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晏辞说完这句, 便拿起笔继续在纸上写着什么,很显然不想再讨论这件事。
顾笙默默叹了口气,他坐到晏辞身边, 看他执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晏辞很认真地写着字,将他之前做的香品的名字十分工整地写在纸上。
顾笙知道他在做什么, 夫君这两天去镇上联系了雕刻匠, 将每一个香品的字都刻了下来,然后像印章那样印在香品包装上。
顾笙知道这是印刷术, 以前爹爹读书的时候,书本上面的字就是这样。
顾笙看着他一笔一画地写字,这时又注意到他桌子角的位置上,放着一个竹子编成的小篮子, 那篮子里很空, 只放着一块儿小巧的印章。
顾笙以前没见过这东西,好奇地拿起来在手上把玩着。
那印章拇指大小,很明显是新刻的, 底部是两个手写的连在一起的小篆, 不过是反着刻的阳文。
顾笙不大认识小篆,歪着头看了半天, 问道:
“夫君,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晏辞停下手, 他从顾笙手里接过印章,然后在一旁的印泥上浅按了一下,接着拾起顾笙的手。
顾笙睁大眼睛看着他的动作。
晏辞笑了一声, 然后把那印了鲜红印泥的印章在顾笙洁白的手背上轻轻按下。
等到移开印章, 顾笙白皙光滑的手背上便出现了一个干净清晰的红印,在他雪白的皮肤上十分显眼, 还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
上面是一上一下两个连在一起的小篆,笔迹大气,字样设计的十分古朴。
正是“笙辞”两个字。
顾笙仔细读着两个字,认出了上面那个是他的名字,而另外一个是夫君的名字。
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拨弄了一下他心里的某根弦,让他的心脏都跟着颤动了一下。
他抬起眼,看见晏辞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漂亮的脸上染上一丝开心的笑,由内向外升腾起一丝暖意。
“是我们的名字”他轻声说。
晏辞没有回答他,而是伸手拿过一边的一盒换了新包装的香膏,这装香膏的盒子用的是印着青花的陶瓷盒,上面卡着铜制的锁扣,外表看上去精致漂亮。
晏辞将它反转过来,只见平坦的底部赫然印着印章上的两个小字。
顾笙接了过来,细细摩挲着底部凹陷进去的小字。
“这个叫做‘商标’。”晏辞与他解释道。
“以后我准备将我所有的香品包装上都印上这两个字。”
这样以后不管他的香品给哪个铺子代理,大家只要一看到这两个字就知道是出自他手。
这两个字是他亲手写的,而且在这之前还设计了好几个版本,最后发现他擅长的瘦金体虽然好看,但却不够古朴,还是小篆更有韵味一些。
小篆他也不是不会写,至于商标起什么名字,他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用他和顾笙的名字,然而私心将顾笙的名字放在了前面。
至于为什么要把顾笙的名字放在前面,因为他是绝世好夫君呗,当然要把夫郎的名字放前面了。
不出所料,顾笙垂着眸子,手里迟迟没有放开盒子,晏辞就安静地等着他。
不多时,顾笙抬起脸看向他,漂亮的眼尾不出所料染上一抹红。
真是可爱的小哭包啊。
“夫君”顾笙喃喃着,嘴唇动了动,然而半天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晏辞捏了一把他的脸,假装没看到他泫然欲泣的样子,宠溺道:“这字好不好看?”
“好看。”
顾笙反手握住他抚摸自己脸颊的手指,紧紧攥着:
“夫君的字最好看。”
晏辞隔天就联系了镇子上的工坊,把所有香品的外包装都写上了那两个字。
陶瓷盒子,木头匣子就刻在底部,纸质包装就印在外面。
这些刻了商标的香品被他安排店里的小工大肆宣传,镇上的百姓就都知道只有刻着“笙辞”两个字的香品才是“正品”,镇上那些想着仿制他们香品的人瞬间就蔫了。
尤其是赵家之前还模仿他们的香品,想要“以假乱真”,如今更是仿不了了。
尤其是晏辞亲手写的那两个字,虽然是小篆,却被他别有用心地设计了一番,乍一看像是一个古朴典雅的图案,仔细看才发现那是两个字。
尤其他那个“辞”字的小篆写法非常麻烦,别人若是想模仿他的笔迹还真得下一番功夫才行,所以晏辞完全不担心会被人仿了去。
自从他将刻着他们名字的香品拿给顾笙,小夫郎每天一有空就坐在椅子上把玩着那些盒子,还要求晏辞教他写商标上的两个字。
“笙”字还好写一些,那个“辞”字就太麻烦了,顾笙之前都是模仿的他的瘦金体,如今改为小篆,一时之间学不会,急得都快哭了。
不过他十分刻苦,下定决心要会写这两个字,每日更加刻苦地练习,家里的纸被他用光不少。
次日,晏辞不在家,托阿三送了一箱上好的宣纸过来。
阿三将崭新的纸张还有其他书房用的东西搬进院子,顾笙跟晏辞一样,叫他一声“阿三哥”。
“阿三哥,坐下喝口水吧。”顾笙倒了一碗水过来。
阿三咕咚咚喝了:“不坐,马上就出发去运货,得赶在日落前出发。”
顾笙送他到门外。
门外刚好路过几个村子里的少女,看到一个粗壮的男人从院子里出来,都下意识看了几眼。
等顾笙回到院子里后,她们边往回走边小声议论着:
“你看没看到他们家新修的房子,比之前大了一倍呢。”
“可不嘛,之前修的时候,我爹好几次假装路过他们门口,就为了多看几眼,羡慕的不得了!”
“他们家主事的现在成了镇上的名人,人家自然跟着一起过好日子了呗。”
“镇上最近的香品最火的就是他们家的,每一个上面都带着好看的图案,连我娘素来不喜欢香的,都忍不住买了几个囤着。”
“而且他家做的香好闻又便宜,最近又推出新的香脂了,这么多香方也不知怎么想到的,可真是厉害!”
几个少女小声谈笑着,冷不防听到一个声音传来:
“谁知道他们家的香方从哪来的?”
几个少女同时转过头,看向身后一个一直跟着她们,默不作声的姑娘。
那少女不知是不是没休息好的缘故,眉宇间有一点阴沉,然而容貌和气质,却是这几人中最出众的,天生便长着一双好看的杏眼。
几个少女奇怪地问道:“荟儿,你说什么?”
那走在最后的少女本来只是随口一说,然而一见所有人好奇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胸脯不由自主地朝上挺了挺,她一向很喜欢这种被众人注视的感觉。
不过看着大家好奇的目光,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本身就是顺口一说。
前些天因着斗香会的事情后,晏方就再也没找过她,她尝试着去晏家门口,然而还没接近就被人撵了出来。
斗香会的事情以后,她便提心吊胆地过着每一天,生怕哪一天晏辞找上门来,就连苏青木多次来找她,她都不开门,久而久之她和她弟弟就和那铺子的人彻底断了联系。
可是眼见晏辞的矛头都对准了晏方,那兄弟俩的事已经成为镇上人饭后谈资;当然,也有可能是苏青木一直护着她的缘故,时间一长竟没人找她的麻烦,她这才敢出门。
然而每当路过村口那处修缮的漂亮的房子,听着旁人口中的夸赞,心里的嫉妒是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
明明顾笙那个哥儿没她漂亮,没她善解人意,总是软软弱弱的,凭什么这种好事就轮不到自己头上,甚至那个男人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余荟儿越想越生气,更不用说家里还有个一直念叨此事的娘亲温氏,闲来无事坐在那里便对她哭诉怎么就没抱住晏辞这棵大树。
所以她一时嫉妒脱口而出了这句话,却没想到引来莫大的关注。
但是人们好奇是有原因的,晏辞从一个镇上人人都知道的纨绔摇身一变成了知县跟前的红人,甚至是镇上最有名气的香师之一,他和他那些无人听闻过的香方,就像个谜一样。
几个少女同样也十分好奇,于是都围过来,叽叽喳喳地问她。
余荟儿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但是看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那无法管控的虚荣心再次作祟。
“我,我怎么知道?”
她看着几人的眼睛,不想这些关注的目光再度消失,于是眨了眨眼睛,嘴唇一张一合,声音清脆如黄鹂:
“就是,你们没看到刚才从他院子里出来的男人嘛,那人之前可不是咱镇上的,你们肯定都没见过呀”
“而且这几日,还每天都趁他夫君不在的时候过来”
“一个男人,一个哥儿谁知道是在干嘛呀?”
说到这儿她就不再往下说了,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说我看到的事实的样子。
几个人原本好奇的目光在一番沉默的对视之后,多了几分八卦的意思在里头。
听者有意,这话无非是在说顾笙背着晏辞在家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甚至有可能晏辞那些没人听过的香方,都是顾笙靠着做某些事换来的。
第 92 章
顾笙认真执着笔, 伏在桌案上,照着面前另外一张纸写着什么。
由于受到了晏辞的言传身教,所以他拿着笔的样子文雅的有几分像晏辞。
“你在写什么呀, 真好看。”
连着几天一直看见顾笙埋头在案上写写画画,神色间十分仔细认真, 应怜终于忍不住凑了过来。
顾笙停下笔, 不知是不是伏案太久的缘故,他的脸上红红的, 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案上的纸递给应怜。
应怜看了一眼那纸上写的东西,唯一完好的眼睛眯了眯:“看不懂,你这是在画符?”他不认识字,觉得这个图案似字非字, 似画非画, 难得的设计的十分精美,第一眼看上去变让人难以移目。
顾笙言语间颇为自豪地将图案的意思给他解释了,还告诉他这是“小篆”是夫君教给他的。
“原来是名字”
应怜听完以后, 略微有些惊讶。
顾笙点了点头:“是我和夫君的名字。”
他拿起自己这些天一直对照着临摹的图案, 有点难过:“你看,夫君的名字好难写, 我总也记不住这个笔画。”明明夫君握着他的手教了好多遍, 可是自己还是顺不下来, 好笨啊
应怜看着那字,连看一下都觉得头疼,他和镇上的人一样, 连字都不认识, 哪分得清什么什么字的,那是他们这些人该学的吗?
他把那张纸又放回他面前:“看不懂看不懂, 你干嘛非要学这两个字?”
顾笙微笑着抿着唇,应怜当然不知道他们夫夫私底下说得话,不禁摇了摇头,痴儿。
他们两个此时正在应怜的家里,应怜的家不在村子里,而是在镇上,是他出嫁以前的家,由于他父亲去的早,所以家里只剩下阿爹和他。
虽然这屋子很小,但是被主人收拾得一丝不苟。应怜的阿爹也是哥儿,是镇上的一个裁缝,他手艺非常好,经常有镇民上门请他帮忙缝制衣裳。
应怜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床上,拿起放在一旁完成一半的刺绣箍研究着新的绣样,顾笙则趴在案上练他的字。
机坊中午时会给机工一些休息时间,顾笙若是不去香铺或是回家,就会到应怜的家里吃午饭,吃过饭后,便回去机坊继续上工。
顾笙一直是机坊的哥儿中最手巧的那个,很得雇主的青睐,而这些天不止是布庄老板,就连其他绣娘哥儿对他的态度也比之前温和许多,经常会过来向他讨教纺织问题。
顾笙虽然不说,但是也知道是因为夫君的缘故,毕竟晏辞这些天过得得意,他身为他的夫郎,也受人尊重许多。
顾笙性子腼腆,在机坊中的几个哥儿中,和应怜最为要好,其他人也是熟识。
午后,几个哥儿围在一起像往常一样讨论着家长里短,说着哥儿之间的小话。
有时他们会拉着顾笙一起,不过顾笙从来都不八卦,只是安静地坐着听着,脸上带着微笑,乖巧又无害。
顾笙则走到自己的机杼前,熟练地将纺锤绕过。
那几个正在聊天的哥儿看见他们进来,原本谈笑声忽然变小了,有几个人回头看向顾笙,继而转过去小声议论着什么。
顾笙本来没有注意,然而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议论的是他,不由得上了分心,隐约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
“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不会吧,表面上那么老实,私下里会是那样?”
