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镜十五年霜降,秋天还未完,可初雪却已飘然而至。

    大雪纷飞中,一行喜庆的送嫁队伍正在雪中艰难行进着。

    “咚咚锵——咚咚锵——”

    宽阔的街道两边站满了围观群众,全都齐刷刷地望向花轿驶来的方向,一边伸头张望一边议论纷纷。

    “听说宁将军娶的是个夫郎呢!”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给宁将军冲喜来着,冲喜夫人的话,男女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八字合适。”

    “哎,为什么和宁将军八字合适的不是我啊,啧啧,偏偏是个男的,都不能给宁将军诞下一儿半女的。”

    “呵,美得你!前段时间,大师给宁将军算八字的时候,媒婆和礼品都快把大师家给淹了,最后居然算出来的是沈家公子。”

    “哎,男的也就罢了,要是个知书达理的小公子,倒也勉强够得上宁家的门槛,为什么偏偏是沈家的那个浪荡公子哥!”

    “是啊,想我宁大将军,清正雅直,为什么偏偏摊上了这个混世魔王!”

    “但是话又说回来,宁将军铮铮铁骨,铁血男儿,向来不屑这些鬼神手段,为何在娶夫郎这事儿上却松了口?”

    “哎呀!宁将军是孝子啊!宁将军这次败仗重伤,险些没了,如今虽然活过来了,却还是瘫痪了,宁老侯爷又急又心疼要冲喜,难道做儿子的还能拒绝不成?!”

    “也有道理,冲喜这事儿主要是顺宁老侯爷的心意,再说了,万一有用呢?”

    “哎,说来说去,还是可惜我宁大将军,竟然搭上了沈家那纨绔浪荡子……”

    “谁说不是呢,哎……”

    沈槐之在震耳欲聋喜庆万分的锣鼓声中猛地睁开眼,惊悚地发现自己被一块红绸缎蒙住了头,而这一摇一晃如同坐船般的感觉……

    沈槐之猛地掀开自己头上的红布,发现自己居然坐在一顶红色的轿子里。

    这都是什么鬼?我明明在飞机里找空姐要可乐啊!

    哦对了,可乐都还没递到手中飞机就掉下去了……

    所以这是穿越了?

    还没等沈槐之理清楚起因经过,脑袋突然一阵针扎似的疼痛,仿佛有万千块玻璃碎片齐齐扎进脑内,然后每一片碎片都在奋力搅拌着自己的脑髓,疼得十分均匀且全面,让沈槐之一时之间不知该从哪安抚起才好。

    “啊!”所有这些无以言表的剧烈疼痛最终化成一声惨叫,响彻花轿。

    “少爷少爷,您小点儿声,都已经快到安西侯府了!”轿外有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

    沈槐之一把掀开轿帘,见轿旁跟着走的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少年,头晕脑胀之中,他竟莫名知晓这少年名叫落栗,是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书童。

    “安西侯?”沈槐之盯着这个初次见面却又莫名十分熟悉的少年,感觉万分诡异,一方面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之前从未见过这个少年,另一方面却又知道这孩子是和自己一起长大,仿佛自己的身体里突然拥有了另一个人的记忆,而这些记忆却又全都被摔碎,杂乱无章地散落在自己的脑海里。

    “是啊,”那个名唤落栗的少年奇怪地看了轿子里盛装打扮的少爷一眼,“您不是答应得挺爽快么,这可不兴反悔的啊少爷,宁侯府的婚约,您应下了就不能改了的。”

    那少年似乎对自家少爷的出尔反尔早已习惯,满眼都是警惕的神情,就差把“你不要胡来啊”这几个字印脑门上了。

    婚约?沈槐之按着突突疼的太阳穴,脑海里突然跳出来两个完全陌生的人的脸,一个威严的中年男人神情傲慢且居高临下地说话:“你这种废物能得宁侯爷青眼,我们沈家祖坟估计现在都在冒青烟了,你必须同意。”还有一个头上插满金银头饰的富贵妇人抓着帕子在一旁劝道:“哎呀槐之,你赶紧同意,能嫁入宁家不知道是你多少年修来的福分,要不然啊我们沈家这点儿家财早晚也要被你败光的啊……”

    这俩货就是沈槐之的父母了,所以,祝朝天镜十五年霜降,自己,爹不疼娘不爱的城北著名纨绔浪荡公子哥沈槐之,立刻、马上、即将要嫁给安西侯府的小侯爷,宁风眠大将军冲喜了。

    安西侯?宁风眠?

