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送资料来的人原名刘延, 是凌弃手底下隐蔽调查团的成员之一。
末世来临后，他觉醒的异能是短暂隐身，战斗力较弱，原本难以立足。但凌弃听说了关于他的事, 却是立刻找了过来, 简单考验过后，将他收入了调查团, 平日里交给他一些暗中走访调查之类的事。
刘延身形瘦小, 心也同他的身形一般细, 绝大多数时候，都将任务完成得出色。
譬如这次, 调查安以真的生平, 也不例外。
交出资料之后，刘延静静站在原地, 等待着凌弃的部署，短暂扫了一眼一旁的林潜，就小心地将目光移开。
凌弃神色如常：
“曾宇轩已死, 李则远行踪不明。这几天, 所有的调查都要转移到暗中进行, 宁可低效……人要活着。”
“您……已经有目标了吧。”
刘延说着，目光落在凌弃手里的资料。
凌弃略一停顿：
“这事，对其他人保密。”
刘延重重点头：
“知道。”
“去吧。”凌弃说。
那人离开了。
屋内恢复了寂静。
林潜咽了口唾沫, 视线不受控制地向着身旁的凌弃斜了过去，悄悄地看着资料上的内容。
凌弃察觉他的视线，嘴角一勾, 大方展开了资料。
林潜看他姿势，也知道自己的动作被发现了, 索性咧了咧嘴，直接凑到他身边看了起来。
少年身上清冽的松香离得更近，好似无处不在……
凌弃眼眸暗了暗，忍住向一旁退开一寸的冲动，视线凝在资料上——
安以真，19995年11月1日生人。G省医科大学本硕毕业，三年急诊科经历。后被叶璧清发掘，进入其研究团队工作，同年更换方向，攻读了病毒学博士。
20040年，因理念分歧，安以真被叶璧清请离团队，自立门户，成立了真恒生物公司，以生物医药研究为主，也开展小型的基因检测业务，在繁森市有一批需求稳定的客户群体。
20042年，末世爆发。安以真的核心研究团队依靠所囤物资，全部生还。同年，叶璧清团队被更高部门接管，进入古榕岭深处，成立羲和研究所，进行羲和病毒的清扫研究工作。
20045年，安以真带领其核心团队成员，投靠了东部基地，成立生物二所。
“安叔叔确实告诉过我，他离开了妈妈的研究所，自立门户……原来，是因为理念不合，被请离了团队。”
林潜说。
凌弃说：
“羲和疫苗的研究已经到达瓶颈，如果不在人身上做实验，很难再有进展。当时，研究员内部产生过很大的分歧，差点为此分崩离析。”
林潜心一沉：
“安叔叔他……站在哪一边？”
想到他对自己那关切而包容的反应，林潜心中已猜到了答案——
果然，凌弃说：
“对人实验。”
林潜很轻地叹了口气。
凌弃说：
“和叶璧清私自给你注射羲和疫苗不同，以人为对象的生物医药研究，有一套更加完整的体系，实验对象也不可能只有一个人。”
林潜喃喃道：
“初代羲和疫苗的致死率都有30%，妈妈一定不愿意看到它被大规模运用的结果……”
可是，安叔叔却秉持着截然相反的理念……
莫名地，林潜感到有些不安。
他忽然想到安以真临别时所说的那句话——
“若是全人类与你为敌，你还愿意帮助他们么？”
林潜莫名咽了口唾沫，暗暗捏紧了口袋里的白色六边形通讯器。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凌弃仍在垂眸沉思。
那锐利的目光，长长定在资料里的某行小字——
“20042年，末世爆发。安以真的核心研究团队依靠所囤物资，全部生还。”
早年，安以真的人是分批进入东部基地，凌弃并没有对此起疑心。
可现在看来，他们未免太过幸运了。
幸运得有些不寻常。
就好像，他们早就预见到羲和病毒的爆发。
东部基地成立之初，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也是生物二所，快速拿出了检测感染者血液的方法和入城的检验流程。
凌弃合上资料，扔在一旁，后靠在沙发上，闭目沉思起来——
安以真……恐怕有问题。
*
碎银般的星光洒落在高墙森严耸立的东部基地。夜深了。林潜又一次抬眼，终于看到凌弃从他面前那叠厚厚的资料中抽身出来，手边接连不断的通讯器联络声也终于停了下来。
“饿了么？”凌弃问。
林潜摸摸肚子，摇了摇头：
“吃过了。”
不久前，他才吃了两个果酱小面包，这已经足够他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的体力。
凌弃却是扫了眼两人之间一直紧紧连着的手铐，一挑眉。
“我吃一次，能顶好多天……”林潜讷讷地解释。
事到如今，林潜觉得没什么必要再就食物的事情瞒着凌弃，可说话的声音还是越来越小。
他小心抬了抬眼，看到凌弃只是略一点头，就兀自站起身来。
随着凌弃的站立，两人之间的手铐被扯紧，林潜也不得不站起来。
凌弃扯了扯手铐，示意林潜朝着他那边走，林潜于是慢吞吞跟了过去。
凌弃打开靠墙的柜子，拿出一袋基地自产的压缩干粮，就着清水吃了起来，动作迅速极了。
吃完干粮，他又取出一个瓶子，往手心倒了几粒药丸，动作一顿，多倒了几颗，递给林潜，低声说：
“维生素。”
林潜想了想，接过那几粒维生素，嚼两口咽了下去。
凌弃递到一半的水，缓缓收回：
“……不苦？”
林潜摇摇头，一咧嘴：
“没有味道。”
他扫了眼架子上一排排的压缩干粮，问：
“基地的食堂，凌哥不喜欢吗？”
为什么要自己吃干粮呢。
凌弃只是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太晚了。”
这个点去食堂，恐怕得把厨子从被窝里拖出来做饭。而凌弃并不喜欢利用特权兴师动众。
林潜一顿：
“那我们现在该干什么……睡觉？”
虽然他已经很久没有过睡眠，但他本能记得，人类需要睡觉，来恢复体力和脑力。
凌弃颔首。
林潜缓缓低下头，扫了一眼两人之间连着的手铐，纠结了一会，问：
“那我……们，去哪里睡？”
*
林潜很安静，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的时候，像是一具漂亮的尸体。
细碎的星光洒落在他美丽的面容，将那漆黑如夜的瞳孔，映上一点闪耀的星芒。
凌弃收回目光，暗暗叹了一口气，转身背对着林潜。
当啷。
——手铐太短，他没能完全转过身去，于是又僵硬地转了回来。
响动一起，林潜的目光忽然有了焦距。
他缓缓扭过头，看着双目紧闭的凌弃，歪了歪脑袋：
“睡不着么？”
凌弃低低嗯了一声：
“你睡。”
“我睡不了。从醒来那天起，就再没有睡着过了。”林潜老实道。
这样说，显得自己好像有些不对劲。
林潜想了想，多此一举地补充了句：
“或许是因为我体力好，不容易累吧。”
“……”
凌弃沉默着，半天没有接话。
他比林潜更清楚——丧尸本来就不需要睡眠，更何况是更强的……丧尸王。
“凌哥，我们要这样拷在一起多久呢？”
林潜动了动右手，锁链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冰凉的触感长久地贴在凌弃的左腕。凌弃知道，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最少十天。”
他的声音冷冷的，听起来沉静而笃定。
林潜哦了一声，有些失望。
他想了想：
“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证明自己是无害的，提早解除手铐么？”
“没有。”凌弃无情地说。
“……”林潜扁了扁嘴，不再说话了。
“要是你能完全控制住异能，我可以考虑提前解铐。”
凌弃忽然说。
林潜眼睛一亮，瞬间又暗了下去。
——这谈何容易。
林潜已经练习过太多次，他的异能似乎到了瓶颈期，怎么也无法主动收回。一旦他切换到了丧尸形态，事情会怎么发展，几乎只能听天由命……
除非，凌弃在他身边。
“那本书，给我看看。”
凌弃忽然说。
林潜愣了一瞬，下一秒，明白过来，他指的是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安徒生童话》。
他嗯了一声，取过书，递给了凌弃。
凌弃接过《安徒生童话》，才翻开第一页，就看到里面掉下来好几张纸片子。
一张是林潜一家三口的全家福，两张是撕碎后被复原的叶璧清研究笔记，上面记录着关于“样本乾”被注射疫苗后的状态。
这些东西，他都已经看过了。
可是他的目光，还是在那张全家福上面流连逡巡了片刻。
照片上，明显能看出林潜的神态有些异常，而另外两人坐在林潜两侧，无比自然地拥着他。叶璧清和林知远在林潜身边，微笑着凝视镜头，神情看起来静谧极了，好像蔚蓝广阔的大海——凌弃想象中的大海。
“你相信吗？我其实根本记不清爸爸和妈妈的面容。以前的我，好像从来没有看过他们的脸。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听一个人说话的时候，应该要看着他的脸……我错过了很多事。”
林潜有些低落地说。
“那是本能。”凌弃低声说。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我……也不记得。”
林潜歪了歪头，恍然回想起，凌弃似乎提到过，他没有家人……
他的家人，抛弃了他。
而他，曾经接受过许多人的帮助，才活了下来。
林潜轻轻抿唇，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说下去。
可他仍然感到有些好奇：
“你会想他们吗？”
凌弃摇摇头：
“已经没有必要。弱点越多，生存越艰难。”
——已经没有必要。
那就是想念过的。林潜想。
他轻声：
“那怎么会是弱点呢？如果不是因为想要找到爸爸妈妈，我可能根本到不了东部基地……可能早就死在那只嵌合体丧尸的巴掌下，或者在缓冲区的隔离室里……”被体内汹涌的异能吞噬，然后被路过的巡逻员一枪爆头……
“我和你，不一样。”
凌弃淡淡道。
林潜怔了一下，半支起身子看凌弃。
夜色下，那人眉目凛冽，眸底冰冷深暗，面色好像有些沉。
“睡吧。”凌弃忽然说。
林潜嗯了一声，重新躺了下来，仍然睁着眼，呆呆望着天花板。
凌弃右手覆了上来，将他的眼睛合上：
“睡不着，也闭上眼。”
林潜又嗯了一声，果然乖乖闭上眼。
凌弃唇角下意识勾了一下，覆满冰霜的面容柔化些许。
他收回手，平躺在床上。
下一秒，柔软凉凉的触感，覆上左手背。
凌弃怔了一下，低头便看到银色锁链冰冷地交织，林潜握住了自己的手。
“晚安，凌哥。”
林潜闭着眼睛，轻声说。
凌弃心中的某个角落忽然变得很柔软。
他顿了顿，低低嗯了一声，抽出手。
可收回的五指，却不自觉悄悄攥在了一起。
第 72 章
空气静默了。
冰凉的夜色静静铺陈开来。黑暗中, 林潜听到东部基地之外，数不清的丧尸正狺狺嘶吼，也听到枕边人平稳和缓的呼吸。
凌弃，似乎已经睡着了。
——就在林潜这样以为的时候, 他忽然低低开口了：
“幼虎在具备基本行动能力后, 就开始跟着雌虎学习狩猎技巧。”
林潜一怔，转头看向凌弃。
黑暗中, 凌弃并没有睁开眼, 只是缓慢地说：
“……可一旦成年, 却会立刻被雌虎驱离领地，开始远行。它们将独自面对未知的风险, 独自与其他成年老虎厮杀、争夺地盘……不是所有的老虎都能存活下去, 可是活下去的，终会拥有新的领地, 过上新的属于自己的生活。”
林潜不知道凌弃为什么突然在这时候说这些。
他认真倾听了一会，忍不住问：
“那么……雌虎呢？她也会有衰老无法行动的一天。”
“适者生存。”凌弃微微勾唇，“到了人生的下一阶段, 总会有新的命题。正如成年的老虎要参与到残酷的厮杀之中, 老去的雌虎, 也要努力维护住自己的领地，不被其他更年轻有力的老虎驱离——甚至有时候，”他顿了顿, “对手会是她自己的孩子。”
林潜沉默了一瞬。
他知道动物世界很残酷……但他们此刻所经历的末世，或许也不赖……
“末世之后，它们或许都要灭绝了。”林潜喃喃道。
“这就是它们此刻面临的新命题了。”凌弃说, “幼年的缺失，成年后的缺失, 都算不了什么。通过每一道新命题的考验，生命就能延续下去。”
新命题……
林潜的眼睛，忽然亮了亮。
他忽然明白，凌弃为什么要说这些。
他说的既是自己，也是林潜。
他在叫他，也是在叫自己，朝前看。
“可是，新的命题……”
林潜沉思了一会，回忆着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事。
他并没有明显感觉到自己来到了人生的下一阶段，他依然想要找到爸爸妈妈。再远一些，或许他会想要和凌弃、和尖刀一起守护东部基地，让大家都能安全地活着，末世早日结束。
这么想着，他也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爸爸、妈妈和凌哥都是我非常重要的人……那么我的命题，或许应该是，找到爸爸妈妈，然后和凌哥一起保护东部基地，让末世早点结束……”
凌弃的呼吸微微一滞，沉默下来。
林潜支棱着耳朵听了一会，没再听到他发出什么别的声音。
这一次，凌弃应该是真的睡着了吧。
林潜于是不再说话，也不再动弹。
