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冬天即将来临时没有再回家。
陈向喧的家也锁上了门,他被李叔爸妈接到了他们家,每天他都会从自己家门口路过,但却没能再走进去。
爸爸一周回来两次,每次都是在中午时间回来,男人骑着那辆摩托车,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些零食和玩具,他看着陈向喧笑的时候,下巴上的胡茬都变得刺眼。
陈向喧不知道爸妈到底接了什么工作,为什么一去就是这么长时间,但临近春节时,家里的门终于再次被打开了。
回来的却只有爸爸一个人。
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拿着扫把开始打扫家里多月堆积的灰尘,替陈向喧换上一床崭新的被子,还给他换上一件新衣服。
爸爸说:“向喧啊,我们去看妈妈。”
妈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他没去过,这个是不是就是李叔口中说的大城市呢?
但爸爸的摩托车很快,他在后面坐着抓紧男人的衣摆还是觉得自己随时会被车子飞驰的速度甩下去。
妈妈大概是在医院工作,陈向喧刚开始不想进去,他朝爸爸确认般地比画着:我没有生病,不用去看医生吧?
“当然不用,”爸爸弯下身子将他抱起来,用扎人的下巴贴了贴他的脸,声音中带着沙哑,“我们是来接妈妈回家的。”
他没从没见过这样的妈妈,她躺在一个长条透明的箱子里,上面还被盖住,里面的妈妈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陈向喧有些害怕,这个人不是妈妈。
妈妈待在那个东西里面不会难受吗,虽然说现在真的很冷,可是妈妈穿得也并不多,他将爸爸抱紧了些,小小的身躯都有些发抖。
他比画着:这是谁?
“是妈妈,”爸爸想将他放下来,陈向喧却抱紧他的脖子不肯放手,爸爸叹了口气,干脆抱着他蹲下,“妈妈累了,她……很累了。”
之后爸爸带着他去了别的地方,妈妈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坐上摩托车,而是被一辆车接走,那辆车上写的字他看不懂,只是那些人接走妈妈时对他们说:“节哀。”
节哀是什么意思呢?陈向喧也不太明白,他只能坐在爸爸身后继续拽着他的衣摆,跟着接走妈妈的车赶往下一个他没去过的地方。
在那个地方,妈妈被放进了另一个长方形的箱子,这个箱子从外面看不见妈妈,盖子合上的时候,陈向喧看见爸爸哭了。
他张开手臂让爸爸抱,男人没有理会他,陈向喧又扯了扯爸爸的裤腿,依旧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大声‘啊啊啊’了几下。
爸爸在干什么呢,他看不见妈妈了,爸爸再不将他抱起来,他就要看不见妈妈了。
陈向喧开始着急,鼻头一酸就哭了出来,‘啊啊’的声音混合着哭声,这种声音充斥着这间小屋子。
爸爸现在反应过来了,他将陈向喧抱起来哄了哄,男人的情绪也还没转换过来,他带着哭腔,泪也从眼角慢慢朝下滑落:“你不能大声哭,不能……哭了就再也不能说话了,向喧啊,别哭啊别哭,爸爸也不哭了……”
爸爸骗人,他还是在哭。
带着妈妈回家的路上,他也依旧在哭。
妈妈还是在车上,他们在摩托车上跟着那辆车慢慢朝家里驶去,陈向喧总是会从爸爸背后探出头看一看前面的那辆车,那辆车走得很稳。
但他还是有些担心,不知道妈妈会不会晕车呢?
到家时,陈向喧站在门口看着那辆车上下来的人将妈妈带进家里,大箱子放下的声音像是凿墙一般‘咚’地一响,却又比那个声音更闷。
妈妈没从箱子里出来,陈向喧也只能站在那里发呆。
最后是李叔爸妈过来将他带走,李叔妈妈说:“节哀啊,向喧就跟着我们过两天,你处理好了再来接他也没事。”
李叔爸爸也说:“节哀,别担心向喧。”
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问问,可他连这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陈向喧有好几次都想回去看看,可李叔爸妈总是拉着他玩这玩那的,他想出门,他们就说外面太冷了,小孩子出去会冻着脸冻着耳朵,到时候又疼又痒,那可是难受得很。
陈向喧便也乖乖听话,老实回去坐着玩那些他已经有些腻的玩具。
他拿过一张纸写了写递给李叔妈妈看:李叔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吧,我也不知道,你想他吗?”李叔妈妈问。
陈向喧点点头。
“那我给他打个电话……”李叔妈妈顿了顿,“那也只能听他说,还打吗?”
