸前,再加上她身形如蛇,矫健强韧,招式密不透风。
宁拂衣的峨眉刺并不擅长面对面,故而一开始落了下风,刚刚躲过寒光乍现的刀刃,迎面三根银针险些扎入眉心,宁拂衣惊出一身冷汗,身体陡然折叠,目视那银针刺入墙壁,半面墙如冰般化开。
“居然用毒。”宁拂衣扬眉,随后左手旋转,掌心电光滋滋闪烁,结成一面圆环将黑鳞压下地面,随后自己纵身跃到半空,同她拉开距离。
阵阵雷声渐渐清晰,宁拂衣双手两指头并拢,顺着雷声结印,随后天光乍明,粉色雷电根根如柱,向着黑鳞劈将而去。
黑鳞举刀砍碎圆环,回身辗转腾挪,身体掩藏在残垣断壁中寻都寻不见,随后微弱的风拂过脸侧,宁拂衣连忙引雷横在身前,这才避开黑鳞仿佛从虚空中伸出的利刃。
实在是太快了,宁拂衣惊叹,怪不得蓬莱穷尽办法留下此人,她就像是行踪诡谲的死士,一旦沾染上便麻烦不休。
而周围其他人也愈发激烈,数不清的蛇铺天盖地地钻出来,死掉的尸体几乎编成一条蛇毯,将地面铺得严严实实,麒麟的兽啸已经远去,同不知巨蛇的身躯纠缠在一处,最后吐出把火将其烧为灰烬。
奇怪的是那些巨蛇死后并未堆在远处,而是一个个化成了人身,目眦尽裂地瞪着黑沉沉的穹顶。
宁拂衣看着那些人,心中顿时毛骨悚然,但难缠的匕首已经又刺到她鼻尖了,她只得迅速收回心神,全心对付黑鳞。
黑鳞已经注意到了正在灭火的唐温书和褚清秋,飞身要去阻拦,奈何宁拂衣引着天雷劈出一道鸿沟,硬是挡了她去路。
“你可知那火是何物!你替蓬莱以人肉血躯炼这毁天灭地的东西,良心便不会不安吗?”宁拂衣厉声道,随后抬手挥出峨眉刺。
峨眉刺于半空旋转,雷电聚集成球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黑鳞,黑鳞连忙抵挡,然而难抵宁拂衣这全力一击,身体骤然后撤,于半空吐出一片血花。
血撒落地面,很快消失在泥土中。
她似乎怒上心头,忽然不顾一切冲向宁拂衣,犹如光影掠过,快得令人发指,阵阵惊雷劈她不中。
宁拂衣正抬手抵挡,谁知她到面前时竟同时分化为四个,从四面夹击而来,宁拂衣眼疾手快拦住三面,背后却冷不丁挨了一击,登时脑目昏眩,身体骤然飞出。
她于半空中收回峨眉刺,借其稳住身形,却还是一路撞飞不少砖瓦,最后半跪在烟尘中。
胸口湿润,她抬手一摸,原是鲜血不知何时从她口中溢出,滴滴答答撒了一身。
目睹此状的百里拾七发出声惊叫,与此同时,冰寒之气席卷周围,宁拂衣眼睁睁看着地面一寸寸结上霜雪。
随后变为白玉棍的白骨从天而降,罡风卷着寒气横扫坞堡,掀飞无数黑蛇的同时化作无数风刃,齐齐刺向黑鳞。
饶是黑鳞极快的身法,身上都中了几刃,踉踉跄跄撑住身体,蜷曲的乌发挡了一半的脸,麻木地看向来人。
褚清秋不知何时立在半空,面如霜雪,冷峻不言,怒气化作神压,铺天盖地袭来。
“神尊?”正同柳文竹一起抵挡蛇潮的花非花震惊抬眸,但很快便不敢再分神,因为更多的蛇不要命似的涌向他们,远看蔓延几里,来势惊骇,过境之处顽石化作齑粉,似要将此处完全淹没。
“不好,它们要吞噬这里了!”柳文竹绝望道,她身上已经被蛇咬出数个血洞,踉踉跄跄摔倒,幸而被花非花扶住。
“褚清秋,去帮文竹!”宁拂衣待胸口剧痛和缓些后,朝她大声喊道。
隔着蛇山血海和滃然飞尘,她抬手比了个手势,冲褚清秋展颜:“放心。”
褚清秋握紧了正燃着灼灼白光的白骨,盯着她看了半瞬,随后转身出现在柳文竹面前,白骨顿时生长数倍,打着旋掀飞蛇潮。
宁拂衣忍痛收回笑容,她用衣袖擦掉嘴角的鲜血,半匍匐着,用余光注意化身飞箭的黑鳞。
黑鳞越来越近,故技重施做出分身,然而匕首快要刺入女子心口之时,却忽被一道屏障拦住,灼目的粉光包围她周身,稳如磐石,黑鳞惊讶抬眸。
绘制复杂的阵法从女子脚下升起,状若游龙,将她衣袍掀得纷飞如翼,那双凤目深不见底,浅浅印出满目霞光。
随着她低低一个“破”字,璀璨雷电骤然冲出肺腑,极强的天雷仿佛足以击碎天地,黑鳞来不及躲开,结结实实被击中心口,身体擦过地面溅起火星,翻转滚落。
她额头撞在一块砖石上,留下一片猩红。
宁拂衣胸口撕裂般疼,她慢慢站起,峨眉刺再次呼啸飞出,狠狠刺入黑鳞心口,女子咬着牙仰头,漂亮的眼睛紧紧闭着,吞咽掉不存在的痛呼。
身侧传来什么东西撞倒的声响,宁拂衣挡着烟尘看去,只见形容羸弱的江蓠跌倒在地,在乱发的掩映中泪眼盈盈。
“江医仙……”宁拂衣试图去扶江蓠,但无奈自己也重伤在身,走了没两步便弯腰喘息。
身后九婴庞大的身躯撵着一条巨蛇咚咚跑过,将碎石踏得更碎了。
黑鳞修长的腿蜷缩着,皭然五指捂紧胸前伤口,她挺过了一箭穿心的剧痛,忽然用力将峨眉刺拔出,抬手扔下。
她忽然念起了诡谲晦涩的经文,周边破碎的图腾似乎一瞬间活了,人像头顶的蛇妖娆扭动,惊悚至极。
宁拂衣动作停滞一瞬,随即耳廓微动,腹部摩擦地面的响动逐渐震耳欲聋,伴随无数人喘气般的呼呼声,犹如过山狂风,悍然涌来。
“我的老天。”柳文竹捏着千斤锤的手瑟瑟发抖,不禁后退。
只见远处出现了环形的高山,高山似是拔地而出,地面裂出条条鸿沟。
待高山近了,方能看清那绝非什么山,而是不知多少条纠缠在一起的蛇,吞天灭地地奔向几人。
“你疯了!”江蓠无力地叫喊起来,声音却淹没在风声里,只剩无声的绝望。
“是蛇群。”宁拂衣大喊,“褚清秋!”
淡淡的栀子花香拂过,褚清秋翩然落在她身前,冷冷望向那些蛇山,伸出白骨挡在宁拂衣面前,却被宁拂衣反手拉入自己身后。
其余几人也快步跑来,背靠背立着,绷紧了心弦。
这样多的蛇,若是涌上了地面,定是弥天大祸!
“江医仙,快来!”柳文竹一把将委顿在地的江蓠提起,试图将她护在几人中间,然而江蓠却连连摇头,拼命将她手推开。
“你们别怕,我有办法,我有办法……”她低声念着,抬手抹去眼泪,随后忽然用仙力化出一把尖刀,狠狠刺入心口。
“江蓠!”宁拂衣忙去阻拦,然而抵不过她动作坚定,一下扎入,又猛然抽出,胸口顿时一片殷红。
几人都有些愣怔,眼睁睁看着她指尖挤出丝缕仙力,将心头血凝成一滴红色血珠,浮于眼前。
黑鳞口中的经文乱了几个字,蛇山的速度慢了许多。
“小黑蛇,我求求你,停下吧!”她声音喑哑,涕泪阑珊,“蓬莱多的是极恶之人,他们利用轩辕国的族人炼制无极鬼火,他们不是未开化的蛇,他们都是轩辕国的子民那!”
“你看看那些巨蛇,死后化成的都是人身,他们是黑蛇一族的族人!”
黑鳞目不转睛盯着血珠,口中彻底断了经文,低声道:“他们没有心智,无知无觉,向来听从蓬莱差遣。”
“我出生便忠于蓬莱,忠于帝君,你助这魔头搅扰蓬莱大事,莫要再满口胡言了!”黑鳞指尖颤抖,声音发虚。
“他们没有心智知觉,并非因为他们是蛇,而是因为他们的蛇筋被抽去,蛇心被剜出拿去炼火,这才化作原身,成了供人驱使的行尸走肉!”江蓠摇头,悲戚道。
“你说什么……”
“你不是蓬莱人,你是蛇,是黑蛇一族最后的主脉!你下山乃为了修习医术来医治黑蛇一族的顽疾,却被蓬莱抹去记忆,驯化作奴,他们借你打开轩辕国的屏障,屠尽了残余的黑蛇族人,借助湮没于沙土的轩辕国炼制无极鬼火!”
“我本不愿唤起你全部记忆,我不敢让你面对真相,只要鬼火能灭,只要你还能回到我身边,我可以自私地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你如今竟要杀了所有人!”
黑鳞眼中的光乱做一团,她无助地摸索掉落在地的古银匕首:“我,我不信。”
“你不信?”江蓠忽然笑了,她身如浮萍,凄楚破败,却声声震耳,“好,我要你信!”