他静静地闭上眼，陷入一片纯然而清醒的黑暗之中，聆听着百里之外的丧尸嘶吼，好像在听一曲嘈杂而难听的音乐。
这一刻，他希望那声音能够早日岑寂下来，哪怕被那些他以往十分讨厌的机器运作声取代也无所谓……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一旁看似沉睡的凌弃，整整失眠了一夜……
*
次日清晨，凌弃睁开眼，眼下是淡淡的青黑。
他转过头，看着一旁看起来像是在安然沉睡的林潜。
少年的侧脸线条柔和而美好，皮肤干净得好似经年不见风霜日晒，面容温暖宁静，浑然不像末世后长期浸泡在绝望和杀戮里的人。
他看起来就像某种易碎的珍宝，凌弃常常下意识地想要保护他。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干净无比的少年，却有着恐怖的力量，体内流淌着丧尸王的血液。
直到今日，凌弃仍能回想起自己与那只漆黑狰狞的丧尸王交手时的每一帧画面……他万万无法把它和眼前的少年联系在一起。他明明应该对林潜知根知底，他了解他的性情、他在末世前的住址、他的父母和家庭、他的格斗习惯、他的病史、他最深的恐惧……可某些时刻刻，他对他而言却如此陌生。
清冽的松香隐隐飘来。
凌弃眼神暗了暗，低头轻嗅着那柔和的松香，冷冽坚硬的心不受控制地化开，变得无比柔软。
凌弃的动作极轻。
不知不觉间，他已鬼迷心窍似的轻轻靠了过去，只为让这迷人的味道更清晰地钻入自己的鼻尖。
渐渐地，两人的距离变得极近，近乎触碰在一起……
这时，凌弃的脸色忽然冷了下来，快速退开了三寸。
混账东西！
他暗骂了自己一声。
瞬间的动作带动了两人之间相连的锁链。
叮当一声轻响，林潜倏然睁开眼，漆黑清透的眼眸，好似从来没有睡着过。
“凌哥？早上好。”
他看了一眼一旁脸色奇差无比的凌弃，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
凌弃看起来……好像在生气。
林潜想了想，心底咯噔跳了一下，问：
“昨晚我……我没那个吧？”
他明明记得自己忍耐了好多次……但他现在也不再那么相信自己的记忆。
“什么。”
凌弃面无表情地说。
“就是……丧尸化。”
林潜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凌弃。
凌弃摇了摇头，猛然站起身来：
“洗漱。”
林潜被那手铐带得不由自主站起身，心底却是瞬间踏实了下来——
没有丧尸化就好。
他嘴角勾出一个略带僵硬的弧度。
*
凌弃的房间和林潜的布局没什么两样，摆设却有些过分整洁。比起上次林潜和尖刀众人一起过来的时候满屋子酒瓶的样子，这里几乎可以说是整个空荡了下来。
要不是林潜刚刚才和凌弃在屋里睡了一夜，他几乎难以想象，这里居然住着人。
他怀疑，如果今晚不是因为带着他，凌弃不会回家里睡觉……
卫生间有些狭窄。林潜站在镜子前，凌弃自己就照不到那个小镜子了。
他倒也没在意，把基本的洗漱用品拿出来给林潜，就自己用剃刀快速刮起了胡子。
进入东部基地之前，因为忙着躲开丧尸的追逐，他们的生活简单到了极致，没有办法洗漱。当然，众人也从来不在意这些问题。
可现在，有了条件，林潜却反而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直挺挺地站在镜子前，缓慢地用左手刷牙，一边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看身旁的凌弃。
好像——太近了。
对，一定是因为太近了。
属于对方的气息隐隐地萦绕在周围，林潜鼻尖明明是怪异的牙膏味，可他却莫名觉得有些渴。
他仿佛能听见，凌弃的心脏动脉跳动喷薄的声音……
汨汨流动着的……最强者之血……
下意识地，林潜轻轻咽了口唾沫。
口水和一些牙膏泡沫顺着他的喉咙滑入食道，他尝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只觉得越来越渴，越来越渴……
“转过去。”
凌弃忽然说。
林潜骤然清醒过来，猛然背过身去，不再看凌弃。
他以为凌弃发现了自己的异常，直到一阵有力的水流声从身后响起。
林潜：“！”
良久，那声音停了下来。
然后是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
凌弃的声音有些沙哑：
“可以了。”
林潜转了回来，看到凌弃耳后飘过一瞬极淡的红晕。
莫名地，林潜缓缓咧开了嘴，露出一排带着牙膏沫的整齐小白牙。
凌弃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
他快速别开眼，第一千次在心中咒骂自己为何非要选择这种最糟糕的方式来保护林潜……
第 73 章
*
林潜深吸了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 向着金光闪烁的东方望去。只见日头逐渐高升，整个东部基地一点点变得喧嚣起来。吆喝声、叫卖声、异能者们训练的怒喝声、柴火的噼啪声隐隐传来，一点点盖过了遥远城门外若隐若现的、他已静静聆听了一整夜的丧尸嘶吼声。
多么美好而清净的早晨啊。
——当然，如果他没有因为手腕和凌弃拷在一起, 被他一起拖来行政区就好了。
林潜默默地想着, 幽幽抬眼，望了一眼身旁一身银白制服, 面无表情的凌弃。
凌弃早就察觉到林潜的目光, 却只是面不改色地带着他朝前走, 同时向着面前敬礼的巡逻员略一颔首。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林潜总觉得周围的巡逻员变得多了起来。
特别是进入行政区之后, 往常这里只有一个十二人的小队在站岗, 现在却是三五步就碰上一个穿着深灰色制服、全副武装的巡逻员。
凌弃似乎加强了防御……
是因为羲和研究所的硬盘被摧毁的缘故吗？
还是因为……
下意识地，林潜低下头, 目光掠过他和凌弃之间相连的的银色手铐。
良久，他用力摇头，把乱扔七八糟的思绪甩在一边。
*
为了让两人之间的手铐不要绷得太紧, 林潜不得不拖来一张椅子, 挨到凌弃身边坐下。
熟悉的清冷松香味萦绕鼻尖。凌弃感到身躯有些僵硬, 但他仍然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专心手头上的事。
凌弃身为东部基地的指挥官，是肉眼可见的忙, 一天到晚通讯不断，不仅要处理许多文件，还有之前悬而未决的失踪案, 以及羲和资料被破坏的事件，再加上前段时间南部基地难民涌入带来的一系列问题……忙得不可开交。
那些都是决策性的事情。林潜帮不上什么忙, 于是安静地待在一旁，盯着叶璧清的手记和一些其他资料，时而思考，时而发呆。
两人形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在同一个空间里，一边感受着对方的存在，一边各自做自己的事。
直到某一瞬间，林潜忽然觉得背后痒痒的。
似乎有一道视线，正从远处注视着这里。
他歪了歪脑袋，缓缓扭回头。
漆黑澄澈的眼眸，望向窗外，一眨不眨地盯住远处的某个点。
凌弃看着林潜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了好久，不由得停下手中的事情：
“怎么了？”
林潜仍然看着远方：
“那里，有人。”
凌弃顺着林潜视线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座烟囱高高耸立的厂房，眼下正是基地里工人工作的时间点，又赶上变异尸群蠢蠢欲动、基地必须加强生产和防御的时候，工厂里有人并不奇怪。
“那是钢铁厂。”凌弃淡淡道。
林潜想了想，说：
“可是，那人用望远镜盯着我们，一直盯着我们。就在烟囱后面的小平台上，喏，那里。”
他抬手指了指。
凌弃朝着林潜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烟囱光溜溜地矗立，并没有那个林潜所说的人影。
可林潜仍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里。
凌弃知道林潜的视力很好，于是微微蹙眉，按下了通讯器：
“把钢铁厂烟囱上的人轰下来，查查他的身份。”
不一会儿，林潜终于不再盯着烟囱看。
“走了？”凌弃问。
林潜点点头，嗯了一声：
“跳下去了。”
凌弃挑眉。
那地方离地至少有几十米，跳下去了？
凌弃的通讯器响了：
“指挥长，那里有人跳下来跑了，我们没有抓住他……”
凌弃思索了片刻：
“留个人盯着。”
“是！”
“等等。”凌弃忽然忽然想到些什么。
“您说？”
“周围的高楼，能看到我这里的地方，都叫人盯着，不要让闲杂人等逗留。”
“明白！”
凌弃的心思很缜密，虽然尚不足以推断对方的动机，却多做了一步。
林潜于是也感到很安心。
他咧了咧嘴，伸了个懒腰，把手放进了口袋。
忽然，指尖触碰到一个六边形的硬物。
林潜微微一怔，忽然想起，那是安以真留给他的白色通讯器。
不知为何，他眼前再次浮现安以真说话时那慈祥而沉静的面容——
“若是全人类与你为敌，你还愿意帮助他们么？”
一股怪异的预感涌上心头。
林潜抿了抿唇，轻轻将通讯器推进了口袋的更深处。
*
下午，凌弃办公室的门被一群人推开了。
先进来的人风度翩翩，一脸从容微笑，正是裴聆枫。他身后跟着东部基地的首席建设官程东俊、异能者部部长梁山恩……人群的最后，还有个一脸不情不愿的周阳。
“看来我们挺不识趣的，打扰了指挥长的‘雅兴’呢。”
裴聆枫笑眯眯地扫了一眼凌弃和林潜之间紧紧相连的银色手铐，开口调侃。
林潜一怔，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
然而锁链太短，这个动作用处不大。
众人的目光仍是落在了手铐上。
——裴聆枫毁坏资料的嫌疑还没有彻底解除，就这样大喇喇地带着一帮人出现在他面前，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凌弃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表：
“你们最好真的有重要的事。”
“没有重要的事，怎么敢在这种时候打扰指挥长呢？”裴聆枫笑笑，意有所指地再次扫了一眼那只引人遐思的手铐，朝林潜眨了眨眼，缓缓道，“昨晚，我的人从基地外回来，他们说——变异尸群，又动了。”
又动了？
想起那只类人丧尸那饥饿而嘶哑的声音，林潜的心脏不禁咯噔跳动了一下。
裴聆枫接着说：
“指挥长早就收到消息，却不为所动——我只好来带人过来提醒您。另外，这么重要的场合，不相关的小朋友，应该懂得暂时回避哦。”
他笑眯眯地注视着林潜。
裴聆枫的一番话说得恳切且理由正当，可林潜却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可他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最终，林潜抿了抿唇，低头看向他与凌弃之间的手铐。
他倒是想要回避，可凌弃说过，在他能够完全掌控自己的异能之前，他绝不可能打开手铐……
“林潜的异能最近可能失控暴走。为了基地的安全，我必须这样锁住他。”
凌弃沉稳地解释。
——果然。
林潜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凌弃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短期内，他不可能放开他。
凌弃顿了顿，接着说：
“另外，针对变异尸群的移动，此前我们已经商讨过预案吧？首席建设官——程东俊部长。”
身躯清瘦的程东俊顿了片刻，点点头，缓慢而有条理地说：
“是，我正带人落实加固城墙的方案，同时联动武器管理部和异能者部，做一些应对尸潮的实用性空间，比如陷阱和机关。”
凌弃点点头，又说：“异能者部，梁山恩部长。”
梁山恩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叹了口气，背书似的说：
“分配异能者定期关注尸群移动的方向，联络城内的异能者，加强训练，做预案演练……我就知道要被问到这个。”
凌弃勾唇，满意地点头，扫视在场的其他人：
“余下的人，各自的职责和任务，也都已经分配过。如果有不记得的，再和我单独确认。”
众人应和。
凌弃看向裴聆枫：
“所以，在更新的情况发生之前，比起忧心忡忡地开一百次会，不如将上次布置的东西全部落实下去。”
“哼，我早就这样告诉过他们。”周阳气呼呼地环胸。
裴聆枫见众人应答如流，耸了耸肩，眼珠转动着，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不出片刻，他脸上又扬起笑容：
