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次品虫母(22)
“恭喜你, 易,又晋升了。”
年长的雌虫朝着面前这位红眼睛的成年雄虫伸出手,祝贺对方晋升为将领。虫族社会中的将领并不多, 统共也就那么几位, 如今一位新的将领就这样冉冉升起了。
易的左肩已经披上了象征身份的红色披风。他的晋升速度堪称坐着火箭平底起飞, 但是没有虫质疑这点。如果一只虫能多次参加军事行动, 每次都是关键节点作为胜负手,冒险深入帮助军队取得胜利,那么他的晋升速度也会像易这么快。
年长的雌虫用欣赏的目光看着面前这只新生的雄虫。对方每次的表现可谓完美, 除了这次不小心放走人类统帅这点有些遗憾。不过, 谁又能保证自己一定会事事完美呢?更何况, 人类统帅之所以能做到统帅, 必然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最令年长的雌虫感到欣慰的是,并不是只有易一只虫十分优秀。新入伍的雄虫们不论是身体素质,还是意识头脑似乎都比他们这代雌虫更加强大。而在其他的领域, 包括科研方面,也有许多远超以往的天才虫子出现, 并且是大量出现。
他们都是雄虫,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他们都是由那只从人类社会回归的小虫母亲手孵化出来的。虽然那只小虫母不能大量地生孩子, 但是他却给虫族社会带来了史无前例的革新和希望。
年长的雌虫想到这里,十分感叹。他看向面前新晋升的将领,询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母星那边属意你在这里建设一段时间再回去, 毕竟这颗行星地理位置关键……”
还不等他说完, 拥有血红色双眸的雄虫就打断了他的话:“我要回母星。”
年长的雌虫显得有些犹豫:“按理来讲, 你确实拥有一段时间的假期,不过……”
易再次打断了他, 那双富有攻击性的眼睛望过来,里面是无可动摇的坚定:“我要回母星,我要见虫母。”
年长的雌虫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下准许了他:“好,反正你本来也不擅长建设。但是需要你的时候,你必须要马上回来。这是为了虫族,也是为了虫母的安危。”
说到最后,他加重了语气。
易这下点了点头。
年长的雌虫看着他迫不及待匆匆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那位小虫母孵出的虫子们哪儿哪儿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太过依恋虫母。他看过那些刚入伍的雄虫们,没有一只不是期待着能得到机会回去看望虫母的。
这样的情况也算有利有弊,好处是因为看望虫母的巨大诱-惑,他们通常在参与军事行动的时候很卖力。坏处则是像那位新晋升的将领这样,有时候不愿意听从命令,跟以前绝对服从的雌虫们完全不一样。
也不知道长此以往,这对虫族社会来说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
年长的雌虫摇了摇头,不再去想未来自己可能看不到的事,转而去召集其他的虫子们来商讨这颗行星后续的建设和掌控的问题。
他们已经占据了足够的资源星,暂且不准备再前进,接下来的所有工作都将围绕着建设虫族领域而展开。
*
易连衣服都没换,直接登上回母星的星舰。抵达虫族的母星后,他立即联络上级刚给自己配备的副官,让对方将自己的飞行器开过来。
很快,易就坐上飞行器,直奔虫巢而去。
祝瑶刚刚治疗完一只重伤的雄虫。不知道是不是外面的战事有所平息,最近重伤的虫子比之前少了不少。前段时间每天可能需要他帮忙治疗好几只重伤的虫子,最近一天也不见得需要他一次。
他正放松地全身趴伏在白色巨卵堆中,意识正在昏睡线上浮浮沉沉,忽然房间的门被轻轻地打开又关上,一阵沉而有力的脚步声逐渐接近了自己。
祝瑶像是预感到什么,猛地睁开眼看去,就见一只拥有血红色双眸的成年虫子正紧紧地盯着自己。
“小易,你怎么回来了?”
瑶瑶从趴伏的状态中坐起身。有些宽大的衣服因为他的动作往一侧坠-落,露出小半边雪白的肩头和精致的锁骨。再往里探,还能看到微微凸起的脊梁骨,一路蜿蜒往下延伸。
这样的景色,不知道那个安德斯看到过没有?
一想到这里,易的胸膛起伏的速度都加快了。
对方并没有察觉到易功能强大的复眼在如何不动声色地窥探着迷人的风景,那张容貌昳丽的脸上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弯弯的眼睛好似夏夜天际璀璨的银河:“是军事行动已经结束了吗?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说着,瑶瑶伸出细白的手就要抓住易的胳膊,却反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给牢牢地抓住了。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祝瑶才发现面前的大虫子好像有点不对劲。他茫然地抬起头,却被对方用另外一只手捧起了脸。
易用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母亲红红的唇角,这里还残留着一点笑意。饱满湿润的唇角触感很好,让易忍不住恶劣地用手指捏了好几下。
真可爱,真柔软,真想亲。
瑶瑶一言不发地任他作为,从始至终只用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望着他,像是在等着他主动说话。
易一开始还能沉默以对,但没过一会儿就被瑶瑶的目光看得丢盔卸甲。他收回了在对方嘴唇上作恶的手指,却没有松开捧着对方脸的手。
“瑶瑶,”低沉的男声在祝瑶的耳边响起,“这次的军事行动,我看见了一个认识你的人。”
认识他的人?祝瑶一时没反应过来。按照原剧情,他是从小在人类社会长大的,那他认识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小易一定是看见某个特殊的人了,才会这样突然发起疯。
祝瑶略一思索,似乎有什么答案已经溜到了嘴边。不过不等他开口询问,面前的大虫子态度就软下来,一伸手就把他捞到怀里抱住,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闷闷地说:“这次军事行动,我见到了人类的统帅。”
祝瑶试探道:“你是说安德斯?”
原本已经乖顺下来的大虫子听到瑶瑶这么快就喊出对方的名字,气得一张口咬住了对方的嘴角。可是他又舍不得真的把瑶瑶咬疼,只好含了一会儿才愤愤道:“瑶瑶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难道瑶瑶真的忘不了那个什么安德斯?明明之前还喊他小谢、易陵的,瑶瑶到底认识多少人?
祝瑶这下明了了。
原来大虫子这么反常是又吃醋了。
在原剧情中,祝瑶这个角色只存在于主角攻的回忆中,是对方时常用来缅怀的白月光,用以推动主角攻受感情发展的工具人。原剧情中并没有写祝瑶对竹马安德斯是什么感情,不过这对祝瑶来说不重要。
既然他来到了这个小世界,那么他就是这个角色本身。所以有关这个角色的一切,都应当以他为标准。
细白的手伸过来,轻轻捧住了正在哼哼唧唧的大虫子的脸。然后几根手指一动,就开始随意地揉捏对方软软的Q弹的脸颊。
还没有说清楚和那个人类的关系呢,瑶瑶就开始玩自己的脸颊。
抱住瑶瑶的大虫子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地忍受着对方的欺负,顺便把怀里的宝贝抱得更紧了些。
祝瑶玩过瘾了,这才放开小易的脸颊,看向对方。明明小易面无表情,但他就是觉得对方此刻十分委屈,睁着那双血红色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
祝瑶看着他这副神情,忍不住笑起来:“我当然记得清楚了,因为我从小和他一块长大。”
易血红色的眸子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杀意。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急着捡瑶瑶的照片,先把那个人杀掉多好。可是他实在见不得带有瑶瑶的东西掉在地上,沾上灰尘。
下次再见的时候,他一定不会再犹豫,第一个就把对方杀掉。
祝瑶没有发现面前大虫子心内澎湃的黑暗,继续道:“不过这有什么好问的。我又不喜欢他。”
易猛地抬起眼,血红色的双眸牢牢地盯住怀里的母亲,成千上万只小眼在他的眼内高速运转,不肯放过瑶瑶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确认着对方是否在说谎。
显然,瑶瑶没有,面上的神色十分坦诚。
“难道一起长大就一定要喜欢对方吗?”祝瑶眼睛一挑,漆黑的瞳仁里闪烁着狡黠的光,很快将问题推给了面前的大虫子,“看来小易喜欢我是因为我抚养你长大,可能跟我本身没有太大关系,换个其他的虫子来也是一样的。”
他说到最后,语速慢慢的,眼睛促狭地看着面前的小易,又佯装伤心地作势要推开对方。
随后,祝瑶就被紧紧地抱住了。
“我没有!我就只喜欢瑶瑶!”
易看见瑶瑶的第一眼,就觉得对方是不一样的,好像已经喜欢了很久很久。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最后只能把瑶瑶紧紧抱住,在对方的脸上亲来亲去,不让对方再问这件事。
这么一来,易已经将什么安德斯,什么小谢易陵的都暂时抛之脑后,完全忘记了。
先把瑶瑶哄好才是最重要的!
*
安德斯单膝跪地,一言不发,冷漠地面对皇帝的盛怒。
一旁的小王子一边竭力安抚着自己的父亲,一边忍不住偷偷去看那金发碧眼的统帅,担忧着对方的伤腿能否支撑住单膝跪地。但是他的心上人却看也不看他,甚至不看他的父亲,像是心思已经完全飞到了九霄云外。
小王子黯然神伤地垂下了眼睛。
他一直都知道这个未婚夫一点也不在意他。
皇帝发泄完,又重新坐回到王座上。
帝国的统帅亲自出征,却还是丢掉了一颗重要的资源星。这件事举国震惊,皇帝也很愤怒。但是他也没有办法,甚至刚刚连发泄都不敢说得太过火。
毕竟军权还在安德斯的手上,对方又是人心所向,他也不能真的拿对方怎么样。
因此皇帝有些憋屈地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安德斯这才抬起头,目光中透出一股坚定的疯狂:“虫族这次不是简单地掠夺资源星。他们的族中应该诞生了新的虫母,整个新出生的群体正在趋于进化。”
“我需要更多的军队支持。我认为,我们应该直捣后方偷袭虫族母星,将新的虫母斩杀。即便偷袭不成,我们携带的药剂也能给虫族内部造成一定的伤害,说不定可以阻止他们的进化。”
残次品虫母(23)
荒凉的资源星上, 到处都是光秃秃的一片。
荒原上的风刀子似的刮着,从远方凄厉哀嚎地尖叫着卷过来,内里像藏了刀片, 席卷着荒原上的一切。然而站岗的雄虫却像感觉不到一样, 生生受着这狂风, 礻果露出来的皮肤上也不见受到一丝摧残。
从雄虫站岗的位置望去, 满目都是无边无际的荒原,偶尔有几座起伏的丘陵作为天际线的点缀。天空晦暗,到处都是大片大片单调的色块, 极其容易令人产生视觉上的疲劳。
然而站岗的雄虫脸上却始终不见疲劳厌烦之色, 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他的一双复眼内, 成千上万只小眼正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兢兢业业地将目视范围内所搜集到一切信息加工处理给大脑,即便这些信息大多重复又单调。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沙尘漫天的灰暗天空中,某一处单调的色块似乎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并且这个变化还在不断向前漫延。
灵敏的复眼即刻捕捉到了这一点。站岗的雄虫发现了异常, 正要拿出对讲机汇报给长官, 营地里就传来了大范围的广播喊话:
“全体注意!全体注意!一号资源星检测到入侵!一号资源星检测到入侵!立刻启动A计划!立刻启动A计划!”
站岗的雄虫听到广播声, 依然将自己捕捉到的异常报告给上级的军官。在得到对方肯定的回复后,他才放下对讲机重新站岗。按照A计划,雄虫的复眼继续运转, 警惕着入侵者趁乱进入营地的可能性。
虫族营地的指挥中心内。
雌虫长官看着大屏幕上的光点和线条, 听着身旁副官的报告, 眉头紧锁。
一艘人类的星舰正在入侵这颗资源星。
他所忧虑的不仅仅是这件事,还有更多别的东西。虫族从人类手中夺取了二十几颗资源星。这些资源星相对人类的母星来说地处偏远, 但相对虫族的母星来说却要近得多。
他目前所在的这颗资源星虽然气候恶劣、十分荒凉,但却是这二十几颗资源星当中直线距离虫族母星最近的一颗了。
雌虫长官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接收到那些离得更远的资源星遭到入侵的情报,但人类的星舰却偏偏选择过来攻打自己所在的这颗资源星,并且只来了一艘。
在这种情况下,雌虫长官认为可能有好几种原因。有可能人类已经攻打了前面的资源星,只是那些资源星传递消息的途径全部被切断了。有可能人类是和多个资源星同时开战,其他资源星的消息还没来得及传递过来。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对方是悄悄绕远路过来的,真正的目的并不是自己这颗荒凉僻远的资源星,而是虫族的母星。这入侵的一艘人类星舰只是幌子,同时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切断母星和各个资源星之间的联络。
雌虫长官想到最后,只感觉心里发寒。他立刻朝身边的助手道:“你立刻带队把营地内的星舰开出去,找机会回母星。记住,不要纠缠,立刻回母星。”
不管他的猜测是否属实,先回母星查看情况总是最好的,还能第一时间把这颗资源星被入侵的消息送回到母星。
副官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但看到长官如此严肃的样子,也明白母星现在大概率在危险当中。因此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迅速离开了指挥室。
*
“快,都躲到虫巢里来!”
“重伤的虫子送到这边!”
“运来的生活物资放到那边!”
