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欲笺心事
那个夜晚无风, 无雨,也无云。
她没有打开书桌前的复古暗花玻璃台灯,好像暗沉的光线能藏住那一池搅乱的春水。
雾霾蓝日记本翻到第一页, 桌面上,有树和窗户柔和的光影,不知道亮度是来自别墅庭院里的光景灯, 还是月亮。
十六岁生日的最后几分钟, 许织夏借着窗外窥进的暗光, 悄悄地写下了她的第一篇日记。
【全世界,我最喜欢你】
日记合上, 把秘密关进去, 藏起来。
她不由渲开笑,握起日记轻轻掩住脸,碰了碰自己的鼻尖,织布面料柔滑, 绣线的几个字又有着实感。
阿公讲说, 做人要以终为始。
从想和哥哥永远在一起,到现在她的终,似乎贪心了一点。
心里有了盼头,想要快点长大-
陈家宿和乔翊在杭市待不到几天,就各自离开,一个回英国继续被家业压着, 一个回美国深造。
情绪的钟摆效应总是无情, 退潮后的落寞持续了几日, 生活才又习惯原始的平静。
公司步入正轨, 正处于上升期,陆玺作为创始人, 而纪淮周作为执行和总设,两人也因项目技术和运营合作等问题逐渐忙碌。
许织夏被时间驱赶着投入期末复习,缭乱的心思也随之暂且平息。
那一年杭市已采用新高考政策,按选课走班制进行了分班,许织夏不再是二班。
随着最后一门期末考的结束,许织夏在二班的时光也走到了终点,当同学们都沉浸在迎接暑假的狂欢中,她望着这间教室的黑板、讲台、桌椅、门窗……内心感到一片寂寥。
这是哥哥读过的二班。
曾经她总会到这里,坐他同桌,胳膊够着高高的课桌看小学课本,等他晚自习结束带她一起回家。
她一年级的小个子陷在迅猛发育的少男少女里面,放眼望去,教室里有序的人头突然凹陷下去一块。
他们班的老师有时都发现不了,发现也没关系,因为她很安静,不影响谁,反倒她太乖了,都让人担心班里这些躁动的少年影响她看书。
老师一回生二回熟,每回见到都摸摸她脑袋,笑着打趣:“又来监督哥哥学习了?”
后来她升了中学,在二班的每堂课,许织夏都有被陪伴感。
但她要离开了。
那时她并没有意识到,有些拥有多年的东西,在她心思变味的瞬间,就注定了要开始失去。
她只是在依依不舍走出二班教室的时候,心底的预感莫名不安。
那个暑假,公司中标又一外企大项目。
公司的初始定位是娱乐性飞行器制造,但纪淮周领组设计出的产品,从续航到稳定和精准等性能方面都太出色,因此投资方特邀他设计一款用于搜救领域的专业无人机。
但限期紧张,那段时间纪淮周常常都在公司。
许织夏原先住在明家,后面周清梧得去京市参加高校研讨会,哥哥也没空,她就自己住回棠里镇找孟熙玩。
许织夏在棠里镇永远有着数不尽的乐趣。
起床后先跑到他们的小院子里喂小橘,再提着洒水壶按时浇一浇花池里的玫瑰。
罗德斯玫瑰特别娇气,日照多了一点,水浇少了一点,一不小心都能萎下去。
许织夏不知道为什么他非要种罗德斯。
她只是无怨无悔地替哥哥养了整整十年。
哥哥在的时候,他们就一块儿早起,脚步起落在青石板路,清晨河岸边的风吹动鬓边发丝,他们迎着朝阳晨跑,终点在阿婶的早茶铺。
白日许织夏时而在书院学书法,时而去杨姐姐那里上舞蹈课,休闲时间,她和孟熙陶思勉三个人就到处玩。
但没过几天,孟熙和陶思勉就都被各自在外做生意的父母接去过暑假了。
蒋惊春和蒋冬青在棠里镇住了月余,也要回金陵,家里晚辈正在亲自来接的路上。
那天,许织夏在书院吃午饭。
蒋冬青做了一桌子菜,蒜蓉秋葵,蒸腊肠,红烧肉,有鱼有虾,还有砂锅里的腌笃鲜。
她端着几只大闸蟹出来,本能还将许织夏当小孩子关照:“惊春啊,你给今今的米饭里浇两勺肉汤,她最爱这么吃了。”
许织夏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自己可以,蒋惊春已经忙搁下小酒,捞起了汤勺:“你瞧我,老糊涂了。”
许织夏很喜欢这里家常的烟火气。
蒋惊春和蒋冬青就像她的爷爷奶奶一样,除了几个哥哥,许织夏最不舍的就是他们。
她没有客气,只有生疏才会客气。
何况分别在即,再吃到阿婆做的饭,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谢谢阿公。”许织夏咬着筷子。
蒋惊春握着陶瓷汤勺,舀出一勺肉汤,浇进碗里的时候,控制不住地洒出来几滴。
许织夏眼底的笑意,在瞧见蒋惊春因年迈微微抖颤的手时,一点点隐下去,被酸楚覆盖。
鼻腔涩涩的,许织夏埋头扒进一大口饭,肉汤拌过的米饭咸得黏糊。
阿婆年纪同样大了,味觉不如前,用盐的分量不自觉变重,有时候,她也经常忘记自己放过。
许织夏跟着眼睛也酸了,低着脸,一滴滚烫的眼泪掉进碗里。
“囡囡哭了?”蒋惊春一惊,又放下他的小酒。
蒋冬青坐下,忙抽过纸巾去擦她眼角的湿痕:“哎,是谁让我们囡囡委屈了?”
他们经常也像最初那样唤她。
许织夏嘴里鼓着米饭,含糊哽咽:“阿公阿婆,我想你们一辈子都能陪着我。”
蒋冬青的眼睛也不由地湿润了,揉着她头说,乖孩子,经常给阿公阿婆打电话,空了就过来,他们就在金陵。
蒋惊春眼神柔软地看着她:“囡囡啊,你知道什么是一辈子吗?”
许织夏回视,眼前蒙着一层湿雾。
“百床馆里有张古床,床头的木牌上刻着:‘爱你五十余年惠’。”蒋惊春说道。
许织夏鼻音讶异:“只有五十年?”
“是啊。”蒋惊春笑笑:“人生七十古来稀,古人活到这岁数不容易,所以五十年,就是他们的一辈子啊。”
许织夏睫毛一敛又一敛,若有所思。
她想起很久以前,腊月的某一夜,河岸边放着幕布电影,放映机投出的光束像流动的银河,电影里说,差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雪落无声,青石小巷寂静。
她和哥哥牵着手,懵懂地问他——
“哥哥,什么是一辈子啊?”
那时候,他没有回答。
现在她知道了,原来一辈子是有长度的,一个人能陪你的所有时间,就是他的一辈子。
那她和哥哥的一辈子,会有多长?
阿公阿婆给她留了篮青梅和大闸蟹。
他们走后,书院变得冷冷清清,再不见小厨房的炊烟,开放堂屋下再不响起蒋惊春教她品人情明事理的声音。
天井的瓷缸里早也没有了小鲤鱼。
那段时日,许织夏感觉自己经历了密集的分别。
但当时的她不曾体会,至今为止还没有哪一场分别,能算得上真正的分别。
去蒂的青梅装进镂空竹篮,浸到清河里几下荡干净,拎回出来,水沥下去。
这时的青梅咬一口清凉脆爽,但甜中也有一丝酸涩。
摇橹船在河面稳稳地摇摆着。
许织夏趴在船舱的窗栏,下巴垫着手背,闭着眼,做着不愿醒来的黄粱梦。
那天下午,许织夏坐摇橹船,又坐公交车,一路到市中心高耸入云的商业大厦。
炎炎夏日热风烫人,骄阳将写字楼亮黑的玻璃墙照射得波光粼粼。
许织夏挤下蜂拥的公交车,顶着灼眼的阳光,跑进大厦。
室内冷气很足,一下子隔绝了外面稠乎乎的空气。
许织夏知道地址,但她是头一回过来,轻喘着气,在偌大的楼内迷路好久,才找着方向,乘坐电梯上到顶层。
顶层几千平的办公室高雅大气,落地玻璃采光透亮,前台背景墙的巨大展示屏上,亮着EB的商标。
Eternal Beat,永恒节拍。
许织夏想进去,但被拦在闸机外。
纪淮周可能是在忙,几通电话都无人接听。
值班的保安见她一直张望,过去询问:“小姑娘,找谁啊?”
“我……”许织夏还是个没踏出校园的小女孩儿,没有过独自在繁华地与陌生人社交的经验。
她有些局促和恐惧,磕磕巴巴:“我找……周玦。”
保安上下打量她。
小姑娘穿着小白鞋,碎花连衣裙及膝,露出的胳膊和小腿白皙苗条,又不失少女的肉感。
抱着一只藤编竹篮,显然是来送东西的。
又一个被周总设迷倒的痴心女子。
就是今天这个也太小了。
保安摆摆手:“周总设不理会你们小姑娘闲事的,回去吧。”
许织夏犯嘀咕:“……我是他妹妹。”
“你是他女儿也没用。”
“……”
有过几回混进办公室偷窥周总设盛世美颜的情况,上头严令禁止不允许任何无关人员进入。
保安恪尽职守,如何都不肯放行,晾着她再不搭理。
许织夏只能赖着等他回电话,估计赖了有十几二十分钟,腿酸酸的,她把篮子放上闸机,胳膊搭到竹篮把手上,人打蔫地杵着。
眼巴巴往里望,瘪着嘴,难堪又委屈。
这时,远处转出两道交谈的身影。
男人身着古巴领深灰衬衫,领口垮着颗纽扣,一边摸出裤袋里的手机查看,一边肃容讲着话,显得疏离不驯。
他看了眼手机屏幕,而后几乎没有迟疑回拨,手机贴到耳边。
电话里女孩子雀跃一唤:“哥哥!”
纪淮周顿住,视线循声投过去,看到她人就在公司门口。
愣顷刻,他直接走上前打开闸机门。
“过来。”
手机里外的声音重合,许织夏下意识回首,四目相对,她低落的眸光顿时有了精神,跑到他面前,惊喜地冲着他笑。
纪淮周纳闷她的出现:“自己来的?”
“嗯。”许织夏乖乖点头,把竹篮捧上去:“给你送青梅,还有阿婆蒸的大闸蟹。”
纪淮周挑起一缕笑痕,促狭:“我是不能活着回去了?”
他一连忙了好些天,许织夏不确定他今晚能不能回去,只是想过来看看他。
她眉眼温顺,带着几分认真:“我怕你没有好好吃饭。”
纪淮周静两秒,手掌压上去,揉她的脑袋。
他揉她头的时候总是不温柔,每回都揉得她脑袋摇晃。
“哥哥我有点想你……”
她突然闷闷一句,纪淮周声音也不由放轻:“怎么了?”
许织夏抬起惆怅的双眼:“阿公阿婆回金陵了。”
纪淮周怔片刻,意识过来。
这几天周清梧不在,孟熙和陶思勉也不在,书院又空了,一个能陪她的人都没有了。
保安从未见过他对女孩子如此通情达理,惊奇地问:“领导,这小姑娘真是您妹妹啊?”
“是啊,”一直站在纪淮周旁边的罗允锦笑着回答:“是他小猫体质的妹妹。”
纪淮周提过许织夏抱怀里的竹篮,另一只手牵住她,带她去他的办公室。
“来吧,今晚陪哥哥上班。”
办公室落地窗外夜景光华璀璨,夜深了,纵横交错的高架桥上依旧车来车往,幢幢大厦灯火通明。
电脑屏幕上,错综复杂的设计图盯得人眼花缭乱。
纪淮周低沉一声喟叹,后背往办公椅里仰下去,拧着后颈看向沙发。
许织夏躺在那里沉沉睡过去了,那只搁在脸旁的手里还捏着颗咬过一口的青梅。
纪淮周倏地笑了,一身疲乏烟消云散。
吃东西也能睡着。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纪淮周结束今晚的工作,起身走过去,小姑娘睡得很香,他不是很忍心闹醒她,可她也不能在这里睡一夜。
他蹲到沙发边,捏了捏她柔软的脸蛋:“回家了,小尾巴。”
许织夏睁开眼,脑子还没清醒,人蓦地先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就把剩下的青梅塞进嘴里。
在他隐笑的目光下,她连连点头:“嗯……”
路程不算太近,回到棠里镇时已接近凌晨时分。
深夜的棠里镇,街巷寂静,一路都有仿古木灯笼在青石板上投下昏黄的光。
身处这条巷子间,许织夏忽然感觉他们回到了最久远的那一夜——鸦青色的天空下,漫天碎雪,身后是她没看完电影,她走在这条路上,跟他一起回家。
只要跟着亮光走,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
院子门“嘎吱”一声推开。
小橘伸了个懒腰,伏到她脚边蹭了蹭。
纪淮周先她过去开灯,许织夏蹲下身,抱起小橘,院子的灯亮了,她习惯性看一眼花池。
罗德斯玫瑰的花冠都垂着头,奄奄一息的样子,土里凋落了很多干瘪的花瓣。
许织夏惊呼,困意瞬间散了,眼底弥漫着苦恼,望向走回来的人:“哥哥,花怎么都蔫巴巴的。”
“是不是我又养坏了?”
养了十年,依然活不长久。
许织夏耷拉下眉眼,垂头丧气。
纪淮周目光落在花池,凝视了半分钟之久,静静开口:“它们也得睡觉。”
她扬起脸,他垂眼看过去。
“回屋睡,等到日出它们就醒了。”
许织夏将信将疑:“会吗?”
“嗯,”情绪不显山不露水,他说:“天会亮的。”
许织夏仰望着他的眼,选择无条件相信他。
半夜睡得不太深,许织夏听见门外有很轻的动静,心里有疑惑,于是下床走出去。
楼道里暗暗的,但院子里的小灯泡亮了起来。
许织夏走到窗口,看到他拖过一张小木凳,坐到花池边,昏黄的光线下,他拿着把枝剪。
不在屋里休息,却趁她睡了,回到院子修剪那片一息尚存的罗德斯玫瑰的枝叶。
许织夏躲在窗户后面,悄悄呼吸着。
她的心里有罗德斯玫瑰正在盛开。
夜深人静,房间里,雕花木格窗半支着,夜风温柔,临河的水面银色细闪荧荧。
小台灯暖光宁静。
许织夏穿着绵软的睡裙,在书桌前写日记。
【我想要被爱,
我想要有人,永远爱我。】
他们的一辈子能有多长。
等她长大了,会有答案吗?
第22章 独语斜阑
他的房间南面临着河, 东面临着街巷,视野远阔。
清晨七点暖金的阳光流淌进街巷间的青石板路,乌檐白墙, 鸟雀啁啾,空气里游荡着丝缕早饭的烟火,棠里镇像是复上了一层柔光滤镜。
许织夏伏在窗门口, 半个身子凑出去。
“乌溜溜的黑眼珠, 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邻居叔伯唱腔故作深沉,在自家门口的巷子里, 穿着老头衫和拖鞋, 深情地托着媳妇的手,迈着拙劣的老年舞步。
过去几年,他又囤了些幸福膘,但十年如一日的是, 他唱的依旧是罗大佑。
婶母一边骂着“都老夫老妻了也不害臊”, 一边又被他逗得合不拢嘴,眼角层层皱纹,笑意却像洪水般涌出眼睛。
有人端着饭碗到门口看热闹,有人满口泡沫从楼上望下来,刷着牙笑。
许织夏观望着,眼睛也弯成月牙。
后来过去很多年, 许织夏始终记得, 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 市井坊间发生过的浪漫。
在她心里, 这个世界上最难得的不是金帛珠玉,也不是负有盛名。
而是在茍且的年岁里, 风情地活着。
脑袋被人轻轻一拍,许织夏回眸。
“别趴太出去,要讲几次?”男人的口吻严中带惯,越过她身后,捞起挂在椅背的西服外套。
他深色休闲衬衫版型宽松,也难掩宽肩窄腰的挺阔身形,袖子挽着,露出的小臂线条紧实,腕部一只黑金腕表。
比两年前更有男人气质了。
许织夏感觉到脑内多巴胺的分泌。
催化着她回忆到幼时,偶尔不方便带着她,她就自己在他们的卧室里,等着他购置回来。
她对船桨划过河水的声音很敏锐,一听见就想去看看,那时她太小,瞧不见,于是手腿并用,费劲地爬上桌面,人跪伏着,探出窗户张望。
见摇橹船里的人真的是他,她刚要开心,就被他指住,他神情突然严肃:“周楚今!”
他只有生气或警告,才会叫她的名字。
其实她当时并不明白原因,但本能爬下桌,等他上楼走到跟前,她都还留在原地。
“这么趴出去,落水了怎么办?”
他一凶巴巴,她眼圈就忍不住泛了红,一副犯错的模样。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语气重了,他平息片刻,耐心问她:“想看是不是哥哥回来了?”
