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老实回答道:“周叔叔说的。”
晏桦冷哼一声,“他不配这么叫我。”
桥桥是晏妈妈给未出世的晏桦起的小名。
周立伟说是因为晏桦妈和周立伟在南江大桥认识,所以取了这个小名。
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居然从一个小屁孩口里听到这个名字了。
一声桥桥也在提醒晏桦,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
见晏桦神色恍惚,江野拿不准到底可不可以这样喊他。直呼桥桥,是不是也不太礼貌,斟酌许久后出声道:“桥桥哥哥?”
晏桦将视线转到江野身上,别过头道:“随便你怎么叫吧。”
江野拍了拍胸口,暗自庆幸没有叫错。
口罩隔绝了冷空气和屋内的灰尘,晏桦这才好受了许多,坐在沙发上痛快地呼吸了几口。看着江野笨拙地将米和油搬进厨房,走路的腿依然有些不利索。
“他们为什么打你?”晏桦冷不丁地问道。
江野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瓮声瓮气道:“他们看我不顺眼。”
“棒子?”晏桦声调冷了许多。
江野将东西整齐地码在厨房后,转身晏桦面前回话道:“我不认识。”
晏桦嗯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追问这个话题,“去找下家里有没有万花油,有就自己多涂几遍。不然明天有你好受得了。”
他自认为语气非常凶。
“好。”对于晏桦的话,江野总是很认真地贯彻执行。
晏桦见过很多和江野差不多岁数的小孩,大多数都很调皮捣蛋,像面前这个这么听话好看省心的,实属少数。
晏桦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突然在此刻理解周立伟的做法了。一个听话省心的儿子和一个害死自己妻子,还天天打算气死他的讨命鬼,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知道怎么选。
“桥桥哥哥,这个是万花油吗?”
白色的瓶身上字迹已经模糊,但是晏桦却笃定道,“就是这个。”
他太熟悉不过了。
江野找万花油的间隙甚至替晏桦拿来一双棉拖鞋。
“桥桥哥哥,换鞋。”
江野确实很用心的对待晏桦,不论他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但是这一点感动,还不足以让晏桦留下人在身边。
他最多只能请人吃顿饭,然后该去哪就去哪。
不过走了许久,一坐下确实感受到肚子里饿了。
“喂。你想吃啥。”晏桦对着坐在小板凳上的小屁孩问道。
“都可以。”江野不敢挑食。
晏桦掏出诺基亚,一边翻着电话簿询问道:“有忌口吗?”
江野想了下认真道:“不能吃海鲜,吃了要打针的。”
晏桦唇角勾起,被江野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逗笑道:“你想吃我也没有。咱这哪有海鲜啊。”
南江是内陆城市,只有河鲜,没有海鲜。
晏桦拨通电话,侧躺在沙发上对着另一头道:“峰子你家店还开着吗?”
“送点吃的来。”
对面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晏桦望着江野笑道:“都行,不要海鲜。”
“嗯,两份。快送来。”
挂了电话后,晏桦又重拨了一遍江野生父的电话,依然无人接听。
“你不知道你爸去哪了吗?”
江野摇摇头,“他欠了很多钱,过年都会出去躲赌债。谁都不知道去哪了。”
“那什么时候回来?”
江野:“不知道。”
问了几个问题后,晏桦也基本了解个大概,江野生父前几年做生意破产了,最近又染上赌博和嗜酒的习惯了,也怪不得江野妈和他离婚。
这几个月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基本上没怎么管过江野。
确实是个小可怜。晏桦如是想道。
在等峰子投喂期间,房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针。两人大眼瞪小眼,直到外面传来登登登上楼的声音。
“我去开门。”晏桦起身向外走去,顺带关上了门。
峰子长得人高马大,又黑又壮,远看跟头熊一样。家里开小餐馆,跟晏桦一样初中毕业后,就直接去餐馆当帮厨了,也算是继承家业。
准确来说,晏桦初中都没毕业,因为他没能参加中考。
“桦,刚出锅红烧肉,西红柿炒鸡蛋,外加一个青菜。”峰子将手上的两个塑料袋递过去道。
晏桦掏出钱包抽了几张纸币递了过去,峰子从挎包里翻了翻,想要找零,却被挡了回去。
“过年休息几天?”晏桦靠在栏杆上闲聊道。
“初三开工。”峰子往屋内瞄了一眼道:“家里有人?”