“曾宇轩死去之前，我曾有幸和他见了一面，得到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
周遭顿时安静了下来。
凌弃眼一眯，还没来得及说话，周阳一个拳头就挥了上去：
“曾宇轩的死，我就知道是你这不阴不阳的在搞鬼……”
裴聆枫接住他的拳头，脸上笑意未变：
“嗯哼，做事情要讲证据哦。我只是从他那里听到了一些消息，又没有杀他……”
“就是你害死他的！”周阳咬牙切齿地打断。
“让他说完。”
凌弃缓声说。
见周阳气势收敛，裴聆枫忽然转身看向林潜，微微一笑：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提醒一下凌指挥长，丧尸们可能正通过某个特殊的声音频段来远程传递消息。我们耗尽所有努力所做的准备，只要被一只丧尸察觉，那么很快，所有的丧尸都会知道……到那时，东部基地若有弱点，恐怕无处遁形哦。”
丧尸，可以远程传递消息？
林潜微微一怔，看向凌弃。
只见他面容沉了下来，神情莫名地有些冷，眼神如锋利的刀，刺向裴聆枫。
“你想表达什么？”凌弃问。
裴聆枫耸耸肩：
“不过是提醒指挥长这层关系罢了。难不成，指挥长是觉得我棒打鸳鸯来了？”说着说着，他又笑了。
凌弃一挑眉：
“那么，首席安全官，裴聆枫军长，你现在的职责是？”
裴聆枫脸上笑意骤然一僵。
良久，他微微咬牙：“当然……那些事我肯定会做。”
*
众人如来时一般匆匆地离开。
见凌弃站在原地，定定望着空空如也的门口，林潜挠了挠头，上前合上了大门。
“你们平时……都是这么开会的吗？”林潜喃喃问。
凌弃摇摇头，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末世时间就是金钱。哪怕是裴聆枫，平时也不会无缘无故把人召集起来，只为了说这么几句话。”
凌弃说着，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看了一眼两人之间的手铐。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裴聆枫不止一次地要求林潜离开这里。
而且……
他似乎知道得太多了。
“‘丧尸能远程传递消息’……那个曾宇轩，真的会对裴聆枫说这么多吗？”林潜喃喃道。
凌弃摇头，目光清明地说：
“他们平日里没有私交。而且，曾宇轩是数据修复工程师，不是研究员。”
就算硬盘数据恢复过来，他未必能看懂那些专业的研究资料。
林潜歪了歪头，认真思考了一会，良久，轻声说：
“有没有可能……当时的曾宇轩……根本就没有销毁硬盘？”
想起曾宇轩自杀现场那些欲盖弥彰的硬盘碎片……
凌弃神情一凛，冰冷的黑眸闪烁起寒光。
第 74 章
林潜的推测, 给了凌弃不一样的思考角度。
不只曾宇轩没有动机摧毁硬盘，裴聆枫没有动机摧毁硬盘，或者说——
“任何一个人类，都没有动机摧毁硬盘。”
凌弃说。
硬盘保存着关于羲和病毒最详尽的资料, 甚至可能有遏制病毒蔓延的方法。
末世之后, 人类的科研与医疗水平断崖式下跌，硬盘里的资料极其珍贵, 可以说已经是如今的人类了解羲和病毒的唯一途径。
无论背后那人出于什么动机, 都更可能把硬盘藏起来, 用以交换更大的利益，而不是直接销毁。
确实有很大的可能, 曾宇轩自杀现场那些散落的硬盘碎片, 不过是防止他追查下去的手段罢了。
——凌弃已经快速理清了这一点。
“所以，裴聆枫一定是把硬盘藏在了哪里, 或是交给了什么人……”
林潜说。
凌弃略一颔首，凝神思索了片刻，设想着得到硬盘之后最大的获利方, 脑海中闪过几个人影, 却都被他一一否决。
只有那行熟悉的小字, 长久浮现在他眼前——
“20042年，末世爆发。安以真的核心研究团队依靠所囤物资，全部生还。”
十年前, 羲和病毒爆发，丧尸、病毒和恐慌同时蔓延，第一个月过去, 就已经夺走了绝大部分人的生命。
可一个未经体能训练的科研团队，却奇迹般地全部生还……
一切似乎隐隐联系在了一起。
自从凌弃建立东部基地、接纳安以真的团队进入以来, 他们虽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私交，但一直在自己的岗位上各司其职，把东部基地建设得越来越完善。在安以真的帮助下，东部基地拥有了最先进的血液检测设备，从来没有一名潜在感染者能够从正门突破进来。
可现在，凌弃不得不再次说出这个可疑的名字——
“安以真。”
他低声说。
“安叔叔……他？”林潜震惊了片刻，良久，又有些不安。
他不知不觉攥紧了口袋里的白色通讯器：
“怎么可能……会是他？”
想起那慈祥沉稳的面容，以及他为了叶璧清拭泪的模样……林潜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推论。
凌弃说：
“安以真的生物二所层级分明，这些年来也出了不少有益的研究成果。表面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可我的人，一直没有完全渗透到他们的核心团队，也就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忙些什么。”
他眼前浮现出顾清璇的模样。
“可是，裴聆枫和安叔叔……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他们能搭到一起……”
林潜喃喃着。
忽然，他的黑眸暗了暗。
林潜想起一件事来——
就在他第一次去见安以真的时候，就在那个专属楼层电梯里，迎面碰上了裴聆枫……
难道……他们其实早就有联系？
“表面上看来，裴聆枫一直在争取安以真的支持，安以真未曾正面回应过。我也曾经判断，比起基地里的争斗，安以真更偏向于一心科研。但是现在，我需要重新审视一下这个推论。”凌弃慢条斯理地说。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林潜问。
凌弃思索片刻：
“尸群再次大规模移动。当务之急，最重要的还是解决南部基地难民和基地外墙建设的问题。安以真那边，我会让我的人立刻行动，确认硬盘的下落。”
只是……光靠顾清璇的力量，恐怕很难快速完成这个任务。
他的眼眸在林潜身上停留了片刻，又很快移开。
其实，要渗透到安以真的内部，眼前有一个绝佳的人选——
林潜。
安以真有多么喜欢林潜这个孩子，甚至几次希望他进入自己的实验室……凌弃一直看在眼里。
可他目前仍然没有弄清楚，林潜与丧尸王究竟是共生还是一体……他不能冒险在此时开启林潜的手铐，便没有提出这个提议。
更何况……
凌弃心里明白，林潜不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若要他在这种情况下，亲手去揭安以真的短，他恐怕也下不了手。
林潜也察觉到了凌弃瞬间停留的目光。
他垂下脑袋，静静地想了想。
良久，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
“所以裴队你今天……真的直接带人去找指挥长了？”
关静静有些难以置信地问。
“嗯哼~”
窗帘紧闭的幽暗会客室，裴聆枫漫不经心地倚在一把紫檀木藤椅上，抿了口茶，笑着嗯了一声：
“那个手铐是特殊合金制成，如果不是强力的金属系异能者，那就只有凌弃自己能够解开。”
“为什么一定要解开那个手铐呢？这林潜……难道是什么很重要的人？”
关静静问。
裴聆枫嘴角一勾，眼里泛起兴味的光芒：
“确实很重要……不过，不是人哦。”
“……”
关静静无语了片刻，只当裴聆枫又开始说些只有他自己能理解的玩笑话。
她想了想，接着说：
“凌指挥长这样做，一定有他自己的用意，又怎么可能轻易被摆布。”
“是啊，所以我今天失手了……不仅如此，似乎还露出了破绽……”
裴聆枫漫不经心地说。
关静静一惊：
“什么破绽？”
“这你就不必知道了。”
裴聆枫说着，展颜一笑：
“不过，就是这样才有意思。有来有回，徐徐图之嘛……我倒有点感谢老头子。他虽然像朽木一样无趣，总归还是能给我找到点新乐子。”
关静静顿了顿，轻声说：
“您是他寄予厚望的人。”
裴聆枫哈哈一笑：
“要是真的寄予厚望，当初他就不会让我姓裴了。”
*
关静静走后，裴聆枫站在窗前，推开窗户，难得点了一支烟。
他向来不喜欢刺鼻的烟味，可当思绪纷飞凌乱起来，总是需要一些特别的方法来定一定神。
“您是他寄予厚望的人。”
关静静清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响。
“你可真是喜欢惹人误会啊，老头子。
“我不过是一颗错误长大的受精卵罢了，不是么？”
裴聆枫自嘲一笑，牙齿咬着烟，上下晃了晃。
“——真没意思。”
他哼哼着说。
清冽的尾音缓了下来，丝丝融化在空气中。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冷风拂面而来。
冷风之中，夹着一道寒芒。
“去死吧！”
裴聆枫没有想到，行政区办公楼的窗户外，居然会有人埋伏。
裴聆枫只来得及退了半步，动作却不及那人灵活轻快。只见寒芒闪过，他的脖子划过一道血痕，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像一道血色的河流。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湿润，低下头，看到满手赤红的鲜血，忽然笑了，眼底溢满了兴味。
——只差一点，这一刀就已经割断他的喉咙。
可偏偏，差了这一点。
那人见一击不成，明显慌了一下，动作瞬间乱了几分，似乎在犹豫是否要逃走。
然而守卫森严的行政区，早已有巡逻员察觉异常，层层围了过来。
见无处脱身，那人索性一咬牙，舍命攻了上来，手中的匕首刀刀袭向了裴聆枫的要害。
可现在的裴聆枫，却已有所准备。
他脸上挂着游刃有余的笑容，左右错身，躲避着对方的袭击，一边饶有兴趣地评价：
“嗯哼，练得不错，扬长避短，优势最大化……你倒是遇到了一个好师父。只可惜——”
还没等那人反应过来，他唇角一勾，忽然出手，捏住那只纤细灵活的手腕，逼得那匕首当啷掉落在地。
“——对上了我。”
裴聆枫补完了后半句话。
瞬息之间，那人已被裴聆枫完全制住，浑身绷紧、一脸惊骇地瞪着他。
裴聆枫扯下对方的面罩，低下头，在她颈间轻轻一嗅，笑道：
“黎晴啊黎晴，你来得可真是正正好啊。”
第 75 章
*
“今天, 我要去见一个人。”
夕阳渐沉的时候，凌弃抬手看了看表，低声说。
——托这双手铐的福，凌弃去见一个人, 那就表示, 林潜也必须跟过去。
林潜没有追问的心思，只是点点头, 收拾好桌上散落的物品, 塞进身后的黑色小书包里, 鼓鼓囊囊背在背上。
轻微的饥饿感自胃部攀援而上。林潜想了想，决定先忍一忍, 晚上再吃。
他站起身来, 腕间手铐叮叮当当响了一阵，又安静下来。
凌弃一直看着林潜的动作：
“那个人, 我必须单独见面。到了那里，我会暂时解开手铐。你能扛得住吗？”
他冷眸微眯，认真凝视着林潜。
林潜眸光却是一亮。
终于！
终于可以解开这只手铐！
虽然凌弃说的只是暂时解开, 林潜心中仍是小小兴奋了一下。
他连忙开口保证：
“当然, 当然可以！已经那么多天了, 我的异能从来没有在基地里失控过，今天当然也可以的。”
凌弃的目光落在林潜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眸光微微一动, 抬起手：
“给。”
林潜低下头。不知何时，凌弃手里，放着一只红色小面包。看样子是之前他在这里落下的。
“吃饱了再去。”
凌弃不容辩驳地说。
林潜点点头, 嗷呜一口，吃掉了整只面包。
随后, 他咧开唇角，期待地望着凌弃：
“那么现在，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少年的眼眸温暖而充满信任，看起来像在发光。夕阳为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细细的绒毛也在金光之中熠熠生辉。
凌弃目光瞬间柔软了一下，没忍住，抬手轻轻揉了揉林潜的发顶。
——真是该死的柔软啊。凌弃想。
林潜本人并不觉得这个动作有什么不妥。
可下一秒，凌弃却是忽的反应过来，动作僵硬了一瞬。
——可他是丧尸王！
另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凌弃快速收回手，背过身去。
——可是，真的好柔软……
凌弃的下颌线瞬间绷紧了。
他抿紧唇，迈开步子走了出去。
“凌哥？”
林潜眼看着腕间的铁链瞬间被拉长扯紧，困惑地歪了歪头，连忙跟了上去。
*
似乎是对把林潜单独留下不放心，凌弃叫来了关山和祝小刀。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拷在一起？”