“知人知面不知心,而且我听说他夫君的那些香方都是他做那事换来的。”
声音虽小,可是还是有几句传到了顾笙的耳朵里,他抬起头看过去,那几个哥儿转过头,看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等到午后上机的时候,周围便安静了下来,直到旁边一个小哥儿手里的纺锤掉落在地,滚到顾笙脚旁。
顾笙下意识弯下腰帮他捡了起来。
那哥儿伸出手捡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见他用手递过来,看了他一眼,抿着唇没有说话。
他指了指地面:“你放回去吧,我自己捡。”
顾笙一愣。
一旁的应怜听到后,放下手里的活儿:“什么意思,好心帮你捡,你怎么这个态度?”
那哥儿看见应怜发声,顿了顿:“就是我要自己捡,怎么了?”
应怜“嘁”了一声,对顾笙道:“扔了,让他自己捡。”
顾笙没说话,默默地把纺锤放回地面上,那哥儿眼疾手快地捡起来,一边坐回去,一边嫌弃的拍着纺锤,仿佛上面染了什么脏物一般,嘟囔着:“被这种人碰过,脏不脏”
顾笙的指尖一颤。
即使他再迟钝,性情再温和,也察觉到不对劲,惊诧地看向他,明显是不明白原本与他交好的哥儿为什么突然这样说话。
一旁的应怜皱起眉,放下手中的东西,压根不留情大声道:“你嘀嘀咕咕什么呢,说出来让大伙听一听。”
那哥儿听见他这么大声开口,表面是把事情挑明了,被他的态度刺激到了,也不甘示弱,十分不满道:“怎么了,他敢做,不敢让人说的吗?”
他嫌弃地看了顾笙一眼:“某些人表面上实师,私底下不一定干了什么,脏得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顾笙突然开口,他的表情很镇定,可是蜷缩的微微发白的指节暴露出他的情绪。
他抬起头,看着那哥儿,眼睛黑白分明:“那些香方都是夫君研究出来的,我也从没有做过对不起夫君的事。”
他的语气很坚定,可是言语显得有些苍白又无力,那哥儿嗤笑一声:“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机坊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大家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停下手里的活,围观这场争斗。
“我怎么听说你趁你夫君不在,让别的男人进门?都是成过亲的人了,怎么一点儿不知道避嫌啊?”
那哥儿越说越起劲儿,眼看着大家都在听他说话,洋洋得意道:“我说的没错啊,他这么不懂避嫌,一定是做过见不得人的事。”
顾笙却是一向不会与人吵架,白白挨欺负,听着他污蔑自己,脸上发白:“你胡说”
“我胡说什么了?村子里私下都传遍了,说你夫君的方子就是你用见不得人的的手段换的,我看你们两个——”
应怜“蹭”地站起来,手就扬了起来,作势要抽过去。
那哥儿吓了一跳,往后躲差点没坐稳栽下椅子,等到坐直了才看到应怜冷冷俯视着他,脸上一阵尴尬。
应怜看着他的窘样,斜了他一眼,冷笑道:“是吗?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那你给大家说说,你哪只眼睛看到的?在哪儿看到的?什么时候看到的?”
这句话一出,那哥儿张了张嘴,自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然而应怜不依不饶:“装什么哑巴?赶快说啊,大家都等着听呢!”
那哥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终于嘟囔道:“又不是我说的,别人都是这么传的”
“没看见还敢在这儿瞎说!”应怜厉声道,“知道你屁股长在嘴上,不知道还以为你经历过呢,说得这么详细!不怕嘴上长烂疮?!”
这一下子果然很有威慑力,那哥儿咬了咬牙,虽然不服气,但还是怕引火上身,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接下来一直到下工,都没人再开口。
虽然几个哥儿都住了口,可是他们的视线却始终不时投向顾笙,内里掺杂着或多或少的探究的情绪让顾笙浑身难受
顾笙回到家,家里没有人,晏辞很显然还没回来。
他将猪草放在铡刀上细细铡碎了,然后拌上猪食,倒进食槽内。
小花和小毛如今已经是成年猪的体型了,早就没了当初可爱干净的样子,并且被顾笙照顾的很好,能吃能睡。
顾笙站在旁边看着两头小猪把头埋在食槽里埋着头吃食,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了白天的事,这些天和这个下午受的委屈突然涌上心头,化成泪水憋在眼眶里。
他胡乱抹了把眼睛,将泪水全部擦掉。
晏辞这些天比较忙,一直回来的比较晚。
他回来以后看着做好饭,坐在椅子上等他的顾笙,从身后抱了抱他,将脑袋在他的颈侧蹭了蹭。
“今天过得还好吗?”他轻声问。
顾笙用手握住他的胳膊,点了点头。
两个人默默吃完饭后,时辰便不早了。
顾笙躺在床上,心里有些委屈,很想跟晏辞说一下话,于是把身子侧过去。
然而却发现晏辞头斜斜靠在枕头上,呼吸平稳,竟然已经睡着了、
顾笙知道晏辞有一个习惯,总是会躺在床上安静地看着房梁,半晌才会入睡,这都是他好几次睡不着偷看他得出的结论。
然而这些天他却是倒头便睡,明显是白日里累到了。
顾笙有点难过,于是往他身边靠了靠,感受着他的体温,将这些话憋在了肚子里。
他心想,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只需要不理会,过一段时间就会自己散去了。
就这样思绪纷乱地想着,终于迷迷糊糊快要睡了过去。
屋外传来的一阵疯狂的敲门声把他瞬间从渐沉的睡意中惊醒。
第 93 章
这阵敲门声中还掺杂着悲戚哭泣声, 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无比突兀。
顾笙听到不远处的村子里响起了狗吠,在寂静的长夜上空上随着这敲门声一起回响着。
他原本的睡意消失的一干二净,于是半支起身子, 透过模糊的窗纸看向窗外黑漆漆的院子,有点儿不知所措。
正当他想着要不要叫醒晏辞, 躺在他外侧的人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晏辞本来已经进入梦乡, 忽然被声音惊醒,睁开眼盯着房梁看了一会儿 , 耳朵里听着屋外不断传来的的拍门和啼哭的声音。
他感受到了身边人的目光,一言不发的翻身坐起。
顾笙也随着爬起来:“夫君。”
晏辞安抚一般伸手揉了揉顾笙的头:“我去看看。”
然后站起来披了件外衫便出门。
他面色如常地走到院子里打开院门,然后把手里的灯笼举起来,照见院门外面一道瘦弱的身影。
看见门开了, 外面一直疯狂敲门的人抬起头, 巴掌大的脸上,十分突兀地多出一个掌印,眼睛红肿不堪, 整个人瑟缩着身子发着抖, 看起来颇为可怜。
晏辞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见到此人, 有些冷淡地问:“怎么了?”
这半夜疯狂敲他们门的, 不是别人, 是前些天与王猎户一同回去的乔哥儿,那天走的时候他看起来还好一点,但今天看这样子无非又被打了。
乔哥儿见到他便开始“呜呜”啼哭, 还慌张地指向身后。
晏辞沉默地听着他的话, 大概是说回去以后王猎户不过消停对他好了几天,今天晚上吃饭时自己顶了下嘴, 他便又动了手。
五天。
晏辞心里默默算了一下时间,距离上次他跑来求他们救他才过了五天。
顾笙听到声响也跟着开门出来。
“是乔哥儿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晏辞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终于微微侧了侧身子,让乔哥儿进去了。
“顾笙,我不能活了!”
他嚎啕大哭,眼泪划过脸上的红肿:“我该怎么办呀,我该怎么办呀?”
顾笙小声安慰着他,晏辞靠在门边看着远处。
没过一会儿,果然王猎户喘着粗气赶了过来。
他看见站在门口的晏辞,磨了磨后槽牙,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之前因为有衙役的干涉,他不得已说尽好话才把那小蹄子带回家,那小蹄子不知是不是以为这样就有了靠山,成亲这么多年竟然还敢跟他顶嘴。
不仅顶嘴,还找机会就转身跑,一路还跑到这里,真当自己不敢打死他!
王猎户一路上骂骂咧咧,看见面前的人,拳头紧了紧,到底没敢说粗话。
“让他出来。”王猎户粗着嗓子道。
晏辞带着被吵醒后的起床气,看了一眼王猎户,似笑非笑:“前些日子怎么说的?”
王猎户紧紧抿着唇,不知是不是被晏辞脸上嘲讽的笑容惹怒了,还是因为在村子里这么多年从没有一个人敢挑衅他。
“多管闲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本来就跟我没关系。”晏辞心道若不是顾笙心善,他才不会让这些事扰自己好梦。
“之前还说要是再对哥儿动手,自己就不是人,这么快就变卦了?”
王猎户鼻翼轻颤,眼前这人他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过,简直憋屈的要命。
“你还有脸说我不是人?”王猎户呸了一口道,“你家的人在外偷腥,你都不知道,还在这管我的事,算什么东西?”
晏辞原本靠着门框站着,听了这话终于慢慢直起身子。
“你说什么?”
王猎户看见他盯着自己,有点心悸,低声骂了一句,朝地上又啐了一口,转身就想走。
但他还没有迈开步子,领子就被人扯住了。
那力道竟是让他寸步难行,王猎户怒极,握着拳头就朝后抡去。
可是他连胳膊都没挥起来,就被人干脆利落地面朝下摔在地上,一侧脸狠狠压在地上,离他刚吐的那口痰只有半寸。
“你从哪听来的?”
头上传来晏辞的声音,王猎户听着这声音一腔子怒火化为惊慌,这样毫无反手之力实在将他身为一个男人的自尊碾的一丝不剩。
他大怒,就想翻身坐起来,可是按着他的人力气不知为何如此大,明明一个看起来清秀的年轻人,力道大的连他都挣不开。
“你从哪听来的?”
晏辞又问了一遍,力道丝毫没有要松下来的意思。
王猎户被人像只鸡一样按在地上,颜面尽失,唯一庆幸的是这三更半夜的无人看到他的丢人样。
“我,又不是我说的,我听说的”
“谁说的?”
“村里那群小姑娘没事就乱嚼舌头,我怎么知道她们听谁说的”
晏辞又用力将他抵到地上,不平整的地面硌得他面上一阵阵发疼。
“哎呦呦,我真的不知道,我骗你做什么啊?”
他疼的龇牙咧嘴,一个劲儿说他真的不知道,晏辞才松开了手。
他不再多言,瞥了王猎户一眼。
王猎户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立马站得远远的,心里的恼怒也只能化为不甘。一个壮汉,此时看着晏辞的眼神里只剩下惊恐
乔哥儿依旧在屋子里跟顾笙哭哭啼啼,说着自己怎么可怜,看到晏辞走进来,知道外面的人肯定已经走了。
晏辞没有看他,而是招呼顾笙:“过来。”
顾笙闻言,站起身跟他走出门。
他不知道晏辞为什么突然叫他,走到院子中央,晏辞回头看了看他,问道:
“怎么不跟我说?”
顾笙刚才在屋里隐隐约约听到他们的对话,垂下头:
“也不是什么大事”
晏辞抬起他的下巴,注视着他的眸子:“不是什么大事,那你哭什么?”