“江野。”晏桦漫不经心地说出名字。
“这名字有点耳熟。”峰子拍了拍脑袋,突然压低声音,左右环顾了下,对着晏桦鬼鬼祟祟道:“是不是周叔女朋友带来的儿子?”
晏桦眉毛上挑,眼神多了几分好奇,“你认识?”
峰子挠挠头,“之前周叔带着他来我们店吃过几次饭。”
“看着还挺乖的一小孩,我上次不是听你说,送他爹那去了吗?怎么这又回来了。”
晏桦仰着头,半个身上伸出栏杆外望天道:“一言难尽。”
“那现在怎么着?你不会要养他吧?”峰子咧着牙不敢相信地问道。
“不可能”晏桦信誓旦旦地说道。
他自己一个人都懒得活下去,更不要说还带个孩子。
“他爹要是不养他的话,就把他送福利院呗。多大呀?”峰子替晏桦出主意道。
“刚好我爸认识福利院院长,我回头帮你问下。”
晏桦站直了身子,看了看紧闭的房门,犹豫道:“行,你帮我问问。有消息了给我打电话。”
“对了,今天晚上有空吗?我搞了一批鞭炮烟花,晚上去江边卖,买的小孩可多了。一晚上赚二三十。干不干。”
“不去。”晏桦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兴趣。
“晏哥,你真不去?能赚钱呢。”峰子劝道。
晏桦只是转头静静地看着峰子,眼中情绪淡漠,毫无生机,空有一张美丽的壳子强撑。
“哎,你就当帮帮我,马上大年三十一过,我这鞭炮就卖不出去了。”
峰子知道自己这发小性格,向来能活一天是一天,今天不想明天事,随时准备等死。
但是这人心软,有什么事求他多磨一磨,装装可怜就行。
峰子又说了好几句,“你要是不帮我买卖,我爸妈看剩那么多,肯定要说我。本来他们就不同意。”
晏桦最终还是同意了,只是问:“怎么卖?”
峰子见人终于松口了,兴致勃勃道:“就把货放地上卖呗,吆喝几句,吃完饭江边散步的人多,你一吆喝,小孩就要买了。”
“你这长相,肯定有好多小姑娘愿意来买。赚了钱归你,本钱归我就行,主要是要把这批鞭炮卖出去。”
晏桦以为两人一起去,结果不是,问道:“你晚上什么事?”
峰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挑眉给了一个你懂得眼神。
晏桦立即心领神会,这是要约女朋友。
“去吧。”
“行,晚点来找我把鞭炮给你,反正你看着卖,别亏本就行。”
晏桦兴致缺缺地点个头,“嗯。”
送走峰子后,晏桦推开门就看见江野老老实实坐在小板凳上,安静地等着他回来。刚才还在讨论怎么把人送走,下一秒就看见当事人,晏桦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吃饭。”晏桦将食物放在茶几桌上。
只见江野低头扒着米饭,一口接着一口。
“吃菜。”晏桦将装有红烧肉的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江野也只是从盒子边缘夹了一小块,而后赶紧扒了好几口米饭。
晏桦放下筷子,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打量着问道:“这菜有毒?”
江野摇摇头,嘴里还含着米饭,含糊不清道:“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吃?”