她将红肿的指尖点在眉心,随后橙黄色的星光如飞絮飘出,头顶阴云被霞光染色,黑红瑰丽。
百里拾七已经开始流泪,宁拂衣握紧了褚清秋的手,所有人都深感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她用心头血恢复被抹除的记忆?”花非花愕然开口。
柳文竹轻言慢语:“她是江家古往今来的族人中,最为出色的医仙。”
与此同时,霞光一瞬璀璨到刺目,黑鳞的瞳孔陡然被光芒占据,疼得她嘶声尖叫,江蓠的心头血散为血雾,一同涌入她眉心。
尖叫声经久不散,到最后变成了恸哭,说不出地悲戚愤恨,蛇山骤然陷入土地。
黑鳞一直麻木的神色变了,她眼里涌出热泪,好像有血混着泪水低落,她拼命地尖叫着,叫到最后没了声音,却仍无法抑制。
磅礴的恨意充斥了整片天地,闻者皆红了眼眶。
不知过了多久,黑鳞终于跪倒,手指蜷缩入沙土,恨意无处发泄,痛苦到无助。
“快走。”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黑鳞跪在地上,双手撑着身躯,难掩痛楚,“瘴气来了。”
与此同时,黑雾四起,岩石沙土很快被瘴气吞噬,这次的瘴气显然又同方才不同,几乎能听见沙氓鬼蜮的吞咽声。
在看见瘴气的一刹那,褚清秋的白骨已然弹入空中,白光驱散浓云,狠狠撞碎头顶天空般高远的石壁,露出地壳外的阵阵风沙。
花非花从倒塌的茅厕中拖出还在昏迷的花非雾,顶着风沙飞出地下,其余几人同样跟上,宁拂衣则唤回杀红了眼的九婴,示意她快走。
麒麟带着火光呼啸而过,好像炮竹升天,炸出烟花状的石壁,而此时瘴气已然席卷而来,宁拂衣拉过已经昏迷的江蓠,同褚清秋一起腾空。
黑鳞的身影已经淹没在瘴气中,但宁拂衣虽然随之心绪跌宕,却并不担忧她的安危。
“等等,好像少了一人。”宁拂衣忽然在半空中停滞,而脚下早已被瘴气充斥,黑压压如同地狱。
“唐温书!”褚清秋蹙眉道,“他没有出去。”
褚清秋说罢就要俯身冲回黑雾,却被宁拂衣拦住,反手把江蓠交给她。
“我去。”宁拂衣说,随后沾着血腥味的唇瓣蜻蜓点水擦过她脸颊,“神尊,在上面等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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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回忆
“不行,太危险了!”褚清秋这回不依她了,偏头躲开她亲吻。
“都是危险,你去我去有什么区别?”
“你受伤了!”褚清秋拧眉,斥声道,她想把江蓠交还给她,但宁拂衣忽然将她一推,自己径直泄力,眨眼间便落回浓瘴之中。
她动作太快,褚清秋又只得抱紧江蓠,待她再垂首时,那身影已然不见,脚下唯有被浓如墨汁的滚滚黑雾。
“宁拂衣!”褚清秋气得脸颊冒火,然而浓瘴已蔓延到洞口,黑暗的侵占感很快将她包裹。
褚清秋看了一眼怀里不省人事的江蓠,只得仰身化作道白光,疾然飞出洞口。
洞外黄沙弥漫,天光被阴云遮着,干裂的土地和四周高耸的岩石山都泛着没有生机的灰色,恍然如同末日将近。
几只红背的虫子匆忙爬过地面钻入裂缝,像在躲避着什么。
褚清秋轰然扎入人堆里,把江蓠递给正瘫坐在地的柳文竹。
柳文竹忙不迭接稳江蓠,眼睛希冀地往褚清秋身后看,待发现空无一人后,手腕一软:“衣衣呢?”
“宁姐姐……”无神坐在一旁的百里拾七也打滚爬起,忧心道。
“去接唐掌门了。”褚清秋状似冷静,然而掌心已汗津津到捏不住白骨,她转身往回走,一旁累得卧趴着的九婴张口咬住她衣摆。
“你又要往哪儿去?”九婴口齿不清。
褚清秋二话不说,抬手落下白骨,将被九婴咬着的衣角砍作两截,衣摆缓缓垂下:“去接她。”
“九婴,若是一炷香的时辰后我们还没上来,你们就彻底封了这洞口,让那坞堡再不见天日。”褚清秋开口。
“我……”
褚清秋不等几人再回话,身体便已经化作流光,划破了漫漫黄沙,又被垂落的沙尘遮盖。
坞堡内。
瘴气侵入体内的速度如同蝗虫过境,很快便能侵吞人的神魂,宁拂衣周身用法力凝出屏障,这才争取了一些时辰。
瘴气浓到眼睛全然无用,而耳识也因为沙氓鬼蜮的声音而失去效用,一时间眼目完全封闭,只能靠肢体逐一摸索。
宁拂衣借助方才的记忆往无极鬼火的方向前行,好在热气未散,她很快察觉到滚烫浓烟,于是往前快走了几步。
腥臭气味不断侵入鼻子,脚下全由蛇的尸体铺就,踏上去软腻黏糊,触感让人浑身发毛,宁拂衣伸手缓慢前行,忽而嘶的一声,将手抽回胸口。
指尖虽被烫伤了,但她却顿时大喜,因为她方才触摸到的便是炼制无极鬼火的锅炉,于是纵身跃起,在浓瘴中稳稳落在锅炉边缘。
周围水汽蒸腾,火焰已然堙灭,锅炉内只残留湿气和浓瘴,宁拂衣忙低头找了一圈,终于在锅炉的阶梯上摸到了唐温书的身体。
他一身水渍,显然在最后关头还在灭火,体力不支这才倒下,此时心脉微弱,口鼻封死,已经被瘴气充斥肺腑。
宁拂衣一掌拍掉他身上啃食的沙氓鬼蜮,拉着他手臂将人拽到背上,将峨眉刺踏在脚下,屏息飞向天空。
头顶褚清秋砸出的裂谷露出淡淡光晕,远看像被浓瘴遮盖的窄月,看着那窄月越来越近,宁拂衣紧绷的心越发松弛。
就在此时,宁拂衣却忽然变了脸色。
一团庞大的黑影在她身后显露,耳边沙氓鬼蜮的虫鸣声换作诡异歌谣,歌声里夹杂钟鼓,一下下,将人心砸入地底。
黏腻的蛇尾不知何时已经将她脚腕包裹,如同无数虫蚁涌过周身,恐惧令她发丝直竖。
“峨眉刺。”宁拂衣忽然道,无人听见她的声音,但峨眉刺却在她掌心冒出盈盈微光,旋转着变大,托起唐温书的身体,兀自往窄月而去。
而她赤手空拳,双掌凝聚粉色电光,光芒在她身周流星般包围翻涌,驱散了一些浓瘴。
眼前的黑影身躯巨大,用两只空洞的眼俯视她,头顶该是头发的地方长满游动的蛇,水草般飘荡。
和图腾中的形状不失毫厘,是图腾中供奉的神,亦是守护这片古老国土的魂灵。
“你应当知道是谁毁了这里。”宁拂衣手腕有些颤抖,那鼓声在摧她心智,而闭耳毫无用处。
“侵我国土,罪无可恕。”哈气似的古老声音响彻脑海,宁拂衣识海几乎被这声音震碎了去,眼前绿意一瞬枯败,繁茂的树在狂风中摇摆,几乎被连根拔起。
不要,宁拂衣居然害怕了,她以为自己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感受到恐惧的滋味,而如今这恐惧正在将她淹没。
怕的却不是死亡本身。
“不要。”宁拂衣说。
“当诛。”古老声音再次响起。
四周狂风顿时应声而起,所有瘴气朝她一人俯冲而来,宁拂衣痛苦地仰天长叫,同时将浑身仙力凝于掌心,粉色的光化作两道光柱,狠狠涌向黑影。
于是就在一刹那,矗立万年的坞堡完全倾塌,墙壁砖瓦化作沙尘,彻底掩藏了这片土地中的所有,黑影的身躯被她贯穿两个大洞,头顶本不应该会喊叫的众蛇发出齐声嘶鸣。
与此同时,瘴气穿透她周身屏障,利刃般刺入肺腑四肢,宁拂衣疼得瞬间失去意识,又很快醒过来。
幸好不是褚清秋,她脑中忽然划过一个念头。
古老的歌谣还未停止,瘴气已经充斥她浑身,之后会在黑影的一声令下冲破她身躯,将她炸为血雾。
宁拂衣闭上眼睛,然而就在此时另一道身影冲出大雾,四肢柔韧,乌发蜷曲,她一把抱住黑影,按着它往地心坠落,沙尘四溅。
宁拂衣的身体也随之落下,不过天空中很快垂下一根姣白的白绸,轻柔地卷起她腰。
她很快被卷入女人喷香的怀中,女人在惊慌失措地喊她名字,宁拂衣尽管浑身无力,却还是抬手,紧紧抱住她腰。
“好疼啊,褚清秋。”她将脸埋入女人肩窝,轻声说。
外面的风很黄,但对比地下还是敞亮干净,宁拂衣半昏半醒被放到岩石下,九婴几人正在拼命封住洞口,柳文竹含泪用衣衫将她裹住,颤抖道:“衣衣,你怎么了?”