顾笙吸了吸鼻子,原本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在晏辞问完那句话后便又不知不觉化成泪水滑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好丢人,以为自己很坚强,结果夫君随口一问,听到他的声音就哭了出来。
晏辞揩去他眼角的泪珠:
“不是都说了吗,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就跟我说。”
顾笙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没说话,这幅样子晏辞立马就明白了。
“我知道了。”他说。
他又看了看里屋的乔哥儿,这哥儿也挺有能耐的,在王猎户淫威下还能跑出来。
只不过这样下去可不行,他这里又不是避难所,这乔哥儿也不能每次被打都往他们这里跑。
顾笙踌躇道:“可是我们不能把他赶出去,他在这镇上又没有什么亲人。”
“去跟他谈谈。”晏辞说,这种事得靠他自己解决才行
过了些时候,晏辞去了苏白术家的院子里。
晏辞也有一段时间没见她了,自从斗香会以后,这姑娘就不跟着他们了,卖了几头猪,攒了笔银子,计划在镇上开了家小饭馆。
“我要当一名厨子。”她一边将三月大的小猪两条后腿吊起来,一边拿着小刀在它们后腿中间的敏感位置飞快划一刀,另外一只手熟练地把两颗蛋挤出来丢到一旁的盆里。
最后再把小猪放下来,小猪崽哼哼唧唧地跑了,竟是一滴血都没留,动作都没受阻。
这个过程行云流水,让人啧啧称奇,若不是这个过程看得晏辞下半身发凉,他都要鼓掌叫好了。
“你那两头猪还不找个买家吗,找不到给我,我给你卖出去。”
“算了吧,顾笙喜欢,留着给他玩吧。”反正他也不差两头猪的伙食钱。
苏白术“哦”了一声,头也不抬,又提起一头小猪的后腿挂起来:“那真是可惜了,那两头猪是那一批里最好的,肉质一定特别好。”
“我最近在琢磨一种处理猪肉的新办法。”她说道,“如果成功了,就能把猪肉上面的土味去掉。”
这个朝代,有钱人一般不会买猪肉回家的原因之一,就是猪肉上的土腥味没有一定的技术去不掉,吃着不好吃。
晏辞看着她干练地处理刚杀好的猪:“那等你研究出来,岂不是就成了镇上最有名的厨子。”
苏白术将滑到身前的辫子一把甩到身后:“谁要当镇上的厨子啊,这镇子这么小,在这儿当厨子有什么前途。”
“要当我也是当天底下手艺最好的厨师,再开一间只有什么皇帝王爷才能去的酒楼。”
晏辞想说其实皇帝王爷一般不去酒楼,不过看着她如此雄心壮志也没再开口。
“还有你前两天提到的事。”苏白术自然道,“不过温寡妇说她最近不在镇上,好像是去拜访远方亲戚,这些天回不来。”
温寡妇就是余荟儿的娘亲,晏辞对她没有太多印象,因为最近顾笙被传谣言的事,晏辞一番调查才找到余荟儿身上,掐断这种谣言的方法当然还是从始作俑者下手。
余荟儿家里不是未出阁的姑娘就是寡妇,他自然是不方便单独去找余荟儿对质。
苏白术很乐意帮他的忙,只不过余荟儿这些天一直都不在镇上,温氏说她是去远房亲戚家,近日不归。
苏青木此时也在这里,正在拿着铁锹在后院挖的一个大土坑,看着不像是用来种树的,晏辞疑惑问:“你怎么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苏白术也递给他一把铁锹:“来都来了,帮我干点活。”
她抬眼瞧过去:“前几天病死了头母猪,三天不到就臭了,我找不到人处理,只好就地埋了,就当肥料了,还好最近天凉,不然早就遭蝇子了。”
那猪死了不到三天,身体僵直,一种若有若无的臭味传来,令鼻子一向敏感的晏辞脸色难看起来。
两个人速战速决,把那头猪三下五除二埋了,之后便不再多留,回了镇上。
不过还没到铺子门口,就看见两个哥儿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是顾笙,另外一个哥儿生得眉清目秀,离得近了才看到他只有一只眼睛。
晏辞和苏青木对视了一眼,那哥儿拉着顾笙的手,走到晏辞面前,一只眼睛仔细打量着他:
“你就是顾笙的夫君?”
第 94 章
这哥儿晏辞见过一次, 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所以给人印象很深。
应该说镇上没有人会不认识这个哥儿。
晏辞看了一眼他拉着顾笙的手,两人看起来关系很好的样子。
难得顾笙那个性子也能交到要好的朋友。
“嗯。他说, “是我。”
应怜看了看晏辞,又看了看苏青木, 面对两个比自己高许多的人也不生怯, 抬头用唯一的一只眼睛看着晏辞:
“这些天镇上总有人说顾笙的闲话,你身为他的夫君, 不管一管吗?”
呃。
晏辞和苏青木对视一眼。
晏辞还没说话,苏青木就笑了,觉得这哥儿很好玩:“不是,你怎么知道他没管?”
应怜又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你又是谁啊, 我跟他说话, 你在旁边笑什么?”
苏青木“嘿”了一声直起身,似乎没想到这哥儿个子不高,胆子还挺大的。
应怜朝他看了过来, 并且眯了眯眼睛。
苏青木看着他的样子, 第一次怂了。
“没什么。”他赶紧说,“就是久仰大名”
接着还有点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似乎生怕应怜跳起来打他, 凑近晏辞压低声音说:
“他就是镇上那个很有名的哥儿。”
顾笙拉了拉应怜的袖子, 低声道:“我没事的,夫君会帮我出头的。”
应怜看起来一脸不相信,看着顾笙这么柔弱的样子, 万一被欺负怕是都不敢说出口。
“放心吧。”晏辞知道他是顾虑顾笙, “我会处理。”
余荟儿依旧不在家,想让她道歉怕是不可能。
但是出乎晏辞意料的是, 也不知是谁把事情说了出去,原本没几个人知道的谣言是从余荟儿口中传出来的,却在某一天突然被人知晓,还在镇上被到处乱传。
村子里不少人见到温氏都说她女儿在外乱说话,让她好好管管自己的女儿
雨季还未到尾声,天色时阴时晴。
晏辞订的那批降真木不出所料又只能延迟送达了,听说镇上的赵家老早之前就订了一大批香木放在仓库里存着,似乎也对灵台观的生意产生了兴趣。
“我看这天又要下雨。”苏青木拿着棍子捅了捅店门口上方立着的挡雨的雨篷,接着便捅下来一大包水洒到地上。
明明雨季快结束了,怎么老天还是淅淅沥沥的。
“你也快回去吧,不然一会儿该下大了。这两天没事别出来,按老天这尿性,这雨得下两天。”他抬头,以手遮眉望了望天,浓密的黑云压在白檀镇上空,一派死气沉沉,让人难受得透不过来气。
晏辞十分赞同他的话,中午过后,天还没彻底下起雨来,便离开香铺往回走去。
今日他搭着别人的车过来的,没驱车,还得早点赶路才行。
雨虽没下起来,可是风却很大,这时候刮得已经是秋风,扬起路上行人的衣摆,惹得路上行人纷纷快步往住所走去,这初秋的风来的很急,而且伴随着即将来临的雨,气候只会越来越凉爽。
本来午后天气还不错,晏辞此时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也被风吹得后知后觉感到凉意。
他加快了步伐,不多时路上便没有什么行人了,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漫天飞舞,被叶子遮挡的视线中,晏辞隐约看见不远处的路边有一个卖酒的小摊子。
离得近了,才看见摆摊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晏辞本来想快步离开,路过的时候无意瞄了她一眼,看见那小姑娘正坐在凳子上,缩着脖子缩着脚,身上的衣服十分不合身,打着补丁不说,裤子明显短了一截。
小女孩在寒风里抱着胳膊瑟瑟发抖,此时马上要下雨,却还坐在原地,压根没有回去的意思。
晏辞脚步放缓,小姑娘看见有人路过,有点紧张地抬起头,欣喜道:“公子,要买一碗酒吗?”
她面前小竹椅上放着一个酒坛,酒坛旁边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青梅酒。
算算日子,的确到了青梅下来的时日。
“都是自己家酿的酒,就这么一小坛。”
小女孩见他看向自己,怯生生解释说:“今天还差一碗没卖完,爹爹说没卖完酒不许回家。”
晏辞于是蹲下身,看了看她那小坛子里几乎见了底,只剩下一碗酒的量:“多少钱一碗?”
小女孩伸出两根手指:“只要两文钱。”
晏辞从怀里掏出两枚铜板给她:“给我吧。”
小女孩见状,立马高兴地伸出手举起坛子,拿出一个干净的碗,然后将酒倒在酒碗里,递给他。
粗瓷碗中的酒泛着透明的光泽,一股梅子的气息传来。
晏辞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本来不打算喝的,然而小姑娘抬着头十分期待地看着自己,似乎很希望自己喝下去。
晏辞不想扫她的兴,于是从怀里掏出一枚鸡舌香放入口中。
这鸡舌香就相当于古代的口香糖,不但含之口有余香,而且含在嘴里喝酒,还可以保证不会醉。
他看了那小姑娘一眼,端起碗放到唇边。
令他诧异的是,那酒竟是冰冰凉的。
“午后热,是从冰窖里取出来的。”小姑娘说。
青梅的香气顺着微凉的酒划过喉咙坠入他的腹部,晏辞将空碗放回远处,只说了声:“早点回家吧。”
便转身离开。
小姑娘将空碗放到旁边的盒子里,坐在原地看着晏辞远去的背影。
不多时,雨点便如渐急的鼓点,一颗颗坠入泥土,雨雾很快蔓延在白檀镇上空,将一切笼在朦胧之中
顾笙费力地将半支起的窗子关上,以免雨水被风吹进来。
风撞击到窗户上,把窗户纸拍的哗哗作响。
他有点儿担忧地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天,今日夫君没有驾车去了镇上,也不知有没有带伞,这么大的雨回来怕是要淋湿了。
他走到桌前,看了一眼半燃的百刻香,显示此时现在已经是戌时。
若是晴天,天想必还亮着,不过外面暴雨倾盆,黑的就像深夜一般,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他在灶台上温了鸡汤,等到晏辞回来给他暖身子用。
然后便关好房门,坐在屋里点上油灯,等到油灯发黄的光照亮略显昏暗的屋子,顾笙这才感觉到少许暖意。
马棚里的马和猪圈里的猪都已经安安稳稳地待在自己的地盘上,十分安静,似乎也感受到了风雨来临,丝毫没有想出去的欲望。
顾笙坐着等了一刻钟也不见外面有人,实在受不了初秋的凉,索性脱了鞋子钻进被子里等着晏辞。
就这样不知等了多久,等到睡意上头,他竟是在外面暴雨声和不间断的隆隆的雷声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次日,顾笙从睡梦中醒来,还没睁眼,就下意识伸手去探旁边的被褥。
然而入手冰凉。
他张开眼,发现身旁的床榻是空的。
下了一夜的大雨,顾笙坐起身子打开窗,看着屋檐上不断滴落的雨珠。
他穿好衣服推开门,发现灶台上的汤罐还是满的,已经凉透,外面的院门依旧同昨晚一样是关着的,没有丝毫打开过的痕迹,就连门口的土地上都没有脚印。
也就是说晏辞昨晚没有回来。
他去哪里了?
顾笙有点疑惑地心想,是昨天雨太大所以在铺子里过夜了吗,那也应该今早回来啊。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喂了猪和马,又随便吃了口饭,未到午后天便又下起雨来。
这雨下得顾笙心烦意乱,坐在窗边,连纺布都没了心思。
心烦不只是因为雨,更因为这是第一次,晏辞一天一夜没有回家,并且还没有派人给他留口信。
顾笙闷闷地想,等他回来一定要罚他给自己多买点儿点心。
就这样一直到黄昏,淅淅沥沥的雨才停下来,可是屋外依旧没有人回来的声音。
顾笙早已经将家里的一切事情打理好,甚至把香方的架子桌子都擦了一遍,等到他舒舒服服地靠在床头,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事不太对劲。
以前晏辞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不回家,就算再晚,都会找人来给自己传信,自己有时先睡了,第二天睁眼也能看见他在身旁。
可今天怎么回事?
顾笙嘟着嘴,若是他再不回来,自己就去镇子上找他,并且要跟他生气,让他以后不许这样子。
他的确有一点生气,而且他已经好久没生晏辞的气了。
顾笙靠在床上又浅睡了一会儿。
半梦半醒中,他听到外面门被推开的声音,似乎有脚步声停在门口,然后门便被敲响了。
顾笙猛地睁开眼坐起来。
他呆滞地坐了一会儿,等到外面敲门声愈发激烈,和梦里的声音重合,他才意识到这不是做梦。
是夫君回来了!
