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 芍药仙子(22)
卢刺史没想到, 这个封闭的空间里还有旁人。但他当然认得宛芍,他在看见宛芍的当口,被她打断进食的怒火瞬间全都转变成狂喜, 口中喃喃:“又是个天上的仙女,好,好啊, 这是犒劳我,怕不够吃呢……”
扬起声音就喊:“孩儿们,都出来吧!”
四道人形影子,出现在房间的四面墙上,接着四个刺史府的属官, 走到了灯光下。
每张脸都是惨白的,又写满了恶意和贪婪。
瑰儿从地上爬起来,指间已夹起一朵卷着灵力的玫瑰花。她看着宛芍, 这个对她来说宛如神明般的美人,宛芍她一点也不惊、不惧,还是那样坚定从容, 如污浊中一块醒目的冰玉。
瑰儿越发觉得, 明明此刻自己同宛芍站在一起,肩并肩, 可却合该去仰视她、信赖她。
宛芍给了瑰儿一记带着微笑的眼神, 瑰儿心中又是一暖。
宛芍平静地看看这些属官,向卢刺史道:“怪不得你们不顾杭城受苦的百姓, 原来,皆是一窝妖邪。你们办杭城第一美人大赛, 就是为了吃掉我们?”
“不啊,你们是意外之喜呢。”卢刺史流着口水道, “本来只是为了选出秀外慧中的美人来吃,我修炼的功夫,便是要吃美人提升修为,越优质的美人越是滋补。不想来参加选拔赛的,居然是一群天上的仙女。呵呵,我看你们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们是仙女。那通身没有下界浊气的灵力,馋得我夜不能寐。”
“你们中有那说话不注意的,泄漏了你们来杭城的目的,被我听到了。我索性就选个仙女出来吃。”
“只是吃仙女,还是有点风险的,所以,多亏了暮江天和伊落姑娘啊。他们把瑰儿姑娘直接送给我,过了今晚,瑰儿姑娘失踪,暮江天也会帮我遮掩的。”
“顺便一说,伊落姑娘以为她该是杭城第一美人,可在我看着,瑰儿姑娘可是比她更优质的美人,我真是赚了。”
“现在,又多了个宛芍姑娘,呵呵……”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有怒意涌上宛芍的心口,却无人知道,这怒意不是因着卢刺史,而是因着暮江天和伊落!
在原书的描述里,瑰儿不断给伊落当枪使,得罪了不少人,最终便不知被谁下黑手报复,落了个失踪的结局。
却原来,这都是暮江天和伊落的谎言!
露骨的真相便是他们将瑰儿出卖给卢刺史,换伊落如愿成为“杭城第一美人”!
伊落在获得这份头衔的时候,笑得是那么明艳动人。她可曾想过,那个为她鞍前马后的瑰儿,此时此刻,已经被妖邪吃得只剩下残骸?!
宛芍冷笑:“我就诛了你,看她伊落明日能得到什么!”
“不自量力。”卢刺史却不将宛芍放在眼里,“连暮江天那种上界的神,都不敢同我硬碰硬,你一个小小仙子,还是乖乖给我们吃来得好!”
“暮江天,”宛芍冷嗤,“德不配位,他也算个神!”
“我芍药仙子,还就同你们干到底!”
“楚姑娘,动手!”
那四个属官忽然做四肢着地之势,双腿用力弹地,跃起扑来。
宛芍挥鞭过头顶,灵力裹着鞭风化作一条白色游龙,张开四爪,绕场飞舞,以摆尾之力依次扫落四名属官。
卢刺史见状抬起双手,将整间书房高高举起,下一瞬书房四面墙破碎如雪花,屋顶化为乌有。
月光从头顶照下,群星黯淡,簌簌风声如鬼哭狼嚎。
所有人顷刻间就来到荒郊野外。
卢刺史浑身妖气膨胀,口中“呱”的一声,四肢肌肉野蛮地冲破衣服。
他向前一趴,四肢着地,嘴巴咧到耳朵下,皮肤片片化作褐色,布满疙瘩颗粒。
原是一只两人大小的蟾蜍!它张开大口,吐出一座山。
巨山压向宛芍的头顶。
楚娴也已加入斗法,她手里那毛笔便是她的法器。
毛笔在手腕一转,朝天一指,召来七颗星斗从天而降,化为火球砸向大山。
泥土崩裂,火光四溅。卢刺史见状又将泥土全部吸回嘴里,吐出方圆百里的腥臭沼泽,将宛芍、楚娴、瑰儿全困入漆黑死沼。
宛芍见此袖手翻转,借月光百尺,照亮满地,又在沼泽地里催开千朵万朵冰清芍药,将沼泽迅速蚕食。
忽的,四个属官“呱”的四声,同样变作四只小蟾蜍,从四面扑来。
楚娴立即引四颗星斗砸向它们面门,再原地一转圈,裙飞如雪,提笔画黄道十二宫图,招来诸天一百零八颗星斗,化为一百零八条火舌,追击五只蟾蜍,不断爆炸焚烧。
四只小蟾蜍撑不住,哀嚎着翻滚在地,露出肚皮。
瑰儿趁机携百朵玫瑰,身如鬼魅,依次出现在四只小蟾蜍上方。半人大的红玫瑰尖利的枝刺,顷刻将四只小蟾蜍的肚子捅了个对穿,钉入地面。
瑰儿的速度快的惊人,当最后一只小蟾蜍被玫瑰插.入肚皮时,第一只小蟾蜍的上方,还依稀残留瑰儿的残影。
卢刺史大怒:“敢杀我蟾子蟾孙,拿命来!”
此时,腥臭的沼泽地已经被芍药花蚕食殆尽。
万朵冰清芍药出淤泥而绽放,洁白如浪,美得夺人呼吸。
宛芍迎着卢刺史,双袖抬起,所有花瓣霎时离开花枝,飞舞成漫天漫地的暴风雪。宛芍临风,似张开双翅的蝴蝶。
她一扬鞭,顿时花瓣风雪将月亮遮住。
再一落鞭,云开雾散,月亮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轮红日。阳光瞬间照亮大地,万物生光辉,一切无所遁形。
瑰儿看着这黑夜刹那变白昼,漫天飞花的一幕,心底再度震撼得无以复加。
月夜花晨……宛芍的另一个绝招。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人能美到如此纤尘不染又华丽壮阔。而这样一个人,不是别人,却是和自己一样的百花仙子,却好似对方在天、而自己在地。
日光照得卢刺史睁不开眼,它的皮肤开始干裂,它的妖气被芍药花香吞噬。
楚娴的黄道十二宫图落下最后一笔,整张图活!十二宫星辰从图中飞出,似密集的流星雨,砸向蟾蜍史庞大的身躯。
伴随轰然巨响,卢刺史发出垂死的嚎叫。
一枝灌注灵力的芍药花枝,就在此刻从宛芍手里飞出。
大蟾蜍的身体陡然僵死!只见它颌下三寸处,赫然是扎进去的花枝。
一道红色血线流下。
片刻后,蟾蜍轰然倒塌在地。
与此同时,周遭天地破碎,山河融化。一个喘息间,所有人又都回到了卢刺史的书房。
门窗皆在,灯火依旧。
唯房间里半人高的香炉倒下,炉中的佛手柑香料,带着残留的火星,洒落一地。
地上是四只小蟾蜍的尸体,和奄奄一息的大蟾蜍。
幻境领域已破,始作俑者垂死。
楚娴将手里的毛笔转了个圈,见危机已经解除,就拿出自己的羊皮本,就地记录起来,边还向宛芍说道:“就你仙子的身份来说,修为法力算是很不错的了,我对你刮目相看。”
那大蟾蜍的肚子还在微弱地耸动,证明它还不肯合眼。甚至它一双眼睛瞪得如鬼皮灯笼,不甘地盯着宛芍,“你……”
大蟾蜍要死要活地嘶吼:“差一点……我差一点就能成功……吃到仙女,我就能突破自己,飞升上界……”
宛芍不禁一皱眉,道:“你想飞升上界?”
见大蟾蜍已是出气多进气少,难以回答上话,她冷冷道:“用伤天害理的修行方式,是永远都不可能得到正果的。你差的不是一点,而是从一开始便南辕北辙。”
“你……”大蟾蜍不甘到极点,但猛地,它却凝聚起全部的力气,狂肆地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可惜我数月前,就在杭城里播撒了瘟疫,就等着时间到,全城发病,让我的蟾子蟾孙们吸收所有人的精气!”
“如今我虽死,但瘟疫早已散开。杭城完了,这里的所有人,都给我们陪葬吧,哈哈哈!”
什么?!
听到这话的当口,宛芍心下一惊,随即一阵悚然席卷了五内。
她忙抑制住攀爬脊背的冰凉,加重语气喝道:“快解除瘟疫!”她将软鞭绞上大蟾蜍的脖子,蓦地一收紧。
然而,大蟾蜍已经灯枯油尽,在这一阵暴起的狂笑后,就像是一个蓦然被捅漏的鼙鼓,泄掉了所有的生气,死了。
宛芍的鞭子顺着大蟾蜍滑落的脑袋,亦滑落在地。
房间内一片死寂,宛如暴风雨即将到来前的宁静。
宛芍面沉如水,觉得手足冰凉。瑰儿惊恐地瞪大眼睛,脸上血色褪去。
连楚娴也忘记继续挥笔,她捏紧了笔杆,皱起眉头,望着已经死掉的大蟾蜍。
“怎么办……”瑰儿急忙询问宛芍,潜意识里已经将宛芍当作了主心骨。
却就在这时,大蟾蜍的尸体发生变化!
在一阵萎缩的消融后,蟾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躺在那里的卢刺史。
其他四只小蟾蜍,也几乎在同时,变成了刺史府属官们的模样。
宛芍明白了什么,忙上前,俯下.身唤:“刺史大人,刺史大人!”
连番的呼唤,终于,令卢刺史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
一对上这双眼中的怔然和解脱,宛芍就知道,自己想对了。眼下这位才是真正的卢刺史。
俨然是附在他身上的蟾蜍妖被打死后,卢刺史便回来了。
第023章 芍药仙子(23)
“宛……宛芍姑娘……”卢刺史动动唇, 努力地发出声音。刚刚的斗法显然也影响到他,他整个人还是脱力的,但总算, 他如愿以偿地听见自己沙哑的话语。
“卢刺史。”宛芍扶他缓缓坐起,动作妥帖。心里庆幸,既然卢刺史认得她, 就说明他有被蟾蜍附身的这段时间的记忆。
这样的话,至少不必再同他解释一切。
这会儿其他属官也被瑰儿和楚娴相继唤醒,他们脸色都很虚脱,几乎是爬着凑向卢刺史,“刺史大人……”
楚娴忽而问了句:“你们知道是怎么被那蟾蜍附身的吗?事情都还记得多少?”