宁拂衣此时面容惨白,嘴唇却有些发黑,隐隐有黑气从她口鼻中冒出,疼到浑身战栗。
让她疼痛的并不是瘴气,而是脑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天灵盖,故而疯狂凿动她的头骨。
“她体内全是瘴气!”百里拾七哭得双目红肿,她翻动荷包掏出救命的丹药塞进宁拂衣口中,随后连同几人一起,施法将其吸出。
这时候洞穴已经被封住,九婴和花非花把昏迷的唐温书,江蓠以及秋亦安放在一旁,随即一同赶来。
九婴还没有化为人形,庞大的身躯不能靠近,只能离得远远替她们挡住风沙,同时借着契约在脑海中唤她。
“宁拂衣宁拂衣宁拂衣……”
“我听得见,吵死了。”宁拂衣嘴巴无力开口,于是在脑中道。
不过只是想了这么一句,她的头便疼得要四分五裂,于是攒眉呻/吟。
就连还不甚相熟的花非花都红了眼眶,露出不忍之色,抬手加入众人,于是很快,她体内存留的瘴气所剩无几。
“已排不出瘴气了,为何还有黑气环绕?”柳文竹颤抖着去摸她额头,触感冰冷。
“褚清秋。”宁拂衣忽然开口了,声音微弱,却还是能听出所言为何,众人一愣,扭头看向正凛然盘膝的褚清秋。
她此时面上沉默冷静,掌心却早已全是汗水,若是细看,指尖都在战栗。
她忽然半跪上前,抬手把人揽入怀抱,宁拂衣便也顺势抱紧她腰肢,依偎在她臂弯。
二人这姿势实在亲近,看得周围人皆是愣然,除去九婴外,都生出种不明所以的怪异感。
花非花和柳文竹对视后移开目光,而百里拾七睁大双眸,脸颊生晕,眼中越发失神。
“我说我去你偏不听,如今可好?”褚清秋抱紧她冰冷的肩背,水汽润湿睫毛。
“甚好。”宁拂衣说。
褚清秋闭上眼睛,在她耳朵上捏了一把。
她二人也不顾什么了,动作全然不似长辈同晚辈的相处,见者皆舌桥不下。
褚清秋声音湿闷,在她耳边道:“我又非娇花,何须你处处挡我身前?”
“你若凋零,我便再无可期了。”宁拂衣声音微弱。
她忽然身子一僵,怪异的感觉贯彻心扉,同时传来柳文竹的惊叫,于是宁拂衣来不及作反应,忙一掌推开褚清秋,踉跄起身,连连后退。
“衣衣……”柳文竹朝她奔来,被花非花一把拉住:“当心!”
宁拂衣眼前飘过阵阵黑气,她起初以为是浓瘴未散,这时才朦胧发觉,黑气的源头竟是她自己。
她周身都在涌动着熟悉的力量,眼目逐渐赤红,暴戾感正撕扯她内心,企图吞占识海。
方才瘴气的冲击,竟是几乎冲塌了魔根的封印。
“不好……宁拂衣!”褚清秋慌了神色,连忙上前,被宁拂衣抬手轰下一道雷电,拦住她身形。
“别过来!”宁拂衣厉声道,她如今戾气盘旋在凤目中,黑衣被魔气撑得滚滚而动,鬼魅般搅起风沙。
“都别过来。”她嘶声道,“赶紧滚!”
“她快入魔了,别去!”花非花一手拽着柳文竹,一手抓起百里拾七,拦住惊慌失措的二人,然而他拦得住人拦不住兽,九婴已经扑将过去,试图压制宁拂衣身上的魔气。
于是沙尘之中火光同魔气混为一体,时不时传来九婴的兽啸,一人一兽滚落在地,惹得山河动荡,几乎吵醒了昏迷中的其他三人。
“这是……”唐温书捂着心口咳嗽,震惊开口。
“麒九婴!”宁拂衣脑中清明一瞬,第一次唤动契约的主仆牵制,将九婴狠狠捆缚在地,兽啸渐渐变为女子的喊声。
九婴化作人形倒地不起,藕白肩背尽是黄沙,她半是愤怒半是痛苦:“宁拂衣,你竟敢绑我!”
“对不起。”宁拂衣眼眶湿润,连连后退,“对不起……”
飞羽状的冰霜袭来,宁拂衣眼疾手快切断了褚清秋的来路,随后戾气再次遮掩双目,她忽然抬起双臂,于是漫天惊雷,无数道闪电飞驰而下,围着她自己结成一张大网,将其他人拦在外的同时,也困住自己。
她吃痛倒地,头一次听得褚清秋这样惊慌的哭喊声,电网因为褚清秋而丝丝震颤,却无法撼动。
眼前漆黑一瞬,又唤起纯白。
魔气占据身体的同时,好似也冲破了什么屏障,一些破碎的片段在那片纯白上绘制,最后形成身临其境的画面。
她惊颤抬手,试图去触碰那画面中的,一张张鲜活的面孔。
第127章 前尘
起初的画面轮回闪过,是她熟知的记忆。
“宁长风,你等等我呀!”短胳膊短腿的她挥舞着小小的衣袂,跟在青衫女人身后费力地攀爬。
女人则负手前行,面对嶙峋乱石如履平地,面色不改:“宁拂衣,你学不会御剑也就罢了,行走都这般吃力,羞不羞?”
宁拂衣在她身后瞪圆眼睛看她,待她回身时,又眼观鼻鼻观心,一屁股坐下。
“走不动啦……”她捡了块重的石头狠狠扔向宁长风。
然后啪嗒打在宁长风衣角,和块羽毛似的滚落。
眼看着自己打不过娘亲,宁拂衣瘪嘴就要哭,宁长风嗔怪看她片刻,走到她身侧伸出手,宁拂衣就冒着两个鼻涕泡,顺她手臂挂在了脖颈上。
宁长风身上的味道好闻极了,宁拂衣在她肩膀上蹭干眼泪,把软软的身体埋进她怀中。
宁长风却也不抱她,就任由她自己挂着,随后纵身散开岚烟,落入紫霞峰峰顶。
她刚落下,一柄白玉笛子便卷着狂风而来,宁长风笑眯眯地卷起衣袖化去狂风,以柔克刚卸了玉笛力道。
随后白衣闪过,玉笛已被人收回掌心,恰如九天飘雪,带起清清冷冷的云絮。
“我叫你不要再带这孽障来我紫霞峰,你又带来做什么,不怕我手一抖,当场将她杀了么?”褚清秋面色如霜,横眉扫了一眼才不及宁长风大腿的女娃娃。
宁拂衣不知晓眼前这个女人为何要唤自己作孽障,更不知晓她那眼神里为何满是厌恶,于是怯怯躲进宁长风身后。
宁长风则对她所言不以为意,笑着便往石殿中走:“谁叫你数年避而不见我,我日夜念你,辗转不寐。”
“油嘴滑舌。”褚清秋冷言道,但终是没将她赶出去。
“不过我也确有要事,门中人又多去历练了,无人看管她,还请神尊帮我看管半日。”宁长风笑道。
于是一炷香的时间后,宁拂衣几乎是被宁长风扔进了石殿,而她二人在外争执半晌,最后鸦雀无声。
褚清秋迈步走进门,面色更冷,所过之处几乎滴水成冰。
宁拂衣胆怯地缩在石殿角落,小声道:“我娘呢?”
“死了。”褚清秋淡淡道,她似乎不想多看宁拂衣一眼,倩影从她面前飘过,沾着花香的衣袂拂过脸颊。
随后咚的一声,褚清秋将自己关在了门中,独留宁拂衣小小一个人留在偌大的冰冷石殿。
宁拂衣起初还能忍受,但随着夜色降临,石殿中越发峭寒刺骨,触手皆是黑漆漆一片,宁拂衣又冷又怕,只得壮着胆子扒开石门,爬进了可怕女人的寝殿。
褚清秋本在静心打坐,听了窸窸窣窣的动静,缓缓睁眼,随后面色不善地看着一丁点大的娃娃爬将过来,安安静静坐在她身边。
长得倒是圆润可爱,就是眼下那两颗泪痣太过惹眼,让红彤彤的脸儿多了几分阴邪之气。
褚清秋泠然看着,忽然伸出手,钳住了她脖子。
孩童的脖颈就如同雏鸟,软得像没有骨头的面团,轻轻一捏便能了结了性命,也能了结往后大患。
褚清秋的眼神越发冷酷无情,修长的五指逐渐捏紧。
然而就在此刻,两只软软的小手忽然攀上她手臂,热乎乎的惹人战栗,褚清秋愣怔一瞬,手登时泄了力道。
再然后腰上一软,宁拂衣不知何时爬了过来,伸开软绵绵的双臂,抱住了她的腰。
孩童不知晓方才自己的命悬一线,只是往常宁长风伸长手臂便是要她抱抱,她便想当然地以为眼前这个可怕的姨母也是如此。
大人果然都是这般口是心非,看似厌恶她,却还是要她抱抱,宁拂衣在心里叹了口气。
褚清秋从不曾同人亲近过,更别提是这么个哪儿都热乎乎的奶娃娃,一股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她顿时觉得身子酥软。
待反映过来时,她连忙震手将人挥开,她虽没用什么力气,但宁拂衣实在柔弱,被她直接掀翻撞到了冰冷的砖石。
宁拂衣又痛又怕,仰头哇哇大哭,褚清秋自是烦躁不已,低声道:“出去。”
说罢从一旁扯了件氅衣,抬手扔给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孩童,又加重语气:“出去,不许再进来!”
宁拂衣被她吓得浑身直颤,她呜咽着拽起氅衣,手脚并用爬出门外,待石门重重关合,又哭着用氅衣围住自己。
衣衫上花香清冽馥郁,然宁拂衣被女人吓破了胆,便也不觉得好闻了,她知晓门中的人或多或少都不喜她,但褚清秋却是将这种不喜毫不掩饰地摆在了面上。
于是幼小的宁拂衣,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伤心,她躲在氅衣里,哭着哭着,沉沉睡去。
……
宁拂衣猛然惊醒。
怎么会梦到这些,她瞪着一轮澄澈明月冷笑,随后挣扎爬起,不慎抓起了一把坟前泥土,又原封不动按回去。
几孤星月,屡变星霜,如今琼楼玉宇已成残垣,往日繁华烟火冲天,只余孤坟惨淡。
“宁长风,你总说她是什么‘肝胆皆冰雪,表里俱澄澈’。我看那,不过是‘残雪凝作冰,表里皆薄情’。”她醉醺醺道。
“你总说她是你此生至交,可你泉下不知,你死时那日,我求她救你,她不理也罢。我求她出面让我再见见你,她却仍是不理,任我磕头求了一夜,血都染红了石砖,最后只求来一句让我离开的口谕。”
“她是九天星月,我是人间污泥,她厌我是应当。”
宁拂衣醉得口齿不清,伸手抓过残酒饮了,只觉得头顶枯枝都打起了旋儿。
“如今云际山门也被我毁了,你怪不怪我?”宁拂衣擦掉唇边酒渍,不顾泥土蹭到墓碑前,石碑在月下如玉雕琢。
她碎了坛子,一把抱住墓碑,像幼时那样环绕手臂,好像抱着娘亲的脖颈。
“我恨这世道,所有人都想我死。你怪我就将我带走,免得我手上再沾更多人命。”她咧嘴笑得狠戾,“我会毁了六界,让其归于混沌,世间便再无困苦!”