祝小刀迟疑着问。
祝小刀和关山诡异的目光双双落在两人之间的手铐上。
凌弃言简意赅地解释：
“他的异能如果失控，危险系数很高。”
“呃，可我总觉得应该还有别的方法。”祝小刀喃喃着说。
凌弃淡淡扫了他一眼，冷声说：
“没、有。”
祝小刀耸了耸肩。
林潜将这一切收入眼里，缓缓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而略带僵硬的笑容。
他忽然有些明白，这一趟，凌弃为什么没有叫常欣和贺十八过来。
如果是那两人，问题一定更多吧。贺十八或许会一路喋喋不休也不一定……那时，凌弃肯定会比现在更加烦不胜烦……
这一趟，凌弃要去的地方是交易区。
有了大批南部基地逃难者的涌入，交易区变得比往常更加热闹。一路上，贩卖晶核的小贩多了不少，摊位上满满当当摆着五颜六色的晶核，都是南部基地来的逃难者们从沿路的丧尸头颅里新鲜挖出来的。
可相对而言，干粮、大米之类的生活必需品却变得非常少。
很显然，由于新增人口的大量涌入，基地里的粮食生产已经逐渐跟不上了。
资源的紧缺、陌生面孔的增多，以及各种各样的谣言……人人脸上都弥漫着一种紧绷而戒备的神情。
再这样下去，林潜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到不久之后基地里资源逐渐匮乏、秩序逐渐混乱的模样……
他不由得扭过头，问身边的凌弃：
“南部基地的逃难者，还没有安置好吗？”
凌弃一颔首：
“原本已经安置得差不多了。但是昨夜开始，有消息传来，变异尸群又动了，向南部基地移动了十五公里。难民变得更多了。”
这个消息，林潜昨天已经从裴聆枫嘴里听到过了，可当它再次被证实，还是心底一沉。
他想起了当初身陷尸群之时，所听到的那只名叫“小七”的类人丧尸那嘶哑而饥饿的声音——
“它们……难道要行动了？”林潜喃喃道。
凌弃说：
“南部基地指挥官，是我旧时的好友，我已经联系过，要他立刻加固城墙。他是个谨慎的人，很多事情也早就考虑到了。”
林潜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可放松的心情没有持续太久。
他心中总是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变异尸群……城墙，防得住吗？”
凌弃说：
“东部基地的城墙已经抵御过几拨普通尸潮的冲击。但这个变异尸群在古榕岭成型之后，还没有行动过。”
——言下之意，他也无法百分百确定。
凌弃看着林潜万分担忧的神情，眸光忽然暗了暗：
“你认为呢？”
林潜一怔：“什么？”
漆黑锐利的眼眸，牢牢注视着林潜。
“你认为，东部基地的城墙，能抵御这波变异尸潮吗？”
凌弃一字一顿地问。
林潜不知道凌弃为什么要问他这个。
凌弃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而他只能算是个时常控制不住自己丧尸化能力的异能者……
可他还是认真想了想。
“感觉，有点危险。”林潜说。
凌弃面色沉了沉。
林潜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之中，没有注意到他突变的神情：
“我记得，东部基地的外墙很宽、很高、很厚，还由许多种不同的金属材料组成，墙上架设着机关枪、炮台、无人机等等设备，基地里还有那么多强大的异能者……按理来说，应该能抵御得住的……”
他顿了顿，又说：
“但是，我和你进入过变异尸群……那些丧尸如果仍然一直不停地互相吞噬进化，这道城墙，很危险……我说不清楚危险在哪里，只是直觉很危险。”
“我知道了。”凌弃若有所思地说。
就在这时，一道细微的风声从一旁传来。
林潜听到了。
他下意识地往旁边闪了一寸。
一颗小石头从他身侧掠过，差一点便击中他。
林潜看着石头来袭的方向，良久，缓缓歪了歪头。
那是两个正在玩耍的豆丁似的小男孩。
末世的小孩本来就稀有，两个更是少见。可他们如今聚在这里，对林潜又扔过来一颗小石头：
“臭丧尸王，滚开！”
这一次，林潜没有躲闪。
在凌弃有所动作之前，他伸手，稳稳接住了那颗小石头，盯着它看了会，神情有些怔忡。
良久，他放下石子，抬起头，认真地对那两个小孩说：
“你们叫错了，我不是丧尸王。我叫林潜。”
看到林潜停下来和他们说话，两人显然愣了一下，嘀咕着双双后退，看起来像是在商量什么对策。
“别理他们。基地经常会有些不好的传言，这几天不知道哪里又开始乱传，说丧尸王混进基地里来了。小孩子嘛，总想当个英雄。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了消息，见谁都叫声丧尸王。”
祝小刀说。
果然，那两个小孩看着没人注意到自己，又精神起来，拿起小石子朝着另一个无辜路人的方向远远扔了过去，嘴里嚷嚷着——
“去死吧，丧尸王！”
“这样的……吗。”
林潜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讷讷收回手，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一旁的凌弃看着林潜从头到尾认真极了的模样，神色有些复杂。
不自觉地，他冷冷闭上眼，低低叹了口气。
这样……他要怎么才能把真相告诉林潜？
*
四人很快来到了交易区边缘，一座极不起眼的小屋前。
凌弃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林潜，眸光暗了暗：
“在这里，等我十五分钟左右。”
林潜认真点头，配合地抬起戴着手铐的右手。
凌弃牵起他的手，咔哒一声轻响，开启了银色手铐，将它收了起来。
“小刀，关山，不要离开他半步。林潜的异能很危险，他绝不能自己一个人待着。”凌弃看向祝小刀和关山。
两人同样点头。
凌弃一颔首，径直进入了小屋。
手铐没了。
林潜活动着久违轻松的右手腕，嘴角缓缓咧开一个灿烂而略带僵硬的笑容。
“这手铐到底是怎么回事？”祝小刀问，“我从没看到凌哥这么……嗯，鬼鬼祟祟过。”
关山也看着林潜，沉默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然而，林潜只是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凌哥说我的异能很危险……可是，危险在哪里呢？难道是变身之后，还有传染性？”他努力思考着，胡乱说了个猜测。
祝小刀啧了一声：
“看来凌哥是连你也瞒着了。”
林潜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自不远处传来，夹杂着慌乱的呼救声——
“来人啊，着火了！快灭火啊！”
一股浓稠的黑烟从地面上的平房冒起，直冲云霄。
“不好！那里是人员密集区……”祝小刀见此情景，一咬牙，转头对着林潜和关山说，“我去灭火，你们在这里等我。”
祝小刀是水系异能者，恐怕是现场能够最快灭火的唯一人选。
说完，他自己便快步冲了出去。
林潜和关山对视了一眼，两人的反应非常一致，站起身来，向着火势蔓延的街区跑了过去——
就算祝小刀是异能者，那毕竟是蔓延开来的大火，能多一份力量，是一份力量。
林潜跟在关山身后，一边跑，一边取出通讯器：
“凌哥，交易区着火了，我们要去灭火……”
“……注意安全，离他们两人近点。我马上出来。”
凌弃简洁的回复从通讯器传来。
不知为何，林潜心情雀跃了一瞬。
他嗯了一声，虽然凌弃看不见，仍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随着林潜和关山不断靠近着火点，逆奔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呛鼻的灰烟也越来越重，逐渐令人看不清两旁的街景。
就在这时，林潜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极轻的低语——
“林、潜。”
林潜蓦然顿住，回身一看，那人从一旁的昏暗巷子中缓步走了出来，怀里揽着什么东西，朝着他粲然一笑。
——裴聆枫。
灰烟弥漫。待裴聆枫走到亮处，林潜才看清了他怀里搂的，竟是一个女人——黎晴。
此时此刻，黎晴瞪大眼睛，一脸绝望地看着林潜——
“别过来。”她哑声说。
“小晴，台词念错了哟，”裴聆枫脸上笑容扩大，他抽出一把匕首，抵在黎晴颈间，唇抵在她耳边，“你该说——‘救救我’才对。来，跟我说——‘救、救、我’。”
黎晴嘴唇颤了颤，忽然对着林潜大声喊：
“快——走——”
林潜眼睫一抖。
裴聆枫却是灿烂地笑了。他抬头看林潜：
“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林潜，你希望看我怎么惩罚她呢？这只闯进我屋里偷东西，又想要刺杀我的小老鼠……”
他用匕首末端，戳了戳黎晴的下巴。
冷汗从林潜额间滑落。
他缓缓向前走了两步，低声说：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裴聆枫？”
“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有人告诉我，今天，这里会有一场好戏——”
裴聆枫遗憾地叹了口气，重新看向林潜：
“我要你做的，很简单哦~你只需要把拳头松开，扔掉腰间的匕首，乖乖走过来。对，就是这样。”
林潜照着裴聆枫所说的，扔掉了腰间的匕首，松开拳头，缓步走了过去。
裴聆枫的笑容逐渐扩大，凤眼愉悦地眯起，好像在欣赏一场即将上演的甜美好戏。
林潜一步步地向前走。
——有时候，林潜会想，如果黎锋出事那天，他做的事情如果能够多一点、再多一点，一切会不会就变得不一样了？
或许，黎锋不会受伤、不会丧尸化，他早就成功进了基地，和黎晴团聚在一起，黎晴也不必沦落到那样凄惨的境地……最终，还落到裴聆枫手上……
如果，他能做得多一点、再多一点……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林潜在心里默念着——
裴聆枫是个强者，可他也不差。凌哥和祝小刀他们教过他怎么近身格斗，而他学得很好，他的力气还很大，他一定可以做到……
第 76 章
裴聆枫手中的匕首, 离黎晴的脖子不到一厘米。
呛人的烟雾夹杂着飞灰弥散开来。
林潜一步步地向前走，眼神变得尤其专注。
他的视线越过了冲天的黑烟、混乱的人群、飞舞的灰烬……眼里只剩下微笑着的裴聆枫。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还想反抗——”
裴聆枫笑眯眯地说，眼里倒映着少年认真的神情, 染上浓浓的兴味：
“我也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就给你个机会。十招之内, 你要是能打败我，我就放了她。”
林潜的眸光倏然一亮, 火焰自他的眼眸里燃烧起来。
他来不及深思裴聆枫说出这句话的可能性, 没等对方话音落下, 就微微侧身，一拳攻了上去。
裴聆枫哼哼笑了一声, 闪身避开：
“就算我带着黎晴, 你也打不过我。”
他低声说着，身形迅捷如风。
林潜一拳挥了空, 连忙转过身来。
“第一招哦。”
裴聆枫已安然站在他身后，笑着摇摇头，提醒道。
林潜深吸了一口气, 握紧拳头, 再次攻了上去。
“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裴聆枫游刃有余地带着黎晴躲闪, 一边数着数。
——他曾经接过林潜的一拳，那一拳，差点让他手臂粉碎性骨折。
自那一天起, 裴聆枫就知道，林潜的拳头，绝不能接。
换言之, 只要不正面接到林潜的拳头，一切都好说。
第九拳落空之时, 裴聆枫笑眯眯地说：
“你没有机会了哟，林潜。”
冷汗从林潜额角滑落。他微微喘息.着，目光如火瞪着裴聆枫。
——诚然，祝小刀教过林潜，对待敌人，必须用出十二分的狠劲。
可那时的他们都以为自己的敌人是丧尸。所有人都不知道，林潜会对上一个这样警觉而狡猾的敌人。
这一招，显然没有那么管用。
林潜强迫自己定下心来。
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纷乱的思绪从脑中闪过，最后定下来的，是一个极为缥缈的念头——
“你把硬盘给了安叔叔，对吗？”
林潜忽然问。
裴聆枫像是被他说中，眸光闪过一丝异色，动作也微微一顿。
就在这时，林潜一脚飞起，踢碎了他的右手肘。
骨骼碎裂的声音传来，裴聆枫神色一变，右手登时绵软无力地垂了下来，钳制着黎晴的匕首被松开，落到空中——
林潜知道，自己赢了。
他飞身扑了上去，要夺那匕首：
“你输了，裴聆枫！放开她——”
可裴聆枫却是饶有兴趣地笑了一声：