她低着头,点了点。
他似乎是叹了声气,过去把窗前的桌几挪开了,换成一张小板凳:“以后踩这个。”
后面那回她就老实了,坐在床边,抱着他买的儿童书看,安安静静等他回来。
“今宝!小今宝——”
窗外响起陆玺愉悦的高呼,她犹豫着,放下儿童书,踩上小板凳,双手扒在窗框上,怯生生地窥出一双眼睛。
少年胳膊枕着脑袋,慵懒靠在摇橹船头。
目光掠上来,瞅她一眼,扬唇笑了。
见他没恼,她才抬高下巴,露出下半张脸,声音带着小孩子的奶气,试探着唤他:“哥哥——”
那时回应她的是自作多情的陆玺。
许织夏越来越有感受,她在这里每一秒的回忆,都与他有关。
“哥哥,郑叔叔又在哄老婆了。”
许织夏身子从窗口退回来,笑逐颜开地同他分享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纪淮周拿起桌上的手机,另一只手捻住领口的纽扣,慢条斯理扣上去一颗:“他昨晚麻将输了五百。”
许织夏眨眨眼诧异,接着牵回出笑容。
怪不得要哄呢。
“还不换衣服,毕业典礼不去了?”
“去的!”许织夏趿拉着凉鞋奔回自己的房间。
睡裙随着她身姿摆动,这两年她的身体迅速长开,腰臀和胸型的轮廓都逐渐明显,个子也抽条了,容貌娇俏起来,褪去不少孩子气。
纪淮周看着她身影消失在门口。
瞬间意识到,再过一周,又是一年夏至,她真正意义上的长大了。
小孩儿推开院门,逆着余晖跑回来说要陪他的画面,仿佛就在昨天。
她没几分钟就回来了,换了身小白裙,背的不再是书包,而是一只仅能容纳一部手机的皮质小包,挎在身前。
纪淮周不是很理解小姑娘的喜好,皱着眉费解:“这么小的包,能装什么?”
“装可爱。”
她眉眼盈盈冲着他笑,似乎最近,她的心情一日比一日愉悦。
他哂笑:“毕业了很开心?”
许织夏仰起脸,眸中笑意未敛,但有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深刻。
“不是毕业开心,”她明明白白告诉他:“是快要成年了,很开心。”
纪淮周看着眼前这个已长高到他喉结的小姑娘,十几年也算亲手将她养大,他难免心生感慨。
“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许织夏直勾勾望进他眼底,女孩子柔软的嗓音有些意味深长:“成年了,就可以做哥哥不允许做的事情了。”
纪淮周眉心蹙了一下,顿时回想起她高二时候的那桩事,淡哼一声,出门下楼,撂下一句严苛的管教。
“想谈恋爱可以,先带回来见我。”
许织夏手指捏着身前的包带,心扑通地跳。
这两年,她的内心每天都过着寂寂无名的季节,没有春天。因为暗恋是一个人的热恋。
在背德中暗恋,她的骨节动辄忽冷忽热。
但这个秘密她藏得很隐蔽。
只有一回。
那是高二下学期,那时选科分班,她和孟熙陶思勉都被分开了,却和齐佑分到了同班。
齐佑看她的眼神总是很古怪,笑里交织着病态的暧昧,同时隐隐透露着欲望。
许织夏不喜欢。
高二上学期,如无必要,许织夏几乎不和他讲话。
高一同班时,齐恒和许织夏的文化课成绩回回包揽班级前二,年级前几。高二因走班制,他们虽不在同班,但齐恒的物理课和许织夏在同一个教室。
齐恒并没有因为嘉年华上的告白失败而疏远,反而征求许织夏同意,和她同桌,探讨课业问题。
有回物理课结束,许织夏回到固定教室,她的座位靠里面,齐佑占着过道的座位,趴课桌上睡觉。
许织夏抱着物理课本,深吸口气,不得不主动开口和他讲话:“齐佑,你让一下。”
他唇角似乎掠过笑。
许织夏正要怀疑他是故意假寐,就见他直起身来,扭了扭躺僵的脖子,轻佻地看过来。
“终于肯理我了,周楚今。”
他抬起椅背,许织夏闷声不响挤进去,刚坐下,又听见他懒洋洋问了句。
“齐恒追到你了?”
许织夏自顾自整理笔记,不想搭理他。
齐佑撑着脸,眼神不避讳地瞧她:“周楚今,他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许织夏恼嗔:“你很吵。”
或许太温顺的女孩子容易让异性有征服欲,齐佑就是想招惹她,惹她生气了,他反而感到满足。
“想我安静?”他笑:“你先和他分了。”
“我们只是同学。”
许织夏不跟他纠缠,低下头继续写字,耳边齐佑幽幽地问:“不是他,那你暗恋的是谁?”
“总不能是你哥哥?”
黑色水笔一失控,笔尖在纸上划拉出去一条,许织夏局促抬头,那本雾霾蓝布艺日记本不知何时拎在了齐佑手里。
她一个颤栗,猛地夺过来塞回书包里,再回首恼羞成怒。
“你……”
“它自己掉出来的。”齐佑双手举过头顶,预判着解释,笑得还挺冤枉。
那感觉,就好像天要崩塌了。
许织夏呼吸急促,心脏狂跳,守着自己破败不堪的心事,愤怒又惶恐地瞪着他。
“说笑而已,别生气。”齐佑吊儿郎当地说:“你把齐恒甩了,跟我谈,周楚今,我对你很感兴趣。”
“你也不想被你哥哥知道吧?”
再深的误会都不重要了。
许织夏只在得知他是开玩笑的瞬间,被紧紧束缚住的心脏一下松了绑,又因他第二句话立刻僵硬。
她不敢解释和齐恒的关系,怕误会解开了,那一个真相暴露在青天白日下,失去掩护。
许织夏没有理睬齐佑,那天她还不知晓,齐佑非要跟齐恒争,是因为两人是同父异母不对付的兄弟。
她也没想到,齐佑为了不让齐恒如意,会不择手段,在被班主任质疑早恋时,他在办公室,当着班主任的面,毫不讳言。
“我女朋友……”
他摇头晃脑戏谑:“是周楚今啊。”
于是阴差阳错,在许织夏不知情的情况下,她被叫了家长,当天在校门口那台越野车里,被纪淮周训话。
“哥哥的话没用了是么?”
车厢里气氛压抑,他冷肃着声,扶方向盘的手背部浮现出隐忍的青筋。
许织夏屏住呼吸,心跳止不住地漏拍。
他情绪最强烈的时候,往往是面无表情的时候,只有语气很沉:“我有没有讲过,毕业前不允许谈恋爱?”
许织夏当时连一句没有都讲不出口。
她不敢堵齐佑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比起哥哥生气,她最怕的,是心底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被他发现。
许织夏用力攥住发颤的手指头。
她一声不吭,相当于默认,纪淮周深深吸上一口气,一字一句不容分说:“你听着,不管是谁,不管你多喜欢,哥哥都不同意。”
不管是谁,不管她多喜欢。
他都不同意。
这句话,哪怕他意不在此,也直截了当地宣告了她暗恋的无望。
许织夏眼睛一阵酸涩,眼泪倏地涌出眼眶,她慌忙抬头,一眨,泪珠子簌簌地掉下来,哽咽着央求:“哥哥,我成年了再喜欢,可以吗?”
她双手握住他胳膊,泪雾朦胧,委屈地望住他,几近是在恳求他给她一个机会。
纪淮周莫名窝火。
他见不得自己费尽心思照顾大的小姑娘,为了个男孩子要死要活的样子,她是他养在城堡里的公主,就算是在阁楼,她也是唯一的公主。
那些还在校园里的毛头小子,都不配。
但她哭得厉害,纪淮周刹那又没了脾气:“就这么喜欢他?”
许织夏点点头,喘着哭腔:“喜欢……”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鼻尖通红,嘴唇都在颤,眼泪顺着流到下巴,滴答地落,把他的袖子都洇湿一块。
“特别特别喜欢……”
纪淮周说不出自己那时是怎样的感受,心里有些闷堵,可能是不舍得她长大,尽管当初是他自己口口声声说,哥哥会陪你到结婚。
或许这就是长兄如父的心情。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难过得要命,纪淮周以为是他把人凶哭了,扶着她脑袋靠到自己肩上。
惹哭了,又自己慢慢哄。
“那就等你成年,成年了,有得是时间。”
“不哭了,哥哥抱抱。”
那一回,许织夏的暗恋如临深渊,再越界一步,秘密就要被他听见。
此后她便将这个秘密埋进了冻土里。
静静等待春天来的那一天。
在春日之前,她每天沉浸文化课和舞蹈课,取得了京市舞蹈学院校考专业第一的成绩,文化课成绩对标京市舞蹈学院的分数线也绰绰有余。
老师总是不甘平凡,劝她说,她的成绩足以考上国内顶尖大学,去艺术院校太可惜。
但周清梧很支持她,花有一万种开法,只有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开,才能开得鲜活。
随着写同学录,在蓝白校服乌泱泱地签名字,拍毕业照,撕课本撕得教学楼碎纸漫天飞,再到高考紧锣密鼓地结束。
现在,她已经算是准大学生了。
盼着盼着,终于春天将至。
毕业典礼当晚就是谢师宴,几个班级一起订了酒店的宴会厅庆祝,甩掉校服,男生女生们都打扮得很亮眼,师生们聚在圆桌觥筹交错。
笑着笑着就三五成群地开始哭了。
孟熙和陶思勉混进了许织夏的班级,坐在她一左一右,抱头痛哭。
孟熙扑在许织夏身上,哭得泣不成声,说她也想一起去京市:“这样以后晚上,还能出来一起鬼混……”
陶思勉哭声瞬间猛烈:“我呢?”
两人哭着哭着喝起了闷酒。
他们都不再是背着大人偷喝冬酿的年纪了。
许织夏心中有另一件盼望的事,从而缓释了眼下的惆怅,但她也不是完全不感伤。
她只是乐观,来日方长,他们所有人都还有很长的未来。
但喟然长叹的气氛都到这儿了,许织夏没想喝酒,却也不能扫兴,于是她皱着脸,艰难地陪他们喝了两杯。
只是她的酒量实在是一言难尽。
宴会散席,人一个个离场,孟熙和陶思勉醉得昏睡过去,都被各自的父母接走。
许织夏在酒店大堂门口,抱着大理石廊柱。
齐佑双手插着兜,看见她脸蛋贴着冰凉的大理石面,敛着眼睫,搂着柱子站不稳,显然很不清醒。
他笑了下,慢悠悠走向前,低下脸:“周楚今,我家司机就要到了,送你回家?”
纪淮周从停车场过来,一到大堂门口,就是齐佑和小姑娘凑近低语的亲昵画面。
他脸色沉下,大步过去,一把扯开齐佑,高大的身躯横亘到他们之间,护住晕乎乎的许织夏。
纪淮周弯下身,一只手扶住她腰背,一只手勾住她白裙下细软的双腿,她轻得很,他略一使劲,就轻而易举横抱起了她。
他斜过去一记冷冰冰的眼神。
男人眼底压着真枪实弹的告诫,不是小孩儿幼稚的把戏,齐佑自知惹不起他,退开一步。
夜空黑得滴墨。
纪淮周抱着她向停车场的方向走。
酒的后劲冲昏头脑,许织夏人是晕的,只感觉四肢都发虚,晃悠着晃悠着,突然就落进了一个温暖又踏实的怀抱。
她双眼睁开一条缝隙。
迷离的视线里,是男人五官镌刻般的脸,可她却以为自己在梦里。
现实和日思夜想交错。
“……现在可以喜欢你了吗?”
她嗓子被酒泡软了,声音虚哑无力,胳膊勾上他脖颈,滚烫的脸颊埋进他颈窝,依恋地蹭着。
纪淮周沉默须臾,下意识当她是在跟刚刚的男生讲话。
“说好的成年,急什么。”他抿唇,怀揣着一丝无奈:“看清楚我是谁。”
怀里的女孩子梦呓般自言自语一声。
“哥哥……”
纪淮周倏地止步。
那个夜晚摇摇晃晃,没有氧气。
第23章 独语斜阑
别墅阳台, 灯暗着,一片阒静。
纪淮周倚栏,身子前倾着, 胳膊肘压在玻璃护栏上,手卸了劲,自然悬落的指尖夹着一支烟。
烟头燃过半, 那点猩红弥散出一丝微弱的白雾, 又反复被夜色吞没。
他线条分明的脸廓沉陷在晦暗里, 俯首着,额鬓几缕短发垂散下来, 遮住了他眼底情绪, 但人显得有些颓然潦倒。
——我成年了再喜欢。
——现在可以喜欢你了吗?
“哥哥……”
耳畔萦回着女孩子糊涂的低唤,带着醉意的鼻音软软的,拖出的尾调有点委屈。
思绪迂回至某个夜晚,卧室门口, 她突然回望过来, 宣誓般,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哥哥,我会长大的。
仲夏夜闷潮的风拂进松垮的衬衫领口,仿佛带来一根羽毛挠得他喉咙发痒。
人很躁。
他手指顺着额前发往后插,胡乱抓了一把短发。
一闭上眼,就是那只小糯米团子天天追在他后面, 一声声哥哥叫得像含着口蜜浆。
那个时候她只有那么一点高, 总爱把脸往他腰上埋。
现在……
另一只手上的烟递到唇边, 纪淮周咬住烟蒂狠狠吸了口, 再用力呼出去。
一团阴郁的浓白烟雾扑散进夜幕里。
生活的地方有她在,他从不抽烟, 这几年EB势头正猛,随之而来的繁琐工作难免令人头疼,他也只是很偶尔地在办公室抽两支。
然而今夜,阳台已经落了一地烟头。
他历经过众叛亲离,历经过生死攸关,混沌不堪过,千疮百孔过,但今晚是他活到今天,第一次罔知所措。
完全不知道如何去处理这件事情。
最好她只是胡言乱语。
并非如他所想。
那晚的每一秒钟都被拉得很长,纪淮周独自待在阳台,一夜没睡-
许织夏意识模糊,感觉自己摇摇晃晃,灵魂要飞走了,后来有温暖的身躯托住她,最后把她轻轻放进一团云朵里。
她在那朵云里懒懒地翻了个身。
一道晴朗的阳光落到眼皮,睫毛颤颤,许织夏睁开眼,望见穹顶的水晶吊灯。
四周是浅粉墙面,护墙金边雕花,窗幔奶油白,这里是她在明家的卧室。
许织夏放空一会儿,混乱的头脑逐渐清醒过来。
她隐约记得,昨晚谢师宴结束,自己给哥哥打电话了,但杭市的交通情况难以预料,他来得不太及时。
于是她抱着廊柱,又打过去几通。
“哥哥,大家都走了……”她当时神志已经一塌糊涂,握着手机,慢吞吞地说。
“去大堂坐着,乖一点。”
“嗯,好……”她阖着眼,半梦半醒间想到夏至将至,终于就要熬到头,内心带着小小的喜悦,胡话也讲得温顺:“不管多晚,哥哥都会来接我的。”
一定是哥哥带她回家了。
小姑娘的心思简单,尝到一点甜头都能心花怒放,许织夏抻着胳膊,笑眯眯地在床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落地窗采光明朗,餐桌前。
陆玺翘着腿,手肘后搭着椅背,一副轻狂的坐姿:“飞鸥老总居然花钱给EB买黑通稿了,明天我就找个男模勾引他老婆!偷了咱们涡轮机技术一比一复刻,我还没找他小子算账呢,跟老子玩这种歹毒的商战!”
纪淮周缓缓嚼着,又神色淡淡端起咖啡抿了口。
见他眉眼间有几分倦意,不大有精神,陆玺问:“老大,昨晚又熬夜研究了?”
纪淮周没搭腔。
“吃饭就别谈工作了。”周清梧托了盘三明治到餐厅,她今天不急着去学校,便给他们做了顿brunch.
许织夏就在那时候下楼。
“宝宝醒了?”周清梧笑着看她走过来:“看你睡得太香,都没舍得叫你,昨晚你哥接你回家都半夜了,头疼不疼?”
“不疼。”许织夏乖乖回答,先和陆玺打了声招呼,而后再看向旁边静静用餐的男人。
他大约是准备出门了,乌黑的短发打理过,随意拢着,垂敛着眼睫,每轻咽一下,喉结就清晰滚动一下,握餐具的手皮肤透出淡淡的血管。
许织夏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奇怪感觉。
好像生出一株含羞草,被他的手指碰了下,明明是暗生情愫,却每天都在一见钟情。
许织夏悄悄抿住唇角:“哥哥早。”
纪淮周没抬眼,“嗯”一声。
相比他的古井无波,陆玺一见妹妹就压不住热情劲儿:“今宝,昨天毕业喝酒了?老大昨晚忙,下回要接,打我电话。”
“好。”许织夏坐到纪淮周身边的位置。
周清梧取了片三明治到盘子里,给她夹上黄油果溏心蛋三文鱼,调侃道:“妹妹都长大了,你们的终身大事呢,还拖着?”