她迷迷糊糊抱着墓碑絮叨了半夜,最后月沉星移,岚烟北去。
眼看着天将破晓,宁拂衣抬头抹去脸上湿润,将一地酒坛化作齑粉,随后跌跌撞撞往山下走去。
起初她并未察觉什么异样,直到一阵风吹过,她才颤抖惊觉,抬眼望向不知何时布满阴霾的天空,乌云滚滚涌过山头,滋滋作响的雷电隐没在乌云里,发出阵阵闷雷声。
方才天气还晴空如水,如今却有此异像,断然不同寻常,宁拂衣忙散了一身醉意,挥手召出峨眉刺。
若是什么仙门再犯,正巧她一身醉意无从发泄,定叫他有来无回!宁拂衣嗜血般勾唇,凤目印出电光。
然而头顶忽然劈下一道惊雷,宁拂衣本想抬手抵挡,然而那雷却并不似任何一人的仙力,而是威压满满,毁天灭地般沉重,宁拂衣不敢迎头之上,忙旋身躲开,于是脚下山峰被砸掉一块,露出泛白的内里。
“是天雷!”宁拂衣顿时一身冷汗,难不成是她昨日恶行太重,惹来了天道震怒?
可这天雷又并非像是冲她而来,因为刹那之间群山四分五裂,就连山下川河都断了水路,往四周溢去。
不好,宁长风的墓!宁拂衣连忙拔腿飞回原处,挥手结成结界遮掩墓穴,然而她终究是晚了一步,一个如太阳般耀目的惊雷眨眼间便落下,于是山河动荡,墓碑顿时化作齑粉,整座山峰都化为烟尘。
宁拂衣被掀起的罡风刹那掀飞,随着烟尘一起落入尽毁的山涧,她本就战了三天三夜疲惫至极,又醉得步履飘摇,此时再难抵挡,于是阖目任由坠落。
不停坠落,直到周围漆黑一片。
浑不知过了多久,宁拂衣又醒了。
她四周酸疼疲乏,仰头躺在一处平坦地界,身下似乎流动着潺潺细水,脚同水草一样随水漂流,青草味充斥鼻腔。
宁拂衣眼皮子翻了翻,头顶仍是乌云裹挟闷雷,丝丝缕缕的电光穿梭在厚厚的云层。
她疲惫地用手舀了捧清水洒在脸上,清醒的同时,亦是湿润了干涸的嘴唇,这才慢慢起身。
酣然醉意已经散去大半,她分得清如今并不在云际山门,而是一处寂静湖边,此处水草丰茂,却并无鸟鸣野兽。
宁拂衣起身踏出湖边,抬手吹干黑衣,将长发用根树枝绾起,跌跌撞撞往闪电明暗处走。
这地方太过空旷了,空旷得死寂一片,最远处乌云薄了一些,透出淡淡天光,天光照耀群山,山顶染上金色。
闪电还在一根根劈下,对准的都是同一位置,像是什么人在遭受雷刑,饶是她看过最恐怖的刑罚都不会间隔这般短暂,宁拂衣打了个哆嗦。
她走过一处山坡,眼前豁然开朗,山坡下是一处平原,草地已经焦枯,中央被雷电劈出个大坑,坑内火光熠熠通天。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宁拂衣后退几步,眯着眼睛望天上看去,此时乌云薄了些,雷刑似乎停下了。
她又等了片刻,直到确定再不会有闪电,这才快走几步行至坑便,垂眸往下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坑底果然有人,是个女人,身上衣衫早就破裂得衣不蔽体,全靠一头焦黑发丝披散才能盖住几分,裸露的肌肤上尽是雷电留下的伤痕,触目惊心。
一只手伸在外面,五指死死嵌入泥土,似是想爬出去却没了力气。
脏污的腕子上挂了一串细绳,绳上串着个漆黑珠子,倒是未曾沾染灰尘。
“喂!”宁拂衣从身边抓了把枯草撒进坑里,枯草稀稀拉拉落在她身体上,惹得女人颤抖一瞬。
她身上发丝动了动,一双桃花眼透过睁开,遥遥看向宁拂衣。
作者有话说:
时间线应该是上辈子小白狗死了,宁拂衣杀入仙门之后。
第128章 生情
那双眼十分好看,即便身处一片焦污中都亮晶晶的,好像一汪清晨的清湖,雾气氤氲。
她似乎不愿让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指尖轻颤,几次化出白雾,但不知为何仙力惨淡,或是受伤严重,竟化不出一块布盖住自己。
“快滚。”最后她开口道,声音喑哑。
“你不告诉我这是什么鬼地方,我如何滚!”宁拂衣见她这般羸弱,于是蹲下去,扬声道,“这是何处,你又是何人?”
女人似乎并不愿回答她的话,而是指尖颤抖,挣扎几回才从那珠子中取出件雪白衣衫,费力地想要遮盖自己光裸的四肢。
倒是个体面人,宁拂衣垂首打量她半晌,最后手一抬,魔气便涌入她周身,待散开时,衣衫便已经平整,焦枯发丝也平滑如初,只是身上伤口除之不去。
果然是天道的惩戒,伤口是无法用仙力复原的,宁拂衣眼睛转了转。
女人被遮住了躯体,心绪似乎平静了些,动作及其缓慢地起身,似乎是被伤痛牵扯着,不敢用力。
不过始终未曾抬头,宁拂衣看了半天都没看清她容貌。
“你是修者吧?看来修的也是正道,为何见了我这一身魔气没有半分讶异?”宁拂衣兴趣越发浓厚,于是手一撑滑落下去,站定在女人身侧,伸手掀她发丝。
“住手!”女人猛地后退一步,疼得双肩瑟缩,头却怎么也不抬,咬牙道,“你来这里做何?”
宁拂衣见她如此戒备,更觉古怪,不过不曾逼她太狠,便收回手臂。
“又不是我愿意来这鬼地方,还不是那几道该死的天雷将我劈来的。”宁拂衣懒洋洋整理衣摆,“你还未告诉我这是哪儿?怎么一丝人气儿都察觉不到。”
女人沉默了半晌,这才低声道:“这里是混沌之初,触犯天道之人才会落入此处,每过数日便会被天雷惩戒。”
“混沌之初?”宁拂衣黛眉微抬,眼下两颗黑痣愈发浓重,凑过身去,“你杀人放火了?”
“不曾。”女人低低道。
“那你修炼邪功了?”
“不曾。”
“那是犯了如何滔天的罪责,我这样一个魔头都没能受的罚,且能让你受去?”宁拂衣摸着峨眉刺冷笑。
趁着女人回避之际,她忽然挺身上前,掌风一掀吹散她发丝,女人大惊,连忙侧身躲避,然而宁拂衣动作极快,抬手便钳住她脖颈,迫使她仰头看向自己。
犹如方才的天雷劈到了头上,宁拂衣从头到脚僵成一处,当即愣在原地。
掌心的脖颈柔滑细腻,骨肉均匀,姣美脸颊被迫暴露在天光之下,肌肤滑如蛋清,一道猩红伤痕蔓延入发丝,刻在目睹之人的瞳孔中,挥之不去。
女人神情冷漠,唯有眼中流露出少许的屈辱和恼怒,她奋力挥手想要挣脱,却最终无力地垂下。
“既已看清我是谁,可以放手了吧。”她道。
宁拂衣则是还未从震惊中解脱,直到震惊散去,多年的厌恶和愤恨这才翻涌上心头,她顿时阴郁了神情,五指掐紧。
“褚清秋。”她半是复杂,半是玩味道。
褚清秋见她这般眼神,自是知晓自己难逃一劫,但生平傲骨岂能轻易斩断,于是费力摸出白骨,紧捏在掌心,红唇轻启,吐出冰冷二字:“孽障,放开。”
“你还敢说!”宁拂衣压抑多年的怒火因为这句孽障而顷刻爆发,她手上力道更重了些,直掐得浑身是伤的女人面色通红。
与此同时,剩下那只手握紧峨眉刺,紧盯女人咽喉,似是想要穿过那层白软的皮肉,看其冒出猩红的血。
然而正在二人僵持间,头顶忽然又传来闷雷阵阵,宁拂衣眼皮方抬起,便见一道刺目闪电破云而下,眼看着便要落在坑中。
褚清秋自是也听见了动静,于是眼睛闭起准备硬抗,谁料险些震碎耳朵的轰隆声响彻四方天地,她却未曾感觉到疼痛,反而被松开了脖颈上的束缚,整个人随着罡风而起,又撞入一片温热。
饶是她也顿觉愣然,随后又听闷雷响起,于是腰间一紧,似是被人揽住腰肢,带着朝后腾空飞离原地。
不同于罡风的微风卷起耳边碎发,褚清秋身后传来一声难听的唾骂,似在咒那天雷,又像在咒她自己。
褚清秋睁开眼睛,她在轰鸣的雷声中清晰听见了身后女子的心跳,贴着背脊,声声分明。
她陷入微妙的震惊当中,
然而天雷岂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如天罗地网一样劈着,宁拂衣只得带着人左奔右逃,黑白衣袂纠缠在一起,于罡风中不断翻飞,快成对比鲜明的两道流光。
“这是天道的刑罚,躲不开的。”褚清秋终于沉静开口,好像疼痛不过尔尔,好像要受罚的不是她自己。
她此时衣衫凌乱,十分狼狈,然而这话一出,宁拂衣忽然将她腰背完全箍在臂弯,褚清秋一个不慎,脸面对面猛然撞上她薄而有力的肩膀。
女子身上的异香涌入她鼻腔,褚清秋恍惚一瞬。
“我偏不信,这破天道有那么多雷,还能劈到天荒地老不成?”宁拂衣对着天空撒起了脾气,抬手唤出滚滚雷电,一时间电光几乎燃烧了整个天地,直将青草茵茵的地面炸成片荒漠。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平原上再看不见一块好地,头顶惊雷这才停歇,大风卷走乌云,宁拂衣手臂一松,将怀里的女人扔在一棵幸存的枯树下。
随后自己打了个滚,坐在泥土中气喘吁吁。
褚清秋无力地撑起身体,风拂开乱发,她薄唇微抿,开口既是漠然:“不干你事,为何管我。”
宁拂衣这边刚抹了把汗便听见她冷淡的言辞,当即又燃起怒火,盘膝看她,冷笑道:“不愧是神尊,虎落平阳却还是高高在上。”
“多年以来我一直有个疑问徘徊于心,那便是我到底做了何等对不起你之事,值得你次次这般相待?”