“你倒是变聪明了一点……只可惜，我可从没说过，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林潜微微一怔。
只见下一秒，裴聆枫左手抬起，接住下落的匕首，将它抬了起来，瞬间划过黎晴的脖颈——
“我都说，别过来了，林潜……”
黎晴眼睫颤抖地望着怔忡的林潜，悲伤地低语。
“这也是你欠我的一刀哦，小晴。”
裴聆枫脸上笑容扩大，隐隐带上两分邪气。
伤口似乎并不深，可鲜血仍是滴滴答答洒了下来，喷在林潜的脸上。
林潜感觉有什么东西自自己脸上缓缓滴落。
他瞪大眼，看着眼前逐渐弥散开来的血色——
红。
刺目的红。
刺目的……令人焦渴的红……
林潜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不受控制的快。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开始倒流。
兴奋的战栗感自中枢神经涌了上来，瞬间攻占了他的大脑，占领了他的全部意识——
血啊！
渴啊……
少年再次抬头的时候，眼球已翻上了灰白，漆黑狰狞的血管自眼周浮现，长长的尖牙也自双唇间生长出来，搭在鲜红如血的唇瓣。
“让我看看吧，你疯狂的样子——林潜！”
裴聆枫眼底染上强烈的兴奋。
此时此刻，林潜的眼里除了黎晴脖子上那抹刺目的鲜血，什么也没剩下。
他低低吼了一声，朝着黎晴扑了过去——
“林潜！你清醒一点！”
黎晴大喊了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一旁躲闪，才没被林潜抓住。
然而，林潜扑了个空，猛地抬头，又朝她袭击过来。
这一次，黎晴知道自己躲不过了。她咬咬牙，瞪着林潜，努力想要唤回他的神识——
“林潜，这里是东部基地，你不能在这里……”
她话音未落，裴聆枫却是忽然闪身过来，一脚将黎晴踢到了一旁。
林潜的一击再度落空。
黎晴滚出老远，捂着腰痛苦呻.吟了一声，抬头却见把自己踢开的裴聆枫，笑容已变得扭曲：
“——你的对手，是我才对！林潜！”
他低喝了一声，一刀划在自己折断垂落的右手。
锐利的锋刃割裂了掌纹，鲜血涌了出来，滴滴答答落下。
失去神智的漂亮少年，早已无法辨认自己身在何处……
他贪婪地、定定地望着裴聆枫的右掌心——
血……
美味的鲜血……
美味的……更强者之血……
“吼——”
双眼泛白的丧尸少年仰头，长长嘶吼了一声，吼声回荡在烈火蔓延的交易区……
吼完，他身形一定，缓缓低下头，直直朝着那抹赤红的鲜血一往无前地冲了上去——
*
丧尸的吼声，穿透了厚厚的土壁。
地下密室之中，凌弃听到那声音，眉头倏然一皱，锋利的眸光落在眼前的顾清璇身上：
“你有事瞒着我。”
顾清璇摇摇头，嘴里说着：
“还能有什么事？放心吧指挥长，你交代的事情，我都会去做的。”
暗地里，她却悄悄塞给凌弃一张纸条——
从藏下丧尸王残骸那天，他们就已经开始断断续续监视我……今天的会面已被发现。我干脆假装向他们投诚……确认硬盘下落后再与你联络。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指挥长。
——生物二所的人，已经察觉了他和顾清璇的联系。
也就是说，今天，他的行踪一直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凌弃的神情顷刻便冷了下来，联想到刚才的那声丧尸嘶吼，以及刚才林潜说交易区突然着火的事……
他撕碎纸条，立刻站起身，快速向外奔跑。
顾清璇抬了抬眼镜，低低叹了口气：
“对不起……指挥长……”
是她行动失误了……
“但愿……有失必有得……”
她低声安慰自己，眉头微蹙，双手交握，暗暗攥紧了十指。
*
凌弃从未有过这么慌乱的时刻。
从密室出来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十五分钟。
短短十五分钟，外面顷刻间变了样。
本该待在这里的林潜、祝小刀和关山不见了。不远处的交易区变得浓烟滚滚，大火早已蔓延开来，人们慌乱地四散逃避。
不仅如此——
人为的建筑毁坏，闪电烧焦的痕迹，巨物冲撞的残垣……
“救命啊，有人丧尸化了！”
“东部基地有丧尸啊！”
“巡逻员，再来点巡逻员！”
“那根本就不是丧尸——他们说，那是丧尸王啊！”
凌弃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看到城中的大部分巡逻员已经朝着这里聚集。
不远处的天际，跳跃着两个迅捷的身影。
凌弃一眼便认出来，那是裴聆枫，和丧尸形态的林潜……
只见林潜疯了一般不断地朝裴聆枫疾扑过去，一路上压塌了无数屋顶……
而裴聆枫灵活地躲闪着，时不时用雷电袭击林潜，逼迫他动作缓慢下来，又是落雷留下的一地焦黑……
时而，他像是一只戏耍小鼠的大猫；时而，又像是一只隐怒的猎鹰，好似正在游走消耗猎物的体力，等待时机将猎物吞噬——
如果，他没有现在这么狼狈的话。
此时的裴聆枫身上早已满是鲜血和抓痕，不是别人的，正是他自己的。
他好像失去了神智，一脸疯狂的笑容，好像要和林潜同归于尽。
林潜也好不到哪儿去，白皙漂亮的面容染上一层焦黑，柔顺的黑发也被电得烧焦卷翘起来。
只有一双灰白的眼眸，弥漫着混乱的、强烈的焦渴……
“住手！”
凌弃低吼了一声。
林潜耳尖动了动。
两人都没有理会他，继续打在了一起。
“林潜！”
凌弃飞身上前，硬生生接住林潜挥起的右爪，牙根咬死了，将那只纤细却充满力量的手腕牢牢抓死在掌心。
林潜右手猛挥不动，灰白的眸光落在凌弃身上，难过地大吼了一声，忽然张开尖牙，用力朝着凌弃的脖子咬了下去——
凌弃闷哼了一声，在他头顶猛敲了一下：
“醒过来，林潜！你要毁掉东部基地吗？”
林潜的尖牙深深嵌在凌弃如钢板一样坚硬的肩膀……
灰白的眼眸颤了一下，闪过一瞬间的漆黑。
凌弃的声音，像是一把刀，在他的意识划开了一道长长的缺口。
真实的世界，忽然涌了上来，顷刻间包围了他。
越来越多的黑色，占据了少年的眼眶。
林潜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感觉到，自己刚才忽然陷入了一个长长的、诡异的梦境。
梦里，他在屋顶之间四处跳跃着，追随着一朵血红的、漂亮极了的罂粟花。
可是，追着追着，他身上越来越疼，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停地在电击他……他越来越生气，疾速狂奔，却摆脱不了这种疼痛，只好更加努力地向着那朵红罂粟狂奔而去……
直到凌弃冰冷而沉痛的声音自他耳边响起——
“林潜！！！”
凌弃感觉到，那只手腕上的力量忽然弱了下来。
嵌入脖子里的尖牙，也缓缓地收缩回去。
少年不敢抬头再看面前的景象，反而把头埋进了凌弃的怀里，声音带着哭腔：
“凌哥……我这是……怎么了？”
凌弃知道，他恢复了神智。
可是，一切已经太晚了。
人们四散奔逃着……原本还算繁华的东部基地交易区，近乎被摧毁殆尽。
“林潜啊林潜，你还不知道吗？你是丧尸王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裴聆枫放肆的大笑声自一旁传来。
他的右臂松松垂落，几乎只有一条皮肉连着筋骨，鲜血不住滴落。白皙而肌肉分明的肩膀，是一道深可见骨的抓痕。
——很显然，始作俑者，来自林潜。
凌弃的下颌线绷得死紧。
他拥住了林潜，眸中的坚冰，燃烧着融化。
他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少年，僵住了。
“凌哥，他说的……是真的吗？”
良久，林潜颤抖的声音，低低自怀中传来。
“是。”
凌弃已经别无选择。
——他只能，在这种情况下，残忍地说出真相。
第 77 章
林潜听到了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像是脚下立足的土地顷刻消失不见, 他朝着某个深不见底的深渊，直直坠了下去……
他怔怔抬眼，想要看清周围的景色。
凌弃却是按下了他的后脑勺，将他重新按在了怀里。
“别看。”
他低声说, 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恳求。
“让我……看一眼吧。”
林潜轻声说。
凌弃颤抖着, 停顿了一下。
良久，微微松开手。
林潜于是从他怀里抬起头来。
下一秒, 他看到了满目疮痍的东部基地——
坍塌的屋顶, 弥漫的大火, 恐慌奔逃的人们，以及持枪围拢而来的巡逻员和异能者们……
一片狼藉……
这一切, 是他造成的。
他一个人……造成的。
就在他垂涎那抹鲜血的时候, 他的本能破土而出，操控了他的身体, 摧毁了他好不容易回归正常的生活，他重新树立的信仰，他赖以生存的基地。
“我原本, 只是想救黎晴……”
林潜喃喃着, 轻声说。
“我知道。”
凌弃低声说。
林潜觉得眼底有些温热, 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住地涌了出来，流过他的脸颊。
可他仍是扬起一抹小小的笑容，对着凌弃骄傲地说：
“我救下她了。”
“我……知道……你……做得很好, 林潜。”
凌弃咬紧了牙关，向来冰冷的嗓音，已然微微颤抖。
“可我……怎么会是丧尸王呢？”
林潜喃喃着, 眼底透着深深的不解。
热泪仍是止不住地从他眼角流下。
他原以为，就像爸爸妈妈给他的那本童话里所说的那样, 丑小鸭长大后，就会变回洁白美丽的天鹅，回到同伴们之间，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
可原来……他从来就不是那只丑小鸭。
他甚至……连人类都不是啊……
凌弃根本无法回答林潜的这个问题。
头一次，他眼前升起一道朦胧的薄雾，像是上天垂怜，允许他看不清眼前的少年令人心碎的笑容。
咔嚓——
无数道子弹上膛的声音响起。
林潜怔怔扫视了一圈周围。
反应迅速的大批巡逻员，早已聚集在了这里，此时此刻，千百道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对准了他。
凌弃的下颌线紧了又紧，眼眸中的坚冰熊熊燃烧。
他反身将林潜挡在身后，冷声对众人说：
“枪都给我收回去！”
“指挥长，那、那是丧尸……不，丧尸王啊！”
巡逻员中有人叫道。
“他是尖刀的人，意识十分清醒。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准动他！”
凌弃说。
强大的气场自他身上扩散开来。
凌弃一手建立了东部基地，他便是东部基地说一不二的权威。
此话一出，众人动作齐齐顿住，纷纷犹豫起来。
林潜低着头，一言不发，眸光怔忡地望着一片狼藉的火场。
祝小刀和关山相视一眼，从人群里挣扎着出来，向众人保证道：
“这只是一次异能失控而已！我们会罚他，也会好好看住他，不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异能失控……呵呵？”
裴聆枫浑身是血地坐在一旁，几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医务官正一脸焦急地为他处理断掉的手臂。
他自己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脸上甚至勾起笑容：
“从没见过指挥长这样徇、私、枉、法——各位还记得失踪的交易区治安队队长高振翔么？半个月前，高振翔就是因为被林潜咬伤，第二天就丧尸化了哟。”
众人一惊，看向林潜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惊恐。
祝小刀咬牙：
“裴聆枫，说话要讲证据的……证据呢！”
裴聆枫微微一笑：
“我倒是有证据，可你们——敢看么？”
“都丧尸化了……难道要我们看丧尸？”
“难道城里、城里还有其他丧尸？”
围观众人之中，传来越发令人不安的猜测。
裴聆枫微微一笑：
“不如，我们换个角度，现在给林潜抽一管血，验证一下，和当初被凌指挥长带回基地的丧尸王残骸，是不是同源。指挥长，您觉得呢？”
凌弃的下颌线微微抽紧，眸光冷了下来：
“如果他是丧尸王，那你也已经感染了病毒。”
裴聆枫哈哈笑了一声：
“急什么？我还有一天的时间留下遗言呢。可指挥长啊，好不容易挣扎到第十年，那么多人的性命……你可别亲手毁了你一手建立的东部基地啊……”
裴聆枫的话，煽动了人群中的恐惧——
自末世降临以来，人们对自身和种群生命存亡的、最深最深的恐惧。
不安的议论声，在众人之间缓缓扩散开来，某一瞬间，像是热锅上的开水，沸腾喧嚣起来——
“指挥长！这个人很危险……”
“您不能那样做……”
凌弃却仍是挡在林潜身前，双唇抿紧，眸光冰冷极了：
“我说了，他现在，意识清醒。”
林潜耳尖微微动了动，目光忽然有了些焦距。
他抬头，恍惚望着凌弃冷硬而坚定的侧脸。
凌弃……是在维护自己么……
