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1 章
“诗会的花笺多谢魏公子了。”
晏辞虽然跟魏迟有些犯冲, 但他向来不喜欢欠人情,隔日便去拜访了魏迟一趟。
魏迟的院子里依旧带着药味,他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看了晏辞一眼:“你别误会, 我只是为表弟考虑。他毕竟是个哥儿,没有夫君相伴, 不好独自前往。”
晏辞颔首:“我听说十二花令游会在一处叫“落梅园”的园林中举行。园中应当有不少花树, 魏公子会不会有些不便?”
魏迟似笑未笑地看了他一眼:“的确是有些花树,不过那诗会是在园中水榭里进行的, 那附近可没有什么花,小心一些倒也没什么。”
说罢他拿在桌上的茶盏轻啜一口,目光不再放在晏辞身上。
虽然顾笙这表哥平日里总是挂了副笑在脸上,可晏辞却隐隐觉得此人并不喜欢自己。
他识趣地起身告辞, 互听魏迟道:“晏公子”
晏辞转过头, 见他看着自己问了一个问题:“你会作诗吗?”
晏辞顿了一下,表示自己不会。
魏迟嘴角上扬:“既然如此诗会那日,记得不要迟到。”
十二花令游会举办的日子在月底。
天气回暖, 此时春风正得意, 路上皆是着新装的游人,晏辞的马车在蕴墨街的路口他停了一会儿, 片刻功夫卓少游便兴冲冲地穿着新衣朝着他的马车跑过来。
落梅园是一个胥州城中最大的一个园林, 其中竹林假山, 湖畔楼阁交错相映,另有繁花数种。
十二花令游会在落梅园举行的消息一早传遍了胥州城,他们到那里的时候园子里已经聚满了人, 其间不乏头戴儒巾的读书人, 以及胥州喜好诗词的人,看着他们笑容满面互相寒暄, 晏辞方才感觉到初春的暖意来。
落梅园正中央有一个小丘,小丘之上坐落着一个斗拱飞檐的亭子,亭子四周皆被轻纱遮掩,里面隐有人影。
卓少游与晏辞说,这落梅园的主人原本是胥州城中一名富商,那时落梅园还是一个私人园林,平时对外不开放,每次举办诗会时都要缴纳租园子的银两给富商。不过去年年底富商将园子卖了出去,而园子的新主人不仅免费将落梅园给众人做诗会场地,甚至连入场的银钱都没有收。
胥州众文人私下里都在议论这落梅园的新主人是何许人,竟然有这么大的手笔。
“大家都说,那后来买下园子的人一定是个极度喜好诗词的人,不然谁会一掷千金买下这么大的园子。”
随后卓少游小声与晏辞道:“晏兄,若是小生没猜错,亭子里的那位应该就是园子的主人。”
晏辞又看向那亭子。
只不过亭子四面都被纱幔围绕,压根看不出里面的光景,更别说看到里面坐着何人。
但是亭子前面却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年轻人,想来就是今日来主持诗会的人。
那亭子坐落在一条小溪旁边,溪水顺着缓坡一直向蛇一般蜿蜒而下。而此时以那亭子为最高点,两排软垫矮几分布安置在溪水两侧上面摆放着拳头大小的香炉,青釉瓷茶盏,以及少许瓜果。
一炷香后,前来参加诗会的人已纷纷落座,而亭子里坐的应该就是落梅园的主人。
晏辞的视线越过人群看到了那场面,这园林中的布局竟是模仿先人的“曲水流觞”。
顾笙却是从没见过这种场景,好奇地问晏辞:“夫君,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坐?”
晏辞示意他看向一旁的花鼓:“你看到那张鼓没有?”
顾笙点了点头。
“这些人落座在曲水两旁,到时候旁边会有人击花鼓。”
“随着鼓点,亭子中的人会将手中的盛满酒的杯子顺水流下。鼓声停的时候,杯子停到谁的面前,谁就将杯子拾起饮酒作诗。”
顾笙听着颇有兴趣,他拉着晏辞的袖子左顾右顾,忽然朝着水榭方向挥了挥手:“夫君,表哥已经到了。”
晏辞从那座位上的几人面上一扫,很快就看到有一席上坐着的人正是魏迟。
魏迟也看到了他,他盯着晏辞看了一眼,然后移开了目光。
“魏兄,那人是你的朋友?”
他端坐在团垫上,身边一个儒生见他一直看着那人,凑过来好奇问道。魏迟未成亲前,曾经与这些胥州的读书人交往甚密,他虽然没有入仕,但少时熟读诗书,在诗词方面小有造诣,又是在胥州长大的,所以和胥州本地的儒生有不少相识者。
他面上笑意不减:“李兄说笑了,那是我表弟的夫君,并非与我结交之人。”
这话的意思大概是要不是因为这人是自己亲戚,自己断不会认识他,而且此人不配与自己结交。
那姓李的儒生闻之了然,忖度着又打量了晏辞一番:“不过看着倒是一表人才的。”
“李兄也说了,只是看着。”魏迟淡声道,“不过他是个商人,依水巷先前不是有个卖帐中香的香铺吗,就是他开的。”
他此话一出,那姓李的儒生啧啧两声:“原来是卖帐中香的”
魏迟点头,继续道:“而且此人道貌岸然,心术不正。李兄莫要被他的外表骗了,他表面上一派君子,实际上是个惯于流连烟花之地的人。”
几人听完纷纷咋舌,看着晏辞的方向皱起了眉:“出入那种肮脏之地的人,想必身心皆不干净!魏兄,你表弟可知道此事?”
魏迟摇头,面上一副悲戚:“表弟被此小人蒙骗至今,尚且不知实情。我也在想用什么方式告知他此事比较好,可是我表弟对他情根深重,我怕说出实情会伤了表弟的心。”
“我倒是不知这诗会什么时候变成谁都可以进的了?而且我见他手里的花笺,似乎还可以参与‘曲水流觞’?”
身旁的人听魏迟说了晏辞的种种“行径”,眼里皆是流露出不齿之色,纷纷附和。
魏迟却道:“是我给他的。”
“魏兄你”
“诸位听我解释。”他耐心陈述,“这次诗会本就是他以表弟的名头向我要花笺,然而我给他以后,他才说想进诗会结交些才子好卖他的香。此等行径过于功利,我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可我以为是表弟向我要,所以便给了他,如今就算要回来他肯定不会给,所以才”
他顿了顿:“而且我表弟至今都不知道他背着他去流金街的事流金街诸位知道吧”
“就是那个销金窟!”本来几个一直听着没搭话的人听到“流金街”三个字也加入进来,倒不是说他们对那流金街多么恨之入骨,而是他们这些人哪怕辛劳一辈子挣到的银两,恐怕也不抵那些进出花楼的人一晚上的花销。
这些人多是清高自命不凡,最看不惯那些继承家产肆意挥霍者。
“真是岂有此理!”几个人听罢忿忿不平,“魏兄,这种行径简直让你我不齿!”
魏迟摇了摇头:“不齿又如何,他与我表弟早已是夫夫,我表弟又如此爱慕他,我只是他的表哥,我又能做些什么”
那几个儒生互相对视了一眼,那李姓儒生再次站出来,义愤填膺道:“魏兄莫急,我们这诗会上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这种混进来的人定要给他一个教训,绝不会让这小人得了意!”
…
魏迟没再说话,而是朝身后的侍者说了什么,接着朝晏辞的方向点了点。
那侍者点了点头,随后向水榭入口走去。
水榭的入口处诗有一个专门负责收录花笺的人,只要手中有花笺者便可以进入曲水流觞。此时收录花笺的人听完侍者的话,放下手中笔,然后便在侍者的指引下朝晏辞的方向走来:“公子。”
他的手朝那些溪边的锦垫一指:“请公子尽快入场,随意挑选一处落座。”
晏辞一怔:“不,我们只是来参观的,没有要去作诗。”
那人却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点了点他手里的花笺:“公子,这花笺只有报名参加诗会的人才有。今日在场的都是胥州城中知名的才子,公子若是连这规矩都不知道,为何要来参会?”
“…”晏辞谨慎思考了一下,“你们会不会弄错了,我的确没有报名诗会。”
他只是来看热闹的,可没想要作诗,而且他那三脚猫的功夫,作诗岂不是要被人笑死。
周围人见到这边的躁动已经纷纷转头看过来,那人却将手里的名册给他看,指着其中一个道:“这里的可是公子的名字?”
晏辞看过去,见上面赫然写着自己的大名,他蹙了蹙眉,抬头越过花枝拼成的院墙看向魏迟。
出乎意料的是,后者也看着他。
他注视着晏辞,只不过面上的表情跟先前总是温和带笑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嘲弄鄙夷的神情。
晏辞先前还奇怪魏迟为何屡次邀请他去参加十二花令游。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所以他这么主动邀请自己过来,就是为了让自己在诗会上作诗?
不,不应该说是作诗。
他是想让自己丢人。
眼见周围已经躁动起来,拿着名册的人也开始催促:“还请晏公子尽快入场,莫要耽误了时辰。”
晏辞本来想问问他不去行吗,然后一抬眼正对上魏迟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的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
周围围观的人也都将目光投了过来,顾笙有些担心地拽了拽晏辞的袖子:“夫君,你要进去吗?”
他看着晏辞沉默的样子,小声道:“若是夫君不擅长作诗,我们还是——”
“去,为什么不去?”晏辞不知哪来的一股气,心里想着再说这曲水流觞完全凭运气,又不一定轮到自己,就算轮到了,随机应变就是。
来都来了。
他理了理下摆,面上毫无怯色,抬脚大步走到水榭内随便找了个空的席位坐下。
不多时,在那亭子前面的白衣人点头示意下,花鼓声起。
晏辞虽然面上不动声色,眼睛却看着那酒樽漂浮在溪水上如同一艘小船,那酒杯里盛着一汪清酒,正顺着溪水摇摇晃晃而来,先后路过前面几人时鼓声依旧。
直到漂到自己面前时,鼓声停了。
“”晏辞看着那起起伏伏的酒杯无语,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众人见酒杯流到他面前,皆是将目光投向他,有人不认识他,目露好奇,有人刚听了魏迟讲的故事,看着他带着看戏的神情。
晏辞盯着那酒樽看了一眼,附身捞起,朝着缓坡最上方那个白衣人作揖道:“在下不才,并不会作诗。”
人群中有人发出无法抑制的笑声来,众人听了他的话顿时议论纷纷:不会作诗来参加什么诗会?
魏迟冷笑一声,瞥了晏辞一眼,轻抿杯中酒。
他的余光看向旁边围观人里面的顾笙,他此时一副焦灼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夫君。魏迟心里极度不爽,想着今日非要表弟认清这浪荡子的本质,他绝不允许表弟被这种人骗了,但是他更不允许自己之前没和表弟皆为姻亲是因为这种人。
晏辞没理会人群中的嘲笑声,他刚要开口说但是自己会别的来代替,结果忽听旁边的人群中传出一个清亮的声音:“小生愿替晏兄作诗!”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人群中一个身着朴素的书生打扮的人正举着手。
晏辞看见人群中的卓少游费力挣脱出来,还努力朝他眨了眨眼。
他心中一喜,差点忘了他不会作诗,可是卓少游会啊。
他心下了然,也不羞赧坦荡承认:“我不会作诗,今日不如请好友代我赋诗,而我亦愿为好友代书,不知这样可否?”
魏迟身边那个儒生不满道:“这诗会举办这么久,从来没听说过请人代笔的说辞,如何到了你这里就破了规矩?”
晏辞淡淡道:“只是没听说过,但是我记得诗会也并无‘不可找人代笔’这条规矩?”
“可笑,你这分明是偷梁换柱的说辞。”“不会就是不会,赶紧下去吧,诗会不欢迎你这种人!”
晏辞心道,他这种人,他这种人是哪种人?
两人正争执不下,忽然亭子那边传出一道人声:“代笔可以,但是我家公子说了,这诗作和书法都要让人满意才行。”
水榭之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循声望去,只见那白衣男子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目光在诸人身上扫过:“不知这样,诸位可同意?”
任谁都知道那亭子里的是落梅园的新主人,也是这次诗会举办者。先前他一直在亭子中听着这场争执,没有开口,如今这一直坐在亭子前面的白衣人称亭子里的人为“公子”,必是主人的下属。
而落梅园自今年开始便免了诸人入会的银钱,众人对其新主人既好奇又尊敬,此时见这白衣人出声,竟一时噤声。
“我同意。”
在安静中,晏辞丝毫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率先开口。
随后他走到一张空几前撩袍而坐,宽袖微落,铺纸执笔,整番动作行云流水,自带风雅无双。
众人皆是一愣。
魏迟微微眯了眯眼,看他这番动作分明是擅书的老手,难不成自己看走眼了,他不是花天酒地的浪荡子?
不可能。
他又想起那天早上这人一脸疲惫从流金街走出来的场景,浑身酒气搅着脂粉气,衣衫不整的恶心样子。
也是从那时起,他只觉得此人压根配不上那样干净的表弟,打定主意今日非要让他在表弟面前出丑,等到他无地自容的时候,自己再揭露他的真面目
白衣人见众人没再说话,率先开口:“既然是花令游,不如这位卓公子就已‘花’为题作诗如何?”
卓少游看起来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准备出风头,面上稍显紧张,他忍不住看向晏辞,后者笃定地看着他。
衣袖中的手指缩紧,他重重点了点头:“好,就以花为题。”
那白衣人有些欣赏地看了他一眼:“既然如今正是二月,月令花为杏花,可否请卓公子以‘杏花’为题作诗一首?”
卓少游闭了闭眼睛,略一沉思,朗声道:“杏花初绽雨初干,飞蝶双双簇春残。自有东风怜羁客,斜倚雕栏护晓寒。”
晏辞垂眸凝神,提腕而书,不多时他放下笔。身后的侍者则上前将字幅拿起,向众人展示。
上面的墨痕犹未干,一笔一划皆清晰明了。
庭下原本准备看热闹的众人一时全部陷入寂静,接着再看向晏辞的目光带着些许若有所思。
“原来是他”
“他是谁?”
“先前城里那个香铺的传单你看过没有,字迹很漂亮,你我从来没见过的那个。”
“自然知道,我还收集了几份,一直想要店家的墨宝,但一直没见到人等等,你的意思是,是他?”
魏迟盯着那纸上崭新的墨迹,藏在袖子里的手用力握紧。
这字他竟然从没见过世上还有这等字体。
怎么可能?