顾笙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踩上鞋子就往外走,然而走到院子里,他突然意识到屋外不只有敲门声。
还有说话声,议论声,疾步走的声音混成一片。
这声音至少是十几个人的,都在往一个方向去了,顾笙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发现是不远处的小檀山。
他动作顿了一下,门外的人似乎发现没有人开门,门外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会比之前更加急躁。
夫君怎么敲得这么急啊
等到顾笙走到近前,门外却是传来刘婶焦急的声音:
“顾哥儿,你快开门,出大事了!”
她的声音十分急迫,手上不断拍打着院门,隔着门都能感觉到她焦急的情绪。
顾笙心里莫名地升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他再也顾不得想什么,快步上前打开门。
门外,俨然站着面上神情十分慌乱的刘婶,她额头上全是汗,头发因为走的太快被风吹的有些乱。
不只是刘婶,还有不少村民,此时都在外面。
但他们都在往山上赶,只有几个村民停下脚步,眼睛里带着同情的意味看着顾笙,也有人拉了拉旁边人的袖子,小声说让他不要多管闲事,只管去看热闹就是了。
顾笙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晏辞失踪了一天一夜,一直不太登门拜访的刘婶又是这样一幅焦急的神情。
他心里的不安的念头几乎冲破胸腔,更加不安的想法已经呼之欲出。
他急声道:“刘婶,出什么事了?”
刘婶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她咬了咬牙,指着山林的方向:
“你赶紧去看看吧!有人说看见你家男人和村里姑娘在山上衣衫不整!大伙儿都跟着那姑娘的娘往山上赶呢!”
第 95 章
后脑传来的钝痛令他呼吸困难。
晏辞渐渐从一片黑暗中恢复意识, 他眼前依旧漆黑一片,只能听到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撞击着墙壁,发出闷响。
他在黑暗里躺了许久, 才意识到那是被风吹开的窗扉不停撞到墙壁上的声音。
也是这声音让他一点点恢复知觉,透骨的冰冷也一点点将他的身体从麻木中唤醒。
晏辞挣扎着侧过身, 结果身体忽然悬空, 接着便重重摔到一片冰凉的石地上。
他眼前依旧一片黑,只能摸索着用手撑着地面将身子立起来。
他跪在地上等了一会儿, 眼前黑暗中终于出现一点白光,随着那白光一点点扩大,终于占据了整片黑暗,视野也从模糊一点点变为清晰。
晏辞用力眨了眨眼睛, 发现自己面朝下跪在一片石地上。
他有点儿茫然地盯着地面片刻,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什么,伸出一指手去触摸自己的后脑。
一阵剧痛传来,手掌同时也触碰到脑后湿润的触感。
他将手收回来放到眼前, 才发现掌心赫然是一片殷红。
晏辞盯着那片红, 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刚刚醒转的大脑渐渐回忆起陷入黑暗之前的故事
晏辞喝完了那碗青梅酒, 便朝镇子外面走去。
他今天没有驾车, 若想尽快赶回去, 得加快脚程,不然只能在路上避雨了,那样顾笙一定会担心。
他在回村的路上走出去没一会儿, 本来冰凉的酒液就化为一股灼热感从胃部传上来, 片刻不到便冲上他的大脑。
他的眼前场景开始旋转。
晏辞踉跄了一下,甩了甩头, 然而麻麻的感觉顺着身子往上蔓延,不多时,腿脚就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他用手攥着胸口的衣服,这才意识到那酒的度数比他想的还要高,他本来应该第一时间发现的。
只因为那酒是被冰冻过的.
再高度数的酒,一旦被冰冻,入口就会麻痹味觉,变成尝不出味道的清凉甘甜液体。
晏辞反应的很快,立马走到路的一旁想要把刚喝下去的酒吐出来。
然而他还没有弯下腰,一股巨大的撞击力便狠狠击向他的脑后。
他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便一声不响地直直摔向地面,只记得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幕,是侧翻了的,一望无际的原野
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晏辞闭了闭眼,忍受了一会儿胃里不断传来的剧烈恶心感和脑子里的眩晕感,等到终于恢复了神志,他才用手抵着地面,一点点缓慢地站起身子。
他环顾着自己所在的地方。
这是一个小屋,四面的墙是用木头堆砌而成的,中间地上放着一个已经生锈的烧火的炉子。
屋子角落里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也不知多久没人来过了。
而一旁墙壁上半开的窗子被外面寒冷的风吹得不停撞向墙面,这应该就是晏辞刚才听到声音的来源。
他走上前,将窗子关上,再次转身打量着这间屋子,竟然有一点熟悉。
他记起来了,这是很久以前他和顾笙一起上山时,路过的半山腰的一处给山林里猎户歇脚的小屋。
当时因为外面下了雨,他和顾笙还在这里度过了一晚。
可是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他有点迷茫地看着周围,不远处的地面上还掉落着一根木棍,木棍的一侧竟然带着点点红色。
晏辞皱着眉用指尖探了探自己的脑后,落下的袖口再一次将皮肤暴露在冰凉的空气里。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为什么这么冷。
因为他此时竟是只身着一件白色的亵衣,领口有一点随意地敞开着,露出一片白皙干净的胸腹。
而原本干净的墨色的外衫此时像一坨垃圾一样,被雨水打湿胡乱地被丢在不远处的地上,和一件红色的外衫混在一起。
而那红色外衫不远处,还有一个属于姑娘的荷包。
晏辞盯着那件红色的外衫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那莫名其妙的荷包。
不知为何,心里突然升起一丝强烈的不安。
他没有走上前去碰那件明显属于姑娘的衣服,而是将目光投向靠在墙脚的竹床上。
他一直没有注意到那张床,因为其上被一层薄薄的被子盖着,被子下有什么东西将被子顶起一个弧度。
晏辞记得自己刚才就是从那张床上翻身,才摔到地上的。
他的掌心已经开始冒出汗来。
他看着那张床许久,最终还是走上前,然后颤抖着伸出手,将罩在其上的薄薄的被子掀开。
眼前的景象瞬间冻结了他浑身血液。
即使早有心里准备,可是晏辞还是屏住呼吸,动作顿了一下,接着调转方向,转身猛地推开门,跑到门外不停地干呕起来。
他粗重地喘息着,头上冰冷的汗一滴滴顺着额角落在脚下湿润的泥土中。
屋子里不止他一个人。
屋里那张床上,躺着一个姑娘。
只不过她秀美的面容上呈现一片惊恐之色;漂亮的眸子睁得大大的,朝向头顶的房梁;卷曲的睫毛如今像是干枯的苍蝇腿;乌黑的瞳孔间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破败。
那是一张晏辞熟悉的脸庞,晏辞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里,但是他认识她。
正是个把月前还和他们有说有笑的余荟儿。
而她此时安静地躺在屋里那张竹榻上。
白皙的皮肤在褪去了光泽,呈现一种无法言明的灰白色,乌黑的秀发凌乱地贴在她的面庞上
晏辞直起身大口地喘息着,等到山里雨后微凉的空气灌入他的肺中,唤醒他全身每一处感觉,才让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成拳,他无法控制地咬着牙关,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线,终于缓慢地转过身,朝屋里走去。
强忍着不适与恐惧,晏辞低头俯视着她,鼻腔里充斥着细微的,怪异的,从她身上传来的香粉味道。
他的目光从她大睁着的眼睛落到她微敞的领口。
那里,原本白皙的脖子上,呈现出一种青紫的颜色,若隐若现,却不难看出是手指的印记
晏辞闭了闭眼,踉跄着倒退了几步,还没退下的酒醉和后脑不断传来的剧痛令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脑中嗡嗡作响,一种无力感袭来,让他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所以他也没有听到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议论声。
直到终于有脚步声来到屋子跟前,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不客气道:
“你们是什么人,不知道雨大不能往山里跑吗,鬼鬼祟祟地在做——”
“什么”两个字没有说出口,来人已经停住脚步。
他睁大眼睛,目光落在屋里的余荟儿身上,目光从不耐一点点转变成惊恐
“什么,什么意思?”
顾笙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刘婶看着他失措的表情,有些同情地拉过他的手腕,踌躇着道:
“这事你也别太心急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
“我没心急。”
顾笙截口打断她,语气里无比坚定:“你们看错了,那不是我夫君。”
“唉,我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刘婶看他如此坚定的表情,摇了摇头,“反正是王猎户说,昨晚下雨前,看到有一男一女往山里走去了,说是像你家男人”
顾笙停住脚步,将手腕从刘婶手中用力挣脱抽出。
“只是像。”
他第一次用如此冰冷的语气跟邻居们说话:“只是像而已,你们就要这么污蔑我夫君?”
“这”
刘婶哑口无言,同时也是被顾笙如此少见的强硬态度弄得说不出话。
“算了。”她叹了口气,“我也是好心,你男人在没在家?”
顾笙咬了咬唇,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刘婶看了他一眼:“是误会吧,就算是你家郎君,应该也是有正当原因,还是上山看看去”
顾笙原本不打算去的,然而他又担心晏辞的安危,在家里等了一天一夜已经让他十分焦虑。
最终架不住刘婶的劝导,步伐沉重地跟着村民往小檀山走去,一路上听到旁边的村民议论纷纷。
他们说,今天下了雨后,王猎户就跑到村里说,山上的屋子里可能不安全。他看到昨晚有人进去了,还是一男一女,也不知在干什么,怕雨太大冲了屋子。
一男一女本身就很耐人寻味,尤其王猎户还说男的有点儿像晏辞,大家谁不知道,这位白檀镇最近的新秀。
又因为年轻又俊秀,就跟年轻漂亮的女子或是哥儿总会被人多议论几分是一个道理,关于他的闲话自然就多了起来。
村民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是去救人的,实际大批人是过去看热闹的。
顾笙一边听着村民口中各种八卦猜测,心却是越来越沉,他想离这些人远点儿,可是他们小声的,有些不舒服的话还是传入他的耳中。
然而,直到到了山脚,这种八卦的氛围却被打破了。
一声尖叫从半山腰传来。
众人皆停住脚步,诧异地抬头看向上方。
顾笙面色发白地抬起头,不过还没等他来得及看发生了什么,一个率先上山的村民就面色苍白,一脸惊恐地从半山腰跌跌撞撞地冲下来,速度太快几乎崴了脚。
“出事了!出大事了!”
他一边疯狂地跑,一边大吼道:
“有人死了!有人死了!!”
第 96 章
他有些尖利的声音就像一把剑, 瞬间刺破山林上空的安静。
赶来的村民纷纷呆滞着站住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村民指着山上歇斯底里道:
“就在山上,你们赶紧, 赶紧去报官啊!”
人们这才反应过来, 脚步声,说话声再次变得噪杂起来。
顾笙的指尖狠狠掐进了掌心, 呆呆地看着那跑下来的村民。
一旁的刘婶拽了拽他的胳膊,急声跟他说了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听到,依旧站在原地, 满脑子都是那人说的“死人了”。
“谁死了?”顾笙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他反应过来, 自己已经冲上前,抓住那刚从山上下来的村民的袖子:
“谁死了,你说谁死了?”
然而那村民却是粗重喘息着, 狠狠打开他的手, 用颤抖的手指着他:
“你夫君,你夫君他杀人了!”
顾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镇上的, 村子里离镇子的距离不算近, 他也没有坐车, 只能一路跟着人群走到了镇上。
可是他走到一半就体力不支,然而没人等他,大家都急着去镇上看热闹, 最后是刘婶看不过去, 让刘叔用牛车送了他一程。
等他下了车之后,腿脚发软, 跌跌撞撞地几乎摔倒。
“顾笙?”
面前多出一个黑影,顾笙抬起头,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苏青木似乎正在看热闹,见到顾笙还有点惊讶,好奇地低头看着他:
“你怎么满头大汗的,出什么事了?”
他又看了看那边一股脑往衙门去的镇民,好奇道:“他们急慌慌地要去做什么?”
顾笙哽咽道:“苏大哥,他们说我夫君,他们说我夫君”他说一半便说不出话来。
“晏辞?”苏青木一头雾水,“他怎么了?”
顾笙也想把话说清楚,然而他走的太急,几乎喘不过来气,话急得说不出口,只有眼泪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苏青木一看到他快哭了,更加慌乱,这时候杨安从一旁冲过来,脸上表情惊恐万分:
“东家,出大事了!!”