“我再过两年,”陆玺啃了口三明治,又挑挑眉:“不过阿玦哥有情况。”
周清梧惊喜:“谈着了?”
许织夏心里一个激灵,牛奶都喂到嘴边了又顿住,不由看过去。
“公司的设计首席。”
话落陆玺就被某人瞟了一眼,陆玺见状诧异:“不是吧老大,罗允锦对你有意思,你看不出来?”
当事人还没有讲话,许织夏微微屏住呼吸,抢先一步直愣愣问:“罗姐姐喜欢哥哥吗?”
陆玺拍拍手上的吐司碎屑,嬉皮笑脸:“你陆玺哥阅人无数,不会看错的!只要你哥愿意,你马上就有嫂嫂了,小今宝!”
许织夏一点都笑不出来。
她感觉乌云蔽日,心不敞亮了,滋养出一只小恶魔,很自私,很阴暗,很不乖,但她克制不住。
“我不想要嫂嫂……”她闷闷地说。
纪淮周眸光轻闪,慢条斯理搁下咖啡,若无其事扬睫笑了笑:“讲不讲道理,哥哥比你大十岁,还这么寡着,像话么?”
“……没有十岁。”
“嗯?”
她咬住一点下嘴唇,声音很低,但望向他的双眼掺杂着倔强:“九岁零八个月。”
这一瞬间的相视,几乎是在明确告诉他,妹妹对他的心思,如他所想。
纪淮周看着眼前这个一年年养大的女孩子,从五岁到即将成年,从呆萌稚气到肤白貌美,她在春心萌动的年纪对异性有好感都是情理之中,而这个人是他,其实想想也算人之常情。
毕竟他是她最亲的人,除却骨血,他们就是亲兄妹。
她没有错。
是他疏忽了。
因此道德感撕裂的是他的心脏。
他是疯了,才会畜生到接受自己一手养成的亲妹妹。
纪淮周一向善于伪装情绪,他勾唇,起身,离开前无事发生般揉了揉她的脑袋:“还是个小孩儿。”
一盆冷水浇到许织夏炙热的心跳。
她迫不及待想要说,她不是小孩儿了,可她无法反驳,她只能等。
最后一周,却比两年都要难熬。
她很怕等了一宿的日出,结果是个没有太阳的阴天,也怕自己来晚了,错过了日出时分。
那周纪淮周几乎都在公司,只回了那么两天家,他作为核心人物,一忙起来就住在公司也是常有的。
当初国外某城市遭受一场暴风雪突袭,纪淮周设计的搜救无人机在极端天气下成功挽救百余条生命。
新闻一出,EB便如平地一声雷,炸响业界。
这两年EB的名气势如破竹,而周玦这个名字,也已然蜚声业界。
许织夏是在这几天才突然有了深刻的感受。
或许是过去他在工作时,她也忙于学业,而现在她毕业了,人太闲就容易被寂寞趁虚而入。
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控制不住去想,哥哥在公司,和罗允锦朝夕相处,他们会不会发生什么?
陆玺哥说,他们都是名校飞行器设计与工程的高材生,有很多共同话题,想法总能一拍即合,工作上十分投契。
许织夏大概懂这种感觉,就像她与其他同学谈论课题,总是话不投机,但和齐恒就能聊得来。
这算什么,红颜知己吗?
他们在一起时只是单纯聊工作。
还是会像曾经,齐佑对女生那样……
那些天,许织夏常常心不在焉,她不知道哥哥是真的忙,还是和罗允锦确定关系,要谈情说爱,没空管她。
她感觉自己被冷落了。
某天夜里,她想着罗允锦美艳大方,和哥哥郎才女貌,年龄相仿,的确很般配。
她想得心绪不宁,翻来覆去睡不着。
许织夏觉得自己恶劣得要命。
因为当时,她给哥哥打了通电话过去。
“哥哥……”可能是胡思乱想太多,把自己想难过了,唤他的时候,她沉闷的声音略带哽咽。
电话里静了两秒:“嗯?”
他一声回应透着鼻息,低低的,听来有些温柔,许织夏由此更加委屈:“你好几天没回家了。”
他那边有些吵。
有人的闹哄声,同时也有酒杯碰响。
不知是谁逗他的趣,戏谑笑着问:“周总设这是小女朋友查岗了?”
许织夏屏气凝神。
听见他哼笑道:“妹妹。”
她心凉下去,却又无可厚非。
对面的说笑还在持续:“周总设不愧是女孩儿们的梦中情人啊,妹妹都这么黏,以后老婆不得吃味儿?”
许织夏笼罩着阴翳,情绪惨淡。
“要什么老婆,”他不紧不慢开口,声线慵懒,蕴含着成熟男性的低醇。
“——妹妹就够养一辈子了。”
许织夏心潮又莫名有一瞬的澎湃。
这就是喜欢吗,心情会因为一个人,忽明忽暗-
网上说,妹妹不能喜欢哥哥,妹妹喜欢哥哥是破坏人伦道德,是不正当的。
而她的心思,是见不得光的。
许织夏渐渐没了最初单纯的憧憬,在一种诚惶诚恐的心情下,终于还是到了夏至那天。
不同于以往的生日,这回是成人礼,周清梧和明廷很有仪式感地为她办了一场隆重的晚宴。
尽管许织夏心有隔阂,始终叫不出一声爸爸妈妈,但名义上,她就是明家名副其实的女儿。
晚宴盛大,邀请了很多人,有明家世交,有业内名流,陈家宿和乔翊两个都冒着被打断腿的风险前来赴宴,有孟熙有陶思勉,蒋惊春和蒋冬青腿脚不便也特意过来一趟。
可许织夏的内心却无比空落。
宽敞的宴会厅一眼望不见底,超过十米的挑高,法式穹顶水晶吊灯坠落下璀璨的光,从席间到甜品台,都布置着今日刚空运而来的新鲜粉玫瑰。
侍应生托着托盘,在宴席间穿梭忙碌。
明廷和周清梧作为主人家,端着鸡尾酒,四下走动招待宾客。
“明太太,祝贺祝贺!”
明廷的几个老合作伙伴上前敬酒,周清梧挽着明廷,莞尔同对方抬了下酒杯。
“可以称呼我周先生,但请唤她周太太。”明廷笑着拍拍对方的肩:“冠夫姓是上个时代的事了。”
“难怪俩兄妹都随周太太姓呢,你这风度,我是真服气!”其中一个竖起大拇指:“大丈夫!”
“儿子出息,女儿亭亭玉立,这不是天伦之乐是什么?”
“你们家少爷和小千金呢,怎么都不见人?”
周清梧笑语:“女孩儿要换漂亮衣裳的,她哥哥在陪着。”
酒店贵宾间很安静,远离喧闹。
纪淮周倚靠在红丝绒沙发,胳膊搭着扶手,闲闲看手机,深色西服熨帖,勾勒窄腰长腿,内搭丝质衬衫,皮鞋锃亮。
一身他平时基本不会穿的正装。
更衣间隔断帘被人从里面拉开。
他抬眸,看到小姑娘重新出现在眼前。
她换上了小礼服,一套公主风蓬蓬裙,一字领露出纤细的手臂和肩颈线条,透闪的水晶纱堆叠裙摆,点缀珍珠闪钻,裙尾拖到地面。
第一次化妆,涂了豆沙玫瑰的温柔唇色,白皙细腻的脸颊扫了浅浅的腮红,长发微卷着,少女的青涩中多了几分别样情调。
纪淮周目光在她定了几秒,而后垂下眼,劲瘦的手指拧着领带站起:“走吧。”
“哥哥。”许织夏叫住他。
他回身,对视着,她轻声说:“鞋子我扣不上。”
纪淮周目光落向她的小高跟鞋,腕带鞋扣松着,挂在她细细的脚踝上。
他似乎是有迟疑,但还是走过去,曲着西裤下的腿,单膝跪到地面。
小高跟站不稳,许织夏一只手扶住他的肩,另一只手可能带点儿小心思,指尖可有可无地搭到他的短发。
他的手指有时会无意蹭到一下她脚上的皮肤,许织夏气息便跟着略微急促。
她深深吸了口气,趁着这时候,问出了这几天总在烦恼她的问题。
“哥哥,你喜欢罗姐姐吗?”
纪淮周心无旁骛地捏起一端扣带,从另一端的开口穿进去。
他完全可以顺势让她误会,但本能地不愿意骗她。
“只是同事。”
许织夏感觉到自己浑身的细胞都在释然,转瞬她又贪心地想要问得更深。
一段冗长的寂静过去。
她冷不防出声:“那我呢?”
纪淮周手指动作一顿,人不易察觉地僵住顷刻,语气不着痕迹:“当然。”
许织夏忽颤,心跳蹿到制高点,然而他下一句话,又让她的心跳一落千丈。
“我是你哥哥。”
他说着,直起腰背,那双黑蓝色的漂亮眼瞳看住她,抬了下眉骨,唇角一翘。
“哥哥喜欢妹妹,天经地义。”
哥哥不能喜欢妹妹,也是天经地义。
第24章 独语斜阑
试衣间一盏射灯在他们之间投下光影, 许织夏感觉自己眼睛里有一团光雾,画面虚化,一切都在变成抓不住的虚幻。
这束光同时加深了男人脸廓的阴影, 高挺的鼻骨,讳莫如深的眼睛,既有着唇红齿白的俊美, 眉眼间又并存着决绝的冷情和岑寂。
许织夏一时喘不上气, 缺氧的脑袋晕乎起来, 人好像要晕倒,摇摇欲坠的。
她告诉自己, 只是穿不惯高跟鞋的原因。
脑子试图清醒, 但身体的潜意识不由人,许织夏习惯性想拉他的手,借他站稳,手到半空又生生顿住。
最后略显生疏地, 只攥住了一点他西服的袖子, 以一种被迫有分寸,又不是很甘愿的心情。
他有两秒的停滞,随后捏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指从衣袖上轻轻抽离。
许织夏心又是一阵落空。
但他没松开,而是带着她的手,放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挽上他的那瞬间, 许织夏都忘了呼吸, 看着自己搭在他胳膊上的手, 情绪尤为复杂。
他没有避嫌。
是她问得太隐晦, 他没有明白她的心意。
还是说,这是他心照不宣的拒绝, 他刻意在用行动告诉她,兄妹之间亲近都是天经地义,但他们,也仅仅只是兄妹而已。
不管他明不明白,她要不要再讲清楚,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已经给出了答案。
许织夏垂下弯翘的眼睫毛。
她好像被宣判了死刑,但是她又还活着。
“不好走的话,哥哥带你换一双。”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仿佛方才无事发生。
声线低沉,早已不见少年感的清越,像雪夜深处一盏暖黄的路灯,偏亮这一隅,也只能照亮这一隅。
“我只喜欢这双。”许织夏郁郁自语,紧跟着的那两个字涌上喉咙,她一哽,又默默咽回下去。
她不想再叫他哥哥了。
那晚最折磨许织夏的,不是心里的晦涩,而是在宴会上,明明失落,却还要挽着他胳膊,在聚光灯下强颜欢笑。
面对许久不见的两个哥哥,还有阿公阿婆,她也不得不佯装很开心,一副终于盼到自己长大的样子。
他们是兄妹,理应站在一起,去向各席宾客敬酒,席间不乏芳龄女子,目光流转在他们之间。
这些眼神许织夏很熟悉。
和幼时他到小学部接她放学,每天牵着她走在校园里,周围投来的羡慕的目光一样。
其实最该羡慕的人是她。
她们任何一个人,和他都有千万种可能,而她只能是妹妹。
“兄妹俩都这么俊,一看就是亲生的!”
“我说阿玦怎么每回一到饭局就推脱,说是家里小朋友黏人,我以为他搪塞我呢。”
“小今啊,你哥哥年轻有为,外面全是相中他的姑娘,你可得给他好好把把关呐!”
“再过两年,就是哥哥给妹妹把关咯!”
许织夏只是莞尔着,所有交际都交由纪淮周应付。她一向温顺听话,没人觉得不对劲。
“小今宝!看过来!”
许织夏循声回望,就见陆玺握着相机,对着他们各种运镜。
“我们今宝真是好靓呀。”陈家宿冲她眨了下左眼,而后勾上纪淮周的肩:“你这哥哥,不赞两句?”
乔翊一只手抄在白西装的裤袋里,一只手的指尖推了下鼻梁上薄薄的银丝眼镜:“他不会好好讲话,你又不是不知道。”
纪淮周睨他一眼:“让你个机会。”
闻言乔翊一贯冷静的脸上挂出笑意,绅士地向许织夏抬了下手,表示道:“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纪淮周不以为意地哼了下。
下一秒却见身边的女孩子眉眼弯弯,语气甜甜的:“谢谢乔翊哥。”
陈家宿碰碰纪淮周的肩,笑他古板:“甜言蜜语,女孩儿都爱听的嘛。”
陆玺关了相机走近,胳膊肘撞了下离最近的陈家宿:“十年了,哥几个什么时候再去东栖岛?”
陈家宿顿时唉声叹气:“为了今宝溜出来的,我今晚不被绑回英国就不错啦,陆总。”
“这半年,难说。”乔翊也无奈。
十年期至,他们却都被现实剥夺自由,无法完成当初在那个午夜的海边,尽情撒野后,躺在沙滩上做下的约定。
许织夏心中万分感慨。
原来过去的每一天都是回不去的,就如哥哥陪她长大的无忧无虑的日子,没有来日方长。
宴席过半,总算不用再应付交际,周清梧一同意,许织夏就逃离了那个场合,和孟熙陶思勉去其他房间休息了。
孟熙和陶思勉今晚格外兴奋。
孟熙尖叫着我们今今简直是仙女,不愧是五岁就迷得她神魂颠倒的小漂亮,然后拉着许织夏不停合影。
陶思勉则是吃得很兴奋。
那晚,许织夏收到很多生日礼物。
哥哥送的最特别,她的心情也最复杂。
透过休息室明净的落地窗望出去,千百架无人机在融融夜幕中列队,组成一行闪亮的字。
【周楚今小朋友生日快乐】
许织夏脑子嗡地一声,有什么轰然倒塌,接着变得乱糟糟的。
她以为自己长大了。
原来在他眼里,她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孩儿-
席间还在推杯换盏,欢声笑语,酒意正浓。
相比之下,宴会厅外的观景庭院很清静,草坪上几棵精心修剪的树,立着两座白石雕塑,喷泉响着白噪音。
夜色昏暗,一盏灯都没有,庭院里只有水池融着月光,隐约映出周围的阴影轮廓。
纪淮周拎着酒杯,独自出来透气,半倚半坐着花坛,呼吸间携着喷泉带出的凉丝丝的水雾。
他阖着眼,低垂着头。
在这阴湿的空气里,他像个溺亡的人,一动不动。
良久,他提起酒杯含住杯沿,脖颈后仰,凸起的喉结连着滚动几下,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有人坐到他身边,他没回头去看。
“一个人饮闷酒。”陈家宿手探进外套内口袋,摸出烟盒,衔住一支烟,随口调笑了句。
“惹了风流债?”
纪淮周自嘲地扯了下唇,自顾自慢悠悠把空酒杯搁到花坛的大理石边上。
“嗯。”
陈家宿拢烟点火的动作忽顿,匪夷所思侧过眼,又有些喜闻乐见:“算你有花样,招惹了哪家的靓妹啊?”
纪淮周不语。
抽过他的烟盒和打火机,敲出一支,咬到嘴里,一簇火焰从弹开金属盖下蹿出来,将烟头灼出星火。
他吸了口,再呼出去,烟雾混着酒气,弥漫在眼前。
“我混账,无耻,禽兽不如。”他鼻息沉沉的,一字一句,声音滚在喉咙里很低哑。
没见他如此过。
陈家宿惊奇地笑了两声:“你把人家女孩子怎么了?”
纪淮周唇角勾着苦涩又讽刺的弧度,垂眸抽烟,又不讲话了。
陈家宿若有所思:“今宝啊?”