侍者将那纸放在一旁,花鼓声又起,这一次,杯子又是到了晏辞面前时鼓声停了。
晏辞在心里“啧”了一声:嘿,这是一起约好了想搞他啊。
他冷笑一声,再次执笔,并且坚定地看了卓少游一眼。
白衣人仿佛丝毫不知情般微微笑道:“既然又是晏公子,那这第二首,就请卓公子以三月桃花作诗。”
卓少游凝眉思度片刻,再次张口:“落英流水绕柴门,杨柳青丝拂酒樽。燕子已归人事改,满地斜阳锁残痕。"
四月牡丹,五月石榴,六月荷花到最后已经没人注意这花鼓声何时停了。
众人皆看着亭中两人。
一人手持酒觞出口成诗,一人手执玉毫提腕而书。
一直到十二月水仙过后,晏辞轻轻吐出一口气,终于放下笔。他转过头,身边的卓少游满面红色,双眼若明星璨璨,正是诗兴大发之际。
十一张宣纸被一一排序挂在木架上,上面字迹带着不属于尘世的清冷美感,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在场诸人皆是目瞪口呆,看着两人俨然说不出话来。
直到魏迟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打破这气氛:“这些诗都是这位卓公子所作,可花笺名册上的名字明明是晏公子。”
他此话一出,周围的人方才醒转过来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于是有些人开始附和。
晏辞深深看了他一眼。
所以他这是非要自己丢丑是吧?
他依旧不恼,起身朗声对众人道:“方才我这位朋友已经作了这么多首诗,难道还不够?况且我已说了自己才疏学浅,何必还要打扰诸位雅兴。”
众人闻言交头接耳,而魏迟瞥了他一眼,再次开口:“卓公子的文采大家有目共睹,可是晏公子已然参加了诗会。若是不作诗一首,如何教我们服气。”
晏辞淡声道:“我说了不会作诗便是不会,魏公子又为何执意要我献丑?”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是转了百十个念头,难不成他今日也要像小说里那样拿古人的诗出来充数?虽然这样做有些不要脸,但若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也只能这般了。
他正想着,忽然人群中一片哗然,只见那亭子前的白衣人手执一柄扇子走过来。
“公子。”他走到晏辞跟前,笑眯眯将手里的扇子递过来,“我家主人喜欢你的字,说无论公子做什么诗都无妨,并且他愿将此扇借予公子题字。”
晏辞伸手接回去展开来看,见这竟然是一把扇面空白的折扇。
他抬头朝亭子方向看去,知亭中的人有意为他解围,所以也不含糊,接过折扇展平放在桌上:
“既然公子开口,那么最后剩下的正月月令花便由我献丑了。”
他一手指向水边开得正盛的几只雪梅:
“这诗非我所作,乃是我先前在一古籍上所见,日日揣摩于心不敢忘怀。此时思来与这园中的梅树甚是应景,今日便写下请诸君赏。”
接着提笔而书一气呵成,随后放下笔,又朝亭子的方向做了一揖:
“多谢公子借扇。”
众人被他这行云流水的一番举动惊得不行,而方才那拿来扇子的人目光朝扇面一瞥,
只见那扇子上并非一首完整的诗,其上只有两句。
他细细看了一遍,随顿时目露惊诧之色,然后他没有将扇子给众人看,而是丝毫不敢怠慢将扇子双手捧着,快步上前送给亭子里的人。
亭子是一座重檐攒尖八角亭,攒尖处安着暗金色宝顶。之内安置一张紫檀雕花软榻,软榻上正坐着一个身着雪色缎金锦袍的年轻男人。
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身着靛青色纱衣的妙龄侍女。其中一个闻声伸手接过扇子将其呈给坐在软榻上的人。
站在亭外的白衣人屏住呼吸,低首垂眸,不敢置一言。
许久只听亭子里传来一声轻笑。
年轻的男声一字一字将雪白扇面上的字读出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坐在榻上的人执着纸扇,专注地看着上面寥寥数字,随后用指腹虚抚过上面刚刚干涸的墨迹。
他目中隐隐带着一丝欣赏,接着一点点收起折扇,没过一会儿外面声音又起:“禀王爷,那位公子已先一步离开了。”
那白衣人不敢有丝毫怠慢,恭声道:“可要属下将那位公子请回来?”
亭中人许久未答。
就在白衣人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忽听纱幔后传来一声叹息:“不。”
白衣人忙回过神凝神细听。
“出去以后,就说这扇子‘我’愿花一千两买下来。”
亭中人微微一笑:“问他卖不卖?”
“你是不是想家了?”离开诗会后,晏辞问卓少游。
卓少游方才刚在诗会上连作十一首诗,此时面色通红,似乎因为过于激动,听了晏辞的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晏兄怎么知道的?”
晏辞叹气:“你那几首诗里中至少五首是思乡的,还说不想家?”
卓少游有些脸红,点头道:“不瞒晏兄说,这确是小生第一次离家如此之远,的确有些想家。”
晏辞莞尔,拍了拍他的肩:“想家又不丢人,等你过了院试就回去看你的乡亲。”
卓少游想了想却是认真道:“可若是过了院试,就得立刻去京城参加乡试,那样还是不能回家。”
“”
过了几天后,城中还有人对此次诗会津津乐道。
卓少游诗会上那几首诗虽都是一时兴起所做,说不上如何惊艳,但短短时间内指花即诗的本事可不是谁都有的。
除此之外,晏辞那几幅字也是实打实地惊艳众人。然而还是敌不过他最后那首题在扇子上的诗。
然而除了落梅园的主人,没人知道那扇子上写了什么。
但却知道那落梅园的主人见到扇子上的诗后,对外说愿意花千两银子把扇子买下来。
这一句话引得人们议论纷纷,那个叫晏辞的到底在扇子上写了什么,值千两银子?
这场诗会的后续便是他和卓少游的名字连带着沉芳堂的名字一时大盛,使得沉芳堂瞬间从底层商铺变成胥州最炙手可热的香铺之一。
从前他这店里卖帐中香收入还算不错,如今陈长安每日在店里忙的不可开交,不只为了应付大批突然而至的订单,还要应付各路上门讨字和诗作的儒生。
“我家少东家已经说了,那诗是他从古籍上所看,并非自己所作。而且我们这里是货真价实的香铺,你想买字可以去蕴墨街。”
“如果真是这样,那店家是何时看到的诗,又是从何处看的?如何能让人花上千两银子买去?”
“这我如何能知晓?我连是什么诗都不知道。”
“那请让店家出来,我愿意买下柜台上所有香品,但求一诗!”
那日诗会过后,晏辞就没再见到魏迟。
店里有陈长安帮他善后,他十分安心。于是陈长安在前面应对诸人,他从后门溜出去直接去魏迟住处问罪。
结果到了门口发现大门紧闭,被邻居告知,这家主人上次诗会回来后便染上了风寒,一直卧床不起,拒绝见客,顾笙闻言还很担心,担心他表哥的身子,然而晏辞却是心知肚明
什么卧床不起,分明是心虚不敢出来见自己。
不过也没事,他又不可能一辈子缩在屋子里。
临近三月,灵璧山栽种的千百株花树此时终于完全绽开,哪怕在秦府院墙之外,远远朝这边看上一眼,也能看到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若彩云飞霞。
晏辞去的时候,秦子观正在灵璧山上的小楼前面小楼前面单独辟出来一片空地逗旺财。
他今日刚刚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锦缎薄衫,整个人端的是玉树临风,霞姿月韵。
“怎么说呢,虽然你是出了风头,但名声还是不怎么样。不过先前外面是传你不学无术混吃等死,现在是传你靠才气在花楼左拥右抱颠鸾倒凤彻夜不归,把自己夫郎骗身骗心后便不闻不问,害他独守空房,至今无所出。”
“我觉得后面这个听起来还显得你风流一些。”他点了点晏辞,“这种话我可以帮你压下去,不过这罪魁祸首还得你自己解决。”
晏辞也不含糊:“旺财借我用用。”
秦子观拿着手里的布人偶,看着旺财期待地绕着他转了转去,尾巴都快摇成残影的样子:“旺财是我嫡亲儿子,你想带我儿子出去,我得问问你要做什么。”
晏辞选了个中肯的回答:“让他帮我长威风。”
秦子观闻言直起身子,面上露出一个意义不明地笑:“长威风?”
眼见旺柴又开始抬起前腿往他身上扑,他附身撸了撸旺财毛茸茸的脑袋,熟练地将它按了回去:“我都不知道旺财有这样的能耐。”
“他就是看着威风,实际胆小的很,只敢追追兔子,你拿着蜡烛在他面前晃一下,他都能吓得转身就跑。”
旺财本来已经趴在他脚旁边全身贯注地听着两人说话,听着主人如此嫌弃的语气,十分委屈地发出一身嗷呜。
“叫什么?”秦子观斜睨了它一眼,“我说错了?”
晏辞也不跟他废话:“总之你借给我,我一定完完整整把旺财还回来。”
“借你可以,但是你不能让他咬人。”
晏辞诚心保证:”放心,不会给你惹麻烦。“
秦子观嗤笑一声:“给我惹麻烦?我是怕你让他咬了人,万一那个人身上有什么病怎么办?旺财若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可是要生病的。”
“”
旺财这种半人高的黑犬,牵着走在街上的确威风无比。
晏辞带着他每日去蕴墨街街口溜一圈,他就不信魏迟能一直在家装病。
直到某一天,他照常带着旺财在街口偏僻处乱转,等了没一会儿,便见一个鹅黄色衫子出现在巷口,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
晏辞牵着旺财躲到树后,眯着眼看着那鹅黄衫子,终于出来了。
他来的时候特地叮嘱旺财一会儿要“凶一点”,这厮想让自己丢丑,自己也得回敬回去。不过他也问了秦子观旺财会不会咬人,秦子观闻言冷笑一声:”咬人?我这儿子平时吃的点心都要五两一片,谁这么大本事配让旺财咬?“
旺财一边吐着舌头一边看着晏辞,尾巴摇个不停,似乎闻道巷口传来的香味,此时口水流了一地,也不知有没有听懂。
晏辞眯了眯眼,牵着旺财从树后面走出来,魏迟本来正往这边走,忽然看见一个面色不善的男人牵着一条半人高的黑犬从旁边冒出来,脚步一滞。
然后等到看见男人是谁,顿时脸色一白,转身就往旁边的小巷子里跑。
晏辞果断道:“旺财快上!”
旺财得令,箭一般冲了过去,化作一道黑影,瞬间也跟着消失在了巷口。
晏辞怕这场面一惊,先前从秦子观口中得知这狗子胆小,平时不咬人,但是却跟他去围场时咬过兔子。
如今看它这冲过去的架势,这分明就是条猎犬啊
他顿时慌了,跟着追过去:“旺财,不许咬人!”
然而已经迟了,只听巷口传来一阵怒吼:“晏辞!你的狗!”
晏辞心中大骇,忙冲了过去。
结果刚拐了一个角,就看到魏迟一屁股坐在角落,鹅黄衫子全沾满了灰尘,惊恐地看着一旁半人高的“恶犬”正在撕扯着地上一只从油纸包中漏出来的肘子。
肘子软烂无比,还是刚卤的带着热气,香味扑鼻,而旺财漆黑的鼻头就在那肘子横陈在地的玉体上拱来拱去。
晏辞抿着唇,好啊,不是说久病缠身吗,竟然还有力气吃肘子?
作为最后出场的幕后大佬,晏辞理了理衣襟,拐过角后放慢脚步走出来。
他忽视了吓得面色苍白的魏迟,先走到旺财跟前附身一把将那肘子从地上捞起来,
旺财本来正细细嗅着,考虑从哪里下口,结果下一刻到嘴的美食就没了,它摇着尾巴又不甘心又不解地看向晏辞。
晏辞瞪了它一眼,心道秦子观每天给你吃五两一片的点心,你怎么还对一个掉在地上的肘子左闻右闻,能不能有点出息?
旺财似乎读懂了他面上的表情,眼皮一耷,小眼睛又瞄了他手里的肘子一眼,见晏辞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于是委委屈屈地把身子往地上一趴,脑袋搁在地面上,喉咙里发出抗议的嗷呜声,眼睛却是一个劲朝肘子上面瞄。
晏辞忽视了它可怜巴巴的样子,慢步朝着缩在角落里的魏迟走过去,边走边微笑着活动了一下手腕,腕骨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咔嚓声。
魏迟眼见他逼近,本来惊恐的目光换上不敢置信:“你想打我??”
晏辞扳着脸冷哼一声:“你故意让我参加诗会,想让我在顾笙面前丢脸,我还不能打你了?”
魏迟虽然被刚才从角落里窜出来的那只半人高的“恶犬”吓得不轻,馋了半个月刚买的肘子还被抢了,事到如今还要面对这个他一直看着不爽的人。
虽说面上有点发白,但也算有骨气,咬着牙承认道:“对,我就是想看你丢人!”
晏辞见他这般坦然承认,反倒蹙起眉:“我一直认为谁若是想害我,一定是我先前做了什么得罪他的事,不然不会被无缘无故厌恶。”
他斜睨着魏迟:“不若你跟我说说,我怎么惹到你了?”
魏迟冷笑一声,背紧贴着墙:“你没惹我。我就是看你不顺眼罢了。”
晏辞摸着下巴,奇道:“看我不顺眼?看我不顺眼也得有个原因吧?总不至于嫉妒我长得比你帅?”
“呸!”
魏迟原本面色只是微微发白,听到他这番话,面色直接变成铁青:“本来我没见到你之前还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能配得上表弟。然后我见了你之后,我不服气。”
他从地上站起来,有些担心地瞥了一眼那边趴在地上目不转睛盯着晏辞手里肘子的旺财,确定他对肘子的兴趣远大于自己,就算突然咬人也应该先咬这个姓晏的。
于是放心下来胆子也大了,他拍了拍衣角上的土,索性挺直身子,高傲地用鼻孔看着晏辞:“我没见过你之前,听到表弟不止一次提到你的名字。”
“每次他都跟我说你怎么怎么好,有多么温柔体贴。”他阴沉着脸回忆着,“我承认我好奇,我想知道他口中说的这个人到底有多好。而且我不服气,我不可能被你比下去。”
“结果见了你,我才发现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不过是一介追名逐利的商贾,凭什么配得上表弟?”
