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夏夏换过硬币后,许沐子抱着那堆潮湿的衣物去了洗衣房。
洗衣房就在二楼。
浅灰色地板,两组白色的洗衣机上叠烘干机靠墙摆放。
旁边柜子里放着几桶不同品牌的洗衣液,空余的柜格空间被几盆绿萝填满,叶片翠绿,几乎垂到烘干机上方。
窗台上是一排多肉植物,肥嘟嘟地立在土壤里。
每一处都透露着温馨。
就像客栈评价里说的,老板确实是“太用心了”。
早餐的羊肚菌排骨汤很好喝,主食餐包也是松软可口。
胃里却总像有什么食物难以消化,有种令人坐立不安的烦。
许沐子把衣服胡乱塞进洗衣机里,按了速洗,在洗衣房里来回走着。
手机里有条未读信息。
新信息是许沐子妈妈发来的,问许沐子今天是否会回家吃饭。
许沐子回复说,明天下午回家。
总有种感觉,妈妈联系自己,不仅仅是想要问她回不回家吃饭这么简单。
生活中,许沐子爸爸妈妈像两个没长大的孩子。
两个人坏习惯一大堆,每天熬夜,还双双患有早起困难症。每天起床后的时间最为兵荒马乱,过去有阿姨在尚且如此,更别提现在了。
这会儿家里肯定又是一阵匆忙换衣服、洗漱、吃早饭的鸡飞狗跳,十几分钟不回复也正常。
等信息时,许沐子顺手清理了聊天app里的通讯录。
拉小提琴的那位早已经删掉过了。
之前按家里人意思添加过的两个男生,几乎没联系过,这阵子又没有长辈问起他们,应该算是过气了,可以一并都删除掉。
其实这几年,许沐子能明显感觉到爸妈对她感情问题的态度变化——
家里生意出问题前,许沐子不到二十岁。
那时候爸妈还沉浸在比较奢侈的生活状态里,除了赚钱以外,最大的乐趣,就是和邓昀家争争风头。
完全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
后来家里出现经济危机,连房子和车子都抵押掉了。
他们对她感情的事情闭口不谈,甚至言语间委婉地流露出担心。
担心她会因为家里的事情,自降标准,找个过于平庸的男人谈恋爱。
许沐子爸爸曾在喝多后说过:“沐子,沐子你相信爸爸,爸爸总有一天会东山再起,一定要相信爸爸。”
这个阶段,许沐子爸爸妈妈都不希望许沐子谈恋爱。
他们怕她因为他们而受委屈。
他们开始询问许沐子关于感情问题的事情,是去年年底。
那时候,许沐子已经能感觉到家里的生意似有转机。
最显著的表现是:爸妈在花钱时又大方起来,连给她的生活费都变多了。
哪怕许沐子再三拒绝多出来的那部分生活费,表示自己在兼职做酒店的钢琴师,已经有足够多的收入。
许沐子爸爸妈妈还是会坚持把钱打到她卡里,让许沐子千万不要亏着自己。
年后,随着家里经济危机的解除,许沐子的感情话题被频频搬上餐桌。
许沐子爸爸妈妈多次很高兴地表示,他们十分期待一位配得上沐子的好女婿。
爸妈是后盾。
但隔着二十几年的年龄差,许沐子和他们实在很难事事都“心意相通”。
尤其在某些问题上,双方始终难以达成共识。
就像妈妈现在发来的信息——
“好的,等你。”
“今明两天气温低,你回来出去煮火锅。”
“明天还有个大好消息要告诉你。”
不用想都知道,“大好消息”就是堂姐提前透露给自己的那个“见见也不亏”。
这是又要给她介绍新人了。
该来的总是要来。
洗衣机响起完成提示音,许沐子叹着气,收起手机,抵触又消极地想:
该不会,明天那个男生就会出现在餐桌上和他们一起吃火锅吧?不会吧?
这个“大好消息”实在搞人心态,在她没好气地把洗好的衣服丢进烘干机时,身后忽然有人在叫她。
“许沐子。”
邢彭杰高高兴兴地走进洗衣房:“啤酒已经送到了。”
许沐子关上烘干机的门,表示自己也快洗完了。
“刚刚来送啤酒的人还说呢,还是年轻,大早晨就开始喝酒了,哈哈哈哈......”