“所有的幼虫都乖乖待在房间里不要出来!饭菜自会有虫送到你的门口!”
“初级虫子班的虫子都跟我过来,从现在开始分成四队,日夜在虫巢中巡逻,保证虫巢内部的安全。”
“……”
往日里冷清的虫巢里此刻虫来虫往,各种声音喧嚣不断,十分热闹。
然而祝瑶宁可不要这份热闹。
因为他很清楚,这颗虫族的母星正在遭到人类的袭击。
事情是从半夜开始的。他原本正在床上睡觉,忽然被一阵巨大的轰鸣震动声吵醒了。而在祝瑶的房间外,虫巢内已经传来乱哄哄的一片声响。
他正想起床去外面查看究竟,一只手就从旁按住了他。小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站在床侧,血红色的双眸牢牢地盯着他:“瑶瑶别动,我先出去看看。”
说着,对方就迈开步伐,迅速开门出去了。
祝瑶当时刚刚睡醒,神思还有些朦胧,连小易什么时候穿好了外衣都不知道。
现在想来,恐怕小易早就察觉到了这次袭击的不同寻常之处。所以对方很快出去,又很快回来,神色冷静地对祝瑶道:
“我要马上赶到M区的中央大楼去。瑶瑶你好好待在虫巢内不要出去,保护好自己。”
祝瑶听出小易语气中的严肃,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随后虫巢里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不断地有伤虫从外面运进来,不断地有物资从外面送进来,不断地有平民虫子被转移进来。他曾经看望过的初级虫子班的半人半虫们也被转移到虫巢中,现如今因为虫手的缺失,还没有完全成年的他们就担任起了保卫虫巢的重任。
虫巢外炮火连天,轰隆作响,引擎的噪音在头顶的虫巢外飞来飞去。虫巢内,祝瑶跨过一间又一间的病房,一一安抚重伤的虫子们。
他从起来到现在只吃了点肉,水都没喝上几口,一直在为伤员们祈祷。到目前为止,祝瑶还从来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重伤的虫子们,一只接一只地送进来,简直像工业生产中的流水线送过来的一个又一个产品。
然而虫子们并不是产品,而是也会受到伤害的血肉之躯。
这就是真正的战争吗?
祝瑶的嗓子已经有些肿痛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受重伤的虫子们愈合得比以往要慢不少,他必须要花更多的时间来安抚伤虫们,偏偏伤虫还越来越多。
同时祝瑶还注意到,这次受重伤的以雌虫居多。被送过来的雄虫数量偏少,而且他们大多是肢体断掉,极少有像雌虫那样几乎重伤到内脏昏迷不醒的情况。
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说人类的炮弹中加入了什么东西,让它们竟然具有筛选类别的作用了。
祝瑶将这个想法告知了病房中的护士虫,对方听完很快就去和医生虫商议,正好第一只受重伤的雌虫因为祝瑶的祝福和较长时间的休息,已经能够清醒一段时间了。
对方勉强听完后,告诉了祝瑶他们一个惊人的消息:“人类好像在炮弹里装了一种特殊的药粉,我中了之后感觉全身有一瞬间的麻痹,似乎那之后身体的强度也不如以前了。”
“不过我旁边雄虫情况还好,也是他把我送过来的。或许人类研发的这种药粉是专门针对雌虫的。”
专门针对雌虫?祝瑶默默想,恐怕是专门针对虫族的。因为以前的虫族几乎全部是雌虫,雄虫只是一次性工具。如果不是因为他最近孵卵孵出那么多雄虫,并且他们成长得都很快,恐怕虫族真的要面临灭顶之灾了。
不过,他孵卵孵得再快又怎么样呢?现在虫族社会的大部分中流砥柱依然是雌虫。而且谁能知道这个炮弹打到地面上会有什么效果?从事其他社会生产活动的雌虫如果碰到了会怎么样?
祝瑶越想越难受。
他想到了小易,即便这个药粉不针对雄虫,但这病房里也并不是没有受伤严重的雄虫。小易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他还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们,他们当中许多刚成年就上了战场,还有许多才出生没几天就要躲在虫巢里不能出去,还有的成年都没有就开始担起保卫虫巢的责任。
还有那些雌虫们,他想到了兰斯将军,想到了格罗副官,还想到了自己第一次去中央大楼的时候,门前排成排的雌虫们。他们当时好奇地打量他,现在又成什么样了呢?
祝瑶的脑海中掠过许许多多张脸,无数的场景。真希望所有的虫子们不要再受伤!真希望病房中的伤虫们赶快好起来!真希望这场战斗能够打赢!
他的心潮澎湃,根本没有注意到似乎有某种无形的精神力如同水波似的在空气中荡漾开去,其波及的范围之广几乎难以想象。
“我,我现在在哪儿?我记得昏迷前我还在飞行器上,我受伤了吗?我感觉有点痛,但好像没有那么痛,那我的伤应该不重,我应该重新上战场了。”
“是虫母的祝福发挥了功效吗?我朦朦胧胧地记得虫母让我快点好起来,当时我感觉身体没有那么沉重了,又睡了过去。现在我又醒了,感觉身体好像好多了……”
“我的钳子明明断掉了,我知道护士只是给我包扎了一下,但是现在我的钳子好像又重新连上了。你看,你看能动了!是因为母亲的祝福吗?”
“……”
不仅仅是祝瑶现在所在的这间病房,虫巢中所有原本安安静静的病房中似乎都引起了一阵骚乱。伤虫们重新醒来,回忆着自己之前的情况,惊喜于自己愈合的速度,连带着之前死气沉沉的病房都变得喜气洋洋。
甚至直到现在,他们还能感受到那股令他们好转的力量正在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而那力量的源泉,伤虫们之前就感受过,来自温柔抚摸他们的手,来自祝福他们的声音。
而这些都是来自虫母。
母亲,母亲。
祝瑶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中也察觉到自己的异常。
一旁的护士虫正震惊地看着他,眼中既惊喜又担忧:“虫母,他们都好了!好像是因为你,你,你感觉还好吗?”
他就站在虫母的身边,自然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从对方身上澎湃涌出的力量。这股力量的涌入,让他感觉自己忙碌了这么久的疲惫身躯都重新恢复了活力,全身上下好像又多了许多使不完的劲儿。
更别说这些在短时间内重伤治愈的虫子们了。
“我还好。”
祝瑶说完这句话,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就往外跑。
“虫母!你要哪儿?”护士虫毫不犹豫地追上前去,“外面危险!”
祝瑶却并不理会后面传来的声音。
如果他的力量真的增强了这么多,那他现在最应该干的事自然是……
还不等祝瑶想得更多,他就迎面撞上了一堵硬硬的墙一样的东西。
他没来得及收住脚,正要往后倒去,就被身后的一双手臂给扶住了。
祝瑶定睛一看,就见自己撞上了初级虫虫班组成的巡逻队。高大的半人半虫们正将自己团团围住,低头看着自己。
他立刻抓住面前这只半人半虫的胳膊,请求道:“请让我出去。”
面无表情的虫子神色松动了一下,却还是挣扎着说:“不可以。外面危险,母亲。”
“请带我出去。”
这道声音清越柔和,似乎有些悲伤却又带着无比的坚定。仿佛淙淙的流水流淌进在场所有虫子的耳朵里,抓捕住他们的神经,动摇着他们的念头。
面前身材瘦削的母亲仰起头,雪白的脸上是哀求之色。他的眼睛晶莹剔透,仿佛坠入了夏夜的银河,又像是要落下泪来。
“请带我出去,他们需要我。”
如此弱小,却又如此强大的母亲定定地看着他们。
还未成年的虫子们再也无法拒绝母亲的恳求,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心脏怦怦直跳,生出许多坚定的信念和无限的勇气。
“好,我们带母亲出去,保护母亲。”
无需多言,半人半虫们已经理解了母亲想要干什么。一双有力的臂膀伸过来,将母亲高高地举起,又轻轻地放到自己的腿上。
巡逻小队一边负责联络通知其他的小队,继续保证虫巢的安全,一边迅速带着母亲往虫巢的出口去了。
残次品虫母(24)
祝瑶在虫虫护卫队的帮助下, 很快来到了虫巢的出口处。
自从第一颗炮弹落下后,原本更靠近虫巢出口处的幼虫班、医院等纷纷朝着虫巢深处搬迁,以避免因炮弹炸裂而飞溅的碎屑等因素带来的不必要的危险。现在虫巢的出口处只剩下一条物资运输的路线, 由几只身着军装的虫子把守着, 但虫数不多。
因此当祝瑶通往虫巢出口的时候, 这段路程难免显得有些冷清。不过越靠近出口, 外面的轰隆声越明显,等到了出口处的时候,冷清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
把守着物资运输线的虫子们一见到虫母坐在半人半虫的腿上过来时, 一双双复眼都忍不住睁大了。为首身着军装的雌虫看着像是他们的上级, 眉头微拧, 立刻上前阻拦:“虫母, 这里很危险,请你快回去。”
然而小虫母却没有就此退缩。
那道因为坐在半人半虫的腿上而显得格外瘦小的身影望着他们,一双眼睛晶莹剔透得好似要落下泪来, 语气却出奇的坚定执着:“我必须要出去,他们需要我。”
这道声音清越悦耳, 好似人类传说中的塞壬海妖, 只用声音就轻而易举地控制住了在场虫子们的心神。他们感受着这道声音中传来的力量, 看着小虫母恳求的神色, 根本无法拒绝对方。
尤其是小虫母并非是在为了一己之私而胡闹,而是愿意冒着生命的危险为虫族贡献属于自己的力量。
最终,双方对峙的时间仅仅几秒钟, 守卫运输线的成年虫子们就败下阵来:
“虫母请不要离虫巢太远, 就在外面一点吧。这样我们还能及时守卫你的安全。”
小虫母听到他们的话, 笑着点点头,眼睛像群星一样璀璨。随后, 对方就毫不犹豫地坐着虫虫车出了虫巢。
来到虫巢外,外面的轰炸声和天空上飞行器来来往往的引擎声更加嘈杂明显。祝瑶抬头一看,就看见数十架飞行器都在虫巢上方的天空中盘旋,正在与不远处的另一波飞行器对峙。
两边的飞行器造型不一,涂装也不一样。祝瑶在自己这边的飞行器群当中认出了小易的那架,就知道对面的必然是人类的飞行器群了。
人类这次偷袭的主要目标果然是虫巢。
他们应该是想像多年前那样故技重施,让虫族的新虫母死亡,这样人类无需再过多费力,虫族就会逐渐自行凋亡。
“地面上有人类的军队在朝着虫巢的方向移动。”
身边的半人半虫忽然说了一句,对方的复眼正在高速运转。祝瑶收回目光,顺着身边虫子的目光望去,果然远远地看见天际线边一片黑压压的全副武装的人正朝着这边压过来。
前方的虫子们正在阻击他们。但是这次很奇怪,往常在地面战斗的时候,人类面对虫族坚硬的甲壳从来都是处于极大的劣势,就连手持火箭炮也无法撼动虫族分毫。但是这一次,他们手中明明看着还是手持火箭炮,现在却能几发就轻而易举地让虫族受到伤害。
祝瑶几乎是立刻就想到在病房中的时候,那位第一个醒过来的雌虫所说的话。
炮弹里面掺杂了针对性的药粉。
前方一排的虫子们在炮火中已经倒下了一半,平日里坚无不摧的身体此刻软绵绵的,被旁边的同伴顺手拖过扔给了后方接应的虫子。随后横七竖八的身体就这样被急切又粗暴地摔到了车上,车辆再沿着路径朝虫巢的方向开来。
祝瑶的心揪紧了。
虫子们的性命在此刻好像很轻易就能失去,转瞬间就能倒下。
[所有的虫子不要再受伤了!]
[受伤的虫子们请快点好起来吧!]
焦灼而激烈的战场上,不论是天上还是地面上,原本正一心一意守卫着虫巢的虫子们忽然听到了这两句话。这两句话并没有真正的声音,而是直接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中,像是一股清泉浸透了虫子们的神经,令他们因为一直紧绷而有些疲劳的精神为之一振。
[所有的虫子不要再受伤了!]
[受伤的虫子们请快点好起来吧!]
随着这两句话不断地、反复地涌入脑海,所有的虫子们只觉得流失的精力重新充盈,疲惫的面容重新容光焕发。
压境的人类大军听不到那两句神秘的声音,只感觉面前原本被炮火压制的虫子们好像比之前更有攻击性了。明明已经看到那么多的同伴倒下,他们此刻竟然气势不减反增,依旧悍不畏死地继续冲上来。
人类大军的前排毫不犹豫地举起手持火箭炮,这里面的炮弹都加入了针对雌虫特殊受体的粉末,而虫族社会中九成九以上都是雌虫。刚刚前方也的确倒下了半数的虫子,剩下的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前排的人类大军稳稳地发射了火箭炮。
“砰——”
炮弹迅速从炮管中发射。
[所有的虫子不要再受伤了!]
“轰隆——”
又是数不清的炮弹落到前排冲锋的虫子身上。
[受伤的虫子们请快点好起来吧!]