晏辞“哦”了一声:“商贾什么的先不论,你先把这个‘道貌岸然’给我解释一下。”
魏迟丝毫不怂,冷笑道:“怎么,夜宿花楼被人发现了还不敢承认,表面一派君子,私下里肮脏的如沟渠烂泥,这还不算道貌岸然?”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启齿道:“我与表弟从小便是青梅竹马,当时我们一起…我还教他读书识字若非,若非我身子不好,彼时又家境贫寒,断轮不到你这个小人娶了他!”
“你这不应该怪你表舅吗,跟我有什么关系?”晏辞上前一步,“而且我先前已经说了,我去那里只是听曲的,你就算不相信也不该到处信口雌黄坏我名声。”
魏迟抿唇一言不发。
晏辞见他这么躲在阴影里不说话,面上却是一派瞧不起自己的清高样。
他心中不满,上前一步。
魏迟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动手,侧着身子就想往外跑,晏辞却是冷哼一声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把他拖了回来。
魏迟被他这么一扯,面上一白。
然后双眼眼眶便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晏辞顿时僵在了原地。
接着就见魏迟眼中隐有水汽,手臂还微微颤抖,嘴里却是丝毫不让:“你就是小人!你对不起我表弟不说,现在又是放狗又是威胁,有本事你打死我!”
晏辞这人最见不得人哭,姑娘和哥儿还好,但如果一个男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他只会浑身发毛。
就比如现在,他头皮发麻下意思松开手:“你别哭啊,我只是吓唬吓唬你,你哭什么”
怎么跟顾笙一样,难不成因为是亲戚?可是顾笙近来都不怎么哭了好吗
魏迟怒不可遏,指着自己的眼睛咆哮:“谁哭了?!我这是被你身上恶心的味道熏的!”
第 182 章
他话音刚落便呼吸一滞, 脸上瞬间涨的通红。
接着便跌跌撞撞地往晏辞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弯着腰扶着墙咳的上气不接下气。
晏辞拧着眉心看他,冷哼一声:“旺财。”
旺财听到有人叫自己, 嗷呜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摇着尾巴走到晏辞跟前, 还用身子蹭了蹭他的小腿。
魏迟正咳得难受, 忽然看到那一直趴在地上的黑狗忽然站起来,又见晏辞面无表情的脸, 一时大惊,面上皆是戒备之色:“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没装病,我真的闻不了你身上的我咳咳咳咳”
晏辞看着他这副病态,站住了脚:“我不过去, 但这事你得给个说法。”
魏迟勉强平稳住呼吸, 抿着唇瞪着他,嘴唇绷成一条线,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
晏辞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手里的绳子微松, 旺财不明所以好奇地往前走了几步。
魏迟顿时大惊失色,踉跄退后一步:“够了够了, 你别让它过来!”
眼见被堵在这小巷里进出不得, 面前还有恶人配恶犬, 虽然他认定晏辞不敢打自己,但是眼看那狗口水都流了出来,说不好就扑上来给自己一口。
他可是个聪明人, 向来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 于是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服软:“我向你道歉总行了吧, 那些话我会告诉他们是我编的。”
晏辞满意地揉了揉旺财的脑袋,顺便又加了一句:“还有,以后不许再去找顾笙。”
魏迟睁大眼睛不可思议:“他是我表弟,我不能去找他?你别太得寸进尺!”
晏辞逼近一步,举起手里那只沾了些许灰尘肘子晃了晃,魏迟和旺财的目光同时落在肘子上,他不紧不慢道:“有要事找他可以,但你以后若是再装病骗我夫郎过去照顾你,我就把今天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晏辞回沉芳堂的时候走的后门,刚回来就看到陈长安步履匆忙地从前面走了过来。
陈长安作为总管事,有个习惯就是店里无论大事小事他都要问过一遍,在心里有数才安心,所以做事向来有条不紊。晏辞早已习惯了他这样子,此时回头见了他头发微乱呼吸急促,心里不禁微奇:什么事能把一向沉稳的陈总管急成这样。
“还不是少东家你上次去十二花令游会的事。”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笺。
那场诗会原本晏辞就是去走个过场,真正出了风头的是卓少游,小书生原本还孤苦伶仃的,那场诗会后他一时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各种大小诗会不断,这些天难得没再来找晏辞。
所以诗会不是已经过去了吗,还有什么事找他?
“你之前是不是在诗会上题了一个扇子。”陈长安问道。
“的确有这么回事。”不过他只题了两句在上面,与其说是一首诗,倒不如说是两句诗合适。
陈长安又道:“现在有人想花一千两买。”
晏辞手上的动作一顿。
他抬头看向陈长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开什么玩笑,谁会花一千两银子买一把扇子?”有钱也不能这么乱花吧?
陈长安面上却是再严肃不过:“若是没有实证的事我如何敢开玩笑?少东家,你可是在诗会上结交了什么权贵?不然如何有人愿意花费如此大的手笔买一柄折扇?”
听他这么一说,晏辞稍微回忆了一下那日诗会的景象。
就像他所说的,如果说琼花宴是一场炫富比拼,那十二花令游就是一场才艺展示,在座诸人除了魏迟那种有些学识有点家底但不多的墨客,要不就是卓少游那种有才气但家境贫寒的书生。倒没看出谁像什么大富大贵者,出手阔绰到花千两买把扇子。
不对。
他仔细一想,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概只有亭子里坐着的那个人了。
落梅园的主人,既然能一掷千金买下落梅园,区区一千两银子买把扇子倒也不在话下。
他道:“那扇子本来就是他的,我不过题了两行字在上面,如何就成了价值千两银子的名贵物了?何况我又不是什么大家,断不敢做这种买卖,若是传出去定会被人非议。”
“已经传出去了。”陈长安见他说考虑周全言之有理,叹了口气,“这件事之前在大街小巷都传遍了,所以这些日店门外才会那样热闹,门口的人都想看看你到底题了什么诗,如何价值千两。”
晏辞摇了摇头,坚定道:“不管那人是何身份,若是他再来找你,你只与他说,那折扇他若是喜欢自可留下,可这一千两我们是万万不可要的。”
他没在铺子里多留便回了家。由于他们在胥州除了秦家没有相识者,也没人知道沉芳堂的主人家住在这,北康坊依旧一如既往的安静,院子上空飘着饭菜的香味。
临了屋门前,见屋子里隐有烛光从窗前流出,晏辞推门进入。
顾笙依旧如往日在屋里等着他,见他回来站起身帮他把外衫挂在衣架上。这几日晏辞几次去蕴墨街,本来是找魏迟打算给他个教训,但对顾笙说的却是自己代他去看看他表哥。
顾笙见他回来,言语间颇为担心:“夫君,你今日去见到我表哥了吗?依云是怎么说的?我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真怕他的病又重了。”
晏辞可不敢跟他说自己见到了,不仅见到了还差点把他表哥弄哭,于是道:“我今天见到他了,他看起来没什么事了——还有心情吃肘子。他说过些天身子好了就来看你。”
顾笙捕捉到奇怪的点:“吃肘子?可是表哥口味一向清淡”
晏辞伸手比划了一下,坚定道:“是啊,那么大一个,我都吃不下——你表哥胃口还挺好。”
顾笙半信半疑,眼见晏辞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才缓慢点了点头。两人一时无言,好在顾笙率先打破沉默:“夫君,你最近还在店里教小学徒打香纂吗?”
“在教。”晏辞点了点头。
他前些日子让陈长安把店里的小学徒都叫过来,自己亲自教他们打香纂,准备让这些小学徒学成以后,就可以自己上门做营生,不论是给自己还是给店里,都能带来一笔不小的收益。
这些小学徒都是从前香铺里的剩下的人,年纪都不大,大概十五六岁左右。
“你也想学?”晏辞问他,“我以前不是教过你?”
顾笙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流枝。”
他拉着晏辞的手将他拉到身边让他坐下,这才道:“我看店里那些小学徒都跟流枝差不多年纪,想着要不要送他一起去跟着学一学。流枝他很聪明的,之前惜容教他的刺绣他学的很快。
“他和惜容不一样,惜容是自小长在府里的,之前府里都有过哥儿教他这些。流枝年纪小学东西也快,可我会的东西有限,万一他以后成了亲,万事就得靠自己,我是想着让他多学些东西的。”
顾笙自己是没有手足的,自从晏辞将流枝救下来交给了他后,这个比他小四五岁,自幼被人牙子卖给赵府当做玩物培养的哥儿,就成了他当做弟弟看待的存在。初来府上时流枝还是怯怯的,后来才一点点敢与他和惜容说话。
如今提起流枝,顾笙眉目间很自然流露出几分身为兄长为幼弟考虑的担忧。
看着他眉间的担忧,晏辞道:“当然可以啊,他若是愿意,就跟我一起去铺子。”
顾笙顿时眉开眼笑:“夫君你真好!”
晏辞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称赞弄笑了:“你这句话早就应该夸了,怎么留到现在才想起来说?”
他想了想,顺着他的话道:“既然你夫君这么好,身为夫郎要不要奖励奖励夫君?”
顾笙红着脸瞪了他一眼:就夸你一句,怎么就这么没正形?
心里虽是埋怨,手臂却是十分诚实地环住他的脖子。
“奖励你的。”他将他的身子拉过来点,凑过去的时候却没有如往常那般亲他。而是在他脸上故意轻轻咬了一口,离开时晏辞脸上便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
“哈?”晏辞举起铜镜皱着眉看了看脸上的白印,“这是标记?”
顾笙用力揽住他的脖子:“对,而且是我给你的!”
随即他故作警告:“不许不要!”
晏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是是,既然是夫人给的,为夫怎么敢拒绝?”
隔天晏辞便带着流枝和璇玑去了店里。
他们去的时候,后院里几个小学徒正聚精会神围着一个香几,全神贯注地盯着香几前的人打着香纂,继而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你香灰铺的太厚,没有压实,师父说这样会飞灰的。”
“而且你香纂也没压平”
被指点的人不高兴了:“你行你来!”
眼见火药味已经来了,晏辞轻咳了一声。
听到声音,众人皆是停下说话,抬头见到是他,赶紧站直了纷纷“师父”地叫个不停。
原本这些小学徒都跟着陈长安一起叫他“少东家”,后来不知谁起了个头,有人开始叫他“师父”,于是大家都觉得这个称呼比“少东家”听起来显得亲切,于是皆是改口开始叫他“师父”。
晏辞于是乎收获了五六个“小徒弟”。
他侧过头看着身后见了陌生人有些怯怯的流枝:“你也可以跟他们一样叫我‘师父’。”
毕竟这个称呼在他听起来比“少东家”受用。
第 183 章
流枝听了他的话却有些不好意思, 羞赧道:“可,可你是公子”
晏辞还没有说话,璇玑破天荒地先他一步开口:“他不会介意的。”
晏辞于是把目光从流枝身上转移到他身上, 璇玑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不过见他看自己难得的将视线偏转避开他的目光, 似乎被他这样一看才想起自己是他的随从, 于是掩饰地咳了一声,从容不迫地又问了一遍:“你不会介意吧?”
晏辞收回目光, 不想跟小孩计较:“你想怎么叫都行。”
流枝微微红了脸,看了看晏辞,又看了看璇玑自若的模样,踌躇着小声唤了一声:“师父。”
神态和动作跟从前的顾笙一模一样。
或许是因为那莫名其妙的“一千两折扇”, 或许是因为“秦二公子同款苏合香”的噱头, 总之花朝节后沉芳堂的收益也日渐回暖,依水巷也因为沉芳堂的缘故,来此处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自从魏迟上次被晏辞教训了一顿, 果然没再以生病为由来找顾笙, 虽然他后来“病愈”之后登门过一次,并且在顾笙没看见的时候恶狠狠地瞪了晏辞一眼。但是这种来自失败者的挑衅晏辞压根没放在眼里。
顾笙不知道他们俩之间的事, 看到表哥“病好了”满心欢喜, 心里仿佛落下一块石头, 隔天便又带着惜容来店里:“我听陈大哥说店里最近生意很好,只是人手不够,我和惜容一起去帮忙, 正好看看流枝学的怎么样了。”
流枝是顾笙“托付”给他的, 晏辞虽然把他救回府里之后没太多过问他的事,但是顾笙既然把他视作弟弟, 自己自然会多关照他一些。流枝在香铺里几个小学徒中是最后来的一个,年纪也是最小的一个,但难得却是最认真努力的一个。
晏辞对这个新收的小徒弟十分满意。
“点燃的时候不要用明火直接点,记得用点燃的线香。”晏辞轻声道。
流枝认真地点了点头,神色认真地将打好的香纂点燃。
忽然案几轻轻动了一下,两人同时抬头,就看见案几上出现一颗红彤彤的,表面犹带着几滴滚落的水珠的苹果。
璇玑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流枝:“吃果子。”
流枝脸上一红,小声道:“我还在上课呢。”
晏辞探头看了看挑眉:“我的呢?”
璇玑闻言看过来,貌似刚才根本没注意到他在这,然后诚实道:“只洗了一个。”
晏辞锲而不舍:“那你不能再洗一个吗?”
