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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1 章

    晏辞没有回应他的话。

    他瞥了一眼窗外, 眼见着窗纸外面一片黑。

    如今入了秋,白日渐短,每天天黑得也早, 自己在这衙门里待了许久,一时之间没注意时辰。

    今天他原本的打算是跟陈叔一起喝了茶就回去, 结果又被这些人带到衙门一直到这个点。

    他心想, 顾笙自己一个人在家里,肯定又要着急了, 尤其是这些天出了很多事,夫郎胆子本就小,自己一个人在家怕是要害怕。

    于是晏辞决定尽快结束话题。

    他站起身,语气有些淡:“查大人, 今天就到这里吧, 天色也不早了,你们要是没有别的什么事,在下就告辞了。”

    查述文闻言, 很不满意地看了他一眼, 可如今眼前这人是清白之身,就算再不满意也不能擅自将平民扣留, 只能眼睁睁看着晏辞潇洒离去。

    衙门口, 陈昂一直在等着他出来, 见到他的身影立马迎上来。

    晏辞一踏出门,脚步就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他身后那辆通体漆黑, 华贵厚重的马车上。

    拉车的两匹马一人多高, 毛色黑得发亮,眼睛与皮毛融为一体, 夜幕下姿态极为优雅,如同两座安静的雕塑。

    不论多少次见到这两匹价值难估的“乌越骊”,晏辞都忍不住多看几眼,雄性骨子里对马,或是对车的喜好是根本无法抑制的。

    不过这马车不是晏老爷专用的吗,怎么这个时候守在这里?

    守在马车前面的陈昂也不知等了多久,见到他立马上前。

    “大公子。”他恭敬道,“马车已经备好了,您今晚回府住吧。”

    晏辞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两匹骏马,敢情是等他的。

    几个时辰前,陈昂与晏辞离别后一回府,就有人告诉他晏方和晏夫人收拾东西跑了的事情,衙役把晏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路过的人纷纷围观,都在议论发生了什么事。

    陈昂听完下人的述说,心里急得不行,如今老爷病重,那娘俩又不知去向,跟别说几个进进出出办案的衙役,府里隐隐有乱成一锅粥的趋势。

    “大公子,现在大家都等着主人家回去呢,您还是”陈昂急道,他就算再受主人器重,到底也是仆人。

    “这晏家不能没有主子啊,都这个时候了,您就回去看看吧,不然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晏辞“啧”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马车,陈昂见状赶紧走到马车前:“大公子,这马速度快得很一会儿就到,平时只有老爷一人坐,您要不要上来试试?”

    言外之意,这宝马香车是他特意拉过来迎他的,晏府除了晏老爷,就连晏方都没坐过。

    晏辞叹了口气:“今天时候也不早了,那我先回晏府一晚,明日再回去。”他顿了顿,“对了,我夫郎还在乡下宅子里,陈叔你”

    “大公子放心,在下这就安排人去接少夫人回府。”

    这一句“少夫人”让晏辞忍不住挑了下眉,眼角微微弯了弯,笑意渐明,接着踏上了马车——

    顾笙自从日头落山后,便坐不住了。

    他清澈的眸子倒映夕阳的影子,眼看着最后一抹光也逐渐隐于围墙之下,头顶月亮渐升,星辰微光与余晖同坐落于天幕之上。

    他在院子里的井边坐了一会儿,夜里的凉意镀上他的身子,他打定主意一般站起身,回屋将外衫穿好,然后便推开了院门。

    他决定去镇上找晏辞。

    他一想到上次晏辞一夜未归的事,他心头就隐隐发沉,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心间一般,他太害怕晏辞又会出什么意外了。

    村民们一向遵循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规律,到了晚上路上就没了什么人,顾笙也不知哪来的勇气,锁好了院门,看了看远处的镇子,就迈开脚准备走过去。

    刚走出几百步,前方远远传来马车的车轮滚动的声音,声音由远及近,直到车夫轻“吁”一声,一辆不是很大的黄花梨木马车稳稳停在他的面前。

    顾笙原本还想往旁边避让一下,接着就见到马车夫下车恭恭敬敬朝着他道:

    “少夫人,仆来接您回府。”

    顾笙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见那人微微附身朝着他,看了看他身上熟悉的衣服,顾笙这才后知后觉他在叫自己。

    顾笙摇了摇头:“我不是”

    那车夫立刻道:“少夫人,是大公子让仆来接您。”

    大公子

    顾笙疑惑道:“是夫君让你来接我,为什么?”

    那车夫简短地与他说了事由,生怕顾笙不随他去:“少夫人,大公子在府里等着您,您先随仆回去吧。”

    顾笙未出嫁前,那年娘亲去世,他十六岁,刚刚及笄的年龄。

    娘亲去世后,他就不怎么出门了,在家织布收拾屋子,给父亲做饭成了他每天要做的事,直到有一天,媒婆带着几个穿着华贵的人来家里提亲。

    顾笙很害羞,于是便躲回屋里。

    那天爹爹和他们在外面讨论了很久,顾笙则关上门,小心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

    那些人走后不过几天便又上门,这回来的时候还带来了十几口箱子。

    爹爹盯着那些箱子很久,接着又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脸上兴奋的神色还未褪去,看着顾笙的目光极少见的露出一丝欣慰:“以后你到了夫家,记得要听话,好好伺候你夫君,手脚勤快点儿,别怠慢了人家。”

    顾笙懵懵懂懂地点头,他不知道他要嫁给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住在哪里。

    他只知道他要成亲了,要去夫家了。

    成亲那天他依旧懵懂地穿上喜服,喜服也是夫家送来的,厚实布料和上面针脚细密的绣线都是顾笙从未见过的精致,天不亮就有人将他拉了起来,把他按在镜子前。

    顾笙僵硬着身子任凭他们给他穿上衣服,给他上妆,然后看着他的脸啧啧称赞。

    镜子里的少年脸上轮廓还带着些柔和的幼态,然而眼角到下巴的线条已然出落得精致有度,白皙脸颊上淡淡一层胭脂与眼角清晰的孕痣相得益彰。

    他心里忐忑地被人盖上盖头,接着被人扶起送入等在外面的轿子。

    之后的事他记不太清了,但是在轿子停下之后,因为外面的人迟迟没有过来掀开轿帘,所以他只能在侍从的搀扶下,下了轿子。

    他在轿子前面站了一瞬,那一瞬间有风吹开了他面前的盖头,将外面的景象露出。

    顾笙记得很清楚,他对晏家的第一眼,也是最深刻的印象,便是面前这必须抬头才能看全全貌的门扉。

    府邸门前的一对刻着精致花卉的石鼓,门楣之上伸出两对短圆柱形的木桩,暗红色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金丝楠木匾额,上面用烫金的行书题着“晏府”两个字。

    顾笙只知道这是一座府邸,不同于自己家住的小小庭院,顾家的小院子没有门前雕刻精致的一对的门当,也没有门扉上伸出来的朱红色户对

    顾笙眨着眼睛看着夜色下的大门,依旧如同他第一次进门的时候一样。

    只不过这次大门是敞开的,门前候着一列人。马车未到近前,便有丫鬟上前在马车前站定,等着掀开帘子。

    顾笙小心下了马车,那站在那些人最前面的陈管家上前,顾笙看见他唤了一声“陈叔”。

    陈昂对他道:“少夫人,大公子在厅堂等你。”

    顾笙随着引路的丫鬟进门,他一身素衣,引路的丫鬟身上衣裳的质地都要比他好上许多,但他这一次没有再像嫁进来那天那般紧张不安,动作局促。

    因为夫君也在这座漂亮的府邸,并且在里面等他。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无论是前面提着灯笼的丫鬟,还是后面跟着的侍从。

    顾笙随着他们经过宅门,经过青石砖铺就的过厅,再经过摆放琳琅满目的正堂,一直到后面的膳厅,面前景象瞬间开阔。

    最前方高大的青瓦悬山顶之下,明亮的烛光透过雕花窗棂,从敞开的门扉里透露出来。

    此时门前的柱子上正靠着一个人。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头,站直身子朝顾笙伸出手。

    顾笙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前面引路的丫鬟立刻踩着碎步让出路来,顾笙则上前伸出手,把自己微凉的手指放入那人的掌心。

    指腹下还是纱布有些粗糙的触感。

    晏辞垂着眸子看他:“穿得少了,手这么凉?”

    他领着他往里面走去,膳厅中间的屏风前放着一张厚重的红木八仙桌,上面放满了各色菜肴,似乎是刚刚做好,依旧散发着热气,桌子左后方安静立着一个丫鬟。

    顾笙不解地看向晏辞。

    晏辞倒是很自然地坐在桌边,然后引着顾笙坐到他旁边,立马有旁边等着的丫鬟上前为他们布菜。

    “不必了。”晏辞道,“下去休息吧。”

    从他进门起,府里的下人大概是被陈叔告诫过了,都低眉顺眼一声不吭地站在自己该站的地方,但是即使他们不说话,晏辞也能感受到他们悄悄打量自己的好奇目光。

    晏辞任由他们打量,此时还是他进门之后跟府中人说的第一句话。

    那丫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只见面前这原本面色虚浮的大公子仿佛变了个人,烛光下面容俊秀,神态稳重,周身带着几分从前从没有过的贵气,让人不敢近身。

    她微微红了脸,不敢再看,服了服身便退下了。

    正堂的门扉合上,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下一刻晏辞在晏家人面前的端庄荡然无存。

    他立马放松下来,皱着眉抬头环顾了一下头顶颇高的房顶,看了看那些石刻的窗棂上精致,但是完全挡住外面光线的花纹。

    这种大宅子因为封闭而与生俱来的幽冷深邃的感觉顿时扑面而来,就算点上再多的蜡烛,都很难把每个角落填满暖意。

    晏辞想起来以前看过的中式恐怖片里的桥段,手里揽着顾笙的腰往自己旁边带了带,低头问道:

    “冷不冷?”

    顾笙终于有时间问他这到底怎么回事。

    晏辞眨了眨眼,一脸无辜:“陈叔非让我今晚回来。”他道,“你若是觉得这里不好玩,明天早上我们就回去。”

    顾笙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烛火下面容温柔清秀,眼角悬着的小痣愈发明艳。

    晏辞低声道:“还不知道我爹的病情,我明天去看看他,没什么大碍我们就回去。”他顿了顿,笑道,“万一他醒来看到我再生气就不好了。”

    他指了指桌子上五花八门的,盛装在各色釉彩瓷盘中的菜肴:“饿了没,先吃饭?”

    第 112 章

    顾笙闻言目光方才落在桌子上。

    他看了看桌子上摆放整齐, 散发着美味的菜肴,手上却迟迟没有动:“这些是”

    “是陈叔准备的。”晏辞随口答道,“他说我们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自然要吃些好的,”

    晏辞一边说着一边挽起右手的袖子, 手指还没抬起来, 身边就伸过来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背上。晏辞回眸,见顾笙漂亮的眉头微蹙, 眉中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川字,眼里满满的不赞同:

    “不是跟你说现在别用手吗?”

    晏辞看着他这般严肃的样子,笑了一声:“忘了。”随即真就放下了筷子。

    顾笙伸出手拿起桌上的瓷碗,从碗里盛了一碗白鱼羹, 那鱼羹用的是银刀白鱼, 打成鱼泥挤成丸子,汤里加了鲜葱竹笋,熬成汤的味道极为鲜美。他舀起来一勺放在唇边小心吹了吹, 这才递到晏辞唇边。

    安静的膳厅只能听到碗碟碰撞的细碎声音。

    两个人安静地吃着饭, 顾笙十分尽职尽责地尽着他身为夫郎的义务,一顿饭下来自己没吃几口, 把晏辞喂得饱饱的。

    “今晚我们要住在这儿吗?”他突然问道。

    晏辞伸出手握了握他的手。

    他对晏府的记忆并不多, 除了原主回忆里那些细碎的片段, 他对晏府的记忆还停留在他魂穿过来的那一天。

    原主以前在晏府的屋子是正屋旁边的厢房,也是他和顾笙成亲后的婚房。

    推开门后,入目的起居厅装潢古色古香, 一旁的卧房稍小一点, 但所陈家具皆是古朴大气。

    引路的小丫鬟看着十五六岁的样子,面容青涩, 此时怯生生地看着他们:“大公子,您有什么事吩咐奴婢就是。”

    晏辞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屋子,顺便观察了一下屋子里桌椅柜子所用的木料,顾笙进了门便没有说话,他侧身则安静地坐在床上,低着头用手轻轻抚摸着床上柔软光洁的缎面布料。

    晏辞回头看到他脸上稍显落寞的神情,走过去坐到他身边,顾笙感受到他的动作抬起眸子,后者仔细打量着他的神情:“在想什么?”

    顾笙摇了摇头,他没有跟晏辞说自己想到了新婚那天的事,还有他数个夜晚独自一人睡在这间屋子里。他主动靠上晏辞的肩头,在他的气息里闭上眼睛。

    隔天一早,晏辞穿戴整齐便去了后院。

    晏老爷自从摔下台阶后,就被晏夫人安排在了后院的一处偏房,她的说法是这里清净偏僻,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她打的是什么心思。

    晏辞看了看床榻上依旧昏迷不醒的白发老人,呼吸有些微弱但是很平稳,晏辞看了每一味他最近所服之药,又请来了郎中。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随便挪动的好。”他看着晏昌道。

    “我爹身子没有什么大碍,但是因为这些天喝的药里掺了毒素,一时之间还在昏迷,等过段时间毒素排出身体,人应该就会醒来了。”

    因为陈昂的请求,于是在衙门抓捕晏方的这段时间里在晏府住了几日,郎中开的每一方药,晏辞都亲自经过手。

    陈昂看着他对晏老爷的身体很上心,看着他的眼神愈发恭敬。

    顾笙却不太喜欢这里的氛围,他以往在家时一直是个安静的人,但是这几日每天吃了早膳便往外走。

    晏辞伸手拦住他:“回去?”