褚清秋藏在睫毛下的眼睛风云变幻,过了许久,才道:“你并未做什么,然斩妖除魔乃我本分,身为为祸世间的妖魔,我不杀你,已是遵循了对宁长风的承诺。”
“你不杀我?”宁拂衣气笑了自己,她忽然闪身到褚清秋面前,再次伸手将她钳在树上,惹得枯叶纷飞。
“那在我成魔之前,你又做了什么?世人屡次逼迫欺压,杀我至亲,成魔前无人护我,待我修成魔道保护自己,你们又要除掉我,好话尽被你们说去了!”
“如今你睁开眼看看,到底是谁放过了谁!”她言语激愤,眼下泪痣越发妖冶。
褚清秋并不看她,又像是不屑看她,眼睛仍低垂着,惹得宁拂衣下手又重了几分,几乎将她磨着树干提起。
褚清秋一笔勾勒的下颚高高抬着,窒息令她眼角红如罂粟,但却一滴眼泪也无。
宁拂衣僵持半晌,忽然将手松开,颤抖的指尖收回衣袖,放到身后,凤目微阖,睁开又是狠毒之色。
“我不杀你。”她转身,“反正如今我也出不去这混沌,便留下来好好看着,看着你怎么被你所崇敬的天道折磨!”
她身后的褚清秋慢慢滑落,最后半跪在地,发丝滑下肩头,轻轻闭眼。
狠话虽放下,但接下来的日子,她们二人竟诡异地平和下来。
人与人之间甚是奇妙,即便两人水火不容,但当一处天地只有她们两人,就好像羊圈中的两只待宰羊羔,就算再互相排斥也会生出同类间的熟稔。
宁拂衣不晓得褚清秋如何想,反正她是这般,二人虽相隔极远,但她却常常关注起了山坡另一端的那个竹屋,每每睁眼,都会放出神识观察一会儿。
而女人却总像死了似的,没有半分动静。
天雷并非日日都有,不曾有刑罚之时,混沌之初便如同世外桃源,清幽静谧,天高地阔,除去她们外再无任何生命。
宁拂衣曾尝试过劈开混沌,然而她误打误撞进来,却怎么也撞不出去了,尝试多次都未有成效,好在她本就厌恶混乱的人世间,故而也并不急迫。
唯一不顺的便是这混沌之初会使人魔气减弱,她虽比不得褚清秋那般几乎被封掉全部仙力,可到底是有影响的。
除此之外,身处这片无边无际的桃花源,每日嗅着山野微风,往常心头那股暴戾魔气竟渐渐淡去,心思不同往日地平静许多。
偶尔目睹花苞盛开之时,心中柔然,好似回到了入魔之前那个未曾沾染过血腥的自己。
这日宁拂衣正把那些野花移到一处,准备做个小小的花圃,却忽闻风中传来敲砸声,于是飞身望去。
声音是从山坡那端传来的,原本完好的竹屋屋顶裂了个洞,许是风吹雨打所致,而一个身影正手拿稻草爬上屋顶,试图修补破裂的房屋。
宁拂衣黑衣烨烨飘在半空,将手放在腰后,蹙眉看着。
褚清秋被天道封去了大部分的仙力,所以日常多用手脚完成,宁拂衣这几日热衷于偷窥,窥得了几分。
“这么多年不见,神尊功力也见涨许多,如今竟连爬墙上瓦都学会了。”
褚清秋正默默铺着稻草,身后却忽然传来讥讽之声,她动作顿了顿,却未受影响,继续垂眸修补。
她神情淡然,将修补屋顶此事做得清贵雅然,宁拂衣叉腰看了半晌,都没看出她的窘迫,略微失望。
不过宁拂衣看着看着便察觉了不对劲,原是方才还算清透的天光逐渐污浊起来,几片枯叶被风卷过耳畔,发出沙沙声响。
不好,天雷又来了!
她顿时仰身后撤,发丝和衣袂黑雾般划过眼前,顷刻离开数丈,不过身子虽离开,视线却始终落于那道倩影。
褚清秋此时终于动用仙力,化作流光想要越过山坡,然而此次天雷来势汹汹,只闻一声巨响,飞沙走石便迷了人眼。
宁拂衣忙抬袖遮住面颊,泥沙打在袖上发出激烈的噼啪声。
她卷袖将其挥去,定睛一瞧,女人到底未曾躲过天雷,此时被劈落在地,修长身躯蜷缩成一团。
宁拂衣翩然远离的身躯停滞下来,蹙眉死死盯着。
盯着第二道天雷劈下,女人起初还挣扎闪躲,后来便只剩妥协,躺着纹丝不动,偶尔滚动两圈,也是被罡风掀飞了身形。
头顶乌云中还孕育着雷电,时不时将天空划开两半,眼看她一动不动似是没了气息,宁拂衣这才忍无可忍叱骂一声,踏着黑气闪身而去,同又落下的天雷擦肩而过,将人抢回,拦腰抱着。
臂弯中的身体已经软得发凉,宁拂衣旋身躲开穷追不舍的光球,一边朝远山奔驰,一边伸手探褚清秋心脉。
好在人还没死,只是一时昏迷。
她飞到最后几乎枯竭了魔气,只得抱着女人在山间奔逃,边跑便对着天空唾骂,将天道的八辈祖宗都骂了个遍。
终于,在天雷将身后不知第几个山头夷为平地后,头顶轰隆声终于消散,宁拂衣大汗淋漓跪倒在地,抬手拔了根青草,伸进褚清秋耳朵里戳。
褚清秋这才睁眼,看到宁拂衣的那刻,下意识召出白骨挥向她,幸亏宁拂衣眼疾手快双手握住她手腕。
“褚清秋,你恩将仇报呐!”她余惊未了地骂道。
“什么恩……”褚清秋话说一半噤声,眼波扫过女子满脸汗水,又扫向自己身后的狼藉河山,手不由一软,白骨散作飞羽。
桃花眼中闪过茫然,而在发现自己竟还躺在宁拂衣臂弯后,忙竭力抽身,平整的心湖像被扔了块石头,波澜渐起。
“不是要看我如何被折磨,又为甚多管闲事。”褚清秋扭开脸,忍痛沉声。
“谁知晓呢?”宁拂衣盯着她瞧,凤目洇出晕影,“许是我发现,我也没有想象中恨你罢。”
“不过就是个无情无爱的可怜虫,不值得我费尽心思要你命。”
……
竹屋被毁了一半,好在框架健在,只需修修补补,宁拂衣懒得再经营住所,索性提出帮褚清秋修复竹屋,代价便是要收留她一同住。
褚清秋自是不应,但当晚人便挤进了她的屋子,往地上铺一草席便沉沉睡去,饶是褚清秋再恼怒,却也无济于事。
往后再有雷刑,宁拂衣总会帮她一二,久而久之,褚清秋甚至习惯了在痛苦之时被人拦腰抱起,逃出天雷追捕。
即便她心硬如铁,也在潜移默化间,产生了几分微不可查的,相依如命的依赖。
混沌中没有四季,时间仿佛停留在了百花盛放的春,日夜轮转十分漫长,黑白相接,日出与日落便成了难得的美景。
这日宁拂衣从睡梦中惊醒,身侧床榻已空无一人,摸去也未有热气,想来人已离去许久,于是她翻身坐起,踱步门外。
外面楚天辽阔,千里溶溶,浓墨重彩的霞光布满天际,将远处群山山顶染作金色。
近处山坡上则立着一人影,面朝霞光,轮廓柔和,发丝扬起,从间隙透出星星点点的日光,身侧立一老树,树叶潇潇,孤寂得连寒鸦都落不到上头。
那柄夺人性命的白玉笛如今用作乐器,潺潺笛声萧然流淌。
宁拂衣呼吸短促了些,抬腿走向她。
“神尊好兴致。”她道。
笛声骤停,那人垂下手,没说话。
过了半晌才忽然道:“昨日听你梦中呓语,似是在哭,还念叨着些人名。又见你因此魔气四溢,更被吞食心智。”
宁拂衣心紧了一瞬,随后勾唇:“逝去的好友罢了,我本就是魔,哪怕全被吞噬,又有何妨。”
“无人性者,那又岂是魔字尚可概括?”褚清秋攒眉,“到时颠覆六界,毁去无数家庭,岂是你想要的。”
“我想不了那么多,我只要那些欺辱我的人死无葬身之地。”宁拂衣嗤声道。
“若你在意之人因你而死,你可还能说得出这种浑话?”褚清秋转过身,脸庞落于阴影。
她转过来时,桃花眼因怒气而生动几分,宁拂衣心跳一瞬,眼波流转,不去看她。
“在意之人?”她忽然发出几声泠泠轻笑,笑声婉转,却寒冷得刺骨。
“想听听这些年我经历了什么吗,褚凌神尊?”她道。
夜很快到来,最后一缕霞光隐入云下,混沌之初的夜没有星辰,到处都是沉重的黑。
褚清秋靠坐在老树枝丫上,微风吹起裙摆,冷气令她回过了神,侧目望向竹屋。