滚滚硝烟还没散开,就已经有镰刀状的虫肢猛地割了过来。其速度之快,人类大军的前排已经传来惨叫声,紧接着就是重型武器砸在地面上的沉闷声响。
前面的视野不再受阻,后排的人类就看见那些虫子们举起虫肢的模样。有的虫子竟然毫发无伤,有的虫子明明已经被炮弹破开深深的、足以致命的伤口,此刻那些伤口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愈合着。奔涌流出的血液急速停止,原本苍白的脸色逐渐变得红润。
人类大军举着火箭炮的手不敢停歇,然而举起镰刀的虫肢也一刻没停。后面的装甲车接替步兵上阵,却依然阻挡不了虫族军队前进的步伐。最终装甲车的炮管被拆下,窥视的镜面被敲碎,里面的人无路可退,被拽了出来。
地面上的形势急速逆转,最终人类的大军率先崩溃,争先恐后地朝着后方逃去。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些炮弹没效果了?”
天空之上,人类飞行器群中最中间的那一架里,正坐在控制台前操纵的人忍不住骂道。
大屏幕分成了两半,一半显示着光点和线条,一半从一个固定角度展示着地面上交锋的情况。
如果那些炮弹没有效果了,他们行动成功的概率将会大打折扣。原先虫族几乎没有飞行器,他们依靠科技的优势,用飞行器对上一只虫母做了手脚。
如今虫族也有飞行器,数量上并不落下风,这会儿与他们对抗起来也可以说是势均力敌。对方意志坚定,什么样的危险都敢冒,死死捍卫着虫巢的安全。
如果地面部队也不能突破的话,那他们远征而来,等到虫族那些离得近的资源星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就会被包围了。
安德斯走到窗边,透过飞行器之间的缝隙往下看,先是看到了地面部队的溃败。他心情烦躁,再去看虫巢,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人身形瘦削,坐在一只半人半虫的八条腿上,显得他更加娇小。对方正在虫巢的边缘,微微抬起一张昳丽的脸,两道远山眉微蹙,温柔多情的眼睛在地面上的虫子大军和天空之上虫族的飞行器之间来回打转。
安德斯的呼吸几乎要停滞了。
那人正是他日日夜夜思念,已经消失了许久的祝瑶!
无数的念头从安德斯的脑海中掠过。
小瑶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为什么坐在那只半人半虫的腿上?他脸上的神色看起来不像是在担忧人类,反而是在密切关注着虫族的军队!
一个在战场上被虫族拖走的人,现在出现在虫巢旁,被虫族保护着,还担忧地看着虫族的军队。
种种因素叠加起来,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安德斯不敢深想。
此时此刻,从理智上来讲,面对如此异常,他本应立刻命令操纵台前坐着的士兵将导弹丢向虫巢边的那个人,但是他却一声不吭,唯有一双眼睛贪婪地望着对方。
不过,安德斯不吭声,却已经有其他的人发现了这个异常的存在。
控制台上传来了前方侦查飞行器的报告:
“报告统帅,刚刚我机监测到一股异常强大的精神力,作用的范围极广。正是这股精神力的出现,导致虫族忽然免疫了新的炮弹。我猜测这股精神力的来源很可能是虫族的虫母,现在我已经监测到这股精神力的方向,正在虫巢的出口旁,请问是否投掷导弹?”
安德斯脸色一变,立刻几步扑上前:“不……”
然而他话还未完,他身旁的副官尼克比他更快一步赶到控制台前,迅速下令道:“立刻投掷!”
安德斯猛地抬起头,眼睛发红地看向这位一直待在自己身边,与他一同出生入死的副官。
尼克不敢看他的眼睛,身板却挺直了:“长官,这件事事关重大,不可以感情用事。”
安德斯不再理会他,又重新跑到窗前。这短短的几分钟内,他已经只能看到导弹的影子朝着小瑶的方向而去。
小瑶……
安德斯猛地锤了一下窗户,眼睛紧紧地盯着祝瑶的方向。
“虫母,快进来!”
从虫巢中迅速伸出好几双手臂,载着祝瑶的虫虫车闻风而动,立刻往虫巢中去。然而再快又怎么能快得过导弹?即便真的躲到了虫巢中,也无法深入内部,依然会收到导弹炸开后激起的伤害!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架飞行器比导弹更快地拦在了虫母的面前。
祝瑶的眼睛猛地睁大。
因为他认出了这是小易的飞行器!
轰隆一声巨响,飞行器受了一记重击,随后猛地弹出去,狠狠地摔到了地面上。飞行器上燃起火焰,立刻有虫上前进行救援。
小易!
祝瑶看着那架熊熊燃烧的飞行器,再回头看向在虫族母星天空中攻击虫族的人类飞行器群,看向那些在虫族母星地面上手持火箭炮攻击虫族军队的人类士兵。
他的双眸深处渐渐燃起了一簇火焰。
整颗虫族母星中,从太空中交锋的星舰,到天空中对峙的飞行器,再到地面上抗争的军队,所有的虫子都听到了来自虫母的鼓舞和呐喊:
[请所有的孩子们听令,将入侵者全部驱逐出去!]
[我将为所有的孩子们赐福!]
[你们的力量将得到增长!你们的头脑将持续灵敏!你们将不会再受伤!受伤的孩子们会很快好起来!]
[保卫我们的星球!保卫我们的家园!]
浩浩荡荡的精神力如同狂风骤雨中大海卷起的海啸,源源不断地疯狂地涌入所有虫子的体内,让他们的精神振奋,让他们的身体强健,让他们的感官灵敏。整个地面都为之轻微地颤抖,所有的虫子都得到了号令。
而入侵者的浩劫,才刚刚开始!
残次品虫母(25)
虫母的震怒引发了全体虫族的共鸣。他们士气高昂, 精神振奋,为保卫自己的家园免受入侵而浴血奋战。
人类精心准备的药粉已经完全失效,许多虫子完全不受伤, 即便受伤的虫子们也会以惊人的速度愈合。虫族的大军就像狂风暴雨中的海洋, 掀起的巨浪足以引发震撼的海啸。而这场海啸几乎将人类的军队尽数淹没, 拍进水下, 令他们葬身海底。
人类的地面部队早已溃不成军,争先恐后地用各种载人工具逃离,来不及逃离的就只能被收割在虫族的虫肢之下。天空之上的飞行器群也因为袭击虫母而遭到虫族猛烈的报复。即使虫族先损失了一架飞行器, 但是他们依然毫不畏惧, 气势如虹, 利用战术和坚韧的意志击落了远比自己损失多的人类飞行器。
太空中的几艘人类星舰眼见形势不妙, 及时以最快的速度收容了尽可能多的残兵,就迅速从虫族的母星附近撤退出去。只是距离虫族母星最近的资源星已经反应过来,几艘虫族星舰成包夹之势, 猛烈地攻击人类星舰。
最终,人类星舰以损失一艘、其余星舰遭到重创为代价突破重围, 艰难地逃了出来。这一战人类的偷袭, 结果可以说是丢盔卸甲、仓皇逃离。
直到人类星舰彻底逃走后, 祝瑶的神经才放松下来。这一放松, 他才察觉到自己已经这么疲惫,不仅头晕目眩,甚至手都抬不起来了, 像是马上就要晕倒。
“母亲!”
托住他的半人半虫喊了一声, 周围的半人半虫们立刻将他团团围住, 要把他往虫巢里带。祝瑶推了推对方,又勉强在心里祝福了一句:
[受伤的虫子们快点好起来吧。]
这道精神力传遍所有虫子的脑海, 再不复之前山呼海啸一般的汹涌澎湃,而是更为轻柔和微弱。但是所有的虫子们都知道,他们接收到了来自虫母温柔的祝福。
祝瑶祝福完最后一遍,浑身彻底脱力,软绵绵地倒在了托着自己的初级虫虫班成员的怀里。意识朦胧的余光中,似乎有只衣服被烧焦了的虫子往自己这边赶,最后自己被强硬又轻柔地抱进了对方的怀里。
祝瑶下意识地在对方的肩头轻轻地蹭了一下,柔软的脸颊肉被压出来一点,嘴里嘟囔着,小小地抱怨道:“小易,你的肩膀好硬啊……”
小虫母的话还没说完,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就疲惫地合上了。
*
兰斯坐在指挥室中,一边处理着手头的工作,一边时不时地关注着前方大屏幕上光点和线条的动向。
整个指挥室中一片安静,只能时不时地听到按键声、匆匆的脚步声和偶尔的低声交谈声。所有的虫子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自己的工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这里是虫族与人类交界领域最前线的行星上。
自从上次人类偷袭虫族母星后,已经过去了七天。这七天的时间里,小虫母都在昏睡当中,暂时还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小虫母的安危是虫族的头等大事,牵动着虫族上下所有虫的心。更别说小虫母是为了守护虫族,为了保卫虫族的母星才陷入如此危险未知的境地。
那天的战斗中,整颗星球上的虫子没有一只不受到他的祝福,许许多多的虫子更是因为他的守护才得以毫发无伤地活下来。他是虫族的英雄,是所有虫子的母亲,得到全体虫族上下所有虫子的喜爱。
因此小虫母一天不醒来,全体虫族只会一天更比一天焦虑。
现在的虫族母星上,焦虑的虫子们几乎将整颗星球防御得滴水不漏,毫无必要地日夜轮班,力争不放过整颗星球的每一个角落。
虫族所有的资源星互相之间也加强了联络。短短几天的时间内,虫子们日夜兼程,将通讯所必需的卫星等基础设施又增加了一倍。
不论是母星上还是母星外,这一切不舍昼夜的努力都是为了保证小虫母的安危,防止脆弱的对方再次受到伤害。
兰斯按了按额头。
他也是焦虑中的一员,不然他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这颗行星是虫族距离人类领域最近的一颗,在连夜加班加点扩增卫星,完成多颗资源星之间的联网共享视野之后,这里的指挥中心能够看到的太空范围扩大了许多倍。他担心人类趁着小虫母虚弱的时候再度折返,因此兰斯亲自来到这里,不肯错过大屏幕上的一点显示异常。
其实以虫族的天性和现在设备的精进,受过专业训练的虫子错过异常的可能性极小。兰斯身为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对这一点很清楚,但是他就是也跟着莫名地不能放心起来。
不过有一点倒是并非兰斯多虑,那就是自小虫母昏睡之后,所有的虫子对人类的怨恨提升了整整一个等级。这颗行星正处在虫族与人类领域的交界处,以现在虫族对人类的仇恨,很有可能双方就此擦枪走火。
在小虫母目前安危未知的情况下,贸然打仗,即便只是小的摩擦,也很有可能会酿成不可挽回的事故。
兰斯不想等小虫母醒来,他辛辛苦苦守护的虫子们有一部分失去性命,又或者变成残疾。兰斯简直能够想象假如发生这样的情况,小虫母的脸会变得多么苍白伤心。
警惕人类的动作,防止虫族贸然开战。这就是兰斯前来这颗行星的目的。
然而现在指挥室内这样紧张的气氛,这样沉默的虫子们,以他们对小虫母安危的担忧,他又还能看管多久呢?
兰斯忍不住想。
不过不管现在的情况有多么危急,这一切问题,只要小虫母醒过来就迎刃而解了。
所以,小虫母快点醒过来吧。
兰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他的眉头紧锁,这才注意到自己的通讯器上有一个闪烁的光点,是有新消息来了。
消息的地址解码来自母星。
兰斯心头一动,怀抱着期待点开了消息:
[虫母已经醒来!!!]
*
祝瑶朦胧地睁开眼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小易。
拥有血红色双眸的成年雄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知道这样看了他多久。一见到他睁开眼,对方眼睛一亮,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惊喜。
大虫子扑到他的面前,轻轻地抱住他,毛茸茸的脑袋在祝瑶的脖颈间嗅着,亲吻如同雨点一般绵密地落在祝瑶的眼睛上、脸颊上。
最后,小易抬起头来看着他,声音有些沙哑:“瑶瑶,你终于醒了。六天七个小时,你终于醒了。”
“嗯,我醒了。”
躺在床上的瑶瑶脸色苍白,看起来还有些虚弱,笑容却十分动人。那双许久不曾睁开的眼睛望着易,里面好像盛满了星星。
他们这番举动惊醒了趴伏在床尾边睡着的护士虫。对方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小虫母正抬起手放到易的手上。
小虫母醒了!
护士虫惊喜地跳起来。
没过多长时间,这个好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虫星。无数得到消息的虫子迅速赶来,挤进虫巢,想要看望小虫母。
祝瑶的房门前一时热闹起来,但大多数来看望的虫子们都被护士虫拦在了外面,理由是虫母现在还很虚弱,需要静养。
只有幼虫班的小虫子们在虫母的特许下溜了进来,乖乖地趴在床尾,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看着母亲,时不时地还帮助母亲递水、拿书。同样地,小虫子们偶尔还会得到母亲的摸摸奖励。
就是那只一直待在母亲身边的大虫子对他们太不友好了,总是想找机会把他们全都赶下床去。
祝瑶醒来后,被小易抱着喝了水,吃了点饭,又再次入睡了一段时间。等到他再次醒来后,才有身着军装的雌虫拿着通信设备进入到他的房间里来。
“虫母,兰斯将军有要事需要询问你的意见。”
身着军装的雌虫看着靠坐在床上,明显还有些虚弱的虫母,心中不忍,头一次对自己的上司产生了一点怨怼。虫母的身体明显没有好,有什么事不能稍微推迟一些再问呢?