江野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我吃的少。”
“我让你吃你就吃,不要磨磨唧唧。”晏桦倔劲上来,直接将半碗红烧肉全扣在江野碗里。说完还威胁道:“吃不完不许下桌。”
而后手指虚空在江野脑袋上点了点,“不然我就当着他的面揍你。”他指了指挂在墙上的周立伟。
江野迫于“淫威”将桌上的饭菜吃了个干净,一粒都没有剩下,还将桌子擦的干干净净。
饭后晏桦试图给江野爹再打给电话,结果对面直接关机了。看来把他也当成讨债的了。
晏桦想起峰子今天说的话,又对上了江野那双可怜巴巴的小狗眼。
“我晚上出去一趟。”晏桦本来是想让江野自己在家的,但是看着他这幅可怜样,话又拐了个弯。
“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可以吗?”江野大眼睛怯生生地询问道。
“想去就去。”晏桦起身道,“跟上我,走丢了我不会找你的。”
江野得了同意后,立刻跟在晏桦身后,尽管脚上还有些伤,但是依然努力跟着晏桦的脚步。
晏桦身长腿长,下楼梯的速度比江野快得多,他都从五楼走到二楼了,顺着盘旋的楼梯,抬眼瞧见江野还扶着栏杆在三楼处,眼神焦急地寻找他,因着脚伤,走路踉踉跄跄。
晏桦移开眼,蹲下身子将本就没散的鞋带重新系紧,等他再起身时,江野已经跟在后面两三阶台阶处了。
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往前走,中途也没和江野说一句话。
峰子家开了个好再来饭馆,就在家属院前面走个几百米就到了。
晏桦和江野来的时候,正好刚上峰子有空,把他们带到后院,指了指空地上的小三轮。三轮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烟花爆竹,叫的上名的有冲天炮,摔鞭,二踢脚,□□,叫不上名字的也眼熟的很。
“价我发你短信了,你自己看着卖,注意点城管。城管一来,直接蹬三轮跑。”峰子传授着经验之谈。
“行,我知道了。”晏桦虽然答应了,但其实根本没有卖过东西,一时心里也没底。
晏桦推着三轮往外走,峰子还在旁边打气:“这大长腿一看就很适合蹬三轮,城管绝对抓不住你。”
晏桦瞪了他一眼,“说点好的吧。”
江野也跟着后面帮忙推着三轮车,饭店距离江边还有些距离,晏桦打算直接骑过去,跨上座椅,冲着后面喊道:“坐上来。”
江野一只脚踩着轮子,另一只脚翻身坐到三轮车边沿上。
天色已经全黑了,街边的路灯也都一排排全部亮起。江风从指缝间流出,凤凰牌三轮车因为年代已久,车链生锈,跑起来时不时传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长江从南江市横跨流出,夜幕的大桥下台阶上零零散散坐着散布的行人。
晏桦踩着脚刹,停住了三轮。
江野也小心翼翼地下车。
“就这了。”
晏桦找了处靠近花坛的空地,把车推了过去。
一大一小蹲在车旁边,大眼瞪小眼。
尤其是晏桦,几次张了张嘴又闭上,叫卖声始终喊不出口。站起又蹲下,身上像是长跳蚤一样,浑身不对劲。
应该让峰子一起跟来的,晏桦一个人确实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尤其是过路人好奇的眼光投过来时,晏桦更是不好意思了。
就在晏桦左右为难,咬定了心准备开口叫卖时,一旁的江野已经拿起一盒摔炮对着一对路过的父子道:叔叔,要买鞭吗?我们这里什么样的炮都有。
对面的小孩年龄跟江野差不多大,中年人望着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江野,不禁问道。“你这多少钱?”
五毛钱两盒,叔叔要给弟弟买一个吗?
“爸,我想要。”牵着父亲手的小孩露出期盼的眼神。
“你爸妈呢?”
中年人没有直接同意孩子的请求,问道江野怎么一个人在这。
“我爸妈死了……”
江野说话时眼睛里不由得流出悲伤的情绪,说话的声调也低了许多。
“抱歉抱歉,叔叔不是故意问这些的。”
中年人对于自己的鲁莽,一时有些不好意思,瞟了一眼三轮里的鞭炮,又看向车轮前的两兄弟,大过年的,两兄弟身上的衣服都显得十分单薄。
转头又看向自己身旁的儿子,慈爱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去选一些喜欢的。”
“你多大了?”
“刚满十一岁。”
江野的回答得体又懂事,让身为父亲的顾客感同身受,不由得更加怜爱。选了好些鞭炮才走。
晏桦没想到江野还有这一手,“你跟谁学的?”