    “我得先回去,猪还没有喂。”

    顾笙那两头小猪都是按时喂着的,这已经成了顾笙每天的习惯,一旦忘记喂了,或是喂的晚了,那两头小猪就要哼哼唧唧不说,顾笙也会心神不安。

    晏辞打趣他:“你还真的把猪当孩子来养。”

    “没有。”顾笙摇了摇头,认真地说,“如果是孩子我会更尽心尽力。”

    “”

    顾笙没再多与他说话,坐上外面备着的车就离开了。

    他走后晏辞看着车远去的方向,那边陈昂上前:“大公子,书房已经整理好了。”

    晏辞回过头,这晏府的书房一向只有晏老爷才可以进的,如今他身为没被家谱除名的嫡长子自然有资格进书房。

    晏府的书房在正厅的东侧,不同于晏辞在乡下那由香房改造的书房,面前这间房子规模不算大。

    晏辞推门而进,不仅挑了挑眉。

    正前方置着一张长桌,后面的格架上安放着各色花樽瓷瓶,一旁质感厚实的书柜带着隔层抽屉,上面分门别类摆放着各式藏书,空着的书格处还放着卷起来摆放的书画。

    墙壁空出的地方挂着云霞山水图,挂画之下靠着墙放着一张矮脚榻床,床边还放着一只滚脚凳。一旁的小几上放着一个鎏金三脚鼎炉,正不疾不徐散着烟气。

    晏辞微微闻了闻,入鼻是木头的清香,清香中又夹杂着一丝清苦,他忍不住问道:“这是省读香?”

    陈昂回道:“正是,这是老爷平时经常用的香,里面加了菖蒲当归和梓脑,和杏仁桃仁一起研粉用酒调和,平时若是产生倦意,用此香立时神清气爽。”

    这香味不如加了沉檀后的浓郁,胜在丝丝清冽,甚至不需要搭配最为性凉的龙脑,香味依旧清冽提神。

    尤其当读书易倦的时候,点上此香,有提神醒脑之效,最适合用于书房。

    晏辞不再多问,直接坐到那张长桌之后,随意一瞥,只见其上布着砚台水注,笔格笔洗,左侧一块铜石镇纸,无一不古朴大气。

    他不由在心里感叹:这才叫书房啊。

    他低头看了一眼桌子上摊开的账簿,上面的数字写着的是晏家店铺近日的收支。

    晏辞随意看了几眼,似乎这些天的收益不太好。

    “最近家里的生意一直都是二公子在打理,在下不敢多问。”陈昂开口道,“若非二公子和夫人突然驱车离府,又有官府的人上门来,府里没人知道二公子能牵扯上命案。”

    他有点儿犹豫地看着晏辞的手:“大公子,你这手是不是也和二公子又有关”

    晏辞用手撑着下巴,本来余荟儿的死他一时之间只想着自保,直到查述文把他带到衙门谈话,他才意识到他那位弟弟杀了人还嫁祸给他。

    晏辞垂着眼看着纸上的字:“以前我与他有嫌隙,没想到这次他竟然想要我的命。”

    陈昂听了他这听不出语气的话,一时惊诧,晏辞就将这几个月的事与他讲了,陈昂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听到最后脸色都跟着阴沉起来。

    “大公子,没想到你这几个月竟然”他摇了摇头,“发生这么多事,你怎么不与老爷说啊。”虽然老爷将公子赶出门不假,可是若是大公子跟他说这些事,老爷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晏辞没有说话,依旧看着面前的账本,陈昂见他如此也不好开口。

    晏辞看到账簿下面压着几张纸,他抽出来看到上面写着的东西:“这是什么?”

    “之前灵台观说要选一批香料用于斋醮,镇上都传开了,赵家之前为了香方的是到处聘请香师,二公子之前与赵家走的很近,这些都是他这几日不知从哪弄到的”

    晏辞想起之前去灵台观拜观之事,那时张知县跟自己说过灵台观斋醮香的事情,不过自己平白无故遭了这等牢狱之灾,压根没心思想这个。

    他抽出那香方随便看了一眼,是个没完成的方子,于是又把它塞了回去。

    府中杂事很多,自从晏老爷病重二公子出逃,弄得全家上下人心惶惶,还不时有衙门的人上门,直到那位几个月没回来的大公子进门。

    晏府的下人们除了几个新来的小丫鬟,基本都知道这位大公子的以前的为人和最近的事迹。

    晏辞只在府中呆了几日,大部分时间还是去看望晏老爷的病情,但是府里的人经常时不时地小声议论他。

    所以晏辞几乎不怎么去除了书房的地方,到了晚上陈昂进门来:

    “公子可是要用膳,已经吩咐厨房烧了菜。”

    “今天就不必了。”晏辞看了看窗外,天已经黑了,顾笙却还没回来。

    “少夫人说今晚先不回府了。”送顾笙回去的车夫道。

    晏辞闻言放下笔,将今日整理的药方交给陈昂:”他今天不回来,我便回去陪他。“

    他心里想着顾笙这怕是因为什么原因生气了,也许是不喜欢在这里待着。既然他今天想回去住,自己也一并陪他回去便是。

    回去的时候便已经晚了,车夫将他放在了门外。

    晏辞走到门口,发现院子里竟然十分安静,也不知顾笙在屋里干什么。

    难不成因为回去晏府的事生气了,毕竟前几日就看他坐在床上出神,今天一早就心神不宁,早早就回了村子。

    晏辞推开虚掩着的门,原本以为他推门的瞬间就会看到顾笙出来迎他的身影,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顾笙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冲出来扑到他怀里。

    晏辞感觉有点儿受伤,朝屋里装模作样地喊了两声:“笙笙,笙儿,不出来迎你夫君吗?”

    喊了两声也没人理他,晏辞自讨无趣,只能看见屋里点着油灯,微弱的烛火透过窗纸将里面坐着的人的影子映在窗户上。

    不知为何,他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第 113 章

    晏辞手指不便, 有些笨拙地把院门上的门闩拴好。

    院子里也很安静,晏辞去看了一下马厩,里面小黄卧在地上, 晏辞朝他伸出手,若是平时小黄一定会站起来凑过来, 可今日却依旧卧在地上, 两只温顺的大眼睛眨着看着晏辞。

    “兄弟你怎么了?”晏辞伸出手摸了摸他两眼中间的部位,小黄喷了一下鼻子, 然后把头转开了。

    晏辞看着小黄把头扭开,还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他轻笑着伸手敲了他脑门一下:

    “你也嫌弃我?”

    小黄别过头走到角落里又卧了下来,晏辞见状无奈地摇摇头。

    他院子里新修的猪圈被顾笙每天打理的干净整齐, 当时苏青木送给他的两只猪如今早已不像刚拿回家的时候, 还能用箩筐装起来,此时那两头养的膘肥体壮的猪就躺在猪圈里呼声震天。

    “你很好,你们也很好。”晏辞点了点头, 随即看向屋里, 所以他可爱的小夫郎如何了。

    他整了整手上的纱布,走到正屋门前刚要推开门, 忽然听到香房传来巨大的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 头朝香房的方向转过去。

    他那间香房, 或者说是由库房改成的香房,就在主屋的东侧,他这几个月拿它又当香房又当书房。

    “顾笙?”他疑惑地唤道。

    依旧没人理他。

    晏辞叹了口气, 心想果然是闹别扭了。

    他走到香房门前, 一只手推开门。

    就在他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一股火光从屋子里传来。

    晏辞看到香房中间放着的香炉里燃起火来, 火苗上行,有什么东西被烧焦的味道传过来。

    而顾笙此时就站在香炉后面,他依旧是今早离开时穿的衣服,听到开门声后十分慌乱地抬起眸子,隔着火光,晏辞看见他脸上全是泪痕。

    晏辞随意朝地上扫了一眼,见屋子里地上到处都是摔碎的陶瓷器具,还有各种凌乱的纸张,香料都被杂乱的扔了一地。

    本来已是浑身僵硬的顾笙颤抖着唇,有点而费力地呼吸着,见到他方才张口颤声唤道:“夫君!”

    晏辞没有动,因为顾笙的身后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二十来岁,长着细长眼睛的男人。

    那是本该与晏夫人一同离去,被镇上衙门通缉的晏方。

    他此时一只手掐着顾笙的后颈,另一只手还在将手里厚厚一摞纸往火炉里扔。

    每扔下去一把,那火苗便向上窜上几分。

    晏辞眸子里映着火光,心中一紧:“你为什么在这儿?”

    晏方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自从香会后晏辞就没见过自己这个弟弟,晏方却看着比上次见面消瘦不少,只是眉宇间沉重的戾气弄得让人不适。

    更可怕的是,此时他眼里带着一丝疯癫,脸颊不自主地微微抽动,使他原本还算英俊的面容完全变形。

    顾笙面上满是恐慌,他一动都不敢动,看着晏辞的眼神更加惊慌。

    晏方听到声音,这才停下手里往炉子里扔纸的动作,他眯着眼抬起头,看到眼前人后,瞳孔因为激动而微微收缩。

    “你怎么这么命大啊。”他眼睛里布满血丝,牙齿被咬得咯吱作响,语气里带着几丝不甘,“你怎么就没死在牢里?”

    晏辞眯了眯眼睛:“你杀了余荟儿,然后嫁祸给我。”

    晏方低低笑了起来,眼里的疯意不减,掐着顾笙的那只手愈发用力,后者因为疼痛细碎地□□起来,却是动也不敢动,泪水悬在眼角,几乎就要滑落。

    “你就和那婊子一样”晏方盯着面前的火炉,近乎诅咒地低语,“不知好歹一个村妇,还敢找我要钱,我不小心就把她掐死了”

    他笑了起来,看向晏辞:“你应该死在牢里的。”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似乎看到什么恶心的东西,狠狠地搓了搓手指,盯着晏辞恶狠狠道:“还有,你这些天一直住在晏府?老东西让你回去了是吧?”

    他呼吸急促起来,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色:“你真是可恶,你怎么就是,就是要在我眼前恶心我”

    “明明从小到大都不如我,明明我才是爹最喜欢的那个”

    “你就应该死在牢里,可他们偏偏把你放出来了”他眼神飘忽无法聚焦,嘴里不停低声念着语序不当的话,“他们没有处死你,还把你放出来了到底是哪里错了,明明人证物证都在为什么要把你放出来”

    他就这样出神地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用空着的那只手捂着脸:

    “他们要来抓我了,他们会抓我回去杀了我”

    他将脸埋在手里低低啜泣着,晏辞面色不定地看着他,直到他哭了一会儿猛地从手里抬头,抓着顾笙的那只手骤然用力,顾笙缩起身子剧烈颤抖着,眼泪无法抑制地从眼角流出来。

    然后晏方缓缓抬起一只手,指着晏辞:“你害我。”

    晏辞眉头皱的越来越深。

    无论是谁都能看出来晏方现在的精神不是很正常,他的瞳孔间带着一丝异色,面上的肌肉因为神经错乱和过于激动的情绪而无法抑制地颤动。

    晏辞看着他这副样子,唯一能能想到的就是他突发某种精神疾病,或是嗑药磕嗨了。

    不管他属于哪种,顾笙此时都很危险。

    晏辞刻意忽视他脸上的癫狂,又想起他刚才的举措,突然出声问道:

    “你在找什么?”

    晏方闻言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晏辞的脸,喉头咕噜一声,似乎被问到了点上,语气兴奋而焦急:

    “香方呢?你的香方呢?”

    他的眼睛里爬满了血丝,眼珠微微凸起,嘴里不断发出“咯咯”的响声,掐着顾笙的那只手青筋暴起,顾笙被他巨大的力道掐的几乎站不住身子,不停哽咽着。

    晏辞声音平静:“那你掐着他做什么,他又不知道。你放开他,我告诉你香方在哪。”虽然他面色不变,可是整个身子却如绷紧的弓蓄势待发,只等晏方微微放松便立马制止他。

    然而晏方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依旧左看右看,迫不及待地重复道:“你的香方哪去了?”

    “你放开他。”晏辞说,“你这样掐着他,我就算告诉你,你也空不出手去拿。”

    晏方盯着晏辞,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

    然而他此时精神错乱,一时之间竟然没有正常判断能力,于是那只手竟然真的一点点松开顾笙,顾笙一感觉后颈位置的力道松了,几乎是下一刻就往晏辞这边扑过来。

    然而他刚迈出两步,巨大的力道便扯着他的后领将他扯了回去。

    晏辞瞳孔猛缩,晏方一手掐着顾笙的喉咙,一边朝着他大吼:“你骗我!”

    他怒道:“你就想骗我放开他,我一放开他你们就跑了!”

    他忽然附身操起地上扔着的一把刀抵在顾笙的喉咙,低吼道:“赶紧告诉我,你的那些方子都在哪里!”

    顾笙被他的动作吓得尖叫起来,然而下一刻就闭上嘴,因为喉咙处一把光滑的利刃抵着他柔软的皮肤,稍稍一动就感觉到一阵刺痛。

    晏辞一动不动,终于抬手指了指他们身后:“那里。”

    他看着晏方:“你要的香方就在那里。”

    晏方抵着顾笙退后几步和晏辞拉出距离,然后侧过身子,不断喘着粗气:“你去给我拿过来。”

    晏辞沉默了一瞬,在顾笙惊恐的目光里走到架子前,翻了一阵,然后从里面一个暗格里拿出一个小匣子。

    那匣子沉甸甸的,一落到他手里,晏辞就感觉到脑后传来一阵疾风。

    他眸子一凛,身体条件反射朝一边闪过去,随着“叮”的一声响,一把砍肉的利刃重重砸在身旁的架子上陷进去两指宽。

    晏辞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回头看着气喘吁吁的晏方。

    这人疯了。

    这是他唯一的念头。

    晏辞不再犹豫,趁着他没拔出刀用尽全力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随后直接绕过他,拉起在旁边不住咳嗽的顾笙朝着门外冲过去。

    顾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推出门外。

    晏辞随即感觉到脚踝一痛,他低头,只见晏方一只手抓着他的脚踝。

    “晏辞你毁了我。”他双眦欲裂,嘴角全是鲜血,呼吸粗重道,“我也要毁了你!”