他消息一向灵通,立马第一个跑上来,扯着苏青木袖子:“坏了坏了!他们说,他们说”他正要开口,看到顾笙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赶紧压低声音跟苏青木说了几个字。
苏青木听完,原本还很轻松的表情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谁杀了谁?”
杨安“唉”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
等到听到那两个名字,苏青木的脸色变得和顾笙一样难看。
他脸部因为表情错乱抽搐着,混杂着不可置信,若非杨安不怎么喝酒,他都要以为杨安一定是喝醉了在这发疯。
“不不不,不可能,你一定听错了!这怎么可能?!”
直到杨安指着衙门的方向,苏青木看了看朝那边赶去的人,咬了咬牙:
“走,我们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白檀镇上设立了一处乡衙。
这种衙门连最低阶的县衙都比不上,只是为了调解镇上百姓日常纠纷设立的。
名声虽然听着气派,但其实由于这镇子很小,衙门里的衙役们平日里都是无事可做,平时镇上最大的案子就是谁偷了谁的东西,或者谁占了谁的便宜发生了口角之类的。
所以当村民们惊慌不安地跑到衙门气喘吁吁地告状时,原本靠在柱子上瞌睡到要睡着的衙役一下子来了精神。
仅有的几个衙役双眼放光,倾巢出动,没过一会儿便到了小檀山半山腰,准备七手八脚地把那个据说是“凶手”的人按在地上拷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既没有反抗也没有逃跑,一直到把他押回衙门,他都未置一词
等顾笙他们到了衙门时,只见外面已经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
未到跟前,便听到远远传来的三声升堂鼓低沉的鼓鸣,沉沉击在顾笙的心扉间。
这堂鼓平日里不可以随便敲,只有发生命案或大冤才会敲响,而每当鼓响之时,衙内主官必须立马升堂问案。
听到这声音,苏青木和杨安瞬间白了脸色,毫不客气地冲过去扒开人群,在人群不满的声音中挤到最前面,顾笙紧跟着他们挤进去,终于在堂前看到了晏辞的背影。
他的旁边还跪着三个人,余荟儿的娘亲温氏,弟弟余庆,还有据说是目击证人的王猎户。
温氏此时几乎昏厥,靠在余庆身上嚎哭不止,不必多说,一定是刚刚击鼓之人。
苏青木看着晏辞,咬着牙问旁边的人:“到底怎么回事?”
这件事瞬间传遍了镇上,那些跟着来的村民全部挤在门外看热闹,对着堂下安静跪着的人指指点点,各种猜测流言,以及某些香艳的情节都在人群中被传播开来。
“听说是男的杀了女的,找到他们的时候正在山上行不轨之事”
结果那人话还没说完,便被他怒吼着打断了:“你放屁!我认识他!他不可能做这种事!”
而且晏辞和荟儿什么鬼啊这是!
周围人一听他们认识,赶紧往旁边躲了躲:
“诶呦你这么大声做什么,我也是听说,耳朵都要聋了”
顾笙则完全没时间理会他们的争吵,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晏辞身上。
他的夫君此时就安静地跪在堂下,同样没有理会围观人各种揣测,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出人意料的安静,和旁边痛哭的余家母子,还有喋喋不休跟旁人讲述所见所闻的王猎户形成鲜明的对比。
顾笙个子矮,被挤在人堆里几乎连头都看不见,他用尽全力踮着脚,几乎就想冲进去。
然而守在旁边的衙役,伸出手里冰冷的棍子拦住了他的去路。
“夫夫君!”
顾笙被拦住,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情绪几乎失控,他用尽全力地喊着他的名字,然而声音还是被周围人的争议声盖住。
那一刻他难受的不行,泪水再也绷不住流了满脸。
可是一直安静思考的晏辞仿佛感受到什么一样回过头,目光一眼便落在人群中脸上苍白的顾笙身上。
他抿了下唇,虽然听不清顾笙焦急的声音,但看着他的表情,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我。”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
“别怕。”
无声的两句话到底还是起到了效果,顾笙看着他镇静的样子以及眸子里的安抚意味,本来将要失控的情绪才渐渐收敛,他用力朝他点了点头,将脸上的泪水狠狠擦干
听到升堂鼓响,有人第一时间去告诉了里正。
不一会儿,白伯良就随着几个衙役快步走到堂前,由于县里的人手不够,就让白檀镇的里正暂代衙门主管官吏的位置。
白伯良上堂之后,一眼便看到了跪在堂下的晏辞,一脸古怪。
“晏辞?”他的表情完全是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他,“怎么是你?”
晏辞当然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衙役押到衙门来。
跟着白伯良的还有一个穿着官服的人,长相还算周正,看样子应该是衙门里的师爷身份,也叫做佐官。
这佐官便是用来协助主官办案的官员,一般也可以审查犯人。
“大人。”那佐官对白伯良说道,“下官已经派仵作前去验尸,这个案子影响恶劣,请大人务必重视。”
白伯良点了点头,升堂前对晏辞道:“这位是查述文查大人,由他负责辅佐本案调查。你放心,如实将详情一五一十向本官道来,本官断不会冤枉你。”
他说完便坐在堂上,一声惊堂木响,“升堂”两个字一出,堂下站在两侧的衙役手中的杀威棒敲击地面,一直噪杂的人群终于安静下来。
晏辞作为“被告”,在堂下将事情的经过如实说了,约摸一刻钟方才停下。
他说话的时候,堂上堂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竖耳倾听。
听完他的叙述,白伯良琢磨道:“你是说余氏的死跟你没有关系,你是被人打晕放在那里的?”
“是。”晏辞声音里有一点疲惫,“草民与这位余姑娘之间清清白白,醒来的时候便已经在屋子里了,这中间发生过什么,草民一无所知。”
他话音未落,旁边的温氏就尖叫起来:“你说谎,一定是你害得我女儿!”
两个衙役怕她冲上去,赶紧喝着拦住她。
晏辞没有理会她的尖叫,只觉得自己和余氏一家真是犯冲,刚开始是余庆差点中毒死在自己铺子里,再是余荟儿
然而人命关天,他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只希望快点真相大白。
白伯良还未开口,一旁的佐官便道:“你所说的这些话,可有人为你作证?”
晏辞顿了一下:“路上只看到了那个卖青梅酒的小姑娘,其他没有遇到什么人。”
“既然没有,那又如何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白伯良“唉”了一声:“去叫画师过来。”
等画师来了之后,便询问了小姑娘的长相,然后由画师作画,随即让衙役拿着画像挨家挨户去寻人。
晏辞说完,又让温氏和王猎户一一说出证词。
温氏只说自己的女儿几天前神色慌张,拿了些家中的银两出门,说要去远方亲戚家待几天,临走时便穿着死的时候穿的衣服,谁知再次见面已经是天人两隔。
查述文又转向一边的王猎户:“王丁,说你看到的经过。”
王猎户赶紧膝行两步上前:“回大人的话,小人昨晚临下雨之前,去院子里锁门,不小心一抬头,就隐约看见山上有一男一女站在屋子门口不知在说些什么。”
“小人本来想告诉他们大雨的时候在山上会出危险,然而刚出门便下了雨,小人便没管这件事。”
“那半山腰的屋子离山脚还有一段距离,你怎么看清屋子前的人是谁?”
王猎户忙道:“回大人,小人没有看错,那女的一身红衣,显眼得很。”
他指着晏辞身上的衣服:“而且那男的穿着也不是普通村民穿得起的,村子里只有他有这件衣服,一眼就能认出来。”
“只是看见衣服,但不能证明那就是我。”
晏辞这件袍子是后来订做的,村里只有他一个有这袍子不假,可自己绝对不可能和余荟儿站着说话。
那这王猎户看到的,和余荟儿站在一起的人又是谁?难不成有人将自己打晕放在屋子里,又穿上自己的衣服跟余荟儿说话?那余荟儿当时又在那里做什么?
查述文问道:“你看到他们两人是什么时辰?”
王猎户回想半天:“就是快要下雨的时候,大概是在戌时。”
“可有证人?”
王猎户忙道:“有,小人的夫郎可以作证!”
查述文又转向晏辞:“你从铺子里出来又是什么时辰?”
晏辞略微想了想,离开铺子前刚好看了桌上的百刻香:“起风没有落雨,酉时以后。”
不等查述文发话,苏青木从人群中挤出来:“我当时跟他在一起,我能给他作证!”
所以这样一来,晏辞酉时出了铺子门,等到快要戌时的时候在山上见到余荟儿也说得通;但要是晏辞酉时出门被人打晕,戌时之后被扔进屋子里,似乎也对得上。
白伯良此时头上又开始冒汗,似乎被几人的辩词说的有点晕,于是给了查述文一个眼色,查述文上前一步,对着晏辞和王猎户喝道:
“你们两个,你说自己被人打晕了过去,你说看到他站在屋子门口,到底谁在说谎?”
他目光冷冷扫过两人,王猎户吓得立马磕头:“大人,小人不敢有半句虚言!”
晏辞神色虽然未变,可也微微蹙了下眉:“草民所说皆是事实。”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大人可以看到伤口还在。”
一旁立刻有衙役上前检查,拿着从屋子里找到的那根带血的木棍核对了一下晏辞的脑后的伤口,点了点头证实他说的话,就是被这棍子打晕的。
“哦?”查述文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你说你被人打伤在先,可这棍子明明在屋子里被发现的,若是有人打晕你将你放到小屋,那又为何将棍子留在现场?”
晏辞心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草民也没有自己打自己的本事。”
“只听王猎户一面之词,大人也不能断定余姑娘出事的时候草民是在场的。”晏辞淡声说,“大人不必如此咄咄逼人,不如等仵作验明余姑娘死亡原因,真相自然清楚。”
查述文被他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堵了回去,果然说不出话来。
白伯良眼见两方对质胶着,赶紧道:“这个以后再查,本官已经将验尸的文书交给了仵作,想必仵作马上就能验尸回来。”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又一阵噪杂,百姓纷纷避让一条路出来。
一行人走进来,最前面的正是拿到文书后便去验尸的仵作。
第 97 章
此时距离发现尸首到现在已经过了快半天, 仵作街接到衙门的命令后便出发去义庄。
此时他回来,想来已经验过尸,到了堂下尚未开口, 所有人的注意力皆放在他身上。
他上前来,恭敬道:“禀两位大人, 下官已验过尸身。”
白伯良用袖子擦了下额头上的汗, 点头道:“所以你可是有什么发现?”
仵作再次谨慎开口:“下官验尸后发现余氏是由于喉管被人掐住,窒息而亡。”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一旁的温氏听闻更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看向一旁晏辞的眼神满是怨毒,若非有余庆在旁边拦着,她都想过去和他拼命。
晏辞蹙着眉头。
这话摆明了余荟儿是被人掐死的, 当然他在看到余荟儿尸体时便已经知道这个结果, 虽然此番他有嫌疑在身,听到真相还是难免有些唏嘘。
这姑娘虽然与他们有过节,但谁也不知道她会突然死掉, 还是死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白伯良又拍了一下惊堂木, 将噪杂的声音压下去:“安静!”
他皱着眉问仵作,问出了众人最想知道的问题:“那余氏是何时死的?”
如果可以确认余荟儿死的时候在戌时之前, 就可以证明晏辞的确是被冤枉的, 那王猎户看到的人就不是晏辞, 也就是说凶手另有其人。
仵作再次开口,语气里处处谨慎:
“禀大人,下官前往义庄验尸, 余氏尸体身上的淤青和指印, 形成时间都不超过四个时辰,毙命时间是在子时和丑时之间。”
此话一出, 晏辞脸色沉了下来:“不可能!”
查述文听到此话顿时松了口气,指着晏辞冷厉道:
“大胆刁民,你还敢说谎?!”
他用手指敲了敲案子上的文牍:“今早衙役已经去往山上调查,除了今日那一个上山的村民的脚印,根本没有下山的脚印,说明昨天夜里子时到丑时的时间,只有你们两个人在屋子里。”
“你还敢狡辩自己不是凶手?”