卢刺史看看楚娴, 又看向自己的属官们,纷纷叹气:“大概……两个月前吧,刺史府的一个婢女, 在夜里被跳出来的蟾蜍吓到,不小心撞到头,差点丢了性命。我就请了人来, 将府里后院的蟾蜍都捉起来, 卖去药铺。”
“就从那之后,连着几天, 我晚上入睡时, 都觉得有蟾蜍在我耳边叫,但就是找不到在哪儿。直到有天晚上, 我准备熄灯时,忽然看见墙上映着一只巨大的蟾蜍影子……”
“再之后我就失去意识了, 这些天也都是……浑浑噩噩,觉得自己不像自己, 每日都像在做噩梦一样,不得喘息……”
卢刺史心有余悸,越说越控制不住眼底流露的恐惧。几个属官显然也经历了差不多的事,这会儿都露出同样的神色。
须臾,卢刺史稳了稳心绪,道:“看来,我们是被报复了吧。因为清理了后院的蟾蜍,才惹到那妖孽……”
他越想越愧疚:“是我对不起杭城的百姓,还有那些遭遇洪水的灾民,我、我……”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所有人乍然抬头看去,见是刺史府的报信差吏,跌跌撞撞地进来,形容几近慌乱。
“刺史大人!”报信官差冒着冷汗喊道,“疫病!刚刚接到消息,杭城里有人脸上长包、发热呕吐,医馆里传出消息,说是疫病,怕是已经传开了!”
卢刺史一个激灵,忙拽着属官的袖子,仓促起身,焦急喊道:“快!快出动人手,先维持住秩序!告诉他们,本官一定会尽力救他们的!”
***
杭城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变天了。
卢刺史连夜叫停杭城第一美人大赛,领着刺史府的属官和差吏们,投入平疫工作。
宛芍亦跟随卢刺史左右。
对于卢刺史和大蟾蜍之间的纠葛,她不想去评价,左不过一报还一报。然而蟾蜍却万不该将杭城百姓全都玩弄于股掌之中,还想要他们的性命,来全自己的修行。
一整夜,大家都没合眼。
卢刺史组织布置起好几处临时帐篷,收容那些已经发病的人,又征召了杭城一批郎中,入驻这些帐篷。
刺史府的粮仓和药库也被打开,一切储备物,都紧着百姓们的需要来。
卢刺史还组织差吏们,在人员密集的街巷,焚烧苍术、艾叶、蒲公英和烈酒以消毒。
浓郁的气味,弥漫到杭城的每一个角落,也包括伊落和暮江天所在的客栈。
伊落一觉醒来,发觉自己的房间里有股辛辣的气息,不禁埋怨这客栈是怎么搞的,一点不注重环境。
但接着,她和暮江天就都懵了。因客栈的小二告诉他们,杭城弥漫起疫病,杭城第一美人大赛取消了!
伊落如遭雷击。
疫病不疫病的,她当然不在意,此刻满脑子都是惊讶焦急,第一美人大赛怎么就取消了呢?怎么可以取消?!卢刺史昨晚不都答应她了吗?
这下她还怎么成为杭城最美的人?!
暮江天也是傻的,半张着嘴看着客栈小二忙碌消毒的画面,半晌没回过神。是伊落突然拽他的手,她那因为惊急而变大的力气,掐得暮江天手腕一阵尖锐的痛,他这才醒转。
眉头狠狠一皱,暮江天恼怒地挣脱出自己的手腕,掐得他疼死了!
可伊落被挣开后,又拽住他的手。她已经六神无主,只知道抓着暮江天,“江天哥哥,我们不是都把瑰儿嫁给卢刺史了吗?他为什么要取消杭城第一美人比赛?是不是瑰儿哪里搞砸,惹到他了?江天哥哥你快去找他啊!”
伊落没控制住声量,暮江天被她震得太阳穴直突突,“你别喊那么大声!”
“江天哥哥你快点啊!我当不了杭城第一美人,就选不上花神大人的神侍了呀,你赶紧帮我!”伊落反把暮江天揪得更紧,她已经完全慌了,根本听不进暮江天的话,只想着这个男人必须帮她解决一切。
“昨天晚上就不该那么快离开刺史府的,就应该留在那里看住瑰儿,要不然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话入耳,暮江天只觉得心口像是狠狠挨了一刀,不禁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是在怪我昨晚做得不对?”
他有哪里做得不对了?他一直为了伊落尽心尽力,为了她都肯放下身段,答应卢刺史那邪祟玩意儿的条件。
这女人怎么还有脸责怪他?
暮江天忍无可忍:“你从到杭城开始,自己做成了什么?只会坏事!全都是靠我帮扶!”
他不就是一时没达到伊落的期望吗?她居然还敢吼他?
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也很头疼不是吗?可伊落……
“你从头到尾就只在意你自己!我为你做那么多,你永远不知足!”
伊落惊呆了,大瞪着眼睛看着暮江天,完全震惊于他的想法,“江天哥哥你为我做一些事,难道不是因为你爱我吗?既然爱我,不就是应该为我付出,不计回报吗?何况,江天哥哥你亲口答应我,暮雨城是我的后盾,城主和夫人都会帮我当上神侍,迎我做少主夫人!这些都是你答应过我的啊!”
“我是答应过你,我也一直在努力,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暮江天也震惊了,“就因为我爱你,就必须不计回报地为你付出,那你呢?你总说爱我,你又为我付出过什么?”
暮江天忍不住心底射出的一股后悔情绪,冲着伊落吼叫:“当初我对宛芍逢场作戏,她都能照顾我的感受,从不让我为她自己的事情费心费力。怨不得如今宛芍处处都把你比下去,你和她比真的差远了!”
伊落大瞪的眼睛,就在暮江天这番话落下时,猛地呆滞住。她震惊到无以复加,接着一双眼球因着强烈的愤怒和不甘,几乎暴突出眼眶。眼球上的血丝因此被撑开,那狰狞的纹理,让暮江天陡然觉得,面前的女人居然是如此的陌生。
他还记得从前伊落的明艳,伊落的天真,就像是满园春色中最夺人眼球的那个,依依柔顺,又光彩照人,正是他心目中最完美女人的样子。
可现在,眼前这个满眼血丝,呼哧呼哧喘气,像个怨鬼一样瞪着他的女人,是谁?
没来由的,他脑中浮现出从前和宛芍相处的点滴。皎洁风雅,温柔又矜持的宛芍,捧着她亲自酿制的酒,大方地朝他走来。她的身后是低垂进云层的下弦月,月光下,满园的冰清芍药,盛开如雪。
后悔的情绪更加的鲜明,像是一只爪子,揪住了暮江天的脏腑。
若早知伊落的真面目是这样,他当初就不该去害宛芍。如今他才梦醒,自己真是瞎了眼,原来比起伊落,宛芍才是更配得上他的那个!
伊落忽然说道:“江天哥哥,你真的后悔了?”
暮江天还没从自己的思绪里出来,伊落就又说:“可是不管怎么样,你和宛芍都结了大仇,她也知道了我们两个的事情。等她当上神侍,会放过在上界不断中伤抹黑暮雨城的机会吗?”
“如今,你落在宛芍手里的把柄,比一开始多多了,江天哥哥。你用阴风剪伤害宛芍,差点害死不少凡人。还有你出卖瑰儿。江天哥哥你在杭城做的所有事,来日,宛芍都会在上界不断宣传吧。”
“彼时,她还有花神大人给她撑腰。”
“江天哥哥,你也不希望暮城主和暮夫人,到时候被宛芍和花神大人报复中伤,沦为众矢之的吧。”
伊落说的很冷静,她从没这样冷静过。如果说刚刚她那疯狂狰狞的样子,让暮江天觉得陌生;那现在这冷静的、一字字没有温度的样子,便让暮江天脊背阵阵发凉了。
他不能置信地盯着伊落,“你……在威胁我?”
伊落半低着头,视线朝上锁住暮江天的眼睛,刘海在她的眼眶下,投下阴森森的两片影翳,“江天哥哥,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去找卢刺史,让他继续杭城第一美人比赛,并向全城宣布,我是杭城最美的那个。只有我成为神侍,才不会威胁到江天哥哥和暮雨城分毫,而一旦宛芍成为神侍……”
伊落猛地抬头,铮铮切切喊道:“不管怎么说,我都是爱江天哥哥的,是心向暮雨城的!可宛芍她、她对你们只有恨之入骨啊!”
这一刻,暮江天心底的寒意猛然攀升到极致。尽管伊落的话,让他如梦初醒,可这种无法掌控一切,竟是被伊落拿捏住的感觉,让暮江天整个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从未觉得,这个如菟丝花般依赖他的女人,竟这样可怕!
可他必须承认,伊落没说错。
他和宛芍,回不去从前了,若让宛芍当上神侍,她不会放过暮雨城。
就算他爹娘能扛住宛芍的报复,他们也不会饶过他。
只有让伊落当上神侍,才能、才能……
“我们去找卢刺史。”暮江天泄气了,只语调里还带着浓烈的愤怒和憋屈。
第024章 芍药仙子(24)
然而, 当找到卢刺史时,本以为能很快反转局面的暮江天,再次被看见的画面惊呆了。
宛芍跟在卢刺史的身边, 正在向染病的人分发药汤。
许许多多的人在帮宛芍一起,听着她的吩咐和组织。其中最显眼的,便是一身素衣的司巧, 和一身玫红色裙子的瑰儿。
伊落也惊呆了,瑰儿为什么在帮宛芍?
陡然她眼中的黑沉阴森到谷底。
瑰儿是背叛她了吗?
一个两个的,都背叛了她……
瑰儿此刻全副心神都在平疫上,根本没注意到暮江天和伊落到来。
昨晚到现在的一切,对瑰儿来说, 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自己被送入虎口,又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宛芍救下,然后是杭城变天, 宛芍彻夜不眠地帮助这里的百姓,再之后司巧也找来,加入了宛芍, 再再之后……自己心中也产生一股强烈的、希望做些什么的愿望, 随即自己就加入进来了。
这是她从前,根本不会去做的事。
可就是和宛芍这几次短暂的接触, 她迫切地想要拯救这些生命, 这其中的意义,她无法言说。
“几位姑娘, 谢谢你们啊。”卢刺史忽而鞠躬过腰,向宛芍三人行了大礼。
而被救助的百姓们, 也纷纷动容,向着宛芍致谢。
在他们最绝望的这个夜晚, 这位美丽纤瘦的女子,始终在鼓励他们,照顾他们,那样的温柔圣洁。
那些正在帮宛芍一起分发汤药的人,暮江天和伊落并不知道,全是曾被宛芍帮过的流民和灾民,就包括阿胜母子。
他们全都被凝聚到宛芍身边,形成了一支能给染病之人提供安心的队伍。
“刺史大人真是位仁爱的好官,宛芍姑娘真是杭城的福星。”
“还有瑰儿姑娘和司巧姑娘……”
“你们是我们的恩人啊!”