不过他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兰斯将军身经百战,又掌管了虫族大部分事务这么多年,事务的轻重缓急自然比他分得清楚。现在能拿来问虫母的,自然是大事。
床上的小虫母点点头,毫无抗拒之意。他的嘴唇饱满红润,唇角有个小小的上翘的弧度,看起来好像带着点微微的笑意:“请问吧。”
身着军装的雌虫立刻打开通讯设备摆弄起来,没过多久,屏幕上出现了兰斯的身影。他看起来似乎站在某个空闲的房间中,正透过屏幕注视着小虫母。
因为星际间的延迟,尤其是兰斯所在的行星和虫族母星之间相隔较远,是通过好几道资源星转接过来的信息。因此祝瑶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屏幕上的雌虫影像才开始说话,声音延迟了几秒,也跟着传递过来:“虫母,人类的统帅说要和虫族和谈。不过他有一个要求,希望和谈的时候能见你一面。”
“我本来打算直接拒绝的,但是想到这件事毕竟事关重大,而且和虫母有关。对方看起来似乎认识你,所以我还是觉得应该先来问问你的意见。”
“虫母,你怎么想?”
房间中的所有虫子立刻看向祝瑶。
拿着通信设备的雌虫皱起了眉头,明显不赞同。一旁的护士虫也道:“虫母,我不懂这些。但是人类刚刚偷袭了我们的母星,现在对方还想见你,我觉得你不应该去。”
小易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怀里的瑶瑶。
祝瑶捏了捏他的手,没有说话。
“我也这么认为,”门口维持秩序的雌虫士兵一向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这时看见虫母不说话,他也忍不住站出来,“虫母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等到所有的虫都劝了一圈后,祝瑶才慢慢开口:“和谈是一定要的。”
在看过那么多重伤的虫子后,和平就一直是他的希望。这并不是说面对人类的入侵,他会选择不抵抗,不然他就不会为所有的虫族战士加上自己的祝福了。只是在有和平希望的时候,他会希望虫族社会能拥有和平。
更何况,现在的虫族并不适合打仗。还不够充盈的虫口,还不够先进的科技,还不够的资源,真打起来胜负难料。
抱着自己的小易胳膊紧了一下,但对方什么也没说,而是张开五指,伸手包住自己的手。
小易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劝过自己的虫。他什么也不说,但是会默默支持自己的决定。
祝瑶想到这里,心情很好。他拍了拍对方的手,在众人忧愁的面容中说:“我愿意见他,前提是要在我们的领域中。”
小虫母的声音平静和缓,如同一汪潺潺流淌的泉水,安抚住了在场所有虫子烦躁的心绪。
“大家不用过于忧虑,我相信大家一定会保护好我的。”
残次品虫母(26)
虫族最靠近人类领域的行星上方, 有两艘庞大的星舰正在缓缓靠近。
这两艘星舰不管是制式还是涂装都有区别,很明显属于两个阵营。这是人类和虫族的星舰在进行交接,双方的首脑即将在虫族的这艘星舰上进行第一轮和谈。
两艘星舰附近都有同阵营的其他星舰保卫, 防止意外的发生。不过人类的星舰只有额外的一艘, 并且离得相对有些远。而虫族的则有好几艘, 紧随其后。
这是虫族提出的条件, 如果人类的统帅想要在和谈时面见虫母,就必须在虫族的领域内谈,并且最多只能随行一艘星舰。在人类刚刚偷袭入侵虫族母星的情况下, 这样的条件完全不过分。
人类那边很快就同意了, 这才有了今天这一幕的发生。
两边星舰对接之后, 人类的统帅和他的几名随行人员很快登上了虫族的星舰。
金发碧眼, 相貌英俊的男人一踏入舰内,就迫不及待地询问身旁前来引导的虫子:“我们现在去见虫母吗?”
身着军装的雄虫面无表情:“虫母正在会议室里等待,但是你们还要经过检查才能见到他。”
因为上次人类偷袭时在炮弹中携带了意想不到的针对性药粉, 目前虫族这艘星舰上的绝大部分虫子,甚至包括后厨的厨师都换成了雄虫。不过人类光从外表是无法分辨出雌虫和雄虫的。
安德斯不再说话。
他和随行的下属们经过了重重检查, 严苛得几近于直接搜身。最终, 安德斯在两侧守卫虫子的注视下推开门, 见到了坐在沙发上的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对方被一众虫子围着, 听到开门声抬起一张雪白的脸,那双熟悉的温柔多情的眼睛望过来,漆黑的瞳仁里好像落满了星星。
是小瑶。
安德斯的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微微的笑意, 忍不住喊道:“小瑶。”
他快步走上前, 却被一只胳膊中途拦了下来。
曾经几乎将他的腿锯下来的虫子如今面无表情地盯住他, 那双血红色的双眸里流露出警惕和恶意。
安德斯没有料到会在这个时候见到对方。不过想想也很正常,从之前的表现来看, 这只虫子很明显认识小瑶,对对方的称呼还很亲昵。那么这么重要的场合,这只虫子出现在小瑶身边也不奇怪。
只是安德斯一想到这点,心里就很难受。
从前他和小瑶约定好要一起相互扶持走上去的。而如今两人已经站在了对立的两个阵营中,对方的身边也已经有了其他虫子的陪伴。
安德斯下意识地看向坐在沙发上的小瑶,却见对方面带微笑地冲他点了点头:“安德斯统帅,我们现在方便进行和谈的事宜吗?”
态度友好礼貌,声音温柔犹如春风拂面。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除了小瑶看起来好像跟他完全不熟。
安德斯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对方并没有装作和他不认识,但对他也毫无以前的亲近。现在的小瑶,对他的态度看起来更像一位熟悉的陌生人。
安德斯努力掩饰住自己心底的失望和痛苦,面上又恢复了他身为人类统帅一贯的不动声色。他点点头,望向那被包围着的虫母,目光中不自觉地流露出贪婪之色:“当然。”
自从人类偷袭虫族母星遭到惨败后,双方虽然明面上势不两立,但双方的首脑们私底下并没有完全断绝往来,而是一直有在接触。毕竟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双方的擦木仓走火可能会带来难以想象的毁灭性的后果。
人类刚刚遭到惨败,害怕虫族乘胜追击,对内无法交代。虫族刚刚母星受到损毁,许多科技的壁垒和虫口还没有追上来,并不适合打长期的战争。
因此这次会面,双方都做了充足的准备,都有意达成一个暂时的不知道会持续多久的和平。人类和虫族的目的相同,谈起来也就更容易有实质性的进展。两者的分歧无非就是那数十颗资源星的归属问题而已。
到底是给虫族还是给人类,又或者共同开发?两者之间要不要互通贸易?
这些细节问题祝瑶不懂,他也不打算参与。
专业的事情就交给专业的虫来。
祝瑶在谈判这块并不能发挥什么作用,他就自觉往旁边坐了点,充当吉祥物。不过在紧张肃穆的会议室里待久了后,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转不动了。
易最先注意到了瑶瑶有些困倦的神色,他很快从站在对方身边改为坐到对方身边。血红色的复眼没有完全转过去,但内里成千上万只小眼却高速运转,其中大多数都在关注着瑶瑶的脸。
瑶瑶好像困了。
如果瑶瑶撑不住要睡着了,这样刚好可以歪到自己的肩膀上。
易默默地想着,紧紧地盯着对方,看着对方开始一点一点的脑袋,期待着瑶瑶什么时候会靠到自己身上。
如果不是现在会议室里还在进行着虫族与人类的谈判,他真想直接让瑶瑶待在自己怀里睡觉。
瑶瑶的身体还没完全调养好,就出来参加这样的会议,确实有些勉强了。不然等会儿中场休息的时候,他就把对方带回母星吧。
在虫巢的深处,那个房间里,才是他和瑶瑶最放松的地方。
这场谈判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就在祝瑶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意识即将沉入黑沉沉的梦乡中时,兰斯的声音忽然传入耳朵:“先谈到这里,休息半小时后我们再继续。”
中场休息的情况在重大谈判中十分常见,不仅可以放松谈判人员的头脑,对于远道而来的一方还能和总部的人员取得联系,商讨条件的变动。因此双方对此都不意外,欣然接受了兰斯将军提出的休息提议。
易本想向兰斯提出带瑶瑶回母星,但是会议室中那个可恨的人类一直没有走。对方的目光从始至终都落在瑶瑶的身上,这让易十分警惕。他不动声色地朝着瑶瑶的方向更坐近了一步,转过身看向瑶瑶,高大的身躯直接将小虫母瘦削的身影挡去了一大半。
察觉到自己面前的光线都暗淡了些,祝瑶打起精神看了眼身旁的大虫子,就见对方血红色的双眸牢牢地盯着自己:“瑶瑶困了,我们可以先回去。”
祝瑶想了想,笑道:“好,你带我回去。不过走之前还是要跟兰斯将军说一声。”
虽说是人类的统帅点名要见自己,但实际上他对双方的谈判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刚好现在双方谈判的大致方向已经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关于细节方面的敲定,以及一些小的分歧需要解决。
祝瑶觉得自己再在这里待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
他也的确好久没有和小易好好独处了。
想到这里,祝瑶面上的神色柔和下来,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望向面前的小易,亮晶晶的:“我们什么时候走?”
瑶瑶同意了!
易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血红色的双眸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我们现在就走。”
安德斯原本注视着小瑶的视线被那只虫子高大的身躯一挡,顿时再无法看到小瑶的神色。不知道那只虫子和小瑶说了什么,对方很快和小瑶一起站起来,跟一旁的虫族将领说了几句,随后看样子似乎是要走。
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抛下了自己身为人类统帅的身份,上前一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安德斯的目光牢牢地盯住那半靠在虫子身上的人,碧绿的眼睛中是难以抑制的悲伤:“小瑶,我们可以单独谈谈吗?”
他这话一出,全场虫子的目光都看过来,无数双复眼高速运转,牢牢地盯着他的行动。
虽然现在双方和谈的气氛尚算融洽,但虫子们并没有忘记,当初就是这个人类带队前来偷袭虫族的母星的。
即便对方似乎是小虫母还在人类社会时就认识的人,但事关小虫母,一切都不能掉以轻心。
兰斯不赞同地拧起了眉头。他的复眼高速运转着,捕捉着这位人类统帅所有细微的动作,以防不测。他正要开口阻止,就听见小虫母开口了。
清越悦耳的声音在会议室内响起,如同泉水叮咚,将会议室内沉闷的空气都一扫而空:
“很抱歉,安德斯。”
安德斯一愣。
这是他们再见面时,小瑶第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安德斯的内心不知为何突然升起了一股恐慌感。
明明站在对面的人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明明对方喊的是自己的名字而不是自己的身份,明明小瑶的声音温柔又动听。
但是他就是突然没来由地感到恐慌。
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即将永远地离他而去了。
安德斯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开口,然而后悔之所以叫后悔,就是因为事情已经做过了,而时间不会倒流。
站在对面的人仍然看着自己,是曾经他最爱的如同上弦月一般弯弯的眼睛:“我不能单独跟你会面。不过如果你有什么事不方便在这里谈,我可以和小易跟你一起到旁边的房间里去。”
说着,对方伸手揽住了身旁虫子的胳膊,细细的腰间也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充满占有欲地横亘着。他们之间的姿态十分亲昵,小瑶很快就残忍地一锤定音:“他不是外人。”
他不是外人。
那么谁是外人?
安德斯感觉自己的脑子中猛地轰鸣了一声,眼前好像出现了雪花点点。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又很快稳住身体,最终竭力抑制住自己双手的颤抖,尽量平静道:“没什么,没什么要谈的了。”
他看起来神色平静,眼睛却好像要哭。
但是祝瑶直视着他,只是微笑着点点头。他见过无数人为他落泪的样子,并不觉得多一个会怎么样。
身旁的大虫子被极大地安抚了。
易血红色的双眸不再躁动,也不再紧紧地盯着那个人类,而是转过头看向身旁的瑶瑶:“我们回去吧。”
“嗯,”瑶瑶笑着和他一起往前走,伸出细白的手推开门,“一起回家。”
家。
这个字眼让易的心仿佛浸泡在温热的水里,极其舒适。他血红色的双眸激动得高速运转,一伸手就抱住了身旁的瑶瑶:“回家!”