她一向平静无波的眼瞳再次显露茫然,于她漫长枯燥的人生里,正与邪向来对立而分明,她向来断得了是非,做得了正事。
若说唯一打破寻常的,便是不忍宁长风的哀求,留下了宁拂衣,还隐瞒了她将会有的命运。
她自诩铁面无私,也从未承认与人为友,但是当一向傲骨的宁长风屈膝跪在她面前时,她竟生出种心酸,从不流泪的眼睛也涌上热流。
那热流终究没有流下,但心却还是软了,自此,那是她
第一回破了信守千万年的道。
她呆坐片刻,最后滑落地面,踩着湿润的草叶走回竹屋,门打开后,熟悉的哭声萦绕耳畔。
这次褚清秋没有不耐,她慢慢走到床边,借着一丁点的天光垂眸,看向地上蜷缩成一团,哭得浑身发颤的年轻女子。
无论她白日里多么狠戾乖张,如今哭泣起来都像那个短手短脚,被关在门外哭了一夜的孩童。
眼泪几乎淹没身下草席,褚清秋拎着袖子上前,却又犹豫着停下。
最后终于将她打横抱起,迈步走到床侧,将人平展放于床上,女子很快又蜷缩起来,在梦境中,咬着手腕无声流泪。
黑气隐隐在她周身缠绕,将噩梦做得更深。
褚清秋挥手驱散黑气,她第一次生出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
宁拂衣哭了一夜,醒来也还是黑夜,眼泪已经干涸,只有枕头上还残留湿润,她伸手摸了一把,慢慢起身。
手肘不慎撞到床柱,她朱唇颤动,这才发觉自己并未眠于土地,而是身处温热床榻,而神花般冷冷清清的女人,此时正平整躺在地上。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这是宁拂衣年岁大些,还不曾那么恨褚清秋时,见到她便总能想到的诗句。
如今自不例外,她屈膝看着女人睡颜许久,这才无声下地,手探过女人肩背和膝弯,慢慢将其抱起,放回床榻。
她二人这么久算得上相依为命,这般接触自已习惯,互相都只当做长晚辈间,亦或是仇人间并不算匪夷所思之事。
褚清秋不想面对她,便装作不醒。
谁料宁拂衣离开前往她手上瞥了一眼,看见了那枚漆黑珠子,见她从未摘过,忽然生出些好奇,于是伸手去摸。
一念珠对于褚清秋来说何其宝贵,她顿时受了惊吓,下意识反手袭向宁拂衣,不慎扯她衣袖扯用了力,宁拂衣便骤然倾倒,虽说及时刹住了车,但嘴却还是擦着褚清秋樱唇而过。
这一刹那,二人都愣住了。
宁拂衣先反应过来,装作无事起身,快走几步踏出门槛。
而褚清秋则在黑暗中睁着双眸,过了半晌,才伸手擦去唇侧湿润,紧紧阖目。
宁拂衣进入混沌后迎来的第五次雷击,终不似前几回那般顺利,惊雷狂躁又密集,她抱着褚清秋闪躲了足足半日,最后终于没躲开,被一记闷雷砸中腰肢,当即滚落山底。
可她也不知为什么,即使她整个人被天雷贯穿,然而在掉下山崖后,她还是下意识将人紧紧拦在了身下。
无数巨石碎屑轰隆隆落入河底,待二人清醒之时,乌云再次散去,河山满目疮痍。
褚清秋从那双柔软的臂弯中钻出来,用白骨扫掉压在她身上的碎石,动作显露忙乱,她披头散发将后背被砸得血肉模糊的人拉到岸上,拼命散下羽毛状的仙力。
清凉的感觉渗入伤口,宁拂衣这才从被雷劈的昏眩中清醒,她微张唇瓣,吐出口中鲜血,一眼便看见面色紧绷,忙忙碌碌的褚清秋。
“你莫要多想,我不是硬要护住你,只是那天雷来得太快,来不及撒手罢了。”她解释。
褚清秋的手仍然忙碌着,却有些不对劲。
宁拂衣看出了不对,低头拂开发丝,攒眉道:“你眼睛怎么红了?”
第129章 撷花
“莫要多言。”褚清秋斥责,她小心拉开宁拂衣沾血的破碎衣裳,从一念珠中拿出伤药,洒在她背脊。
天雷造成的伤口不能靠仙力愈合,宁拂衣疼得冷汗直冒,抬手咬住自己手腕,才没低吟出声。
褚清秋涂抹完药膏,这才背靠裸露岩石,将脸扭向一侧,似在发呆。
宁拂衣一直觉得褚清秋少有情绪,即便是愤怒都藏在平静的面庞下,如今看她眼圈泛红,颇有种幻象的错觉。
“这刑罚还需多久?”宁拂衣忽然问。
褚清秋摇摇头表示不知晓。
“我进来许多许多年,早已不知今夕何夕了。”她呼吸轻缓,忽然俯身,将发丝撩到身前,瘦削肩背暴露在宁拂衣眼下,“我背你。”
宁拂衣第一反应便是讥讽:“褚凌神尊的背,我这魔头可不敢碰。”
不过她这话说完,身前女人却不曾动弹,仍然微屈着腰肢,刻着血痕的手扶住碎石。
宁拂衣凤目眨了眨,这才有些受宠若惊似的,慢慢搭上双手,僵直趴下。
女人稳稳背起了她,在草皮翻出的地面上前行,虽深一脚浅一脚,但到底不曾将她摔了,宁拂衣全身紧贴褚清秋的背,自己背上的伤口被风一吹,凉飕飕的。
宁拂衣紧盯着白皙柔嫩的脖颈,光滑得看不出什么纹路,绒毛镀了层光,像枝丫上最甜的桃儿。
栀子花香缕缕撞进鼻腔,比初见时好闻了些。
让人陶醉。
时间越过越久,不知轮回了多少个日夜,刑罚来得不如往常频繁。
宁拂衣觉得这方天地似乎有净化人心的功效,她平日里的情绪越发平静,好似有股力量在将她与体内的魔气割裂开来,但这同时也导致了魔气不稳,时常冲撞肺腑,每每□□之时,都会伤及内脏。
最为严重的一次,一连几日她都脸色苍白,对褚清秋避而不见,独自寻了个山洞窝着养伤。
这日初醒时大雨磅礴,宁拂衣便往洞中生了几处篝火,待四周干燥了,便坐于洞前听雨。
山洞为喇叭状,豆大雨滴顺着圆润山石滑落,将地面砸出一排小坑,一朵洁白野花被雨水砸倒,又被风颤颤巍巍吹去水滴。
雨幕渐疏,洞外天光清透,岚烟碧绿,宁拂衣便猫腰将那朵野花采了,捏在手里把玩。
一身影自岚烟中浮现,撑了把竹叶伞,款款走来,挡住了宁拂衣脸上的天光,宁拂衣便不声不响挪地方,继续远眺。
褚清秋也没心思陪她玩,抬手收伞搁在一旁,提起湿到膝盖的裙摆,走到她身边蹲下。
“神尊大驾光临,寒舍只有几堆篝火可招待。”宁拂衣言语揶揄。
“你魔气不稳,我看到了。”褚清秋不接她话茬。
“看到又如何,神尊是能帮我,还是能将我送出这鬼地方?”宁拂衣眯着凤眼,继续百无聊赖地把玩手中娇花。
沾着水滴的雪白娇花在她修长的指尖缠绕轻颤,竟是十分赏心悦目。
褚清秋移开眼神,半晌未开口,犹豫良久,忽然不知从哪摸出两坛酒,坛身滑溜如玉,用金色绢布缠了瓶口,刚拿出便散开扑鼻酒香,一闻便知是佳酿。
方才还丧眉耷眼的宁拂衣终于抬起了眼皮,深幽的眼底亦是印上亮光。
她虽不沉迷于美酒佳肴,但在这什么都没有的鸟地方待久了,对于外界的纸醉金迷还是有几分想念。
“你那破珠子里宝贝倒是许多,不曾想神尊私下竟也嗜酒。”宁拂衣抬手拿过坛子,笑得嘴角晕开漩涡。
“我从不碰这般若汤。”褚清秋蹙眉,“这还是你娘存的,放在一念珠中不知多少载,不知还能否入口。”
“那你不懂了,此乃忘忧物,”宁拂衣伸手揭开封条,深吸一口,笑意盈盈闭眼,“一口忘忧酒,消得万古愁。”
说罢便仰头饮了一口,清澈酒渍从她朱唇流下,涟涟滴入衣襟:“不愧是我娘留下的,你也尝一口。”
“我从不饮酒。”褚清秋伸手挡开。
岂料宁拂衣压根儿不曾听她拒绝,抬手便将酒壶抵在她唇边,褚清秋抵抗不得,生生被灌了两口下去,呛得白面通红。
“宁拂衣,休要胡闹!”褚清秋掩唇道,辛辣的酒滑过喉咙,她顿时觉得浑身刺挠,随后体内火烧火燎得烫了起来。
“你做的神尊,又不是做的尼姑。”宁拂衣说着又喝了几口,满意地将剩下的递给褚清秋,“再来点儿?”
