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工作室内依然灯火通明,连续几天忙得连轴转,就算是正直壮年的人也扛不住了,做完最后一部分修复,于笑笑放下手中的工具,看向隔着一道透明玻璃窗内的女人,打着哈欠道:“小昭,差不多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伏案的女人闻言,淡淡应了声好,但手上动作不停,小心将几块残卷拼合在一起。
作为沈昭的师姐兼共事两三年的同事,于笑笑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偌大的工作室只剩下沈昭一人,显得越发冷清,待所有手上工作做完,已然是凌晨两点了,这个时间点,若是往常,她就直接在这里睡下了。
不过,想着这批文物修复就要到尾声了,沈昭嘴角微弯,打算回家休息一天。
时值寒冬,天地一片雪白,银装素裹,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下。
小车在空旷的路面行驶,街道两边的霓虹灯透过车窗,晦明变换,沈昭眨了眨干涩的眼,尽力将注意力放在路面上。
就在这时,绯糜的灯光突然一亮,蓦的闪过沈昭眼底,她不由反射性地闭上眼,手上的方向盘不受控地偏向一边,汽车随之滑出一道弧线。
这是一座大桥,万一汽车失控撞上围栏,其后果不堪设想。
沈昭心头一慌,连忙忍着不适睁开眼,手上动作不停,猛打方向盘,轮胎与雪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所幸,汽车回到了正轨。
然而,还不等沈昭松口气,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汽车急速刹车,沈昭心脏直跳,靠在方向盘上,平息了片刻,她抬头往外望去。
不知为何,夜色一下变得浓重起来,光线朦胧,沈昭心头莫名不安起来,随即,她拉开车门,缓缓向前走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赤-裸的、雪白的脚,然后是火红的纱裙,很是飘逸,其余部分被车身挡住,暂时看不清全貌。
真撞着人了!可是,她刚刚明明没看到人!难不成是最近太疲劳了,所以……
不敢再多想,她赶忙加快脚步,待走到车前,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她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只见地上横躺着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身上红色的纱裙破破烂烂,看不清原本的模样,莫名有种凌乱凄凉之美,少女露出的半张侧脸很是干净,宛如天边的明月,纯白皎洁。
大寒的冬天,这一幕看着着实有些诡异,沈昭顿了一秒,正想上前看看时,地上的少女忽的睁开了眼,寒眸如星,比这雪天的寒风更加刺骨。然而,就在两人对视的一瞬间,少女眼里闪过一丝迷茫,渐渐起了雾,不一会儿便浸湿了眼眶。
“你没事吧?有伤到哪里吗?”一开口,便呼出一团白气,模糊了景象。
少女没说话,只怔怔看着她,眼里情绪复杂,教人难以读懂。
疾风骤雪,沈昭急着下来查看,身上只穿了一件高领毛衣,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身上热气便被风雪带走,剩下一身寒意。
而少女身上仅着一件火红纱裙,没有一丝御寒作用,不过片刻,鼻尖就点上了一抹粉红,风一吹,她随之一抖。
见状,沈昭连忙上车,取来大衣。
殊不知,在她转身的瞬间,少女鼻翼急促地翕动起来,眼瞳浓得如墨一般,张嘴,急切地想说什么,待看到她返回时,才稍稍平静。
“能起来吗?”沈昭跪坐在雪地,小心将大衣披在少女身上,“有哪里疼吗?我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少女垂眸,目光落在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上,然后顺势钻进了沈昭怀里。
寒气倾袭,伴随着人体特有的柔软,沈昭身子立马一僵,极少与人如此亲近,她下意识想将人推开,却发现怀里的人,细细密密地颤抖起来。
许是冷着了,沈昭这么想,便没动了。
沉默、静谧,一瞬仿佛永恒,只有漫天大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着。
怎么不说话?沈昭纳闷,难不成是个哑巴?
忽的,她目光一顿,发现雪地里一抹鲜红,再一仔细查看,是少女的膝盖破了,还在不停地流着血。
她稍稍将人推开,胡乱地比划了两下,指了指车,又指了指少女的伤处,又比了个房子。
意思是带她去医院包扎伤口。
少女眼睛眨了眨,然后点了点头。
见她听懂了,沈昭站起来,扶着她起身,两人抖落一身白雪。
驱车赶往医院,一路无话,沈昭却感觉不适极了,只因少女看着她的眼神实在太过灼热。
终于到达目的地,松开方向盘,沈昭不由松了口气。
排队,挂号,就诊,一切都进行地很顺利,直到……
“从片子上看,没有其他内伤,伤口包扎一下,回去再换几次药就好了。”
听医生这么说,沈昭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好,麻烦了。”
“应该的。”医生取来药品,准备的过程中,随口闲聊道:“这马上过年了,都赶着回家,猴急忙慌的,就那几天,车祸进来的,走廊都放不下。”
沈昭听着,笑着淡淡应和。
“好了。”医生用镊子夹起棉花,蘸上碘酒,转头对少女道:“稍微有点疼,小妹妹受不了的话,就抓着你姐姐。”
闻言,沈昭张了张嘴,本想反驳,但见他就要上药,便闭嘴没说了。
“不是姐姐,是老婆。”少女忽然张口,煞有介事地道。
“啊?”医生手上动作一顿,目光不自觉在两人身上打量了一圈,“哦哦,好。”
沈昭瞳孔一震,受到的惊吓显然比医生更甚。
不是哑巴?等等!她什么时候是……是她老婆了?