围观的众人听完这番话,看着晏辞的目光已经不对劲,有些人从最初的同情转变为怀疑,开始议论纷纷。
这个案子到了此刻,无论怎么看,晏辞都是杀死余荟儿的最大嫌疑人。
顾笙同样也是意识到这一点,他手脚发凉,几乎呼吸困难,不会是夫君,绝对不是夫君!
他上前跪在晏辞旁边,不住摇头,泪水大颗大颗滑落:“你们一定弄错了,不是我夫君干的!”
“王猎户在说谎怎么办?”苏青木脸色十分难看,也冲上前跪下,大声道,“只有他一个看到了,怎么能证明他说的是真的?”
他话音刚落,王猎户就叩首,急切地道:“大人,草民说的句句事实,就是他们两个在山上,不会有错的!”
晏辞眯了眯眼,从自己醒来到现在,再到王猎户的证词,都明摆着有人设了个局,栽赃陷害自己。
“我没有杀她。”他抬起头,“我根本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查述文冷哼道:“难不成你的意思是,昨晚有人把打晕的你和余氏带到屋子里,再掐死余氏,趁着暴雨出逃,就是为了嫁祸给你?”
“晏辞,你当所有人都是傻子吗?”
的确,这个说法太牵强了,若非他真的被打晕,晏辞自己听到这个说辞都无法相信。
然而他没有理会查述文,只是摇了摇头:
“我要求重新验尸。”
查述文见到他这副拒不承认的样子,恼火道:
“刁民!如今人证物证具在,你还不承认?!”
“我没做过为什么要承认?”晏辞高声道,“何况我杀她的动机是什么?”
听了这话,查述文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来之前本官已经调查清楚,几日前,余氏曾经传过你夫郎的闲话,还在镇上闹得沸沸扬扬,是也不是?”
“是。”晏辞不可思议道,“难道因为这个我就要杀她?”
旁边的温氏听到此处已经开始哭天喊地:“大人明察,小女几天前一直神色慌张,问她什么也不肯说,一定那个时候就受到这贼人的威胁!”
她又拉了一把余庆:“庆儿,还有那件事,你说!”
余庆有段时间不见,依旧一脸憨样,此时看着堂上的人,半天踌躇着不敢开口。
查述文道:“你且说出来,白大人会为你做主。”
余庆这才哆哆嗦嗦将之前余荟儿让他趁着铺子里没人的时候,把晏辞要参加斗香会香方偷了出去给余荟儿的事说了一遍。
听到此处,苏青木遏制不住怒火,上去就想打他,结果被衙役拦住按在地上。
“他救过你!”他咆哮道,“你还敢偷他的方子!”
还有荟儿是她,她怎么能这样?
然而这已经不是重点,真相在这种不合适的时候说出来,除了铺子的几人,根本没有人关注这个。
查述文眯了眯眼:“公堂之上,还敢大呼小叫,给我拖出去。”
几个人上前扯着他的胳膊把他拖了出去,苏青木极其不服,不停挣扎,结果依旧被人扔了出去。
他还想再站起来冲进去,结果身后一只手拽住他。
他回头一看,是苏白术。
她面色同样凝重,想来是听到事情后赶过来的,此时看了苏青木一眼,摇了摇头。
堂上,温氏生怕有人降罪给他儿子,忙道:“大人,我儿子这件事上做的的确不对,可一定是晏辞因此对小女怀恨在心,又因为这次的事才对她下毒手!”
查述文从一旁将从屋子里地上的那个荷包放到案上:
“如果本官推断不错的话,因为几日前余氏传过你夫郎的谣言,被你发现怕你报复她,才借探亲为由外出躲避。”
“不料昨日回来的时候依旧被你发现,你对其威逼利诱,余氏无奈之下,只能用荷包里的银子贿赂你。”
“随即你见要下雨,于是跟她一起上山,到了半山腰的木屋却她见色起意。”
“结果余氏不从,被你抓住,情急之下拿屋子里的棍子砸中你的头部,你一时恼怒就掐死了她。”
晏辞声音冷的像冰:
“且不说这个动机太过蹊跷,就说她一个女子,又如何能用棍子砸到比她高许多的男人头上?而且若真是我所为,我为什么不在夜里逃走,还要留下等到天亮被人发现?”
查述文眯了眯眼睛,一副了然的样子:“因为昨夜雨势过大,你根本出不去门,所以想趁今早出门,却被王丁率先赶回村子。”
“你看到有村民前来,才故意装作被打晕,是也不是?”
晏辞胸膛起伏不定,只觉得这罪名实在太过肮脏,生平第一次有人将这么一盆脏水泼到自己头上,然而看着那些“证人”“证物”,他竟是百口莫辩,自己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落到这个局里。
查述文回过身,朝一直拧着眉听他说话的白伯良道:
“白大人,下官认为此案已经可以了结了。”
白伯良虽然一直不在状态,但是听到此处,又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他说推断的结果看起来已经是最符合事实的了。
终于,他的目光看向晏辞:
“晏辞,你还有何话说?”
晏辞冷冷地看着他:“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况且这些都是大人的推断,难不成要强加在草民头上?”
查述文冷笑道:“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敢嘴硬。”
他慢悠悠开口:“你可知,给你一个机会,若是你现在乖乖认罪也就罢了;若不认罪,接下来可是要受皮肉之苦了?”
按照大燕的律法,在人证物证俱在,嫌犯又死活不肯招供的情况下,官府则有权对其施刑。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顾笙被吓得几乎站不住脚,他伸手紧紧抱住晏辞的胳膊,看着想要上前的衙役,害怕得直摇头,生怕有人对夫君做什么。
唯一丝毫没有被他带着恶意的话吓到的是晏辞。
“我不认。”
他一字一顿道:“我要求重新验尸。”
“再怎么验也是同一个结果。”查述文看着晏辞的眼神摆明了是看一个杀人犯的眼神,他回头对白伯良道,“大人,下官以为应该将此人立刻押入大牢。”
下面已经有人大叫不公:“他都没有认,你们凭什么把人扣下?”
“这”
白伯良有点儿犹豫。
查述文见此,俯下身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大人,这案子还是趁早了结比较好若是审上三次还没有结果,可就得送到上面县衙审了。”
白伯良听了此话,放在桌面上的手微微一动。
查述文虽然没把话说全,可是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小小的白檀镇几年也碰不上这样的大案,这些衙门里的官几年得不到一个升官的机会,如果这次的案子审出结果来,那他们这些人一定是该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
然而若是审不出,就得将案子上报给县衙,到时候这案子就是县衙的人接手。
到时候无论结果如何,这功劳都不属于他们了,所以查述文的意思,便是三审之内,一定要让凶手招供。
白伯良“啧”了一声,似乎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有点为难地看了晏辞一眼,道:
“那就先收押吧。”
第 98 章
顾笙眼睁睁看着他的夫君甚至都来不及与他说话就被几个衙役带了下去。
他想冲过去, 眼里不断涌出泪水,声嘶力竭道:
“你们弄错人了,不是他做的!”
“公堂之上, 做什么大呼小叫的!”几个衙役将他拦在外面,还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干没干过自有大人明辨, 轮到你在这插嘴?”
顾笙说不过他们,打更是打不过他们, 被推得向后踉跄几步跌倒在地,他眼看着晏辞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急得呜呜直哭,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
苏青木看着几个衙役怒道:“他都说了要重新验尸, 你们听不见吗?!”
那衙役冷哼道:“大人的命令已经下来了, 现在就要把他收监,你们实在有问题,等下一次升堂再说吧。”
对于这种重大案子, 如果在有证据可嫌犯不承认的情况下, 就只能等衙门再调查,然后等下一次升堂审理。
那边杨安已经跟了过来, 他在人群里心惊胆战地听完了全程, 虽然不知道前后发生的事情, 可是脸色同样很差:“怎么办啊,东家?那公子肯定不可能杀人啊。”
几个人站在原地,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等到围观的人群都散去了, 也没有离开。
顾笙一边哭着一边从地上站起身,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 看见是应怜跑了过来。
他跑到他们面前停下脚步,焦急地道:“出什么事了?”
“应怜。”顾笙不断抽泣着又将事情断断续续地讲了一遍,几个人一边听一边再次陷入沉默。
“不是他。”顾笙讲完,一个劲儿摇头,“夫君不会做这种事!”
“我知道。”
“你别怕。”应怜握住他的手,看了苏青木一眼,“我们一起想办法。”
晏辞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能遇到这种事。
直到监牢的门落了锁,衙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进了大牢了。
隔壁牢房里的人也不知被关了多久,此时看到有新来的,旁边的牢房已经有人好奇地问道:“新来的,犯什么事进来的?”
晏辞没理会。
眼前的牢房无比昏暗,面前是儿臂粗的木栏,上面还沾着已经干涸的不知名的深色液体。
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是空气中弥漫着的味道。
这对于一个鼻子很敏锐的人极度不友好,尤其是当他闻惯了各种香料的味道,这牢房中因为潮湿而发霉味道混合着各种秽物的味道令他难受得想吐。
他找了一块儿稍微可以落脚的地方坐了下来,后背感受到潮湿的石壁传来的阵阵冷意,也顾不得这污秽弄脏他的衣袍。
由于牢房里面没有窗,没有光线,他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只能依靠衙役给他送饭的时间推断出现在的时间。
前来送饭的衙役一声不吭将饭盘放在外面。
晏辞盯着那碗里的东西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两天没有进食过得胃已经开始抽搐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很饿了。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伸手将那盘子拿了进来。
那衙役带来的吃食也不知放了几天,闻上去一股馊味,晏辞勉强吃了一口就默默地把碗放在一旁,实在吃不下第二口。
他重新坐到地上,耳朵里听着其他牢房的犯人因为他的默不作声,更加变本加厉地用手拍打着栏杆,嘴里说着粗俗不堪的污言秽语。
晏辞一声不吭,就这样在黑夜和难闻的味道中硬熬着。
直到第三天,他被押着回到堂前第二次被提审。
堂门口围观的百姓比上次多出两倍,大概他“杀人”的消息在上次升堂之后就传遍了白檀镇,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个案子最后的结果如何。
白伯良说这几日已经派衙役拿着画像在镇上挨家挨户找过了,根本没有他说的那个卖青梅酒的小姑娘,而且这件事发生的前后,除了王猎户,没有人见过他和余荟儿的身影。
晏辞在牢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本来就是对方想陷害他,自然不可能留下把柄。
查述文看着他短短几天憔悴不少的脸,似乎没想到他坚持的还挺久:“还不肯承认?”
晏辞依旧是摇头,于是他再次被送回牢房。
这一次不比上一次,上一次好歹还有人给他送些吃的,这次进去除了些许闻着有些变味的水就什么也没有了。
晏辞咬着唇,睁着眼盯着黑暗里看不见的屋顶,忍受着胃里因为饥饿传来的疼痛感。
他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五天没怎么吃东西已经让他大脑几乎没什么精力思考东西。
就在他在黑暗里发呆时,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
他有些虚弱地抬起头,看到门外站着两个衙役的身影。
那两个衙役打开门,一边一个将他拽了起来,拖着他带到牢房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
油灯发着微弱的光,即使这样昏暗的光线也让晏辞微微阖了下眸子。
等到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他才睁开眼,看着周围挂在墙上或者放在地上的各式各样形状可怖的刑具,这才明白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晏辞几天没怎么吃饭喝水的嘴唇已经皲裂,他嗓子干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忍不住低头咳了几声。
那两个衙役看着他的样子窃窃私语道:
“真要这么做?”
“大人说这不也是为了快点结案吗别用能在身体表面留下痕迹的。”
“可是”
“没事,他又不像那些动不得的士人,一个商贾,打就打了,怕什么?”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这商就是排行在最末的那个。
若是士人犯罪,他们那是轻易不敢上刑的,必须是犯了重罪才能给士人上刑,而且还得有一层层文书批下。
然而面前这人只是最低等的商人,就算动了又怎么样?——
“探监,探监也不行?”