残次品虫母(完)
虫族和人类和谈成功的消息传回母星的时候, 虫族母星正逢一个天晴气爽的早晨。
祝瑶和小易坐在一起,在幼虫班中陪着小虫子们一起吃早饭。有了小易的帮助,他这段时间早上的工作比以往要轻松许多。
幼虫班和军医院都有播放早间新闻的习惯, 在听到电视画面上身着军装的雌虫宣布虫族和人类和谈成功的时候, 祝瑶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瑶瑶看起来很高兴。”
身旁的大虫子血红色的双眸注视着对方的脸。
“当然高兴了, ”祝瑶望着他, 亮晶晶的眼睛里面像是坠入了夏夜的银河,“即便是短暂的和平,也能让绝大多数虫子们的生命安全得到保障, 这些小虫子们未来可能不用再上战场了。”
小虫子, 又是小虫子。他没回来前, 瑶瑶就这样天天陪他们吃饭, 现在也还老想着他们。
哼。
易看着瑶瑶唇角浅浅的弧度,忍不住道:“瑶瑶真的很关心他们。”
明明面前的大虫子面无表情,但祝瑶就是从对方那双血红色的眼睛里读到了委屈, 还有柠檬的芳香。
易还在默默生气,忽然就见瑶瑶把脑袋靠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睁着一双大眼睛抬头望着他, 纤长的睫毛随着眼睛的眨动扑闪扑闪的, 好像蝴蝶翩飞的翅膀。
柔软的发丝擦过易的脖颈皮肤, 有些痒痒的,就像此刻易的心。
“我也很关心你呀,”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小虫母温声软语, 好像一块柔软粘人的麻薯, “和平以后, 你就有更多的时间陪我啦。”
说着,瑶瑶伸出手盖在易的手掌上。他的手细细的, 明显比自己的手白了一个色号,又还小了一圈。易翻过手,轻而易举地将对方的手牢牢地攥在掌心中。
这种紧握感令易的神经十分愉悦。瑶瑶的话让他的心里好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里面满满都是满足感,几乎一直涨到自己的喉咙。
不够,还不够。
易血红色的双眸盯着靠在自己肩膀上的瑶瑶,眼内成千上万只小眼都锁住了对方柔软脸颊上的小窝。
好想亲一亲,撮一撮。
现在的祝瑶一看小易的目光偏移,就有点猜到对方想干什么了。
他连忙伸手阻止,白皙的脸颊上染上了一层薄红:“你不要乱来,我们还在幼虫班呢。”
说完,瑶瑶又悄悄道:“回去再说。”
那股满满的鼓胀感从易的喉头回落到心里,却被一种更加充盈的幸福感给填满了。
他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也不自觉地勾了一下嘴角,血红色的双眸牢牢地锁住对方:“嗯!”
祝瑶的目光看着乖乖在自己座位上吃饭的小虫子们,再看向门外匆匆走过的护士虫,思维飞到虫巢外刚刚建设好的住房上,忍不住笑道:“往后这颗星球就要更加热闹起来啦,虫巢前面的空地说不定也会成为虫流的聚集中心呢。”
*
很多年以后。
虫族的母星上多了许多拔地而起的高楼,大片宜居的空地也得到开发。原本虫流量最多的中央区已经退居第二,围绕着原始虫巢开发的区域成为了新晋的虫流量最多的区。
如今虫巢区的各大广场上,有许许多多的成年虫子正有序地列队站着,看着广告大屏幕上播放的新闻以及虫母的光辉过往。
那曾经横空出世,解救了虫族灭亡危机的虫母;那曾经以一己之力,守护了整颗虫族母星的虫母。如今广场上的每一只成年虫子,几乎都是他的孩子,都曾经得到过他温柔的抚摸和亲手制作的食物。
如今,这只伟大的虫母寿命已到,即将离世。新的虫母,也在前不久诞生。但是在这颗虫族母星上,所有虫子的心目中,对方依然是唯一的虫母。
像这样温柔、坚定、勇敢又完美的虫母,就像天边美丽的月亮。他看起来遥不可及,却永远将月光照耀在虫子们的身上,时时陪伴着他们,为他们在黑暗中指点出道路。
祝瑶躺在床上。
他的脸颊已经不复年轻时那么饱满,却依然风姿绰约,神采动人。
房门外站着许许多多的虫子。他们当中,有的身着军装,肩膀上的勋章有很多星星;有的身着白大褂,白大褂上沾着还没来得及擦去的被打翻的实验材料;有的西装革履,一派商业精英的模样。
他们都是各行各业的出众人物,但在此时此刻,他们都只是房间里虫母的孩子。
房间里并没有多少只虫,又或者说,其实只有一只成年的雄虫坐在母亲的床边。对方是母亲的伴侣,这一点整个虫族都知道,他的这个身份遭到了绝大多数虫子的嫉妒,却也无可奈何。
“我应该是要走了。”
躺在床上的祝瑶看着紧紧抓住自己的手不放的易,面上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他在这个小世界里一直待到寿终正寝,看到自己的孩子们将家园建设得越来越好,还与喜欢的大虫子共度了一世,这种感觉很美好。
祝瑶一边听着系统对于他脱离世界的倒计时,一边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与许多虫子都说了话,与面前的易更是已经将所有的该说的话都说尽了。
只有少许事情令他感到很遗憾。
“你究竟是谁?又能和我再见几次呢?”
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祝瑶终究还是将这两句话问了出来。他的声音犹如蚊呐,低得几乎听不见。然而面前的大虫子却听见了,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攥紧了,那双血红色的双眸牢牢地盯着他:
“瑶瑶,下个世界我会继续找你的。到时候我会告诉你我的身份。”
此时此刻的易,明明还是之前的易,神情却已经变得有些不同。如果真要用某个词来形容的话,可以说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上“苏醒”了。
祝瑶没有想到对方会这样回应。难道说易全部都记起来了?
他很想问问对方,但是系统的倒计时已经结束。床上的虫母缓缓上了眼睛,那只纤细雪白的手无力地垂下,却被另外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给牢牢地抓住了。
“瑶瑶……”
已经不再年轻的易握着床上人的手,依恋地俯下-身,将毛茸茸的脑袋埋到对方的脖颈间蹭了蹭。那股淡淡的香味还没有消散,充斥着他的鼻端,让他全身心都是满足和欢喜。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中的两位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房间外的虫子们这才意识到不对,纷纷涌进房间中,这才看到这对恩爱了一生的伴侣,此刻已经双双离开了这个世间。
*
祝瑶从营养舱中醒来。
舱门自动打开,他有些神情恍惚地坐起身,一股似乎长久的与世隔绝的惆怅从他的心底升起。
“宿主感觉身体如何?”
一道机械冰冷的声音响起,来自系统。系统在剧情内总是冷冰冰的,从不回应。但是每次从小世界中出来后,对方又似乎多了一点人情味。
祝瑶漫无边际地想着,随口答了一句:“身体还好,心情不太好。”
“……为什么?上个小世界你明明待了很久。”
祝瑶笑一笑:“没想到你还挺多话的。”
系统:“……”
系统没有再出声。
祝瑶也不在意,只是轻轻叹道:“只是觉得有些虚无,我还是更喜欢现实世界脚踏实地的感觉。这种精神上的神游终究不太适合我。”
更何况,他不会、也不能一直待在这个地方。
说完,祝瑶也不在意系统有没有回应,按照惯例径直进了卫生间。
洗完澡后,他下楼吃饭,在食堂中偶遇了上次那个研究人员。对方一见到他,就冲他招招手,面上的神情既兴奋又有些羞涩:“我就知道你出来了。”
祝瑶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和我对接的那个小世界又自行关闭了是吗?”
“是的,”研究员一看见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望过来,拿着筷子的手都紧张得微微攥紧了,“不过有更多的时空裂隙出现了。”
说到后面,对方的面上露出了苦恼的神色。
祝瑶看他这副模样,自然明白出现时空裂隙不是什么好事。不过——
“怎么会突然出现那么多时空裂隙呢?出现时空裂隙有什么原因吗?”
坐在对面的人望着自己,昳丽的面庞上显出几分好奇,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看起来就像一位天真的孩子,有着充沛的求知欲,不论从哪个方面都叫研究员根本无法拒绝。
他想了想,解释道:“通常来说时空裂隙不会平白地出现,我们通常认为是有某种力量在试图撞击和扭曲这个空间,试图从另外一边穿越到这边来,才会造成时空裂隙的出现。”
“有时候,宇宙中各种复杂的力量互相博弈,可能会造成一部分时空裂隙的情况出现,但通常那样的地方不是人类能够接近的。至于现在这些时空裂隙,目前学界的猜测也许是其他时空的生物造成的。”
祝瑶心头一动。
研究员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叹气:“不管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时空裂隙的增多对我们来说都不是好事。可能会对人类的生产和生活造成很大影响,尤其是如果时空裂隙还变大,不小心掉进去的人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也是我们致力于消灭他,降低其中能量的原因。”
祝瑶点点头。
他很赞同研究员所说的这些话。他们两人一边吃饭一边又聊了几句,祝瑶就被另外一个人拍了拍肩膀:
“祝瑶,今天又有人来找你了。不是上次那个。”
祝瑶在心里叹了口气。
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他抬起脸,朝着来人点点头以示自己明白了,同时露出微笑:“好的,谢谢你的提醒。”
对方的声音温柔如同春风,好像完全不受影响。这让过来通报消息的人多少有些放心,看祝瑶这个样子,来找的人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祝瑶并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礼貌地跟对方道别,又吃了几口饭,就也向对面坐着的研究员道别,随后站起身走了出去。
研究员却没有什么心思吃饭了。
祝瑶真的好受欢迎。
不过也很正常,像这样长相美貌,性格温柔的人,必然从来不缺追求者。
*
祝瑶走进待客的房间,看见的果然又是熟人。
对面的男人身形高大,自带一股上位者的气质。对方一见到他,那双冷峻的眼睛就狂热地锁住了他:
“小瑶,我终于找到你了。”
祝瑶在沙发上坐下来,并没有回应对方的热情,而是神色从容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男人哼了一声,慢条斯理道:“自然是查了那家伙的行踪。现在那人恐怕正分身乏术,焦头烂额呢。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基业还未可知,要看他有没有那个通天的本事了。”
他说到这里,又以一种不可抗拒的语气说:“这就是他试图藏起你的下场。”
祝瑶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过他知道,他此刻决不能对那个人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同情,否则只会让对方的处境更加艰难。
因此祝瑶只是抬起眼,看了对面强硬的男人一眼:“那么你呢?你打算把我公布给其他人吗?”
坐在沙发上的人手肘支在沙发的扶手上,一只细白的手撑着秀气的下巴尖,那双晶莹剔透的含情目就这么懒洋洋地瞥过来。
他的声音轻柔和缓,动人心弦,语气却十分冷淡,好像对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在意,不仅是对那个身陷囹圄的家伙,也是对他。
若是换了其他人敢这么对待男人,他早就叫对方尝尝不尊重他的下场。可是祝瑶却不一样,这副情态看着就像不理人的小猫,闹得人心里痒痒的,只想把对方抓过来好好地摸一摸。
“当然不,”男人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前后有多么双标,“我怎么会在这方面做慈善,我要把你藏起来。”
面对男人的宣言,祝瑶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毕竟对他说过类似话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但是此刻,他必须要安抚对方。
坐在沙发上的人改换了姿态,那双漆黑的瞳仁里映出了男人的身影:“那可以把我藏久一点吗?你知道的,我希望能有个安定的环境。”
男人笑起来:“你到我身边来,我保证你会永远安定,没有人敢打扰你。”
“可是我还有工作,”美人的面上流露出些许伤心,“你对我真没有耐心。我要是到你的身边去,恐怕连一丝一毫的自由都没有了。”
冷峻男人的面上露出了些许惊喜之色。
小瑶的态度这是有所松动了吗?他追求了对方这么多年,难道真的要守得云开见月明?
男人立刻道:“我不是对你没有耐心,我只是很没有安全感。我已经把我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上了,但你一直不喜欢我,我感到很焦躁。”
说到这里,这位强势的男人语气中流露出一丝苦涩。
不管是送礼物、约会、从各个方面接近,他都试过了,小瑶虽然没有抗拒他,但也并不心动。他又尝试着改变自己,可不管是温柔还是强势,小瑶看着都没有喜欢上他的迹象。
小瑶的追求者很多很多,其中不乏和他一样有权有势的人。但凡小瑶对其中一个动心,他可能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当然了,他们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有的人甚至比自己更加疯狂。男人也知道,小瑶不断地变换工作,以至于现在到了这里,都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但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后退。
因为谁都怕自己一退,小瑶就成为别人的了。
一想到这里,男人的眼中流露出愧疚。他立刻道:“小瑶,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在这里,也会尽力为你拖延时间。但是你知道的,我能想到的事情,别人也有可能会想到,他们中有的人比我更疯狂。留给你的时间不多,如果你考虑好了,随时可以联系我。”
听到这里,小瑶才对他露出了第一个笑容:“好的,谢谢你。”
对方眉眼弯弯,如同上弦月。他柔软的脸颊边漾开一个小小的酒窝,不过浅浅的一口,几乎灌醉了男人。
男人立刻道:“没什么,只要小瑶愿意,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祝瑶目的已经达成,又安抚了对方几句,这才离开了待客室。他转身上楼梯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看来还是要早点离开了。”
这一句喃喃自语仿佛蚊呐,再没有第二个人听见。
除了时刻待在对方身边的系统。
强势的男人在小瑶走后,也神清气爽地离开了穿越局的大楼。
小瑶难得向他提出要求和求助,或许有一天,小瑶也会愿意到他的身边来。不过当务之急,他要先将自己来过的痕迹抹去,尽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他要把小瑶藏起来。
等等,小瑶现在在哪儿?
强势的男人脑海中不知为何突然变得空茫茫的一片,好像之前的念头一瞬间蒸发了一般。
他抬头望了望四周,发现自己正在一座平平无奇的大楼前。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明明在找小瑶。
男人想到这里,加快步伐坐进了路边等待的车辆里。
对,他要继续找小瑶,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当车辆远走后,一个常人难以看见的时空裂隙悄悄地合拢,将刚刚从中伸出来的触手又重新缩了回去。
*
刚刚结束了那么长时间的世界跨越,祝瑶没有休息超过两天的时间,就又进入了营养舱。
没办法,他真的没有很多时间了。
等到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祝瑶听见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在耳边颤抖着说:“神明啊?您确定您要的就是他?”