他怔住,有些意外地瞥过来,陈家宿会心一笑:“这世上还有哪个女孩子能把你折磨成这样,只有自家的。”
“我知道你们不是亲兄妹的嘛。”他又说。
纪淮周蹙眉,指尖磕了磕烟灰。
“保密。”
“放心。”陈家宿观察他一会儿,突然收起散漫劲:“虽然是今宝,但我还是得劝你,当了这个负心汉吧,二哥。”
纪淮周淡哂:“用你讲。”
“不是因为道德。”
他话里有话,纪淮周撩起眼皮,陈家宿的神情有了几分正色,踌躇片刻开口。
“纪家有情况了。”-
高中毕业那个暑期过得不愠不火。
棠里镇的商业化改造最终难以避免,规划和修建一直都在进程中。
不少民居都改造成了民宿,从餐饮到商铺,甚至摇橹船,都应旅游管理公司要求,收归管辖。
白墙又刷漆,檐上添新瓦,小镇积年累月留下的破旧的岁月痕迹,像上不了台面的腌臜,都被遮掩而去。
同意的都很配合,不情愿的也只能认命。
尽管还未正式开放景区,但近期,官方开始卖力营销,暑假那两个月,小镇已经陆陆续续有了闲逛的散客。
棠里镇依旧是棠里镇,春夏的垂丝海棠依旧如期盛开。
但渐渐消失的,是烟火气,和人情味。
许织夏在明家住的时日不长,哪怕过去十几年,在别墅,她总还有借住的感觉,华美贵气的生活并不是她的。
只有棠里镇的那间院子,在她心里,才是完完全全属于她。
但那个暑假,住在棠里镇,每天出门都能遇上三三两两背包的游客,他们的目光永远带着探究性的观赏。
有那么几回,她坐在院子里,有冒犯的游客未经允许就擅自推开院门走进参观。
许织夏觉得自己像是动物园里供人参观的猴子。
那一晚纪淮周不在,她一个人在被窝里放声痛哭了一场。
而最委屈的是,如今她都不能再扑进哥哥怀里哭诉,不能随心所欲给他打电话。
哥哥没有变,对她的态度一如既往。
是她再做不到无所忌讳。
她做不到怀着一颗在潮湿阴沟里早已扭曲变质的心,坦然站在晴朗下。
许织夏为了麻痹自己的情绪,每天都不让自己闲下来,不是去杨姐姐那里练舞,就是窝在房间里作一幅幅的书画。
她可能是胆小鬼,但逃避是她当时唯一的出路。
沉默寡言了两个月,开学在即,许织夏和孟熙陶思勉在机场各奔东西。
孟熙去山城,陶思勉去乌市,他们一个西南,一个西北。
而许织夏要去的京市,又是另一个方向。
孟熙性格大无畏,但其实是个很感性的姑娘,登机前,红着眼睛说:“寒假回棠里镇,我们还要一起喝冬酿酒。”
“必须的,你俩一天不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还不习惯呢。”陶思勉说。
许织夏被他们惹得眼眶泛酸,鼻音浓重地笑说:“好。”
孟熙声泪俱下:“答应了,谁都不准缺席!”
许织夏用力点头。
不会缺席的。
这是她此生最好的两个朋友。
开学报道那天,纪淮周亲自送她到京市舞蹈学院,行李拎到寝室,细枝末节都安排妥当。
他留下一张卡,把身上的现金也全都给了她。
“不够用了就跟哥哥讲。”
许织夏点点头。
当时寝室里只有他们,纪淮周看着她笑,如幼时那样,揉弄她的脸。
她鹅蛋脸小小的,他一掌就能握住。
“一个人可以么?”他语气里的笑意似真似假,惯着她说:“不可以哥哥住过来陪你?”
属于一个男人温烫的掌心,包裹着她的半张脸,温度渗进她的皮肤,她费劲压抑两个月的心瞬间又重新跳动起来。
哪怕知道他完全是把自己摆在哥哥的位置。
许织夏慢慢仰起脸。
两个月没有直视过他了,她有些恍神。
眼前男人的脸和少年的脸逐渐重影。
恍惚浮现五岁那年流落街头,怯生生扯住他衣角,少年不紧不慢回首而过的脸。
狼尾半扎,戴兽面耳骨夹,身后天光破云。
此刻的不真实亦如那一刹那。
他好遥远。
感情最初的模样,或许不是她在性教育讲座上被启蒙情愫开始,而是从芳华冰室狭窄的屋檐下,相遇时的那一把伞开始。
可能那时候,她的一生,就已经迷失在了那个荒凉的雨夜里。
许织夏有想过,如果哥哥可以永远是哥哥,那她作为妹妹与他就此一生,也算一辈子。
但人都是贪心的,总不满于现状。
就像此时此刻他轻描淡写一句调侃,她怀揣着暗恋的禁忌和背德,一念之间,又不甘心只是他的妹妹了。
“可以的。”许织夏悄悄掐住自己的手心,定定望住他双眼:“我十八岁了,是个成年人。”
“行。”他口吻漫不经心,没在意她的话,在意的反而是那把扶了下有点摇晃的椅子。
他蹲下去。
许织夏别扭强调:“别再当我小孩儿了。”
他只顾着检查椅子腿牢不牢固,半晌没回应,许织夏咬咬唇,过去两个月的委屈,都宣泄在这一声嗔怨里。
“周玦!”
纪淮周身形不明显地一晃,抬起头,瞧了她一眼,而后不慌不忙站起来。
他的情绪总是深不见底,不可捉摸。
许织夏的手指微微在颤,从喊出他名字的那秒起,她浑身的血液都在顷刻间涌上去,在大脑里滚烫沸腾。
他的冷静刺激着她的情绪,许织夏胳膊突然搂上他脖颈,人往他怀里撞。
纪淮周猝不及防被她勾得弯下腰背,她埋着脸,鼻尖的气息似有若无喷洒在他的喉骨。
“别再当我小孩儿了……”
她闷声,重复呢喃。
纪淮周放慢呼吸,一段漫长的寂静过后,他掌心落到她发上,若无其事揉了揉她的脑袋,模棱两可地轻笑。
“我们小尾巴长大了,都不爱叫哥哥了。”
明确会意到他拒绝的暗示,心脏像被块巨石狠狠压住,压得碎裂。
许织夏把脸深深埋下去,闭口不言。
开学期间,周清梧和纪淮周都有同她通话,确保她在京市的生活无恙。
许织夏却还是感到孤独。
她在京市被丢弃,感觉自己又被丢弃回了这里。
于是她每天都在舞蹈室,不知疲倦地练舞。
她很低调,但古典舞舞蹈表演专业的大一新生周楚今的名字,很快就在京市舞蹈学院风靡——专业成绩第一,文化课成绩远远断层,还是个肤白貌美的美女。
只不过许织夏本人,没有任何对大学校园的新鲜感和憧憬。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一个月。
直到那个周末,替她照顾小橘和罗德斯玫瑰的杨姐姐在电话里,告诉她噩耗。
小橘要没了。
自然老去。
许织夏呼吸骤停,脸上倏地褪去血色,当天的航班飞回苏杭。
小橘躺在宠物医院的手术台。
在许织夏风尘仆仆奔到它面前,唤了声小橘后,没两秒的功夫,它就闭上了眼。
仿佛它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等她。
为了看到她最后一眼。
那一个月许织夏没有流一滴眼泪,但此刻,她眼泪刷地一下冲了出来,趴在手术台泣不成声。
她五岁那年喂过的猫猫,完完整整在院子里陪伴了她十三年的小橘,她的家人,今天也离开了她。
这回许织夏是真正地清楚感知到,有很多东西在被风刮走,离她远去。
她好后悔,她不想长大了。
那天纪淮周什么都没说,扶着她靠到自己身上,抱着她,让她尽情地哭。
理智抛之脑后,许织夏放任自己回到小时候,埋在他怀里,止不住地放声哭,像个小孩子哭得透不过气。
当晚,纪淮周带着她住回棠里镇。
许织夏哭累了,被他放到床上没一会儿就睡过去。
半夜她又忽而惊醒,怔怔望着房梁,一个念头闪过,她忙不叠就下了床,踉踉跄跄地跑出院子。
她蹲在河边,雪白的睡裙裙摆沾染上污泥。
茫茫夜色弥漫,河面起了水雾,天上零星飘落下细雨。
有人捉住她的胳膊,一把拽她起来。
“半夜出来乱跑,脑子坏掉了?”纪淮周眸中愠怒,喘息着,似乎是寻了她很久。
海棠树低垂,四目相交间烟雨蒙蒙。
可能是白日哭懵了,许织夏思绪愣愣的,望着他梦呓般小声说:“哥哥,我想要捡树枝……”
他还在生气,绷着脸,却又不问原因,蹲下去给她捡。
许织夏看着他的背影,那不守伦理的阴暗,违背世俗的卑劣心思,又在她空落落的脑子里发酵。
耳畔似有嗡嗡的耳鸣。
她有些麻木地,自言自语问了句:“哥哥,我是不是变成坏孩子了?”
纪淮周的胸腔在被挤压着。
他捡起几根树枝,起身,高大的身躯朝向她。
“过来。”
许织夏乖乖上前,被他用胳膊揽过去,他手上有淤泥,只用一部分干净的手背抚了抚她的头发。
“你没有问题,小尾巴。”
许织夏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蓬勃有力的心跳,也听见他说:“你只是太依赖哥哥了。”
“——都是哥哥的错。”
第25章 独语斜阑
——爱是独立的, 是相互的,爱能带给你们向上的引力。
——假如你们发现,对方存在的意义超过了你的自我意识……那或许不是爱, 而是过度依赖。
——你的感觉很有可能会欺骗你。
性教育讲座上,老师谆谆的话语在耳边重现。
江南小镇的烟雨雾茫茫,河面倒影灯笼光影, 水波依稀, 像是星星静悄悄地碎了。
许织夏在他罕有的温柔下, 阖了眼,静静感受他心跳沉稳而可靠的节奏。
只是太依赖他了吗?
因为内心残缺而离不开, 错把对他的依赖当成喜欢。
她真的是被自己的感觉骗了吗?
可能是痛哭的后遗, 许织夏的头脑泛起细细密密被啃噬的痛,她慢慢抬起手,抱住他的腰。
一手的污泥在他浅灰色的居家服留下指印。
紧绷的神经松下来,强烈的疲惫感接替而上, 许织夏感觉, 魂里的执念被抽出去后,她只剩下了一具空壳。
“我弄脏你了……”
她伏在他怀里,带着不言而喻的悲凉,气若游丝唤他:“哥哥。”
纪淮周没有回拥她。
他沾了泥土的手,悬在她脑后的半空,不让脏污碰到她一根头发丝。
他可以脏, 但他不能弄脏她。
他一心呵护着盛开的妹妹, 就应该干干净净一身白, 谁都不能让她脏。
就是他也不能。
“对不起……”她又声息很弱地说, 闯祸的孩子般,有一丝沮丧, 也有对自己的失望。
肮脏的不是树枝的淤泥。
是她泼洒到哥哥身上的,污秽的心思。
纪淮周下巴安抚性地轻轻蹭过她的发顶:“不用道歉,在哥哥这里,小尾巴永远没有错。”
“是哥哥没来得及教你。”他说。
许织夏睫毛压着眼睑,眼球涩涩的。
她年幼无知打碎了自己的心,又被他一片片拾起,重新拼凑回去。
或许确实是她过分依赖他。
可依赖已经形成了,她戒不掉。
纪淮周似乎随时都能知晓她心绪,很有耐心地哄她说:“如果你舍不得,那哥哥不结婚,就这样陪着你,好吗?”
他一句话,许织夏的眼泪就失控地从紧闭的眼缝溢出,把她的睫毛浸得湿透。
瞬间,自私和自责同时发生。
但那个晚上,她感觉到了有光照进她阴湿已久的深壑。
她半夜跑出来捡树枝,他一边训斥她脑子坏掉了,一边又帮她挑出最完整的,回到院子洗干净她的手,才问她为什么想要树枝。
因为小橘不喜欢逗猫棒。
它只喜欢棠里镇垂丝海棠的树枝。
但从此以后,都不用再捡了。
也捡不到了。
因为第二天,镇子里最大的这棵海棠树就被砍掉了。它生长的位置,阻断了小桥流水的视野,不利于游客出片。
这是景区公司从商业角度考虑做出的决策。
砍伐工程在进行时,许织夏正被纪淮周牵着走过桥头,准备回学校。
海棠树倒下的那一刻,若隐若现的风景骤然开阔,一览无遗。棠里镇彻底像件观赏物,赤.裸在游客面前。
这里再不独属于她了。
纪淮周陪着飞回京市,送她到舞蹈学院校门口,许织夏昨天临时赶着回去,没有行李,就一只背包。
她伸手接过他拎着的包,两条背带拽到自己的肩上:“哥哥,我自己进去就好了。”
纪淮周垂下脸去瞧她。
女孩子的身高接近他喉结,看他得昂着脸,瓷白的皮肤,眉眼温顺,浅浅弯着唇。
不及过去明媚。
但好歹愿意笑了。
纪淮周捏捏她小巧的鼻尖,语气不失严格:“不开心了,随时给哥哥打电话,不许自己偷偷哭鼻子。”
“嗯。”许织夏鼻息柔软。
“去吧。”纪淮周唇角含着一丝笑:“哥哥看你进去。”
许织夏只身向前走,迈进校门,望着眼前这条通往寝室的路,路上空空的,遥远而孤独。
她不由停住脚步,回首望他。
阳光暖融融地落在她的眼皮上,他还在原地,一身黑衣,远远注视着她。
许织夏觉得自己像一张网,往日种种都如水流走,只有哥哥还在网里。
她在一次次想留留不住中感受绝望,但她不崩溃,她尚且不是一无所有。
至少,还有他。
许织夏脑子没有那么混沌了,他的存在,她开始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抬高胳膊,朝他挥了挥手。
哥哥再见-
世间安得两全法,人活着,就是为了面对一场又一场的取舍。
贪婪的罪恶永无止境,许织夏不知道自己是想开了,还是认命了,总之当她再回到这里,心脏不再被撕扯。
欲望停歇了,荒唐落幕。
保持原样便是如今她最大的心愿。
大一课表满满当当,有时上完晚功课,回到寝室洗头沐浴完毕,都十一点了。
他工作很累,怕他要忙或者在睡觉,许织夏都先发条消息过去,告诉他自己在寝室了,过不了一两分钟,他就会回电话。
“哥哥。”她每回都到安静的阳台接他的电话,她的寝室就在二楼低层,下面偶尔有人路过,她讲话都很小声。
他在电话里鼻腔逸出慵懒笑意,非要调笑她两句:“你这鬼鬼祟祟,从小养成的。”
女孩子脸皮薄,他一调侃,她就容易难为情,温温吞吞回答:“不是,我怕打扰别人休息,很晚了……”
高中校园里的乖孩子最讨喜,但大学已经算是小社会,要世故要圆滑,如果只有乖,就会产生好欺感。
尤其高校里荷尔蒙解放,下身蠢蠢欲动的男生。
纪淮周心里放不下,总是不自觉提醒她:“要是有没分寸的异性,自己保持距离,哥哥不放心他们。”
“学校里就没几个男生。”
“没几个不还是有么。”
阳台有盆绿萝,茎叶攀着护栏散开,许织夏手指头拨弄着叶片,似乎有一只蝴蝶停在心口颤抖翅膀。
理智有一瞬微妙的脱轨。
“哥哥也是男人……”她缓缓呼吸着,声音轻不可闻:“也要不放心你吗?”
他笑了一声,当她是顶嘴。
可能是忙到深夜,他的嗓音有着含倦怠的低哑:“初中跟哥哥分房睡都不情愿,现在不放心我了?”
许织夏低着眼:“……放心。”
想不放心都没有资格。
兄妹两个字,就代表了绝对安全感。
“别熬夜了,哥哥明天再陪你聊。”
“好,哥哥晚安。”
“晚安。”
挂断电话,许织夏在阳台默默吸了口气,把略有些拐弯的心思强行扯回到正轨。
准备回宿舍,转身的刹那,意外扫见了楼下的齐佑。
道路空静,昏黄的路灯下,夜风兜进他的外套,他跨着一辆山地车,人往前伏着,胳膊肘撑在车头,在等谁。
许织夏的视线落下去的同时,他抬起眼,冷不防和她对视上。
他眯眼,眼神灼热起来,痞里痞气地提唇一笑。
许织夏心跳震颤了下。
随即门禁系统响起开锁的声音,有女孩子从寝室楼里急不可待奔出去,娇软地搂上他的脖子。
女孩子和他亲昵时,齐佑的目光却一直不动声色盯住许织夏,似笑非笑的,像是机缘巧合逮住了一只逃跑的猎物。
许织夏没来由得一阵忐忑,立刻回身进屋。
几个室友还没睡,两个凑在那里看同一部手机,压抑过的尖叫声也掩盖不住她们的兴奋。
“这俩一出现,感觉男明星全都丑了!他们要进娱乐圈,不得通杀?”
另一个敷上面膜走过去:“谁通杀?”
“盛三和贺老板!”
“他俩还用说,我命定的三大老公之二。”
“还有一个是谁?”
“周玦,EB总设,他很低调不出席活动,但在业内很知名的。”
“有盛三和贺老板帅吗?”
“你看看就知道了。”
过去十几秒。
“……这我老公。”
“哈哈。”
“有这么养眼的男人你不早告诉我!这简直是张让人合不拢腿的脸!”
许织夏准备上床,刚踩上爬梯,就听见室友问:“楚今,要睡了吗?”
她回眸,浅笑着点头:“嗯。”
室友比了个手势,低声保证:“我们轻点儿!”
许织夏躺进被窝,侧过身,脑袋陷进枕头里,在室友们很轻的八卦声中渐渐入睡。
“最近我都在登推特看英国纪家的新闻,亿万豪门夺权之战!比电视剧还精彩!”
“纪老董有儿子啊,纪淮周,他不能继承?”