    他说着突然从地上跳起来,举着刀就朝晏辞砍过来。

    一声闷响过后,血花四溅。

    顾笙眼睁睁看着晏方一刀砍向晏辞的头,后者伸出胳膊挡住了那一刀,接着面色微白,没有丝毫停顿,一条胳膊架着刀,另外一只手捏住晏方的手腕,“咔嚓”一声轻响,伴随着刀落地的声音,晏辞一脚将它踢出去。

    晏方见一刀没砍中,怒吼着扑过来,他此刻因为神智疯癫,即使手腕被卸,却仿佛什么也没感受到,手上力气甚至比正常人还要大几分。

    他狠狠朝着晏辞的喉咙掐过来,一边怒吼道:“你毁了我晏辞,你毁了我!”

    晏辞后背重重砸到地上,他几乎是用全身力气抵住晏方的手,十指上的伤口顿时迸裂,瞬间染红了纱布。

    “你自己心术不正。”他咬着牙关,看着晏方几乎滴血的眼睛,“你杀了余荟儿,又害了你爹,是你自己毁了你自己!”

    然而晏方根本听不见他的话,他此时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掐死眼前的“罪魁祸首”。

    晏辞咬着唇,十指传来的剧痛和胳膊上刚刚被砍的伤口同时袭来,他额角冒汗,身上的人力气大的可怕,根本不是正常人的力度。

    就在晏方的手几乎扭断他的手指,忽然一声重重的闷响,身上的力道顿时一松。

    只见晏方身后,顾笙手里拿着一个铜制的香炉,面色惨白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们。

    晏方额角登时流出血来,一滴滴顺着眉梢滚落。

    可他仿佛感受不到一样,转身朝向顾笙。

    晏辞没再迟疑,趁他转身的功夫捡起地上的凳子狠狠抡向他的脑后,这一击用了近七成力,然而晏方被这一砸竟然没晕过去。

    “走!”晏辞直接扑上去按住不断弹跳挣扎的晏方,一边朝着顾笙大吼道。

    顾笙面色惨白地看着地上的两人,他在原地犹豫了一瞬,便朝着门外冲了出去。

    晏方眼里的疯意在这一刻达到极致:“晏辞”

    他低声喃喃着晏辞的名字,忽然狂笑起来。

    “我活不成了晏辞!”他神色间带着极度的亢奋,脸上没有丝毫恐惧,只有疯癫,“我身上背了人命,回去以后他们一定会处死我!”

    他忽地挣开晏辞的手从地上跳起来,捡起地上的匣子丢进火炉,接着一脚将燃烧着的炉子踹翻。

    火舌在下一刻沿着垂在一旁的帷幔瞬间窜上房梁。

    晏辞看着那将整个香房点燃的烈火,耳畔是晏方愈发疯狂的笑声:

    “晏辞,我要你给我陪葬!”

    第 114 章

    香房里的纸张, 香料几乎都是容易燃烧的物品,以至于那火焰攀升的速度太快,只一瞬间就从房梁上蔓延到整个屋顶。

    头顶, 地面,墙壁上, 滚滚的热浪一波接一波袭来。

    晏辞捂着自己的手臂, 想都没想,转头就冲出屋门。

    身后晏方的大笑传来:“你跑什么, 你跑去哪里?”

    “你爱死就自己去死!”晏辞头也不回,速度惊人,在火舌舔上他的衣摆之前,一个箭步冲到院子里。

    顾笙是先他一步被他推出去的, 此时他本来已经快要到院门口, 然而硬生生刹住脚步回过头,直到看着晏辞跑出来的身影,才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浮起, 便僵在了唇边。

    他看到晏辞的身后, 一道火光从屋子里升起,像一条吐火的长蛇, 从屋内瞬间窜上房梁, 一瞬间盘踞了整个屋顶。

    晏辞捂着胳膊冲到他跟前, 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无法抑制地低吼:

    “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跑!”

    顾笙怔怔地看着他身后那向上不断延伸的火焰,不过刹那间就将屋顶覆盖, 嘴唇颤动:“我们的房子, 我们的”

    “别管那么多了。”晏辞忍着胳膊上的痛,事到如今赶紧离屋子里的疯子远点儿, “先离开这儿—”

    他的话没有说完,身后便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声,晏辞眸子一凛,一把将顾笙扯到怀里。

    屋子里有什么,大概是炉子一类的东西炸开了,并且随着那声巨响,石子和瓦片随着爆炸的力度四射开来。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晏辞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弹到他的脑后。

    那力道巨大无比,下一刻在剧痛之中他眼前一黑,整个人紧跟着飞了出去。

    晏辞头晕目眩好一阵,才从那股剧痛中缓过来。

    他睁开眼只觉得天旋地转,等到眼前的场景渐渐平复,他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

    自己此刻整个人都以一种诡异的形态悬在空中。

    他没有飞出去,因为他的身体还在原地。

    晏辞愕然地低头,看到自己浑身上下呈现一种半透明状,无凭无着的浮在半空中。

    身上还穿着纯白体恤和卡其色裤子,他伸了伸脚,看到脚上穿着自己最喜欢的那双限量版球鞋。

    晏辞眉毛拧了起来。

    等一下,限量版球鞋???

    他好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即使时隔几个月,他仍记得这身衣服。

    这身衣服正是他熬夜猝死的那天穿着的,第二天就穿进了原主的身体。

    晏辞错愕着朝下望去,果然就见地面上一身古代装扮打扮的自己,忽然软绵绵地栽倒在地。

    原本被他护在怀里的顾笙不知道发生什么,觉得身后一松,回头便看见晏辞倒下的身影,他下意识伸手无措地接住他。

    “夫君,夫君,你怎么了?”顾笙垂头低声不断唤着他的名字,然而那具身体无知无觉地倒在地上,根本无法回应他。

    顾笙胸腔里的心脏砰砰乱跳,几乎跳出胸口,他惊慌失措地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尘,用尽全力扛着他的身体。

    然而晏辞的身子很沉,身高也比他高许多,根本不是他一个瘦弱的哥儿能抗住的,他纤细的身子几乎被他压倒在地,可是少年呜咽一声却没有放手,而是死命咬着牙架起他,纤细的四肢都在打着颤。

    “夫君,呜呜,夫君”

    一种无助与绝望从心底蔓延到四肢,顾笙忍了许久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不断留了下来,混合着血液和灰尘涂了满脸,他颤抖着脚步驾着毫无知觉的晏辞往院门口一步一步挪,根本不敢往后看。

    晏辞浮在上面看着这一幕。

    “别管他了!”他死命握着拳头,朝顾笙大喊道,“你自己赶快走!”

    可是就像没有看的到他一样,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一刻,燃烧的屋子里面一个手里拿着凳子的疯疯癫癫的男人冲出来,他在门口停了一瞬,脸上带着令人惊颤的扭曲笑容,细长的眼睛眯着像寻找猎物一样环顾着整个院子。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正在往院门口挪的两人身上,他狂笑着直接冲到两人面前,然后一脚踹开顾笙,抡起凳子狠狠地砸向摔在地上的晏辞的后脊。

    浮在上面的晏辞倒吸一口气。

    这个疯子!

    晏方要是把他这幅身子的脊骨敲断了,他下半辈子岂不是都要在床上度过了?!

    可是不管他如何焦急都无济于事,因为他浮在上面像个傻子根本动不了一点儿,不管他怎么努力想要回到身体里,都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于是只能在半空中原地打转儿。

    晏方似乎出够了气,扔下凳子,随后用染血的手指一点点卡死地上人的脖子,拖着“晏辞”往那着了火的房子里走。

    “我娘说了”

    他边走边自言自语,脸上的表情在火光的倒影下显得可怖而扭曲:“我要是得不到的东西,谁都别想得到”

    “晏辞你得陪我一起死”

    晏辞死死盯着他手里拖着的那具身体。

    完了。

    他心里一凉,想到。

    他不知道如果在这个世界的身体死了,他是回到原来的世界,还是就此死亡。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那边蜷在地上的人。

    顾笙被晏方发狂一脚踹的几乎直不起身,晏辞看着他半天才爬起来,心里疼得几乎滴血。

    “顾笙”他低声喃喃道,“别管我了,你快走吧。”

    然而那个娇小的身影勉力从地上爬起来,头发全部散乱,浑身都是泥泞和血迹,他唇角带着丝丝血迹,一爬起来没有丝毫犹豫就朝着晏方的方向一瘸一拐地扑过去,扑到晏辞身上死死抱住他。

    晏方察觉到手里的人突然变重,于是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看到了扑到晏辞身上的顾笙,眼里的疯意不减反增,他松开晏辞,上前一把扯住少年的头发,硬生生抬起他的头就着火光仔细地盯着他的脸。

    “你别急呀。”他兴奋地喃喃道,眸子里倒映着顾笙已经看不出来原本样子的脸,用手指一寸寸划过顾笙的额头,最后在眼尾孕痣那里停下,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红痕。

    “还没到你呢。”

    他指了指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兴奋道:“哥夫,等我处理完他,我们就一起上路,等到了下面我会好好待你——”

    他的话没收完,下一刻突然吃痛地放开手。

    他攥着手指后腿几步,惊怒地看向顾笙,手指间血流如注顺着指缝一滴滴滑落,一个清晰的牙印刻在手背上。

    顾笙一挣脱他的手,立马转头扑到地上那具身体上,一声不吭使出浑身力气往回拖他,想将他拖离那烧起的房子。

    “跑啊!”晏辞看着这一幕简直要抓狂,他在半空中转来转去,然而不管他怎么做都只能在半空中打转,“你还回来做什么,快跑啊!”

    果然,晏方握着鲜血淋漓的手勃然大怒,他上去一脚踹在顾笙的胸前。

    哥儿柔软的身子下一刻就如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接着狠狠撞在一旁的井壁上。

    那一瞬间晏辞清晰地看见少年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他的心里也随之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但是顾笙只在地上挣扎了一瞬就再次爬了起来。

    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再次跌跌撞撞扑到地上的身体上,仿佛那是他的一切,无论晏方怎么扯着他想把他拖走,他就是死也不肯放手。

    顾笙死命抱着晏辞的身体,他知道,这个时候他若是跑出门找人求救,就可以毫发无损地好好活下来。

    然而那样的话,他回来就只能看到化为一堆灰烬的夫君。

    他不要这样,这样比他死了还难受。

    他此时就像一只面对着狼的兔子,除了用柔弱身体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什么也做不了。

    晏方盯着顾笙半晌,忽然吃吃地笑起来,于是他第二次操起地上被砸的变形的凳子,朝着顾笙走过去:

    “你这么喜欢他,那你就先死吧。”

    顾笙仿佛没听到一般,依旧艰难地爬到晏辞一动不动的身体旁边,接着伸出手抱住他的胳膊,声音沙哑着一字一字唤着他的名字。

    “夫君,夫君”

    他不停地唤着他,然而晏辞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

    看着地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没有回应,顾笙心里渐渐沉下来,他知道夫君他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他抬起脸就着火光看向朝他逼近晏方。

    顾笙的脸上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除了一双眸子带着晏辞从未见过的坚定,依旧清明如往昔。

    脆弱的少年低头紧紧抱着地上的人,与他紧紧贴在一起,一向爱哭的眼睛里破天荒地没有一丝惧意,接着他低头凑近地上人的耳畔,对着他说了什么。

    晏辞自然不可能知道他说了什么,他急得要死,也只能看到顾笙低头用染着血的唇轻轻吻了吻躺着的人。

    然后他像个小动物一般蜷在晏辞的身旁,将脸埋在他肩头,与他头抵着头,肩抵着肩,安静地闭上眼。

    第 115 章

    顾笙原本紧闭着眼睛, 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然而等待的疼痛迟迟没有降下来。

    他只听到耳边火与风交织的呼啸声,下一刻他听到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痛呼, 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到地面上。

    顾笙小心地睁开一只眼,就看见一个影子挡在自己面前, 他错愕地抬起头, 身边空空如也,一直毫无知觉的人竟是不知何时站了起来, 原本干净的衣袍完全被灰尘和血污覆盖,简直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而在他的面前,晏方仰面倒在地上,他挣扎许久才坐起来, 口鼻处全是血。

    他有些错愕地看着晏辞, 探出手抹了一把鼻子下面,看着指尖的血然后放声大笑。

    “夫君!”