江野愣道:“什么?”
“你卖东西跟谁学的?”
江野哦了一声,“妈妈。”
“前两天妈妈冬天会做棉鞋,我会和妈妈一起卖。”
晏桦垂着头,岸边的江风穿过他的发梢,吹拢他的外套,与肌肤紧紧相贴,不由得感到阵阵凉意。
就在他还在发呆的时候,江野又卖出去了好几单,他拉得下脸,不像晏桦还会觉得不好意思。而且又是小孩,长相好看,说话好听,他找的目标都是带小孩的大人。几乎没有什么人能阻挡住他的推销。
相比起来,晏桦倒像是个废物哥哥,沉默着只顾着收钱找钱。
望着江野在路边吆喝的模样,晏桦多了几分不好意思和庆幸。如果今天不是多问了一句,顺带把江野带出来了,他自己还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把这些鞭炮卖出去。
“没剩多少了。”大半个三轮的货已经快要见底了。
江野将刚从顾客那里接过来的钱再一一交到晏桦手里,丝毫没有想要藏私的想法。
“冷吗?”
江野的手已经冻得通红,有些地方甚至生了冻疮。晏桦生了些愧疚之情,出来之前应该给他带一件厚衣服的。不然也至于如今穿个单衣站在寒风里。
“不冷,我一直在来回走,身上都是暖和的。”江野似乎要证明自己真的不冷,还在晏桦面前走了好几个来回。如果忽略他吸鼻子的动作,晏桦就真的信了。
就当两个人说话时,晏桦偶然抬头发现前面有一辆蓝白城管车朝江边开来。
“快,城管来了。”晏桦一把抱起地上剩下的鞭炮往三轮车里装。同时也催促着江野动作快点。
江野也赶紧将地上剩下的几盒鞭炮捡起来,此时晏桦已经坐在车座上了,语气焦急道:“别捡了,快上来。”
前面的城管车距离越来越近,江野却还在捡最后一盒摔炮。
“快点。”晏桦不断回头望着城管车和他们的距离,这要是被逮住了,车和炮全要被没收不说,还要罚款。他们今晚挣得还不够罚的。
“江野,快点!”晏桦的耐心已经要耗尽了,城管车越来越近。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要不要自己先走,不等江野了。
反正他们城管不能拿一个小孩怎么样。
只是这样的想法就被脑海中的另一个他臭骂了一顿。
晏桦,你还有没有良心了。
江野站在寒风里,帮你卖了一晚上的鞭炮,现在遇到事你自己要溜了,你是不是人啊。
“靠。”晏桦脑子里风驰电掣,猛然松开车把,大步流星地朝江野走来,拦腰把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在抱起江野的一瞬间,晏桦的唯一想法时,这小兔崽子也太瘦了。
他一个提溜直接把人扔进三轮里,而后迅速跑到车头处,用力瞪着脚踏板。
黑夜之中,在白色路灯的照耀下,一辆载人敞篷三轮车疾驰朝前奔去,眼前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巷弄,身后是紧追不舍的蓝白城管面包车,耳边是呼啸而过的江风,空气中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让让让!”晏桦很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骑着三轮躲着城管,车里还放着没卖完的鞭炮,还坐着一个半大的小孩。
好在他对南江街道熟悉,七拐八拐,绕了好几条街,但是却也不敢放松。视线紧盯着前方,问着坐在后面的江野。
“甩开没。”
江野坐在车厢里,回头张望后语气雀跃道:“甩开了。”
“不见了,城管车进不来这里。”
这道街十分窄,旁边都是老巷子,面包车是进不来的。
听到江野这样说,晏桦才停下蹬车的脚,将头埋在双臂间,喘着粗气。背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黏着贴身衬衣有些不适感。不过更多的精神上的兴奋与战栗占据了精神上风。
他抬眼往后看去,正对上江野欣喜的眼神。
两人目光交汇,同时露出笑容,都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劫后逃脱的庆幸以及对方面带微笑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