之前遇见过的鸡窝头小哥跟在邢彭杰身后:“我们可以当做是在过纽约时间啊。”
邢彭杰马上赞同:“这想法没毛病,兄弟。”
“我们不是要去三楼么,来洗衣房干什么?”
邢彭杰脸一红,嘴硬道:“楼梯间不是正好往这边走?”
许沐子在研究烘干机的几种模式,没留意他们的对话。
就这么几件衣服,要用四个小时才能烘干。
她逐一按亮触控钮,很轻易分辨出不同选项是什么音,弹琴是她的习惯性动作,就这样心不在焉地随手按了个“太阳当空照”的“doremidosol”。
洗衣房忽然安静了,两个男生惊讶地往许沐子这边看。
夏夏踩着这个安静的时间点进来,纳闷地挂着满脸“你们都怎么了”的表情,又给许沐子送了件厚浴袍。
夏夏说客栈这两台烘干机用时比较长,担心许沐子会冷。
“谢谢。”
夏夏一副受之有愧的模样,红着脸,摆着手往洗衣房外面退:“不用客气的,那......我不打扰你们去玩了。”
邢彭杰和鸡窝头小哥特别热情:“夏夏,你要不要一起来喝点?”
夏夏表示自己还要工作,像个操心的老母亲,叮嘱他们不要吵到其他客人休息,有什么需要可以打前台电话或者下楼找她,说完才离开。
“也快八点半了,走吧,我们也上楼。”
许沐子跟着他们一起上楼。
楼道不算宽敞,邢彭杰走在偏前面些的位置,一直向后侧着头在找话题聊。
夸许沐子厉害,烘干机键也能拿来弹奏。
其实不稀奇,许沐子很多同学都会。
就像把钢琴同时几个音按下去的和弦,很多人只能听到“duang”的一声,许沐子他们听完可以分辨出按了哪几个音。
校园里的鸟叫声是降ti,马路上汽车鸣笛声是五级和弦sol和si、电梯抵达提示声是la和fa......
鸡窝头小哥说:“这个我知道,电视上看过叫什么来着,唉,想不起来了。”
“绝对音感。”
“对对对,就是这个!”
邢彭杰是理科男,很羡慕艺术生这种信手拈来的小技巧:“那你们班男生,会不会经常拿这个撩妹?”
“好像不会,同班的女同学也都很厉害。”
包括许沐子在内,同学们都是在自己圈子里玩一玩,大家都会,也不稀罕,拿出去显摆就有点太嘚瑟了。
但......
许沐子忽然想到,自己是嘚瑟过的,她给邓昀展示过。
当然是在喝多的时候。
一杯甜味低度鸡尾酒、一口加冰威士忌,酒精令人兴奋,也令人莫名其妙。
事后许沐子怎么复盘都想不到,自己为什么要在酒吧乐队表演即兴小节目的时候,主动上台去和人家pk。
丢人透了。
那个时候,主唱站在台上说,时间太晚,乐队差不多要回去休息了。但如果有哪位客人能表演些小节目,他们可能会愿意留下来多演唱几曲。
许沐子举手了。
她练古典钢琴曲,听过的流行歌曲目有限。她坐在电子琴旁,发起挑战,自信地说,只要吉他手弹一段什么,她也能跟着弹出一样的。
她用这样的小展示,赢来两首歌。
从小舞台上跳下来时,周围好多人欢呼着,吹着口哨还给她鼓掌。
酒精泡掉了所有矜持、局促、紧张,她迎着邓昀噙着笑的注视,一路和陌生人击掌,然后回到他身边。
许沐子脸特别红,邓昀用食指指背探了下她额头温度,问她要不要回去。
她举起两根手指比了个“耶”:“我才刚赢来两首歌,听完再走。”
“许沐子。”
“嗯?”
“你喝醉了。”
“你才喝醉了。”
邓昀还想说什么,但台上歌手已经在说,“这两首歌,献给刚才那位厉害的小姐......”