苏青木感觉马上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怒目而对面前的衙役。
衙役道:“你们要探监的可是有杀人嫌疑的犯人,上面有命令不能私自探监。”
跟在他身后的顾笙眼睛这些天哭得红肿不堪,此时听了这话哀求地看着苏青木。
苏青木咬了咬牙,从怀里摸出一块刚从钱庄取出的一两银锭递给衙役:
“就这一次,两位大哥通融一下。”
那衙役看了一眼银锭子,不客气地伸手接过来,掂了掂:“这点儿也太少了。”
“”
苏青木又掏出了一锭:“这些总够了吧?”
二两银子,都够这厮一个月的月俸了。
“嗯”衙役一副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行,进去吧。”
苏青木对身后的顾笙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刚要进门,衙役突然又拦住他们:
“等会儿。”
苏青木强忍着想骂人的冲动,耐着性子道:
“这位大哥,银子都给了,又怎么了?”
那衙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顾笙:
“你们这是两个人,你这才给一份的银子。”
他又指了指一旁的同僚:“何况我这么大一个兄弟你没看到啊,你这不是存心为难我吗?”
“”
苏青木深吸了一口气,将怀里的银锭一股脑拿出来往衙役手上一放:
“这下够了吧,快让我们进去吧!”
顾笙紧跟着他的步子,两人一前一后通过窄小的甬道。
甫一进牢房,里面难闻的气味便涌到面前。
顾笙几乎再次落泪,他的夫君鼻子有那么敏感,天知道是怎么在这里熬过来的,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他的夫君?
两个人一间牢房一间牢房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旁边两侧的牢房竟是传来不甘心的哀嚎和咆哮声,使得两个人加快了步伐。
直到顾笙看到旁边一个牢房里,靠着墙安静坐着一个白色的身影,他瞬间抑制不住泪水,朝着那间牢房扑了过去。
“夫君!”他顾不得其他,大声唤着。
那身影听到他的声音,微微一动,刚开始还以为听错了,直到顾笙又唤了几句,这才抬起头来。
“顾笙?”
熟悉而沙哑的声音传来,顾笙用手指死死扣着木栏杆,双目满是血丝:
“夫君,夫君,是我!”
里面的人有些艰难地一点点将身子挪动到栏杆边上。
抬起头来,乌发之下,是一张面色惨淡的脸,薄唇皲裂几乎没有任何血色,除了一双眼睛还是乌黑明亮,跟先前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顾笙见到他这幅样子几乎神情崩溃,隔着栏杆伸出手不顾一切想要拥抱他。
然而晏辞看着他伸进来的手,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摇了摇头:“我没事。”
他声音很低,一看就是气血不足的样子。
他看着顾笙满脸泪水,眼里划过一抹心疼:“这里这么脏,你进来做什么?”
顾笙用袖子抹去泪,他不知道为什么夫君没有拉他的手,颤的说不出话:
“我担心,呜呜,夫君我好担心你”
晏辞看着他哭得样子,嘴唇动了动,没再说话,而是将目光投向一旁的苏青木。
苏青木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当着顾笙的面也不敢问,只得咬了咬牙:
“你,你还好吧?”
晏辞声音很低:“死不了。”
他看了看顾笙:“你去那边等一下好不好,我有些事和他说。”
顾笙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然而踌躇地看着他,似乎不想离开。
晏辞安慰道:“就说几句。”他开玩笑般,“说几句男人之间的悄悄话。”
顾笙瘪了瘪嘴,到底没再哭出来,听话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去到了一边。
眼见他离开了,苏青木终于上前蹲下,再也不掩饰惊慌:
“你怎么成这幅样子了?!”
晏辞没说话,他在苏青木之前就没什么好隐瞒得了,将一直隐在黑暗中的手握上栏杆,只见本来白皙的手指,指根处青的发紫,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伤痕,指甲缝里布满了瘀血。
他刚才没敢伸手,就是怕顾笙看到会害怕。
苏青木错愕地睁大眼睛,怒不可遏:“他们怎么敢?!”
“还好,只是皮外伤。”晏辞轻描淡写道,“他们不敢打死人。”
他的眸子在黑暗里沉沉,顶多就敢动点儿私刑。
苏青木愤怒地站起身,他还想再说什么,晏辞先他一步开口转移了话题。
“有吃的吗?”他问,“我太饿了。”
苏青木愣了一下:“你等一下。”
他把手伸进怀里掏出来一块已经凉了的饼子:
“外面那两个杀千刀的不让带吃的进来,只能偷偷带进来这个。”
晏辞什么也没说,接过那干巴巴的饼子,放在嘴里咬了一大口。
两人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只能听到细微的咀嚼声在黑暗里响起。
苏青木在他吃的时候说了这几天的事。
“我把能找的人都找遍了,除了王猎户,根本没有人见过你们,就算证明他在说谎,也无济于事。”
“荟余荟儿那边我也去了,她娘见到咱们几个就打,根本近不了身。”
“唯一知道的是最后见到她的就是她娘,之后她就不见踪影了。”
他使劲挠了挠头,看着安静吃饼的晏辞:
“到底是谁那天晚上和你们在一起?你有什么头绪没有?”
后天就是第三次提审了,如果晏辞依旧不肯招供,衙门就有资格直接在明面上对他用刑,甚至有可能被押到县里再审一次,不过要是真的去了县衙见到张知县也是好事,总比那什么主意也拿不定的白伯良强。
晏辞自然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他这些天在黑暗里唯一做的就是回想那天醒来看见的场景。
并且强迫自己忽视余荟儿的脸。
此时他用那双满是伤痕的手吃着饼,眸子在黑夜里还是雪亮。
就在苏青木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晏辞突然开口,他一边吃一边道:“你记不记得珠儿之前还花钱让余荟儿帮她卖香膏来着。”
苏青木没懂这和这案子有什么关。
晏辞解释道:“说明余荟儿没有抹香膏的习惯。”
可是他那一日醒过来的时候分明闻到了余荟儿身上的香粉味。
苏青木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有人往她身上撒了香粉,就是,嗯就是为了掩盖—”
他顿了顿:“味道。”
不等苏青木说话,他又道:“还有几天前在珠儿那里。”
苏青木一愣,没想到他会提自己妹妹的名字:“珠儿?”
“嗯。”晏辞点头,“当时她养的一头猪死了,我们还帮她埋来着。”
苏青木点了点头:“记得,那又怎么了?”
晏辞依旧咬着饼,沉吟着开口:
“我记得她当时说那猪之所以迫不及待要埋,是因为死了三天了,已经开始臭了。”
苏青木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看着晏辞咬着饼的样子,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压低声音问:
“所以你,你醒来那天就闻到了什么味道是不是?”
“对。”
晏辞将最后一口饼狼吞虎咽地吞下,抹了抹嘴角的残渣:
“时间不对。”
苏青木吸了口气:“什么时间不对?”
晏辞看向他:“余荟儿死的时间不对。”
“仵作在说谎。”
第 99 章
“仵作?”
苏青木听完他的话显得有些惊讶。
他来之前想过很多结果, 但因为事发突然,他和其他人一样什么都不了解,就收到了这么一个炸裂的消息。
他有点纳闷:
“可是仵作他不是衙门的人吗, 他为什么要撒谎,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晏辞摇了摇头, 表示他不知道:“误判或者撒谎谁知道呢”
但是就算他们证明仵作说的时辰不对也不能证明晏辞的清白, 毕竟还有所谓的证人在场。
他眯着眼,有些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饼渣, 他饿了五天,如今看见食物时眼睛都是绿的,这一个饼子他囫囵吞下去,压根没有饱腹感。
“还有没有?”他觉得自己可以吃下一头牛。
苏青木有些为难:“没了, 外面进来还得搜身, 这一个也是费好大劲儿带进来的,明天我再想办法来多带点儿”
晏辞将满是伤痕的手重新缩回到黑暗里,算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个时候只要保证不饿死就好了。
他继续刚才的话题。
“如果仵作说的是错的,那王猎户说的话也不能信”
他抿着唇, 仔细回忆着那天在公堂上发生的事情。
晏辞这些天在牢房里除了受刑挨饿之外, 若是放普通人身上早就精神崩溃了, 而他在黑暗中独自一人,脑子却是愈发清醒起来。
“如果她是当天晚上被身上不会散发出那种味道”
晏辞说的时候看了苏青木一眼,见他神色还算正常, 便继续往下说。
而且那种被香粉掩盖住的味道, 若非嗅觉异于常人,根本就不会发现其中的蹊跷。
晏辞也是在黑暗里一遍遍回想才确定下来。
幸亏他当时在村民赶到之前醒了, 有足够的时间看到屋子里的情况,不然就真的只能吃哑巴亏。
苏青木听着他的话,眉头越皱越深。
等到他听完晏辞的话,后背上早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声音微弱:
“所以说,所以说,有人陷害你?”
他突然站了起来,神情有些激动:“那,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杀荟儿啊,她”
他抿了抿唇,脸颊颤抖着,剩下的话到底说不出口。
即使过了这么久,他还是记得当初心动的感觉。
虽然在知道了真相后,这种感觉几乎消散殆尽,然而他一听到这个名字,依旧会感到一种从心底传来的,说不出的心痛。
他有些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晏辞则坐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
直到苏青木终于停下来,开口道:
“到底是谁要害你?”
还是用的这么可怕的手段,不要说随随便便玷污两个人的清白,其中一个还是姑娘,这种做法根本就是不打算让他活着从牢里出来。
晏辞的眸子在黑暗里带着光。
他半晌没有开口,忽然道:“后天是不是三审?”
苏青木沉重地“嗯”了一声,若是明天晏辞依旧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就要被押往县衙了,到时候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晏辞沉吟了一下,抬眼看向他:“帮我个忙。”
“什么忙?”
“村子里有个乔哥儿,你认不认识?”
苏青木想了想,似乎有点印象:“山脚那个哦哦,等会儿。”
他突然想到什么:“是不是那个王猎户的夫郎?”
“嗯,就是他。”
晏辞点了点头:“帮我带几句话给他。”
苏青木好奇地附耳过来,晏辞在他耳旁说了几句。
说完后,苏青木有点诧异地抬起头,似乎完全没明白这几句话的意思。
“能行吗?”他有点犹豫,“我看那哥儿怕那男的怕的跟什么似的”
就像老鼠见到猫,跟不用说那王猎户成天在家里打他。
黑暗里,晏辞平静的声音传来:
“没关系,你只要这么跟他说就好了。”
“行。”苏青木也不多问,重重地一点头,站起身。
“你放心吧,你先在这儿忍忍,我一定尽快想办法救你出来!”
他们两个说完,苏青木抬头看了看顾笙那边。
此时顾笙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有些忐忑不安地用手攥紧袖子。
他虽然很听晏辞的话站到一旁,心里难免有些委屈。
然而他向来听晏辞的,只好眼巴巴地一直看着他们小声议论着什么。
直到看到苏青木站起身,朝自己这边看过来。
顾笙想也没想,连忙抬脚走过去,嘴唇颤抖着跪到牢房跟前,苏青木则很识趣地闪到一边。
他伸出手握住栏杆,指节发白,看着隔着一道木栏,里面憔悴许多的晏辞。
本来这一会儿他已经不哭了,然而看到安静坐着的晏辞,不知为何鼻子一算,眼泪差点滚下来。
顾笙用另一只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微微仰了仰头,这才把快要从眼眶里溢出去的眼泪收回去。
来之前他就打算好了,不能总哭,岂不是白白让夫君担心?
里面的人似乎站起来的力气都不大够,只能坐在地上。
晏辞背着光,从自己这个角度看不清顾笙的表情,但也能从他强忍着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感觉出来,他很害怕。
“哭什么?”他轻松地说,“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吗?就是这里的饭菜太难吃,饿了几顿都瘦了。不过也好,就当减肥了。”
顾笙咬着唇,他本来已经把眼泪憋了回去,结果一听到晏辞的声音他又忍不住要哭了。
“夫,夫君”他小声唤着。
晏辞“嗯”了一声:“我听着呢。”
顾笙吸了吸鼻子,完全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我,我把家里都收拾好了,衣服都洗了,地也扫过了小黄喂了,小毛和小花也喂了”
晏辞听着他汇报工作一般语无伦次说着,直到他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终究还是哽咽着哭出声:
“夫君怎么办,我怎么才能救你出去?”