    顾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兴奋地坐起来, 朝前爬了几步, 声带颤抖着唤着他。

    他身前的人听到他的声音,随即便往后退了几步, 一直退到他身边。

    晏辞有些僵硬地用手撸了撸顾笙的头发, 眼睛却依旧死死盯着晏方的方向

    晏辞浑身的骨节是在他睁开眼后才一点点从僵硬中苏醒, 他原本浮在半空结果下一刻就再次进入这幅躯体,想也没想就将晏方直接掀翻在地。

    不过等到缓过神来,随之而来的是四肢和后背处, 从四面八方蔓延开来的痛感。

    他前胸后背, 以及浑身上下皆是疼的要命,腿脚一软, 差点摔在地上。

    此刻能站起来,晏辞都觉得自己是个奇迹,这根本是用意志在支撑自己站立着。

    “晏辞!”晏方收回手指,从地上一点点爬起来,眯着眼睛看着对面站着的两人。

    此时在他身后,整个房子几乎已经完全被火焰覆盖,令人胆颤的热意一波一波朝着三人袭来。

    而头顶上方屋顶的木梁被火灼烧后不断发出无法承重的“吱呀”声,不断有不知何处被烧断的木头坍塌下来,砸进火堆,随着“噼啪”声,火势继续不断增长,聚拢在头顶最上方,在夜空里凝成一股浓重的黑雾,朝着黑夜不断上升,宛如一条黑色的巨龙。

    热浪烤的晏辞的脸颊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他嘴唇干裂,眼睛更是干涩至极,鼻腔里被烧焦的味道充斥着,使他整个人几乎窒息。

    就在他和晏方互相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时,院门那边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接着是有人在疯狂撞门。

    “开门啊,里面的人开门啊!”有人在门外大声叫喊。

    大概是火势,或者是浓烟终于惊动了村子里的村民,原本寂静的夜被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和人们惊恐的叫喊声划破,外面不停的撞门声愈发剧烈。

    晏方显然也听到了声音。

    “晏辞。”他粗重地喘着气,眼里的疯意不减,用手隔着空气一下一下点着晏辞。

    晏辞冰冷地看着他,忽然听到头顶斜上方传来一声细微的“吱呀”声。

    晏辞心中一沉猛地抬头。

    只见他们斜上方的那道粗壮的主梁,木质的表面上已经被火熏成了焦黑色,此时就藏在火焰之中,随着火舌不断舔舐,中间的部分已经开始断裂发出痛苦的□□,摇摇欲坠并且有朝下砸下去的趋势。

    晏辞瞳孔一缩,来不及多想,他转身扯住顾笙的胳膊就往相反的方向跑。

    然而一双手从背后死命扯住他的肩膀:“你想去哪?!”

    晏方眼角欲裂,十指青筋暴起掐着晏辞的肩膀,晏辞被他这巨大的力气扯得一个踉跄。

    “晏辞,你别想跑!”

    顾笙原本已经转身往院门处跑去,他听到声音惊慌地转过头,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股大力,将他整个人狠狠推了出去。

    顾笙狼狈地朝前摔倒在地。

    他愕然地回头,就看见身后晏辞头顶那根房梁在一声痛苦的□□中,随着熊熊烈火从中间猛地折断,直直砸向地面的两人。

    两人的身影瞬间消失在火舌之中。

    顾笙失声痛呼。

    身后传来“咣当”一声巨响,顾笙瞪大眼睛,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朝房子的方向爬去,而身后有好几双手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扯了起来。

    院子的门终于被撞开,十几个村民一下子涌了进来,每个手里都提着桶,或是拿着木盆之类的容器,二话不说上前距离房子几步远的地方就朝着火舌泼上去。

    顾笙的耳畔到处都是说话声,脚步声,还有泼水的声音,人们纷乱噪杂的声音充斥了这个喧闹的夜里。

    然而顾笙只是瞪大眼睛盯着面前的房子,接着他使出全身力气挣脱开身后人抓着他的手,就想冲进火海。

    下一刻他被人按在地上。

    按着他的人在他头顶大喊,声音有些熟悉:

    “顾笙,晏辞呢?!”

    顾笙喉咙发紧,那人喊了三四次,他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凄厉地叫了起来:

    “我夫君,我夫君在里面!”

    苏青木放开他站起身,和随后赶来的苏白术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在对方眼里看到恐惧。

    苏青木动作顿了一下,下一刻在周围人阻拦制止的惊呼声中,提起水井旁的木桶,将里面满满一桶水从头顶直直浇在身上,然后不顾苏白术的惊叫,一个箭步冲进燃烧的房子里

    晏辞在房梁砸下来的那一刻就被滚烫的火舌彻底包围。

    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又从身体里飞了出来。

    然而并没有。

    他头脑昏胀,身上长满火的衣服仿佛烧红的铁,贴着他的皮肤几乎将他融化,就在他被浓烟呛得马上就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有什么人扯着他的胳膊将他从纵横交错的燃烧木头中拖了出来,力气大的几乎扯断他的胳膊。

    下一刻,原本处在热浪中的皮肤忽然感到一阵凉意。

    有好多人不断在耳边喊着他的名字,让他一时想昏过去都难。

    “晏辞!晏辞!你能听到吗?!”

    那些声音交织着贯穿他的耳朵,以至于他不得不勉强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一点点变得清晰,视野被三个出现在他头顶的毛茸茸的脑袋填满。

    “快看,快看,他睁眼了”

    “你太乱来了,这么大的火你胡乱往里冲什么,找死吗?!”

    “幸亏他就在门口,再往里一点儿都进不去”

    “你别离那么近,让他多呼吸几口空气。”

    那三个脑袋一个满脸灰尘血污,一个满脸乌黑,唯一一个能看清的五官是个姑娘。

    那姑娘面容有些熟悉,此时正瞪大眼睛看着他,见他睁开眼,紧张地快声道:“晏辞,能看到我们吗?”

    晏辞神智模糊,闻言睁眼盯着那张脸半晌,许久才想起来她的名字:”苏白术。“

    闻言那少女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直起身子对周围围观的人道:“还有神智!”

    她话音未落,另外一个满脸黑漆漆的脑袋立马凑到他的眼前,几乎是与晏辞脸贴着脸,说话间脸上还扑簌簌地掉灰,掉了晏辞满头满脸,响亮的声音在晏辞耳边响起:“兄弟,你命够大的,我还以为你死定了!”

    晏辞被这震耳欲聋的声音吵的头痛无比,可是此时他浑身都疼得厉害,手指更是动都动不了,眼皮沉得不行,只能微微侧了侧脸,尽量避免灰尘落到嘴里。

    “我没事。”

    他习惯性地说出了三个字,还想再说点儿什么,下一刻眼皮一沉,意识不受控制的再次陷入黑暗里。

    这一次他在黑暗里沉睡了很久,也可能只过了片刻。

    但是在这漫长的黑暗里,耳边一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唤他,牵引着他的意识不要堕入到黑暗中。

    喉咙和鼻腔都难受的仿佛塞了什么东西,使他难受地剧烈咳嗽起来。

    有什么冰凉硬硬的东西触碰着他的唇,他不由自主张开唇,温热的水流顺着喉咙滑下,将喉咙里的堵塞感稍稍压下去了些。

    晏辞睁开眼,面前已经不是他那被火吞没的房子。

    眼前一片明亮,空气里也不再是木头烧焦的味道,而是淡淡的中药味。

    他轻轻吸了吸鼻子,抬起眼睛看着上方扶着自己的人。

    一个脸上带着几处结痂伤痕的少年正扶着他的上身,手里捧着水碗,漂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眼底满满的担忧几乎化成实质。

    晏辞眯了眯眼,他还没有说话,就看到少年在看到他睁开眼的那一瞬,眼底瞬间就涌上来汹涌的泪水,薄薄的鼻翼抽动着,整个人就像一只受尽委屈的小兽。

    “顾笙。”

    晏辞张口,沙哑着声音唤出少年的名字。

    少年闻言,终于呜咽着放下碗,他让晏辞靠在他怀里,伸出手一副想抱他又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口的踌躇样子,最终将手搭在他的身侧。

    晏辞则抬起头环顾着四周。

    这是一个在他记忆里有些熟悉的地方。

    因为他以前来过几次,并且每次这周围都弥漫着他最讨厌的药香味,还有一旁靠着墙的架子上放着瓶瓶罐罐,都在告诉他这里是镇上的医馆。

    晏辞有点儿艰难地抬了抬胳膊,目光向下,发现自己整条胳膊直到指尖都缠着纱布。

    也许不止是手臂,还有身上,随意动一下都带着酸痛感。

    晏辞沉默着把目光投向身后不断抽泣的顾笙身上。

    从这个角度看,他原本精致的下颌收进去好多,整个人看起来消瘦了不少,本来被自己养胖的脸颊都深深陷进去,并且他的情绪看起来十分激动。

    在看到自己睁开眼的时候,几天压抑的情绪化为泪水不断涌出来,流了满脸,沿着下颌打湿了晏辞的脸颊。

    第 116 章

    晏辞看着他对着自己不停地掉金豆, 感觉自己睫毛上都飞溅上了几滴水珠。

    他动了动手指,想把水擦掉,但是胳膊沉重的像块儿石头, 压根抬不起来。

    他这时才感觉自己整个人被什么包裹住,而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下各处都在叫嚣着疼痛。

    “顾笙。”他哼哼了两声, 感觉顾笙泪水顺着自己的睫毛又滑到了眼角, 又从眼角流到眼睛里,于是不舒服地眨了眨眼。

    顾笙见状忙把脸上的泪水抹干, 然后用指腹小心地将晏辞脸上的水擦干净。

    然后他捧着他的脸,细细地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好像在看着什么珍宝。

    晏辞被他盯得有那么一点不大好意思。

    他这时才察觉脸颊上也有地方在发出细微地疼痛, 但是额头到下巴都被什么东西裹上了, 大概是纱布。他在心里有那么一点忐忑,心想自己的脸不会被烧伤了吧。

    于是他艰难地试探着开口:“你在看什么?”

    顾笙额角垂落的的发丝扫到了他的睫毛,刮得他的脸痒痒的, 可是他哪里都动不了, 像是一个被严严实实裹在襁褓里的婴孩。

    这个比喻一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就立马被他甩了出去。

    “夫君。”顾笙依旧捧着他的脸, 专注地看着他。

    他的脸上也有不少细小的伤痕, 但是已经结了痂, 于是晏辞问道:“我睡了很久吗?”

    “三天。”顾笙回答。

    “那真是太不好了。”晏辞闭上眼睛,微微侧头安心地靠在顾笙的身上,“我竟然在这中药味里泡了三天。”

    顾笙微微扬了下唇角, 将他的身子又往自己怀里拢了拢, 好让他更舒服地靠在自己的怀里,晏辞歪了歪头, 在药香味和身后人的怀里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就已经没有顾笙的影子了。

    医馆后院只有他一个人,不远处传来低声交谈的人语响。

    晏辞安静地躺着,他的身子依旧沉重不堪,不一会儿便听到人声静止了,接着是外面传来脚步声,声音的主人大概很努力放轻脚步,但是声音还是很响亮。

    晏辞转了转眼珠子,抬起眼睛,声音的主人已到跟前。

    一个熟悉的脸探到他的头上。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晏辞终于勉强抬了抬手指,艰难地指了指自己。

    苏青木看着他,以为他哪里不适,一脸紧张地问:“你怎么了?哪里疼?我去叫郎中!”

    “我的脸。”晏辞口齿不清道,“我的脸破相了吗?”

    “”

    苏青木深吸一口气:“有病吧你。”

    随即冷哼一声:“帅,他娘的,帅的不行,差一点儿就赶上我了。”

    晏辞终于笑了起来。

    “你怎么把我从里面拽出来的?”他有点儿好奇,他最后的意识就是头顶的房梁砸下,掀起一阵浓重的烟雾,瞬间灌满他的鼻腔,以至于他一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苏青木把他的被子往里塞了塞,一屁股坐下:“你命大。”

    “那根房梁差一点就砸中你的脑袋了。”他心有余悸地回忆着,“不过被另外一根木头架住了,只砸中了你的左肩膀。”

    晏辞了然,难怪他一醒来就觉得左边肩膀痛的厉害。

    苏青木张了张嘴:“不过那个谁就没这么好运了。”

    晏辞知道他说的是谁。

    苏青木一想起那个画面就心惊胆战,幸亏晏辞就在门口那片还没被火势包围的空地上,不然就算他有一万个胆也没办法冲进着火的房子。

    他犹记得晏辞的身子上面刚好有一个木头架住了坠下来的房梁,至于另外一个人,苏青木只能看见木头下的一片衣角。

    房梁掉下来的时候那人就已经没救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陷入沉默。

    苏青木吸了一口气,虽然现在不太适合问晏辞问题,但他实在有些好奇:

    “他为什么会在你那儿?”

    晏辞沉默了一下:“我的房子就是他烧的。”

    苏青木吃惊地张大嘴。

    晏辞面上没多大表情,语气里也听不出喜怒,岔开话题:“我的房子还剩下什么吗?”