陈向喧又点点头。
“那行。”
李叔妈妈去房间打电话,那个座机也已经很久没响过了。
他听见李叔妈妈在里面说了什么,但声音很小,他也没太听清,接着他听见李叔妈妈叫他:“向喧,来接电话。”
到卧室没几步路,但他却是跑着去的。
手上还拿了张纸,上面的字是他刚写的:我想听李叔弹吉他。
李叔妈妈看着这几个字就有些脸色不好,估计也是看在他还是个小孩子。
她对电话那头说:“向喧说想听你弹吉他。”
电话被转交到了陈向喧手里,李叔妈妈还给他准备了一张很宽的椅子让他垫脚站在上面,那样才能好好拿着电话筒。
李叔的声音传了出来,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洋溢着夏日阳光般的活力:“想我啦?咱们还是听《小星星》怎么样,你听好了啊。”
陈向喧在电话这头点点头,接着又‘啊’了声。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陈向喧突然好想李叔能回来,能在一个星星很多的时候回来,他想去看天上的星星,那些一闪一闪的小家伙能让陈向喧觉得心里高兴,晚上回家睡觉也会睡得更香。
吉他声停下时,李叔问他:“有多想我啊?”
陈向喧‘啊啊啊啊’了一长串,李叔在电话那头乐得不行,他说:“我很快就回来了,开春我就回了,过年忙呢,别太想我啦。”
陈向喧拍了两下桌面,李叔问他:“哟,发脾气啊?挣钱呢,不能耽误啊,到时候回来给你买好吃的。”
他‘啊’了声,李叔满意地说:“这就对了。在家听话,别天天撵鸡鸭鹅的乱跑,这大冬天的,就在家里待着烤烤火,让我妈陪你折纸玩,她手工可厉害呢。”
陈向喧朝客厅外看了眼,并没有看见李叔妈妈的身影,他只好‘啊’一声,李叔说:“那我挂了?李叔也想你呢,玩去吧。”
这次他是走出房间的,李叔妈妈正坐在门口的位置,似乎并不想听见这通电话的内容,她看见陈向喧出来又立马换上一副笑脸:“聊好啦?晚上想吃什么?”
陈向喧拿起纸写着:李叔说,做手工。
“做手工?”李叔妈妈皱眉,过了一会儿又无奈笑笑,“折纸是吗?”
他点点头,李叔妈妈站起身去找纸,他听见女人自言自语般说着:“我还以为他全忘了……”
过了几天,爸爸终于来接他了。
这次有好多人一起陪着他们去了山上,但那些人陈向喧都不认识,他只认识二伯和李叔爸妈,那些陌生人看陈向喧的眼神全是带着可怜和惋惜,熟悉的人看他的眼神更是奇怪,就像陈向喧是这全世界最不幸的小孩。
这种眼神让他很不适,他边走边踢着小石子,碰上那些被埋在土里踢不动的还会发一通脾气。
小箱子进了土坑里,那是一个很深的坑,后来上面又被放上一块碑,那块碑上有妈妈的照片,但却是灰白的,旁边还有个位置,是空着的。
爸爸蹲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向喧,跪下。”
他迷茫地看着爸爸,接着男人先跪在了旁边,他说:“和爸爸一样,再磕三个头。”
第一个头磕下去,陈向喧听见身后有人说:“可怜啊,可怜。”
第二个头磕下去,陈向喧看了爸爸一眼,他今天没哭了,但眼睛还是红着。
第三个头磕下去,爸爸开口对他说:“给妈妈说再见,我们要回家了。”
之后妈妈没再出现,一次都没有。
但陈向喧知道,大概是见不到了。
家里多了一张妈妈的黑白照,陈向喧有时候起夜上厕所都会站在那里看一眼,再对着照片‘啊’一声,比画着:妈妈,很快春天就要来了,马上就不冷了。
春天不会迟到,但爸爸大概没感受到。
他有时候会突然穿上厚厚的棉袄坐在门口发呆,最后又和终于回过神来一样脱下衣服大口喘着气。
做饭的时候也开始走神,菜不是糊了就是咸了,有时候还会忘记到了饭点,让陈向喧跟着一起挨饿。
就连最基本的换季换衣服爸爸都会忘。
衣服放得高,他搭小凳子肯定也碰不到,爸爸却和不知道一样,陈向喧不穿衣服又冷,穿上厚厚的棉服又热。
还好李叔爸妈时不时会来看一看,不然陈向喧估计都得一直过这种日子。
李叔爸爸那天看见陈向喧穿着很厚的衣服在门口玩泥,直接过来问他:“你薄衣服呢?”
陈向喧带着他走进屋子指了指衣柜最顶部,李叔爸爸很轻松就拿了下来,这还是他这段时间觉得身体如此轻盈,穿上薄衣服的那一刻,皮肤都活过来开始了呼吸。
爸爸在客厅的角落坐着,李叔爸爸走过去叫了他一声:“哎,老陈。”
爸爸没有反应。
李叔爸爸又叫了声。
爸爸缓缓抬起头看着他们傻傻地笑,他大声喊道:“你叫我干什么?”
“你儿子都热得不行了,你也上上心,”李叔爸爸扯了扯陈向喧身上的衣服,又将他转了个面,让爸爸看他脖子后,“这才几月份啊?你儿子都长痱子了!”
“我儿子?”爸爸还是笑,看着很奇怪。
“我知道你压力大,不能有了打击就不生活啊……”李叔爸爸拍了拍陈向喧的头,对爸爸说,“他才这么点儿,就算是为了他,你也得振作。”
爸爸笑得声音越来越大,后来干脆弓起背抱着头一声声尖锐地大声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