“当然能,但是太子爷不知去向啊!狡猾的同宗都盯着那块肉呢,于是纪老董就宣称,儿子在国外进修,今年会回去接管家族。”
“这位太子爷要是再无归期,纪家可就要上演饿狼分食咯……”-
之后几日过得寻常,许织夏忙碌上课,没空暇乱想其他。
高中毕业至今,短短几月,她却仿佛经历了几十年的物是人非,她做不到和孟熙陶思勉在一起时候的开朗。
在学校,她同所有人都言浅,处在和睦相处,但不深交半分的状态。
她甚至都不愿意开口讲话。
独自留在舞蹈房练舞的时候,空旷的教室把孤独也镜面了,许织夏都产生了那么几个瞬间的错觉。
错觉自己回到了圣约罗儿童院。
心事重重,难承负荷,那几天,许织夏因不自知的焦虑,身体情况出现异样,练舞时心率比平时都要急促,一看到食物就反胃。
深秋时节,天气阴凉,万物逐渐凋零,从舞蹈教室回寝室的路上落满金黄的枫叶。
许织夏背着舞蹈包,一边走着,一边手指把散乱的长发梳上去,重新拢了个丸子头。
有山地车骑过她身边。
她的后脑勺随之被人轻拍了一下。
许织夏受惊回头,就看到阴魂不散的齐佑俯身把着车头一别,山地车倏地横到她面前。
“周楚今,”齐佑歪着脸,姿态轻慢地看着她:“又见面了。”
许织夏不搭腔,绕道就走。
车轮滚动,压过枫叶窸窸窣窣,齐佑用腿带动山地车,匀速跟在她旁边:“中午约个饭?”
许织夏不吭声。
齐佑耐人寻味:“我有你课表。”
许织夏皱眉,恼羞地瞪过去:“你有女朋友了就不能老实点吗?”
可能是觉得她瞪人都可爱,齐佑先是一笑,才不在意地说:“分了啊。”
齐佑看她的眼神,总裹挟着某种不可描述的色彩,别有深意又饶有兴趣。
许织夏很不自在。
她不想和他有牵扯,兀自向前走,没理他,但齐佑并不打算作罢,念念有词。
“京舞院古典舞表演专业、高冷学霸、新生校花,我一听就知道是你。”
许织夏态度冷淡:“你有话就说。”
“说什么,说我想追你?”齐佑故意停顿,慢慢悠悠拖着腔调:“还是说你和你亲哥哥的不伦恋?”
许织夏身形一震,猛地刹步盯住他。
她瞳孔收缩,反应剧烈,齐佑露出满意的表情:“只有这样才肯理我啊。”
许织夏面上血色尽失。
她憋了会儿气,故作冷静,但压不住声线的颤音:“你不要胡说八道。”
齐佑轻哼,俯在车头上,扬着下巴瞧她,一声似有若无的冷笑:“玩儿这么野,跟我装什么乖?”
建高需要一年,摧毁倒塌只需要一秒。
撞开的寝室门砰响,许织夏冲到洗手台,忙不叠把水龙头攀上去,水哗啦啦地泄下来。
她埋着头,双手颤抖着掬住水,一扑一扑地不停往脸上泼,水珠飞溅,衣领袖子都湿了大片。
——还是说你和你亲哥哥的不伦恋?
——玩儿这么野。
肠胃一阵翻涌,又感觉有什么在往喉管里捣,许织夏的脸蓦地俯得更低,抑不住连着干呕。
胃空空的,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无力按下阀门,水流一声声卷入排水口,她后背紧紧贴着墙,双腿虚软地滑下去,跌坐在地。
许织夏双唇惨白,脸颊和额鬓的碎发都湿漉漉滴着水,屈辱感像一根细绳,绞着她的心脏,口鼻又如大海吞噬般的窒息。
她蜷缩在洗手台下的角落,无助地抱住双腿,脸埋下去。
久违的应激。
她感觉自己好脏。
不知过去多久,裤子口袋里手机振动。
许织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拔出来,没有灯光的阴暗卫生间,屏幕映着她狼狈的脸。
来电显示:哥哥。
许织夏眼前瞬间水雾模糊,分不清是水,还是眼泪。
“今今。”手机搁到耳畔,男人温沉的语气似一只手抚摸她的耳朵:“过几天要降温了,是哥哥直接给你买几件衣裳,还是你想自己挑?”
许织夏一哽,声音堵在嗓子眼。
她屏息,泛酸的眼眶在听见他声音的刹那,簌簌落下泪水,她不敢说话,气都不敢呼出一丝。
他在等着她回答,可她喘不上气,担心再多一秒,就要被他听出哭声,许织夏慌忙挂断。
电话即刻回拨过来。
许织夏溺了水般,使劲吸气吐气,缓过些了,才及时接起。
怕他疑心,许织夏抢先开口:“刚刚不小心碰断了,哥哥。”
“嗓子怎么哑了?”
迫于他的敏锐,她只能撒谎:“才练完舞呢。”
对面静两秒后说:“有事要告诉哥哥。”
“没事。”许织夏泛红着眼,勉强佯装出轻松的笑:“我特别好。”
她随着话音脑袋靠住墙,闭上眼,苍白的脸颊留下两道泪痕。
一针羞辱的毒素扎进皮肉,在她的体内疯狂生长。
那天下午许织夏请了假,独自在寝室把自己闷在被窝里,灵魂仿佛被剥离了身体,头脑混乱,好像睡着了,又好像一直醒着,昏天昏地。
就这么过了两三个钟头,太阳就要落山,寝室里渐渐昏暗。
在她陷入无尽绝望之际。
纪淮周又打过来一通电话。
许织夏口干舌燥的,思绪混杂在一起,一时忘了掩住颓丧的鼻音:“哥哥……”
“想逛街么?”
许织夏有些迷糊:“什么时候?”
电话里的人声音里有几许笑意:“现在。”
许织夏懵住,陡然坐起,脑子一瞬空白。
“穿好外套再下来。”
寝室楼下不明不暗,路灯尚未亮起,但夕阳还余最后一刻的光景,微弱的余晖跌到他线条硬朗流畅的脸,高挺的鼻骨打下阴影,光线橘红的色泽像在他脸侧落下一个吻痕。
门禁系统响起一声。
他抬眸望过来,四目相对,他唇角勾出括号,噙着笑,双手从裤袋里抽出,对着她打开胳膊。
许织夏再绷不住,奔过去一头栽进他怀里。
他的黑色皮夹克敞着,她脸用力蹭在他内搭的背心上,无法抑制地抽泣出声,一肚子委屈都藏不住了。
眼泪不止,可她还想装坚强,抽抽搭搭喘着气:“哥哥,我特别好,真的特别好……”
纪淮周笑着说:“嗯,我们小尾巴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子。”
像在万丈深渊里坠落,又难以自控。
许织夏哭腔寂寂,仰起湿透的脸:“……哥哥不用特意过来。”
“哥哥想过来。”
纪淮周垂眼,眸里似乎有着很沉重的不可说:“哥哥也是一个人。”
第26章 独语斜阑
十三年前, 同是黄昏。
有个小女孩儿推开院门,余晖热烈的光奔腾而进,冲着她的背, 将她涌向他。
她软萌笑着说,回来陪他。
“我不要陪。”
“要的。”她稚气又倔强,双眼很亮:“哥哥也是一个人。”
浑身带刺的人, 就此血肉疯长。
纪淮周所感受的, 他们之间的感情, 不是兄妹或任何一种亲密关系的诠释。
情感都是欲望的投射,而欲望是生命里最低级的一部分, 总需要得到满足。
爱不爱是最不重要的。
她早已是他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
他不远万里赶到京市, 因为他的骨头生病了。
他带她到商场,一间一间耐心陪她逛,两个小时很长,但再往前也已走到最后一间。
许织夏静静地说:“哥哥, 要到头了。”
人悲观的时候, 细枝末节都感觉是自己故事的预示。
纪淮周在一段漫长的安静过后,牵着她转身走上回头路:“那就不往前了,不走到底,就看不到尽头。”
那天,许织夏突然感觉自己就像一块经不起成长蹂躏的布,一着不慎便满身褶皱, 只能等着他回来一寸寸将她熨平。
但熨斗都是炙热的。
每一次依赖他抚慰的同时, 她也清晰地在承受离经叛道和背德的灼烫。
路怎么会没有尽头呢, 就算不去看, 它也永远存在。
许织夏心悬着,终于在那年岁末, 走到了她的尽头。
寒假回杭那日,她没有告诉纪淮周。
公司到年末本就不清闲,EB又入选了当年福布斯最具创索尼企业榜,许织夏不想他千里迢迢总要为她亲自上京一趟。
曾经在许织夏心里,和哥哥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那时她还是一颗高悬的星星,闪着憧憬与渴望。
直到他拒绝,她猝不及防星落。
还没有习惯海底的黑暗,齐佑的羞辱,又把她刺激得沉入海底。
精神的虐待,她变成了条尸体变质的鱼。
她觉得自己很糟糕。
哪怕哥哥再打捞她一千万次。
于是那日后,她又重新开始试着把自己摆回妹妹的位置,试着戒掉依赖他的毒,试着让一切恢复原样。
许织夏拖着行李箱出寝室,校园路上的枫叶落尽了,光秃着腊月寒枯的枝丫。
京市的冬天干燥阴冷,地上积着落了几日的雪,许织夏半张脸裹在白色围巾里,迎面冷风刺骨,她双眼微微合拢起来。
刚出校门口,便有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上前,向她颔首:“请问是周楚今同学吗?”
许织夏愣住,对陌生人防有戒备心,但因他的礼貌,还是给出回应:“请说。”
“我是贺司屿先生的特助,徐界。”
许织夏眼里闪过讶异。
她听过贺司屿的名字,港区顶级资本集团的掌权人。但她只是个学生,和这样的大人物根本扯不上半分交集。
许织夏不解问:“有事吗?”
“小同学,我们先生想同您聊几句。”徐界拉开身后那台黑色商务车的后座门,抬手示意。
许织夏往车里瞧了眼,隐约看到另一侧座位,男人长腿闲闲搭着,慢条斯理翻着一份文件。
周围立着两个肃穆的黑衣保镖。
显然她不答应,也走不了。
许织夏倒不是怕,首先他们无冤无仇,贺司屿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就不可能对她有谋财害命的想法。
她只是疑惑,以及对即将面临的事,有几分惴惴不安的预感。
许织夏迟疑着,弯腰坐进去。
外面冬风凛凛,许织夏发间落着些碎雪,人一进车里,便携来一身寒气。
一方手帕递到眼前。
许织夏顺着那只修长好看的手抬望过去。
男人身上是高定西服,外套脱了,露出里面的马甲,衬衫臂部佩戴着国内少见的袖箍,很有欧美传统绅士的老派气质。
他有着一张骨相优越的脸,但近乎冷漠。
十八岁的女孩子对这种形象的男人,要么迷恋,要么害怕。
许织夏属于后者。
她很小心地接过手帕:“谢谢。”
“徐界。”他淡淡开口,连声音都矜贵,坐回副驾驶座的徐界会意,调高了车内的暖气温度。
许织夏握着手帕,轻轻拍掉头发和围巾上的雪粒,耳旁男人云淡风轻地问:“想去哪里?”
许织夏正想说,她可以自己去机场。
下一秒,又听见男人不慌不忙说下去:“如果你没有藤校情结,我推荐你选择斯坦福,有位华裔教授与我有交情,在学业上能照顾你。”
许织夏僵住,缓缓偏过脸,既茫然又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贺司屿双手交叠搭在腹部,从容不迫:“你考toefl了么,斯坦福不承认雅思成绩。没有也没关系,学术课程也是要考的,以及作为插读生转校的手续,到时候徐界都会为你一同安排。”
许织夏睁着眼睛,呼吸都慢下去。
“还是说,你想继续跳舞?不过恐怕要换个舞蹈专业,国外不教授古典舞。”他有条不紊地讲述着。
许织夏脑子里的发条断开,停止运转:“……我不懂您的意思。”
“受人之托,送你出国。”
他言简意赅,许织夏更理不清头绪,怔怔问:“我是哪里,得罪您了吗?”
“与你我无关,只是有人希望你离开。”贺司屿低着嗓音慢慢说道:“这是我作为一个商人,给对方相应的报酬。”
他掠了她一眼:“接不接受在你。”
忐忑的预感逐渐强烈,许织夏心扑腾扑腾地跳着:“是谁?”
贺司屿指尖在手背上可有可无点了几下,没有回答,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小姑娘,人所有的痛苦都起源于自己的认知,换句话讲,痛苦都是自找的。”
许织夏睫毛颤了几下。
“我想你需要时间,先认清自己,出国留学,不一定是坏事。”
他们素昧平生,初次见面他便站在高高在上的山巅,轻描淡写几句就要改变她的人生轨迹,许织夏感到很冒犯,可她又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如同一颗子弹,正中她眉心。
许织夏很懵,甚至都不明眼下的情况,捏着手帕:“这也是您作为商人的思维吗?”
贺司屿薄唇淡然一勾。
“不。”他语调慢悠悠:“是作为纪淮周的老同学,给他异父异母的妹妹一点忠告。”
他认错人了。
许织夏暗自松口气:“我不认识他。”
“周玦。”
听见这个名字,许织夏脑子里嗡地一声,猛然抬回起头,一瞬不瞬地盯住他。
贺司屿垂眸,似乎是陷入久远的记忆,片刻后回忆道:“或许我们见过,在你小时候,港区的警署。”
虽然某件事目前并未明确,但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许织夏手指不由颤抖,心跳几乎停止,车里暖气充足,可她却感觉到浑身阵阵发凉。
他的助理徐界一字一板向她说明:“纪淮周少爷为了您迟迟不答应回英国,纪董希望,您的离开能断了他的念想。”
“不要因为您沦丧的一己私欲,毁了他。”徐界转达:“这是纪董的原话。”
许织夏当时五雷轰顶,惊愕不知所措。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只余下一句:“签证已经为您办好了,您可以随时前往美国。”
许织夏像具没有灵魂的木偶,都不记得那天自己是怎么到的机场,怎么登的机。
仿佛身陷一场烈火,浓烟滚滚,而她动弹不得,意识却又清醒,一点点感受着自己被燃烧殆尽。
全程航班,许织夏都麻木地坐在那里,直到飞机即将抵达杭市机场,因降落时的失重和气压,她耳膜突然痛起来,头也跟着疼得要裂开。
空姐见她情况不对劲,上前询问。
许织夏呼吸开始急促,手抖得厉害,全身细胞顿时进入紧绷状态。空姐握住她手的刹那,许织夏如同被蛰了一口,瞳孔惊恐一缩,一个失控,狠狠咬了下去。
在一阵尖叫的混乱中,许织夏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鼻息间是医院消毒液的刺激性气味。
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讲话。
“脑核磁共振和脑电图的结果都出来了,海马体和脑电波都有异常,初步判断是脑缺氧引起,还有大脑右半球A波也相对降低……”
徐代龄说:“楚今小时候是有心理病史的,目前很可能是心理病症复发了,总之情况不是很理想。”
周清梧焦急的声音:“怎么会这样,都已经十几年没有过了……”
“应激源这东西,很难讲。”
周清梧叹了好几声气,心急如焚:“我真怕宝宝醒来见到我,要应激。”
“楚今哥哥呢?”徐代龄问。
周清梧都不冷静了:“阿玦这几天在美国出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徐代龄说:“别担心,已经静脉注射了镇定药物,至少暂时能稳住她的情绪。”
等到她们离开,病房里安静了,许织夏才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医院雪白的天花板,眼里一片死灰。
她平静地坐起来,神情呆滞。
仿佛回到曾经过量服用镇静药后,她和那个院子最初荒凉的时候,石缝里因缺失养分而干枯的杂草一样,没有活气。
许织夏伸手去摸病床前的手机,拨出一通电话,手机握在耳旁,她双腿蜷曲起来,抱住自己。
响铃几声,电话接通。
“哥哥……”许织夏柔软地唤他,如幼时那般总爱拖着尾音慢声慢气,但双眼依旧空洞。
美国应是午夜。
他睡梦中被吵醒,嗓音低哑,笑意带一丝慵懒:“别撒娇啊,又闯祸了?”
许织夏乖乖回答:“没有的。”
几声窸窣,可能是他竖起枕头靠坐起来,气息沉沉的,鼻音懒洋洋:“怎么了,哥哥刚梦到你上小学,胆儿小不敢进教室……”
“哥哥,”许织夏截断他的话,温声细语问:“你就是纪淮周吗?”
对面瞬时寂静,连呼吸都静止。
他察觉到异样:“今今?”