    他最想问的是他的马还有他的猪怎么样了。

    “哦”苏青木用力揉了揉后脑勺,“你的房子”

    他欲言又止。

    “说吧。”晏辞道,“我有心理准备。”

    苏青木踌躇了一会儿:“你的房子恐怕以后住不了了已经,嗯”

    “还有你的猪”他有点为难地开口,“火太大了,没人顾得上它们”

    他小心地观察着晏辞的神色,快声道:“不过你的马挣脱了缰绳,本来失踪了两天,今天早上被人在山上发现,已经送到了衙门。”

    “说到衙门,等你伤好了,恐怕还得去一趟。”

    接下来,晏辞在医馆躺了几天,等到他终于能下地,已经过了小半个月。

    这期间,他去衙门录了口供,证明了晏方是烧他房子的凶犯,同时也是杀死余荟儿的凶手。

    如今他死在了火里,也算罪有应得,只是让闻者唏嘘。

    小黄是在房子着火后的第三天找到的,它自己跑到了山上,一条腿断了,不过安抚了几天就好多了,晏辞牵着它的缰绳把它从衙门领了回来。

    顾笙用手轻轻摸着小黄的额头,神色间有一点失落,显然是因为他那两头细心照顾大的小猪。

    晏辞的左手还用夹板夹着固定在胸前,这些天他们一直住在镇上的医馆,如今伤好了便要为之后的事做打算了。

    苏青木很热情地拉着晏辞,说自己的房子够大,让他和顾笙搬过去,不过晏辞到底不习惯和别人挤在一个屋檐下。于是他又想到从前在镇上白伯良给他们找了一处房子,晏辞想着要不要再搬回去。

    只不过在大火里,他们这几个月积攒的家当,除了存在钱庄的银子外,其余几乎什么都不剩。

    最可惜的是晏辞那些香方,被这场火烧的干干净净。

    晏辞轻轻将顾笙耳畔的乱发拨到耳朵后面,他们俩如今除了小黄,和钱庄里微薄的银子外几乎什么都没剩。

    “我去把钱庄里的银子取出来。”晏辞想了想,“先把我和小黄的药费付了。”剩下的钱应该够租个便宜的房子用。

    本来自己再凑个十几两就能买一个镇上好地段的房子,如今看来似乎又要从头做起了。

    顾笙倒是没说什么,自从晏辞醒了,他面色也一天天红润起来。

    晏辞手里牵着跛了脚的小黄,顾笙扶着他,他们两个相互扶持着慢慢地下了衙门门口的石阶,就在两人将要离开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马车的声音。

    晏辞侧过头,就看见一辆崭新的马车停在他们身边。

    从马车上跳下来一个小厮,身上是晏辞熟悉的打扮,那小厮走到他们面前,恭敬道:“大公子,老爷请您回府一趟。”

    晏辞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小厮又重复了一遍:“老爷请您回府一趟。”

    晏辞转头有点疑惑地看向顾笙。

    顾笙小声与他解释:“你昏迷这些天,陈叔派人来看过你好多次他说爹在你昏迷那几天就醒了。”

    他犹豫了一下:“陈叔还说,爹说他想见你。”

    晏辞扬了下眉毛

    晏府依旧是那个晏府,有着全镇最漂亮的大门,也是全镇最大的府邸。

    只不过此时门口被踩进泥土中的发黄的纸钱告诉晏辞这座府邸前不久刚办完一场丧事。

    晏方虽然品行不端,还犯下杀人放火的罪行,就算他没葬身火海,晏昌恐怕也保不住他。但他毕竟是晏昌的儿子。

    所以在晏辞昏迷的这段时间,晏府已经在众人的侧目中将丧事办了。

    晏辞在顾笙的搀扶下下了马车,门口等待的陈昂第一时间迎了上来。

    门口侯着的丫鬟仆人腰上头上都系着白绫,这场面看着有些渗人。

    晏辞虽然不知道晏老爷为什么找自己,但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肯定与晏方有关。

    晏辞盯着晏府的牌匾半晌,一旁的陈叔也不催他安静地等着,等到晏辞迈开步子往里走去,陈昂立马跟在他身侧,稍稍落下一步的距离。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晏辞看着府里挂着的白绫,想问点什么,但在这府里低沉的氛围里实在问不出口。

    于是他问:“老爷子的身子好些了?”

    陈昂回答:“服了大公子的药,很快就醒了。”

    他神色安详,面上一时看不出什么端倪。

    晏辞抿了抿唇,刚才在衙门录了口供,人家说他和晏方为同胞兄弟,除了余荟儿的案子,还是要按家事处理。

    晏辞倒也没想着晏家能赔偿他什么,况且在这案子里他是名副其实的受害者,就算晏老爷再怎么爱子心切,也不会将他怎么样,所以他才敢过来。

    一路到了后院,守在院里的丫鬟侍从纷纷退开,只留下晏辞和陈昂两个人。

    晏辞看了陈昂一眼,后者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晏辞踏入屋内。

    如今已临近深秋,天气转凉,这间装点古朴典雅的屋子里却没有丝毫凉意。

    但是屋子里也没有烤着炭火的火炉,此时一个身材干瘦的老人正坐在矮脚榻上。

    晏辞看着不清他的脸,因为他是逆着光背对着他而坐。

    他只能看到他身材干瘪,老态龙钟之色尽显。

    这是晏辞第二次见到原主的父亲,他虽然不知晏昌的用意,但是想了想,还是决定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正式一点。

    他还没开口,榻后面就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为什么?”

    晏辞本来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

    他眸子一转,晏昌的声音再次传来:“我如果死了,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你不是他,你为什么要告诉老陈药有问题。”

    “你为什么要救我?”

    晏辞这才知道他在问什么,他顿了一下:“晏老爷,您误会了,就算不是您,换成任何一个人我都会救。”

    晏昌背对着他的剪影微微动了一下。

    晏辞沉思了一下,诚实道:“事实上,我没想过那么多。”

    “我只是恰好知道那个药的配方有问题,只是陈叔恰好来找我。”他平静地叙述着,“如果我看到一个药方有问题,我明明知道却假装不知道,眼睁睁看着其他人服下,我的内心会不安的。”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晏昌沉默了。

    “晏方的事”他顿了顿,声音又添几分苍老,“是我教子无方,可他毕竟”

    话说一半,他说不下去了。

    晏辞沉默地看着他,这个老人一年之内先后失去了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性格还是德行,不管在其他人眼里是什么样的,他们身上这些事如何成为镇上人的谈资。

    晏辞知道,这世上最为痛心,只是单纯为他们悲伤的一定是眼前这个老人。

    他看着晏昌苍老的背影,有一瞬间与他祖父的背影重合,如果是祖父的话,听到自己死去的消息,一定也会像晏老爷一样吧?

    晏辞攥了攥拳,低声道:“如果您愿意让我进门,我以后会常来府上帮忙。”

    晏昌闻言沉默了,半晌他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叹了口气,随即问出了另一个问题:“听说你最近在找房子?”

    晏辞的思绪还在如何应对晏昌的刁难上,忽然被他这么一问,迟疑道:“是。”

    “找到了?”

    “没有。”

    晏昌没再往下问,而是摆了摆手:“老陈。”

    门口的陈昂闻言立马进来。

    不同于刚才空着手迎接晏辞,此时他的手里还抱着一个箱子,箱子的做工精巧,外形稍扁,上面还吊着一枚铜锁。

    “大公子。”他看向晏辞,“老爷让我把这个给你。”

    晏辞一脸狐疑地看了看晏昌的背影:“这是?”

    晏昌没有说话,陈昂也没有说话。

    此时陈昂手里还拿着一把古朴的铜制钥匙,看样子应该和锁是配套的。

    他将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咔嗒”一声锁开了。

    晏辞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朝匣子里面看去。

    这一看,他便愣住了。

    那匣子里竟是一摞厚厚的纸,乍一看纸张有些年头。

    使晏辞震惊的不是纸有多么久,而是他一眼就看到第一张纸上白底黑字,上面还加盖着官府赤色的四方印。

    等他看清纸上最为硕大清晰的两个字,倒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晏昌:

    “什么意思?”

    那有些年头的纸张上,密密麻麻从右到左用纂体所书的皆是文字。

    而最前面的两个,正是“地契”二字。

    第 117 章

    晏辞又仔细看了看那两个字, 确定自己没有认错。

    “这是?”他不解地抬头看了看陈昂,又看了看晏昌。

    他虽然在现代没见过这种东西,但是也知道在封建社会, 这薄薄一页纸却贵重无比,象征着一块土地。

    而且这种还是盖了官府大印的“红契”, 与那种平民私下里交易土地用的不需要官府盖章的“白契”不同, 这种带着官印的地契,代表这块儿地已经经过官府认可, 世世代代归这片土地上的氏族所有。

    晏昌低着头咳了一阵,他摆了摆手,陈昂便将匣子放在一旁桌子上,退下了。

    屋子里又剩下他们一老一少两个人, 就像第一次在茶坊见面那般。

    晏昌挺直身子, 沉吟一下缓缓开口:“如今到了你这代晏家已是第四世。”

    “我们先祖原本是以制香发家,鼎盛之时出了不少专奉天家的御香师。”

    “晏家曾经也是风光无限,最风光时在京都那种显贵如云的地界, 也能做到一香千金难求的地步。”他缓缓开口, 回忆着祖辈的过往,眼眸里流露出一丝伤怀。

    “奈何到了我父亲那一代早已无法在燕京立足, 而且祖上留下的香方大多失传, 所余下的几个, 为了生计,也不得不改良为更贴合寻常人家所用的香方,香方制出的香无论味道还是形制, 早已泯然众人。”

    晏昌看着窗外:“到了我这一代, 更是人丁凋敝,祖上的荣光早已是如梦一般一去不返尤其是男丁稀少, 我终其一生只得两子,却没想到皆是这般下场。”

    他摇头长长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可奈何:”如今我已是风烛残年,就算再想振兴家族也是有心也无力,这辈子恐怕再难见到祖上的辉煌。“

    他缓缓转头看向晏辞:”我原本打算在这两个儿子里选一个更有天赋的继承家业,却没想到会落到这般田地。”

    他声音里带着深深的遗憾,有对失子的悲痛与无能为力,但更多的是对世事无常的叹息。

    晏辞安静听他说着,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晏昌侧头看向他:

    “但是你不一样。“

    晏辞抬起眼睛。”你年轻聪明,有勇气。“他看着晏辞,打量着他,像是打量一个梦想中的继承人,点了点头,“天赋也不错。”

    晏昌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口:而且还足够善良。

    但是在晏昌看来,善良有时并不是一个褒义词,善良有时恰恰会害了一个人。

    这句话他没有对晏辞讲,因为至少在晏辞身上,善良是一个优点。

    晏昌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已经落尽叶子的树干,他拄着拐杖的手微微用力,声音响起继续说着他的故事:

    “我原本也不是白檀镇的人,我出生在胥州,小时也是锦衣玉食,只不过年轻时家境衰落,自己混得也不好,老了之后才寻得这处小镇,想着安度晚年,这才在这镇上买了府邸和几块田。”

    “可惜我已经老了,哪天死了,我年轻时攒下的这些家当若是没有人继承,就会成为官家的财产。”

    他顿了顿:“所以我想,这几亩薄田与其给了官家,不如交给你。”

    晏辞霍然抬起头,此时听了这话,他心里一直的猜想终于变成现实,他也明白了晏昌的意思。

    他衣袖下的手指微微攥紧,垂眸道:“我从没想过。”他从没想过眼前这个老人会将一辈子的积蓄交给他。

    当然他的内心深处也从来没想过鸠占鹊巢将这些财产弄到手。

    晏昌笑了,似乎知道晏辞的想法:“没想过我会把这些交给你?”

    晏辞抿了抿唇。

    “收下吧。”晏昌没再看他,盯着风里的落叶,“你现在是我的‘儿子’,这些交给你也算理所当然。”

    晏辞还没说话,晏昌又开口:“不过你也别高兴的太早。”

    “晏家的财产不止这栋宅子和乡下那百亩地。”晏昌若有所思,十分自然地说道,结果正在听着的晏辞心里一震:

    几百亩?!几百亩田都是晏家的?

    一直生活在土地公有制下的晏辞哪见过这场面。

    他的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倒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开眼,又听到晏昌道:“这镇上还有几家铺子,规模虽然与以前不能相比,但是每年的收入再加上佃农年末缴纳的租钱,也够府上这些人的吃穿用度。”

    “但是这些都不是主要的。”他转过身子,看向晏辞,“我将这晏家交给你,唯一要求的就是,你不能让晏家在你手里毁掉,或是落败。”

    若是搁在真正的晏辞或是晏方身上,他不会提这种要求,但眼前的年轻人不一样,他是那种会重承诺,并且有能力做到这件事的人。

    晏辞身子微微收紧,他神色专注认真聆听着晏昌的话。

    晏昌沉吟了一下:“你可知,晏家最大的店不在白檀镇,而是在胥州。”

    “胥州?”

    晏辞不止一次听过这个名字,他隐约从白檀镇人们的口中知道这个胥河以南,位于四方枢纽中央,漕运极为发达,每年粮产量可以养活两个京城,繁荣度仅次于京都的繁华州府。

    白檀镇上大多数青年终其一生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去胥州发展。

    晏昌点了点头:“晏家虽然没落,但是胥州的主店至今每年也有几千两白银入账,只不过这些收入在胥州那种州府也显得过于单薄了。”

    到房子被烧之前连二百两银子都攒不齐的晏辞继续陷入沉默,他试探着开口:“所以您是希望我去胥州吗?”

    “你一个年轻人,难不成想像我这老头子在镇上待一辈子?”晏昌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过你太年轻,就算去了胥州,只怕会被人当成肉啃掉。”

    晏辞收回了跃跃欲试的心。

    “不过—”晏昌话音一转,“有人应该可以帮你。”

    他看向晏辞:“你可知晏辞的母亲是哪的人士?”

    晏辞回忆起之前在衙门翻家谱时看到的“秦氏子鸢”四个字:“是秦氏。”

    晏昌点了点头:“子鸢嫁我之前本是胥州秦氏的幺女”

    “这秦氏你可能不知道,乃是以造船发家,在胥州算是数一数二的家族,我十多年前在胥州时,那时胥州河道上六分之一的船只皆出自他们之手,如今虽然十年未与他们联系,但不出所料,胥州秦氏的势力只会比十年前更盛。”

    毕竟胥州位于胥河之岸,数条大大小小的河流流经于此。

    自古以来,交通发达的城市无一不是鼎盛之所,何况胥州又是船运发达,这秦家以船运为生,在胥州的势力可能比想象的还要高。

    晏辞听到这儿便明白晏昌的意思:“您是希望我去投靠秦家?”

    晏昌点了点头。

    晏辞想了想,既然原主母亲是秦家的幺女,那原主就是秦家的外孙,外孙投靠外祖,倒也并不罕见。

    但是他怎么有一种自己变身林黛玉的感觉?