璇玑坚定摇头,毫不松口:“你要吃就自己洗。”
晏辞在心里十分佩服他把人噎的说不出话来的本事,并且已经习惯了他身在晏家心在秦,除了秦子观天底下大概没人能指挥得动他。
他暗自想,不过就这性子还想撩谁。
流枝却十分听话,忙把果子拿过来给他:“师父,这个给你吃。”然后小声道:“我今天早饭吃的多,现在吃不下了。”
璇玑有点受伤:“可这是给你的。”
晏辞忍着笑,把果子重新放回流枝面前,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休息一下。”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
胥州原本入春便早,等到入了春没多久热度就快赶上夏天了。
胥州最大的点心铺子趁着日渐回暖,新推出了一款限量供应的冰皮流心点心,刚一推出就全部被订了出去。
晏辞因为知道顾笙喜好点心,于是特地提前订了几盒,等到刚上架那天,他换上了一件两层轻绸织就的闲服,带着璇玑一同去取。
一盒给顾笙,一盒打算给卓少游,还有一盒他带去了秦府。
虽然秦家大概率不缺这个,但至少代表了他的心意,实在不行让秦子观给旺财吃也不是不可以。
自从琼花宴后,除了上次去秦府借旺财,他就没怎么跟秦子观联系。
而且路过流金街的时候,有几个见过他和秦子观一起的陌生哥儿还上前大胆地问他秦二公子什么时候过来。
晏辞心说自己怎么能知道,而且为什么这些哥儿跟自己说话的语气好像自己是这里的常客一样?他分明是最清白的。
这日去了秦府,难得秦子观在府里,秦府的下人将他引到秦子观的住处,后者正靠在藤椅中,一副懈怠懒散的模样。
晏辞惊讶地看着他眼底下方短短几天生出的两团格格不入乌青,明明前几日还没有:
“你这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么黑眼圈都出来了。”
秦子观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抬手指了指屋里的黄花梨桌案,身后的琳琅立马上前接过点心盒子放在桌上,手脚麻利地打开,然后熟练地将里面的点心放置在小碟里,再端过来递到秦子观手上。
秦子观伸手拿了一块咬了一口。
他没有回答晏辞的问题,而是悠悠道:“大外甥你这几天风头挺盛的,怕不是把舅舅我忘了,都不知道来看看我。”
晏辞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有些无语,好笑道:“你能不能别用这么幽怨的语气说话,说的好像我怎么对不起你了一样。”
秦子观眯着眼,慢条斯理把点心嚼碎了咽下去,言语丝毫不领情:“你本来就对不起我,想当初舅舅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玩花的,还把嫡亲儿子借你出去耍。你呢,只有需要我的时候才来找我。”
晏辞一时不知道该哭该笑,他心念一转,眉目便跟着舒展开:“难不成和你的知音最近没有共鸣了?”
秦子观斜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发出有些傲娇的一声轻哼:“知道就好,知道还不赶紧来给我想想办法?”
晏辞也拾起一块点心微咬一口,点心外皮软糯入口即化,内里流心轻轻一咬便润满唇舌。
味道还不错。他心想,应该多订几盒,放在家里存着。
“我在跟你说话。”秦子观不满地展开折扇,伸手从旁边的干果盘里捡起一颗龙眼,往晏辞的方向一丢。
晏辞下意识伸手接住了,他看了看指间的龙眼干,又看了看秦子观:“?”
秦子观指了指眼底的两团乌青,神情严肃地用威胁的口吻道:“大外甥,接下来这件事你若是不答应我,我便要食难下咽寝难安,说不定过两天就一命呜呼,到时候你就没有舅舅了。”
晏辞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胡编乱造,对这厮实在无语:“你有话直说。”
“明天跟我去芳华楼。”
“不去。”晏辞果断拒绝,“我们上次琼花宴之后已经说好了,我帮你见你的知音,你以后就不找我去那里了。”
秦子观冷笑一声:“一看你就没有知音。”
他这样一提起知音来,晏辞的思绪又飞走了,他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蕴墨街那个神秘字画铺的主人来。
先前他还答应那个管店的年轻人会带去一副字给店家,结果这几日经历了不少事一时忙忘了。他对店门外挂的那副“海晏河清”依旧念念不忘,心里想着这几天就带去一副字给他。
秦子观又拾起一颗桂圆干丢他,这回正好精准地砸在他的肩头。
晏辞回过神,看着秦子观正打量着自己,于是乎摇了摇头:“说不去就不去,但是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可以说出来。”
“行。”秦子观闻言很干脆地坐直身子,“上次你参加的那什么什么诗会上不是有个一连做了十一首诗的才子吗,你跟他挺熟的,把他借我用用。”
什么叫借你用用?晏辞叹气:“他是我的朋友,不是什么物什,也不是我的什么人,不是我让他来他就会来的。”
秦子观随意一笑:“他在诗会上帮了你很大的忙,你俩关系这么好,你让他来帮我写几首诗,我不会亏待他。”
秦子观所说的不会亏待他,也就是字面意思,他给自己写诗,自己就给他银子。
正巧卓少游向来手头不宽裕,来了胥州后也是省吃俭用。经过诗会这件事应该不少人请他去作诗,他若是能凭借自己这份才华多赚得几两银子也是好的。
晏辞从秦子观表情上根本看不出这人在打什么主意,一想到卓少游生性单纯,根本不是秦子观的对手,奇怪道:“可是你怎么突然想到要作诗了?”
而且胥州城那么大,会作诗的人数不胜数,非找个初出茅庐的小书生做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要作几首见不得人的艳诗,怕被人传出去后丢人,得找个不认识的人作才行。”
晏辞正在思考,忽然就听到秦子观轻飘飘地冒出来一句。
他浑身一个激灵,抬头看见秦子观正盯着自己,见自己看过来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弯了弯:“我就说你这人想的太多,什么都要琢磨一番累不累。”
他将折扇在掌心里敲了敲,淡淡道:“我单纯想看看一连做了十一首诗的人到底生得什么三头六臂。若是真有几分才学,便介绍给秦英认识,日后若是都考了秀才做了同窗,不失为一条路子。”
“正巧你跟他熟络,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这解释倒是合情合理,晏辞干咳了一声:“我这几日正巧要去趟蕴墨街,顺路到他那里,把意思转达给他便是。”
第 184 章
次日, 晏辞便又去了一趟蕴墨街。
他昨天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兴冲冲地写了好几副字,跟几日前写的放在一起,然后从中挑选了一幅自己最为满意的, 打算今日就去那个叫清芳斋的铺子换字试试。
清芳斋依旧安静地矗立在蕴墨街最好的地段,接受路人的指指点点。
当然, 店外也是跟往常一样, 门可罗雀。
晏辞是来来往往的人当中,唯一一个上前开门的。他走到门口时, 才发现店门虚掩着,便上前推门而入。
伴随着轻轻一声门扉开启的声音,店里熟悉的降真香和上次一样扑面而来,这降真香明显跟道观里所用的不同, 乃是专门用在书房里的降真香。
字画铺内里的布置也是同晏辞上次来时一样, 那些个典雅精致的家具和小物什,都在彰显着店家出色的审美。
晏辞下意识往柜台后面看去。
然而那里空空如也,既没有看到上次给他点茶的那个年轻人, 也没有看到别的什么伙计。
唯有茶室中的茶炉燃着火, 上面放着的紫砂茶壶里正煮着茶,水汽正从盖沿之下向上不断冒出来。
既然茶炉初沸, 说明店里刚才是有人的, 而且人应该很快就回来。
晏辞决定在店里稍等一会儿。
等待的时候, 他又将墙上的字幅重新看过一遍,不时走走停停,偶尔停下欣赏。
屋内十分安静, 除了外面很远的地方偶尔传来人语向, 就是茶壶里水沸腾时发出的咕噜声,除此之外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就这样安静地看了一会儿, 晏辞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直觉敏锐地转回头,朝铺子里一个方向看去。
下一刻他微微一愣,就看到字画铺子二楼楼梯拐角的地方,此时正安静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安静地立在那里,虽是在暗处,但是晏辞能感觉到他正在看自己。
他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晏辞回过头看到他,才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
屋子里没有点烛火,光线有些暗。
那人下了最后一级台阶,走出阴影时,晏辞方才看清他的样子。
面前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身着一身看不出材质,但是质地样式皆非同一般的水蓝色锦衣,未到跟前,晏辞的鼻子便敏锐地捕捉到他身上熏着的,正是和店内一样的降真香。
虽然身为男子,但这人容貌秾丽,皮肤白的发光,即使在光线昏暗的屋内,整个人也宛如一块明玉。
上次与晏辞点茶的年轻人举手投足间雅韵自成,气质出众非常,属于放在人堆里也能立马能被注意到的类型。
令晏辞有些惊讶的是,今日见了此人,他竟觉得面前的人比上次的人气质还要更好一些,看着便不像泛泛之辈。
晏辞抬头朝年轻男子看过去,从自己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的鼻梁处生着一颗小痣。
年轻男人坦然地注视着晏辞,丝毫没有为刚才自己一声不吭注视别人半天的行径感动尴尬或是羞愧。
他的目光从晏辞的脸上移开,耳后移到他手里的卷轴上。
晏辞见状,连忙简短向他说明了自己来意。
“易字?”
男子似乎感到有趣,他修眉微扬:“你喜欢我的字?”
“你的字?”
晏辞话音一转,闻言恍然:“原来公子就是这铺子的主人。”
男子也没有刻意掩饰,坦然道:“是我。”
接着他朝晏辞伸出手。
这个动作自然不会是打算跟自己握手,于是晏辞把手里的卷轴递过去。
男人有些随意地看了看这纸张略显简陋的卷轴,明丽俊秀的眉宇间带起一丝漫不经心。
直到他展开看到上面的字迹,轻轻眯了下眼:“原来是你。”
这话的语气带着一丝了然,好似认识自己一样。
晏辞不得不又仔细看了看他,确定自己的记忆里并未见过这个人,于是试探着问:“这位公子,我们曾经见过?”
“上次的十二花令游会,我也在场。”年轻男人嘴角难得上扬了一个弧度,“晏公子的字我有幸看过,至今记忆犹新。”
晏辞道了声多谢,这时方与其再次认真见礼:“在下晏辞,上次来的时候店里有一位公子为我点茶,说是主人家的意思。正巧今日见到公子,可以当面多谢公子款待。”
男人没有回应他的答谢,而是突然来了一句:“我姓萧。”
这相当于自我介绍的三个字出口,不像平常人那样连名带字报上自己的名字,而是只干脆利落地说了一个姓氏。
一般来说只说一个姓氏,代表此人为本地大家族的人丁,因此只要报上家族名号即可。
就比如秦子观出门只需要说“我姓秦”就表面了自己的身份。
晏辞略一思考,不过胥州城里,似乎没有姓“萧”的名门望族吧?
他虽然不知道这个姓氏的含义,但是也没有再问,顺着他的话唤道:“萧公子。”
姓萧的男人抬眼看向他:“晏公子想易字?”
“正是,初次路过贵店门口便对门口那副‘海晏河清’心生喜爱,若是萧公子不介意,想请萧公子割爱。”
“可以。”
又是干脆的两个字。晏辞抬头,这么容易?
“那副字的确是我年少所书。”萧公子道,“而且你眼光不错,这店里所有的字幅中,我最喜欢的也是那副。”
晏辞笑了笑:“萧公子若是不喜欢那副‘海晏河清’,自然也不会将它挂在门口。”
萧公子轻轻一笑:“那张字是我第一次离开故土时所书。”
“那时我年少轻狂,抱着一腔热血,誓要做出些名留青史的大事。”
他顿了顿。
“所以你说的没错,那副字笔势虽不够老练稳重,但却是书我内心所想,方才一气呵成。”
“自那以后,我从未再写过那样的字。”
晏辞安静地听完他的话:“想来‘海晏河清’便是萧公子昔日的心愿。若非心怀远大抱负将此四字在胸中描摹多遍,万不会一气呵成将这四字落于纸上。”
萧公子闻言,垂眸注视着晏辞,而后缓缓伸出手,将手里的字幅递过来。
那字幅正是刚才晏辞递给他准备易字的。
晏辞一时没明白他的举动,这是什么意思,自己写的太烂人家没看上,被退回了?
于是他不明所以地问:“我以为萧公子的规矩是以字易字。”
“我的规矩自然不会变。”萧公子淡淡道,“只不过你已经送过我一幅字了。”
“门口那副你可以自行拿去。”
不等晏辞说话,他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还有,有一件事你说错了。”
晏辞抬眼看向他。
“海晏河清并非我昔日心愿,而是我毕生之愿。”
等到晏辞拿着两幅字轴出现在卓少游家门口,他还没在回味刚才发生的事。
卓少游听到敲门声走出来开门,一见到门口的人,面上毫不掩饰地兴奋:“晏兄,你怎么来了?”
晏辞与他说了刚才的事。
卓少游兴致勃勃:“晏兄你跟店家换到字了?是哪一副,就是你上次看到的那副吗?”
“对。”晏辞点了点头,“而且还有幸见到了店家。”
“店家?”卓少游更加好奇了,“小生听说自从那店开张以后,就没人见过店家长什么样。晏兄,那店家一定是很欣赏你,所以才愿意跟你见面。”
店家是否欣赏自己,晏辞不知道。
他笑着说:“先别说我了,今天过来是有件事跟你说。”
他简短地把昨日秦子观与他说的话告知了卓少游。
卓少游压根没想太多,闻言还显得有些兴奋:“晏兄这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不然这种事我骗你做什么。“晏辞无奈,“你若是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也不必勉强自己。”
卓少游脸上微红:“小生并没有勉强,小生自然是愿意的。”
“晏兄可知,小生以前卖自己写的诗从来都卖不出去,今日却有人愿意请小生去作诗,都是拖了晏兄的福。”
他话音刚落,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多谢晏兄,小生分明还欠你许多银子,结果还要晏兄帮小生找活计。”
他说罢有些激动,还用衣袖揩了揩眼睛。
晏辞见他这副模样,不得不出言提醒:“去归去,但是到了甲方爸爸面前记得淡定一些。”
卓少游本来正在激动地擦眼睛,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新词,忙放下手凑过来虚心请教:“晏兄,何为‘甲方爸爸’?”
“呃。”晏辞顿了顿,言简意赅道,“就是会付你银子,但是事特别多的人。”
从前自己给人做定制合香时,哪个不是调制好几次还不满意的。
卓少游学了个新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认真道:“晏兄,小生记下了。”
第 185 章
晏辞带着卓少游去找秦子观的时候, 他在秦家的私宅里听戏。
那宅子是秦家众多宅子中的一个,院里搭了个戏台子,是专门用来听戏的。
晏辞一出现在门口, 秦家的下人就立刻引他进去,两人进去的时候, 秦子观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戏台上的表演, 旁边秦家的下人分侍两列安静站着。
戏台上两个戏子正咿咿呀呀唱着“梁祝”。
秦子观正兴趣盎然地跟着戏台上的戏子哼着戏,见到两人来了抬了下手, 戏台上的戏子见状立马停下来退场。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晏辞清了下嗓子率先开口,“这位是桃源村的卓逸卓少游,可是先后得过县案首和府案首的才子。”
他又对卓少游道:“这位是秦公子。”他顿了顿:“这位秦公子很有品味。”
秦子观随便打量了一下卓少游,眼里难得带了点兴趣, 折扇指了指对面:“坐。”
卓少游也在看着秦子观, 并且牢记来之前晏辞与他说的招待好甲方爸爸,态度十分恭敬,面上还带着一丝严肃。
眼见他这么严肃的样子, 秦子观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接着问:
“会写艳诗吗?”