沈昭张嘴,正想解释,就见医生已经将伤口包扎好了,然后给了她一张单子,“去取药吧,记得按时帮你老婆换药。”
“不是,嗯,好吧。”沈昭无奈应下,下一秒,她感觉有人牵住了自己的手,低头,就看到少女正笑眼盈盈地看着她。
出了就诊室,趁着排队取药的间隙,沈昭问:“会说话?怎么刚刚不出声?”
少女张了张嘴,半天才说:“忘了。”
“哦。”沈昭心想,也许是之前胆小被吓着了,一时失语了吧。
不对,等等!胆小还敢在外面说她是她老婆?还敢钻进她怀里?还敢主动牵她手?
沈昭越想越琢磨不过味儿来,特别是在看到少女毫不见外地靠在她肩上时。
终于取完药,沈昭拖着半边僵麻的身子,到了一个角落,把人拽下来,隔着半人的距离,说不上冷漠,但也绝说不上亲热地说道:“既然已经没什么事了,你就回家吧。”
“还有。”沈昭拿出钱包,取出所有现金,继续道:“今晚是我不小心,这些就当是我给的赔偿。”
“不要。”少女摇摇头,没接,缓慢吐字,“大夫说了,要老婆换药。”
沈昭垂眸,不着痕迹地将少女打量了一遍,少女一头乌黑的及腰长发,柳眉杏眸,精致的小翘鼻上染了一点红,娇俏灵动中透露出一丝可怜。
看起来,不像是碰瓷的,但这个时间点,莫名其妙出现在那里,怎么看,也不算巧合。
不过幸好人没事,沈昭只想早点回家,便也没再深思,只当她是嫌钱少了,又拿出张银行卡来,“这里面的钱,足够你看病恢复。”
是个聪明人就知道见好就收了。
但眼前的女人显然不是。
她看也没看,反而猛地上前,精准环抱住沈昭的腰身,声音微颤,“我不要钱,老婆,我只要老婆!”
“放开!请你自重!”沈昭眉头一拧,双手锢着她的胳膊,想将她推开,却没想到,少女看着瘦弱纤细,力气却不小,将她抱得死紧。
沈昭微愠,心想,这女人怕是看她好说话,打算讹上她了!
怎会有人如此恬不知耻呢!
“你别得寸进尺!否则我报警了!”沈昭声色俱厉,挣扎的样子却略显狼狈。
“不,我不。”少女低声喃喃,忽又加大音量,“我不要离开老婆!不要!”
不知何时,这里的动静引起了来往路人的注意,纷纷停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毕竟两个漂亮女人的纠葛,尤其惹人遐想,不时便传来声声议论。
“天呐,都打到医院来了!多半是来抓小三了!啧啧啧……”
“这打得可真够惨的!衣服都破了!”
“要我说,两位美女姐姐何必为了个臭男人打架呢?唉,走吧走吧。”
“哪是打架哦!俺刚听见那个女娃儿叫另一个女娃儿老婆嘞!”
沈昭出身书香世家,最重礼仪教养,出生至今,还是第一次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一时间,她脸微烫,忍不住呵责道:“赶紧放开!否则我让你一分钱都拿不到!”
“钱?我不要钱。”少女摇头,脑袋在沈昭怀里拱来拱去,片刻,哽咽着开口,“老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此话一出,四座震惊。
“啊?原来不是打架哟。”
“操操操!原来真是妻妻啊!我还以为我姬眼看人姬呢!!真的好刺激!”
“这女娃娃看着怪可怜的,马上就过年了,有什么事不能在一起好好商量呢?”
“你胡说八道什么?谁是你老婆了?”沈昭气极,身子不受控地抖了起来,想着,报警!这就报警!绝不能姑息了这个女骗子!
“我没有胡说。”少女低声反驳,“是你说的,你要带我回家。”
越编越不像话!沈昭忽的觉得,现在自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什么时候说了?”沈昭冷冷嗤道。
“之前。”说着,少女依着她刚刚比划的样子,依葫芦画瓢。
“我……”沈昭一时无语,“我的意思是,送你来医院,不是要带你回家!小妹妹,我跟你素不相识,我带你回家干嘛?”
“怎么会呢?你是我老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管老婆去哪儿,我都要跟着老婆!”
几番交流,沈昭被打得措手不及,看戏的路人倒是弄清了来龙去脉,纷纷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深情女被薄情女抛弃,扔下自尊,卑微求和。
自然,沈昭便是那薄情女。
沈昭明白了,这女人是铁了心要赖定自己了!
什么深情薄情的,只待警察一来,什么都清楚了!
但现在,她被女人抱着,没有空手去拿手机,无法,她只得暂时哄骗道:“先放开,不是要我带你回家吗?”
“真的吗?!”少女忽的抬头,四目相对,情绪交织,为之动容。
没想到女人反应这么大,沈昭一时怔住,莫名被女人眼里的欣喜所感染,仿佛自己真是她不辞千里、找了许久的爱人,而此刻欢喜的下面,是不能言说的哀伤,沈昭心一抽,不由流露出一丝心疼。
疯了,她竟然心疼一个骗子!
真是疯了!
少女小声唤她,似在求证,“老婆。”
演得真出神入化!沈昭心底嗤笑,不过,你以为我会上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