    他正在思考着,忽然听晏昌说:“没那么容易。”

    晏辞一愣。

    晏昌踌躇了一下,看了眼晏辞,似乎不知接下来的话应不应该与他说,左思右想半天还是道:“他母亲虽是秦家的幺女,但是昔日嫁我为妻时却遭到了秦府上下的反对,后来不顾父母反对,硬是随我到了白檀镇这地方。”

    晏昌简短且勉强说到这里,竟是说不下去一个字。

    这短短一行字,晏辞却是在脑海里自动脑补出一番富家千金私奔落难子弟,沦落小镇郁郁而终,结果独子长大后又收到父亲冷落的惨剧。

    他正在脑补着,一抬头看见晏昌看着自己,赶紧正色起来。

    晏昌张了张口这才继续道:“虽然十多年未与秦家来往,但是晏家主店在胥州这些年能有这等收入,许是和秦家暗中扶持有关,你日后若是去了胥州,一定要与秦家保持来往。”

    晏辞点了点头,虽然晏昌没有具体说明,但是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也明白,秦家虽然富有,但是与他晏家一样都是商贾,在这个对商人不那么友好的年代,商人作为有钱的弱势群体,商与商之间必须依靠血缘亲族之间的联系抱团取暖。

    所以根据他的猜测,秦家很大概率不会拒绝最受宠爱的小女儿的儿子前去投靠。

    “我到时候会写一封信说明缘由,等你什么时候想好出发,带过去给他们便是。”

    晏辞点头称是。

    晏昌没再开口,沉默了一会儿:“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你下去吧。”

    晏辞抬头,看到他苍老干瘪的身影,与窗外凋零的树木相应和,早已经不是晏辞第一次见时那个精神矍铄的老人。

    连失两个儿子的痛苦,不是寻常人能想象的,而他能一直到现在都条理清晰地与自己交谈,骨子里应该也是个很坚强的人。

    晏辞不再多话,朝他俯身告退。

    当他抱着那匣子出去的时候,看到顾笙和陈昂一起站在一旁的回廊里等着他。

    顾笙见他出来,率先迎上来,陈昂随后。

    虽然不知晏辞和老爷在屋里聊了半天什么,但是看他手里的匣子,陈昂已然了然。

    “给我吧。”他伸出手接过匣子,“等到公子什么时候想用,与我一说便是。”

    他随即又抬头,细细打量着晏辞:“我已经吩咐过厨子烧了晚膳,皆是公子喜食的,公子的房间这些日子一向吩咐丫鬟每日打扫的,饭后公子只管携少夫人前去休息。”

    晏辞颔首:“多谢陈叔。”

    陈昂点了点头,自然道:“那明日早上,我叫上铺子的几个管事,一同陪公子到镇上和田里看看。”

    晏辞再次颔首:“有劳陈叔了。”

    “何来有劳一说。”陈昂笑道,“都是分内之事,公子这样说,可是要折煞老朽了。”

    晏辞知道他的意思,他往后就是晏家的新主人,晏老爷说的那几百亩农田,和镇上所有属于晏家的商铺,自己势必是要学着如何管理的。

    百亩农田啊

    晏辞暗自心想。

    他后知后觉,这才发现自己怎么忽然之间就跻身地主了?

    第 118 章

    外面天气转凉, 白檀镇这个位于河边的小镇空气中常年带着水汽,但是由于晏府屋子的地面之下修了地龙,所以整个屋子里并不潮湿阴冷, 反而散发着一股暖意。

    顾笙身子一向畏寒,入了秋以后手脚便无原因地发凉, 之前在乡下的宅子里, 晏辞每晚都要将炉子里烧好火,但是每每等他上了床, 顾笙依旧会习惯性地将手脚贴到晏辞身上。

    等他回房,顾笙已经缩到床的内侧,只留一双眼睛在锦被外看着晏辞,就在他翻身上来的时候, 身边的人立马蜷起腿, 然后将一双小脚非常自然地伸入到他的小腿间。

    微凉的感觉从小腿传来,晏辞:“”

    他左手虽然绑着绷带,右手却轻而易举地握住顾笙的两只脚踝。

    顾笙顺势侧着身, 上半身后仰深陷在床褥里, 任凭脚踝被晏辞握着,脸上表情丝毫不变, 甚至还歪着头乖顺地看着晏辞, 哼唧道:

    “凉。”

    竟然学会撒娇了!

    看着他小鹿一样乌黑的眸子, 晏辞心里一阵痒。

    “怎么像个妖精一样”他忍不住自言自语。

    顾笙闻言不明更加无辜,委屈地眨了眨眼睛。

    晏辞指腹摩挲着他细腻光滑的皮肤,叹了口气:“你的脚怎么总是这么凉?”

    顾笙的鼻尖在屋子里热气渲染下, 薄薄的透明的皮肤泛上一层粉色。

    晏辞索性坐起身, 握了握他的脚,想让微凉的皮肤变得温热一些, 随即将其塞到自己的里衣里面。

    顾笙脸上带着得逞的表情,他微微动了动蜷缩的脚趾,踩在晏辞的柔软的腹部上,感受到他炙热的体温从脚底传来,弯了眸子——

    隔日过了辰时,用过早膳后,陈叔便将府里众人皆叫到正堂,一一与晏辞说了。

    这些人当中有些晏辞有记忆,有些大概是后招入府的,尽是些生面孔。

    之前晏夫人包括晏方屋内的丫鬟仆人几乎已经全部被打发走了,距陈昂所说,晏夫人和晏方匆忙离府后便没了踪影,只是没人知道为什么晏方会突然出现在乡下宅子里,而且状若疯癫。

    那些人一个个低眉顺眼,在堂下一字排开,陈昂每叫一个,便上前来行礼。

    除去管家的陈昂,还有负责记录府内开销的账房,负责女眷哥儿起居的丫鬟和粗使婆子,人高马大的护院,皮肤黝黑的马夫,手艺精湛的厨子厨娘,还有几个负责日常事务的家丁。

    许是知道晏方之前带人找过晏辞的麻烦,这些家丁里竟然没有之前跟晏方一起的那些人,全都是年轻力壮的青年男子,最小的大概十八岁,最大不过三十,都是生面孔,此时面对着晏辞,有些胆小的竟然紧张的出汗。

    等认识了一遍府上这些人。

    陈昂乐呵呵道,不必记得这些人都是谁,以后若是有什么要遣他们去做的,只管与他说,他会去安排。

    晏辞对这位陈叔的好感立马升了几度。

    “前些日子得知公子回府,我特意去寻了一批家世品性皆干净的良家子,男女各十人,公子可要选几个做贴身随从?”

    听陈昂这么一说,晏辞莫名地想到了昔日晏方嚣张跋扈上街的模样,然而他平时一个人惯了,要是以后出门身后都跟着一群随从,上街的话人家都得对他退避三尺,一想到那场面就有点儿好笑。

    “公子日后出行还是带着个随身的侍从方便些,店里杂事多的时候,无论提物还是记述,有人手在旁总归省心不少。”

    话虽如此,但晏辞实在不愿找一个不认识的人与自己片刻不离地跟着。

    “暂时不用了。”他道,“随从之事暂且搁置,陈叔可以带几个哥儿去少夫人那边问问,看他有没有需要的。”

    陈昂点头称是。

    快要午后的时候,晏辞方才出了门,门外侯着一辆马车,停在门口的上马石旁,马车不大,虽然外在朴素但是内里布置舒适,大概就是晏府主人家平时低调出行的专用马车。

    晏辞踩着上马石上了车,与陈昂一起,先去了田间。

    马车行驶在路上,等到了田地旁边便只能停下。

    只因那田垄过于窄小,不是马车能经过的了,晏辞于是便下了车,后面跟着陈昂和两个小厮。

    他站在田垄上,看着田间劳作的人们,此时正是作物成熟的时候,晚稻有一个月的收获期,但小麦要等自然变黄再收割,若是遇到雨季,必须等下雨之前尽快收割,否则作物遇到雨,零落成泥,果实白费,这一年的劳动都化为水。

    所以这些佃农一到了丰收之时,便会让自己家里的妻子或是夫郎先暂时放下手里的活,叫上年龄大点儿的孩子一起,过来一同收割。

    所以此时田里男女老少皆有,稻田之下隐约可见人影。

    陈昂与晏辞解释了春日雇佣人手的规矩,晏家雇的这些佃农都是些正值壮年,身强力壮的汉子,虽然工钱付的多一点儿,但是播种的时候一人一天能耕一亩多,更何况晏家有耕牛,再将这些耕牛租给佃农们,一天耕五亩地不成问题。

    而晏家那百亩农田雇了至少二十人去耕,五分之二种粮食,五分之二种薪炭桑麻,余下的租给农户让他们自给自足。

    “等再过几天收完,农户们会挨个到府上缴纳粮食,我到时会派人看着,公子只管放心。”

    晏辞看着地里面巡视的晏家长工,和忙碌着的农户,却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他们每年要交多少粮?”

    “这个不一定。”陈昂道,“丰年和凶年的收成相差甚远,不过很多年前宫里圣人下旨,专门制定了佃农每年定量缴纳田主的粮税,只要缴纳够了税粮,余下的粮食便归他们。”

    晏辞点了点头,这样一来倒还挺人性。

    毕竟在他以前读过的书里,有些佃农辛苦一年到了最后几乎把所有的粮食都上缴给田主,因自留粮所剩无几而饿死的农民不在少数。

    陈昂招手,准备将地里的长工叫过来让他认识一下新主子,晏辞却制止了他。

    “如今正是秋忙之时,我今日来的突兀,本就没提前打招呼,就不必打扰他们了。”

    陈昂闻言笑道:“公子心善,有公子管理晏家,是晏家上下之幸。”

    离开农田回府已是午后,厨娘已经做好了饭,见他们回来,有丫鬟立刻将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

    吃饭时知道晏辞不愿意过多人打扰,几个丫鬟行了个礼便退下了,只余他和顾笙两人吃了饭。

    顾笙看起来还挺适应现在的生活,他在随晏辞下乡之前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也许当时因为原主的喜好影响,下人们对他没这么恭敬,可如今却是不同往日,晏家的下人们对晏辞的态度很是微妙,亲近肯定说不上,恭敬之中又有点儿忌惮的感觉。

    用过午膳后便不再往乡间跑,而是坐着马车去了镇上另外一条街。

    晏辞是来到这个世界后,这是第一次正大光明地见到了属于晏家的店面。

    他之前见过赵家在街角那个门面富丽的店面,那店铺装潢华丽,门口的牌子色彩艳丽吸人眼球,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看一眼。

    所以相比之下晏家的铺子要低调许多。

    虽然低调,但不代表档次低。

    店铺的整个门宇是都用质地古朴的杉木制成,木头表面没有涂抹其他店铺都会用到的那种颜色艳丽的油漆,而是只刷了一层薄薄的清漆,将木头的纹路极好地呈现出来。

    店面风格就像是晏老爷那清雅的府邸,和那辆低调显贵的马车一般,外表没有丝毫多余的花花绿绿,但是那些打磨光滑的棱角,门上雕刻精美的纹路,质感非凡,名木自然风干形成的深色纹理一起,述说着其之大气昂贵。

    这店面的门扉甚至都不算很高,胜在装潢讲究,坐落在这街头,看起来更像一个一般人不敢进的古玩店。

    而店门两旁挂着一副木质对联,上面用黑色的墨迹写着两行典雅大气的字。

    右边是:“沉水良材食柏珍。”

    左边是:“博山烟暖玉楼春。”

    晏辞看到这幅对联忍不住扬了扬眉,他这老爹真是够雅的。

    再抬头向上,同样风格的匾额上提着落笔稳重的“沉芳堂”三个行书,字势遒劲有力,入木三分,也不知出自哪个名家之手。

    与晏辞擅长的瘦金体不同,行书一向是最有韵味的一种字体,其字势行云流水疏密得当,如今放在这牌匾上将雄浑大气之意展现的淋漓尽致。

    而在这块牌匾之下,下面还放着一块儿稍小一点的牌匾,上面是一行稍小点的字体:“晏氏香坊”。

    “下面这牌匾原本是没有的,不过老爷搬来这镇上后,让人特地加了这块儿牌匾:老爷说只放店名牌太含糊,让人不知道咱们这是家什么店,所以特地加了下面那块。”

    晏辞表示明白,不过要是他,为了更接地气一点儿,可能就把上面那块牌子摘了,那样岂不是更一目了然,就像外面那种“XX线香铺子”“XX沉檀铺子”。

    陈昂看着他盯着那牌匾,仿佛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笑道:“外面的铺子自然不能和晏家这百年老店相比。”

    “这沉芳堂是晏家第一代祖辈从宫里告老还乡后所创,到今天也有百余年历史,‘沉芳’二字正是出自第一代祖辈晏沉芳的表字。”

    晏辞了然,原来是祖宗创下的香号,那就是晏家对外的门面,是品牌,是万万不能摘的。

    晏辞将目光从牌匾上移开,看了看四周。

    这店面位于这条街的第一个,光从门面看并不算很大,整体带着一种清雅别致的感觉,尤其是跟赵家那个高大的像酒楼的铺子相比,显得有些矮小。

    晏辞正暗自想这铺子是不是小了点儿,毕竟在他印象里晏家的铺子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有名,怎么着也得更大一些才行,难不成这店里面别有洞天?

    他正暗自忖度,就见陈昂朝整条街一指:“公子是想先进店看一下,还是听我把这条街的其他店面介绍一番再进去?”

    晏辞沉默着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这条街上的店面都是眼前这店的风格。

    他回过头:“这条街上的店都是晏家的?”

    陈昂十分自然地回答:“正是,不过出于各自职能不同,并非都是贩卖香品。”

    他介绍道:“公子面前这个,里面的香品成色稍高,都是晏家的招牌,但是平日产量稀少,只售给固定的几个客官。”

    他手指往里一指:“东边第二个,里面都是磨成珠子的质地稍逊些的香木,让工匠打磨好串成珠串,供给喜好文玩的客官;再往里第三个,里面则是制作香匣香盒等为香品包装之用的外物再往里面几间则是存放香料的库房,最里面那间最大的则是晏家的工坊。”

    “白檀镇上的客官普遍对香品要求不高,只求日常之用,若是公子去了胥州主店,那边还有专门养香师香娘的店面,负责上门给家世显赫的客官打香篆的。“

    晏辞豁然开朗:所以这条街都是晏家的!