许织夏下巴压在双膝间,眸光空茫茫的:“哥哥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
对面响起不小的动静。
他腔调变得清醒,不假思索郑重道:“哥哥现在回国。”
“哥哥,我没有怪你。”许织夏情绪很宁静,温顺地说:“我只是、只是觉得……”
心脏乍然钝痛,最后的音节不小心哆嗦出哭腔,她卡顿好几秒,想忍,没忍住。
嘴唇止不住颤抖着,哽咽声沉闷地堵在喉咙里。
“很难过……”
“今今。”他无话可说,只能一声又一声叫她的名字。
许织夏缩起来抱住自己,脸埋下去。
闭上眼,出现小时候棠里镇的画面,入夜时分,烟雨朦胧,绿水边的垂丝海棠花瓣阵阵飞落,停泊的摇橹船上像铺了层粉色的雪。
眼泪把病服浸湿,她呜咽着。
“哥哥,天好黑啊……”
许织夏想要离开了,没有人逼她。
是她不想把哥哥拉下地狱,不想哥哥也在世俗的眼光里,接受道德的审判。
也是在那时,她恍然明白了自己的依赖。
哥哥是树,而她是树上的花,迟早花都是要离开树的,对树的私欲是花的原罪。
现在就是该要离开的时候。
她想离开他,想离开这里,离开所有和他有过回忆的地方。
这次哥哥救不了她。
因为她的应激源,是他。
许织夏已经听不见纪淮周在电话里的声音了,手心死死按住痉挛的胃:“哥哥,我要去留学了。”
“先等哥哥回来。”
“暂时,我们就不见面了。”
“周楚今!”他陡然沉声,只有在严肃时他才会叫她的全名:“在说什么话?”
深冬腊月,许织夏的额间却泛出细细一层薄汗,喘不上气:“等你结婚了,再来接我回家,好吗?”
他没回答,可能是在赶着去机场,一着急撞到什么,东西咣当咣当一阵滚落的杂音。
许织夏自顾自往下说。
“我们说好了……”-
周清梧一回到病房,就看到许织夏安安静静坐在床边,衣服都穿戴整齐。
她赶紧过去蹲到她面前:“宝宝,还有没有不舒服?”
许织夏慢慢抬起眼皮,看着她。
“小姨,我想去美国。”
见她情绪稳定,也愿意开口,周清梧长舒一口气,手指轻柔捋着她鬓发:“想去找哥哥吗,哥哥过两天就回来了,如果是想去玩,小姨给你办签证。”
“我有签证了。”许织夏眉眼间似有片死海:“今天就想去,可以吗?”
周清梧一瞬错愕。
担心刺激到她,周清梧不好探究具体原因,只柔声问:“是在这里,不开心了吗?”
许织夏敛下眼睫,点点头。
一如当初许织夏想回去陪纪淮周住,周清梧没有阻止,不带任何私心。
周清梧只有满眼的心疼,摸摸她脑袋:“可以,只要宝宝开心,什么都可以,但小姨没绿卡,让你小姨父先陪你去,好不好?”
许织夏又点了点头。
“要回趟棠里镇吗?”周清梧问她。
——周楚今,这个名字好!
——真要讲究,一辈二,一辈三,你就得是二字,这叫长兄如父!
不知怎么的,许织夏回想起了多年前那位算命先生。
淮水悠悠,智周万物。
楚楚知微,今可休思。
原来长大就是一个失去的过程,时至今日,不可休思。
原来,她和哥哥的一辈子,是到今天为止。
原来一无所有,才是她的恢复原样。
许织夏垂下脸,低迷着眼,嗓子不自觉哑了,艰难出声:“小姨,我想改回原来的名字……”
她明显颓丧,周清梧疼惜地扶着她的脑袋靠到自己肩头:“为什么呢?”
许织夏阖了眼。
因为这个名字也与他有关。
因为她感觉,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儿,偷了周楚今的身份十三年。
离别永远都在猝不及防的时刻,猝不及防地发生。
飞往旧金山最近的航班在凌晨三点,许织夏没有先回棠里镇看一眼。
航班准点起飞。
凌晨三点,有一架自芝加哥的飞机降落在杭市机场。
那通电话始终无人接听,纪淮周低头又拨出一通,手机再次搁到耳旁。
航站楼的玻璃感应门自动向两边敞开。
他疾步迈出,眼前一群保镖拦住了他的去路。
纪淮周顿步,半垂的视线掀起。
那晚无星无月,路灯散下的灯光似伞。
中间不慌不忙走出一个老者,拄着青面獠牙的金色虎头手杖,身上一套规严的深褐色呢西服,佩戴英伦绅士帽。
他坠下金链的眼镜反出一道威慑的光,镜片下是一双瞳仁钻蓝色的眼。
时间仿佛定格在对视的须臾间。
一切都有迹可循。
纪淮周冷硬着脸,手机从耳旁慢慢滑下去,眼里笼罩上一层阴云,胸腔因气息的深重起伏逐渐剧烈。
怒极,他反而扯唇,低头倏地笑了。
过几秒,他没直回起头,只眼眸抬上去。
阴恻恻的眼神压着戾气。
他仿佛在那个瞬间,被逼得变回了十三年前,那头浑身带刺的恶狼。
第27章 独语斜阑
纪世远双眼锐利, 不退不闪地回视他,掌心压着手杖的虎头,一副玩弄命运易如反掌的高傲:“还不肯跟我回纪家吗?”
夜幕黏稠的黑翻涌而下, 吞噬了世间唯一的光亮,连婆娑的树影都不被允许存在。
黑暗里的阴郁,就如纪淮周那时眼里的恨意。
纪淮周冷笑, 不闻不问, 仿佛回他一句话都感到恶心。
他不假思索迈开腿, 阔步离开。
这回没人拦截他,但身后, 响起老者一声轻描淡写。
“淮崇死了。”
纪淮周遽然顿足回首, 急剧收缩的瞳孔死死盯住他。
纪世远气定神闲,只是在通知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先心引发心脏器质性病变,恶性心率失常,半年前心源性猝死。”
纪淮周呼吸因震惊而短促。
他的反应似乎也在纪世远的掌握中。
“当初淮崇顶替你回纪家, 妄想瞒住我?”纪世远不疾不徐上前:“不过是我睁只眼闭只眼。”
他哼笑, 笑纪淮崇的天真。
纪世远停在纪淮周面前,手杖怼住地:“虽然我只需要一个健康的孩子,但他表现出了对名利场的欲望,想要成为崇拜权势的野心家,那我装聋作哑也无妨。”
不知是否因听闻纪淮崇的死讯,难以接受, 纪淮周眼球爬上了血丝, 再看眼前这个人, 如同在看一个满身鲜血, 一身杀戮的刽子手。
半晌他寻回自己的声音,嗓音沙哑, 讥讽道:“是因为他更容易被你控制吧?”
少年时期的纪淮周是一匹野性难驯的狼,纪淮崇则是一头温和忠诚的象,狼会撕咬人,而象愿意受人爱抚。
纪氏家族掌握欧洲财团命脉,当时的纪世远实权在握,迫于欧洲保守老派的家族传统,他需要子嗣堵住悠悠之口。
继承人当然得保证身体健康,否则轻易死了,虎视眈眈的同宗谁都要扑上来咬一口尸体。
因此被选中回纪家的人是纪淮周。
但纪淮崇抢先上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
纪世远都心知肚明,不过有一颗言听计从的棋子任他摆布,他也十分乐意。
至于心脏病,医疗都是小钱。
就算哪天纪淮崇真的死掉,失去的也只是纪淮周的替身,他有的是办法,人不知鬼不觉地让真正的纪淮周落叶归根。
面对纪淮周的质问,纪世远坦然一笑:“他确实比你听话。”
此话不亚于刀光剑影下的挑衅。
纪淮周神情逐渐染上阴寒的杀意。
“淮周,给你自由到今天,已经是我最大的仁慈。”纪世远扬高下巴,始终一派上位者的倨傲。
“如今无人能再代替你,只有你自己。”
纪淮周思绪在这刻完全贯通。
纪氏夺权狼烟四起,太子爷下落不明。
原来不是在国外进修,而是纪淮崇死了,老东西急需他本人顶上,否则他角逐半生的权势,将要付诸东流。
此刻他就是老东西的命门。
“怎么,绑我回去么?”纪淮周轻蔑地笑了:“这里是中国。”
纪世远面不改色,早已料到他不可能心甘情愿回去:“你应该明白,纪氏搞垮EB,就像踩死一只蝼蚁那么简单,包括你在中国的养父母。”
纪淮周敛下唇边的弧度。
“他们存亡与否,全在你一念之间。”
话至此,纪世远刻意停顿两秒,板起脸:“以及你那个养了十三年的小女孩!”
纪淮周嘴角绷直,眼神瞬间阴沉下来。
“纪氏的继承人,可以风流成性,可以花天酒地,但绝不能因为她落下私养幼女的口舌,身败名裂!”纪世远情绪激动,握着金拐重重撞了几下地面。
纪淮周眼眸一眯:“别拿你那肮脏的思想揣测我。”
“她去美国了。”
纪世远简短一句,纪淮周脸色骤变,耳畔盘旋着小姑娘对他说“哥哥,我要去留学了……暂时,我们就不见面了”的声音。
纪淮周如梦初醒,一把抓住他的领子使劲提起:“你是不是想死!”
纪世远见惯大风大浪,神情自若临危不乱,倒是保镖护主心切,立刻上前按住纪淮周的胳膊将他扯离。
“她是自愿去的。”纪世远游刃有余的姿态:“就像你,也会自愿随我回英国。”
纪淮周背佝着,两肩被保镖压下去几分。
听见纪世远不容置疑道:“我能保证她在美国安然无恙,只要你老实。”
纪淮周垂着脸,这句威胁像一把刀,捅进心脏,他静默片刻,胸腔却突然震出几声笑的气音,肩膀被带着微微耸颤。
他的态度令保镖生出几分未知的可怖,随即保镖就被他猛地甩开。
纪淮周笑意未褪,皮夹克领口乱歪着,他没去扯正,直起腰背看着面前的人。
唇角还勾着弯括号,但笑意不达眼底。
他双手慢慢举过头顶,终究投降。
“别碰她。”
他被折断傲骨,不再如少年时无坚不摧。
纪世远眼皮深褶,冷眼旁观。
“真遗憾,淮周,你有死穴了。”
纪世远知命之年,但身型保持着长年锻炼的精瘦,从外形到作风,都是绝对领袖的表现:“没有权威的守护经不起推敲。”
“想护她周全吗?”
纪世远言行平淡,却蕴含犀利的深意:“打败我,成为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
纪淮周目光锁定住了他。
眼前落着几缕碎发,他阴郁的眸子潜在暗夜里,气息危险得像蛰伏的野兽。
他的眼睛在说,你别后悔。
他的骨头没有了。
从此,他再没有长出血肉的必要-
明家在杭市西湖边的别墅,隔日便登门两位并不受待见的客人。
钟遒和徐界。
当时明廷正在美国陪同许织夏,周清梧独自接待他们。
一个是纪世远的管家,要求注销纪淮周在明家的户口,抹掉纪淮周过去十三年,以周玦的身份在此生活的所有痕迹,正式回归纪家继承人的位置。
一个是贺司屿的特助,前来同周清梧说明许织夏的留学事宜。
这番下来,情况终于全部明朗。
周清梧虽是纪淮周的小姨,但纪世远是他的亲生父亲,她无权强留,也没有和纪家对抗的本事。
而许织夏,周清梧当她是想散散心,不成想,她是想长期留在美国,不愿意面对国内的一切。
人生的无力感,就是聚散不由你我。
进退维谷之日,除了顺其自然,别无选择。
得知真相后,周清梧以为,许织夏是因哥哥的隐瞒和离开而失望出国,于是打了通电话,告诉她,哥哥不是有意的。
“他很厌恶自己原来的身份。”
“我没有怪哥哥,小姨,我只是……”许织夏喉咙一堵,在电话里迟迟讲不出声。
只是难过她没有哥哥了。
哪怕风月不相关,周玦也可以永远陪伴她,但纪淮周不行,纪淮周得认祖归宗。
悬殊的地位,云泥的身份。
就算她不再贪心奢求其他,如今也连做他妹妹的资格都没有了。
从幼年起,她就是他的小尾巴。
而在遇见他之前,她只是个流落在雨夜里,没人要的小孩儿。
他讲得没错,她确实是太依赖他了。
他的存在超过了她的自我意识。
一旦他走了,在她心里,这个世界上便再无周楚今。
她又是没人要的小孩儿了。
所以她幼稚地想要走在他前面。
不敢亲眼目睹他的离开。
远去美国不是哥哥的原因,是她自己的原因。
她介怀齐佑的那句不伦恋,介怀他父亲的那句,沦丧的一己私欲,饶是她曾经对自己的感情再勇敢,也还是被恶语砍断羽翼。
在国内,每一寸与他有过回忆的角落,每一个和他们一起有过回忆的人,都让许织夏难以承受刺激。
许织夏感觉自己的欲望被一双双眼睛凝视着。
她很害怕,人一无措就会本能选择逃避。
也许一年,也许五年。
也许等到他结婚生子的那天。
到那时候,可能她自然而然地就会同自己和解了。
但在此之前,许织夏仍有满心愧疚。
“小姨对不起……”
周清梧站在别墅落地窗前,不知是不是被阳光刺到,眼睛一阵酸涩。
周清梧明白她这句对不起。
她一直内疚自己从不开口叫妈妈,内疚自己惹麻烦,现在又要自私地离开这个家。
她总是太乖,乖得让人心疼。
“好孩子,你没有错。”周清梧温柔说:“斯坦福这样顶尖的学府,既然咱们有机会去,就不要错过。”
周清梧掩去伤感,笑问:“宝宝想学什么专业?”
静默一时片刻,许织夏轻声说出两个字。
“心理。”
这次,就让她自己熨平自己-
许织夏的学术成绩毋庸置疑,GPA和托福以及SAT成绩都达到要求,贺司屿吩咐的事,他手下的人办事也十分迅速。
在那个春季学期,许织夏作为插读生,免预科直录斯坦福心理学专业。
许织夏更新了美国的电话卡。
国内那个周楚今,开始与全世界失联,包括当初在机场各奔东西的孟熙和陶思勉。
心中愧痛,可她最怕他们问起哥哥的事,她还没有面对的勇气。
那年腊月的冬酿酒,许织夏终归是失约了。
斯坦福的校园很漂亮,吹拂着美国西海岸的风,屋顶红瓦,石头墙古典,拱形回廊,喷泉,红杉树,宽阔的草坪与棕桐大道,罗马和罗曼式风格,宛如温泉度假宫殿。
许织夏不觉得享受。
进入异国他乡的校园,她没有安全感,没有归属感,内心空落落,只能拼命用学习填满时间每一秒钟的空隙。
但她没有哭。
离开至今,她都没再流过眼泪。
在美国,她的情绪每天都很平静,或许是已经身处谷底,没有比眼下更糟糕的了。
只是她的平静,更接近于哀莫大于心死,沉默是最深的一种绝望。
她好像就要这样一天天枯萎死去。
但人真的会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崩溃。
那是许织夏在斯坦福的首堂课,教室里氛围热烈,而她坐在那里尤为安静,直到教授请她自我介绍。
男生的起哄声中,许织夏在一种唯命是听的心态下起身,麻木地用英语开口:“我叫……”
惯性而出的“周”字,音节冷不防卡在嗓子眼里。
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情况。
小学一年级,她有些畏怯,温温糯糯地小声说:“我叫周楚今……”
初一的时候,她落落大方站上讲台:“我叫周楚今。”
高一的她眉眼荡漾着盈盈笑意,嗓音清甜地告诉新同学:“我叫周楚今!”
她差点都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哽咽倏地涌到喉咙口,许织夏费了很大的劲强忍住,周围投来一道道善意而期待的视线。
她被架在火上烤。
许织夏暗暗吸气,竭尽全力念出自己的名字,难以避免地含着丝颤音。
“我叫……许织夏。”
随着话音落地,她的眼眶也不受控地泛酸,再讲不出第二句话。
僵持很长时间,汹涌的情绪压不住,她抱歉地向教授鞠躬,请求缺课几分钟。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出了教室,奔过拱门长廊,躲到一根廊柱后面。
没哭的日子仿佛都在储存眼泪。
当时她的泪水簌簌地止不住连串落下,肩头和胸腔都抽动得厉害,她用力捂住口鼻,不让哭声从指缝泄露。
眼前递来一张雪白的纸巾。
许织夏慌乱抬眸,身边出现一位意大利男生,眉骨深邃,五官精致,瞳仁蓝得清透。
和那个人,有着那么两分相似。
眼泪在眼圈里晃动,许织夏慢慢伸手接过,哭哑的嗓音低低道了声谢。
“想念家人了吗?”