伊落已经走到宛芍近处,入耳的却全是对宛芍的夸赞声。
她看向这些人,他们有刺史府的官差,有躺在地上的病人,有被征召的郎中和药童。而不管是哪个,嘴里都在说着赞美宛芍的话。
他们凝视宛芍的眼神,充满感激和认可,甚至如膜拜神明的虔诚。
伊落只觉得,这些眼神是那么的刺眼。明明,和宛芍一般倾尽天下的她,就站在人群里,却好似她被黑暗遮住了,所有人都看不见她,唯有宛芍光芒万丈。
再接着,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喜悦的欢呼。
伊落如惊弓之鸟般一抖,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才知道,原是朝廷派来的赈灾钦差,终于来了。
之后的数日,杭城里流传开这样一则美谈:
有位比天上的仙女还美的美人,不惧瘟疫,不辞劳苦,为百姓们熬制汤药,哄染病的孩子睡觉,激励所有的人。
她的鸦发里,总是簪着两朵冰清芍药。
大家不禁称呼她为:白芍仙女。
她美丽,善良,心怀大仁大爱。
这样的歌颂亦传到了百花仙子们的耳中,伊落猛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原先拥趸她的仙子,竟也加入了宛芍的队伍,其他的仙子也陆续对宛芍有了改观。
她们居然也开始夸赞起宛芍。
至于暮江天,竟是直接被卢刺史告知,说之前的事都是附身在自己身上的妖孽做的,他不会再重启杭城第一美人大赛。
伊落因此几乎要崩溃了。
而听着全城对宛芍的称颂,暮江天终于机智了一回。
他忽然觉得不对劲儿。
嘉月让百花仙子来杭城,做最美的那个……真的是要大家通过“杭城第一美人”大赛来角逐吗?
花神嘉月……那女人的想法,会这么简单吗?
再结合如今,宛芍获得的美名……
暮江天陡然惊出一身冷汗。
难道他之前完全想错方向了?
甚至花仙们全想错了,宛芍才是真正看破嘉月思路的那个!
无独有偶,伊落也猛然想到此节。同暮江天一样,她也惊出一身冷汗。
但随即她就更加不甘。
宛芍,一个飞升上界的花妖,她算什么?!比得上自小长在上界的自己吗?
她一朵平凡的白色芍药,比得上自己这国色天香的姚黄牡丹吗?!
她要将宛芍所有的风头都抢过来!
宛芍为杭城做的那些,她也都能做!
这样,她就是杭城百姓心目中最美的那个了!
***
怀着这股强烈的决胜心,伊落来到杭城东郊的“旧杭城驿”。
这是座已经弃用的前朝旧驿,院落地方大,房舍宽阔。赈灾钦差和卢刺史便选定此处,集中安置染病的人。
就在这些天里,陆陆续续有病人被送过来。主动请缨救治病人的郎中们,也都居住在这里。
宛芍当然也在这儿。
伊落一进来旧驿,就看到宛芍正在院中,在为一名靠在磨坊上的老妇人喂药。
旁边还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病人,司巧在哄一个孩子,瑰儿端着个水盆正朝房舍的方向走。
伊落的出现,大家注意到了。在这样灰暗破败的环境里,突然闯入一个容貌衣冠出众的女子,不得不承认很吸引视线。
然而这个女子却在踏进旧驿的一瞬,没控制住表情,脸上露出嫌恶,更是抬起袖子掩住口鼻。
这一幕落在大家的眼里,所有人都心凉了一截,眼中也不由得冷了,任凭来人的皮囊再好,也纷纷挪开目光,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
这里都是得疫病的人,会是一副什么景象,你来之前想不到么?
浓烈的药味和沉濡的味道,更是早该有心理准备的。若真是万般嫌恶这里,又何必来呢?
伊落见自己甫一进来,吸引了所有的视线,正暗自骄傲,却见所有人又都无视了她,不禁脸皮一僵,有些尴尬。
但接着她就怀揣满腹的不甘,忍住尴尬,冲向院子中央在熬药的郎中们。
不顾郎中们阻拦的呼声,拿起旁边的碗,舀上一碗药,然后跑到宛芍附近,一个看起来整虚弱的妇女身旁,要给妇女喂药。
“来,我给你喂药。”伊落把碗往妇女嘴边送,还故意抬起头,向周围的人露出美好灿烂的笑容,“我是来帮大家忙的,我会照顾好你们,和你们共进退。”
伊落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美的夺目,所有人都会认为,她是那么美好善良。这么想着,伊落忍不住朝宛芍睇去得意的一眼。
却见宛芍蹙起眉头,对她说道:“住手,你碗里的药是给重病期的人服用的!这位夫人已快要痊愈,这份药量对她而言太重。”
伊落一怔。
周围也似乎猛地安静下一大截。
顿时伊落心里更不服气,她明明在帮病人,宛芍却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说教她,故意拆她的台!
“药量重一点有什么问题吗?不是更能压制住残留的病气,好让这位夫人更快地愈合吗?”伊落肯定地说。她将手里的碗继续往前送,碗沿已经磕到妇女的牙齿。
然而妇女接下来的举动,让伊落僵住了。
妇女别开脸,避过了药碗,抬手将碗推开些,“这位姑娘,谢谢你,不过你还是听宛芍姑娘的话吧,这里的药都是宛芍姑娘和郎中们一起讨论调配出来的,大家都是听他们的嘱咐服药。”
妇女是笑着说话的,但这个笑容里只有礼貌的客气。这样毫无真心感激的笑,令伊落心里生出更浓的尴尬。手里的碗一时间停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伊落更觉得,那些落在她脸上的视线,都变得冷冰冰的,像是要把她盯成泥块。
打破尴尬的是一个小孩子的呜咽声。
伊落看去,见宛芍轻轻放下怀里的老妇,拿走已空的药碗,快步来到那个呜咽的小孩身边。
那小孩细细的一双胳膊,抱住宛芍,哭着嗫嚅:“姐姐,我脸上好痒、好疼……我什么时候能好……”
他还下意识想挠脸,宛芍赶忙握住他的手,体贴地把这小手放回去,拍拍他的肩膀,“会好的,一定要坚持住,不能放弃,忍过去就好了。”
“可是……娘说已经有人死掉了……”
“别去想这个,”宛芍笑得安然又温暖,“你要想的是,你一定会扛过去,和你的家人一起,走出旧驿,回到家中,继续你们的生活。”
“姐姐……”小孩喘着虚弱的气息,面上洇开微红的笑容,“好,我会的,姐姐,谢谢你,你真好……”
见小男孩那那依赖宛芍的眼神,那全然信任的态度,伊落心里窜出一簇大火。
不就是哄小孩么?算得了什么!宛芍惯会收买人心!
忽见不远处,有个小女孩剧烈地咳嗽,伊落丢下妇女,起身就跑到小女孩身边,抱过她。
接近小女孩时,从对方身上飘出的沉濡的气味,熏得伊落在心里抱怨了好几句。忍着轻蔑,伊落去拍小女孩的背,“慢慢来,好一点没有?”
小女孩咳得身体直打颤,蓦地就放声大哭出来。
伊落怔住了,立刻摇晃起小女孩,“别哭,一切都会好的,相信姐姐!”
小女孩哭得更大声了。
伊落不禁怨愤,这小孩真的好讨厌!她只能明艳地笑着,继续哄她,殊不知她将小女孩摇晃得太厉害,小女孩胃里已经翻转起来。
第025章 芍药仙子(25)
“这位姑娘, 您别……”小女孩的娘就在旁边,见自家孩子被晃得难受,不禁出言阻止伊落。
“哇”的一声, 小女孩吐出来了!
混合着菜叶的秽物,就这么全呕在伊落胸口,一股酸腐的味道冲进伊落鼻孔, 一瞬间她就再也受不了了,狠狠推开小女孩,“啊”的叫出声。
小女孩的娘顿时急了,赶忙抱住自家孩子。这当口她是真想骂伊落的,她女儿正病重, 怎么可以这么用力推她!
只是看着伊落被吐了一身,娘亲自觉有愧,才咬着牙没说什么。
伊落却爆发了, 花枝乱颤地指着这对母女,“你怎么教的孩子?我是来照顾她的,你却让她吐我一身!恶心死了!我今日还怎么出门?”
这下子小女孩的娘也爆发了, 怒意一下子掀翻了强压的情绪:“你刚刚那样摇晃我女儿, 她身子骨怎么受得住?我还没怪你把她弄吐了,你怎么倒打一耙?!嫌我们恶心嫌我们脏, 那你来这里作甚!”
“我——”
正好瑰儿从房舍出来, 看到这一幕,连忙过来从娘亲怀里接过小女孩, 替她按摩穴位缓解。
这套按摩手法,是这几天瑰儿向此地的郎中们学的。
瑰儿早对伊落怀恨在心, 这会儿怎能不借题发作奚落她:“什么也不会就走开!这儿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个还给我们添乱!”
“瑰儿, 你——”伊落花容失色,是谁给瑰儿的底气,都敢向她甩脸了?
“你什么你!”瑰儿才不给她半分客气,一股脑怎么爽快怎么说,“你到底是来旧驿帮忙的,还是别有用心,当大家都眼睛瞎了看不出来吗?这段时间我们忙里忙外,你跑哪儿去了?现在又出来抢风头,打量谁不知道你的算盘似的!”
“你……”
“就你这种自私自利之人,装什么仁爱良善?手忙脚乱,毫无用处,还做作的让人恶心!”瑰儿越说越解气,她早就想把伊落骂个底朝天!
伊落气不过,霍然两只眼睛就落下泪珠来,像两片桃瓣滴水,可怜极了:“你、你们欺人太甚……”然而她越是哭,就发现落在她脸上的道道视线,越是冰冷和讥讽。
偏在这时,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响起,又给了伊落更重的一拳:“这位姐姐,你知道吗?我第一次遇见宛芍姐姐的时候,我就吐了她一身。可她非但不介意,还一直抱着我,让我在她怀里睡到好转。”
这小男孩正是阿胜,他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看伊落的眼神,已经变得厌恶了。
她还在哭,可怜的像是只陷入雪地的无助小鹿。
然而看在大家眼里……
“呸,什么跳梁小丑!”
“空有一张脸,就这还想跟宛芍姑娘攀比,还他妈的拿我们当她扮演圣人的工具,什么东西!”
“我认得她,在杭城第一美人大赛上就小家子气的很,把宛芍姑娘给逼得退赛了,人品真够差的。”
“得亏宛芍姑娘退赛,跟这种人比美,宛芍姑娘反要跌份了!”
“……”
一句句话语刺痛着伊落,往她的心里扎,往她的头上砸。她觉得自己就像个被装在笼子里的犯人,正在游街示众,被千夫所指,被丢了满头的烂菜叶和臭鸡蛋。
她就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大偏见?这群下贱的凡人!
伊落哭着跳起来,指着宛芍的面颊叫道:“一定是你用精神控制的法术迷惑了他们!还有瑰儿、海棠仙子、萱草仙子、鸢尾仙子、红梅仙子……她们都被你欺骗,在这里给你做衬托!宛芍,你才是最伪善的那个!”