卓少游脸一红,严肃的表情顿时烟消云散, 嗫嚅道:“小生未曾试过。”
晏辞“啧”了一声, 看了秦子观一眼:“人家是正经读书人。”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提醒道:“你不要忘了你叫他来的目的——不是要结识他吗?”
秦子观被他这么一提醒, 似乎才想起先前跟晏辞说的理由:“哦对。”
他随便跟卓少游寒暄了几句,接着终于切入正题,一指旁边已经铺好的宣纸, 单刀直入:“实不相瞒, 这次请卓公子过来,因为想要几首以琴为题的诗。卓公子若是有什么想法写下来给我看看。”
卓少游有点紧张正要站起来, 晏辞拦住他:“等一下。”
他转向秦子观:“你还没说写一首诗多少钱。”
卓少游有些不好意思,赶忙小声道:“晏兄,不用这么注重银钱,小生可以先写的”
晏辞心说那哪行,凡事都得先谈好价钱,况且要银子有什么害羞的。
秦子观看了晏辞一眼,似乎在说:“大外甥,你还挺精明的。”
他也不含糊,扬了扬下巴:“一两。”
话音刚落,屋子里陷入一片寂静。
“”
卓少游有些可怜巴巴地看向晏辞。
晏辞更是蹙眉:不是,一两也太少了吧,你能不能拿出点富二代的气魄来?
他还指望卓少游还完跟人借的银子后,能赚一笔生活费。
毕竟这胥州物价这般高,自己不努力都有些吃不消,何况卓少游这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书生,活着也太困难了。
晏辞咳了一声,思考了一下委婉地解释道:“一两一首会不会有些少,他急着用银子,能不能再加点”
秦子观懒洋洋地打断他:“我说一个字一两。”
“”
房间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下一刻不等晏辞说话,卓少游拍案而起。
桌上的茶壶茶杯连带着往上一颠,哗啦啦一片乱响。
晏辞吓了一跳,只见卓少游大步上前,挥笔就写,一连写满了几张纸方才停手。
琳琅更是行动迅速,等他一放笔就立刻将那几幅诗挨个拿起来给秦子观看了一眼。
秦子观随意一扫,连看几首扬眉忍不住笑起来,他看向晏辞:“你从哪找的这么个大宝贝?”
卓少游被这声“大宝贝”夸得满脸通过:“小生不是”
他话还没说完,秦子观便又蹙了蹙眉,朝着那张纸仔细看了一眼,点评道:“这诗倒是不错,就是这字——”
他摇了摇头:“——也太正了吧?”
秦子观不满意地摇了摇折扇:“我是去会知音的,又不是交状子的。这字这么正,岂不是显得本公子很古板无趣?”
卓少游闻言有些紧张地看了晏辞一眼。
晏辞没见过秦子观的字,但他这样说大概率是字写的很烂不好意思拿出手。
秦子观看了沉默的晏辞一眼,折扇一开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睛:“这样吧谁要是给我把这首诗再写一遍,我也给他一字一两。”
晏辞:“”
不过他倒是没有卓少游那般激动,挽起袖子:“这字我来写,想要什么风格你尽管说。”
是要风流的还是深情的,是要闲散的还是正经的,随便说
就这样折腾半天,终于“甲方爸爸”满意地定了两首诗下来,大手一挥,一旁立马有人拿来一叠雪白的银票过来。
卓少游显然这辈子都没挣过这么多银子,他手指颤抖着将几张银票折好小心揣到怀里。由于过于激动,临出门前还被门槛绊了一跤,怀里的银票差点摔出来。
他走了之后,戏台上原本已经下场的戏子又上了台,戏曲声再次响起。
晏辞终于有时间问秦子观:“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写诗了?”
“经过上次那诗会,现在胥州城里最流行的就是‘以诗赠友’,我肯定得跟个风啊。”秦子观挺满意,“你这朋友还颇有才气,而且要的银钱还少,真好。”
你是不是对“要的少”有什么误解?
一个字一两哪里少了?
晏辞这些日子与他混熟了,跟他也不算见外,一听他说“以诗赠友”,便随口问:“是给花魁的吗?”
然而“花魁”两字一出,秦子观摆弄着折扇的手指微微一顿。
接着他那双漆黑的眸子便朝晏辞看了过来,虽然嘴角弧度丝毫未变,可是语气明显有些冷:“大外甥,他有名字。”
晏辞被他这四个字弄得愣了一下。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改口道:“是给苏合的?”
秦子观敛住眸间的情绪移开视线,继续看着戏台上唱着梁祝的两人,语气下一刻又恢复成惯用的慵懒:“你这么好奇做什么?我给知音写几首诗怎么了?你难道没有知音?”
虽然是用打趣的语气问出来的,可是晏辞被他这样一问,莫名就想到清芳斋那个姓萧的公子,虽然自己喜欢他的字,他也喜欢自己的字,但是他们也只见过一面而已,若说知音
“就见过一次,也说不上算知音。”
秦子观笑了一声:“知音就是知音,跟见过多少面有什么关系。”
“你和一个合不来的人见过一万次面,你们还是合不来。”他总是能讲出许多奇奇怪怪的理由来。
晏辞心思一转:“那你知道胥州城里有哪户姓萧的人家吗?”
秦子观无所谓道:“姓萧的那不是多了去了?”
“不是。”晏辞在脑子里组织了一下语言,“应该是家境很不错,家里不是腰缠万贯的商贾就是祖上出过很有名的学士,这种姓萧的人家。”
秦子观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眼里莫名攀上一丝八卦:“说的这么明确所以你是认识哪个姓萧的了,还是看上哪个姓萧的了?别害羞,跟舅舅说,舅舅帮你搞到手。”
晏辞觉得自己每次跟他说话都会不自觉被他带跑:“我很正经地在问问题。”
秦子观晃了晃手里的扇子“哦”了一声:“姓萧的倒是有,不过不是胥州的。”
他顿了顿:“不过认识太多姓萧的对你没好处。”
晏辞本来只是想打听一下那个萧公子是何许人,结果听他这么一说好奇心都被他引出来了:“为何?”
秦子观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因为姓萧的都麻烦。”
第 186 章
他说到这里还得故意卖个关子, 闭嘴不说了,并且朝晏辞调皮地眨了眨眼。
要不是他俩是亲戚,晏辞就打算上去给他一拳。
若是寻常人大概会好奇地问一句“为什么”, 但是他越这样晏辞偏偏不如他的意,于是点了点头, 神色平静道:“这样啊。”
接着便也不说话了, 安静地看着台上咿咿呀呀的戏子们。
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表示,似乎没有达到预期效果, 这回轮到秦子观好奇了,凑过来问:“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啊?”
晏辞“咦”了一声,转过头故作惊讶:“你不是都说了认识姓萧的会麻烦吗,那我还问什么。”
“嘁。”
秦子观回过身, 感叹道:“你这个人真是没意思。”
晏辞冷哼道:“我没意思?你这么幼稚不说, 还在这里听这么悲情的梁祝,还好意思说我没意思?”
秦子观用扇子轻轻敲了敲椅子扶手,正色道:“梁祝怎么了, 经典永流传好吗?”
晏辞懒得理他, 听了一会儿对后面剧情已经了如指掌的戏,觉得没什么意思。他抬头看了看天, 眼看天色不早了, 顾笙还在家里等着自己回去吃饭, 可不能回去太晚。
想来今天的事也算皆大欢喜,于是就想起身告辞。
他刚刚站起身,秦家私宅的大门伴随着一声大喊, 被人被从外面推开了:
“二公子, 不好了!”
两人同时看过去,只见从外面闯进来一个小厮, 满头大汗,冒冒失失地冲了进来。
秦子观被打扰了看戏的兴致,十分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这么大呼小叫做什么。”
那小厮扶着膝盖喘了半天的气,顾不得被主人责骂,缓了一下方才勉强能说出话。
他一边粗喘着一边断断续续开口:“二公子,芳华楼,是芳华楼出事了!”
听到“芳华楼”三个字,晏辞心头一惊,下意识看向秦子观。
若说自己只是微微错愕,那么秦子观便几乎是瞬间沉下脸,他终于从椅子里懒散的坐姿坐正,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小厮急忙道:“是苏合郎君身旁的哥儿红袖让奴赶紧来找公子!”
他的话没有说完,秦子观豁然站起身,径直朝门口走去。
私宅里原本动听的唱戏声在秦子观站起身的那一刻就断了,台上的戏子几乎是立马下台,而其余所有人都识趣地快步离开。
晏辞看着秦子观大步出去忙跟上去,只听得他身后的小厮快声与他说着先前发生的事。
“红袖说苏合郎君今日不知怎么得罪了一个公子,那人非要苏合郎君在芳华楼的花台上跳上一晚上的舞,不跳到天亮就不许下台。那些个劝和的老鸨和龟奴无一例外都被扇了几个耳光。”
“而且那人还不允许芳华楼走漏风声,红袖好不容易跳窗逃了出来。他跑来找奴的时候,说出来的时候苏合郎君的鞋尖就已经见红了,根本站不起来,这会儿不知道怎么样了!”
秦家的富丽堂皇的马车早已停在了门口,一旁候着的小厮已经将上马凳放在了梯子前,晏辞刚刚出门,就看到马车轮子已经转动。
他赶紧快走几步,身手敏捷地跳上车,坐在秦子观的对面。
面前的人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他收起了平日里惯有的懒散笑意,此时面上既没有笑,也没有什么愠色,甚至可以说甚是平静。
但就是这完全不合常理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前夕的可怖压抑,冰凉的寒意充斥着车厢,第一次让晏辞觉得浑身不适。
他沉默着坐在他对面,外面的车夫似乎知道主人心情不佳,拉车的两匹骏马飞快地朝流金街的方向赶,一路上晏辞听到外面不时传来路人仓皇躲避的尖叫声和怒骂声。
就在这难熬的气氛里,不一会儿马车便停下了。
马车尚未停稳,秦子观便站起身下了车。
此时外面已经天黑,正是花灯初上时。
平日里流金街上的小楼到了这个点,早该是穿的花花绿绿的哥儿在外面娇笑着拉拢路人的时候。
然而今日整条街的气氛都不太对。
虽然店门口漂亮的花灯还是像往常一样被高高挂起,但是原本街边高楼里传来的丝竹声几乎听不见,沿街的楼子里的哥儿或是客人都站在门口或是床边,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目光更是不时投向流金街最里面也是最华丽的高楼。
芳华楼依旧是芳华楼。
只是今日却完全不是晏辞记忆中那丝竹糜乐不停,歌舞不断的奢靡场所。
此时芳华楼大门紧闭,而内里依旧传来乐声。
那是琴声。
只是那琴声明显不对劲,时断时续,弹琴的人似乎很恐惧,压根无法将曲子弹流畅。
晏辞心里的不安逐渐强烈,他眼见着秦子观的脚步微不可闻地顿了一下,接着一抬手,几个身强力壮的秦家家仆率先冲上去,猛地朝紧闭的大门踹过去。
“轰”的一声,紧闭的大门朝里面破开。
秦子观率先走进去,晏辞慢了几步,只好跟在秦家一众家仆身后。
等到他踏进门的时候,只见先前见过的老鸨和龟奴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无一例外皆是面色青肿,浑身筛糠一样抖着缩在一旁,全无上次来厢房给他们赔礼道歉时满脸堆笑,舌绽莲花的模样。
晏辞疑惑地朝着里面望去,顿时瞳孔微缩。
只见芳华楼中央那座花台周围本是悬挂着的绯色纱幔,已经被扯了下来,绞成一条血红色的绳索,上面吊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上只穿着一层单薄的白色纱衣,乌发垂落遮住脸庞的身形纤瘦的哥儿。
他头无力地垂着,纱幔绞成的绳索将他雪白的双腕吊起,整个人如同一只被绞了翅膀悬在绳索上的柔弱白鸟,身上道道不知什么东西抽出来的细细血痕。
而他的脚尖因为被高高吊起的身体,自然而然垂着指向地面。
原本做工精致的雪色的丝履此时一片鲜红,还犹自不停地往下滴着血,那触目惊心的红色在他脚尖下聚成一滩暗红。
而就在花台前面缩着几个吓得半死的小哥儿,一个晏辞看着有些眼熟的,穿着翠绿色衣服的人站在他们面前,用手指着台上的哥儿喋喋不休。
“都给本公子看好了,你们这群千人骑万人压的烂货,别以为有几分姿色就不知天高地厚,不然这就是下场——”
狂妄自大的声音随着破门声戛然而至,他皱着眉转过头正要骂,结果看到秦子观的那一刻眼神几乎凝成冰,朝后退了两步。
一直退到花台旁边一个正坐起椅子里的人身旁。
那坐着的年轻男人本来正看戏一般看着花台上面,闻声转过头。
晏辞看见那人的脸,不适地皱了皱眉。
那张脸上的皮肤完美无瑕,皮肤光洁如玉,宛如一张被雕刻好的面具覆在脸上,就是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
那人漆黑的眼眸划过晏辞,而后落在秦子观身上。
“薛檀。”
薛檀看见秦子观眼里的寒意,缓慢笑了起来。
他不笑的时候只能说人看起来怪了点。
但是笑起来时,让晏辞无端想起前世看过的电影中的著名食人魔汉尼拔。
“怎么了?”薛檀的声音一顿一顿,仿佛卡了的老式磁带,生硬又诡异。
他慢慢指了指台上被吊起来的哥儿:“你能玩的伎子,我玩不了?”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陶瓷瓶子就从他耳边飞了过去,“碰”地一声撞碎在他身后的柱子上,碎瓷片猛地炸裂开来向四周飞溅成雪。
晏辞眼看着薛檀那像玉一般质地的脸上,先是出现一条头发丝般的细痕,接着那细痕微微变宽,殷红色的液体从细缝中一点点蔓延到洁白的皮肤上。
那姓杨的翠绿衫子倒吸一口气,转头看着秦子观:“你怎么敢?!”