还有祝小刀和关山……
哪怕……
他是个做了坏事的丧尸王。
周阳咬咬牙：
“指挥长，你回避，把他交给我来处理！别让事态扩大！”
凌弃摇头：
“今天的事情，我也有责任。”
如果不是他贸然松开了手铐，事情绝不会发展到现在的局面。
“凌弃，你给我滚过来！别逼我对你动手！”
周阳气得头发都要倒竖起来。
众人纷乱的议论和恐慌的谩骂，慢半拍地一点点进入林潜耳中。
他的眸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来。
“凌哥……”
林潜轻轻叫了一声。
“我在。”凌弃冷声说。
“是我……拖累你了。”林潜有些低落地说。
“没有。”凌弃强硬地说。
林潜却是轻轻摇了摇头。
他早就意识到，无论凌弃再怎么努力维持，此刻的局面，其实都只有他自己能解决。
再拖下去，只会让凌弃和尖刀众人，甚至整个东部基地……陷入更被动的局面。
“谢谢你，凌哥。这段时间和你们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开心的时候……我会永远记得这段日子。”
林潜轻声说。
凌弃闻言，身躯骤然一僵。
林潜翻了翻身后的小书包，取出那本夹着照片的《安徒生童话》，塞进了凌弃怀里。
——上一次，林潜给他塞完东西之后，转身便冲进了变异尸群……
这一次，他又想要做什么？
凌弃咬了咬牙，不肯接：
“林潜，你不许做傻事。”
林潜手一松，将那本书直直松开。凌弃终究是把它接住了。
林潜摇了摇头，认真地说：
“这件事情，一点也不傻。”
说完，没等凌弃反应过来，他已转过身，直直朝着人群的最薄弱之处冲了过去。
“林潜！”凌弃大吼。
林潜一动，枪声便如鞭炮般回响。
瞬息之间，无数发子弹已追着他的身影疾射而去。
躲开子弹，并不容易。
可林潜做到了。
那一天，黎锋那半丧尸化的身躯在枪林弹雨中远去……纷乱的血色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长久挥之不去。
冥冥之中，他已亲历过这场景无数遍——
林潜闪身进入小巷，钻进民房，又从另一侧的窗户钻出，任子弹和异能者们的各种异能漫天袭来，将身后的混凝土墙砸穿了一个个窟窿。
林潜并不想寻死。
他只是，想要保护凌弃，然后离开这里。
活着离开这里。
他记得，由于南部基地逃难者们的不断涌入，南门的守卫人手不足，其实相对薄弱。
林潜知道那个几率很渺茫，可他必须赌一把。
然而，当他真正来到南门之前的时候，才发现事情有多么困难——
这几天，凌弃曾经加强了东部基地各处的防御，城墙周围是重点区域，这里同样密布着身穿深灰色制服的全副武装的巡逻员。
他才狂奔到城门附近，接到警戒通知的巡逻员们，已带着枪迎了过来，与他身后的追兵前后合围，封堵了他的所有退路……
无数把枪，对准了他的头。
只待一个口令，或是一次擦枪走火，他的脑袋就会开出血色的烟花……
林潜缓缓退了两步，身后同样是枪口。
恐惧和硝烟的气味，随着层层叠叠的人群包裹而来。
——他们怕他。
——他们要消灭他。
哦……毕竟，他现在……是丧尸王啊。
林潜有些恍惚地想……
忽然，他勾了勾唇角。
只见包围圈中的少年浅浅笑了，笑容虽带着一点异样的僵硬，却好看极了。
像是一朵盛开在无光之处，幽暗美丽的睡莲。
短暂的一瞬间，林潜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如果他是个好的丧尸王，此时此刻，他应该用自己的拳头，撂倒这些要杀他的巡逻员，然后快乐地享受他们的血肉。
下一秒，那笑容耷拉下来——
可他……做不到。
他没有办法对眼前的人们下手……哪怕他们出于自保，要置他于死地……
他似乎，既不是个好的人类，也不是个好的丧尸王。
林潜感到有些挫败，可更多的，却是一些莫名的庆幸——
幸好，他不是个好的丧尸王……
否则，这些人的亲人们，该有多么难过啊……
他的眼前走马灯般交替闪过一些熟悉的画面——
叶璧清和林知远温暖而酸涩的笑容……
凌弃明明已经乱了阵脚，却总是故作冷硬淡定的侧脸……
尖刀众人与他并肩作战，以及努力维护他的模样……
那是一些，他永远无法割舍的情感……
林潜不想就这样轻易地死去。
即使……他是丧尸王。
*
“若是全人类与你为敌，你还愿意帮助他们么？”
*
安以真那慈祥沉稳的面容，再度浮现在他眼前。
鬼使神差地，林潜手伸进衣兜里，触摸到那枚六边形的硬物。
——那是安以真交给他的白色通讯器。
林潜眼睫微微一颤，手指缓缓按了下去。
嘶嘶电流声响起。
几乎是同一瞬间，另一边立刻就接通了。
——通讯器的另一边，守着人。
这一刻，林潜有许多的疑问、许多的不安想要倾泻而出。
然而现在并不是时候，他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时间。
因为，就在他按下通讯器的那一瞬间，一枚极细的特制麻醉针，从后方疾射而来，直直刺入了他的后颈。
少年的黑眸骤然瞪大，瞬间涣散开来。
清瘦的身躯摇晃了一瞬，缓缓向后倒下——
砰然坠地。
恍惚之间，林潜听到了郑楠沉稳而有礼的声音——
“各位巡逻员，全部住手。林潜是生物二所的重要研究对象……我们有办法控制他。”
林潜眼睫微微一颤，试图凝起眼眸的焦距——
只见影影绰绰的白色人影，穿过了深灰色制服的巡逻员，朝他围了过来。
他们似乎……早有准备……
林潜再也来不及多想。
下一瞬，他已支撑不住铺天盖地的困意，终是闭上眼，沉入了漆黑无边的意识之外……
*
“潜潜，你的选择，是对的……”
通讯器里，那声音低低喟叹道。
第 78 章
*
……
黑。
漆黑。
纯粹的……决然的黑。
久违的黑暗, 带给林潜莫名的熟悉与安全感。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品尝过睡眠的滋味……
可这里……似乎也并不是他曾经历过的那种沉眠……
刺目的白光闯入视野。
林潜微微皱眉，不安地睁开双眼。
入目的，是一片纯白的天花板，反着冰冷的金属光芒。
好安静……
已经太久、太久, 林潜的耳边不曾像这样安静。
拜他那醒来后变得超强的听力所赐, 即使是在夜深人静的午夜，他也总是能听到城外丧尸们推搡、争执、嘶吼的声音。更别提人声喧嚷的白天。
可现在, 似乎被什么东西隔绝开来, 他的耳边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林潜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呆呆看着天花板。漆黑的眼眸放得很空，好像什么也没有在想。
一道刺耳的滴滴声响起, 然后是沉闷的滑轨声。
门……开了。
脚步声逐渐接近。
林潜没有动。
来的人在他身旁站了一会, 像是在仔细观察他的状态。
良久，才开口：
“你的伤, 已经全好了。”
林潜耳朵微微一动。
是安叔叔。
他的声音里，是按捺不住的喜悦：
“所有的枪伤、撕裂伤，异能带来的电击伤、穿刺伤、冻伤和烧伤……现在, 已经全部恢复如初,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有一瞬间, 林潜想要像往常一样正常地回应安以真，可那些浸满血色的回忆涌了上来……纷飞的子弹，道道袭来的异能, 前后夹击的巡逻员，还有凌弃如烈火般熊熊燃烧的眼眸……
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因为一句话猛然一坠——
“他是丧尸王啊！”
耳边传来一道尖刺般的长鸣——
林潜的回忆瞬间中断, 像是意识之中忽然竖起了一道朦朦胧胧的屏障，将他与那些可怕的记忆隔绝开来……
于是安以真便看到, 少年原本已经有了焦距的黑眸微微一颤，重新变得空茫无神。
安以真转了转手中的佛珠，缓声说：
“潜潜，你有想过，这是怎样的奇迹吗？”
奇迹……
什么是奇迹……
是他从一个自闭失能的少年，忽然变成了必须食人血肉的丧尸王么？
他可以……不要这样的奇迹么？
林潜任由自己像尸体一样躺着，望着冰冷的天花板，没有做任何回应。
安以真悠悠叹了口气：
“我该如何才能让你看清这个真相？大多数人类皆是愚昧的，他们的看法无法代表任何东西。你是鹰，本就不该像那些麻雀一样苟且生存。在麻雀的眼里，鹰是魔鬼，是死神。可鹰只是鹰而已——更高级、更强大、更完美的鹰。潜潜，这一点，你能明白吗？”
林潜不明白。
他只知道一点——
“我……是……丧尸王……”
他的嗓音干涩极了，如他此时的内心一般干涸。
安以真听到他终于开口说话，神情却是一喜：
“不，你不是丧尸王！”他斩钉截铁道，“还记得羲和研究流出的那些硬盘吗？”
林潜一怔，终于缓缓扭过头来，看向安以真。
漆黑的眼眸，凝起了一丝焦距。
“我们已经修复了其中的绝大部分资料。潜潜，只有那些最愚昧的人才叫你丧尸王。你不该叫丧尸王——你，是新人类。”
安以真直视着林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林潜微微蹙眉，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字眼：
“新……人类？”
面色怔忡的漂亮少年，缓缓从铺着棉垫的钢床上坐了起来。
他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白皙光洁，没有任何疤痕。即使在他的记忆里，它才刚刚被异能者的风刃划伤、冰刺穿透，它的皮肉曾经撕裂，染满了鲜血，几可见骨……
“对——新人类。”
安以真点点头，缓缓笑了，细细的鱼尾纹爬上他眼角。
他的神情，一如林潜初见之时那般慈祥而悲悯。
*
“头儿，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瞒着我们！林潜居然是丧尸王，丧尸王啊！”
总指挥室里，常欣来回踱步，焦急不已。
凌弃面色冰冷，眼眸有些灰暗。
他低声说：
“告诉你们有用吗？如果我提前告诉了你们，你们会怎么做？”
常欣想了想，顿时有些语塞。
是啊，就算告诉了他们……又能怎样呢？
他们是要先动手杀了林潜，还是要把他控制起来，送到……生物二所？
结局，还是如此么？
林潜，可是他们并肩作战、交付性命的队友啊……
就算他的DNA检测结果与丧尸王同源，可每当常欣想起林潜见到丧尸时那发自内心的恐惧和颤抖，她仍是觉得，这件事情，一定有其他的解法……
常欣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尖刀的减员，可她真想在一切成为定局之前，多做些什么。
——这一瞬间，常欣忽然意识到，凌弃就是这么想的，并且——也已这么做了。
凌弃说：
“这件事情是我的错。昨天我不该松开手铐。”即使他要见的是他留在生物二所的秘密线人。
祝小刀摇摇头：
“我也有错……起火原因已经调查清楚，就是裴聆枫找人放的火，从一开始，他就打算要把我们从林潜身边引开……是我一时冲动，中了他的圈套。”
关山叹了口气，低声说：
“可那场火，总要有人去扑灭。都怪我没注意到林潜没能及时跟上来。”
贺十八环视了一下情绪低沉的众人，挑了挑眉，扯开嗓门：
“喂喂喂，瞅瞅你们几个。帽子能卖钱啊？都别急着往自己头上扣了，赶紧想想办法吧，把林潜弄出来还是怎么的？他要是留在生物二所，还不得被那些如饥似渴的研究员扒掉几层皮？”
常欣有一丝纠结：
“可他也是丧尸王啊，如果生物二所研究完林潜，就能找到羲和病毒的解药呢？如果我们非要阻止研究，岂不是成了人类的罪人？”
“你傻啊？”贺十八不客气地说，“就算要研究林潜，也得先经过尖刀的同意，哪能随随便便就让他们扒林潜的皮？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林潜的半个监护人吧？他可是我们带回来的。对吧，凌哥？”
常欣恍悟。
凌弃眉心一蹙，牙关几不可见地咬紧：
“我已经和生物二所的人交涉过，他们声称林潜是重要的实验对象，拒绝放人。”
他无法想象，林潜独自一人被关在生物二所，要经历些什么……
他知道，贺十八所说的扒掉一层皮，不是一句玩笑话。那些研究员真的有可能将林潜极尽所能地解剖研究，哪怕他是个大活人……
更何况，凌弃已基本确定，当初明面上被销毁的羲和研究硬盘，正是在安以真手上。
或许从一开始，安以真接近林潜的目的便不单纯。
凌弃无法放过自己……这次意外的源头，便是他在最该绷紧心神的时候，疏忽大意，松开了林潜的手铐……
贺十八嘿嘿一笑：
“已经交涉过了？那敢情好啊……都说先礼后兵，我们礼数可是已经尽到了，对吧？”
常欣抬头看他：
“你又想了什么馊主意呢，说来听听。”
贺十八挑眉：
“本来就是我们的人。礼貌交涉不同意，可不就得去偷去抢？头儿，你可别告诉我，在这个关头，你怂了哈。”
凌弃冷冷瞥了他一眼，沉声说：
“贺十八，别对我用激将法。”
贺十八耸了耸肩。
凌弃移开目光，眸色坚定，森冷道：
“今晚就去生物二所偷人。”