“屁!”脾气火爆的萱草仙子,本还在不远处围观,没想参与进来的,这位萱草仙子以前是伊落最热切的拥趸之一。可眼下听伊落把她们这些被宛芍感染了的仙子也骂进去了,萱草仙子只觉得人格受到侮辱,一面唾弃自己从前何必捧着这么个玩意儿,一面劈头盖脸地骂。
“我看是你在杭城第一美人大赛上作弊了吧,要不怎么从第三场开始,评委全都围着你夸!自己龌龊,看别人就都龌龊,还觉得自己是好一朵纯洁无瑕的鲜花,你也配!”
萱草仙子嗤道:“伊落,你就是个绝世无匹的烂货!”
***
伊落最终是在所有人的谩骂嘲讽中,哭着跑走的。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在杭城这短短的几十天里,自己众叛亲离,所有人都站到了宛芍那边。
其实宛芍心里也有相仿的感觉,瑰儿、萱草仙子,这些本该是伊落那边的人,不知不觉她们全都在维护她了。
接下来的日子,伊落和暮江天焦头烂额。
他们拼了命地想扭转局面,可是——任凭你是神仙,任凭你能移山填海——也对抗不了人心的力量。
哪怕是试图控制卢刺史为伊落造势,也没有一个人买账。
而那些曾被宛芍救助过的流民和灾民,更是在不遗余力地颂扬宛芍。
伊落怄得都要抓狂。
宛芍、宛芍……所有人都只会说宛芍。
六十日的期限就快近了,伊落只觉得愈加窒息,终于她爆发了,忍无可忍,她要去找宛芍单挑!
自己当不上神侍,宛芍也别想!
伊落拿出了自己的法宝,一把暮江天送给她的剑。
那是三千年前由北海雪原的雪妖族铸就的灵剑,颇具威力。她要用这把剑打废宛芍,把宛芍赶出杭城!
然而,冲进旧驿的伊落,却发现自己连靠近宛芍都做不到。
司巧、瑰儿、萱草仙子、红梅仙子……她们全都护在宛芍身边,拦住伊落的去路。
而宛芍她、宛芍她在……!
宛芍跪坐在院落中央,双手十指相扣,置于胸前,半垂眼眸,丹唇微微开合,像是在祈祷什么。
墨色的发在黄昏的夕阳下,被镀上一圈温暖的橘黄色,像是一段流光锦,旖旎在她的身后。发尾轻轻曳地,被风一吹,在满是黄土和沉疴的院落里,跳跃出依稀橘黄色的弧光。
她宽大的袖口垂坠在地上,仿佛蝴蝶那双欲飞的翅膀。
夕阳,远山,废院,在她身后,皆如一幅画。
伊落怎可能知道,宛芍这是在干什么,在伊落看来,难道是在装模作样地为病人们祈祷。
而就在这时,宛芍抬眼,交握的十指彼此松开,用温柔的手势忽而结印。
紧接着,纯白色的光芒从她身上绽放出,一圈圈地散开。光芒里是所有人惊讶和叹为观止的表情,所有人都一瞬不瞬凝望宛芍。
伊落终于看出来了,宛芍这是在散发消耗自己的元神!
消耗元神,形同自残,宛芍这是疯了吗?!
忽而,人群中有谁指着某处,惊讶地叫出口:“快看!”
在这人指着的地方,废旧的黄土里,竟有一抹绿意破土而出!迅速地生长、化出层层叠叠的绿叶、壮大……
然后,朵朵绿色的花苞从树叶中探出,蓓蕾绽放,瞬息花开。
刹那芳华。
再接着,整个院落的地面,每一处每一角落,都钻出无数的花枝和花叶。
大家震惊地看着周围,黄土被迅速地填满成绿色的枝叶,一朵朵冰清芍药次第开花,初来是淡淡的绿,盛放是雪一般的白。
无数的哗然声,那是言语无法形容的壮丽景观。
宛芍用自己的元神,在整个旧驿中,化出无数纯白的冰清芍药!
这些天所有人的坚持,令弥漫在杭城的瘟疫快要走向尾声。已经有不少人熬过最艰难的阶段,开始好转。
但宛芍知道,这场瘟疫从来就不是普通的瘟疫!它的根源,是那只蟾蜍灌注在整个杭城的妖邪之气!
所以,这些天里,她一直在暗中消弭残留在病人们体内的妖气。
只有妖气彻底清除,所有染病的人才能真正痊愈。
而如今,还差最后一点火候,还差最后一点……
那便用她的元神,化作无数冰清芍药,做大家的药,彻底消灭妖气!
“各位郎中,请摘下芍药花,为病人们入药。”
宛芍的声音,随着一点点铺满旧驿的花海,回响在每个人耳畔。
“我芍药一族,不惧粉身碎骨,愿世间再无病魔,愿杭城岁岁平安!”
这一刻,所有芍药花尽数盛放,芳香浸润了一方世界,整个天地似化为最温暖的幻梦。
宛芍簪发的两朵冰清芍药,被一阵风吹落,花瓣乍然飞作一场薄雪,三千青丝撩过侧脸,这一瞬的画面,风流尽天下。
所有人的瞳底,都倒映着这无比震撼的画面。
分明满眼只有白色的花海,却是他们平生见过的,最绚烂、最浓烈的美景。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他们的眼睛、他们的心,被深深地镌刻。
所有人心里此刻都想着同样的一句话:
这是全天下最美的画面,和全天下——最美的人。
“啪嗒”一声,是伊落的剑掉在地上的声音。
伊落傻了般地站在那里,所有的不甘和怨恨,此刻都变成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
她甚至忘记捡起这把三千年宝剑,只知道这股浓烈的挫败感排山倒海,令她整个脑子一片空白,四肢都脱力地垂下去。
人们在欢呼、在流泪、在赞叹。
只有伊落觉得,自己就像个小丑,她站在这里的唯一作用就是在衬托宛芍!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女人从旧驿外进来。
女人穿着华丽,自然而然吸引了大家的视线。却见她沉着脸,怒气冲冲快步而来。
而伊落在发现她的刹那,终于找回神智,脸上顿时涌出喜悦的神色:“暮夫人,您终于来……”
喜悦的话语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响亮的巴掌声给吞没了。
啪!
暮夫人上来就给了伊落一耳刮。
第026章 芍药仙子(26)
这突发的一幕, 让萱草仙子、红梅仙子等花仙们全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发出声来。
暮雨城的夫人,她们都是见过的, 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还穿着她在上界的华服。
更让她们吃惊的是,暮夫人居然会这样恼怒地直逼伊落而来, 还打了伊落。
伊落是做什么惹到暮雨城的夫人了?
伊落更是全然懵了,甚至忘记脸上火辣辣的痛,只一只手捂着脸,一双美眸吃惊地瞪成核桃,因剧痛而刺激出的眼泪, 顺着红肿的脸往下流,“暮夫人,您、您……”
“贱人!”暮夫人又给了伊落一巴掌。
打得太狠, 直接将伊落掀翻在地。
“啊!”伊落狼狈地俯在了地上,抬起头来,她简直要傻了, 想说话都因为脸肿而说不出来, 只能带着一股哭腔问,“暮夫人, 您不是来为我撑腰的吗?”
听了这话, 暮夫人简直恨不得把伊落就地撕成片。
她的宝贝儿子,那样优秀的一个男子汉, 就因为这个小小的牡丹仙子,被他爹下令关了禁闭。
暮夫人本以为这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谁想她的儿子居然不声不响逃出了暮雨城,跑来这下界。
等暮城主和暮夫人发现这一切时, 这可好了!宝贝儿子已经在杭城待了几十天。
暮夫人这下说什么都要赶紧把暮江天带回去,急匆匆就杀来了。她才不管暮江天都在杭城干了什么,反正若有错处,定然全都是伊落的责任!
都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仙子,在唆使她的宝贝儿子!
而这小贱人还问自己是来给她撑腰的?
她好大的脸!
暮夫人气得大骂:“都是因为你,害得我儿被他爹关禁闭,如今还唆使他擅离暮雨城!这下他爹更要重罚他了,他何时受过这般委屈?!你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是见天的做着当暮雨城少主夫人的春秋大梦呢?我今日就把话放这儿,我管你当没当上神侍,都别想进我暮雨城的门!”
犹如五雷轰顶,伊落整个天灵盖都被暮夫人这番话震得轰轰响,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比的震惊。
眼泪还在流,人却傻成了石像。为什么?暮夫人在说什么啊?江天哥哥不是说暮雨城就是她的后盾吗?为什么一切都和江天哥哥说的不一样?!
啊,对啊,江天哥哥这段时间不是一直在让她失望吗?
一次又一次……
所以江天哥哥根本在给她画大饼是吧?他答应她的,根本都不能兑现,他却那么信誓旦旦地说给她。
到头来暮夫人居然是这样的态度。
原来江天哥哥在拿她当猴子耍……
伊落脑子里涌入这段时间和暮江天的种种矛盾,鬼使神差的,她好像忽然就没多么吃惊了。
然萱草仙子她们却是全部大惊,暮夫人这番话……
萱草仙子猛地恍然大悟,呼出口:“千秋台上宛芍指控暮少城主谋害她,原来是为了伊落!”
暮夫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光想着给伊落点颜色看,都忘了这里还有上界的人!
她愤怒的目光剜向萱草仙子,仿佛在说:敢乱嚼舌根子就杀了你。
可是所有人都听见了,顿时在场的仙子们全都露出同样的谴责表情。这就显得暮夫人的威胁,完全像个笑话。
暴烈脾气的萱草仙子,看伊落更唾弃了:“合着是为了伊落能当选神侍,提前把宛芍这个最大的竞争对手害出局?!”
就在这时暮江天追着伊落来到旧驿,没想到会看见这么一副场景,特别是当看见暮夫人,暮江天顿时心里一寒:
“娘……?”糟了!他偷跑出暮雨城被发现了!
暮夫人一看见暮江天,霎时两眼汪汪,她的宝贝儿子啊!这段时间被磋磨得都瘦了!
暮夫人冲上前,一把拉住暮江天,就要带他走,“江天,快和我回暮雨城,跟你爹好好认错!你偷跑来杭城,你爹气坏了,要把你关进暮雨城的天牢,要关一百年啊!”
什么?!
暮江天身体晃了三晃,心神顿时大骇,险些要天旋地转。
“坐牢?爹凭什么关我一百年?!”
一百年没有自由,被限制在阴暗的牢房里,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所以我赶紧来找你,带你回去跟你爹求情,这事就还有寰转的余地!”暮夫人双眼带泪劝着暮江天,可实际上心里却不抱希望。
夫君这次是怒极,还将她狠狠斥责了一顿,说慈母多败儿。听夫君的意思,是外出的苍帝马上要回到东方天阙了,一旦苍帝回来,知晓了这段时间暮雨城惹上的事……
夫君是怕苍帝怪罪,才要抢在苍帝回来前,先行处置江天,把这个态度摆给苍帝看。
暮夫人劝着:“你先听话,跟娘回去,娘也跟你爹求情,总之杭城的一切你就别掺和了。”
暮江天脑壳突突地胀,满脑子还是那“一百年”三个字。
他不就是偷偷跑来杭城帮伊落吗?怎么就要被自己的爹判这么重的刑罚?!