奉神的少年(1)
此时天清气朗, 阳光明媚。鸟儿在空中盘旋,花朵在周遭绽放。
祝瑶听着耳边的声音,下意识地抬起头, 就看见自己正站在一座恢弘的神像前。
神像足足有十人高, 形象是一位坐在四匹马拉着的战车上的英俊男人。整座神像由洁白的象牙雕成, 男人头顶的太阳金冠和身上的长袍装饰有黄金和宝石, 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不知为何,当祝瑶抬头看向这座神像的时候,他感觉好像也有一股视线在无时无刻地注视着他。这道视线就像空气一样自然存在, 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从哪个方向看过来的。
不过祝瑶受过的注视非常多, 他对此已经十分淡定, 并没有太在意。
无数的鲜花、水果和美酒被堆放在神像底座的周围, 身旁年迈的祭司闭着眼睛喃喃自语着什么。没过多久,年迈的祭司抬起头来,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向了身旁的祝瑶。
少年今年刚过十五岁, 洁白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柔光。他有一双天生温柔多情的眼睛,只要他想, 那他注视任何人的目光都足以叫对方为之沉溺疯狂。
不过现在的少年只有十五岁, 尚未经过多少尘世的风霜。他美丽的面庞上是纯洁又带着好奇的神色, 不管是谁看了都会忍不住心生喜爱。
也难怪神明如此钟意他, 拒绝了那么多少女,偏偏要选定他做自己的奉神人。
只是,只是如果少年不是神谕中的弑神之人就好了。
祭司想到这里, 又想起方才同神明的沟通, 最终咧开干瘪的嘴唇, 转过身朝着下方大声宣布道:“即日起,祝瑶就是奉神少年, 是神明亲自指定来侍奉他的。”
祝瑶下意识地顺着对方的视线看下去,就见宽阔的、高高的台阶下,广阔的广场上正站着许许多多的人,人群的最前方则站了一排的孩子。他们看起来都是这位神明的信徒,此刻都虔诚地看着自己,面上还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台阶上的美貌少年望过来,清澈的眼神中带着些许好奇,整个人美丽又灵动,好像丛林中冒失跳出的小鹿,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注视着他的人。
很快,城邦中赶来观摩这场仪式的人群中就多了不少炽热的目光,全部投射到这位纯洁的奉神少年身上。
年迈的祭司又转过身,看着面前的人叮嘱道:“从今天起你就住到忒瑞翁神庙里去,明天开始学习关于侍奉神明的知识。”
忒瑞翁神庙并不是供奉这座神像主人的神庙,而是神庙守卫、祭司和奉神人所居住的地方。
祝瑶点了点头,应声道:“是。”
这声音比他平常的要稚嫩一些,不过祝瑶并不惊讶。他进入这个小世界之前查看过剧情背景,知道自己此时是十五岁的身体,那么全身上下年轻化是正常的。
少年对祭司所说的一切全盘接受,模样十分乖巧,一双漆黑的眼眸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年迈的祭司几乎为这双充满魔力的眼睛着了迷。他定了定神,再次在心中感叹了一下神明的眼光,这才转过身宣布整个挑选仪式结束。
广场下的人群迟迟不愿意离去,祝瑶在神庙守卫的带领下朝着忒瑞翁神庙走去。他们穿过光明神的神庙,走过彩绘柱廊,在那里的尽头有一座小小的神庙,就是专供守卫和祭司居住的忒瑞翁神庙。
祝瑶一边走着,一边查看着剧情背景。
这次的小世界跟前面的三个小世界不太一样,没有给出故事发展的脉络,只有小世界的背景。到目前为止,系统也没有给出具体的任务,祝瑶也不知道是不是需要自己触发什么事件。
他正低头思索着,身旁高大的守卫忽然开口道:“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能见到奉神少年,看来光明神真的很喜欢你。”
通常来说,担当奉神人的都是七岁到十一岁的少女。这个时间段的少女纯洁无瑕,而且没有生育能力,适合侍奉神明。城邦中通常会准备四位奉神少女,两名现役,两名候补,候补的奉神少女会在现役奉神少女生病或是提前初潮的时候及时顶上。
奉神少女的职责是在每四年一次的盛大庆典中完成祭祀的仪式,当她们完成仪式后,就可以从奉神少女的职责中脱离出来,回到自己的家里。
如今庆典即将在一个月后举行,原本城邦中准备的四位奉神少女却都突然同时生了病。虽然少女们得的病并不是什么危及生命的大病,但在这个关头生病,通常意味着奉神少女被神明拒绝了。
以前城邦中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但是还从来没有出现过现役和候补的奉神少女们同时生病的情况。年迈的祭司立
刻聆听了神谕,栎树叶的沙沙声响让他进入混沌意识的状态,最后解出来的神谕很明确,神明的确不满意城邦准备的奉神少女。
这样才有了光明神神庙先前统共两批的奉神人挑选仪式。第一批挑选仪式年迈的祭司将城邦中符合年龄的少女全部带来,却依然遭到了神明的拒绝。第二批挑选仪式他则将整个城邦未成年的少年,不论男女都带到了光明神神像的面前。
最后选出来的就是守卫身旁这位美貌的少年。
在大庭广众之下,得到光明神明显偏爱的少年听到他的话,并未露出兴奋或是骄矜的神态。对方十指交握,捧在胸前,语速不疾不徐:“感谢光明神选择了我。”
说完,奉神少年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好似天上的月牙。他身着城邦中最常见的亚麻布纺织的希顿,露出瘦削的肩头和两条白皙的胳膊,还有一双细直的长腿。通身雪白的少年在柱廊顶上垂下的紫藤花阴影中微笑,几乎要让人产生极其荒谬的念头——从神明的手中抢走他。
神庙守卫察觉到自己危险的思想,立刻收回了目光,哪怕他的眼睛还在依依不舍。
难怪神明如此偏爱他,为此拒绝了城邦那么多年延续下来的传统。
好在彩绘柱廊的尽头很快就到了,忒瑞翁神庙就在两人的眼前。神庙守卫将奉神少年交给前来指引接应的女祭司,就匆匆忙忙地往回赶。他不敢再看那美貌的奉神少年,只能继续回去当值看守光明神的神像。
愿神明原谅他陡然而生的恶念。
祝瑶并不知道不过走过一道彩绘柱廊的时间,与他并行的神庙守卫脑海中已经转过这么多心思。他看向前来接应自己的女祭司,微笑着打招呼:“日安,我是祝瑶,请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女祭司看着他的面容恍惚了一瞬,这才道:“日安,我叫克里赛伊丝。祝瑶,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来准备庆典了。由于神明的旨意,原先准备的许多事情要从头来过,你可能从今天起就要开始忙碌了。”
祝瑶理解地点点头:“好的,需要我做什么,我马上去做。”
奉神少年的脸上从始至终保持着平和的微笑,这让女祭司焦躁的内心像被掬了一捧清水,不知不觉地就平静了许多。
他的微笑好像有魔力。
女祭司暗暗想,怪不得神明这么喜欢他。不过这样一来,或许庆典的准备也没有那么糟糕。即便时间紧迫,很多东西可能无法做到完美,但或许只要是眼前这位奉神少年亲手制作的东西,光明神就会满意呢?
她想到这里,面上也跟着露出笑容来:“请随我来吧。我们这一个月要准备的有光明神的希玛纯长袍,还有祭祀要用的圣饼,以及你还需要特训练习的奉神仪式。”
光明神的希玛纯长袍原本是由奉神少女们精心准备好的,但是既然光明神不满意奉神少女们,那么她们所准备的东西自然也不会被神明所喜爱。因此,这件本该用一年多时间来精心准备的希玛纯长袍,如今就只剩下一个月的准备时间了。
而在城邦中,纺织是女人们的事,这位奉神少年双手细嫩,一看就没做过衣裳。这样从头起步,女祭司简直不敢想象一个月以后要献给神明的希玛纯长袍成品究竟会是什么样。
不过既然是光明神亲自选出来的人,那么对方所做的一切,神明应该都会满意吧。
祝瑶跟着女祭司踏入了忒瑞翁神庙,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他都忙得团团转。除了训练奉神仪式的时候,祝瑶就没踏出过神庙的门槛一步,一直在没日没夜地做着衣裳。
等到庆典到来的那一天,祝瑶终于将所需要的希玛纯长袍制作好了。不过在庆典当天,不论是把长袍献给神明,还是将圣饼分发给信众,这样的活都会交给祭司们,因为祝瑶还有最重要的一样工作需要做。
那就是完成奉神仪式。
这天是庆典日,是全城邦欢庆的节日。大街小巷飘满食物的香气,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参加节日庆典的人,欢呼的人群蜂拥到光明神的神像前,参加着这一场狂欢,观看着奉神仪式。
祝瑶头戴着花环,身着专门为此刻织成的象征纯洁的纯白袍子,从光明神的神庙前出发。
少年本就尚未完全长开的昳丽的脸庞因为这番打扮,看上去有些雌雄莫辨。他白皙的脸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漆黑的眼眸晶莹剔透,头顶的鲜花就是他美貌的陪衬。
少年向着祭坛走去,那里放着一个盖着盖子的篮子。篮子里的东西只有光明神才知道,祝瑶训练的时候反复被叮嘱过,一定不能打开盖子。
不是没有好奇的奉神少女们偷偷地揭开盖子过,但是她们最后的结局非死即疯。
祝瑶用双手提起沉重得超乎想象的篮子,沿着日常训练的路线,一路向北面走去。少年瘦削的背影在城邦众人的视线中逐渐消失,仿佛天际线将他吞没了。但实际上,祝瑶只是走入了一条古老的地下通道。
这是由一座天然洞穴改造而来的通道,阴暗潮湿,台阶破旧不堪,还长着绿色的苔藓。
在身形没入通道昏暗光线中的那一刻,祝瑶感觉自己提着的篮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低头一看,就从盖子边缘的缝隙中窥见了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奉神的少年(2)
在昏暗、潮湿又无人的通道内, 一双血红色的眼睛骤然亮起。这个场面乍看之下,着实有些可怖。
然而祝瑶的第一反应却不是害怕和惊惶。
他看着那盖子缝隙处亮起的血红色眼睛,心头一动。
在上个小世界中, 小易的复眼也是血红色的。其实再往前追溯一下, 易陵入魔后的眼睛也是血红色的。
这篮子当中的东西会是他吗?
祝瑶的心头掠过这个想法, 却没有轻举妄动。他怎么可能只凭一双眼睛就武断地下结论?更何况, 在进行奉神仪式前,所有的祭司都对他又重复了好几遍,那过去一个月几乎令他耳朵生茧子的话:不要打开篮子。
曾经打开过篮子的奉神少女们, 结局都是非疯即死, 还大大激怒了神明。在没有更多的证据之前, 祝瑶不会贸然打破祭司们的忠告。
因此祝瑶的目光只是轻飘飘地从盖子的缝隙边掠过, 仿佛没看见那像是藏在深渊里的血红色。
奉神少年继续朝着通道的另一端出口处走去。他的身上穿着象征纯洁的白袍,这身白袍很长,几乎拖到地面, 将他从前礻果露出来的雪白肌肤尽数遮住,只留下昳丽的面庞和紧紧提着篮子的双手。
一根黑色的触手不知何时悄悄地从盖子的缝隙处伸出来, 沿着篮子的扶手攀援而上。在昏暗光线的掩盖下, 黑色黏腻的触手爬到了那双细白的手边, 好像试探心上人心意的毛头小伙子, 轻轻地戳了戳那只柔软细腻的手。
头戴花环的美貌少年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一样,继续向前行走着,甚至步伐还微微加快了。
祝瑶竭力忽视掉手背上传来的冰凉湿黏的触感, 以及那好像从幽深的水井底部传来的阴冷。好在他很快就走到了这条通道中最重要的部分——一座已经废弃的水井旁。
传说这座水井曾经是光明神为人类赐福时降落的地方。等到他离开后, 这块地就自动涌出了甘甜的醴泉, 解救了因为长久的干旱而差点死亡的人们。
因此,即便这座水井早就已经不再出水, 但城邦中的人们并没有拆除它,而是将这座废弃的水井保留下来,还将它作为奉神仪式当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废弃的水井旁,放着另外一只盖着盖子的篮子。
祝瑶走过去,将手中沉重的篮子放到废弃的水井旁,又重新提起了新的沉重的篮子。在他放下旧篮子的时候,旧篮子上的盖子发出嗡嗡的声响,像是其中的生物在拼命地撞击想要出来。
那根阴冷潮湿的触手被神明的宠儿无情地抛弃,最后只能软哒哒地垂落在篮子的边缘。触手上缓缓地往下滴着水,好像人类眼角落下的泪滴。
然而奉神少年已经提着新的篮子走远,瘦削的背影被包裹在纯洁的白袍下,细细的脚踝随着袍角的摆动若隐若现。当对方刚刚走出这条通道的另一端,沐浴到阳光下的时候,废弃水井旁的旧篮子上,那道盖子忽然被掀开了一条较大的缝隙,一抹黑色的影子如同某种流体迅速地溜走了。
祝瑶对此毫不知情,他提着新的沉重的篮子走到阳光下,顿时感觉身上的阴冷之气都消散了。接下来就是奉神仪式的最后一段了,他想到这里,脚下的步伐都轻松欢快起来。
城邦中的人们站在祭坛前的广场上翘首以盼,更有甚者爬到旁边的树梢上,站在一旁的椅子上,试图通过高度来第一个发现奉神少年的再次出现。这些人对其他人谴责的目光视若无睹,跟所有人一起热切地盼望着对方的出现。
不知过去了多久——在广场上等待的人们看来简直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头戴花环,身着白色长袍的美貌少年再次出现,提着篮子拾级而上,朝着祭坛的方向。
年迈的祭司在心中暗暗地松了口气,广场上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似的欢呼。
少年皮肤洁白,脸颊带着运动过后的微红,额上的汗珠跟他的眼睛一样明亮,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走到祭坛前,将沉重的新篮子放了上去,奉神仪式的最后一环终于完成。
年迈的祭司及时宣布:“奉神仪式结束,庆典日正式开启!”