贺十八没忍住，哈哈一笑：
“头儿，你什么时候这么幽默了。”
凌弃没理他，兀自说：
“生物二所建立的时候，有我监工。我有他们的监控分布图纸。”
*
清瘦的少年坐在钢床上，微微垂首，安静地看着扎在自己手臂上的针管。
红色的血液正通过胶管缓缓流出，流进一个透明的玻璃管子里。
“我们需要少量血液，进行一些基础研究。”
安以真看着神情茫然的林潜，开口道。
“……基础研究。”
林潜有些机械地重复着。
安以真一顿，接着说：
“我们会很珍惜地使用它，快速确认一些基本的问题。潜潜，你放心，你的价值绝不仅在于科研，我们不会杀鸡取卵。我也不会做璧清不想看到的事。”
安叔叔，似乎在很努力地解释些什么。
“……嗯。”
林潜低低嗯了一声，仍是怔怔望着那抹流动的鲜红。
林潜如今所在的房间，是一个由不明合金铸成的金属隔间，里面有内循环的新风系统，当大门关闭的时候，可以达到绝对密闭，隔绝外部世界的一切声音、空气，乃至信号频段。
这正是林潜醒来之时，能得到久违的安静的原因。
眼看着面前戴口罩的医务官双手颤抖着拔去抽血管，开始战战兢兢地给他止血，林潜忽然低声开口：
“交易区的火灾，扑灭了么？”
安以真微微一怔，片刻后，微笑道：
“放心吧，凌弃把东部基地管理得很好，已经有巡逻员组织异能者快速扑灭了大火，还修缮了大部分房屋。”
听到凌弃的名字，林潜的耳尖微微一动，良久，又觉得有些颓丧。
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最本能的冲动，在交易区直接丧尸化……
他辜负了凌弃的努力和信任，还差点把他也拖下水，让东部基地人心背离。
“伤亡……多吗？”林潜问。
安以真笑了：
“若我说没有人死亡，你信么？大火蔓延的时候正值白天，又是在交易区，住的全是末世的鬼灵精，出了事，跑得比速度丧尸还快……你放心吧，就算有经济损失，那些执政官也会尽力弥补的。”
林潜不由得心安了些许。
“凌哥他……怎么样了？”他轻声问。
他就在他面前被生物二所的人带走，林潜几乎可以想象到，凌弃会有多么自责……
安以真的面色有些不快：
“哼，他倒是想和我要你。可是潜潜啊，你知道吗，最适合你的地方，从来都是生物二所。别再想尖刀那些人的事。待在那里，只会让你的自我认知不断分裂，越来越无法接受自己的真实状况。”
林潜缓缓低下头。
他知道，某种程度上，安以真说的话是对的。
尖刀的敌人，是丧尸。
而他……却是丧尸王。
“安院长，血、血已经抽好了。”
负责抽血的医务官收拾停当，结结巴巴地对安以真说。
安以真点点头，扫了一眼那人口罩之上不住颤抖的眼睫，眉心微微一蹙：
“你先下去吧。下次换个胆大的过来。”
医务官冷汗落下来，用力点头，退出了房间。
林潜怔怔望着自己手臂上的针孔快速消失，几乎是立刻恢复了平整光滑的模样。
新……人类么？
具有超强恢复能力的新人类……
若他不是总对他人产生食欲，或许他早已完全相信安以真的话。
不一会儿，一名戴着口罩的医务官匆匆忙忙地冲了过来，一脸焦急道：
“院长，院长，裴军长他说什么也不愿进冷冻室，非说要尝尝当丧尸的滋味，谁说也不肯听。可是、可是再过两三个小时，他就会完全丧尸化了……”
安以真面色一冷，站起身来：
“真是个逆子！都这种时候了，还这样任性！”
林潜抿了抿唇，想起裴聆枫那条几乎断掉的手臂。
那……是他抓下来的吗？
林潜完全没有自己在丧尸形态时的记忆，但他直觉，裴聆枫绝不可能从他手下安然无恙地逃脱……
所以——
“裴聆枫，是因为我才感染了病毒么？”
林潜轻声问。
安以真望了他一眼，声音柔和下来：
“你不必自责，潜潜，那是他自作自受。”
林潜一怔，抬眼看向安以真。
他其实并没有感到太多的自责。毕竟裴聆枫害死了黎锋，又挟持了黎晴，故意划破黎晴的脖子，用鲜血诱发了他的丧尸化……裴聆枫确实算是罪有应得。
只是，林潜以为，裴聆枫会是安以真很重要的人。
原来……竟不是这样么……
“来不及了，安院长，您快去看看吧！”一旁的医务官催促着。
安以真眉心一蹙，回身叮嘱林潜：
“潜潜，这几天先委屈你留在这里。我们需要对你进行一个短期的观察，等制定完新的安全措施后，你就可以在生物二所自由活动。”
林潜嗯了一声，望着安以真的背影逐渐远去。
大门逐渐合拢。
就在即将关闭的那一瞬间，门外忽然闪入一个白色的人影来。
那人穿着医务官的制服，同他们一样戴着口罩遮住面容，可身手却无比迅捷，看起来并不像那些普遍瘦弱的医务官，而是个身经百战的异能者……
林潜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似乎有些熟悉的身影，缓缓歪了歪头。
良久，他缓缓瞪大眼，难以置信地开口：
“凌、凌哥？”
第 79 章
“嘘, 低点声……”
白色口罩之下，果然传来了凌弃那低沉而熟悉的嗓音：
“衣服换上，跟我走。”
他扔给林潜一套医务官的白色制服，示意他立刻换上。
林潜高兴地接过制服, 用力点头, 原本漆黑无光的眼眸，亮起星星一样闪烁的光芒来。
然而, 下一刻, 那光芒却重新暗淡下来。
林潜抖开衣服的动作停住了, 脑袋微微垂了下来，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动作快, 我们只有三分钟时间, 这里的监控很快就会重启。贺十八他们撑不了太久。”凌弃说。
一时间，林潜感到眼眶有些温热——
“大家……都来了么？”他喃喃道。
“当然, ”凌弃冷声说，“你是尖刀的人。只要还保留一丝清醒的意识，我们都绝不会放弃你。更不能就这样把你交到安以真手上。”
林潜低低嗯了一声, 忽然感觉鼻尖有些酸涩。
他原以为……丧尸王的身份一旦被核实, 他就会失去凌弃, 失去尖刀的队友，失去一切……
可原来，他们一直站在他身边。
即使, 他成了丧尸王。
林潜望着凌弃，眼眶越来越湿润。良久，他扔下制服, 抱住了凌弃，不肯撒手。
“你……”凌弃无奈地看着怀里树袋熊似的少年, 良久，缓缓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这有什么好哭的。”
林潜把头埋在凌弃怀里，用力地摇了摇头：
“你不懂……”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是孤身一人……
凌弃能感觉到少年紧紧搂着自己的双臂，还有不断浸透过薄衣的温热泪水。他仍在哭，他便也感觉到自己的心像是被这泪水泡软了，泡化了，化成了一片，不再像以前努力武装了许久的坚硬模样。
“我怎么会不懂。”他说。
林潜一怔，抬头看他。
凌弃唇角微微一勾：
“该走了。”
林潜摇了摇头。
凌弃动作一滞，心猛然沉了下来。
“我……不走。”林潜说。
凌弃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问：
“为什么？”
“硬盘，确实在安叔叔手上。”
林潜说。
“……我们再去拿回来。总会有办法。”
凌弃的手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林潜摇了摇头：
“如果今天我跟着你走了，以后再也没人能在午夜闯进生物二所。”
凌弃咬了咬牙。
他知道，林潜所说的，是对的。
从来没有这样一刻，他希望眼前的少年不要这么聪明，至少不要考虑那些本来就不该由他考虑的事——
“他们会用你做实验，各种各样残酷的实验。”
凌弃说。
他能感觉到，少年的身躯，不自觉地深深颤抖了一下。
他分明也是害怕的。
可下一秒，林潜却是抬起眼，朝凌弃露出一抹温暖而略带僵硬的笑容：
“安叔叔答应我，只要过了这几天的观察期，我就可以在生物二所自由活动。他不会对我做太残忍的事。”
“你相信他的话？”凌弃反问。
林潜只是说：
“从一开始，他就对我很好。”
两人僵持了片刻，凌弃咬牙，终是不肯答应：
“跟我走！”
林潜把头埋在凌弃温暖的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那股坚定的勇气全部都汲取到自己的身体里，好像只要这样做，他就能成为像他一样勇敢的人。
良久，他抬起头，缓缓后退着，神情变得十分平静：
“来不及了，凌哥，你千万不要被发现呢。否则，我以后的行动，也会加倍的困难。”
凌弃眸光瞬间变得冰冷，胸膛也起伏不定：
“从什么时候起，你变得这么聪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林潜像是突然开了窍，现在竟然精准拿捏了他的弱点，用自己的生命安全来威胁他……
林潜闻言瞪大眼，缓缓歪了歪头，看起来无辜极了。
凌弃直直看着林潜，良久，终是咬碎牙关，退了一步：
“当你想离开的时候，告诉那个叫顾清璇的女人。她会想办法联系我。”
林潜知道，凌弃这就算是同意了。
他目光柔和地望着凌弃，轻轻点了点头，开口道：
“凌哥，你不必担心我，再没有另一个人，能像我这样快速恢复伤势……你看——”
他伸出一双白皙光洁的手臂，让凌弃看：
“昨天，这里有那么多的伤口，你还记得吗？现在，它们已经全部都好了。”
凌弃看着那双早已没有任何伤痕的手，却是闭了闭眼，努力克制着心底泛起的丝丝抽疼：
“你不该受这种罪。”
林潜摇摇头：
“不，你才是。变异尸群蠢蠢欲动，又不断地有难民涌进来……凌哥，你的使命是保护东部基地，保护人类。不要担心我……毕竟……”
我是丧尸王啊……
林潜避开凌弃的凝视，缓缓垂敛了目光。
*
“喂，凌哥，人呢？人、呢？”
贺十八看着身穿医务官制服、两手空空的凌弃，难以置信地问。
凌弃沉着一张脸，摇摇头。
常欣心一沉：
“林潜他……不愿意回来？”
凌弃点点头：
“硬盘确实在安以真手里……他不愿走。”
凌弃低下头，暗沉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不久之前，那少年还被他揽在怀里，温热的泪水打湿他的衣襟……
祝小刀说：
“林潜要自己和那个老狐狸周旋？安以真藏得那么深，如果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恐怕我们永远都以为他是个兢兢业业、尽职尽责的研究员……”
关山沉默地站在一旁，神情同样溢满了担忧。
凌弃闭了闭眼，低声说：
“我，尊重他的选择。”
——假话。凌弃知道，他一点也不想尊重他的这个选择。只是这一次，林潜太过坚定，他不得不让步。
众人沉默下来，情绪都有些低沉。
凌弃扫视了一眼沉默的众人，低声说：
“要取得安以真的信任，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虽然不在林潜身边，也要尽可能帮他制造条件。”
贺十八突然回过神来，瞪大眼，夸张地抬手揉了揉眼睛：
“哎哟，我没听错吧？凌哥，你这是终于开窍了，要开始玩阴招了？”
凌弃冷冷瞥了他一眼，没理他：
“这几天，不要向任何人打听林潜的事。若有人问起，就说他已被我驱逐出尖刀……然后，趁着难民涌入、成分混杂，我们也得给生物二所的人，找点事做。”
林潜曾说，他的使命，是保护东部基地，保护人类。
这一点，凌弃自然知道。
可是，这几天所发生的事，更让他清楚地明白，如果无法护住林潜，他同样会后悔一辈子……
*
凌弃离开之后，密闭的金属房间，又重新恢复了寂静。
林潜静静地坐在铺着棉垫的钢床上，呆呆望着紧闭的房门。
因凌弃的到来而不断起伏的心绪，一点、一点平静下来——平静到近乎一潭死水，如这房间一般岑寂。
安以真并没有离开太久。
就在凌弃走后不久，大门再次开启，那张慈祥和蔼的面容再次出现在林潜面前。
林潜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视线缓缓转了过去，轻声问：
“安叔叔，怎么了？”
安以真扫视了一眼房间内部的景象，以确认这里没有任何异常：
“刚才监控出了一点问题，我来看看，你还好吗？”
“你放心吧，安叔叔，我好极了，”林潜平静地说着，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裴聆枫他怎么样了？”
安以真抬手抚了抚眉心：
“已经进了冷冻舱。丧尸化是不可逆的，在找到解法之前，他必须待在那里，好让机体能维持丧尸化之前的状态……”
林潜哦了一声，有些失望。
比起进了冷冻舱……他似乎更希望听到裴聆枫已经丧尸化的消息。
要不是他的掺和，林潜现在或许还好好待在尖刀众人身边……
安以真面色微微一沉：
“他的做法，总是激进得彻底，是该吃个教训。”
“可我记得……裴聆枫，是您的儿子？”
林潜轻声说。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刚才，安以真叫他“逆子”……
安以真神色忽然有些无奈：