伊落……暮江天这才注意到伊落,她倒在地上,一张脸居然被打得全都肿起来了。
暮江天明白过来,是他娘打的伊落……
暮夫人见暮江天在看伊落,生怕儿子要因为这个女人,不肯回上界,连忙抓紧暮江天的手说:“要不是这个牡丹仙子,你爹也不会对你生那么大的气。江天,你快别搭理她了,先回去向你爹求情要紧!”
求情,求情……对,求情。自己都要被关禁闭一百年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要紧的?
而且……暮江天看着伊落此刻的模样,头发乱糟糟,脸上红肿,像是无端多了十几斤的肉,眼泪纵横交错地嵌在这凹凸不平的肉里。而她那双凹进肉里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暮江天忽然发现,那眼里黑的让人发毛,仿佛含满了怨毒。
被这股怨毒注视的暮江天,就觉得仿佛是被一条毒蛇猛地咬了一口,他脊背发凉,为什么?他真心喜欢过的那个明艳无忧的伊落,为什么真面目是这个样子?
这个狰狞的女人,他究竟喜欢她什么?
一股不值得的愤懑感,让暮江天再也忍不住地责备伊落:“你为什么这么不争气?现在我要被我爹关一百年,你满意了?!”
“我的一切不幸,全是因为喜欢你!伊落,你太让我失望了!”
“走吧!”暮夫人急得都不想让儿子再和这个小贱人多说一句,见儿子还算明是非,就赶紧拉着暮江天离开。
只剩下伊落,还坐在地上。周围尽是盛放如雪的冰清芍药,独她像是这幅美好画卷中的一笔脏污,被围观的人指指点点。
花仙们更是彻底对伊落生了贬低之意,早知这就是个只有脸能看的玩意儿,谁还捧着她?
还有暮江天,仙子们原先还觉得,他长得好,地位高,堪称大家的梦中郎君。如今才知,什么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出了事就怪在女人头上,只会推卸责任,毫无担当!
萱草仙子不禁转头对宛芍说:“幸亏你没嫁给暮少城主!他是少城主又如何?我说他配不上你!”
瑰儿鄙薄道:“就算没有宛芍,伊落也别想当上神侍!花神大人不是瞎子!”
“所以暮少城主谋害宛芍那事,果然是为了给伊落铺路吧……”
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全都似尖锐的落石,砸在伊落身上。
她抖动着身体,望着已经消失的暮夫人和暮江天,眼底,蓦地露出仇恨的怨毒……
这场闹剧,最终以病人们将伊落轰走为结束。
这回,伊落居然不哭不闹,捡起地上掉落的宝剑,就那么走了。
她的背影看起来,明明柔弱,却好像躯壳下藏了一只张牙舞爪的怨鬼,即将突然破体而出。
宛芍隐隐觉得,这伊落怕是要搞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此刻的宛芍,三千青丝披散在身后,苍白的脸上有着薄薄的汗水。
耗费大半元神,她很累,几乎筋疲力尽。好在司巧和瑰儿已经过来,扶住了她。
宛芍笑着和她们交换目光,她握着瑰儿的手,放任自己靠到司巧的肩头,闭上眼睛休息。
“宛芍姑娘,你怎么样?”
“谢谢你,宛芍姑娘,谢谢你救了所有人……”
“真的是仙女下凡啊,杭城所有人,都会记得你们的恩情……”
所有的病人们都在说。
不少人眼中还噙着热泪。
郎中们已经按照宛芍的吩咐,开始采摘起芍药花。
这些由宛芍的元神所化出的花朵,将成为消弭瘟疫的最终的药。
只要病人们服下芍药花,便终将痊愈。杭城的这些鲜活的生命,也终于保下来了。
一双双眼中是无比的感激和希望。
宛芍望着他们,这一刻,她觉得,仿佛在他们充满虔诚的祝愿中,看到了自己父母的脸。
父亲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眼中是通透如水的净澈,身后是明灭的星辰,唇角带笑,诵念着经文。
母亲身上披着银色的月光,她用略生皱纹的双手,侍弄柔软的花瓣,就像是照顾自己的孩子,她笑得是那样慈祥。
父亲、母亲……
我们的杭城,我护住了。
第027章 芍药仙子(27)
时间终于来到第六十日。
杭城的瘟疫, 结束了。
旧驿里的病人活着走出来,一切都在恢复原状。
前来赈灾的钦差大臣,也着手处理了杭城南边村子洪灾的事, 那些从南面逃灾来的人,得以返回故乡,重建家园。
百花仙子们, 也听见了来自上界御奉官的召唤。
“花神大人的神侍选拔竞技就此结束,所有人明日返回上界,后日卯时正,至千秋台。花神大人将钦点神侍并进行册封。”
故,宛芍来到刺史府, 向卢刺史告别。
在刺史府,宛芍有些吃惊地发现,府中原本是普通草地的地方, 现在,种满了一丛丛冰清芍药。
有些芍药已经盛开,有些尚是含苞。庄重的刺史府像是被披上斑驳的白雪, 变得朴素而柔和下来。
一路走到刺史府的书房, 一路都是冰清芍药,花香扑鼻。
往来的下人看见宛芍, 无不向她行大礼。
在书房, 宛芍见到了卢刺史。她向这位眉目和善的父母官,福身辞行。
“刺史大人, 我要走了。”
卢刺史并不意外,他知道, 宛芍姑娘是修行之人。能在旧驿郊外开出漫天漫地鲜花的人,是不属于人间烟火的。
他只是关切地询问:“宛芍姑娘是要回到来处去吗?”
“是啊, 从来处来,亦是要回返的。”宛芍笑着道,“但在杭城的这些天,于我而言,终究是不可磨灭的记忆,也是宝贵的财富。”
她又怀念地一笑:“不瞒您说,杭城是我的故地,此番重回故地,还能为杭城做上些事,我心中感到很宁静。”
卢刺史听着,含笑点头,又为宛芍上了茶。
饮着茶时,他再询问宛芍:“司巧姑娘、瑰儿姑娘她们,也都要同你一起走吧。”
宛芍告诉他:“是的。”
“那你们还会回来吗?”卢刺史问。
宛芍只稍一沉吟,就温柔地笑了:“有机会,自然会的。”
卢刺史点点头,笑道:“那各位姑娘也要常回来看看,杭城上下都是承了你们的恩情,才有今天,所有人都会盼着你们回来的。”
同卢刺史稍微聊了聊,一盏茶饮尽,宛芍起身,她要告辞了。
卢刺史送宛芍出刺史府。
临行前,站在刺史府蜿蜒的石子路上,卢刺史指着新栽的那些冰清芍药,笑着对宛芍道:“这些花,是为姑娘你栽种的。”
宛芍大方地看着卢刺史。
他忽而拢袖,向宛芍鞠躬行大礼,郑重而感激,发自内心道:“是姑娘救了杭城,救了本官,更让本官能够将功折罪,挽回了名誉和前程。”
“还有,旧驿那片盛放的冰清芍药,是本官平生见过的,最美的景色。本官要把它种在刺史府中,一直铭记着那一天,记着姑娘你为杭城所做的一切。”
宛芍颔首,亦福身回礼:“刺史大人言重了。”
***
这晚,宛芍依旧在客栈度过。
这是她在杭城的最后一个晚上。
靠在窗边,墨发似雪,慵懒而从容地望着万家灯火,听着百姓们在夜市中穿行的喧嚣,看着小桥流水,有人放河灯,有人摇着拨浪鼓,有人点燃孔明灯。
那些莲花样子的河灯,向着无尽的长河尽头漂去。星星点点的蜡烛,承载着无数的温暖。
那一盏盏孔明灯,似星子倒挂在凡尘,触手可及。
青葱手指间握着一杯秋露白,喉咙微动,饮下美酒,眼眸微微醺然开。
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感觉,竟是如此的宁静。
手指接着摩挲怀里的玉牌,将之取出。宛芍捧着玉牌,动作间流露出的,像是在捧着一件珍惜的东西。
她已经很多天没同温倾时说话了。
“温公子。”宛芍唤道。
只是看着玉牌亮起熟悉的光,宛芍蓦地,就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她只能依依道:“温公子,我……明日就要离开杭城,回到上界了。”
再一次听到温倾时质地如钟磬的声音,那熟悉的笑意,熟悉的带着钩子的尾音,这一切都让宛芍宁静的心变得更加安定,甚至多了分喜悦。
“我知道呢,神侍选拔结束了。”
宛芍再道:“御奉官通知我们,后日卯时要去千秋台,花神大人会当场宣布神侍。”
温倾时问:“你有信心吗?”
“我……”宛芍刚想说“还是有的”,然而话才至舌尖,便平静消散。
微醺的眼眸,看向窗外的盛世太平,心中竟不禁觉得,经历了这场瘟疫之后,好像……能不能当上神侍,也没那么重要了。
“我发现一件事,温公子。”宛芍笑吟吟道。
“嗯?什么?”
宛芍说:“我发现现下的我,比起神侍选拔的结果,更关心的竟然是您承诺我的事情。”
温倾时只是沉吟了须臾,就说:“嗯,我承诺你两件事,一是为你手抄《酒谱》,二是把关于我的一切都叫你知晓,是吧,宛芍美人?”
宛芍笑道:“温公子好记性。”心里也一暖,总归这个朋友真的没有骗她,他说出的话都记在心上。
温倾时忍俊不禁:“好、好!那就等你回来上界吧,到时候我自会去找你的,很期待与你的见面哦,宛芍美人。”
这就要见面了吗?宛芍略一怔,不知怎的,心里有那么一丝忐忑。
不过她问出口的是:“您来找我?不是我去拜访您吗?”既是已然从楚娴和温倾时的对话里,猜测到温倾时或许位高权重,那她便不好让人家来找她。
温倾时却道:“无妨。”
此刻他笑得有几分揶揄,更显得神秘:“你很快就会见到我了。”
“那……好吧。”
温倾时又问:“这些天你都在忙什么,可否同我说说?嗯?”
“好。”宛芍也正想同他畅快淋漓聊一场,便这般说下去。
华灯璀璨,美酒作陪。
今夜无风,星河天悬。
***
一夜近乎无眠,翌日,宛芍踏上离开杭城的旅途。
她已和司巧她们约定,还在郊外翠江边会合,再一起回去上界。
然而一件事的发生,是宛芍万没有想到的。
主干道上,无数百姓聚集在这里,为她送行。
起先她惊呆了,接着眼眶便有些发热。
她看到了人群里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被她救过的人,还有不熟悉的面孔,那是他们的亲人、朋友,和数以万计的因她的美名而自发前来的人。
卢刺史和钦差大人也在其中。
人们手里都捧着洁白的芍药,从长街的这头延绵到那头。他们含着热泪,呼喊着祝福宛芍的话。
大约是卢刺史将她喜欢酒的事情传出去的吧,目下杭城的百姓已经准备好许许多多自家酿制的好酒,堆了好几车。浓烈的酒香随风飘扬,弥满整个杭城。
百姓们跟在宛芍的身后,送她出城。她蓦然回首,他们手中的冰清芍药在晨光中浩瀚如霞。
再一次的,昨晚那种觉得能不能当上神侍已没那么重要的感觉,更强烈地回荡在宛芍心间。
是啊,如今的杭城,遍是芍药。
芍药一族粉身碎骨入药,换得的是万人劫后余生的爱戴感激。她亦彻底改变了原书的剧情。
比起神侍的头衔,这才是最重要的吧。
芍药从不是“妖无格”。
芍药真国色,何曾羡牡丹!