    他们这边刚到门口,里面那管理这店铺的管事听到声音出门上前,后面还跟着几个统一着装的伙计。

    陈昂见到他出来,与他介绍道:“这位你们好生记着,是晏家大公子,今日第一次来铺子巡视,快来见过。”

    那管事三十多岁,大概是晏氏的旁系,来是的路上陈昂便与他说了,晏家虽是人丁不多,但是还有几个远方旁系,平日里铺子就交给他们管理,都是晏氏的人,交给他们比交给外姓要放心一些。

    那人闻言看了晏辞一眼,朝晏辞行了个礼,面色如常。

    许是晏家这几个月风波太多,到了如今终于尘埃落定,眼前这年轻人无疑便是新的东家。

    其实这店里的人都听说过他们这位新东家的名字,传闻他以前是个只会喝酒的纨绔,被赶出门后才痛改前非,香会上一举得了两道魁香后声名大振,其间又经历许多波折,到如今才正式接管晏家。

    马车来之前,店里几个人还在相互讨论,都在议论这位新东家到底是不是传说中那样改头换面,言语间八卦居多,但是疑虑也是有的。

    管事礼毕,直起身子向晏辞道:“请大公子进门一观,容某为公子一一介绍。”

    几人正要进门,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晏家的伙计,看样子是从最西边的那间存货的仓库而来,神色匆忙,额角带汗,正在朝着这边而来。

    陈昂叫住他:“做什么慌慌张张的,在公子面前怎么能失了礼数?”

    那伙计忙顿住脚赔罪,神色间有些踌躇,支支吾吾半天没有开口。

    店铺的管事此刻也察觉不对,问道:“你这样急急忙忙的,是发生了什么事不成?”

    伙计愁眉苦脸,这才把事情说了:“管事,小的正是来寻你的。”

    “前些日子店里从西南进了一批麝香,这些麝香进的时候就花了几百两银子。”

    “如今刚好过了麝香采集的月份,所以这批麝香十分珍贵,是将来一年店里所有带麝香香品的原料。”

    “店里的伙计们都是对其慎之又慎,大家都知道稍有偏差,接下来一年店里所有包含麝香的香品都得下架。”

    “可是今日正要开箱使用,结果一开箱,便发现这麝香的香味比三日前减淡不说,颜色也是褐中带红,味道十分怪异,小的不敢隐瞒,这不速来找管事你了吗!”

    第 119 章

    那伙计一口气将事情说完, 方才吐出一口气,神色间却是颇为紧张地看着面前几人。

    晏辞没太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但是那管事与陈昂一听齐齐变了脸色。

    他不太明白他们如此紧张的原因, 问陈昂道:“这批麝香很重要?”

    陈昂与他解释:“公子有所不知,这批香料是去年定下的, 几日前从西南云州不远万里运送来的, 每年只有这一批,只因这麝香每年年产量稀少, 属于有价无市。今年的麝子刚刚过了闹春的时候,下一批麝香就要等到明年中秋之后了。”

    麝香并非是由草木结成,而是由一种叫做麝的,像小型鹿的动物身体中结成的, 乃是雄麝到了交尾的季节, 从其腹部肚脐和排泄处之间的香腺里产出的。

    若是在现代,为了保护麝这种动物,会进行人为养殖麝子来产麝香。

    但是在这个朝代, 若是想得到麝香就得杀掉雄麝, 割掉其香腺,所以这种香因为产量稀少而变得十分珍贵, 在市面上动则千百两银子也不奇怪。

    所以如果库房里那批麝香有问题, 会给晏家带来巨大的损失, 管事的情绪显然更激动一些:“你一个毛头小子,哪来的本事确定那批麝香有问题?!”

    小伙计依旧愁眉苦脸:“管事,这麝香的味道我都闻过几百回了, 不会弄错啊。”

    他说的十分肯定, 那管事于是更加焦急,朝晏辞拜了拜急切地解释:“少东家, 我在铺子里负责麝香采买快有十年了,这店里的麝香都是我亲自去当地采收,绝不可能有差错!这小子的话不能当真,这”

    “没事。”晏辞点了点头道,“我已经到这儿了,不如先随你们一起去库房看看。”

    这晏家的库房在这条街最里面,临着一条小河,周围修了望火楼和几口水井,白天夜晚都雇了人轮番看管,可见里面香料的贵重,生怕起了火。

    几个人到了库房门口时,库房里的伙计都聚在门口,全部穿着一样的黑色,方便做工的衣服,身上沾满香粉,应该是香料工坊的小工。

    几个人正围在门口讨论着什么,见到管事的身影立马噤声,又看到他旁边的晏辞和陈昂,陈昂以前经常来铺子,所以大部分人认得他,但晏辞就不是了。

    不少人好奇地打量他,但是都没敢说话。

    伙计在前面带路,进了库房,一个朝下的木梯通向黑洞洞的地窖,地窖里面分了数个单间,每个单间里所存香料皆不同。

    不同于晏辞在家时简单的在小香房将所有香料放在一起,晏家这偌大的库房分门别类将所有香料单独保存。

    凡是有些历史的香铺都知道,好的香品在得当储存一段时间后,香味会更加温润平和,当若是储存不当,香味和药性容易混杂。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同形制的香分别储存,放在地窖避光避潮是最好的方法。

    存着麝香的库房,一开门一股浓重的香气便扑面而来,里面数十个木头箱子,打开盖子里面放着附着稀疏皮毛的扁圆形的东西,便是雄麝的香腺。

    这未处理过的麝香之后必须将上面的皮毛杂质去除,再阴干,得到的香体又被称为“整香”,若是将里面的粉末状香粉刮出来,这些粉末便是“散香”。

    晏辞的目光落向一旁的桌子上,上面一包纸上面正是刚刚从雄麝香腺里挖出来的褐色“散香”。

    陈昂和管事在一旁听着伙计述说,一边看着刚刚刮出来的香粉。

    那管事越看越心急,尤其是少东家第一天到这里就出了这种事,自己岂不是要被当场问责,而且这么贵重的香料他怎么赔得起。

    “这香怎么可能是假的,这批货当初是我亲自去云州采购一一开箱验过的。”他怒视着伙计,“是不是你们之间不小心弄丢了,掺了些假的在这里!”

    几个伙计面面相觑,其中去报信的那个比较勇敢,大惊道:“管事,你怎么能怀疑我们!这种东西一颗就要十几两银子,就算给我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啊!”

    陈昂并不是很懂香料,也不知他们说的谁对谁错,见一边的晏辞一直没说话,试探着问:“大公子,你看这”

    那管事闻言心想,这陈管家也是老糊涂了,这麝香市面上造假的不在少数,就算有十年经验以上的老香师都不一定能分辨出真假,这位少东家如此年少,除了看凑热闹还能干什么?

    他心里虽然这么想,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却见一直没说话的少东家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些粉末。

    这麝香粉呈现一种黄棕色,粉末之中隐约有些散乱的没处理干净的动物毛发。

    他走上前,从箱子里面拿出一颗刚刚去完毛发的整香,用手轻轻捏了捏上面柔软的皮,触手柔软,放手后自然弹起。

    晏辞放下手,又从旁边用手指捻起一些散香来,从一旁的水桶里沾了点水。

    众人都看着他这幅举动,一时不知他在做什么,忍不住小声讨论起来。

    那边管事看着他一连看了好几颗,小声问陈昂:“陈管家,少东家在干嘛啊?”

    陈昂道:“公子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只管看着。”

    管事瘪了瘪嘴有些不服气,心想辨别真伪麝香的手艺都是他们采香的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何时这样麻烦,这位大公子实在有故弄玄虚之嫌。

    他心里暗想,虽然这大公子在镇上有些名头,但是识别香料和制香又是两码事,有些香师只会将采购好的香料混合制成香品,若是真的让他们去采原香,不一定会被骗成什么包子样。

    他看着晏辞一直默不作声,心里愈发不服气,直到晏辞放下手里的麝香,终于忍不住开口:“少东家看出什么来了?”

    晏辞转身,手指上面的香粉沾了水以后结了块儿,黏在他的手指上。

    “这个麝香”晏辞盯着指尖看了看,面露疑色。

    那报信的伙计一直盯着他的表情,此刻又叫了起来:“你看管事,我说什么来着。”

    管事瞪了他一眼,再次朝向晏辞:“少东家,这些原香都是我采选的,我负责为晏家采购麝香已快十年,对这种香料的真假一目了然,少东家怎么能确定自己是对的?”

    他这话说得有些冲,有些无礼,陈昂训斥道:“怎么和公子说话的?”

    晏辞却也不恼,将一旁的纸拿起来给他看:“这麝香乃是麝的香腺而化,若是真的麝香,里面一定会有少量油滴残存,但是这些香粉太过干净,定有蹊跷。”

    他知道这些人不信,于是又转头拿起桌子上用来切割麝香外皮的小刀,取了些香粉放在其上,然后将刀刃处放在火上微烤。

    不多时那香粉便因为高温炙烤崩裂跳动,放出细小的爆裂声,随之融化,然而燃烧后本应该异香扑鼻的香粉却散发出一股烧焦的味道。

    闻到这个味道,管事立马变了脸色。

    他们这些负责香料的人都知道,最简单明了的辨别香料真假的办法就是用火烧,无论是沉香檀香还是别的什么香,只要用火烤能散发出浓烈的香味,就一定是真香。

    但这个方法太浪费香料,没有东家的允许,他们是万万不敢这样做的。

    管事喃喃道:“不能啊,这些香料都是我一个个选的,怎么可能有假的?”

    晏辞面色如常,指了指旁边巷子里带着毛皮的一堆香:“倒也不全是有问题的,这一箱就是真麝香,想来管事采选的时候都是真的,路上落脚安置的时候有人出了差错,一直到仓库未能发现也是情有可原,管事不必自责。”

    听到他这样说,那管事方才稍稍安心,但是依旧很紧张:“这该如何是好,下月有重要客官新订的一批香品就要用到这些麝香,按现在这些香料的量远远不够,若是失去了这批单子,以后岂不是砸了店里的名声!”

    一边的小伙计快声说:“陈管家,之前这些麝香刚到的时候,放在驿馆留过一晚,那天本来想将仓库里废弃香料清理出来给这些麝香腾出地方来,又怕放在外面被人偷了去,所以便暂时存放在驿站后面的库房。”

    管事深知这麝香贵重无比,出了事肯定不是他能赔得起的,搞不好连管事也不用当了,于是立马朝晏辞告罪:“回少东家,在下这就将库房里的麝香全部拿出来,一一分辨哪些有问题,并且派人手去镇上的驿馆探查清楚。”

    晏辞捏着手里软软的香腺,忽然问道:“最近镇上可有其他香铺也进了麝香,搞不好是放在客栈里时拿错了。”

    话虽如此,但是管事心知肚明,无论是不是拿错,这假的麝香肯定是有人放在那里的,他知道这位少东家有意提点,忙道:“在下这就去查明镇上最近有没有进了麝香的店家。”

    晏辞点了点头,可他身边那前来报信的伙计听了管事让他们一个个检查心有不满:“这十几箱麝香,要想把有问题的挑出来说的容易,难不成要我们一个个烧一下不成?”

    此人心直口快,胆子又大,直说出了众人的心里话,和他站在一起的小工纷纷点头称是。

    晏辞笑了起来,也不生气,拿起一个给他看:

    “你看这上面毛皮,与香裹在一起的一定是真品。”他又拿起另外一个,“这种太过整洁干净,很有可能是将一颗香腺分成三四份,然后装上些别的什么东西,在外面裹上麝子四肢或是膝盖上的毛皮以假乱真。”

    那几个小工恍然大悟,就连管事也忍不住侧目,晏辞又取了一块瓷片,将几滴墨汁点在其上,然后将切开的小粒散香放在墨汁旁,低头道:

    

    “这种真的麝香会有一种驱墨现象,放在墨汁旁边会被吸引着朝墨汁方向移动,这种就是真品,否则即为假。”

    众人皆凑过头来,看着晏辞手里的动作,一旁的管事用胳膊杵了那站着的小工一下,压低声音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拿纸笔记下来!”

    伙计忙不迭地去后面拿纸笔去了。

    “这种方法叫做‘墨移法’,若是觉得麻烦,也可以将香粉放在吸水好的纸张上,真品一般不会留下水迹或是油迹,而若是放在水里的时候,会和水融为一体,却不会将水质弄混,否则一定是掺杂了淀粉类的赝品。”

    晏辞平静地一一述说着,众人听着他的声音都平静下来,忍不住凑上前。

    管事原本还对这年轻的少东家心有疑虑,等到听到讲了第五种如何分辨麝香真伪的方法,他的后背也挺直了,脖子微微前倾,神态间极为认真,甚至袖子落到砚台里染黑了一片也没有察觉。

    等到晏辞介绍完第八种方法,屋子里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

    他一边絮絮说着一边演示给身旁众位小工看,说到最后嗓子都哑了,等到说完才发现周围安静的可怕。

    他抬起头,看见一双双求知的眼睛正看着他,身边有认识字的小工一手拿着一摞纸,一手握着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有的生怕听漏了,就将快要干的毛笔在嘴里抿一下,弄得一脸脏污,看着着实好笑。

    见晏辞终于停下,方才记录的小工已经写完了五张纸,长出了一口气。

    那管事立马从旁边递了一碗温水过来,晏辞接过来润了润口,抬头见人群外的陈昂面露欣慰之色,微笑着看着他,走上前拱了拱手:“大公子殚见洽闻,实在让人敬佩。”

    一旁的管事也是由衷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心里暗道自己经手麝香采收数年,这麝香分辨真伪之法竟然还没这年纪轻轻的少东家知道的详细,实在惭愧。

    那些工坊的小工原本还不知眼前这人是谁,只听他们说是晏家的公子,也是他们的少东家。

    如今听了他这番详细的讲解,每个人都小心地打量着他,见这人年纪不大,见识颇广又平易近人,丝毫没有架子,不禁都对他有了几分好感,看着他的眼神都跟最开始不一样了。

    出了库房,管事立马就派人去查那些麝香的下落,其后又亲自带晏辞看了其他的铺子,晏辞默默听着他的介绍,心里大概对晏家的香有了些了解。

    晏家的香品很明显是提供给那些有能力又风雅客人的,是固定的一些受众,每年新研制的香品会首先送到这些人手里。

    白檀镇虽然是个小镇,但是镇上有些家底的人还是有的,大概都是像晏老爷一样年轻时四处闯荡,攒了些家底后才寻了一个环境安静的偏僻小镇颐养天年。

    所以晏家卖的那些香品虽然很少,可是用料十分讲究。

    晏辞想起来自己最开始犯过的不够亲民的错误,琢磨着:“镇上的百姓大部分没有能力买这个定位的香品,店里岂不是要流失一部分客源?”