    卧槽?!沈槐之此刻的感觉怕是只能用晴天霹雳来形容。

    沈槐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是死在了云端,可魂却穿越了,然后还要和一个他只在史书上出现过的人扯上关系,而这个人还是宁风眠!

    宁——风——眠——啊!

    天镜十五年,在历史上对于著名的铁血王朝祝朝而言是一个分外重要的年份,这年初秋,边疆骚乱羯人进犯,可蹊跷的是,一向所向披靡令羯人闻风丧胆的宁风眠将军,却在这一场不大不小的祝羯战役中败了。

    从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史书中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位战功赫赫少年将军的名字。而这个名字再次出现时,则是天镜二十一年,祝朝不堪羯人侵扰,圣上重新启用宁将军抗羯而宁风眠居然叛国通敌故意败落,导致国门大开羯人大举入侵,杀祝朝百姓十万,毁良田万顷。虽然宁风眠最终被株连九族满门抄斩,但祝朝从此也一蹶不振,不可救药地走向衰败。

    安西侯小侯爷宁风眠这个名字,也因此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被后世唾骂上千年,而他天镜十五年初秋的那一场不大不小的败仗,就是王朝衰败的导火索。

    谁曾想宁风眠消失在史书中的这几年,居然娶了个夫郎?

    万万没想到,这位倒霉夫郎竟是我自己???

    沈槐之搞清楚状况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跳轿跑路,然而窗子太小,轿子太结实,门还被封住了。

    沈槐之:……

    还真是了解我呢……

    冷静下来想一想,就算跑,自己又能跑哪去呢?窗外自发组织起来的迎亲群众队伍呜呜泱泱的,怕是自己还没跑出去三步就会被热心群众给摁回去。

    “啧!”沈槐之坐了回去,只能到时候见机行事了。

    热闹的锣鼓声中,沈槐之自觉地给自己盖上喜帕,闭着眼睛靠着椅子背,额角泌出些许细汗,头还是很疼,记忆一片混沌,而沈槐之最先想到的却是历史书中宁风眠的结局,叛国通敌,然后被满门抄斩,这位看似身世烜赫威名远扬的少年将军,人品看来的确不怎么样。

    呵,估计就是个人渣,否则怎么可能仗着自己身份高贵强娶良家少男。

    此时已经是下午申时,平日肃杀冷清的安西侯府内外俱是张灯结彩,所有大婚礼器均为最高规格,甚至连花园里都堆满从南方快马运来的娇艳蔷薇。

    “可惜这是深秋,如果是仲春,就可以用牡丹了。”宁家宁老侯爷身材魁梧,铁塔似的站在院内,洪钟般的声音里满是遗憾之意。

    “父亲费心了,只不过是场冲喜罢了。”一个平淡冷冽的声音说道。

    坐在小山一般的宁老侯爷身边的就是宁风眠大将军,即便是被困在一张小小的轮椅之中,宁风眠依然保持着端正的军人姿态,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束在武将头冠之中,一袭红袍把大病初愈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虽是无法行走,但锋利的眉眼依然不减往日凌厉之色,满是软茧和伤痕的双手捏着一截烧焦了的焦黑木头,宁风眠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它。

    “眠儿还在介怀?”宁老侯爷低头瞥了一眼宁风眠手里的那截焦木,“我知道你不信这个,我们宁家世代为将,手上杀孽太重,娶女子怕是压不住,沈家这小子是个福星命,你们俩个在一起会有好日子的,而且,这毕竟是你第一次大婚,再怎么隆重也不为过,为父保证,我儿以后再娶,不论男女,规格只高不低。”

    “此次一切听父亲安排,但婚娶之事此生一次便够,覃烽,”宁风眠朝父亲欠了欠身堵住宁老侯爷后面的话,头也不回地向在后面推着轮椅走的副手说道,“去正厅,听声音,沈家的队伍应该快到了。”