此时腹处的烧灼开始扩散全身,一时如沐暖阳,褚清秋生出种玄妙的恍惚感,比飞于云端还觉飘摇。
于是接过宁拂衣手里的酒壶,抵在唇边,少少饮了一些。
“这便对了,你就喝那点罢。”宁拂衣说着开了另一坛,就着雨中草香,自顾自喝。
旁边的褚清秋发觉自己不排斥这东西,于是也小口斟酌。
雨越发稀疏了,篝火却噼噼啪啪越烧越旺,褚清秋越发觉得昏了头,于是将那坛子一放,起身走入雨中。
小雨滴浇在身上并不冷,反而凉爽宜人,褚清秋眼前摇晃不定,她这才记起伞不曾带出,于是准备回身去拿。
结果刚转过去,眼前便撞上追出来的宁拂衣,女子抬头,将白皙颀长的手挡在了她头顶,隔绝了眼前的一小块雨幕。
许是酒虫作祟,她眼里戾气不再,柔雾蒙蒙得浸人,泪痣生出妖冶之气。
褚清秋忽觉得本就摇晃的青山竟开始天旋地转,她忙挥开她手,女子才拍了拍脑袋:“伞。”
待她回山洞去拿,褚清秋便掐了自己一把,转身离开。
说是离开,倒不如落荒而逃。
过一个时辰便又轮到漫长的黑夜,今日没有晚霞,天只余昏暗,褚清秋半醉半醒在竹屋中等了许久,却不曾见那身影归来。
她心总吊着,于是干脆出门,随着记忆一路寻回,直到重新回到山洞,这才看见女子身影。
篝火还在燃烧,宁拂衣半靠在篝火旁,脸色已枯如落叶,周身黑气萦绕,显然又在冲撞肺腑,企图再次侵吞她心智。
褚清秋快步上前,封住她几个穴道,可很快又被冲开,顿时秀眉紧锁。
“混沌之初误打误撞,令你恢复最初的心智,可你体内魔气却不愿,执意继续倾吞将你倾吞,这才会造成魔气紊乱,殃及肺腑。”褚清秋快速道,她声音试图召出仙力,可所剩无几的微薄力量根本无济于事。
宁拂衣浑身颤抖,将她话语听了七七八八,于是颓然笑道:“无非是再忍一夜,待出了这混沌,想必便无碍了。”
她眉心冒出一缕魔气,痛苦地发出声低叱。
“你快走吧,我现在不想杀你,若误打误撞将你杀了,岂不太冤。”宁拂衣推了她一把,独自缩进角落。
褚清秋身子被她推得闪了闪,随后定在原地,眸中流过潋滟火光。
“若多来几次,你性命也会不保。”褚清秋开口。
“死了便死了,这破日子我活够了,下去若能再见到宁长风,也不枉来过世上一遭。”宁拂衣大笑。
褚清秋紧紧闭了会儿眼睛,最后淡淡睁开,忽然抬手化出个虚虚光影,细看去,是一朵傲然盛发的栀子花。
宁拂衣的眼神由不解到惊愕,最后喘息道:“你,你是……”
她话音未落,纤细银丝打女人眉心而出,在半空试探盘旋,最后猛然扎入她脑海,宁拂衣顿觉惊雷入体,紧紧绷直腰身。
诡异的感觉令她软了四肢,再抬眼,女人不知何时俯身而下,一颗白色光点浮在半空,将她面容照得皎洁如月,眼底涌上同皎洁格格不入的红晕。
眼皮被蒙上冰凉的手掌,褚清秋低声说:“不可动情。”
……
花开凌寒,立足于高山峭壁,一日忽触之可及,顿觉恍然入梦,虚幻的很。
本就漫长的夜变得愈发漫长,漫长到每每醒来都觉还在梦中,但无论多慢,时光却还是流动的,终于朝阳升起,轮转一周后,再次落下。
不可动情。
褚清秋做得很好,她或许本来就没有情,即便灵魂交融,即便二人接触再近,那双桃花眼里都是不见□□的,就连双修最后累到瘫软之时,也连半滴泪都不会流。
可宁拂衣没有做到。
当那样高洁清雅的女人靠近她,又软身跌在她身上喘息之时,她便知晓自己没了回头路。
她还常唾骂自己,原来不管她曾多恨,可原来只要褚清秋对她一丁点好,往常种种便自行散去,只剩倾慕。
她能清晰感觉到自己心内的动摇,恨意被另一种炙热情感搅和得七零八落,她开始常常盯着褚清秋泛红的睡颜发呆,偶尔鬼使神差凑近,却不敢亲上去。
她苦笑,饶是她自觉已然恶行重重,却还是不愿跨越雷池。
亦不愿采撷神花。
索性这般也罢,她觉得出不出去都不再重要,外面不见得比如今好上几分,若是往后余生都困于这混沌,也并不令人绝望。
可事情往往事与愿违,雷刑已然许久许久没有再来,久到宁拂衣都忘记了还有天雷的威胁,但她能够看出褚清秋的日益担忧,渐露愁容。
终于在一个霞光万道的清晨,天空再次孕育雷电,乌云肉眼可见地搅碎朝霞,黑压压扑将下来。
已经秉烛达旦一夜的褚清秋熄灭烛火,蹑脚走到宁拂衣身侧,摘下腕子上的一念珠,牢牢系在她手臂。
轮回阵已经封印在了一念珠内,待她走投无路之时,自会看见。
随后,褚清秋没有吵醒席子上酣睡的宁拂衣,推开门走出竹屋,去往远处平原。
去接受最后一道,亦是于现在的她几乎致命的一道天雷。
这道天雷过去,混沌之初便会彻底消失,她们二人便能结束这一场噩梦,回去原本的世界。而宁拂衣……
她本就是个闯入者,是天道的错误,待出了这混沌之初,大抵是不会记得今日的一切,这些荒唐终归只会随着自己,归于尘土。
褚清秋走了很远,直到累得走不动,这才踉跄坐下,回头望向几座山坡后的朴素小屋。
天雷如期而来,灿烂得照亮了层层乌云,大地随之震颤,狂风亦是哀嚎,峰峦那么大的光球坠落。
褚清秋阖目等待,然而滚烫的罡风即将落到脸上之时,却另有一道身影破空而出,带着滚滚黑气挡在半空,于是天雷轰然炸裂在她背脊,能够冲塌天地的气流骤然散作环形,入眼河山尽数夷为平地。
再随后风慢了,所有仿佛停滞,更为灼目的光劈开混沌,地面和天空一同化作虚空,虚空向二人包裹而来。而她满目惊骇,被女子伸手按入怀里。
在这方天地彻底消失,她孤身坠落紫霞峰的刹那,听见宁拂衣气息微动,低声说与她左耳的话。
“褚清秋。”
“我不恨你了。”
作者有话说:
回忆不敢写太细,怕又写出一本书……
这里的回忆其实和前文神尊幻境中的景象不一样,不是bug,后面会解释哒~
题外话,调了几天作息又回去了,我真的哭死T-T
第130章 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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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浩劫要来了,几乎所有人都这般说,四界苍生绝望不已,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还幸存的仙门,希望他们能够灭了那个为祸世间的诛天神魔。
然而短短的百年间,仙门几次同诛天神魔决一死战,仙门之人死的死伤的伤,实力大不如前,那魔头的魔气却越发肆意,抬手便是生灵涂炭,恐怖到令人发指。
人界也屡生妖邪,恶鬼横生,天灾频频,无数人家破人亡,痛不欲生。
于是世人更是将这些惨状尽数怪罪到了魔头身上,一时间哀恸遍野,成千上万的凡人烧香拜神,祈求天神下凡,诛灭妖魔,还世间一个太平。
仙门剩余的最后几位掌门先是求上蓬莱,虽未见到闭关的天瑞帝君,却到底借了些兵马,同时广招天下奇人异士和避世众仙,同他们一起杀入魔界,同那魔头拼死一搏。
那一场战役称得上是横尸遍野血流成河,西荒沙漠都被鲜血浸透,遍地都是魔族以及仙界众人的尸体,最后被一把火烧去,只剩刺鼻浓烟滚滚升腾,同头顶阴霾相接。
而那臭名昭著的魔头就凌空立在烟云之上,红白相间的华丽衣袍猎猎作响,眼中唯有藐视众生的杀意,她仰头哈哈大笑,降下数百道天雷,直劈得狂风都发出呜咽。
凡是从那日存活之人,皆满眼惊恐,用一词形容。
“疯子!”他们恐惧着说。
“那已不是人了,就是个疯子!”
一战结束,血腥味飘出百里,数日不散。
魔窟中亦是沉闷无声,魔界众人虽觉畅快,但无人敢去招惹阴晴不定的魔尊,尤其是那个精灵族的美人香消玉殒后。
在魔尊面前做事,哪怕犯了丁点错误,都随时有掉脑袋的风险,加上魔尊本人也并不喜人叨扰,故而整个魔窟里,守着的人寥寥无几。
滴答声不断响着,宁拂衣攒眉片刻,才将眼睛睁开,朦胧间有水渍滴在眉心,冰凉得紧。
枕上亦一片湿润,不知是眼泪还是流下的水。
宁拂衣揩着眼角起身,摇晃两步,方才清醒。
她这几日总是昏昏沉沉的,一日之内常有一半的时辰不知今夕何夕,脑中纷乱复杂,却又燥郁难耐。
不止头顶,脚下也全是冰冷的水,宁拂衣满腔怒火地走出寝宫,循一节节石梯往上,抬脚踹开一道厚重的选铁门。
原本还如涓涓细流的水哗哗扑来,宁拂衣侧身躲在门口,却还是被扑湿了腰上云链,于是黑着脸扫去潮湿,蹚水大步走进去。
“褚凌神尊,你真是诡计多端啊。”她翘着嘴角讥讽,随后挥手吸去哗哗流动的水,大步走到始作俑者身边。
女人手脚皆被紧紧束缚于铁架上,缚着她的是她自己的飞羽索,洁白绳索捆着手腕,捆得腕子泛红。
她身上没受什么伤,只是鬓发凌乱,嘴角沾血,浑身上下透着枯败之气,只有双目炯炯,直视着宁拂衣。
“不许再那般看着我!”宁拂衣忽然厉喝一声,掌心涌出漆黑浓雾,瞬间将脚边的砖石炸出个窟窿。
石块四分五裂,一些划破了褚清秋的脸,芙蓉面上一点红,刺目得紧。
她顿时偏过头去,半分声响都未发出。
“褚清秋,我都放过你了,这可是你自己闯上门来,自投罗网,自讨苦吃!”宁拂衣迈步到她身前,尖利的峨眉刺划过女人咽喉,惹得她轻微战栗。
“怕吗?”宁拂衣吃吃笑了,她放开峨眉刺,用指尖去摩挲褚清秋沾着细汗的脖颈,惹来女人更为剧烈地挣扎。
“别动。”宁拂衣低低道,她忽然凑近女人,去嗅她身上栀子花的香气,“真是难闻。”
“我生平最讨厌栀子花,本就生于淤泥还妄想出尘不染,味道也刺鼻,像你的心一样,故作高阶,实则肮脏不堪。”宁拂衣说着,神情越发疯鸷。
“来人,去打桶水来,要天然的花露,最纯洁,最干净的。”她跌跌撞撞后退,低声吩咐。
闻声而来的小魔童闻言,连忙哒哒哒跑了出去,过了不出一炷香的时辰,便抱了个巨大的木桶回来,怯怯递给宁拂衣。
“你要干什么?”褚清秋盯着她手中木桶,似想要躲避,却被飞羽索紧紧固定在原地。
她话音刚落,那喷水就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遍,褚清秋咬紧牙关,紧紧阖目,任由自己浑身湿透,发丝全被打湿黏在胸口,睫毛都滴滴答答滴水,难以睁眼。
“你不是爱用水吗,正巧能洗去你身上的味道,让本尊,少犯些恶心。”宁拂衣眼中凄楚,嘴角却一直挂着笑意,她再次上前撩开女人发丝,细细端详她的脸。
“宁拂衣,你不坏的,不过是魔气作祟,不要再执迷不悟了……”褚清秋低声说,她声音发颤。
“我不坏?”宁拂衣好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笑得唇红似血,“莫要挽尊啦,您不是早已认定我是那为祸众生的孽种,早就想杀了我吗?”