然而薛檀就仿佛什么也没感受到一般,他依旧安静坐在那里,接着伸出手指,将脸颊上伤口处漫下来的血液一点一点用指腹搽干净。
接着,他将那染血的指腹放到眼前认真地看了一眼。
然后他抬头看向秦子观。
晏辞清晰地看见他原本静如死水的眸底一点点蔓延开一丝异常的兴奋。
随后将那根染血的食指被他放到苍白的唇边,伸出血红的舌一点一点舔舐干净,原本毫无血色的双颊上莫名升起一丝奇异的绯色。
晏辞看着这一幕,眉心无法抑制地拧成了一道沟壑深厚的“川”字。
他感觉自己要吐了。
凑。
这变态。
还没等他再思考,就听到身旁的秦子观字字清晰地开口:
“给我往死里打。”
几乎是下一刻,他们身边身强力壮的家丁直接扑了上去,和那些个毫不示弱的薛家家丁扭打在一起。
芳华楼里原本小心透过门缝向下看的哥儿瞬间缩回屋内,花台前缩着的哥儿哭叫着拼命爬到一边。
伴随着老鸨和龟奴哭爹喊娘的惊叫声里,大厅里那些价值不菲的桌椅破碎成片,成套的瓷具碗碟摔在地上瞬间化为齑粉。
晏辞看着那些正直年轻力壮的男丁一个个抡起沙包的大的拳头丝毫不吝啬力气,也丝毫不留情地往对方脸上招呼,血肉伴着碎裂的牙齿和痛苦的嚎叫声横飞。
他心里砰砰直跳:幸亏这些人都没带刀。
等他正想着要不要上去帮忙,就看到秦子观已经朝那花台走去。
他抬脚踹翻了两个冲上来的家奴。跳上台子,一言不发地抽出腰间的匕首将那绳索割断,稳稳把落下来的哥儿接到怀里。
晏辞刚跟着跳上来,秦子观就哥儿送到他怀里:
“你带着他走。”
晏辞下意识伸手要接过去,顺口问:“你呢?”
秦子观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径直射向薛檀,眼里寒意已经凝成霜。
眼见他垂下的袖里寒光一闪,晏辞眼皮一跳顿觉不妙。
于是赶紧将哥儿重新按回到他怀里,快速道:“他还不知道什么情况,现在最重要的事赶紧带他离开这里,不然谁知道一会儿会生什么事端。”
然而后者压根没看他也没听到他的话,只是盯着薛檀,语气冷的可怕:“我让你带他先走,没听到吗?”
晏辞哪敢让他过去,正要再次开口,忽然见秦子观怀里,那本是昏迷的哥儿轻轻动了一下,手指无力地搭上他的衣襟。
接着微不可闻地唤了一声:
“子观”
声音虚弱的如同蚊蚋。
在这混乱的环境里,就算竖起耳朵仔细听也很难听见。
可是偏偏几乎是同一时刻,晏辞眼见着秦子观浑身忽地绷紧。接着他沉默一瞬,然后稳稳抱起怀里的白衣哥儿站起身,径直朝门外走去。
“”
晏辞眼看着几个挥着凳子往他身上招呼的人,只好上去给他断后,一边将那几个人家丁打出去,一边下意识透过那些扭打一团的人,看见那边依旧坐着的薛檀。
那人就坐在那里看着他们这边,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
见晏辞看过来,眼里的兴奋之意更盛,还对他裂开了嘴,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
“”
晏辞眉头再一次皱成一团,头也不回赶紧跟着秦子观走了出去。一出了门,呼吸到微凉的空气,方才压抑的感觉才算缓下去不少。
他坐回马车,依旧心有余悸地看着身后乱作一团的芳华楼,直到离开流金街方才放下车帘,转过头:“我们现在去——”
他话没说完就停住了。
对面的人此时正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低头看着怀里的白衣人。
他抱着他的手指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着,似乎想用力又不敢用力的样子。
脸上此时还残留着一抹刚才不知道是谁飞溅出来的鲜血,直看得人触目惊心。
晏辞微微坐直身子,沉默一瞬试探问道:“你还好吧?”
秦子观抬起眼。
他眼底一片漆黑,半晌才张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不能带他回秦家。”
“那私宅呢?”
“会被我大哥知道。”
“”
晏辞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先去我那里吧。”
他看了看他怀里的白衣哥儿。
虽然他没见过这个白衣哥儿,但是他身上那独特的,夹杂着淡淡血腥味的玉樨苏合他却不会认错。
苏合。
秦子观口中那个知音。
马车里一时陷入奇异的安静。
晏辞先让车夫去了趟医馆,秦子观全程保持沉默。
直到郎中看了看苏合脚上和身上的伤势,说还好是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不过这些天最好不要下地,在床上好好修养才是。
拿着郎中开的几副药,晏辞给了车夫北康坊的地址。
第 187 章
北康坊作为胥州为数不多的安静的坊市, 入了夜街巷上也比其他街市安静一些。
等到一路离开喧嚣,马车里没有光线,晏辞看不清苏合的情况, 也看不清秦子观的表情,唯一能闻道的就是淡淡的中药味和血腥味。
几人各怀心事, 于是一路无言地回了北康坊。晏辞远远地就透过车窗看到熟悉的家门口, 屋檐下挂着的一盏小小的灯笼。
之前在白檀镇顾笙便有每晚给他在家门口挂一盏小灯笼的习惯,为的就是让他一眼就能看到家的方向, 这个习惯被他延续至今。
晏辞有些放松地缓缓吐出一口气,
似乎是听到外面的马车声,那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半开来,顾笙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探出来。
晏辞率先跳下马车, 顾笙见到他一脸欢喜地迎了上来:“夫君, 你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目光便越过晏辞,看到他身后外表华丽的马车,眼里流露出一丝疑惑。
晏辞还没来得及与他解释, 顾笙便惊讶地看到那位不大熟悉的秦家小舅舅脸上挂着血迹, 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昏睡着的裹着锦袍的白衣哥儿,面色凝重地下了车。
琳琅也跟着从车夫旁边跳下来, 璇玑听到声音跟在后面走出来, 眼尖地看到他们, 立马过来想要帮忙。他刚伸出手就被秦子观避开了,后者冷声道:“不用。”
璇玑被主人凶了,十分茫然地看了眼琳琅, 后者却是微微朝他摇了摇头。
晏辞将秦子观引进屋, 对他道:“偏房没收拾出来,我让璇玑收拾一下, 你先把他放到主卧吧。”
主卧就是他和顾笙的房间,也是宅子里最舒适的一间房。
苏合的身子软绵绵地倒在榻上,秦子观站在床边垂眸看着他。
方才在医馆时苏合身上的伤口都已经涂好了伤药,一双脚也被好好地包扎起来,此时安静地睡在床上呼吸清浅。
晏辞没有走进房间,只是站在门口看了看他们两个,随后转身离开。
顾笙一脸奇怪,他不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着秦子观脸上的血和他怀里昏迷的哥儿,也知道大概没有发生什么好事。不过他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担忧地朝这边看,见晏辞退了出来,方才快步走过来问道:
“夫君,小舅舅他怎么了?你们出什么事了?”
晏辞组织了一下语言,把今天晚上的事情跟他说了。他倒也不避讳在顾笙面前说起芳华楼,只是说苏合是秦子观的朋友,今晚被坏人欺负了,说完以后又顺便抱了抱他:“已经看过郎中了,他伤的不重,休息一下就好了。”
顾笙顺势攥住他的衣襟,仍然有些担忧地点了点头:“那我去煎药。”
晏辞让璇玑把偏房收拾出来,自己则在院里站了一会儿,不多时顾笙便将药煎好小心端了过来,听到细碎的脚步声,他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小夫郎,伸出手:“烫不烫,给我就好了。”
顾笙却是避开他的手摇了摇头。
“我进去看看吧。”他轻声说,“夫君你们不方便的。”
接着他推开门带着惜容放轻脚步走进去,眼见屋里秦子观依旧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
顾笙小心走到秦子观身后,将药碗放到一旁的桌子上,他眼看床上的人还在沉睡,于是鼓起勇气对秦子观道:“小舅舅,我煮了些吃的,你和夫君一起吃点吧。这里我和惜容照顾就好了。”
秦子观仿若没听到一般依旧站在原地,顾笙又轻声唤了一遍,他才动了动身子。
他回头看了顾笙一眼,接着弯下腰伸手把苏合身上的被子盖好,这才站起身对顾笙道:“麻烦了。”
顾笙摇了摇头。
等到秦子观出去,顾笙才看向床上睡着的人,床上陌生的哥儿斜倚在枕头上,秀发散乱半掩住面容,面色极白嘴唇也是惨淡毫无颜色。顾笙走上前伸手帮他把被子往里掖了掖,接着他微微一惊,看着哥儿从袖子里露出来的手腕,上面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淤痕。
“怎么会伤成这样?”顾笙忙让惜容拿来药膏,小心地涂在哥儿雪白的手腕上。
不多时,哥儿似乎感受到手腕上的凉意,身子轻轻动了动,随着小扇般的睫毛颤动,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张开,顾笙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哥儿似乎刚刚从疼痛中缓过来,他有些茫然地睁开眼,无助地看着陌生的房间。
随即目光转到睁大眼睛看着他的顾笙身上,顾笙见状忙将药端来,轻轻吹了吹,舀了一勺放在他唇边:“正好你醒了,快把药喝了,喝完再睡。”
哥儿虚弱地看着他,苍白的唇张了张,断断续续道:“你是子观是,秦公子的朋友吗?”
顾笙只好诚实地说:“我是小舅舅外甥的夫郎。”
他关切道:“你不要害怕,现在你在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欺负你。”
哥儿听罢,艰难地朝他扬起一抹感激的笑意:“是这样吗谢谢你”
话音刚落,便因过度惊惧和劳累,头一偏,睫毛垂落,整个人再次陷入无力的沉睡中
入了夜以后,白日里的暖意褪去不少,微凉的夜风拂过院子里的银杏树,带动枝丫上的叶片簌簌作响,晏辞站在银杏树下用脚尖踢开路中间一块突兀的小石子,晚风将他额角的碎发吹乱。
他和秦子观两个男人也不方便在旁边照顾一个哥儿。顾笙便自告奋勇和苏合一起睡在主卧,若是苏合有什么事他好有个照应。
于是晏辞跟秦子观在另外一间刚收拾出来的偏房里挤了挤。
晏辞洗漱回屋的时候,正看到秦子观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他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的月亮,指尖却摆弄着一把明晃晃的雪刃。
那柄处镶嵌着墨蓝色宝石的西域风颇为明显的匕首被他拿在指尖,用指腹不轻不重地摩挲着薄如蝉翼的刃面。
整个人浑身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气场。
晏辞见他这幅样子,心下一沉,无端想起在芳华楼时他看着薛檀的神情。
那眼神里是丝毫不掩饰的杀意,当时便看的他胆战心惊,并且直觉自己若是没拦住他,今晚芳华楼必有人要见血,到时候麻烦可就大了。
晏辞见他一直摆弄着那柄利刃,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于是随意拉了一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忖度着如何开口。
他刚一坐下,一直没说话的秦子观忽然开口,声音仿佛因为在窗边坐了太久,被月辉镀上些许凉意:“不想问什么吗?”
晏辞抬眼:“问什么?”
秦子观嗤笑一声,似乎在笑他的明知故问:“不问问我和他什么关系?”
晏辞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他并非特别好八卦的人,尤其是有些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问不问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于是他问:“你们认识很久了?”
若是只是浮于表面的欣赏琴曲,或是认识短短几月,断断不至于发生今晚的事,而且他看着那个叫苏合的哥儿的眼神——
出乎意料地秦子观低低笑了一声,声音随着入窗的夜风一起吹过来:“是啊,认识很久了。”
他盯着指尖的利刃,自顾自地开口:“他没在芳华楼之前我们就认识了,不过那时我们不是现在这样的关系,那时我们是知音,是挚友,是”
他抬头看向院里银杏树的枝头,如漆的桃花眼里映着天上的一轮明月,他喉结微动,却是迟迟没有将后半句说出来。
晏辞看着他的样子,直觉他和苏合的关系明显比自己想的还要复杂。
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定,秦子观认识苏合,认识的时候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早许多许多。
晏辞轻轻吸了吸鼻子,这里面的恩怨并非他一个外人能看懂的,于是他问了一个眼前需要解决的问题:“你要拿他怎么办?”
秦子观闻言没有迟疑:“我在郊外有一处私宅,除了我没人知道。天一亮我就带他离开。”
“他现在的状态没法赶路。”
“明天芳华楼的人就会找过来。我不带他走,他会被他们带回去。我不会让他再回到那里。”
晏辞微微蹙眉,话虽如此,可是他们都知道,只要苏合的卖身契还在芳华楼,那他就是芳华楼的“私有财产”,他们今晚的所作所为,将芳华楼的花魁从楼里“掳”出来,此等举动就算被当成抢劫也不为过。
一个青楼的哥儿若想恢复清白之身,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自己攒一笔无法估量的巨额银子给老鸨,就算报答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但没有哪个老鸨会眼看着摇钱树离开,所以这笔银子无疑会非常巨大。其二便是找一个家财万贯的恩客,让他帮自己赎身,但是花魁的赎身银两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晏辞相信秦家有足够的银两为他赎身,然而秦老夫人会同意吗?他大哥秦子诚会同意吗?
晏辞动了动指尖,到底没有将另外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说出来:如果他真要那样做,叶臻怎么办?他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秦子观明显也想过这些问题。他再次开口语气里难得有些别扭,似乎非常不擅长用这种语气跟人说话:“所以我要是有什么事,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他一下。”
晏辞一脸疑惑:什么叫“有什么事”?
你难不成打算去跟薛檀拼命?
第 188 章
胥州最繁华的酒楼。
掌柜和小二看着靠近街那侧的厢房里, 小声地交头接耳议论着。
“都喝了快两个时辰了吧,怎么还没喝够?”
“没喝够还不好吗?你没看他们点的什么酒吗?这哪是什么客官,这分明是财神爷啊”
晏辞微阖着眼坐在椅子上, 面前几十两一坛的美酒被堆了一桌子。他用手撑着脑袋,光闻着空气里的酒味他就已经要醉得睡过去了。
秦子观重重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我就知道他会断了我的银钱。”
他攥着杯子的手骨节发白:“还好我回府之前, 提前取了一千两出来。”
晏辞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默默在心里想:你都被断银了,还跑这里喝酒?真是没穷过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晏辞打算睡一会儿时,秦子观随意从怀里抽出了几张银票甩给一旁候着店小二,然后将剩下那一叠银票往晏辞面前一放。
晏辞被声音惊醒,狐疑地看向他。
秦子观朝他扬了扬下巴:“你把这些收好。”
晏辞:“”
秦子观拿起酒杯:“他顶多关我一个月, 这些银子算是我给你的谢礼。”
晏辞扶额。
他默然片刻, 决定还是劝一劝他:“要不你还是回去吧。”
秦子观冷声道:“我不回。”
晏辞默默在心里叹气,怎么这么想不开啊。
秦子观侧头看着已经到了酒楼楼下的秦家家丁,眸色一沉:“他醒了吗?”