    整个婚礼下来沈槐之都是懵的,自己被厚厚的喜帕蒙得严严实实,晕头转向地被牵着走,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跪下起身走路跪下起身走路无限循环,以至于到最后,等沈槐之独自坐在宁将军的床榻上静静回想,对婚礼的印象只剩下清丽的丝竹音乐,偶尔出现在自己狭窄视野中的黑色轮椅木轮,勉强触碰到自己手指的一只冰冷粗粝的手和一声冷淡礼貌的“请”。

    房间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苦香,他有一种感觉,宁风眠似乎有什么问题,但是历史上对此一段只字未提。

    “吱嘎——”门开了,沈槐之头上还盖着未被挑起的盖头,他在卷进门的风雪中闻到了一丝清苦的药香,视野的局限让他本能地紧张,一把抓紧自己的衣襟。

    “骨碌骨碌骨碌——”是轮椅轮子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

    听声音,沈槐之知道这轮椅正朝自己的方向驶来,是了,整个婚礼宁风眠都坐着轮椅,似乎身体很不好,或许那场战败和身体状况也有关系吧,可为何紧张的却是身强体壮的自己?

    宁风眠看着眼前那双从红袍袖中伸出来的白皙的手,随着自己的靠近而把膝前的衣襟抓得越来越紧,他微微抬手示意覃烽停下,淡声道:“覃烽,你歇着去吧,这里不需要留人了。”

    “将军,可是——”

    “这是命令。”即便是打断下属的讲话,那声音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有些冷。

    “是。”覃烽没再说什么,朝着宁将军的背影恭谨地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转身离开。

    门关上了,房间里无人言语,夜间的雪更大了些,积雪压断屋外竹枝的簌簌折竹声更是衬得屋里静得可怕。

    “你……”屋中地龙烧得很暖,宁风眠揭下覃烽先前仔细盖在自己腿上的大氅,一丝不苟地叠着,他打算和沈槐之说说自己的想法,可没曾想刚开口就被这小少爷打断了话。

    “你,你不要过来啊!我不会真的委身于你的!”沈槐之蒙着头,听见椅轮停到自己面前,又听到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顿时如临大敌,整个身体都僵成一座石雕,虽说宁风眠坐着轮椅可能身体不好,但人家毕竟是武力值爆表的将军!

    “委身?”宁风眠叠大氅的手停了下来,摇曳的烛火把宁将军另一半侧脸融入暗夜之中,他意味不明道,“我一个瘫子,能让你如何委身?”

    什么?宁风眠瘫了?

    这个史书上也没提,沈槐之仔细回想一下,事实上,有关这位叛国将军的私人生活,史料确实为零,或许是太难以启齿了吧,堂堂一个将军,打败仗、重伤瘫痪、娶冲喜夫郎、通敌叛国,哪一条拿出来都羞于见人。

    而自己,却要嫁给如此卑劣之人。

    “我并不是真的想嫁!”开玩笑,谁知道这位原身到底是男女不忌还是怎的,但是要让我沈槐之真的嫁给男人,还是个臭名昭著的叛国将军,做梦!

    “很好,”宁风眠双手交叉,规整地放在膝上,一天劳累下来,依然不改如松坐姿,“娶你并非我意,我不会碰你分毫,明日我会在院内给你另置一处住所,不过今晚是新婚,就委屈你在这和我睡一个屋吧。”

    “既然你不愿娶我不愿嫁,不如择日和离,”沈槐之一听宁风眠也不愿意,眼前一亮,遂大胆建议道,“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如何?”

    “不可。”连拒绝都是那个毫无起伏的清冷声调。

    “!”强扭的瓜不甜啊将军!

    宁将军之所以会答应这门离谱的亲事,就是为了让天天来他家打卡上班似的媒婆们能够都消停下来,自己也好耳根清静。

    所以,和离是不可能和离的,宁风眠对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沈家大少爷深表歉意,但不能告诉他原因。

    “为何?”沈槐之惊道。

    “军人重诺。”

    呵,军人重诺?重诺你特么叛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