“来,我给你这个机会。”她说着解开褚清秋身上的飞羽索,从一旁兵器架子上抽出把寒光凛凛的宝剑,强行塞进褚清秋无力的双手,命令她握住。
随后慢慢后退,张开双臂,金丝刺绣的长长衣袂拖坠,踉跄定住:“来啊,别负了天下苍生。”
褚清秋几乎拿不住那把剑,她轻易地被宁拂衣牵动心绪,被她逼得慌乱不能自持。
“不……”她摇头,“我答应了你娘,不会杀你。”
“不杀我?待六界覆灭了,你就也是那刽子手。”宁拂衣料到一般垂落手臂,“你可知晓六界毁在我手中是何等残酷,我再给你个机会,你杀不杀我?”
褚清秋却还是摇头。
宁拂衣最讨厌她这副永远漠然的神情,就偏要看看她拥有七情六欲是何种模样:“看来,我需给你看些东西了……”
她反手摸出个长长的黑色木匣子,回想般抬眼:“你还记得你那个小徒弟吗?”
褚清秋一颤。
“我记得往常她便跟着你一起,也瞧不上我,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宁拂衣轻轻说,“她说她憎恨魔族,而我甘愿做魔,这才追我千里,要杀我救世。”
“多自不量力,我早就放她一命,可她偏要杀掉我,我有什么办法呢?”宁拂衣如耳语般道,满意地看着褚清秋褪去最后一丝血色,血色又浸入眼底。
“你将她如何……”褚清秋险些捏碎了宝玉雕刻的剑柄,喃喃道。
“喏,自己看。”宁拂衣把木匣塞入她怀中。
随后匣子打开,两柄沾着淤泥鲜血的弯刀叠放在其中,血还在顺着刀柄往下流,热腾腾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宁拂衣,你是魔鬼……”褚清秋当啷一声扔下匣子,本就不再平静的心绪再也掩藏不住,凄怒道,“你已经疯了!”
“我早就疯了,你才知晓?”宁拂衣一把捏住她脖颈,声音亦然带了哭腔,畅快地看着褚清秋眼角湿润,最后落下一滴清泪。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褚清秋哭。
“现在想杀了我吗?”宁拂衣凑近端详。
褚清秋再也无法忍耐,厉声道:“如你所愿!”
说罢一掌将宁拂衣拍向石壁,随后举剑便刺,寒光凌空而来,宁拂衣如愿被刺入了皮肉,额头顿时汗如雨下。
剑尖于她心上半寸擦过,疼痛让她弯腰,却并没有令她太过痛苦,反而泠泠笑起,反手将剑砍成两截,拔出刺在胸口的那一半。
眼前的女人似乎已经绝望,她不断淌着眼泪,身子一软,半跪在地。
“你还是不肯杀我。”宁拂衣摇头,随后忽然拉扯过褚清秋的衣领,用力将她托起、
女人的身子比印象中清瘦不少,宁拂衣心里忽然模模糊糊飘过这般想法,随即自嘲,那时自己年幼弱小,看她自觉高大无比。
如今自己魔力无边,自是不再这般认为。
她将人拖到角落,这才往前一推,待褚清秋踉跄扶稳后,挥手结出手印,随后带着罡风送入地面,四周骤然亮起。
偌大的鲜血绘制的阵法跃入眼前,每一根线条都用血描了又描,其震撼令人胆颤。
轮回阵,褚清秋深吸一口气。
电光火石间,宁拂衣已经开始驱动阵法,她将一滴心头血滴入阵眼,随后长啸一声,将浑身魔气拼命注入阵眼。
整个魔窟顿时地动山摇,无数碎石纷纷落下,褚清秋旋身召出白光,挡在自己头顶,蹙眉看着。
然而地动山摇了许久,红光却渐渐渐弱,到最后消散无踪,预想中的变化并未出现,阵法恢复了原样。
不止是宁拂衣,褚清秋亦是呆住了,抵着墙壁站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
眼眸中的迷茫周转许久,最后想通了什么,渐渐转换为平静的了然。
“怎么会这般?为何会这般!”宁拂衣喃喃道,她再次起身注入魔力,可这次震颤的时辰更加短暂,阵法很快便又归于平静。
“为什么!”宁拂衣几乎是悲恸地嘶吼着,她拼尽浑身力气试图再次驱动阵法,然而成效却一次比一次微弱,微弱到她最后跪倒在地,绝望地嚎啕大哭。
长久以来的能够复活家人的希冀,最终还是化为泡影。
伴随着哭声,魔窟忽然再次震颤,却并非是因为阵法,而是因为宁拂衣身上再也抑制不住的,横冲直撞的魔气。
彻底绝望的她就要完全化为嗜杀成性的魔。
“宁拂衣!”褚清秋见状连忙上前,掌心涌出灼目的白光,试图替她驱散魔气,可是白光无济于事,宁拂衣就连眼珠都变为了赤红色,她忽然厉喝一声,魔气顿时缠绕褚清秋,将她狠狠抵在墙上。
“宁拂衣!”褚清秋扬声叫道,声音带了哭腔,然而宁拂衣显然已经没了理智,她的叫喊只换来了更为强烈的杀意。
宁拂衣身上的魔气实在可怖,褚清秋意识渐渐模糊,她咬紧唇瓣,绝望阖眸,难不成真的只能,和她同归于尽了?
于是她挣扎着张开手掌,白骨在她掌心浮现。
白骨越发滚烫。
可就在这时,方才还满脸嗜血之气的女子忽然散去魔气,捂着额头连连后退,直到撞于石柱,痛苦地半跪下。
“不对……”她喑哑着呓语,“不对……”
褚清秋顿时滑落,她来不及查看自己伤势,忙趁着这个机会抬手,将冰魄般的白光注入宁拂衣眉心,强行压下使她暴戾的魔气。
“宁拂衣,醒醒。”她咳嗽着半蹲在她身前,顾不上许多,用手抚摸她面颊,“我求你,醒醒……”
不知是仙力的效用还是被□□的魔气搅乱头脑,宁拂衣抬起头的一刹那,眼中竟瞬时清明,无数记忆涌入脑海,又试图再次抹去自己,惹得她几乎头疼欲裂。
原本已经被遗忘很久很久的,在混沌中的记忆梦一样将她包围。
一边是魔气的吞噬,一边是记忆的争夺,宁拂衣几乎觉得自己马上会被撕作两半。
“褚清秋。”她猛然抓住褚清秋的手,眼泪大滴大滴落下,又呜咽着抹去。
“对不起,我忘了……”她攥着石柱上的凹槽跌跌撞撞爬起,地上沾血的弯刀撞入视野。
扭头又看见褚清秋身上因她而留的层层伤疤和血迹。
“宁拂衣,我有办法,你听我说!”褚清秋见她居然清醒了,心头涌上喜悦,她试图安抚宁拂衣,然而魔气却再次将她包裹成蚕蛹,高高抵于石壁。
随后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那把落地的长剑便腾空而起,于半空俯冲而下,深深刺入宁拂衣心肺,女子口中顿时血雾喷洒。
速度之快,半分活路都未给自己留。
褚清秋眼前一片猩红。
“宁拂衣……”不知过了多久,褚清秋张口无声。
她周身忽然爆发白光,彻底撕碎魔气,白衣翩翩,踏风落下。
她面上没什么神情,眼眶却红得如同泣血,眼泪流满面颊,泛着盈盈水光,僵直跪坐。
宁拂衣的身体已瘫软如泥,血慢慢在她身下洇成圆形。
“宁拂衣。”褚清秋起初一句旁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断念着她名字,想搀扶她起身,却碰都不敢碰,眼泪啪嗒啪嗒落入血堆。
“你不是恨么……”
宁拂衣眼神涣散,却感觉不到痛,唯有解脱,随后奋力握紧了腕子上黑溜溜的一念珠。
“恨……”她说。
“可是……”她眼底的光渐渐隐去,最后只剩一片枯黑,到口的话终是戛然而止。
这是你执意守护的天地生灵。
你爱世人,我成全你。
作者有话说:
回忆终于写完了,呼。
给我圆上了,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