他的话音一落,无数带着馥郁芬芳的鲜花和碧绿的橄榄从四面八方抛过来,仿佛一场纷纷落下的花雨,将奉神少年笼罩其中。对方看着这场花雨,美丽的面庞上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
少年眉眼弯弯的,好像傍晚时分深蓝色天空中升起的月牙。他的瞳仁亮亮的,好似光明神神像头顶璀璨的太阳金冠折射出的光芒。
这样明艳的美貌简直光彩照人,夺人眼球。广场上的人群中投来无数炽热的目光,他们当中有城邦的雕塑家、剧作家这样的艺术家,也有养马人、矿产开发者这样富有的商人,还有议会的议员、海军司令这样的政客。
无论是谁,无论何种职业,无论什么审美,所有人无一不被奉神少年所深深吸引。尤其是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即便对方只是无意的一瞥,其中的万种柔情却已经深深地抓住了被注视者的心。
年迈的祭司目光复杂地看了身旁的少年,最后还是笑着说:“仪式结束了,你可以回家了。”
按照惯例,四年一次的奉神仪式的结束也就意味着祝瑶作为奉神少年的使命已经结束。从前的奉神少女们都是直接回到家中,祝瑶也不例外。
广场上拥挤的人群中也站着祝瑶的家人,一位孔武有力的父亲,一位柔弱美丽的母亲。他们跟城邦中的大多数家庭一样,生育了不止一个孩子。因此这个小世界的祝瑶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头戴花环,身着白袍的少年面带笑容地从祭坛上跑下来,脸颊红红的,整个人身姿轻盈得好像一只林间跳跃的小鹿。
男人抓着女人的手,揽着三个孩子从拥挤的人群中朝前挤,想要迎接他们的大儿子回家。然而他们却发现整个人群不仅没有因为祝瑶的奔来自动让开,反而好像变得更挤了。
少年不得不出声提醒:“大家可以让一让吗?我的家人们在后面。”
他的声音清越悦耳,好像一只唱歌的黄鹂,愉悦着人们的耳朵。在他的出声提醒下,人们才如梦初醒一般,不情不愿地让开了一条狭窄的道路,看着面前的少年和家人团聚。
柔弱的母亲眼含热泪,给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大大的拥抱。她的大儿子一出生就被预言为弑神者,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除了年迈的祭司,就只有他们这些祝瑶的家人。幸运的是,因为神明没有回应,所以那位神谕祭司最终没有追究,小瑶得以平安长大。
这十五年来,女人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孩子,尽量让他少出门,少到神庙去,以免招致不必要的灾祸,却没想到她的大儿子竟然被神明选中成为了奉神少年。这个月来女人一直提心吊胆,直到如今看到小瑶好好地站到自己身前,她才放下心来。
只是,女人的眉头不自觉忧虑地皱起。周围人看向小瑶的目光似乎有些太热烈了。
她知道她的小瑶长得很好看,有时候美貌可能也会引来灾祸。
而被这些目光包围的祝瑶却似乎浑然不觉,挨个摸了摸蹭到自己面前来的弟弟妹妹。他们的年纪都还小,一口一个“哥哥”地喊着他,就像小尾巴一样粘着他。
“好了,我们回家吧。”
安抚完弟弟妹妹们,祝瑶抬起头对着父亲和母亲道。女人很快答应了,男人当然也不会反对。一家人就这样在众人的注视下沿着克罗斯大道朝前走去了,少年头戴花环身着白袍的背影在无数双眼睛中摇曳,勾起了无数的贪念和炽热的爱火。
一位金发碧眼、身形高大的男人正注视着那道背影。
他叫菲狄斯,出身贵族,不过三十多岁,已经是城邦中最年轻的议会议员。而他的弟弟则是城邦中最英勇的三列桨帆船的船长,功勋赫赫,为城邦开疆拓土。
因此,菲狄斯可谓重权在握,未来的仕途一片坦荡。
直到那道身着白袍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菲狄斯才收回了目光,看向一旁跟随他出来的男奴:“你去打听一下,看看他是否有兄长。”
在城邦中,这个兄长有时候并不是指的家庭中的哥哥,而是尚未成年的男孩是否有引领他成长的成年男性。
这种关系在城邦中并不罕见。未成年的男孩在兄长的荫庇下成长,能够获得食物、钱财甚至更多远超自己家庭所能提供的权力和教育等等的资源。
与之相对应的,男孩的一切都由兄长教导,包括读书、运动、审美的形成、手艺的传承,还有身体的发育和成长。男孩和兄长之间的关系无比亲密,就像他们的父亲和母亲一样,甚至最后男孩的家庭都是兄长一手建立起来的。
男奴自然理解了菲狄斯议员的言下之意,他立刻道:“我相信祝瑶会很愿意拥有像主人这样一位兄长的。”
菲狄斯英俊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为人一向大方:“如果这件事能够办成,我就放归你的自由身。”
放归自由身对奴隶的诱-惑实在太大了。男奴的心情十分激动:“我一定尽力达成主人的所愿。”
庆典日还在继续,街道上的人们仍在狂欢。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湛蓝的天边,原先悠闲散漫的云朵正在逐渐聚集。
奉神的少年(3)
今早还在下着暴雨。
外面的天空阴沉晦暗, 像破了洞一样往下倒着密密的水帘。今天是距离庆典日结束后的第三天,也是暴雨开始的第三天。
城邦的夏季这么多年来都十分干旱,极少下雨, 像这样的暴雨天气可以说十分反常了, 还已经下了整整两天。
祝瑶从帆布床上醒来。
这一间房间是孩子们的睡眠房, 房中不止他一个人在睡觉。他的两个弟弟正睡得很香, 因此祝瑶起床的时候轻手轻脚的。
城邦中的民居很少有窗户,不过这间睡眠房有一个小小的、不太灵活的窗户。他推开窗户,潮湿的水汽混合着泥土青草的气味从窄窄的缝隙中扑面而来。比平常冷得多的风吹到祝瑶的脸上, 将还带着睡意的他吹清醒了不少。
外面的雨看起来好大。
祝瑶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 一边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一转眼忽然看到房子外壁, 底下的墙角处正躲着一个披着破旧毯子的小小身影,似乎是在避雨。
那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这么小的身形难道是不到一岁的幼童吗?对方怎么会独自一人,又是怎么进来的?
城邦中的民居都是独栋带院子的, 院子的墙砌得很高,门朝外开, 一切都是为了安全。像这样的院子, 一个成年男人想悄无声息地进来都有些困难, 这样小的孩子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还是说……
不等祝瑶继续往深处想, 那裹着破旧毯子的身影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转过身来。
于是他就看见了一双血红色的眼睛,裹在毯子底下漆黑的、似乎没有固定形状的身体, 以及抓着毯子两角的触手。在潮湿的空气中, 对方看起来似乎更加冰凉湿黏了。
这是那天被盖在篮子里的生物吗?对方是来找他了吗?
祝瑶的瞳孔不自觉地放大, 双手离开窗台,整个人往后退了一小步。那裹着破旧毯子的怪物像是察觉到了窗台边少年的害怕, 整个身体往毯子里更缩了缩,然后沿着墙根迅速地溜走了。
“诶,等等……”
祝瑶忍不住喊出声来,然而那抹影子已经飞速溜走。
这么大的雨,那只怪物能躲到哪里去呢?对方看起来好像不太喜欢雨,也不喜欢寒冷,不然就不会裹着毯子还跑到屋檐下避雨了。
虽然祝瑶对这种非人的怪物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但是对方没有伤害他,他也就对那只怪物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感。不愿意想象怪物淋着雨失温的场景,祝瑶关上窗户,轻手轻脚地走出睡眠房。
还好现在应该还很早,弟弟们都睡得很熟,没有一个人发现刚才发生的事。
房子几乎没有窗户,外面还下着暴雨,因此房子里格外昏暗。祝瑶端着油灯来到杂物间,在满地的陶器中开始寻找合适的那一个。他的父亲是陶器工坊的工人,家里用不上的陶器非常多,就算祝瑶悄悄地拿出去几只,也没有人会发现。
他很快挑中了一个大小合适、瓶口略细肚子大的陶器,又从落满灰尘的杂物间中找到一个架子。祝瑶用挂在杂物间墙上的布将这两样东西擦了擦,就悄悄地抱着它们推开门出去了。
雨幕如同帘子,悬挂在天地之间。撑起柱廊的柱子上泼下滚滚雨水,祝瑶抱着陶器和架子穿过柱廊来到房子的后面。
那只怪物已经不在角落里了。
祝瑶也没有在意,在柱廊上选了一个背风的角落将架子放下,然后把陶器横过来架上去。这样陶器略细的瓶口距离地面不高,比较方便那只怪物爬上去。这个陶器肚子大,里面的空间不小,外面的瓶口不大,也便于遮风挡雨。
那只怪物如果把毯子垫在里面,再趴上去,肯定会比在外面暖和很多。就是不知道对方溜走后,毯子有没有被雨淋湿。
祝瑶站起身,盘算着家里有没有不要的旧布,可以拿出来垫在里面。他刚到这个小世界没多久,对家里不熟悉,不知道在这个家里,旧布是不是相对贵重的东西,因此他也不好轻举妄动。
他做完这一切就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丝毫没有考虑过怪物会不会再回来,这个陶器会不会被荒废的情况。在祝瑶看来,他已经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如果怪物恰巧还会回来,那么对方就会得到一个遮风挡雨的小窝,而不会再淋雨受冻了。
在那道纤细的少年背影离开后,一只破旧的毯子忽然从墙边探出来,毯子下是一对血红色的眼睛。很快,破旧的毯子“游”到陶器的面前,毯子下瞬间伸出许多只触手扒住陶器的外壁,蹭来蹭去的,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香香。
怪物陶醉地蹭了一会儿,然后拽下-身上的毯子认真地叠起来。他看起来像一滩流动的黑水,不过质地要比水浓稠得多,上面镶嵌了一对血红色的眼睛。怪物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上面的小窗,没有看到少年倚窗的身影,他才放下心来,迅速带着破旧的毯子流进了陶器内,发出一声满足的小小的叫声。
*
早饭过后,母亲收拾着桌子,父亲则坐在桌边。
这两天暴雨倾盆,严重影响了城邦居民的生活和生产。陶器工坊暂时关了门,因此父亲也没有去那边做工。好在为了迎接庆典日,家里的食物准备得十分充足,一时半会儿不用为饿肚子发愁。
在母亲把本就不脏的桌子抹了第六遍,父亲毫无意义地弹着手中的铁片第一百二十七下后,祝瑶忍不住开口询问:“父亲,母亲,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暴雨将两位大人困在家里,让这个平日里几乎只有晚上才能团聚的家庭多了很多相处的时间。尤其是作为奉神少年的长子时隔一个月后终于归家,这本该是一家人增进感情的大好时机。但是这两天男人眉头紧锁,女人忧心忡忡,很显然家里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
女人眼睫闪动,看向了自己的长子。
在昏暗的油灯下,少年周身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似乎比白天更多了一分别有一番滋味的美貌。
女人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小瑶……”
她话还未完,房门外忽然传来笃笃的急促的敲门声。并不是在敲这栋房子的门,而是院子上的门。
有人来了,还是在这样的大暴雨天气。
母亲一下紧张起来,父亲则像是脚底安了弹簧一样迅速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拉开门,拿过门边的伞,冲进了密密的雨帘里。
祝瑶也跟着站起身,朝着门外张望。健硕的父亲只把院子的大门开了一条小缝,不知道门外的人说了什么,他最终将门打开。
有一道高大的人影举着伞,踏着雨幕朝门内走来。
母亲比祝瑶更快一步看清来人,她迅速攥住长子的手,嘴唇哆嗦道:“小瑶,你先带着弟弟们回屋去。”
说完,她又催促道:“快!”
弟弟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睁着一双双眼睛看向身旁的长兄,有些迷茫地喊着:“哥哥……”
然而这一切声音都在来人的声音中淹没了:
“为什么要回屋?我既然为祝瑶而来,他也应该知道这件事。城邦中的男孩子,到了这个岁数,也该知道一些事情了。”
祝瑶转过头,就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走进了屋内。对方身上的衣料显然不是城邦中普通家庭所能用得起的,看来这就是父母这两天烦躁的源头。
母亲不安地揽着他的肩膀,似乎想把他带走,却见自己的长子摆了摆手。
少年回过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好了妈妈,这件事情跟我也有关系,我会努力解决它的。你先带弟弟妹妹们回房间好吗?”