    “这点老爷自然是想过的。公子可知,店里的香品本就是在最初香方上改良的。若是根据祖上最初流传下来的香方制香,恐怕香品价格要更加昂贵。”陈昂道,“老爷以前说过,宁缺毋滥。晏家的香万万不能因此降低品质。”

    晏辞明白了他的意思,可能晏家先祖当年开店的时候,铺子里香品的定位就不是给平民百姓的,毕竟是从宫里出来的御香师,原本那些香都是给宫里的贵人制的,不到迫不得已,可能都不愿意将香方改良。

    而且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是,这些香品的目标人群一旦确定,再想要变更就会很难,就比如一个卖奢侈品的品牌突然转行卖日用品,必定会影响先前的客源,口碑大跌。

    等晏辞挨个将店逛了一遍,出来时候就不早了,马车依旧守在门外。

    他正要上车,忽然听到那边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就见到两个熟悉的人影。

    苏青木杨安两人此时正站在一棵槐树下朝他招手,苏青木手里还拎着一坛子酒高高举起朝他晃了晃,晏辞正要迈上车的脚又收了回来。

    “陈叔,你们先回去吧。”他道,“我晚点儿回去。”

    陈昂不放心:“公子想一个人出去?那怎么行,我找个随从来跟着”

    “无妨。”晏辞道,“他们是我的朋友,况且这镇上我都走遍了,哪里都熟。”

    陈昂点了点头,晏辞抬脚就朝树下两人走去。

    还没到跟前,苏青木就杵了杨安一下:“快快,准备!”

    两个人清了清嗓子,同步用夸张的动作朝晏辞行了个礼,捏着嗓子道:“晏~公~子~”

    晏辞笑道:“去去,不够恶心我的。”

    三个人哈哈大笑。

    苏青木上前和他勾肩搭背,提起手里的酒坛:“这酒度数低,说好了,你高低先给我们喝上三杯,不然我们可不放你回去!”

    三个人有说有笑,寻了街边一个尚未打烊的馆子,点了几斤清蒸羊肉,一盆羊蝎子,就着酒吃起来。

    “你什么时候回去的?我还想着让你上我那儿去,结果就听人说你搬回去住了。”苏青木抓这块儿羊蝎子,边啃边问。

    “就是昨天。”晏辞简单地给他们说了这两天的事,苏青木了然,挤眉弄眼道:“什么时候请我去晏府转转,我这辈子还没去过那么大房子呢。”

    晏辞笑了起来:“这不简单,你什么时候想来直接来就是,我一定拿最好的酒肉招待。”

    苏青木大笑:“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

    “对了。”吃了一会儿,晏辞问他,“店里还有没有我之前留下的香方,我家里那些一个没剩全掉在火里了。”

    苏青木仔细想了想:“我回去就给你找找,凡是你写的香方我都给你存起来了,一个没丢,放心。”

    晏辞这才稍微放下心来,苏青木和杨安也把这几天镇上的事跟他讲了,末了苏青木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那边山上道观的事。”他指出,“就是你之前去了七天那个。”

    这附近有名的道观只有一个,晏辞抬起眼:“灵台观?”

    苏青木一边啃着羊蝎子一边道,“前些天我听说赵家研制出了一道什么什么降真香香方,不过还没做出来,但是听说很有可能被灵台观那些道士选上。”

    晏辞有点没明白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杨安叹了口气,在旁边解释道:“公子,东家的意思是,那赵家和你们家是对头,这种大生意可千万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晏辞心想,晏家最近出了这么多事,生意早就不如赵家了。

    自己昏迷这段时间也不知老爷子是怎么稳住场面的,毕竟晏方干的那些事,镇上流言蜚语肯定不少,能到了现在这般表象还算安稳的地步,老爷子背地里肯定做了不少事。

    晏辞看着他们俩个挤眉弄眼,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

    “你们俩行啊,这才几天不见,就想的这么细了?”

    苏青木终于咽下最后一口,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把空酒杯往桌子上一放,摆了摆手:

    “你严肃!听我说。”

    “之前我爹娘香铺开不下去,刚开始在乡下养猪的时候,和隔壁一人是邻居,平日里往来还算密切,我爹和那人关系也不错。”

    “当时我和珠儿还小,后来听我娘说,我们家当时花大价钱买的猪种比他们家好,于是那人有一天把我爹灌醉了,买了他几头小猪崽子去,结果养大了到了秋天就提前把猪杀了先放到镇上卖了。”

    “卖了也就罢了,还背地里到处说我们家的猪带虫子,是病猪。”

    “那一阵子我们家的猪根本没人买,我爹怎么跟人解释都没人信,我和珠儿差点没饿死。”

    “结果那厮挣够了钱,就上我家来,明里暗里让我爹把剩下的猪都卖给他,不卖他就去镇上继续诋毁我们。”

    苏青木话毕,一拍桌子:“你说这种人跟我爹关系好的时候都能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那赵家和你们是对家的事全镇皆知,万一这笔生意他做成了,到时候不一定怎么对付你们。”

    “我们家铺子的香方之前就是被姓赵的骗去的,你可要小心点!”

    听他这么一说,晏辞方才后知后觉,认为他说的不无道理,晏方之前就一直和赵家的赵安侨交好,当时也是和赵安侨一起联手把他赶出的晏家。

    他忖度着,晏方能在晏老爷眼皮底下对付自己,说不定和这个看起来憨厚的赵安侨私下里有不少关系。

    他正摸着下巴想着,杨安看了看他,在一边谨慎提示道:“公子,你现在可不是什么香师了,你得为你家考虑。”

    晏辞这才明白他们俩把自己叫来不是单纯地祝贺他,而是为了提醒他,心里多了几分暖意:

    “好,我知道了。”

    三个人一直喝到后半夜,等到店铺老板娘过来赶他们,几人才起身互相告辞。

    第 120 章

    和两人分别后, 路上晏辞酒意未散,秋风迎面袭过来,吹得他头脑发胀。

    他边走边想着苏青木和杨安的话, 他记得自己刚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是晏方和赵安侨两个人一起, 之前也是因为晏方把腊梅香的香方给了赵安侨才导致原主被赶出家门。

    不只是晏家的腊梅香, 还有苏青木家里他老爹传下来的香方,还有自己在四时香铺时被仿的那些香。

    虽然他以前就知道晏家和赵家是对家, 但是由于一直没有将自己当成原主,自然也没想着对付赵安侨。

    如今看来,苏青木的提示不得不注重起来,本来晏家因为没了腊梅香就失去不少生意, 这些日子更是不知道晏方背地里与赵安侨搞了些什么名堂, 明天一早他得去查查账簿才行。

    还有那道腊梅香

    他得从赵家身上讨点儿什么回来

    他孤身一人,脚步有些虚浮,边走边想也没注意方向, 摇摇晃晃地就往镇子口走, 还没走出几步远,就听到后面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接着他被一左一右的两人架住了。

    晏辞一愣, 还以为遇到什么歹人, 刚要挣脱开,就听架着他的其中一人道:“大公子,是陈管家让我们在这里等你。”

    另外一人道:“大公子你别往那边走, 晏府在另一边呢。”

    晏辞因为有些醉, 眼神有些飘忽,眯着眼看着两人, 仔细看了看认出了他们身上的穿着,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已经不在村子里住了。

    “哦,对”他揉了下眼睛,睁开了两个小厮的搀扶,“没事,我自己能走。”

    两个小厮虽然松了手,但是仍不放心地在后面跟着他,看着晏辞虽然有了醉意,但还是认识回去的路,直到他迈进府,才放心下来。

    他一进门,就立刻有丫鬟端着醒酒汤上前,后面还有端着盛着热水的木盆的侍从,晏辞接过那碗醒酒汤喝下去,醉意这才下去了些。

    也不知道是不是进了原主的身体以后,他自知着身子酒量差,本身也是自觉性良好,一直管着自己不要多喝酒的缘故,也因此导致他酒量越来越差,现在已经到了喝点清酒都要醉的程度。

    晏辞拿着热毛巾擦了把脸,拒绝了身边人的搀扶,直接往东厢房而去——

    等到迷迷糊糊地回了屋,刚一开门,屋子里的热气混着一股香味就迎面扑来,吹得他好不容易降温的脸又发起烫。

    见到门开,迎面来的哥儿还没开口,就被晏辞一把按住,向后退了几步倒在床上。

    身下的人似乎刚沐浴过,身上混合着水汽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晏辞捻起他的一缕头发放在鼻下:

    “玫瑰?”

    顾笙点了点头,轻声道:“是玫瑰头油。”

    晏辞摇了摇头,他翻过身仰面躺到顾笙旁边,盯着架子床的顶部,喃喃道:“你应该用山茶,用栀子,用桂花,玫瑰的香味太浓郁,太张扬,太奔放,不适合你。”

    顾笙坐起身看着他双眼有些涣散,又闻到空气里的丝丝酒气,知道他肯定是喝醉了,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那我以后就不用这个了。”

    晏辞的眼睛依旧盯着床顶,然后突然伸手敲了敲床的侧壁,床是紫檀木雕花架子床,放在这屋子里就像一个巨大的天然香炉。

    他鼻子敏感地动了动,接着将目光落到悬挂在床帐上方的一枚铜香球来。

    这铜香球又叫做“香逑”,这种挂在床账上的一般用来熏屋熏床,和帐中香是绝配,放在一起常被称为“闺阁之香”。

    早些时候丫鬟将一块烤热的香饼放在了香球里面,香球里面有一个小小的香盂专门用来盛放燃烧的香料。

    此时屡屡淡白色的轻烟,正透过香球外表雕花镂空的花纹往外徐徐冒着。

    这东西一整夜都会挂在这里喷香吐麝。

    晏辞冷不防指着账上的香囊:“应该把那个帐中香放里面。”

    顾笙知道他说的是那款鹅梨帐中香,那道香因为配料简单,味道清新脱俗,斗香会以后便在镇上持续风靡良久,到现在热度也没有散去。

    顾笙从床上跪起身子,拔下头上的铜簪隔着香球上的镂空处探进去,小心地捣了捣里面的香料。

    做这个的时候,他上身小衣干净柔软的衣摆自然垂落,与下身亵裤之间隔着些许空隙。

    空隙之下,半遮半掩地露出一截清瘦的腰腹,烛光下的肤色呈现一种温润的奶白,带着莹莹的光泽。

    晏辞侧着头盯着他的腰腹半晌。

    他握过顾笙的腰,手感不同于男子的结实坚硬,也不同于女子的柔软细腻,那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微妙触感。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晏辞琢磨着,大概独属于哥儿这种性别。

    顾笙的确快成年了,腰腹处依旧带着少年特有的清秀美感。

    盯着他的腰,晏辞醉意上头,有些坏心眼地想,不知道这样平坦的小腹怀上宝宝时会是什么的样子

    顾笙挑完香,又细心地用指头将铜簪表面残余的香粉擦掉。

    正仔细擦拭着,忽然感觉旁边有些过于安静了,他低头一看,就看见旁边衣着有那么几分凌乱的人正侧着头盯着他的腰,脸上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顾笙跪坐下来,拽了拽衣摆将自己的腰挡住。

    视线被遮,晏辞盯着他腰部的眸子抬起,直直看向顾笙的眼,里面还夹着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我想到一道香。”他突然坐起来说。

    顾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得有些茫然,顺着他的话问道:“什么香?”

    晏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

    “下个月就到你生辰了吧?”

    顾笙低头认真地回忆了一下,老实说:“嗯,夫君是腊月生辰,我比你早一月,我是十一月。”他点了点头,“是下个月。”

    闻言顾笙就看到晏辞眯起眼睛,带着醉意的眼睛里透着那么一丝狡黠。

    过了生辰就十八了啊。

    不知为什么,顾笙有点儿觉得此刻的夫君的表情像个变态,于是他上身不自觉地往后面缩了缩,虽然动作幅度很小,可下一刻手腕被人擒住了。

    晏辞一把将他拖到身前,虽然他一只手还绑着夹板,但能活动的那只手依旧灵活有力,顾笙根本挣不开。

    顾笙被他攥的手腕隐隐作痛,他抿着唇缩了缩脖子,看着对方这副想把自己吞吃入腹的样子,移开了目光:“夫君你刚才说什么香?”

    “很好玩的香。”晏辞注视着他,声音里透着一丝沙哑,“我想试很久了。”

    顾笙不明白他的意思:“好玩是指好闻的意思吗?”

    晏辞醉意未消的眸子注视着他,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随即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没跟人用过。”

    顾笙撇了下嘴,觉得夫君肯定是酒醉上头说胡话,什么样的香还需要跟别人一起才能用啊

    “不过要做出来还需要些时日。”晏辞勾着唇用手指捏了捏他的脸,然后指了指头上的香球:

    “明天我让他们换一道笑兰香过来。”

    他直起身子,眼神始终没离开顾笙的身子:“这里面合香中的麝香太浓了,和紫檀的味道不搭,闻久了对你身子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