晏辞知道他说的是苏合:“早上的时候醒过一次, 不过又睡下了。”
秦子观没再说话, 他晃了晃手里的杯子,而后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随即站起身。
晏辞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见了下面的人, 秦子观朝着楼梯口走去, 他侧了侧头对晏辞道:“那些银票你收好,这些时日花在苏合身上的用度都用那些抵。”
他顿了顿:“尽快在秦家的人来找他之前把他送走,拜托你了。”
晏辞看着他离开的身影, 不一会楼下就传来“二公子, 老爷让您立刻回府”的声音。晏辞坐在窗边,看着秦家的马车离开, 等到秦家的人消失在街口,他的目光才转向桌子上的一叠银票。
他伸手将银票揣到怀里,也起身离开
今天早上的时候,隔壁院里养的鸡还没叫,他睡眼惺忪地被秦子观拽了起来,迷迷糊糊地睁眼在黑暗里摸索了半天才下床。
按照昨晚制定的计划,本来秦子观打算趁着天没亮,没人找来的时候赶紧带着苏合离开这里。
只不过几人刚走到院门口,一阵突兀的敲门声便从外面传了过来。
一个声音随着响起:“二公子。”
晏辞看了秦子观一眼,刚想开口问怎么回事,那个他从没听过的声音便再一次透过远门从外面传来:“老爷让小人来接您回府。”
晏辞狐疑地看向秦子观。
只见后者眉头紧锁,看向晏辞的脸色不太好,但还是开口解释:“是我大哥。”
晏辞眨了眨眼。
秦子观口中的大哥,指的便是秦家现任家主,也是晏辞的大舅舅秦子诚。
晏辞只在来胥州的第一天见过他这位大舅舅一面,因为这位舅舅几乎不怎么在府里的缘故,晏辞除了第一次就没见过他。
他抬头看了看天,眼见天边才刚刚泛起白色。
他心想,这黑灯瞎火天还没亮就过来“接”秦子观回府,明显是提前预判了他的计划与行动。
真是知弟莫若兄。
晏辞还没从睡意中彻底清醒,听了秦子观的解释,伸手指了指围墙:“那你要翻墙吗?”
秦子观无语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沉默了一下:“我先回去。”
他回头看了看屋内,欲言又止。
晏辞知道他想说什么,点了点头:“我会看着他。”
秦子观没再说话,走过去打开门。
一个穿着秦家家仆衣服的中年人站在门外,身后还跟着一架马车,马车前面站着几个一脸横肉的壮硕家丁,看这架势大概秦子观不老老实实回家,就得被架回去。
秦子观一句话没说,十分识相地上了车,他刚上车,马车便转动车轮在晨光中离开了北康坊。
晏辞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等到马车到了秦府门口时,天已经差不多亮了。
早已等在门口的家仆引着秦子观进府:“二公子,老爷昨晚回了府,这时刚刚用过早膳,正在书房。老爷让二公子先用完饭,再去书房找他。”
秦子观没理会他,也没有去饭厅,而是径直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秦子诚的书房坐落在秦府东南角的一座小型园林里,穿过圆月状的拱门,两边是花藤缠绕的抄手回廊,院里花树假山流水错落,景色幽致独一无二。
秦子观看也没看这漂亮的景色,直接走到园林最里面一座小楼里。他推开门,看着坐在桌子后面执笔而书,气质随和儒雅的中年人:“找我做什么?”
坐在桌子后面的人闻声放下笔。
秦子诚抬眼看向面色不太好的秦子观,微微笑了笑:“季明。”
他看着秦子观,温和道:“这些日子我没在胥州,也不知你的情况,给你写的信你也没有回,最近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尽可与为兄说。”
秦子观别过眼,丝毫不领情:“用不着。”
秦子诚叹了口气。
“既然没有麻烦,那你给为兄解释一下这个。”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桌上几张薄薄的纸,“这是昨晚薛知府送来的信。上面说你和他家的公子因为花楼的哥儿闹了些小矛盾,可有此事?”
秦子观隔着中间的落地香炉盯着那几张纸看了一眼:“小矛盾?”
他抬起眼看着兄长:“薛梁没在信上说他儿子都干了什么恶心的事吗?”
“如果是你伤人在先,便是你的不对。”秦子诚忽视了他的话,“没必要因为一个哥儿和薛家闹矛盾。薛家既然先给了你这个台阶,一会你去薛家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
秦子观听完这句话冷笑道:“你让我去道歉?”
“可以啊。”他垂在身侧的手在袖里攥成拳头,指节被捏得轻轻作响,“我今日若是去了薛家,一定割了薛檀的喉咙。”
秦子诚听到他这戾气极重的话,不禁蹙了蹙眉,他看着秦子观慢慢开口:“昨晚你和薛家公子在芳华楼闹了一场的事,现在整个胥州都传遍了。”
“我记得以前就跟你说过,你想去玩,想玩什么我不过问,但是有两点你不能做。”
秦子诚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其一,芳华楼的人你一根头发都不许带出来。其二,除了叶臻,我不想见到外面的其他女子或是哥儿生出你的孩子。”
秦子观听了他第二句话怒极反笑:“你这话什么意思?当我是种马吗?”
秦子诚丝毫不恼,看向幼弟耐心道:“季明,你已经过了弱冠之年,不是垂髫小童了。”
“你已经成亲了记得吗,再过段时间你的孩子就要出生了。”秦子诚看着自己沉默下来的胞弟,沉声开口,“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你自己觉得合适吗?”
这句话仿佛一颗点燃爆竹的火星,秦子观猛然抬头:“不合适?”
他上前一步:“我一没纳妾,二没狎妓,他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哪次我没让人送过去?我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了?”
秦子诚听完他的话:“所以你是觉得,你做的很好?”
秦子观被他这般云淡风轻的一句噎了一下,他怒视着秦子诚:“是你当时非让我跟他成亲。”
“是。”秦子诚面色不变,点了点头,“我知道,我让你跟叶家的儿子成亲,你一直不满。”
他看着秦子观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晰道:“所以叶臻肚子里的孩子呢?你要跟我说什么,说你是酒后乱性?”
秦子观一下子如同被泼了盆冷水般呆立在原地:“我不是”
秦子诚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季明,人要为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负责,我以为你一直明白这个道理。”
他看着自己的幼弟:“你自小被我娇纵惯了,脾性也傲了些,觉得这世上谁都该迁就你,这不怪你。”
“可你就算不懂事,该你担的责任你也必须担着。”他拿起桌上的茶盏,慢慢开口,“何况你现在吃的穿的都是我给你的,你觉得离开秦家你能活过几日?”
这话简直是戳在了秦子观的肺管子上,他紧抿着唇,眸子死死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秦子诚见他倔强地不说话的样子,张了张口没再说太重的话,而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胞弟:“是我以前对你太纵容了。”
“从明天开始,一直到叶臻的孩子出生,你就给我待在府里照顾他,不许再踏出府门一步。”
秦子观“嚯”地抬起头:“你又不是爹,凭什么管我?”
秦子诚面上没有丝毫动怒,平静地看着秦子观:“我不是你爹,我是你兄长。自古长兄如父,你再像今天这样跟我说话,就给我去祠堂跪七天。”
秦子观这回什么话也没说。
他直接转身夺门而出。
秦子观看着他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门外一个属下便走了进来:“老爷,二公子刚骑了他那匹乌云踏雪跑出去了,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要不要追回来?”
“去把他带回来。”秦子诚道,“顺便跟下面的钱庄说,从现在开始,不许给他兑一文钱。”
他拿起茶盏的手微顿,忽然想到什么:“他从芳华楼里带出的那个哥儿,还在表公子那里吧?叫什么名字来着?”
下属想了想:“好像是芳华楼里的花魁,叫做苏合。”
秦子诚听到这个名字,眉毛微不可闻地蹙了一下,他缓缓重复了一遍:“姓苏吗”
他眸子微垂,将手里的茶盏重新端起:“去查查那个哥儿到芳华楼之前的身份。再看看他有没有身孕,有了就做掉。若是没有,找个道观将他送过去。”
“总之,以后不要让他再出现在二公子面前。”
第 189 章
顾笙用沾了温水的软巾小心地擦拭着床上哥儿的额头。
哥儿靠在枕头上, 整个人身形脆弱深陷在被子里,面上也是形容憔悴,但是即便如此, 也依旧难掩那令人难以移开视线的容颜。
顾笙小心收回手,看着床上脆弱的人。
他不认识这个哥儿是谁, 只听夫君说是小舅舅的朋友, 叫做苏合。
就像昨晚第一眼看到他时那样,顾笙细细打量着他在心里暗自感慨,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
昨夜中途苏合因为口渴醒过一次,顾笙一探他的额头微微有些发热,忙取了水给他服下,又用浸了冷水的帕子盖在他的额头上, 苏合后半夜一直咳嗽, 直到快天亮时才昏睡过去。
顾笙正打量着他,忽然哥儿轻轻咳嗽了一下,然后身子动了动睁开眼。
顾笙站起身:“你醒了?”
苏合眼睛缓缓眨了眨, 他看着眼前陌生的哥儿, 似乎这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虽然身子依旧疼得厉害,但是苏合只是安静躺着, 神色恬静地看着眼前和自己一样大的哥儿。
“你感觉怎么样了?”顾笙不自禁放轻了声音, “身子还疼吗?”
苏合不太有力气说话, 于是轻轻摇了摇头,报以一个微笑:“麻烦你了。”
他的声音柔柔的,带着一丝软软的鼻音, 就像即使他身陷痛苦, 可眼里依旧不经意露出的柔和一样,只是轻轻吐出一个音节都会叫人心颤。
大概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舍得拒绝他的要求, 哪怕他的要求听起来多么不可思议。
顾笙看着他的笑都情不自禁有些脸红,于是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他和不熟的人在一个屋里难免有些腼腆,好在苏合只是问了他的名字,便安静地靠在床上看着窗外,没有再说话。
夫君和小舅舅一大早就出去了,过了午后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顾笙难免有些心急,在门口转了几圈,好在快黄昏时,才远远看到晏辞一个人从外面回来。
顾笙出门迎他,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身后,奇怪道:“夫君,小舅舅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晏辞心道他八成以后也回不来了。
秦子观今天一大早就被他大哥叫回府,不知道中途怎么跑出来了,问他发生了什么也不说。
晏辞于是问:“你还要回去看看他吗?”
秦子观沉默片刻:“秦家的人现在到处找我,我不能回去。以我哥的脾气,他会把苏合送到一个我找不到的地方。”
他面上有一丝颓色,果然和自己没说几句就被秦家的人给带了回去
晏辞伸手拉住顾笙,牵着他回到院里,看了看主屋紧闭的房门:“他怎么样了?”
顾笙将苏合的情况与他说了一下,晏辞握住他的手:“辛苦你了,昨晚是不是没睡好,赶快回去睡一会,这里我来看着。”
顾笙虽然昨晚没睡好,但这一天下来倒也没怎么觉得累。
结果如今被夫君这么一问,他顿时感到一股疲倦的感觉袭上身子。
于是他撅了撅嘴,顺着晏辞的话,猫一样靠在他身前:“是有些累了。”
后者十分配合地带了带他的腰,将他的大半体重过到自己身上,半搂半抱着把他带回偏房。
顾笙被晏辞送到床上,像手脚不听使唤的小孩一样被他塞到被子里。晏辞把被子给他掖好,温声说了几句,正要起身离开,顾笙忽然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他的袖子。
晏辞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力度,便又坐回床边。
自家夫郎靠在枕头上侧着头看着自己,踌躇了一下轻声问道:“夫君,苏合要怎么办?”
这也是晏辞回来的路上一直思考的问题。
如今秦子观被他大哥禁了足还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出来,虽然回府之前“贴心”地给自己安排了些人手和银子,告诉自己可以随意使用,但是苏合留在自己这里到底是不妥的。
晏辞感叹秦子观真是给自己留了个烂摊子。
但是他面上如常,甚至还捏了捏顾笙拉着他的手:“放心吧,等他醒了我让他吃点东西,就带他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秦子观说他在郊外有一处私宅,除了他没人知道,走之前他将那屋子的地址给了晏辞,事已至此还是尽快将苏合送过去的好。
顾笙见晏辞面上这般平静,也跟着放心下来。
晏辞又轻声安慰了他几句,顾笙便在他的声音里,弯着嘴角闭眼睡去了。
一直等到顾笙熟睡,晏辞才轻手轻脚离开屋子。
他站在门口,目光落向主屋那边。
片刻后,他抬脚往那边走去,轻轻敲了敲紧闭的门,听到里面传来声音,方才推门而入。
听到声音,一双秋水般的眸子转过来,宛若新雨初晴的清澈瞳孔间倒映着晏辞的影子。
晏辞脚步微微一顿。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见到这个叫苏合的哥儿。
他不会八卦也不会探究秦子观和他的关系,但这个大概属于某人心里可望不可及的“白月光”此时正靠在软垫上看着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玉樨苏合与中药交织的味道。
晏辞很快便坦然接受了苏合的目光,同时也快速打量了他一番。然后他不由自主在心里感叹,到底是花魁,生了一副就算患了面瘫也照样动人心弦的脸。
晏辞收回目光,向前走了几步站在离床边三步远的地方:“感觉好些了吗?”
苏合了靠在软垫上柔若无骨的身子直了直,朝他微微颌首:“苏合多谢晏公子救命之恩。”
晏辞道:“救你的不是我。”
苏合笑了笑:“我知道,是秦公子。”
他的目光移开,落在手下的锦被上:“他,没在这里是吗?”
晏辞看了他一眼:“他有些不得不处理的事,最近不会到这边了。”
苏合听完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屋里一时陷入一种古怪的安静,晏辞沉吟了一下:
“你好好养伤,等身子好些了我带你离开这里。”
“请晏公子将我送回去吧。”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
晏辞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眉看向他,不解问:“你想回去?”