***
带着好几车的酒,回到上界。站在椒花小筑前,宛芍忽觉得,恍若隔世。
过去那六十日,竟好像,有一生那么长。
六十日前,她还因刚刚觉醒原书而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六十日后,已再没有什么能撼动她了。
杭城百姓送的酒太多,宛芍索性请了花仙们都来一起品酒。
云鬟雾鬓,佳酿,月光杯。大家欢声笑语,驾云遨游,广袖拂云,裙裾曳风。
女子们酣畅淋漓的,最终醉倒在兰台附近的一方悬崖上,任着落花拂面。
身侧是东倒西歪的酒坛和夜光杯,大家衣也乱了,发也散了,你枕着我,我枕着你,望着天边金乌坠落,月轮升起,望着漫天璀璨的星辰。
喝醉的瑰儿,捧着一杯杭城百姓酿的花雕,几乎是爬着来到宛芍面前。她把身子靠在一块石头上,抬起迷蒙的两眼,嘭的一声跟宛芍碰杯。
“宛芍,谢……谢你,我……很多年了,我还没这么……没哪天这么高兴过……我,是你改变了我,我,现在的生活比……比以前好太多!”
“宛芍,敬你!”
瑰儿眼里,微醺的宛芍笑得好似此刻温柔的月光,那样的美好。
“瑰儿,我也敬你。杭城平疫,你帮了我许多,更帮到那些百姓。你是我见过的,坚强且优秀的人!”
“还有司巧,”宛芍亦向司巧举杯,对方这会儿已经烂醉如泥,枕着红梅仙子睡着了。
宛芍见了会心一笑,举杯对月,“敬我们所有人,愿功德延绵,致敬!”
“致敬!”
“我们一定会在将来,继续闪耀发光的!”
其实这场神侍选拔,改变的何止是自己?宛芍想。
很多东西都在这六十日里,被改变了。包括许多人“原本”的命运。
这六十日,真的好似,有一生,那么长。
到夜深人静时,所有人都醉得不省人事,只有宛芍还在望着远处兰台的宫阙剪影,有一口没一口地饮酒。
瑰儿靠在她肩头,已沉沉地进入梦乡。
这时,宛芍看见了楚娴。
楚娴闪现而来,一袭蓝衣,通身上下无一点花纹修饰。貌若春花,笑容阳光。她小心避着满地烂醉的仙子,无声走到宛芍身边,发髻上北斗七星样式的古朴簪子,与月光星斗交相辉映。
楚娴坐在了宛芍身边,笑道:“头一次见你们这么友爱,像她们这种天生就在上界的仙子,以往与你有隔阂。看来杭城的经历,让她们对你刮目相看,都被你感染了!”
楚娴说着,就打开她的羊皮小本,执笔记录起来。
宛芍为楚娴甄了一杯酒。
楚娴摆摆手,笑着说:“我不喝酒,要拂你的好意了。”
楚娴又说:“之前答应过你的事,你放心,明日的神侍册封仪式上,我定会兑现的,明日就让好戏开唱吧!”
宛芍笑了笑,将酒放下。她小心扶肩头的瑰儿躺下,接着神色郑重了些许,直起身,面对楚娴端起双臂,行了一礼。
楚娴说的这件事,她们两个在杭城的时候就已经商量好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第028章 芍药仙子(28)
次日, 卯时。
宛芍来到千秋台。
恢弘的高台伫立在云间。由浊水晶铸就的九十九层台阶,在熹微的晨光中,铺开高贵而壮阔的金色。
宛芍同各位仙子们, 一级一级地爬上去。
虽说昨晚宿醉,但今日的大家,都拿出最饱满的精神。
宛芍亦罕见地披上一段披帛。
这是松绿色的长披帛, 搭在宛芍的双臂肘间,于背后拖着条上弦月状的弧线。披帛是流光锦的料子,上面绣着团花锦簇的冰清芍药,同宛芍内裙上的芍药深浅交互,衬得她一路走来, 如携芳菲。
她亦精心化了妆。
粉面如娇艳的桃李,丹唇一点似樱,描摹出秀气挺立的鼻梁, 和柳叶裁剪似的眉梢。
在她登上千秋台顶端时,这里的所有人都仿佛听见,千秋台发出一声惊艳的叹息。这声叹息, 是从所有人心底流露出来的。
云朵和远处的宫阙, 像是化作重重叠影,衬在宛芍的身后。
她今日的装扮, 让她风流写意的气质, 再添两分倾尽天下的隆重。
其实,按着宛芍平素的气质喜好, 是不大爱如斯装扮的。这种状态,会让她觉得不够随性, 行止拘束。
但今日这个日子,注定是与平素不同的。
宛芍想, 不论她能不能真的成为神侍,今日,她都该如此隆重些。
这是她对神侍选拔的敬重,是她对花神大人的敬重。
而千秋台上的种种装点,亦显露出宏大的仪式感。
已经有许多正神前来围观,这人数比起上次,只多不减。
更瞩目的是,千秋台上搭起了五个宝座,中间的座位最尊贵宏大,是金色的;两边的四个宝座,分别是苍青色、玉白色、玄黑色、赤红色。
显然,这是为天帝之子和东西南北四方帝君,设置的座位。
宛芍飞升上界两百年,还是头一回能够一下子看到这么多高位者,一时间,心竟是跳得有些快了。
忽然,她在人群中看见了暮城主夫妇和暮江天!
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瞧见,他们脸色极度不好,三人彼此间还闹了很大的矛盾,恨不得把“嫌隙”两个字直接写在三张脸上。
暮江天对上宛芍的视线时,身体暴起,像是有无尽的怨怼。偏偏暮江天脸上还又露出一种后悔的情绪,仿佛是想挽回她似的。
宛芍有点想冷笑,不是说暮江天要被暮城主关进大牢一百年吗?怎么还在这儿晃悠呢?
周围的人也纷纷小声议论起暮家。
杭城发生的事,或多或少大家都已知道了些;伊落和暮江天的事,也因为暮夫人自己说漏嘴,现在隐有人开始传播讨论。
但宛芍听见最多的,还是在讨论谁会成为神侍。
且还有人笑道:“你们发现没?牡丹仙子今日没来呢。”
宛芍注意到伊落没来,也就在这时,御奉官乘风而至,传令声响起在所有人脑海中。
“百花诸仙子,上前!”
宛芍和其他的仙子们依言走到千秋台正中。
御奉官再道:“迎帝子!迎西方白帝,北方玄帝,南方赤帝!”
“百花诸仙子,叩——”
宛芍叩拜下去。没有东方苍帝……看来苍帝还没有回来。
磅礴的灵力随着这些大人物的到来,如海浪般,一浪一浪拍打在千秋台上,形成激荡的风,吹拂起大家铺展在地的袖子。
御奉官没说抬头,她们便都不能抬头,只能保持着跪地低头的姿势,亦不能直视几位大人物。
宛芍唯有通过一点余光,看见帝子镶嵌着宝石的金色靴子,看见西方白帝曳地的月蓝色长袍,和北方玄帝、南方赤帝优雅高贵的拖地裙。
东西南北四位帝君,东与西是男人,北与南是女人。
待这四人都入座,御奉官的声音又响起:“花神大人驾临,百花诸仙子,再叩——”
来了!
宛芍再度叩首。
额头离开地面时,余光里看见,无数色彩斑斓的花瓣落在她的周围,绵延到视线再达不到的地方,那是属于花神大人的、令人窒息的华丽。
帝子和三位帝君,也都从宝座上站起来,迎接花神。
还有暮城主他们一家三口,行的是大礼。暮城主那深深弯下的脊背,亦进入了宛芍的视线。
“百花诸仙子已就位,恭请花神大人钦点神侍。”御奉官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千秋台。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宛芍守着礼节,头埋得低低的,一动不动跪在那里。
纵然如今的她,已经对能不能成为神侍不那么执着了,可临到头来,一颗心还是难免提了起来。
忽然,她局限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阙艳丽的袍角。
花神大人?
她来到了自己面前,是吗?
浓艳红紫色的袍角,是那样的灼人眼眸,铺在千秋台白色的浊水晶上,色彩的强烈对比,好比在幽深无人的雪山古洞里忽然照进秦川高原的阳光,宛芍的瞳眸被刺得一缩。
袍角上滚着鲜艳的孔雀翎,每一羽的边缘,都用细小的碧玺珠和白水晶相间钉珠。
宛芍只觉得满眼尽是那闪耀的珍宝和细密的走线。
直到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
这一瞬,她听见自己的心脏,落定的声音。
花神大人,真的选择了她啊。
终于到这一刻,想起刚刚觉醒原书时,她的悲痛、她的愤怒、她的惶然……酸风射眸,宛芍忽而就想落泪。
但她不能,不能哭。
这是她想要获得的荣耀啊,她终于得偿所愿了,便该自信地站起来不是吗?
宛芍缓缓抬起手,压住鼻子里的酸意,带着满心的骄傲和虔诚,把手伸向花神大人的手。
可就在这时,她蓦地一怔,动作也不禁停下。
这只手……
这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她只是忽然觉得,这深邃的掌纹和略显粗糙的指侧,让它看起来不像是女人的手。
接着,头顶上忽而响起一声低沉婉转的笑声,宛芍微怔,花神大人似是笑她怎么就在最后关头卡住了。
可宛芍怎么觉得,这笑声有点怪,又好耳熟。
是她的错觉,还是……?
“把手给我。”头顶上,花神说出这四个字。
就是这一刹那,宛芍大惊,只觉得灵魂都要被震飞起来了。
这声音……!
温倾时?!
因着过于吃惊,宛芍一时间竟忘记礼节,猛地抬头,美眸里满是不可思议。
眼前的人!真的不是上回见过的花神嘉月,是个男人!
而他唇角的笑,竟和她多次在脑海中猜想过的,温倾时笑起来的样子,重叠在一起。
即使没见过温倾时的模样,可有那么一瞬,宛芍竟毫不怀疑,他就是温倾时。
宛芍的脑海轰轰地震着,怎么会这样?温倾时,怎么成了花神大人?
此时此刻,震惊的人远不止宛芍一个。
其余跪地的仙子们,在听见温倾时的声音后,都因为惊异而发出小声的倒吸凉气声。这一道道小声重叠在一起,就成了明显的声音。
且别说是她们这些小小仙子,就连千秋台上前来围观的正神们,都有相当一部分露出吃惊的表情。
只有帝子、三位帝君,和一些位高权重的主神,才是丝毫不意外的。
而暮城主他们一家三口,那惊惧的神态,就仿佛是泰山崩在了眼前。他们万不敢相信,花神嘉月竟在宛芍的面前,变成了温倾时!