里斯放轻声音安抚她:“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好好哭一场吧,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野蛮生长的羞耻心蔓延至各个方面。
许织夏不愿被瞧见狼狈的一面,背过身去,纸巾压到眼睛上。
里斯也极有分寸侧过身不去看她。
死亡约等于重生,压抑的情绪在那回得到释放,宣泄出来后,许织夏也找回了走失的魂。
她瞬息间长大了,学会把自己归零重启。
已经在最底层,怎么走都是向上走。
庆幸的是,在斯坦福,她不用再被世俗凝视被道德审判,不用再同自己的内心纠缠不休。
她也真正开始没空顾暇其他,顶尖学府的授课语速之快,一瞬没留神她就要跟不上课堂进度。
不得不承认,思想和眼界开阔了,会打破人的固有认知。
比如,她的心思不再被束缚在唯一的依赖里。
校园里遇到的人也都很可爱。
她的寝友芙妮,一个阳光明媚的美国本土女孩儿,缺点是贪财好色。
时间会冲淡一切吗?
也许吧。
至少她没那么丧气了,逐渐地,她又捡回了曾经的习惯,把日记本随身携带进书包。
偶尔夜深人静,她会写写日记。
在那本雾霾蓝布艺日记本里。
只是在见到旧金山的吉野樱时,她还是会有一丝感慨,因为不由回想起了棠里镇小桥流水的河畔,花瓣落如雪飞的垂丝海棠。
旧金山的气候冬暖夏凉,四季如秋。
秋日的斯坦福迎来了红叶季,树叶一片片地红了,两旁的树呈红橙黄的渐变。
贺司屿常在美国,受邀回母校做金融讲座。
有一天清晨,许织夏又在校园里遇见了他,红叶树下,他们站着聊了几句。
“如何?”贺司屿依旧一身西服马甲,双手抄在裤袋,漫不经心问她校园生活。
许织夏垂着眼。
这个阅历深刻的男人虽于她亦正亦邪,非敌非友,但确实在美国照顾她很多,她到底是怀有感恩的。
“您讲得对,人所有的痛苦都起源于自己的认知。”许织夏轻声回答,同时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只是没有可爱的人,时常也感到可悲。”
对于爱,贺司屿似乎不以为意:“爱不是必需品。”
许织夏并不意外他的态度。
在他的眼里,或许只有商人的利益。
许织夏莞尔:“您有爱的人吗?”
他不知想到谁,有片刻的迟疑,才敛着眉宇间的情绪,淡淡吐出一句:“没有。”
许织夏瞧他一眼,察觉他的回答没有过去那么果断了。
略作思量,许织夏说:“祝您有爱到愿意妥协的人。”
贺司屿闻言勾起唇来,看向她:“这听起来,不像是祝福。”
许织夏轻抿着唇笑了笑,目送他迈下台阶。
那天旧金山的天气阴转雨。
课后回寝,许织夏撑着一把透明伞,两本书搂在身前,穿着毛衣短裙,双腿纤细,薄绒面短靴踩过满地的红叶。
侧编麻花辫显得她有几许文艺的气质。
从前那人常一边给她梳头发,一边说她这么大了头发都扎不好。
现在,她已经会自己编辫子了。
红叶树下有只不怕生小橘猫,许织夏一时恍了神,慢慢停住脚步。
她情不自禁走过去,蹲下。
伞面落着晶莹的雨滴,她和小猫躲在同一个伞面下,互望着彼此。
很久很久前的某个雨夜。
冰室门口的廊檐下,有个人,也借一个小女孩遮过半边伞。
那个小女孩扯着他的袖子,眼巴巴问他:“哥哥,我能跟你回家吗?”
——不管多晚哥哥都会去接你的。
——哥哥永远不会丢下你。
那一幕幕,都是好久远的事情了-
伦敦的秋天,落叶是金黄的。
八个钟头时差的夜晚,灯光掩盖黑暗,大本钟的钟声悠扬,泰晤士河旁的海鸥拍打着翅膀,红色巴士闪过模糊的虚影。
天地间灯火辉映,像陷在一团迷雾里。
纪淮周挺阔的肩背撑起件黑色大衣,在伦敦的街头有一步没一步地走着,漫无目的。
身形有些颓唐,带着曾经的孤寂和疏离。
几个保镖如影随形,前后都妨碍,他终于厌烦,耐心尽失,恶狠狠地冷眼睨过去。
“滚。”
跟随着的陈家宿怕他恼怒上手,难以收场,忙拦着保镖劝道:“不用跟他这么紧的嘛,他护照都被扣下了,能跑到哪里去啊?”
保镖面面相觑,还是退远几步。
走过街角的咖啡馆,有位父亲抱着个牙牙学语的英国小女孩,笑闹着。
他恍惚想起,小姑娘幼时跟着磁带念英语时,小声“啵啵”的呆萌模样。
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
脑中的场景一段段放映而过。
她眼尾湿红,拖着哭腔:“还会、还会给哥哥添堵……”
眼神心虚:“哥哥没有赖床。”
偷吃他告白者送的零食,每天回家嘴唇都沾着饼干碎屑,还当他不知道。
少女时期。
拎起腰间的金属手铐,往他手腕一扣:“你被逮捕了!
临时起意到公司找他:“哥哥我有点想你……”
谢师宴喝酒了,埋进他颈窝梦呓:“现在可以喜欢你了吗……哥哥……”
方才的狠厉消匿,纪淮周瞳光没有焦距地散开,眉眼逐渐柔和。
他仰颈,望向满天金黄的树叶。
蹲在校园红叶树下的许织夏,也在那一刻抬起脸,目光越过滴水的伞沿,不由自主地想——
都没有好好告别,就遥遥无期分开的人,是会忘记,还是会再见?
陪着彼此看尽世间百态,人情冷暖。
现在他们又都是一个人了。
十三年,偷得的半日浮生,一场大梦,一夕破碎。
第28章 无心良夜
【今天在格林图书馆, 不知不觉看完了一本书,借用书里的话:我的生命,是一块葬满希望的墓地。
是否我过分悲观, 难以共情有谁的躯壳躺在坟墓里,灵魂还能倚着墓碑种玫瑰。
直到我想到了你。
想到了那间院子里枯萎四年的罗德斯。
——周楚今】-
许织夏在被窝里昏昏沉沉睡着。
在斯坦福的这几年,她常在课余去听心理辅导讲座, 晕头晕脑间, 她想起有一回讲的是关于如何控制情绪的话题。
讲师说, 控制情绪并非戴上虚假的面具,伪装喜悦, 伪装冷静, 稳定情绪不是不允许情绪的存在,而是接纳情绪。
四年了,她依旧不是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
否则也不会在回到最初地点的当晚,选择用酒精回避自己的情绪。
“你是自己过来, 还是想让我过去?”
“你那位未来男朋友, 需要我亲自请他离开么?”
“小尾巴……”
男人久违的低沉嗓音在耳畔回旋,时而朦胧,时而清晰,记忆里雨夜电话亭的画面不具真实性。
脑袋神经一阵阵抽疼,关节肌肉也在隐隐泛着痛,分明已入春, 她却止不住寒战。
掌心压到额上, 果然温度很高。
冷暖自知的四年, 她对自己的身体情况了如指掌, 不用想就知道异样的原因是发烧。
许织夏拖着乏力的身子,吞了颗退烧药, 再躺回被窝里紧紧闭着眼,难受深蹙着眉。
再度昏睡过去前,她想,这回烧得正是时候。
烧糊涂了,就不用去想了。
断断续续落了一宿的雨,薄扶林道被洗净尘埃,天空重现湛蓝的本色。
晴光探窗,落到眼皮。
许织夏慢慢转醒,松垮着肩背坐起身,被褥褶在腰间,身子团在里面,脸朝向明亮的落地窗外坚尼地城的海景,惺忪的双眼掀一只眯一只。
昨晚一不小心被颓丧冲昏头,报复性放纵情绪,喝了酒,还把自己折腾到发烧。
现在脑子懵得很。
许织夏放空地坐了会儿,默默下床,什么都不去想,任由自己的思绪处在混乱的状态。
“呼气,下犬,吸气,迈右脚向前,左脚后跟踩下,打开你的髋关节……”
卧室门一开,就听见客厅里传来阿斯汤加跟练视频舒缓柔和的指导语音。
芙妮四肢撑在瑜伽垫,倒悬着头。
循声她侧过脸,调侃道:“你居然也有晚起的时候,亲爱的。”
许织夏走向客厅,干涸一夜的嗓子很涩,脑子恍恍的,下意识问:“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芙妮跟着视频抬腿变换姿势,语气茫然无知:“你昨晚出门了?”
许织夏倒水的动作顿住。
她垂着眼,喃喃自语:“可能……”
这时响起叩门声。
许织夏心不在焉过去开门。
门口的里斯一见到她,眸光本能一亮,随后涌上千丝万缕的探究和疑惑,又不知从何问起。
在他开口前,芙妮先喊了声:“里斯和野犬禁止入内,谢谢配合!”
里斯注意力被带过去,耸耸肩回屋里的人:“别这么记仇,我不过是昨晚讲了实话。”
芙妮蹬着拖鞋三两步上前,瞪住里斯:“哪句?没有男人会对我有想法?去你高贵的实话!”
里斯无辜:“难道你还想着搭讪他?”
“不可以吗?”
“劝你忘了他吧。”
芙妮哼笑:“我的座右铭就是不听劝。”
“但是那台黑武士已经开走了,而且他也许……”里斯欲言又止,瞄了眼许织夏,眼神含着丝不可言喻的讳莫,似是而非地说完后半句。
“不是单身。”
许织夏心重重一抽。
“有姑娘坐上他的副驾了?”芙妮惊怪,呼了声“无聊透顶”,抱着头,大失所望地疾步回了卧室。
门口只有里斯和许织夏。
彼此间异常的安静令许织夏有些不安,正要问他还有没有事,里斯猝不及防出声。
“昨晚是他送你回宿舍的。”
许织夏倏地屏息敛气。
她不让自己清醒,免于回想,原本是要将昨夜因醉酒发烧而没有秩序的记忆,混淆成一段梦,不了了之。
就当她懦弱好了,再给她一个四年,她也不会想要面对那个人现在的身份。
她生命的那块墓地里,躺着她的躯壳,连带着那两个已经不存在的名字,以及十三年的所有回忆,不抱希望。
但里斯的亲眼目睹,逼得她不得不直面眼前的情况。
许织夏低着眉眼装糊涂:“谁?”
“那个男人。”里斯看破不说破,略作沉吟,斟酌着措辞问:“你和他……”
“不认识。”许织夏脱口而出。
里斯怔住,目光凝视过去,观察她表情。
脑海中浮现出昨晚那一幕的画面。
地面雨水潮湿,在路灯下反着粼粼水光,花瓣飞落着,像在下一场胭脂色的雪。
男人压着左膝蹲下,握右手的黑伞为面前的女孩子遮住了雨,在她的手指去够他的鼻骨时,他自觉矮下头颅。
分明是一匹不受驯化的狼,却在那一刻表现出了唯一的服从性。
里斯无法想象,他们的关系能有多清白。
但昨晚画面里的女孩子,此刻当面给了他一个不假思索的答案。
不认识。
许织夏知道他还是疑心,也知道自己不擅长说谎,于是偏过脸,回避了眼神交流。
“我想我认错了,他……”支支吾吾显得很假,怕里斯再追问,许织夏用力一掐手心,一口气讲完:“他同我朋友的哥哥,模样有几分相似。”
始料未及的回答。
里斯愣了十余秒之久,将信将疑地冒出个有可能性的念头:“就是那个你放不下,但又不可能爱你的人?所以昨晚,你是想这个哥哥了?”
“那他是……见色起意?”
许织夏心跳着,不作声。
多说多错。
里斯看着眼前的女孩子。
黑发浓密,皮肤雪白,清透的眼瞳介于黑与褐之间,干净又抓人,眉眼间没有风情万种的柔媚,只有不可亵玩的清冷。
他总能想起中文里那个词,般般入画。
男人的劣根就是如此,得不到的越想得到,比起左拥右抱的香艳,画中的人显然更能让男人浮想联翩。
这么一想,一切似乎都很合理。
里斯眉目陡然皱起,痛苦呻.吟:“我应该阻止,我以为他是你男友。”
他抓了几下头发,懊恼自己犯蠢,怎么会觉得她这种温顺的乖女孩,会和开上亿超跑的男人有牵扯。
那人显然是个纵情声色的浪荡公子哥,喜欢玩弄青涩的女大学生。
只有可能是对方起了色心。
他被昨晚男人那个警告的眼神唬住了,也被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蒙蔽了双眼。
“他抱你回宿舍,用你的钥匙开了门,还进了你的卧室……”里斯细思恐极,怀揣着内疚向她悔过:“ My fault.(我的错。)”
许织夏捏住的手指微微在颤。
她现在知道自己昨晚靠在那人肩上昏睡过去后,是怎么回到床上的了。
同时许织夏也暗自舒了口气。
里斯这样误会,好过让她解释他们的关系,解释她曾经不堪的、不为人知的心思。
何况她不是她了,他也早已不是他。
如今他们只是云泥之别的两个不相干的人。
许织夏轻轻摇头:“他什么都没做,或许只是出于好意。”
后半句难说,但前半句里斯深信不疑,因为他看到男人送她回房间后,没几分钟就带上门离开了。
那时他们都忽略了某个重要的信息点。
既然是陌生男人,为何会对她的门牌号如此清楚。
里斯不再提这件可能令女孩子难堪的事。
他用笑带过:“一起出去吃午饭吗?”
许织夏牵出一点笑容:“我有些累,想回去再睡一觉。”
“没问题。”里斯走出两步又回身,真诚望住她:“昨晚我说要追你的话,不是开玩笑。”
许织夏回视,对上帅气的意大利男生,那双自带浪漫和深情的眼。
表达完他笑着抬手,示意她关门进屋。
许织夏没心没绪,不知该如何回应,便顺势合上门。回到房间,周清梧的电话刚好打过来。
她一只手握手机到耳边,一只掌心探了探额头,还是有些温度。
“宝宝,昨天到宿舍是不是很晚了?”电话里周清梧的声音一如既往温柔。
许织夏坐到书桌前,闻言低头翻了下手机,这才看到那几通未接来电。
“对不起小姨,我睡着了。”
周清梧笑笑说:“平安就好,港区最近晴雨无常,出门要随身备件小外套,小心感冒,还得在那边待一个月呢,学业再忙,三餐也不要忘了按时吃啊。”
周清梧和明廷,是这几年许织夏在国内唯一有联络的人。
虽然这四年在美国,许织夏把自己熨烫得每天都很平整,像一池永远不起波澜的湖水,没有再应激过,但苏杭那个地方于她而言,始终如一片沼泽。
或许她的心理从未病愈,平静只是因为远离了应激源。
周清梧有自己的教学工作,具备条件但却不是坐家里享福的富太太,明廷更不用说。
但一到斯坦福的假期,只要有空,他们都会到美国陪她几天,再忙碌每年也会来那么两回。
许织夏常常感到愧疚,以及不孝顺。
她享受着他们作为父母的爱,却连一声爸爸妈妈都回报不了。
还烧着,头脑沉沉的,许织夏乖乖应话:“嗯,好。”
她不报忧,发烧的事只字不提。
那个半夜肚子不舒服,会攀着兄长胳膊摇晃,哭腔委屈的小孩儿,在她身上再不见踪影了。
“你的研究生学分,是不是这学期就修完了?”
“是,六月份毕业典礼。”
斯坦福是学分制,许织夏提前一年修完了本科学分,又提前一年修完了研究生学分,等在港大的交流项目结束,回到斯坦福,她基本就完成硕士阶段的学业了。
完成学业,也就意味着,她在美国最多再停留两个月,就得回国。
除非继续申请博士课程。
周清梧尽量松着语气问:“之后呢?”
有片刻的沉默,许织夏低声回答:“我还没有想好,小姨……”
“没事,小姨只是问问。”周清梧反倒安慰起她:“而且你都未满二十三岁,女孩子也有追逐梦想的自由。”
许织夏阖着眼,脸庞沐浴在窗外照进的阳光里,静静听着周清梧的话。
“你陆玺哥昨天还来电话了,问你过得怎么样,他老想去看你,又怕你见到他不高兴。”
“乔翊也是,他最近就在港区出差……”
许织夏懂周清梧的意思。
她可以远去国外,一门心思放在学业四年,但不能因为那个人不在了,就心灰意冷地将全部有瓜葛的关系一刀切。
可真实原因哪有这么简单。
她不只是难以接受那人的离开,不能接受的,还有附庸在禁忌里,又假装想开的自己。
这些许织夏都不敢向周清梧坦白。
一刀切的逃避很幼稚,但有用。
她也明白,四年已是逃避的极限,她再不敢回忆过去,都无法改变,那里有很多她也在想念的人。
许织夏缓缓睁开眼睛,睫毛半敛着,话到嘴边,目光忽而留意到,桌面有张纸条。
用一支笔压住,白纸上映着一道光影。
许织夏屏住呼吸,把纸拿到眼前。
第一行是串手机号码。
第二行写着字,是熟悉的字迹。
【好好吃饭,不许再喝酒】
过往的感受淹没性地反射进情绪里。
短短几个字,许织夏心绪翻腾-
那天许织夏都在宿舍。
港区是她幼年的阴霾地,楼下那两排垂丝海棠又会使她百感交集,她不想出门,缘由都理所当然地归结于发烧。
第二日清晨,他们去港大报道。
经过那条路时,许织夏尽可能让自己无视那片海棠,和电话亭前,那晚他们蹲过的路边。
他们一行五人,除了许织夏、里斯和芙妮,还有那对情侣关系合法的堂兄妹,桑德和曼迪。
外国人似乎普遍外向,至少许织夏身边这四个是,他们凑到一起能谈天论地,上至心理学界几个着名的道德难题,下至几盎司巧克力能致死一只狗,人一生能脱落多少磅的皮肤……
从宿舍步行到港大十几分钟的路程,每分钟都不无聊,或者说,没有一分钟的安静。
“你们听说了吗,纪家那位爷前天晚上在中环的私人会所花天酒地到天亮,昨日又在赛马会下注两个亿赌马,据说今日刚离港。”桑德酷爱上流阶层的秘辛。
里斯见怪不怪:“他是伦敦M1NT俱乐部的常客。”
“纪家老二?”曼迪对这个话题有着另一方面的兴趣:“传闻他长了张让女人两条杠的脸。”
“……”桑德投过去醋意的眼神。
曼迪笑吟吟挽上他的胳膊:“网上搜不到他的一张照片,我都不知道他的模样。”
里斯哈哈笑了两声,扭头戏谑芙妮:“你们女孩儿识别帅哥,都是凭感觉的吗?”