他觉得自己好没用,一遇到事就只会哭,如今夫君身陷囹圄,可身为他的夫郎,他什么都做不了,就只会哭,他觉得自己一点用都没有。
“不会啊。”
晏辞透过栏杆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温声道:
“怎么会什么用也没有,你不是已经把家打理的好好的吗。”
他不敢伸手去握他的手,看他越哭越厉害,也只能隔着栏杆看着。
那双眼睛这几天一定是在不停地哭,以至于红肿不堪,都快肿成一条缝了。
“别哭了。”晏辞哑着嗓子,他看得心里难受。
顾笙双肩耸动,使劲吸了一下鼻子。
晏辞轻声道:“你再在家待几天,过几天等查明真相,我自然就回去了。”
他笑道:“到时候给你做好吃的,不如你好好想想,看看想吃什么?”
顾笙脸上泪水被他胡乱擦干,说话断断续续,可仍旧诚实地指出:
“可是夫君你做的饭,连小毛小花都不愿意吃”
晏辞点了点头,看起来没什么事,还会揭他的底。
他表示赞同:“等回去我一定跟你好好学做饭,不然以后小毛小花都要嫌弃我。”
两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顾笙的情绪终于渐渐平稳下来。
片刻后,牢房那边便已经传来衙役的催促声。
“回去吧。”
晏辞看着已经不哭了的顾笙。
“回去别再哭了,眼睛哭肿了都不漂亮了。”
“而且等我回去,你要挂着这两个桃迎接我吗?”
顾笙生怕他会担心,连忙重重点了点头:“我都听你的,我不哭了。”
直到苏青木在一旁小声催促好几遍,他才十分恋恋不舍地站起身,跟在苏青木身后,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牢房再次回归安静。
晏辞又在栏杆前呆坐了一会儿,这才小心地一点点把身子挪到墙脚,在那片他好不容易打扫出来的干净墙边坐着。
并非他饿得站不起来,实在是背上昨日刚挨了棍子,如今几乎动一下身体就疼。
他将头靠在身后的墙壁上,仰着头盯着上方的黑暗发呆,耳朵里听着梁上不时传来老鼠奔跑的细微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伴随着谈笑声。
那脚步声走到他近前停下了,也有人用手里的捆子敲了敲他面前的栏杆,他们看着晏辞,心情不错道:“算你们懂事,今天哥几个心情好,就不折腾你了。”
正是刚才守门的那两个衙役,如果烛火够明亮,就能照见他们脸上此时一副颇为满意的表情。
他们看着坐在里面的晏辞,手里摩挲着刚刚从苏青木那里拿到的银锭子,言语间却满是轻蔑:
“商贾就是商贾,身上一股铜臭味。”
晏辞没有说话,他自从来到这里就不像个犯人,安静的有点儿出人意料。
这让见惯了各种歇斯底里的犯人的衙役们感到很不开心。
然而他们还没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谁让你们私自放人进来探监的?”
两个衙役本来还有说有笑,听到动静立马闭了嘴,转过身,正看到一脸阴郁的查述文走了过来。
“查,查大人”
查述文没有理会两个衙役,看着牢里依旧默不作声的晏辞:
“把他提出来。”
第 100 章
苏青木和顾笙一离开牢房, 一点都不敢停歇,立马朝着香铺的方向去了。
店门口不同于之前的熙熙攘攘,反而一派门可罗雀, 对比两种场景,着实令人唏嘘。
这几日因为晏辞身上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他们过得很艰难。
店里的银子被取出来不少, 用在调查上很多,更多的用在给衙门那些衙役的打点上, 钱庄里剩余的银子只能堪堪够支付下个月给镇上的工坊。
然而暂且不说店里从几日前边没有客人上门光顾,甚至有不少买了香品的人都上门吵着要求退货。
苏青木和杨安面对着滞留在店里的香品,顶着这些压力将事情处理好了。
结果回头又有人到处造谣说他们的香品里面掺杂了有毒的香料,根本不能用, 甚至还有“证人”带着身上不知被什么虫子咬的伤说这就是用了他们香品的结果。
这些本来从来没有的事情, 忽然在一夜之间发酵了起来,在镇上传的沸沸扬扬。
“再让我看到你,我一定送你进去呆几天!”
苏青木冲着那些人咆哮道。
杨安赶紧把他拦了下来:“行了行了, 东家, 咱们还是先想办法把公子从牢里弄出来吧!”
他们回头看了看铺子里围着桌子坐着的几个人。
顾笙的眼睛早就像兔子一样了,此时坐在最旁边, 靠在那一个眼睛的哥儿肩头。
他这些天不敢回家, 自从夫君被带走后, 村里就有些地皮无赖,或是以前嫉妒他们家宅子的人,跑来门口大声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甚至他晚上独自一个人在家的时候, 外面有人半夜故意朝他们院子里扔石头。
顾笙很害怕, 于是应怜第二天就让他这些天暂时住在他的家里。
应怜看着顾笙红肿的眼睛,紧紧握着他的手, 抬头问苏青木:
“你今天见到他了,他有没有说什么?”
苏青木搓了搓脸,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压根没听到应怜的话,看得人心情更加急躁了。
应怜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他有没有说什么?”
冷不防被打断,苏青木终于停了下来“他说”
他把晏辞的话跟几人说了一遍。
“时间不对”应怜小声重复着。
苏青木蹙着眉头,忽然拉了凳子坐下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你们看看行不行。”
然后快速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本来这只是他一时冒出来的办法,完全没有计划可言,于是说完有点心虚。
他原本以为会看到几个脸上不赞同的神情,但出乎意料的是,听完他的话,每个人都若有所思,似乎都在思考他这件事的可行度。
只有杨安胆战心惊地听完,担忧地道:“可是东家,这事万一暴露了,那咱们几个也算犯法啊。”
“明天再升堂,要是再找不到证据,他可就真成嫌犯了!”
苏青木看着他的样子,有些恼怒:“犯法就犯法,那也总比他明天被人在公堂上打板子强吧?!”
他一时冲动脱口而出,然而顾笙听完浑身一颤。
应怜赶紧抱住他,并且狠狠瞪了苏青木一眼。
“不是”苏青木赶紧解释,“我就是联想”
“你联想什么你,赶紧别说了!”
“哦”苏青木有些出乎意料地闭上了嘴。
杨安依旧一副很担心的样子,而且脸上还有点发白:“不是啊,东家,这事这”
苏青木看了他一眼,心想当真是没出息,于是闷声道:
“行啊,你们要是都不去,我就自己去。”
他有点心烦地站起身,实在不想在这里耗着,就想出门,还没迈出步子,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等会儿。”
苏青木诧异地回过头,看见应怜:“怎么了?”
应怜咬了下唇,没有犹豫:“我跟你一起去。”
苏青木睁大眼睛,反而犹豫起来:“别了吧,这种事情,你一个哥儿”
应怜眉毛扬了起来:“嗯?哥儿怎么了?”
“不是不是,我不是说哥儿怎么了,这种事情让哥儿去不太合适吧。”他转头看了杨安一眼,似乎想说点儿什么说服他一下,结果发现杨安看起来一脸惊恐,反而应怜表现的更为淡定一点。
“”
“你放心好了。”应怜明显被他这种态度弄得很不爽,可面上却没什么变化,“我帮你只是因为我不想看到顾笙这个样子。”
他又补充道:“虽然我是个哥儿,但我不会拖谁的后腿。”——
那两个衙役应声打开牢门,一边一个将晏辞押了出来。
晏辞还没站稳,查述文就忽然抬起腿,一脚狠狠地踹向他的腹部。
这一脚的力度不小。
晏辞踉跄着朝后退了一步,后背“砰”地撞到身后的栏杆上。
他的眼前因为几天的饥饿和疼痛,甚至出现了一瞬间的黑暗。
他抬起眼,看了看面色阴冷的几人,然后一声不吭地站起身。
两个衙役看着他的样子,似乎都有些不忍,心道只觉得这人也算是个硬骨头,挨个这么多天的刑,还饿了好几天,要是放在旁人身上早就受不了了,结果这人每次都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叫也不叫,喊也不喊。
查述文冷冷地看着他,这个人的态度让审过那么多犯人的他觉得毫无成就感。
明明是四民中最低等的商人,商贾不是向来胆小怕是,唯利是图吗,这人到底哪来的骨气?
“马上就是三审。”他心想,看着晏辞沉默的样子愈发厌恶,“如果这人还不招供,就得送往县衙。”
他原本想着,这案子无论时辰还是证物都明明白白,而且还是关乎人命的大案,这要是审出结果,简直就是他们升官的契机,然而他真的是低估了眼前这人。
“你奸杀良家子,罪不可赦。”他声音冰冷地地开口,“本官今天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是还是不招,等到到堂上可就不是这些天这么简单了。”
“我说了很多遍了,我没有杀她。”
晏辞听完他的话只觉得好笑,他看着查述文:“此案明明大有冤情,大人不去想办法查明真正的凶手,反而在这里对我私刑逼供?”
而且什么叫简单?
这些天这些衙役几乎没怎么给他食物和水,按照律法私刑逼供本就不是被允许的,更不用说这案子疑点重重,而且自己又绝不肯认的情况下,还想屈打成招,随意了事。
然而这案子比较严重,这些人也不敢真的把自己打残,不然他们也没法向上面交代,顶多在看不到的地方做点手脚。
若是以往,晏辞绝不会想象到这种事情发生自己身上。
直到那几片削得薄薄的竹板依次被夹在自己尚未好转的,依旧带着青紫色的指根处,接着一左一右两个衙役同时向两边用力,薄薄的模板顿时向内收缩,贴着一层皮肉,夹紧指骨。
额角的汗已经一滴滴落下,滴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
鲜红的血迹从斑驳的唇间流下来,手指上每一处皮肤,每一丝肌肉都在向他叫嚣着,求他想办法让它们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出来。
他听见查述文冰冷的声音从头上传来:“还不肯招?”
晏辞被剧痛侵袭的大脑有些发晕,然而等听清他的话,依旧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衙役手上的力度又加重几分,这一下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我没做过。”他强忍着疼,咬着牙从唇间吐出他已经说过无数次的几个字,“我不认。”
下一刻,那两个衙役加大力度,瞬间的剧痛几乎将他的意识击散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目之所及又是一片黑暗。
手指处传来的疼痛一丝一丝提醒着他,他又不知什么时候被扔进那弥漫着难闻味道的牢房。
晏辞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没有丝毫动作。
他突然觉得很是可笑。
在牢里的几日,最开始他还有些迷茫地想着自己明明与这些衙役无冤无仇,他们为何如此待自己。
晏辞知道苏青木应该给过这些人不少银子,让他们别做什么出格的事,可他们却并不满足,甚至那些人知道他的身份后,明里暗里地要自己写信给亲眷,让他们送银子过来,这样就可以让他少受一些皮肉之苦。
晏辞自然不会写信,暂且不说他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顾笙,他根本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亲人,就算有又怎么样,明明他是无辜的,为什么要受这种屈辱。
额角的汗滑落到眼角,沾在他的睫毛上。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这里律法再怎么严明,都不是自己之前所生活的,那种严格意义上的法治社会。
而自己平白受的这些痛苦,无外乎自己是一个无权无势,却有些钱财在身的商贾之人。
“这等低贱之人,打就打了,能怎么样?”那些人笑道。
明明自己没什么特别大的野心,曾经最简单的梦想,也只不过是和顾笙过上能吃饱穿暖,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住的简单生活。
这个梦想明明快要实现了,结果却被突然杀出来的拦路虎告知,自己原本就是一个躺在案板上,天真而有梦想的,又肥又嫩的肉。
就算他没有害人的心思,可边上总有人举着刀看着他。
他想尽办法赚来的钱,只需要那些当官的一句话,就可以将它们从身边夺走。
“商贾之人。”
他轻轻念着这四个字。
最终阖上眼睛,在饥饿与疼痛中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