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纵使天理陨落,契约必须完成。”
钟离抬起眼帘,目光清冷肃正,领域中的残垣断壁倒映其中,业火在一重重高墙,一间间房屋间游走,黑灰映天蔽日,料想那火星落在人身上,该是怎样皮开肉绽的疼痛。
那时他不在她身旁。
那时她处境已很是危急,兀自强撑着。
擎天一箭,破僵局,挽万民。
他的心脏也好似被那火燎着。
“呵……说得比唱的都好听。”
他垂下眸子,神情很淡,瞥了身侧女孩儿一眼。
艾利欧格猩红的眸子眯起来,双手摊开,讽刺道:
“你总迟那么一步,很难叫人信服啊,契约之神?”
钟离收回目光,专心致志地感知他留于你体内那缕真魂。
“不必激我,艾利欧格,我同她既已订下契约,便绝无违背。”
“我不会让她受伤。”
他寻到了脉门,指尖腾起一点金光,驱散荫蔽天穹的黑灰,一轮红日跃出云层,日光下淌,倾落满肩,在两人面前积成小小的,清亮的一潭。
那便是最后的门。
门外是他的意中人,他的妻子。
他的阿离。
她在等他。
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那潭融融金光中,如松如竹,气度沉凝,一身玄衣,眉目严肃,眸光清淡,袍袖间泄满金晖。
他神色淡淡,沉静如初,静静地等待门扉开启。
可那目光焠着火,灼热也温柔。
在这等待的片刻,艾利欧格审视着眼前的男人。
他是公正无私,英明无情的岩王帝君,是荡涤四方,悲悯仁义的摩拉克斯,亦是倾心一人,许以心魂的钟离。
他是一尊神明,洞察一切,明辨是非。
她是他唯一辩不清的人。
解不开,避不了,逃不掉。
于是神明俯身细看,不曾想坠入凡尘,七情六欲,系于此身,再脱不能。
艾利欧格便在那一刹那明了:此前种种,他俱已知晓;此间种种,他一无所知。
而他仍爱她。
而他深爱她。
艾利欧格想,那人说得是对的。
如今只能信他。
……
共魂之术又名‘红尘碾’。
紫极清都云渺渺,红尘浊世事茫茫,谁有返魂香?
你蜷着神识,苦中作乐地想,这名字起的真是很好。
万魂加身,顷刻有无。
以术法仪轨为核,天与权柄为引,入得彼岸幻境,窥得红尘万点。
说得晦涩,其实恰如一脚踏入一方琉璃幻景,幻景之内星灯闪烁,烟雾弥漫,诡秘奇幻。
无数六棱镜严丝合缝地将你的神识围困在中心,每个镜面都在反光,于是你看见无数个你。
还不等你眨眼,所有镜面倏然黯淡下来,各色碎光起伏,似流光之石,青鸟之羽,繁金之花,千变万化,色彩纷呈。
而后似有风来,挥散光影万千,渡你入人间。
于是你不再是你,你不止是你。
你是裹在襁褓中,饿的发哭的婴童,母亲的手臂和腰腹皆纤瘦,结满老茧的掌心拍在你背上,干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哼出一支山歌,你于是渐渐睡去。
你是肌肉虬实的小伙子,□□的双脚踩在归离集的矿石之上,呼朋引伴,唱着号子装填上车,再掀起脖子上挂着的硬布条擦一擦汗,盘算着这一趟的工钱,乐得天光灼背亦不觉痛。
你是春风点化的璃月城中闲数落花的待嫁女,靠坐在石凳上小憩,脑子里转过未婚夫周正的面庞,不觉面色桃红,羞涩地埋首。
你是顽劣的孩童,怯懦的中年人,是苦于收成的老农,是论人里短的婆姨,是善人,庸人,小人,是方士,游侠,算命先生。
红尘滚滚而来,碾轧你不甚清明的灵台。
碾红尘,历万世。
你共魂多少人,便会经历人生,人世千态,一一再现。