可这些宛芍都没精力多注意了,她仰头看着温倾时,震惊,却又挪不开眼睛,全副心神都被牢牢吸在他身上。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带火遗金斗,兼珠碎玉盘。河阳看花过,曾不问潘安。
这是宛芍此刻搜肠刮肚了数遍才找出的,勉强能形容眼前男人的诗文。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华丽到极致的男人。
她甚至觉得,正午的骄阳也比不得他灼人的光辉。
那一张脸轮廓如凿玉,却是雌雄莫辨的。一双流光溢彩的美目,笑色秾丽,几欲溢出眼角。墨玉裁出的眉,高挺的鼻梁,绝美的唇形,深邃浓郁的妆容,无不彰显华丽优雅的品味。
他携鲜花万朵,如绚烂的雨雾,飞舞于整个千秋台。当宛芍的视线从他的脸往下挪动时,恰逢一朵花瓣拂过他脖下袒露出的一小块白皙硬实的胸膛。花瓣在皮肤上流连一下,宛芍也忽觉得视线被烫了一下,下意识挪开目光,视线落在了他交领的绣纹上。
宽厚、繁复的雷云纹,不是上回嘉月的那套衣服,但却是一样的浓墨重彩,一样的万紫千红。
这样张扬而绚烂,优雅而凌人的气场……宛芍的心跳得更重……这是变不了的,和嘉月相同的气场。不!比之嘉月所带来的冲击,还要强烈数倍。
若说嘉月是美的灼目,那这更为高大挺拔,雌雄莫辨的温倾时,便是美艳的让人肌骨战栗了!
倏忽间,楚娴说过的话划过宛芍的思绪。
“青——温大人?!”
青。
宛芍眸底巨颤,此一刻她终于知道,楚娴那没喊出口的称谓究竟是什么了!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青帝。
流传千万年的、花神的别称!
所以怪不得“温倾时”在上界“籍籍无名”,北辰星君的独女楚娴却对他恭敬有加。
根本就没有什么舅甥之说,只因温倾时就是嘉月!
他男变女装!
温倾时“噗”的一声笑了。
“我的神侍,手给我啊。”
第029章 芍药仙子(29)
宛芍猛地回神, 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僵在半空,不禁微赧:“温……”
习惯性地要唤“温公子”,又反应过来他的真实身份, 便改口:“花神大人。”
她将手放进了温倾时掌中。
接着就被温倾时从地上拉起。
“被我吓到了吧?嗯?”熟悉的带着钩子的声音,笑吟吟问她。
宛芍收回手,恭谨地福身, 头略略低下,“是我失仪。”
这会儿围观众人也纷纷从吃惊中缓过来,毕竟大家都在世久矣,什么离谱的情形没见过。
很快议论声就响起:
“花神大人真选了芍药仙子,看来芍药仙子在杭城表现很好。”
“是啊, 略有耳闻,在杭城百姓心里,必然是没人比她更美了。现在杭城尽是冰清芍药。”
“我有专门关注过这场神侍选拔, 这芍药仙子为杭城百姓除妖、平疫,以自身元神化出十里芍药,为百姓入药, 确实是大仁、大爱、大美。”
“……”
谁也没想到, 就在这片议论声后,宛芍忽然跪倒在地。
“花神大人明鉴, 神侍选拔进行前您说过, 若有谁在杭城的六十日里出了事,您定追究到底。如今六十日已过, 我们虽然平安归来,但却有人在过程中蓄意伤人, 肆意破坏竞争,伤及我与其他仙子甚至杭城无辜的百姓!”
这话出口,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暮江天只觉得头皮一炸,还不等他脸色变白,宛芍就声音更为响亮地说下去。
“芍药仙子宛芍,状告暮雨城少主暮江天与牡丹仙子伊落!”
“他二人为了让伊落当选神侍,暮少城主于赛前假意要聘我为妻,却是试图将我毁容,更要杀在场的司巧灭口!”
宛芍说着自袖中取出一盏酒杯,正是当日暮江天给她下“神仙倒”的那盏,她举起示人,“这盏酒杯,当日我已在千秋台上指控过暮少城主,杯中酒神大人酿制的‘蓬莱慵’,不曾消散,仍旧有据可查,这是物证!”
“我还状告他二人与杭城妖邪勾结,出卖参赛仙子的性命!以及状告状告暮少城主擅用法宝杀我,不惜连同杀害杭城十几名百姓!”
“玫瑰仙子瑰儿,便是被他二人出卖给妖邪,险些尸骨无存。瑰儿与司巧,皆是人证!”
铿锵的控诉,掷地有声。霎时所有的视线都落在暮家身上。
暮江天大骇,瑟瑟发抖,更是被所有人的眼神刀得快要支撑不住:“我没……”
“九节菖蒲仙子司巧,能证明宛芍所言!”
“玫瑰仙子瑰儿,能证明宛芍所言!”
不等暮家反应,司巧与瑰儿业已出列,跪行着冲到温倾时面前,跪在宛芍的左右,一起叩首呼道:
“请花神大人为我等做主!”
脾气爆裂的萱草仙子,也忍不住抬头说:“我等跟着宛芍救助过染病百姓的,亲眼见到伊落为了抢宛芍的风头,不择手段,还提剑想来杀宛芍!”
“还有暮雨城的夫人!”萱草仙子一个眼刀甩向已是面目惨白的暮夫人,义愤填膺道,“我们都亲耳听见了,暮夫人自己说的,暮少城主在杭城做的那些孽,都是因为伊落。可见宛芍上次在千秋台上,指控暮少城主是为了真爱暗算她,确有其事。那个真爱就是伊落!”
“所以暮少城主那么大动干戈地追求宛芍,果然都是演出来的!”红梅仙子也道。
“对,我们可以作证,暮夫人亲口说了那些话!”
“我们还怀疑,暮少城主对杭城第一美人比赛的评委使用了精神控制,让他们评选伊落。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作弊的行为,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影响。”
“请花神大人为大家做主!”
鸢尾仙子、海棠仙子、迎春仙子,一个个花仙纷纷说出口。一时间,众人的义愤仿佛化作滔天汪洋,兜头兜脑地盖向暮江天。
宛芍坚定地跪着,双袖平铺于地,如蝴蝶的翅膀。
她没有央求般地去扯温倾时的下摆,只因她相信,温倾时一定不会让她失望。
六十日前,她光有一个酒杯,小小仙子人微言轻,伊落又被暮江天藏得牢牢的,并未露出什么错处。那次,自己无法把他们扳倒。
而如今,她被钦点为神侍,温倾时知道杭城的所有事,帝子、三位帝君都在这里。暮江天和伊落已然一大堆的罪行,蒙混不掉,花仙们更是倒戈助她。
她便是要一击必杀!
这时,双肩被温倾时轻轻地扶住。
“你们都起来。”温倾时道。
宛芍和花仙们依言站起。
温倾时看向人群中瑟瑟发抖的暮江天,艳烈的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嘲讽,他抱起双臂,冷笑道:“暮少城主,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我……”暮江天脸色惨白,嗡了半天也没嗡出像样的字句,只剩下嘴硬,“我没做这些事,我没——”
“是伊落!”暮夫人猛地尖声道,她捏着暮江天的胳膊提醒他该说什么,一面神色激动,“江天之所以犯了一些错,都是被伊落欺骗利用了!伊落才是罪魁祸首,江天实际上也是受害者啊!”
暮江天猛地反应过来,也连忙道:“没错!都是伊落在指使我,我也是不得已……”
“指使?”宛芍念着这个词,觉得简直太好笑,“伊落只是个小仙子,能指使得动暮雨城的少主?”
宛芍更感到齿冷无比,是,伊落无耻败类,这没什么好说的,但你暮夫人母子俩把什么都推到伊落头上,错的都是别人,自家就是可怜的受害者,这做派也是真恶心。
暮江天一窒,道:“指使……也不叫‘指使’,我只是禁不住伊落一再相求,我只是——只是因为感情!因为我对她的深情!”
萱草仙子忍不住讥讽一句:“终于承认了,呵!所以暗中跟伊落搅在一起,却高调追求宛芍,就为了将宛芍毁容,给伊落减少个竞争神侍的对手。”
暮夫人急得叫道:“可不管江天做了什么,却都是无心之失,还不是因为他深爱伊落?他只是被感情蒙蔽了!试问有多少人,能做到和江天一样对一个人矢志不渝的深情?一切都是因为他用情至深,始终专一才造成的!”
听了这话,宛芍都快要佩服起暮夫人了,这是要拿“深情专一”来洗白暮江天?
暮夫人是不是觉得,只要一个人有深情的特质,他造的所有孽犯的所有罪就都可以视而不见?
对,原书不就是这么写的么?男女主为了彼此,可以负尽天下苍生。他们没有做错什么,因为他们的爱是那么感天动地。
“所以因为深情,就可以踩着旁人的尸骨是吗?”宛芍冷声道,“哪怕是杭城一介孩童,都知‘道德’两个字怎么写。暮夫人和少城主贵为天神,却是连最基本的是非黑白都弄不清吗?”
“在暮夫人您看来,您的儿子就是感人至深的情圣,那些被他残害,甚至因他而差点丢掉性命的人,就全是活该对吗?”
“我——”暮夫人被怼到症结,一下子气势就矮了三分。
这时瑰儿也说:“暮少城主根本就不怎么深情!我在杭城的前三十日,同伊落和暮少城主在一处。少城主和伊落总是互相争吵埋怨,早就成一对怨偶了。就这,还敢说自己深情?”
被暮江天出卖给大蟾蜍,那死里逃生的痛苦记忆,此刻再度鲜明,像是根绳子勒住瑰儿的脖子,一股剧烈的怒气冲上天灵,瑰儿又朝温倾时喊了一句:“暮少城主把我卖给蟾蜍,我差点被它吃掉!求花神大人为我做主!”
“嗯。”温倾时只点了下头,却没插话。倒不是他不想怼上去,而是此刻宛芍稳稳地占据上风。她自己就能拿捏局势,他当然不会抢她的风光。
温倾时看着身侧的宛芍,目光充满欣赏之意。
暮江天还在狡辩:“瑰儿,你胡说!你这是诽谤!我懂了,你和宛芍,还有司巧,还有你们这些墙头草的仙子们,早就提前通过气,故意设套让我钻,让我不管怎么解释都是错的!”
“您做出的种种事,就没有解释的余地。”宛芍道,“暮少城主这是无从抵赖,便开始攻击我们诽谤吗?”
她蓦地笑容一冷:“那暮少城主您要不要听听,兰台史官是怎么说的!”
暮江天大惊。
下一刻楚娴的声音响起:“我兰台史官从不颠倒黑白,只对真相负责!我楚娴,以诸天一百零八星斗及我兰台名誉发誓,诸位花仙说的,全是事实!列位请看!”