许沐子特高兴,为了听清歌手的话,抬手捂住了邓昀的嘴。
软的,温热的。
呼吸落在她掌心里。
邓昀抬了下眉,看她,许沐子眨眨眼睛,把手收回来。
她真觉得自己完全没醉来着,就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总想说话。
刚捂完人家的嘴,自己又忍不住凑过去小声和他说悄悄话:“邓昀,你喝酒了,不能开车,我们怎么回去?”
“叫代驾。”
许沐子按住他去拿手机的手,使劲摇头,没玩够,在两首歌后,意犹未尽地拉着邓昀出去压马路。
外面飘着雪,她还是帽子、围巾、手套穿得严严实实的样子,大概在路上唱过几句刚学来的流行歌曲,还跑着追过几片雪花,身形摇摇晃晃:“邓昀,下雪啦。”
邓昀腿长,两步、三步就给追上了,把人拉回身边,扶稳。
许沐子仍然不老实,蹦着跳着,企图往空旷的马路上冲,像个弹力球成精了。
几分钟后,乐极生悲,她开始难受。
心跳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
许沐子在凌晨五点钟的朦胧天色里,紧紧抓住邓昀的手臂:“我呼吸不到氧气了。”
那天是邓昀叫了出租车,送许沐子到附近最近的医院急诊。
下车时她已经难受得走不了路,是被他背着进医院的。
检查做了一圈,拿到结果,医生说是呼吸性碱中毒。
至于病因,情绪激动引起的......
怎么想都觉得很丢脸!
邢彭杰和鸡窝头小哥推开放映室门前,许沐子突然皱眉,抬手拍拍额头,深觉往事不堪回首。
放映室里热热闹闹——
这个小酌局很有意思,天气冷,客栈里大半住客都没有准备足够厚的衣服。他们穿着客栈的浴袍聚集在一起,像个浴袍派对。
来小酌的人年纪都差不多。
有邢彭杰和想看日出的小情侣这种,还在读大学的;也有鸡窝头小哥和许沐子这种,大学刚刚毕业的。
大家都不太熟,随便逮个话题,天南地北地瞎聊着。
屋子里很多人都比许沐子好聊天,邢彭杰也没一直守着她,喝开了就跑去和别人玩逛三园和划拳,吵得震天响。
投影仪放了电影,喜剧。
不太擅长酒桌游戏的人都在沙发上边聊边看,偶尔爆发出一阵笑声。
山下小店送来的啤酒是当地品牌,许沐子听都没听过。
有过初次醉酒的尴尬经历,她很少碰酒,喝也只喝一点点。
今天依然没多喝。
但这个当地绿瓶子啤酒,感觉比以前喝过的啤酒酒劲要大。喝到第四杯的时候,许沐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喝多了。
有这个意识的原因是:
她本来安静地在看电影的,连笑容都是小时候拍海报照片摄影师亲自教会的“露八齿”标准,却突然有想插话的冲动。
旁边人吐槽男朋友不懂浪漫,她这个单身的人都差点接两句。
第四杯啤酒她只喝了两口,不想当众出糗,和邢彭杰他们打过招呼,先离开了。
走廊很安静,许沐子扶着墙、扶着窗台、扶着楼梯扶手,一步步挪着。
楼下有人上来,她站定在楼梯上,反应慢半拍地盯着看。
是邓昀。
他站在离她十几阶楼梯的距离,看她几秒:“喝多了?”
许沐子答非所问:“你也来喝酒吗?”
“不是。”
“那你上楼干什么?”
“不知道。”
“你好奇怪,自己要干什么怎么会不知道?”
邓昀有些无奈:“没想好。”
他这样说着,人也往楼上走着。
许沐子也在走,只是走得很慢,侧着身,两只手都扶在扶手上,像螃蟹那样挪着步子下了一阶楼梯。
她正努力保持着身体平衡,恍惚间听见一声无奈的叹息,突然就生气了,指着他:“邓昀,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说完,身形不稳地晃了晃。
这个酒好烦。
才三杯而已,抬手指个人都要站不稳了?
许沐子一只脚踩在楼梯边沿,总像要踩空摔下去。
邓昀神色复杂,在路过许沐子身旁时,忽然伸长手臂把她带进怀里:“不是,我是来接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