他的声音清越悦耳,就像清泉流淌进女人的耳朵,让她焦躁的内心莫名安定了些。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但少年已经重新坐到桌上,坐到了议员菲狄斯的对面,女人也就只有先把孩子们送回房间里了。
少年身上穿着城邦中最常见的希顿式样的衣服,露出瘦削的肩头和两条白皙的胳膊。对方姿态大方地坐到自己的对面,神态自若得让菲狄斯怀疑他这次不是突然造访,而是好像与对方早有约定。
瞧瞧这美貌的脸上,是多么镇定的神气。
或许他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呢。
菲狄斯暗暗想,于是主动报上了门,声音可以缓慢又矜贵:“我是城邦议会的议员菲狄斯。”
说完,他等着少年露出惊讶的神色。
然而坐在对面的人却并没有如他所愿,只是露出一个了然的神色就笑道:“请问菲狄斯议员来找我有什么事?”
昏暗的油灯下,少年随意的一个姿态都像是一副优美的画。他漆黑的眼眸盈盈的,深处似乎藏着两朵小小的火焰,当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那两朵小小的火焰似乎也跟着摇曳了一下。
菲狄斯的心都随着这两朵火焰的摇曳而摇摆起来,几乎沉醉其中。他定了定神,看着面前油灯下微笑的美人,目光中迸发出更为狂热的色彩:
“我听说你还没有兄长,你看我如何?”
对方这样冷静的神态,让菲狄斯感到更有趣。明明是毫无权势,怀罪美貌的少年,面对他的时候却如此镇定,让他真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境地才会让对方失态。
因此菲狄斯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
祝瑶听到这里,怎么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并不是无知的人,当然知道这个此刻对方口中的兄长并不是一般家庭中的兄长。难怪他的父母这么忧愁,毕竟菲狄斯的身份不是他们能轻易拒绝得了的。
虽然在城邦的贵族中这些事情并不少见,但是很显然他的父母并不希望用他来牟利。
“承蒙菲狄斯议员的抬爱,”坐在对面的少年柔声道,“但是我不认为我需要一个兄长。”
菲狄斯也跟着笑起来,他的笑容有些恶劣,那双眼睛中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如果我觉得你需要呢?你知道的,我是议员。”
这个少年的家庭的确虽然不够富裕,但也算是城邦中的中产,的确不愁吃穿,也还能上学。不过假如他父亲陶器工坊的工人这个身份丢了呢?这个时候他就会知道,轻易地得到一位贵族的资源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了。
对面的少年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双漆黑的眼眸看着他,竟然流露出一丝对他的无奈,好像菲狄斯是什么正在撒泼的孩子:“菲狄斯议员,暴雨已经连下了两天,到现在还没有停的迹象。您作为议员,没有考虑过再这么下去,城邦的民众该如何生活吗?”
菲狄斯一愣,随即面上露出些许羞恼之色。
这是在说他不务正业?
不过还不等他开口,对面的少年就继续道:“我曾侍奉过神明,我想神明很快就会有决断了。”
菲狄斯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正要开口询问,院子的门上就又传来了笃笃的更加急切的敲门声。
房间里的父亲再次走到院子的门边,这次他很快打开了门。
房子外大雨倾盆,晦暗的天空中电闪雷鸣。炫目的闪电如同银蛇,将黑夜划破,像是要打到庭院内。
菲狄斯看着这壮观的景象,不知为何感觉背后一凉。
年迈的祭司拄着拐杖,匆匆忙忙地从门外走进来:“祝瑶,祝瑶在吗?神明发怒了!”
奉神的少年(4)
老祭司踏进这栋房子, 才看见议员菲狄斯和对方的男奴也在。他来得匆忙,一心只想见到祝瑶,虽然之前察觉到院子门口停着一辆两轮马车, 但没有多想。直到这时老祭司才意识到, 这位议员菲狄斯在这样的暴雨天气里竟然也来找祝瑶了。
他很快意识到什么, 立刻询问金发碧眼的男人:“菲狄斯议员, 请问你找祝瑶有什么事吗?”
年迈的祭司说到这里,又加重了语气接着说:“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祝瑶得先随我回神庙。你看这反常的接连两天的暴雨, 正是神明发怒的征兆。一个月前的挑选仪式, 你也是知道的, 神明钟爱这位孩子。”
他本来打算立刻询问祝瑶一些事情的, 但是既然外人在场,他也就不便多言。
菲狄斯在看到老祭司着急进来的时候,脸色就已经变得不太好看。再联想到上一刻少年跟自己说过的话, 他的脸色就更差一分。
在城邦中,虽然神庙并不直接掌权, 但却与议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并且具有超然的地位。城邦中的民众几乎没有不信奉光明神的, 议员的上任也要得到神庙的祝福。而不少贵族之所以成为贵族, 正是因为他们的血脉可以追溯到古代出现过著名祭司的望族。
许多城邦中的规矩一旦涉及到神庙都可以打破。比如奉神少女被神明拒绝后,为了能够保证奉神仪式的如期举行,议会对开办挑选仪式给予了大力支持, 那段时日几乎每天主要都在讨论这件事。
菲狄斯当初也是支持将全城邦未成年的少男少女都推到神像前进行挑选的人之一。因此他可以威胁少年的家人, 却不能跟神明抢人。
难道说少年正是因为通晓了神谕, 所以刚刚面对自己的时候才表现得那么从容镇定吗?
菲狄斯去看祝瑶的脸,只见少年依然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样子。油灯昏暗的光线将他昳丽的面容罩上了一层朦胧, 对方的声音柔和动听,像是从传说中的仙境里走出来的:
“菲狄斯议员跟我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如果情况紧急的话,我现在就可以跟您走。”
年迈的祭司求之不得,当即点点头:“我们现在就回神庙。雨势实在是太大了。”
最后一句,老祭司几乎是叹息着说出来的。他的目光遥遥望向门外,停留在黑沉沉的、电闪雷鸣的天空上。
祝瑶转过身,先看向站在一旁的父母:“父亲,母亲,我要去神庙一趟。”
男人搂着女人,一起朝自己这个仿佛突然间长大了的长子点点头。女人眉头舒展开来,再不像之前那样忧愁。
不论如何,小瑶得到神明的认可,总比被贵族强迫要好得多。
祝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想什么,他又朝着菲狄斯点头示意:“菲狄斯议员,你作为客人,很抱歉今天不能再继续陪你了,我要去神庙一趟。”
明明少年之前在老祭司面前抢过了自己的话头,又冷落了自己这么长时间,菲狄斯却一点气都生不出来。他看着对方拿过一旁的伞,跟随年迈的祭司匆匆出了门,纤细的脚踝处有一根小小的筋随着对方的走动时隐时现,一直勾着菲狄斯的眼睛。
暴雨如注,天空电闪雷鸣。
祝瑶刚从柱廊中出来,踏入庭院内,就能感受到强劲的风扑面而来,脚下汹涌的积水拍打过来,整个人前行的时候遇到了一股阻力。
他们家的房子建在较高的地方,整个院子的地势是缓缓向下的。即便如此,院子里的积水都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背,祝瑶完全能够想到那些处于较低地势的民居会是什么样了。
他正想着,天空中忽然传来隆隆的仿佛打鼓的声音。紧接着,一道雪亮的银蛇状的闪电划过,像是要将天穹撕裂。周围光线晦暗,一眼望去都是幢幢的房屋的影子。
暴雨,打雷,闪电,狂风,光是听着就觉得危险。周围的能见度还这么低,城邦中的道路又不比现代社会的道路,时常有凸起或者坑坑洼洼,要是在这种时候不小心踩空了摔倒,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
光明神的神庙还距离祝瑶所住的区域有一段不小的距离,这样赶路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赶到。
祝瑶在心中默默地想。
他紧紧地抱住手中的伞,纤细的背影拢在几乎已经没有作用的伞下,大部分视线都被伞面遮挡住了。祝瑶此刻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积水面上,试图从中分辨出里面是否有凸起的石子或者凹下的陷阱。
因此,他也就没有注意到天空之上正在发生的变化。
少年执伞推开门去,瘦削的背影没入密密的雨帘当中,身上的白色希顿在暗夜里好像一只翩飞的蝴蝶。
许是因为走得匆忙,房子的门没有关严实,很快就被狂风吹开。房子内站着的几人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竟然没有一人上前关门,反而目光都追寻着那片黑暗中若隐若现的白色。
耳畔时常传来的骇人的轰隆声不知何时停止了,时常划破夜空的凶险的银蛇不知已经过了多久没再出现。瓢泼似的大雨原先猛烈地打在房顶上、围墙上和柱廊的顶端上,气势奔腾,犹如千军万马,这会儿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声音逐渐低下去,开始变得绵绵柔和。
菲狄斯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他像是着了魔一般从桌边走到了房门边,随后又不自觉地走到柱廊上,眼睛紧紧地追随着那道纤细的背影。
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逐渐亮起来,从一开始浓重的铅块,到晨光熹微,再到金光破开云层。
等菲狄斯察觉到的时候,整座城邦已经天光大亮,明媚的阳光金灿灿地照耀在大地上。而他已经站到了院子门边,踩着只剩薄薄一层积水的地面上,正探头望着道路尽头尚未完全被地平线吞没的白色身影。
不仅仅是他,这一片的所有民居中,有的人站在院门口,有的人站在房顶上。无数人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向那道白色的身影。
这样纤细的身形,这样雪白的肌肤,这样瘦削的肩头,这样细直的长腿,还有那黑发黑眼。除了那位被神明格外偏爱的奉神少年,又还有谁能有如此的美妙的身姿呢?
是啊,被神明格外偏爱。
城邦中接连下了两天多的暴雨,明明之前毫无停止的意思,甚至还有愈演愈凶的趋势,怎么就在这瞬息之间停了下来呢?天空晦暗,漆黑漫长犹如北方蛮子荒芜的极夜,怎么转瞬间就破开了万道金光呢?澎湃汹涌,将无数地势较低的民居地面淹没的积水,怎么忽然之间就自行退去了呢?
是因为这位奉神少年走出了家门,要赶赴神庙,所以神明特许给他开辟的道路吗?
虽然之前城邦的所有人都知道祝瑶是被神明选中、单独破例的奉神少年,但一个神谕祭司宣布了几句的挑选仪式,怎么能有现在亲眼所见的神迹来得震撼人心?
神明真是太偏爱他了。
不过像这样的人,神明偏爱他又是那么理所应当。
祝瑶并不知道有这么多炽热的目光正怀抱着这样的心思注视着他,又或者说,他知道但是并不在意。
美貌的少年抬起头看了眼天清气朗的天空。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将他面庞上细细小小的绒毛都照了出来,看上去有种莫名的可爱。
年迈的祭司察觉到身后的步伐停了下来,转过身一看,就见身后少年的眼中落满了阳光,亮晶晶的,笑容璀璨:“天气放晴啦!”
老祭司被这笑容晃了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他的面上不自觉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嗯,这是神明高兴了,看来我来找你是正确的选择。不过我们还是要先去一趟神庙,我有些事想问问你,还有些事要和你商量一下。”
祝瑶点点头。
临出发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身后不远处一栋院落的墙角。
那片藏在阴影的角落里,有一块破旧的毯子正朝着这边张望,在祝瑶的目光投过来之前,对方就迅速躲藏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悄悄地从墙角探出来,看到少年已经转身离去,裹着毯子的怪物才迅速溜出来。
怪物歪着脑袋想了想,很快换了个方向。他不受民居和地形因素的影响,直接朝着光明神神庙的方向游去了。
*
祝瑶和老祭司走过道路狭窄的居民聚居区,在不远处的公共广场边爬上了等待的两轮马车。车夫鞭子一扬,马车缓缓启动,很快朝着光明神神庙的方向驶去。
这座马车带有一个小小的车厢,从外面看不到内里。此时雨停没多久,公共场所见不到几个人,因此年迈的祭司思索再三,率先询问道:“祝瑶,你告诉我,前几天奉神仪式的时候,你究竟有没有打开过篮子?”
老祭司的神色十分严肃。他脸上是一道又一道岁月的沟壑,这样肃穆地望过来时,似乎一切谎言都会不攻自破。
祝瑶摇摇头:“我没有。”
他想了想,还是简短地将自己提着篮子进入那条地下通道时发生的事情给说了。
虽然他没有主动掀开篮子,但这不代表篮子里的东西不会来找他啊。
年迈的祭司听完祝瑶的话,面上的沟壑更深了。
祝瑶看着他的神色,有些好奇地问:“神谕祭司大人,请问篮子里的究竟是什么?”
他觉得篮子里的应该是那只躲在他们家墙角避雨的怪物,虽然对方没有伤害他,但是光明神祭坛上的篮子里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怪物呢?
老祭司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和祝瑶的这番对话,不仅没有解答他心中的疑惑,反而让疑惑又多了一条。
老祭司最终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许只有光明神才知道。我问你这些的原因,是你后来提出来的那只新篮子也出了点问题。”
祝瑶下意识地追问:“什么问题?”
老祭司答道:“新篮子里躺着一个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