而与此同时,你的记忆会逐渐封存,直至万世轮回之后,方可取回。
你会忘记你是谁,可你仍需是你,才能不迷失于这苍茫人世。
这才是这个术法最险恶之处。
你那数十年的人生,在渺茫红尘中,不过一粒沙,一滴水。
可若想挣得出,便须得紧握那一粒沙,咬死那一滴水,那很难。
你记得婴童每一声啼哭的含义,记得汗水滴落岩石的声响,记得落花中最明艳的一瓣,记得田垄上铅灰色的云,村头黑色缺口的石碑,晚霞打在青石板上的熠熠辉光。
术法强迫你铭记这些,远比自己的记忆更加清晰。
你忘记了很多东西。
遗忘的空虚使你一阵阵反胃,手指僵曲,眸光空洞,握着那一粒沙,一时竟有些茫然。
你是谁。
疑问化作云雾涌上来,灰白色的雾气中伸出一只手来,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它们捉住你的胳膊,扼住你的咽喉,推搡你的脊背,追着你,拽着你。
它们在笑,它们在哭。
“走吧~走吧~”
你并未开口,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疑问。
那是你自己的声音。
“去哪里?”
“很远的地方~很好的地方~”
“抱歉,我不去。”
“为什么呀~不骗你~不骗你。”
“有人在等我。”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你止住踉跄的脚步,耐心的将一只只手拽开,更多的灰雾涌上来,缠住你的脚踝,你的小腿,你的腰腹。
它们怨恨着。
“谁在等你?谁会等你?你是夭折的幼童,猝死的矿工,未开已败的花朵,谁来等你?”
它们谴责着。
“为什么要留下来?”
“饿死不苦吗?山石滚落不怕吗?捅穿心脏不痛吗?”
它们吵闹着。
“你是谁?”
“你要去哪里?你要做什么?”
它们七嘴八舌,吵得你大脑昏沉,不自觉皱起眉,语气重了些。
“安静些!”
它们没有理会你,它们讥笑着,嘲弄着。
“你不知道!你忘记了!”
你知道的。
你抬起眼帘,冷冷地看着它们,冷汗滴落在眼眶中,一阵酸涩,你竟生生忍着,一眨不眨,浅似琉璃的眸中腾起一抹异样的金色流光。
像一抹藏匿于角落的日光。
“我记得的。”
你掰开一只只手臂,沉声道:
“我要寻找太阳。”
你的太阳。
于是稀薄的日光冲破迷雾与灰尘,流镀在你身上,它们尖啸着退去。
它们恶狠狠地诅咒着
“那你便回到红尘去!”
“去生于苦难,老于灾祸,病于贫寒,死于横祸!”
“遭人唾弃,备受耻笑,恶语相向,欺凌虐待,无一可避!”
“虚伪!虚伪!无人记得你,无人感谢你!你终将心生怨怼!”
你心中不曾有分毫触动,闻言甚至弯了弯眉眼。
“多谢诸位提醒,我知尘世浮生,苦难常有,欢愉一瞬。”
你眸光清亮,声极明晰,似水如歌。
“任红尘坎坷,我偏要一试。”
它们化作流水,升作轻烟,零落成泥。
它们沉默。
“蠢人。”
“疯人。”
“痴人。”
它们叹息。
“宁碾红尘,不控万魂的善人啊——”
它们祝福。
“愿你得偿所愿。”
“愿你不悔此刻。”
“愿你保守本心。”
它们歌唱。
“愿你得见天日,不落此间。”
你嗯一声,转过身去。
那缕金光绕在你腕间,莹莹辉光照亮来时的路。
你便继续做那饿的抓心挠肺的婴童,皮肤皲裂的矿工,流水无情的闺中人……
记忆逐渐封存,像坛古酒,氤氲千载,静待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