话落,楚娴从人群中走出,甩手将她的羊皮本甩到空中。
一片法术的光芒中,羊皮本悬浮在半空,里面黑色的字开始迅速地钻出纸面,放大到每个人都能看清的大小,直接呈现在了整个千秋台正上方,所有人可见!
暮夫人和暮江天这一刻被吓得天灵盖都要掀飞起来。
楚娴的本子上记录得非常详实,从暮江天到杭城之后做的所有事,一桩不漏,引得千秋台上发出阵阵哗然声。
暮江天瑟瑟发抖,那一个个大字,就像是砸在他头顶的冰镐,每一下都带着要命的寒意。而众人剜向他的视线,更如戳烂他的衣服,让他一.丝.不.挂地接受凌迟之刑。
暮夫人忽然就腿一软,瘫坐在地。
不想就在这时,先前一直沉默的暮城主,忽然朗声道:“各位听我说几句!我今日带小儿江天来千秋台,本就是为了押着他来谢罪的!”
惊恐中的暮江天和万念俱灰的暮夫人,听了这话,都心下一跳,茫然望向暮城主。
他……什么意思?
不好的预感出现在两人心头。
第030章 芍药仙子(30)
暮城主义正严词道:“是我一直以来忙于政务, 疏忽了对小儿的管束,才令他犯下大错!所以我即刻将他从杭城带回来,便是要对他秉公处理, 就算他是我的儿子也一样!”
“我本打算将他关入我暮雨城的天牢,思过一百年的。但思及这样的惩罚或许仍不够抵消他犯下的过错,所有我才将他带来千秋台, 想让他当众受在场各位的审判。”
“花神大人,帝子殿下,三位帝君,还有所有受害者,若觉得将他关进暮雨城天牢一百年犹然不够, 那我便对他加刑!怎么处置,全交由各位裁定,我暮雨城是公正之地, 绝不徇私!”
暮夫人和暮江天的脸色,已然从刚听到这话时的迷茫,变成了无比的震惊崩溃。
暮江天身体连翻晃荡, 几欲站不稳跌倒下去。他做梦也没想到, 他的亲爹竟来了一手“弃车保帅”,直接放弃掉他了!
怪不得他被娘从杭城带回后, 爹就说要带他参加千秋台上的钦点神侍仪式, 原来爹早已决定放弃他了。
可他不是“车”,是爹的独生子啊!
爹为了自己暮雨城城主的位置, 连亲生儿子都放弃吗?!
暮夫人更是在暮城主这一通气吞山河的话语下,激动地跳起来, 似要跟他拼命!
可暮城主早看透了暮夫人的行动,手往暮夫人肩头一按, 暮夫人顿时再也动弹不得,被定在那里。她急得泪流满面,疯狂动唇,却同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暮夫人这一刻恨不得杀了暮城主,那是他们的儿子!是他唯一的儿子!!
见再没有人能帮自己了,暮江天忽然觉得好后悔。
他是东方天阙暮雨城的少主,曾是那么风光无限掷果盈车,怎么就一手好牌打成现在这样?
他忽然惊醒,是啊,这一切的转折点,就是他毁容宛芍失败。
如果他没瞎眼地爱上伊落,如果他早点发现,宛芍比伊落各方面好得多,如果他那会儿干脆假戏真做改和宛芍在一起……
那么现在,就该是他的妻子宛芍当上神侍,那个他讨厌的温倾时就会看在宛芍的面子上,对他礼让三分,所有人都会羡慕他!
好后悔!暮江天崩溃地想哭,他看着宛芍,忽然再也生不出怒气,满腔满壁都是对她的悔恨,和汩汩的情意。
“宛芍!”暮江天摧心剖肝,满腹深情地痛呼,“宛芍我错了!我错的离谱!原来我根本不爱伊落,我真正爱的是你!宛芍求求你原谅我吧,我好想回到从前和你在一起温馨甜蜜的日子!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你还是暮雨城的少夫人!”
听了这话,宛芍都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这得是无耻到什么程度,才能说出这番话?
更教人作呕的是,无耻还不自知。
而立在宛芍身边的温倾时,忽然就神色一变。刚刚还抱着双臂,嘴角轻翘,讥讽地睨着对面,间或笑吟吟看着宛芍发挥,却在听见暮江天这番话的下一刻,所有和风细雨的笑意尽收,眼底涌出无尽的嘲讽。
强大又有性格的人,但凡一点气场的变化,都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周围的花仙们纷纷噤声,显见花神大人是怒了。
“无耻的玩意儿!”温倾时赫然骂出来,伴随着汹涌的气场,砸向暮江天的身体。
“你暮雨城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地方,不过苍帝辖下的一个小势力,还当自己是帝宫呢?还暮雨城的少夫人,不看看自己这种货色配成亲吗?”
“自私自利,无耻之尤,凡间一条狗都比你叫得好听,起码狗不会恶心人!真好意思说‘真爱’是宛芍,你也配谈‘爱’这个字?你爱的人就一个,你自己,从几千年前就这般没变过。做出芝麻大点的付出,就要别人拿所有回报你,说你是伪君子都是高赞你了。”
“还大言不惭让宛芍原谅你?在宛芍眼里,你就是个恶心人的玩意儿,居然有脸觉得能对宛芍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你也配碰瓷宛芍?”
“你也就配跟伊落相提并论,臭鸡蛋配苍蝇,什么盖配什么锅,不仁不义无礼没智的寡廉鲜耻之徒,上界的败类!”
温倾时眉梢眼底的犀利,已然如利刃般,刀刀刮在暮江天脸上:“就你这种玩意儿,也别关暮雨城天牢了。暮城主你不是铁面无私吗?依我看,就让暮江天挪进葬魂崖去关禁闭吧,那里更适合他!”
宛芍被温倾时惊住了,他这一通怼如连珠炮轰,还是气场威力可穿城墙的那种。以往的“嘉月”也好,玉牌里聊天的温倾时也好,宛芍从没见他这般犀利,如草原上张狂席卷的烈火。
他……这么能骂的吗?
难怪原书里,暮江天对温倾时的贬低针对那么咬牙切齿还没辙应对。
宛芍亦不禁心里涌出些暖意,温倾时这样强力的维护,一下子就冲淡了暮江天给她造成的恶心感。
而暮江天,本来被骂得完全懵了,临到最后听见“葬魂崖”三个字,又猛地找回神智。
这“葬魂崖”三个字将他吓得亡魂皆冒,一时间暮江天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如坠向无间地狱。
葬魂崖那是什么地方!是上界关押罪大恶极的囚徒之所在。
那里是无穷无尽的残垣断壁,是永远走不出的结界和迷宫。那里没有花,没有生气,没有温度。那是个除了无尽的绝望和虚无,便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所有人都知道,对仙神来说最可怕的地方,一是阴司冥界冰冷刺骨的极寒之渊,一是苍凉枯朽的葬魂崖。
那是能将人所有活着的意志都吞噬的地方,暮江天身体狂颤,温倾时!他居然要将自己丢进葬魂崖!好恶毒的心!!
“温——”暮江天近乎歇斯底里地嘶吼出声,可话刚出口后,还是因为不敢直呼花神的名字,而泄了气势。
从前只以为温倾时是苍帝的远亲时,暮江天只要碰见温倾时,就想给他露一手,想让对方认识到同自己的差距,可几乎每次的结局,都是被温倾时毫不留情地奚落,在旁人面前出尽洋相。
而如今,清楚地知道温倾时原来就是嘉月,暮江天连直呼他名字的胆量都没有了。
偏偏这时,他看见自己的爹,暮城主,向温倾时躬下身子,恭顺地说:“我当然不会偏袒暮江天,送他去葬魂崖思过,也是他应得的。”
一下子,暮江天心里最后的一根线崩了。
他大瞪着眼睛看暮城主,陡然那眼里喷涌出莫大的怨恨。爹放弃他,宛芍不原谅他,伊落拖他的后腿,所有人都对他落井下石!
暮江天恨不能指天控诉,为何上苍要施与他这样的宿命,令天下人尽数负他?!
“全都这样对我,你们逼我,是你们逼我的……”
崩溃的暮江天,红着眼睛怒视所有人。陡然他扬手引来天雷,雷云盘旋在他头顶,他从雷云中召唤出自己的佩剑,疯狂地挥舞剑气。
“既然你们都负我,那就一起毁灭吧!!”
乌云迅速铺满天际,雷光如织,撼动整个千秋台。宛芍倒吸一口气,没想到暮江天会忽然豁出去,朝她和温倾时杀来。
该说暮江天不愧是书里的男主吗?都到这种剧情了,还能摆出穷途末路的孤勇气质。
手腕一转,葇荑中已然握住软鞭。此刻,周围的花仙们都因为暮江天突来的攻势而骇然惊呼,纷纷四散着躲开。
眼看着暮江天剑光如崩天裂地,忽然,宛芍的双肩被人轻轻扶住。
她微怔,见是温倾时从她的侧后方扶住她。他稍探过头来,贴近她耳边,笑吟吟道:“让你做我的神侍,却还没顾上给你见面礼呢。”
他视线一下子射向暮江天,“那便教你一招,作为见面礼如何?”
“瞧仔细了,宛芍,我只演示一遍哦!”
话音甫落,电光火石,他从宛芍身侧掠过,只留一道华丽的残影。
下一刻,整个千秋台上,平地生花!
无数色彩斑斓的花朵,似是法术幻化,又似真实,打着旋诞出在千秋台。
每朵花都有一个人那么大,饱满的花瓣沾着露水,焕发着艳烈的流光。流光顿时就驱散开头顶弥漫的乌云,阳光再度洒下。
暮江天忽然就发现,他的剑势没有了。周围全是高高低低栩栩如生的鲜花,他的剑越往前,就越像是插.进看不见的棉花堆,直到他连剑指宛芍的姿势都无法再维持。
暮江天闷哼一声,汹汹攻势被完全化解,只能停下来。然而下一刻他就猛地惊觉,自己仿佛陷入到一张由满天满地的巨型花朵构成的陷阱中,他孤立无援,只能用力去斩碎面前离他最近的一朵花。
可是一朵花被斩碎,就有新的花朵重新打着旋出现。
暮江天急了,焦躁地吼出声。
忽然!
就在暮江天背后,温倾时从一朵花中钻出,犹如掀开珠光宝气的帘幕,乍然风华万顷,惊艳众生。
当暮江天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惊恐地看着一片艳紫色,如泰山压顶般罩到了自己头顶。
暮江天的惨叫响彻千秋台。
他倒在千秋台上,捂着胸口抽搐,吐出一大口血,佩剑滚了出去。
一切都太快,太华丽,直到画面定格在最后一幕——
一把紫红色的伞从暮江天头顶飞过,旋转着回到温倾时手中,并在触碰到手心的瞬间,化作一团鲜花,蓦然飞散,似风似雪。
一朵花瓣就飘落到宛芍的鬓角,她抬手,将花瓣拾下,转眸就看见温倾时重新出现在她身侧。
带着钩子的尾音问她:“记下了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