苏合依旧柔和地朝他颔首。
他目光微垂,看着自己搭在被子上的指尖,眸光微动。接着仰头看向晏辞,露出一个有些苍白的笑意:“苏合昨晚已经给两位公子填了许多麻烦,如今再不回芳华楼,会给晏公子带来不小的麻烦。”
“苏合感念两位公子的恩德,万万不敢让晏公子因我身陷囹圄。”
他这番话虽是用柔柔的语气说出来,但语气中的坚定之意却如磐石不可动摇。
也因此晏辞愈发吃惊地看着他。
苏合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苦笑道:“晏公子不必惊讶我,我本就是楼里的哥儿,不过是一个卑贱的伎子卖身契还在楼里,如果我不回去,芳华楼一定会报官”
“何况我现在的身子,就算晏公子想送我离开,我也走不了多远。”
他睫毛颤了颤,淡色的唇微动,有点艰难地说:“其实晏公子不必担心我会被人欺负等那位,那位薛公子腻了我,我自然就没事了。”
哥儿用柔和的嗓音说出来这番话,足够令最铁石心肠的人心生垂怜。
晏辞无端联想到薛檀那张令人不适的脸,再看看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玉一样随时都会碎掉的美人。
他到底是个年轻的男人,那一刻内心深处翻腾出一股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保护欲。
芳华楼不会让自家摇钱树这样轻易被人带走,一定会想办法把苏合带回去。何况那边还有一个为了报复秦子观一直盯着苏合的薛檀,薛檀那人自然不会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何况他向来以虐待别人为乐。
苏合现在这个状态回芳华楼,没有秦子观罩着,要是再落到薛檀手里,必定死路一条。
晏辞心道,他若是为了自保把他送回去,这行径跟把羊往虎口里送有什么区别,那他还算人吗。
于是晏辞又在心里把秦子观和他惹的风流债骂了一遍。
“你不要想这么多了。”他收起万般情绪轻声道,“我答应了秦子观这段时间照顾你,自然不会把你送回去受折磨。”
苏合睫毛颤动着抬起头:“晏公子,你当真不用”
晏辞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你先好好养伤,我会想办法送你离开。”
第 190 章
晏辞出去之后, 反手带上门。
他抬头看了看有些阴沉的天色,怕是要下雨了。
秦子诚天不亮就来抓秦子观,想来一定是昨晚的事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既然对秦子观的行踪了如指掌,那么苏合在自己这里他应该也是知道的。
既然这样, 他应该不会任由这个和自己弟弟“不清不楚”的哥儿在外面待太久。可是到现在秦府的人还没找过来, 大概是因为秦子诚被他弟弟闹的不行,一时顾不上来这里, 所以或许是秦子观在给自己拖延时间。
他让惜容做了点吃的给苏合送过来,苏合身上的伤倒是不严重,只不过双脚脚踝都肿了,脚趾更是磨的出了血, 怕是有一段时间下不了地。
晚上的时候惜容又给他换了一次药, 顾笙迷迷糊糊地睡醒后从床上爬起来,发现晏辞就守着一盏烛火守在他身边。
“夫君。”顾笙揉了揉眼睛,“苏合怎么样了?”
“他没事。等雨停了, 我就带他离开。”
顾笙“啊”了一声:“这么快?”
“我怕他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了, 会有人找来。”晏辞从怀里翻出一张折好的纸条,上面写着正是秦子观在郊外宅子的地址, 看路程好似还不近, 驾车至少得走上半天才行, “我让阿三驾车送他,坐在马车里不会影响他的伤势。”
秦子观在郊外的宅子建在一个悬崖之上,悬崖之下悬着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 周围除了水声便只能听到鸟鸣声, 景色就像画中所描绘的那般。
宅子里有几个先前带着的仆人,还有两辆马车, 大概是之前秦子观过来赏景避暑的。让苏合在这里养伤,可以说再好不过了。
苏合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那座瀑布上的宅子,忽然开口:“晏公子…”
正在研究回去路线的晏辞抬眼看向他。苏合侧过头,绝美的脸被有些松散滑落的发微微遮住:“我还会回去吗?”
晏辞合上手里的地图,宽慰道:“你暂时待在这里养伤,有什么事等伤好之后再说。”
他又将秦子观给他的那些银两给了苏合:“这些银票你收好,附近有镇子,缺什么东西便去买。这宅子里的人都是他的,你安心用便是,若遇到急事就派人去找我。”
送走苏合后,晏辞就守着自己的院子,提防有哪个他惹不起的势力来找麻烦,好在芳华楼没有人找他的麻烦,但是令人吃惊的是,秦家也没有。
人家都说薛秦两家的公子为了花魁苏合在芳华楼大打出手,花魁自此下落不明。不过他们两家一家有权一家有钱,芳华楼的老鸨碍于两家势力,迟迟没有动作。
原本以为消停了两天,晏辞第二次带了些物品去苏合那里,结果就看到那处位置隐蔽的宅子门口多出几个人来。
院门半敞,苏合伤势好了些,坐在院里的椅子上,面上神态安静,看不出喜怒。
见到晏辞的马车过来,其中领头的人上前一步大大方方自报家门:“表公子,小人是秦家的家仆,奉老爷的命令,特来此带苏郎君离开。”
晏辞心道,怪不得没人来家里找自己,原来早就知道苏合被他送到了这边。他看着面前的人试探道:“你们要带他回芳华楼?”
那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院子里的苏合,对晏辞道:
“表公子,恕小人直言,这个哥儿虽然是芳华楼的花魁,但他已经出了芳华楼快三天时间,就算回去也不可能继续保持清倌的身份了。若是回了芳华楼,说不定芳华楼不日就会将他卖出去。”
苏合闻言面色一白,求助般看向晏辞,晏辞沉声道:“所以我大舅要将他送去哪里?”
那人道:“老爷心善,知道二爷看重他,所以不会让他回芳华楼,而且还给他安排了一个好去处。”
晏辞听完之后皱起眉:“好去处?”
“是,如今将这个哥儿送走是最好的选择。”他看了看苏合,“这个哥儿以后不能再出现在胥州。”
晏辞蹙了蹙眉:“你们要把他送出胥州?送到哪里?”
“这个老爷自有安排,表公子不必挂心。 ”
眼见什么都没问出来,晏辞转头看向苏合,后者一直安静低着头,仿佛他们讨论的不是自己的事,这会儿感受到他的目光,抬头看着他。
他秋水一般的眸子微动,映着晏辞的影子,继而嘴角绽放出一个浅淡的笑:“晏公子,苏合去哪里都可以,苏合无所谓的。”
他随即便复又低下头,唯有手指蜷起攥紧衣角。
晏辞摇了摇头:“他只是一个哥儿,而且他现在的状态,根本不能走远路。”更不要说他生的漂亮,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肯定要被欺负的。
那人又重复道:“表公子不必挂心这些,老爷自有安排的。至于去哪里,还是取决于苏郎君自己。”
晏辞一愣,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小人的意思是说…去之前,得为苏郎君检查一下身子。”
苏合闻言却是面色一变,他猛地抬头指了指眼底鲜红欲滴,如一滴血泪般的孕痣:“我没有身孕。如果我怀孕了,孕痣会变成暗红色。”
“也有可能是有了身孕但是孕痣还没变色,谁知道呢。”那人继续道,“不检查一下怎么能够放心。”
苏合脸色一下子变得极白,似乎被触及底线,嘴唇颤抖:“我和他是清白的。”
他本来恬静柔顺的面容上带着无比坚定的神色,一字一顿道:“我们只是朋友,我们没有做过任何苟且之事!”
晏辞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从他第一次见苏合到现在,他从始至终都是温顺的,也不知为何这个看着素来柔弱的哥儿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晏辞于是道:“这个没必要吧。”
那人却不肯松口:“还请表公子理解,小人都是奉主人的命令行事,请表公子莫要为难小人。”
苏合咬着唇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颤抖:“我不会让你们碰我的。”
晏辞第一次见秦子诚的时候是刚到胥州那天,那天晚上在秦家设了晚宴,宴会上他见过这位大舅一面,所以这次还是晏辞第一次正式见到他这位大舅。
他站在正厅中朝秦子诚行礼:“见过舅舅。”
正厅中央坐的是一个不惑之年的男人,他并不像一些疏于管理而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反而他身骨清隽,气度温文尔雅,举止之间从容有常。
“晏辞。”他点了点头,“坐下说。”
晏辞寻了下边左手边的椅子坐下,开口道:“外甥来了胥州数日,却一直未与舅舅见礼,确是店里家中兹事繁忙,还请舅舅莫要怪罪。”
秦子诚笑道:“男儿自当以养家为先,上赡父母下顾妻儿,你做得很好,我如何会怪罪?”
晏辞再谢过,两人随意聊了几句家常,一旁侍女上前为两人添茶后,秦子诚淡淡问:“我先前听老夫人提起过你在胥州有一个香铺,近来状况如何?”
晏辞于是将自己这些天的经历说了一遍,秦子诚听完笑道:“倒是难为你下了这些功夫。”
“因为是父亲留给外甥的铺子,外甥不敢怠慢,一直尽心尽力经营。”
秦子诚问道:“你的铺子有了起色还好,但若是一直没有起色,你做的这些岂不是无用之功?”
晏辞顿了顿:“外甥只是觉得用心行事,结果就算不尽心如意,但过程中也无愧于心。”
秦子观拿起茶盏,淡声道:“想法不错。你尚且年轻,很多事不愿靠别人。但你可知道这城里有多少人穷尽精力做生意,最终依旧落得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最为稳妥的方法,你从一开始就应该来找秦家帮忙。”
晏辞虚心道:“外甥并非没想过,只是”
他一时不知如何说,之前因为娘亲不听父母命令擅自离家,所以他一直担心秦家会因此心怀芥蒂,然而和秦子观相处多日,再到今日第一次见到他这位大舅,以及祖母他们对他都很好。
“只是不好意思,还是碍于脸面?”秦子诚却像是明白他的窘迫,“要想做成一件事,脸面恰恰是你最不应该看重的东西。”
听他如此说,晏辞心领神会站起身朝他再行礼:“多谢舅舅教诲,外甥受教。”
“今日外甥来,其实还有个不情之请,恳请舅舅应允。”
屋内许久没有声音,只听得瓷碗一声轻响,秦子诚抬眼看向他:“你是想跟我说,被你们从芳华楼带出来的那个哥儿吧?”
虽被猜到了心思,但晏辞依旧坦然道:“是他。”
秦子诚淡声道:“季明因为这个哥儿那晚已经在芳华楼闹了一场,回来后犹不消停,被我关去了祠堂。结果你今日来就又跟我提起他,他到底有何特别之处,能让你们两个接二连三替他说话?”
“外甥知道自己并非秦姓,本不该插手秦家的事。只是小舅与苏郎君在琴曲上互为知音,有惺惺相惜之意,两人之间虽然身份参差,但却是难得的至交,所以外甥想请舅舅放苏郎君一马。”
秦子诚却是笑了一声:“知音?他是芳华楼的哥儿,如何能成得了季明的知音?”
晏辞低声道:“恕外甥冒昧,小舅舅擅长曲律,苏郎君琴技精湛整个胥州难寻其二,他们在琴曲上互为知音也并非不可能之事。苏郎君虽为艺伎,但神态举止自敛…外甥以为,若非有身不由己的苦楚,断不会沦落至芳华楼。”
毕竟秦子观之前说过他和苏合很久以前就认识,这个很久是多久晏辞不清楚,但据他猜测至少是在苏合进芳华楼之前,也就是说苏合原本不是艺伎,一定是因为什么事才沦落在这里的。
他这话一出,秦子诚眸子一沉:“你观察的倒是仔细。”
晏辞低声道:“而且这件事上主要起因在于小舅,苏郎君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哥儿……所以还请舅舅对他网开一面。”
秦子诚觉得他很有意思:“季明的确放浪了些……不过你愿意帮他,却不怕得罪于我?”
晏辞面上并无退缩之意:“这些日子外甥一直和小舅在一起,期间小舅对外甥照顾良多,外甥答应帮他照顾朋友,不敢违背自己说过的话。”
“再者舅舅是秦家的主人,无论气度还是胸怀都远在我和小舅之上,自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责备外甥,所以外甥才斗胆开口,望舅舅见谅。”
他话音刚落,秦子诚唇角微扬。就在这时,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下人走进来:“老爷,少公子要见您。”
秦子诚皱了下眉:“昨日不是刚来找过,怎么今日又来?”
那下人不知该如何回答,秦子诚叹了口气:“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秦英一脸忿忿地走了过来,脚还没站住就道:“爹,我要告秦子观的状!”
秦子诚淡淡道:“他是你叔叔,不可以直呼他的名字,重说。”
秦英张了张口,虽然一脸不忿,但竟然真的重说了一遍:“爹,我要告小叔的状!”
“嗯,他怎么了?”
秦英上前几步,把手里一个册子放到秦子诚桌子上:“爹,小叔昨天在我的书上画乌龟,今早还让人给府里的马下巴豆。我不仅去学院晚了,一拿出来册子被所有人嘲笑了,还被先生骂了!”
“那是你自己出门之前没检查清楚,还有呢?”
“而且,而且祖母让人留了一盒玉珍糕给小婶婶吃,一盒里只有五个,小婶婶都不舍得吃。小叔他昨天一口气吃了四个,小婶婶眼圈都气红了!”
“不过是玉珍糕,让人再去买就是,这些小事也要与我说?”
秦英吸了吸鼻子,勇敢指出:“爹,你偏心。”
秦子诚毫不理会:“还有事吗?”
秦英认真想了想,似乎还有要告状的内容,正要开口,秦子诚问:“你今日功课做完了吗,夫子教的都记住了?”
秦英撇了撇嘴:“还没来得及看。”
“那还不快去看?我晚上有时间就去抽查你背书,你要是没背过,也给我去祠堂面壁。”
秦英忿忿不平,但迫于父亲的威压到底没再说话。
然而临走之前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叔他以前不是白天从来不在府里的吗,为什么这几日都在府上?他什么时候走啊?”
“”
晏辞眼见秦英委屈巴巴地走了,他再次转向秦子诚。
“那哥儿我本来是想让他离开胥州。”秦子诚看了看他,“不管他是自愿还是身不由己,沦落到那种地方,就绝不能再和季明有任何纠缠,更别说季明已经有了家室。”
“不过既然你说他和季明是朋友,那我便叫人送他去道观清修。”
“这样既不需要回芳华楼,又有了余生归处…这可不是寻常的哥儿能有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