“那是个错误……天大的错误。你知道，我一直爱慕着璧清。以前，她一直尽心投身科研，身体早就落下病根。为了生下你，做了很长时间的试管……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知道，那将是我最后的机会，于是悄悄从医院偷了她的一部分卵子，想要生下一个有着她的基因的孩子……潜潜，你本来或许会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
林潜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安以真。
安以真长叹了一声：
“可没想到，我当时的那个助理，竟暗地里把璧清的卵子换成了自己的，偷偷生下了那孩子，裴聆枫，然后立刻隐姓埋名，瞒着我将他抚养长大……”
林潜缓缓瞪大眼，震惊道：
“等、等等，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才问出口，他便觉得有些不妥。
他该问的，不该是安以真为什么要这么做么……
他们两人的做法，都不大对吧……
安以真哼了一声，向来泰然的神情，少有地漫上一丝恼意：
“谁知道呢？她毁掉了我唯一的机会，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天赐良机……如今我和璧清，更是已经天人相隔……”
林潜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所以，安以真曾经偷了妈妈的卵子，想要生下一个他自己和妈妈的孩子，没想到却被当时的助理掉了包，最后平安长大的，是他自己和那个助理的孩子……
最后，林潜挠了挠头，喃喃道：
“你们都……好勇敢啊……”
他原以为安以真只是曾经暗恋叶璧清，没想到还做过这样疯狂的事……
蓦地，他打了个寒战。
都说林知远是因为遭到排挤，才离开了东部基地，这件事情，不会和安以真有关吧？
林潜用力摇摇头。
不会的。
如果安以真会做那样的事，他早就把叶璧清和林知远拆散了。在他的记忆里，林知远的面容比叶璧清更加模糊，他只记得，他似乎是个有些笨手笨脚的男人，端饭的时候都常常把饭菜洒落在地……他恐怕不会是眼前这位安叔叔的对手……
“不说那些糟心事了。潜潜，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安以真从身后推出一辆小推车。
林潜扫了一眼，眸光亮了起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推车。
那是一辆迷你小餐车，上面叠着几个新鲜的红色小面包，装在高脚杯里的鲜红果汁，涂着赤红果酱的半熟煎肉……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丰盛美味的食物……
凌弃除外——某一瞬间，他心里升起一道异响。
林潜感觉到唾液无法抑制地分泌出来。他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口中的唾液，眸光闪过一瞬间的灰白。
“院长，危险！他进食的时候，您必须回避！”
郑楠焦急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他矫健的身形跃入房间，动作奇快地拉住了安以真。
“小郑，别胡闹！你出去，我肯定有分寸。”
安以真朝着郑楠一瞪眼，气鼓鼓地甩开他的手臂。
第 80 章
郑楠当然不可能任由安以真冒这样的生命危险。
他面色微微一沉, 坚定不已地说：
“安院长，请您站在我身后。”
安以真仍有些不情不愿，郑楠却已经把他护在身后，带着他退开了半步。
同时, 谨慎地朝着林潜, 举起了手中的丧尸专用麻醉枪。
林潜压根没在意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眼冒绿光地望着小推车上丰盛的食物，无法自控地扑了上去, 嗷呜一口咬在那多汁的肉块上, 快乐地吞咽起来, 一脸的餍足。
“潜潜，”安以真一字一句地说, “要成为真正的新人类, 你仍需控制住自己的本能，把它用在该用的地方。”
林潜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安以真在说些什么, 仍是贪婪地大口咀嚼着此前从未享受过的美食。
他感觉到那股腥甜鲜香的气息渗透过味蕾，钻入他的脊髓，直冲头颅, 只觉得自己来到了天堂……
此时的少年仍然顶着一张白皙漂亮的脸, 动作却仿佛一只不谙人事的猛兽。
郑楠望了安以真一眼, 手中的麻醉枪快速上了膛，低声说：
“院长，是否需要我……”
安以真淡定地摇摇头, 制止了郑楠。
他仍是看着林潜，缓缓道：
“我不知道凌弃是用什么方法，把你从丧尸化的状态中唤醒, 但既然他能做到，你就有办法控制住自己。潜潜, 你需要从这种混沌的状态里，自己找到你自己的意识。”
安以真的声音朦朦胧胧，不真切地从远方传了过来。
林潜任由这串毫无意义的音节如微风一般拂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直到那个熟悉的音节响起——
凌弃。
这两个字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一瞬间，某些散乱的记忆片段涌动着，竞相跃出他的意识表层——
那些与凌弃并肩作战、共同面对丧尸的记忆，以及被他和尖刀众人信任着、保护着、期待着的记忆，带起了混杂着欣喜的、温暖的、坚实的、危险的感受，让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起来。
以及，一股灼热的、隐隐跃动着的勇气。
下一秒，林潜的意识猛然回笼了一部分。
于是，他便听清了剩下的另一部分字句——
“……控制住自己。潜潜，你需要从这种混沌的状态里，找到你自己的意识……”
他……自己的意识……
林潜懵懵懂懂地听着，任由这几个字回荡在脑海。
腥甜鲜美的香气溢满了他的鼻尖和口腔，他根本无暇思考，也无法思考。
饿，好饿……
没有尽头的饿意……
这难道便不是他的意识么？
林潜无法理解，那个声音为什么仍在拷问他。
在饥饿与满□□替的痛苦与欢愉之中，他感受到了困惑。
深深的困惑。
眼看着少年仍是风卷残云一般对着血色的餐食狼吞虎咽，好似对外部世界没有任何感知……
安以真长长叹了口气：
“也罢，是我太心急了。”
郑楠一边护着安以真后退，一边略带责怪地说：
“以后这样危险的事情，交给别人来做。”
安以真摇摇头：
“我不放心。他们都不如我了解潜潜。如果是璧清，也绝不会把这件事假以人手。”
说着，他示意郑楠降下隔离栏，缓缓开启了大门，便准备离开这里。
就在这时，少年凶猛进食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漂亮的面孔，从血色的肉末之中缓缓抬起，漆黑清澈的眼底，染满了饥饿、餍足，以及某种奇异的困惑。
他染血的双手仍然捧着被撕碎的肉块，却并没继续进食。
清澈的眼眸，从鲜红的食物中缓缓抬起，直直地望着隔离栏之外的安以真：
“安叔叔……我……好饿……”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解，似乎在疑惑，自己究竟为何会如此饥饿。
安以真却是身形一顿，面容骤然染上了狂喜：
“潜潜！”
他飞身扑了过来，操作遥控面板，重新升起隔离栏，在隔离栏还未完全升起之际，便从下方钻了过去，来到林潜身边：
“饿，是正常的啊，就算是人类，也会有饥饿不已、想要疯狂进食的时候。潜潜，你做得很好，记住这种感觉，记住这种感觉！”
林潜微微一怔，扫了一眼手中美味无比的腥甜食物，黑眸闪过一瞬间的灰白——
却终究缓缓地放下手。
他歪了歪头，神情空洞地喃喃道：
“……这种……感觉？”
饥饿的感觉？
安以真眸中迸发出精光：
“那些丧尸化的人之所以变成行尸走肉，就是被生理性的饥饿主宰了机体。他们的大脑早已硬化，进入一种半死亡的状态，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被本能驱动，朝着新鲜的血肉扑过去……潜潜，记住你的困惑，永远保留这种困惑，不要让饥饿主宰了你的意识……”
他似乎有些兴奋，接着道：
“你的进步比我想象中快。潜潜，我会尽快解除你的限制，让你参与到生物二所的事业中来。”
而林潜只是茫然地瞪大双眼，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双手。
记住他的……
困惑？
*
果真像安以真所承诺的那样，第二天，他们就放开了限制，林潜已经可以在整个生物二所自由活动。
可林潜还是意识到，自己在生物二所里，是那样格格不入。
首先——
他的手腕，被套上一枚可以实时检测身体数据的腕带。
据说，当检测到他的丧尸化状态无法控制的时候，腕带里的针会自动刺入手腕，注射针对丧尸的神经麻痹物质。
其次——
这里进进出出的医务官，都身穿白色制服、戴着口罩遮住面容。林潜要辨认他们，只能通过他们胸前的名牌。
可他自己，却穿着一身淡绿色的宽松衣袍，面部毫无遮挡，看起来分外显眼——或者说，这样的穿着，就是为了让他在众多医务官之中，能够第一时间被识别出来。
而那些医务官，不管有事没事，都会尽量绕着他走，不得不传话时，也都间隔好几个身位。
不过，自从得知自己丧尸王的身份，林潜便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
他甚至希望所有人都离他远远的，免得叫他看穿对方不断颤抖的双手，以及眸中难掩的深深恐惧……
林潜不喜欢那种恐惧的眼神，这让他反复意识到，他是丧尸王，他永远不会被人类所接纳……
少年眸光一顿，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下一秒，他便察觉到那名不断颤抖的医务官长长松了口气，逃也似的退开。
林潜的眼睫微微一颤，缓缓垂敛下来，空洞地望着冰冷的地面。
领在他前方的郑楠介绍道：
“这一层的研究室，都是为你而设立。你的每一根头发、每一滴血液的用途，我们都会写在公示板上。安院长下了命令，要充分尊重你的意愿。若你有任何不满，随时可以告诉我，我们会重新调整研究计划。”
林潜没什么反应，仍是低着头。
郑楠回头望了一眼林潜的神态，微微一笑：
“林潜，你了解你自己吗？”
这个问题，太过空泛。
林潜抬起视线，望向神情泰然的郑楠，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郑楠笑笑：
“我的意思是，你是否了解自己，什么时候需要进食，进食的频率如何，需要哪种微量元素，什么样的血液剂量会诱发丧尸化，如何最有效地从丧尸化返回到正常的形态，如何与其他丧尸有效交流……以及，最重要的，怎样才能繁衍下一代？”
……繁衍？
林潜木然地摇摇头。
郑楠所说的问题，他一个也不清楚……
更别提最后一个。
他……确实并不了解自己。
无论是那个身为林潜的自己，还是那个身为丧尸王的自己……
“是的，你并不了解你自己，”郑楠了然地点点头，唇角微微上扬，“无论你是否相信，我们所做的研究，都是为了帮助你更了解自己，当然，不可否认，也是为了让我们更了解你。林潜，你可知道，从三十年前起，整个生物二所的前身，便已在为着同一个愿景而服务——”
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郑重道：
“终有一天，我们要让人类免于生老病死、伤痛残疾之苦……”
林潜瞪大眼，漆黑眼眸定定看着郑楠，眼球不自觉微微颤动着。
他的心脏，也不由自主地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郑楠说：
“我知道，你是在一个月前苏醒过来之后，才回忆起儿时长期自闭失能的经历。我所说的那种痛苦，你一定也能体会到吧。”
林潜当然能体会得到。
他轻声说：
“从醒来的那一刻起，我便一直深深体会着。”
至亲之人就在身边却只能视而不见的痛苦，无法选择地成为拖累的悲伤……一旦觉醒，重新审视过一切，他便很难再回到那无知无觉地苟且活着的时候。
这正是为何，林潜那样坚定地非要找到叶璧清和林知远。
他无法接受自己再也无法弥补已经错失的亲情……
“我知道，你会明白的。”郑楠露出他那标志性的沉稳温和的笑容，“遗憾的是，我们的实验未曾顺利。过去的几十年间，所有接受羲和疫苗注射或基因改造的人，不是暴毙，就是快速丧尸化，完全失去身为人类的意识，成为一具承载和传播病毒的行尸走肉……”
林潜微微瞪大眼：
“可我……”
郑楠直视着林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而你，初代羲和疫苗的唯一成功受体，林潜——你是我们最大的希望，也是永远无法复刻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