芙妮冷笑:“你们男生是不是对old money(继承祖业的有钱人)有天生的敌意?”
“我可没有。”
“自从他接管纪氏旗下的高技术制造业,同比四年前经济增速达到了百分之五十,用中国的话说,这叫名士风流。”芙妮肩膀轻顶了下许织夏:“我说的对吗,亲爱的?”
许织夏勉强弯了下唇:“我不了解。”
这种时候,她只想当自己是空气。
曼迪探出脸望过去:“芙妮你得换个人问,夏对学术以外的事情都不关心。”
里斯说:“你们这些小姑娘只需要记住我提醒的,他有病态情趣。”
“哼,”芙妮抱臂:“我也不关心……”
许织夏半耷着眼皮,思绪不能自已。
他们口中的他,与她印象里的判若两人。
时间在走,人也在变,怎么变都变不回从前。
那晚后,他再没有出现过。
许织夏真的快要以为,重逢只是她的梦。
如此平静地过了好些天。
这几天并无特别的事情发生,只近两日听他们闲聊起,港区某球会为支持培养人文社科科研人才,资助港大七千万港元成立心理学新研究所。
那日,许织夏如往常到港大进行科研项目的课程学习。
走在本部红砖楼的拱门廊道里,去往课室的路上,里斯他们照旧高谈阔论。
许织夏一贯文静。
她抱书走着,听见身后有人讲了句粤语。
“非常感谢您对我校社会科学学院的支持,纪先生请进来坐……”
许织夏呼吸一窒,蓦然回首。
廊道里来来往往的学生仿佛在眼前长曝光,只有拐角处的画面清晰,可人已拐过弯,只有地上半个影子。
她发着愣,一不留神落了单,即刻就被芙妮拉上继续往前走。
许织夏回过神来。
或许是她理解有误,毕竟她的粤语听力堪堪耳濡于陈家宿,也或许此非彼。
许织夏不喜欢成为焦点,那天上课,她依旧坐在课室靠窗的位置。
他们在港大心理学科研项目交流的课题是,探讨当代社会伦理观念与道德的困境及出路。
那堂课的内容是,从感性与理性角度,解释道德认知,为何部分人对部分道德行为会产生强烈反对,比如男女平权,同性婚姻,禁忌关系等。
于许织夏,这是高度敏感的话题,也是她选择心理学专业的意义所在。
课堂讨论的氛围浓厚。
许织夏右手握着笔,左手托着下巴,全神贯注在听。
有位同学借用心理动力论中,弗洛伊德提出的精神世界三大方面的理论,探讨了超我与自我于道德认知中的存在。
教授欣赏地问他在本我方面的观点。
同桌的里斯饥肠辘辘,嘀咕着耍了句嘴皮:“本我是真饿了。”
许织夏垂眸,轻轻一声被他逗笑。
她笑起来鹿眼亮亮的,里斯看过去,不由走了神。
再抬眼,目光游离到窗外。
蔚蓝的天际浮着白云,像天空的小翅膀,校园里的红砖墙极有古韵,草坪和绿植一片翠绿。
毫无征兆地望见一个人。
许织夏心跳猛颤,唇角笑意僵住,气息一下子全乱了。
男人双手揣在裤袋里,古巴领休闲衬衣,鼻梁上架着副渐灰色细框墨镜。
旁边的树折下摇曳的光影,他立在红砖墙前,身形松弛,古旧的兽面耳骨夹佩戴在他身上都显得格外昂贵。
他在听身边的人讲话,面朝着课室的方向。
许织夏摸不准墨镜下那双眼睛,是不是在同她对视。
那个瞬间,她是清醒的,却感觉太阳的光圈一重又一重,眼前的情境在晃,她的神思也在晃。
十余年浮光掠影,恍如时空交错。
曾在圣约罗儿童院的那段孤独的日子里。
有一天,她趴在窗前失神,课室的一里一外,她和少年遥遥相望,那时,他的身后也是一面红砖墙。
她和当时一样木讷。
那天她没有牛奶,而他给了她一杯朱古力。
那天,他是来接她回家的。
第29章 无心良夜
【我等的人, 他叫周玦。
我痴心妄想有一天,他会再来接我回家。
——周楚今】-
不知讲到哪句精彩言论,课堂陡然响起一阵为人称道的掌声。
许织夏回魂, 迅速敛回目光。
盯着书上密密麻麻的字,心里突突直跳。
人在醉酒时会不顾一切。
但眼下她是清醒的。
课堂接近尾声,最后的几分钟, 许织夏没再望向窗外, 只是相比平时有稍许的心神不定。
下课后, 学院行政秘书谈近如约带他们前往校内心理学科研中心观览。
“这是办公处。”谈近推开一面玻璃门,向他们介绍:“日常我们就在这里协助导师做数据的统计和分析, 包括一些心理学实验的设计, 和相关文献综述的收集。”
谈近衬衫领子下挂着研究中心的工作牌,语气不急不躁,讲话时必定会含笑看对方的眼睛。
“我们也有与医院心理咨询科合作,进行临床案例分析和心理干预的实训, 过几天就有一堂实训课, 关于心理咨询师的培养,和催眠的原理及方法,如果有兴趣,我为你们安排座位。”
他又说道:“你们可以到处看看,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我。”
谈近目前同时在攻读港大的心理学博士学位,作为交流生, 芙妮自来熟地称呼他:“学长, 听说你是港大的校草?”
她的思维总是很跳跃。
谈近失笑, 还是作出回答:“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权威可言的结论。”
他把话拉回正题:“不如讲讲你们的想法或建议, 比如培养心理咨询师这方面。”
他们一致表示好奇研究中心的催眠室。
同伴都热情爽朗,就显得唯一低调内敛的许织夏尤为突出。
谈近目光落到她身上, 轻轻扬唇:“这位学妹呢,是不是话题太索然无味?”
许织夏一恍回了神思,在别人讲话的时候走神实在是不礼貌,她回了个歉意的眼神,为了不让对方难堪,思路飞速运转:“我是想到,培养一名专业过硬的心理咨询师成本太大,导致市面上心理咨询费用普遍昂贵的问题,都说算命先生是穷人的心理医生。”
谈近笑着说:“这个问题很有趣,有空我们好好探讨一下。”
许织夏暗自松口气。
“你就是许织夏吗?”谈近看着她的眼睛,带着直白的欣赏但不含冒犯:“我们博导在研究课题的时候引用过你在SSCI一区期刊发表的学术论文,你很厉害。”
许织夏虚心道:“是教授指导得好。”
催眠室负责人领芙妮他们过去参观,许织夏正和谈近说话便没走开。
等人都离开了,过道变得清静。
谈近饶有兴趣地同她聊:“你刚刚说的,算命先生是穷人的心理医生,他们是不是也自称命理师?”
许织夏没想到话题开始往玄学深入,那就是她没过脑随口胡诌的,简直误人子弟。
而在几分钟前,还在表示观点得要权威认证的高知分子,此刻居然对怪力乱神一脸求知欲。
许织夏忍不住笑了:“学长,我们还是得相信科……”
过道源头有人出现。
许织夏窒住,男人防不胜防入了她的视野。
他逆着日光走进研究所,迈着长腿,依旧是在窗外时那副双手抄兜,听旁边人讲话的慵懒姿态。
墨镜没摘,看不见双眼,视线便不由集中在他浅红的唇,唇角淡淡抿着,没透露出一丝情绪。
他由远及近,眼前似有一扇窗,随着他的靠近,逐渐透明,直至消失。
距离每缩短一步,许织夏就感觉自己在水下浸深了点,视线不敢跟随过去,僵硬地盯在原处,不挪一分一毫。
直到他走过,衬衫袖子的面料似有若无擦了下她的肩头。
她心骤然跳到嗓子眼。
他慢条斯理止步,停在了她的身边,却又视若无睹,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
许织夏心脏止不住狂跳,全部感官都在无限放大,明明穿着鞋,却感觉脚下的瓷砖冰凉。
内心空落落的,就算她从始至终都对他的新身份不闻不问,不管这四年外界怎么传他的风流事,她都只当这个名字是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以为这样心里就能好受些,可终究是自欺欺人。
四年的长度在形同陌路的这一刻具象,他已是大家族位高权重的豪门继承人,而她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女大学生。
原来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是这样的。
其实早知如此,但亲身感受到,还是免不了难过。
“主任。”谈近打招呼,同时替他们推开了隔壁招待室的门。
“纪先生里面稍坐片刻。”主任客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边向资料室走,边吩咐道:“谈近,过来帮我检索几份项目数据。”
谈近应声,过去帮忙前笑着向许织夏使了个眼色:“我们下回聊,学妹。”
徒留下两人的那一瞬,万籁俱寂。
时间被拉得很长,其实谈近只离开了两秒,许织夏却感到过了一个世纪。
她拽住肩上的托特包,抬腿就走,宛如一只鸵鸟,遇到危险就把头埋进土里,以此逃避现实。
“这位学妹。”
许织夏被迫站住。
男人不咸不淡叫住她,他的音色一如既往,有着大提琴般低沉的质感,许织夏呼吸被勾住,她没心思察觉他隐隐约约的嘲讽,满脑子都是彼此间被这声学妹拉到极致的疏离。
“我需要一杯水。”他慢悠悠说着话,走进休息室。
回忆是长在身上的鳞片,他的态度是一把镊子,一片一片地将她的鳞片从血肉里狠狠拔出去。
可这一身血迹斑斑,许织夏又清醒地明白,只能怪她自己。
人就是这样吧,本能逃避,内心却又总在期待,等到期待落空再流得满身是血。
这四年许织夏没有一秒钟怪过他,人各有命,长大了就该走上自己的轨道。
但此时此刻,她确实有些怨恨他了。
许织夏僵持了会儿,深吸口气,跟进去休息室,看都不看他一眼,直奔茶吧台。
按下净饮机,温茶自动从出水口流入一次性牛皮纸杯。
水流很细,响着涓涓的声音。
许织夏低着脸等待。
好慢……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可能是心如刀绞,但绞痛都分散在过去四年里的每一分每一秒了。
现在没有过分剧烈的情绪,只是心很空,没有着落。
不合时宜地,男人鼻息间逸出一丝笑。
许织夏大脑宕了下机,不明所以回眸,看到他颀长的身躯靠到吧台边,散漫抱着胳膊,朝向她歪着脸。
依然见不到墨镜下的眼,但眼下他的唇边,正勾着弯漂亮的括号。
“给哥哥倒杯水,这么不情愿?”
许织夏神情呆滞住了。
他气音懒洋洋地调笑,带着拖腔带调的欠劲,这个口吻顿时给她一种错觉,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变过。
许织夏讷着,理不清现在的情况。
在门口,他是故意捉弄她的吗?
水声停止,许织夏沉默地拿起那只水至七分满的牛皮纸杯。
既有沉寂四年,但一到他面前就积习难改的小情绪作怪,也有对他如今身份的隔阂。
她低低闷声:“你不是……”
不是她哥哥。
纸杯搁到他边上,许织夏扭头就走。
刚回身,胳膊就被一把捉住。
她手臂很细,男人的大手握一圈足以,力道往回一扯,许织夏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人一跌,径直撞进他怀里。
许织夏顷刻屏住了气。
她的身高,还是到他喉骨的位置,人伏着,下压的脸蛋就埋在了他的胸膛。
属于一个男人才有的滚烫体温,席卷而上,牢牢包裹住她。
纪淮周抱紧她,手掌按着她毛茸茸的脑袋用力揉弄了几下,带着失而复得的强烈心情,和小时候一样,不温柔,但把握着力度,把她的脑袋揉得乱晃,头发揉得乱蓬蓬。
廊道有监控,现在他佯装不下去了。
嗓音沙哑得仿佛喉咙被撕碎过。
“这四年自己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许织夏眼睛发酸,眼眶一下泛出一圈湿红,瞬息之间,她感觉自己变回了四年前的周楚今,那个在她生命的墓地里,静静躺了四年的周楚今。
即使那晚已经见过,但直至此刻,当他问出这句话,许织夏才真正感受到——
他们重逢了。
重逢了,却也不能如何。
他们这一生都在身不由己。
许织夏埋了会儿,从他身前退出来,悄悄哭过,眼泪洇湿了一小片他的深色暗纹衬衫。
她垂着脸,别扭地“嗯”一声。
纪淮周轻轻掐住她的脸肉,用陈述的语气问她:“没给我打电话。”
许织夏闷声不吭。
纪淮周又说:“几点结束,哥哥带你吃晚饭。”
分明实实在在分开了四年,但三言两句,就把积得厚重的灰尘一吹而散,往日的桩桩件件又历历在目。
可他是纪淮周。
比起曾经青春年少的感性冲动,经过四年,许织夏要理智得多,她摇摇头:“晚上有公开课,听完九点了。”
纪淮周不假思索:“那就九点见。”
她抬眼,觑了他一下。
“小尾巴,”纪淮周低唤,看她的眸光渐渐深刻:“哥哥见你一面不容易。”
一直到回到宿舍,坐在书桌前。
许织夏的脑子里都还在反复回放着,他最后的那句话,和那个无可奈何的惆怅眼神。
那是许织夏没见过的样子。
在她的记忆里,哥哥不曾无奈过,他表现出的永远都是理智之内的游刃有余,再崩溃的事他都能冷静。
认祖归宗了,他也是高高在上的纪淮周,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可她却有种,他被人一棍子打在膝盖上,蓦地跪进了尘土里的感觉。
好讨厌这种感觉。
桌前小台灯亮着,在书上照下暖白光。
许织夏一不留神把页边捏得微皱,心脏被勒住似的,呼吸都闷闷的。
脑袋里缠着一团打了死结的线。
她重重叹出口气,心绪被左右,实在看不进去,索性合上书,准备去洗个澡。
起身时,桌面上的电子小钟正好闪到晚九点。
许织夏顿在那里,过去半晌,她鬼使神差地走向阳台。
她在九层,望下去。
宿舍楼下的空地,有一盏供电不足的路灯,那束半明半暗的光下,他人在车外,倚着台低调的黑车子。
看不清楚脸,但许织夏就是知道是他。
其实她今晚根本没有要听的公开课。
许织夏坐回书桌,每次都坐不住几分钟,就要悄悄到阳台再看一眼他还在不在,来来回回跑了有五六趟。
第七次回去坐着,许织夏心烦意乱地伏到桌面,下巴耷着胳膊上,内心很矛盾。
他为什么还赖在她宿舍楼下。
这么晚了,不是到他花天酒地寻欢作乐的时间了吗?
她哥哥才不会这样。
她一点儿都不喜欢纪淮周。
他好烦。
许织夏咬住下唇,在心里自己跟自己闹脾气,这时候,耳畔回响起他自带蛊惑的声线。
——哥哥见你一面不容易。
许织夏敛着眼睫,听着自己的心脏慢慢在跳,过片刻,她突然又起身,到阳台,往下望了眼。
车前空空的,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许织夏心跳空了拍,当即趿拉着拖鞋奔出卧室,蓦地拉开门。
带着惯性正要冲出去,迎面就是男人高大的身躯。
许织夏急刹步,错愕地看到楼下那个不见踪影的人,就在眼前。
“你那个三分球太烂了!”
“讲讲道理,今晚输掉的两分都是你没防守住……”
过道尽头的电梯间,传来里斯和桑德的声音。
许织夏一惊,顾不得想其他,慌忙拉住他的手,把他往屋里拽,低声:“你进来。”
电梯间的脚步声逐渐逼近,纪淮周却岿然不动,只是淡定地靠着门框,好整以暇看着她。
许织夏抬高脸,眼巴巴望着他嗔道:“哥哥……”
他翘了下唇角,这才给出反应。
“终于肯叫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