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裕城的雪停了好几天。
天色很明晰，只是融化的雪更加重了冬日的寒意。实验楼天还蒙蒙亮时便开了门，冷冻抽真空的机器不时发出噪音。
程意穿着雪白的实验服，正在做一组比色管的紫外分光光度分析。比色管里颜色还挺漂亮的，从零管往后逐次递增，晃匀的一刻蓝紫色漂浮，像极了深海里的沙鳞。
颜色还可以，不像往常一样一看就有问题。
程意确认比色管全部均匀，准备测定时听见门锁咔嚓一声。她以为是约好的师弟来了，顺口道：“师弟，帮忙把比色管洗一下。记得自来水、去离子水、待测液各洗三遍。”
“做到比色了？”身后却响起一阵温润平和的声线，“在测什么？”
“师兄。”程意回头，看见是明淮序，琥珀眼里带上了一点惊喜的笑，“你怎么回来了？这一组是测总磷，颜色看着还可以。”
程意改好实验方案后，把实验室的一些工作分配了下去。本来明淮序也要来实验室帮忙的，但裕城研究所上个项目还没交接完全，把明淮序派去了首都，几天后才回来。
“是挺不错，测测看。”明淮序食指微抬，轻轻卷起袖口，露出一截精致的腕骨，“我来给师妹洗仪器。”
“师兄那边都处理完了吗？”程意把比色管的磨砂玻璃盖转开，“好像比预计的要早一些。”
“处理完了。”明淮序润过比色皿，笑着说，“给实验组的大家带了出差礼物。”
“师兄有心了。”程意眨了眨眼睛，“我也有吗？”
“当然。但师妹的礼物可能要晚一些。”明淮序调好仪器参数，转头看向程意，“有些特殊。”
程意笑起来：“那我很期待。”
明淮序收上调着零管，余光瞥见程意眼眸弯成了小月牙，好像笑都要溢出来一样。他也忍不住微抬唇角，把待测液分别放进去做测定。
程意就在一旁记录原始数据，写到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有些惊讶道：“这次的数据竟然这么好吗？”
她正想拷贝到电脑上，做一个完整的数据分析，却听实验室的门被敲响了两下，随后孟雪风风火火跑了进来。
“意宝！”
程意把记录本合上，看她急匆匆的样子，细声问：“怎么啦，这么着急的。”
“学校附近的工厂出了点问题，导临时被抓过去做污水检测了。”孟雪喘了两口气，说，“但是他一会儿有个本科的有机实验课，我们可能要去帮忙照看一下那群小崽子做实验。”
“我刚测完一组数据。”程意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身旁的明淮序，问，“几个弟弟妹妹一会儿过来接班吗？”
“嗯，我跟师弟师妹们说了。”孟雪笑了笑，说，“明师兄回来了？你放心啦意宝，有明师兄在，肯定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师妹过去吧。”明淮序擦干净手上的水珠，说，“实验室这边我会看着的。”
“那就麻烦师兄了。”
本科生的校区和研究生不是同一个，但好在距离也不算远，校内也有直达的公交。
两人赶到时，公交正好从不远处赶来。等上了车，孟雪算是松了口气：“总算赶上了。”
“好久没做有机实验了。”程意翻着孟雪发过来的实验内容，问，“他们都写了预习报告吧？”
“导之前跟他们讲过实验了。”孟雪像是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地靠在椅垫上，“我们就过去跟他们强调一下注意事项，然后全程盯着他们不闯祸就好啦。”
“说起不闯祸……”程意思索片刻，说，“我记得我们那一届做有机，有人把没冷却的残渣直接丢进垃圾桶，结果垃圾桶着火了。负责实验的老师当天被扣了两千块。”
“是有这个事情。”孟雪一想起这事儿，只觉得离谱得有些好笑，“意宝，你这种不记事的人，怎么想起来啦？当时整个学院都传开了，那个实验员老师就因为这件事，在办公室被嘲笑了一学期。”
“我为什么会记得？”程意神色复杂，说，“因为他当时给全班实验成绩打了b，那是我本科成绩单上唯一一个b。”
孟雪在旁边快要笑死了：“太离谱了。还好我们今天做一个蒸馏提取，应该不会难到哪里去。”
“对了。”程意大致浏览完了实验内容，说：“你今天脾气好点，别动不动骂人，也不要太暴躁。我怕他们期末给老师打低分。”
“知道啦。”孟雪笑眯眯的，“好久没看见青春男大学生了，我怎么会凶呢？”
两人闲谈这会儿，公交车已经停下了。
上课的实验室在三楼，两人坐电梯上去，到实验室的时候离上课还有五分钟。
程意做了个自我介绍，在这五分钟里简单带大家走了一遍实验流程，并再三强调了注意事项。
“导带的这批学生好像还挺乖。”等学生们四下散开去做实验了，孟雪凑到程意身边，“我看他们刚刚听得还挺认真的。”
程意听着实验室里叮叮当当的玻璃棒搅拌声，拖着下巴说：“看看吧。”
程意话还没说完多久，就有几个男孩子着急忙慌地上来找她：“老师，我们那个液体流不过去，一直在往下滴。”
孟雪本来在旁边都快睡着了，听完这话困意顿时全部消散：“溶液在往下滴？反应停了没有？”
“还没，”几人闻言，匆匆回到了通风橱，手忙脚乱地关了电炉，“我们现在关了。”
“没事，先别着急。”程意走过去，低身看了看几人搭建的装置。她等温度稍微冷却，拆了仪器，对着几人放缓语调：“冷凝管和出口相接的这一块密封性不是很好，液体从缝隙里渗透出来了。你看，你们产物也没有多少。”
几人乖乖站在旁边，不敢说话，只时不时抬头看程意一眼。
“装置气密性没有检查过吧？”程意被他们的反应弄得好笑又无奈。她按住差点要喷火的孟雪，安慰道：“没事的，先把装置全部拆了，烧瓶里溶液重新换过。找找还有没有新的冷凝管，没有的话用凡士林涂一下。”
“好的。”男孩子们听话地拆了装置，道谢说，“谢谢老师。”
等几人的蒸馏重新开始后，程意开始在整个实验室转悠，听见身旁的孟雪小声说：“意宝，刚刚要不是你拉着我，我高低得骂他们几句。”
“别骂人。”程意说，“他们才大二，很多东西都还不太熟悉。”
“可是这是实验室呀。”孟雪气呼呼的，“这还是有机实验，你看那乙醇往下滴的，温度到一定程度着火爆炸了怎么办。”
“确实是这样，我们以前也天天被老教授骂。”程意顺了顺搭档炸起的毛，“实验室安全是一定要注意的，等下课了好好跟他们说说。”
孟雪哼了一声：“我在实验室就是喷子。”
程意忍不住被她逗笑。
接下来的实验倒是一切顺利，没再出什么太大的问题。偶尔有同学有一些实验现象的疑问，两人也都耐心解答了。
只是蒸馏往往要两个小时起步，后面又要抽滤，而实验室这边装置不太够。几个做得快的组还好，重做的那几个进度更是被远远甩在后面。
等上午实验终于结束、实验室卫生彻底打扫完毕时，已经到了中午十二点半。
程意之前提前去外面吃了两颗糖，缓解一些低血糖带来的头晕。这会儿总算结束了，她舒了口气，想着好好吃一顿饭时，却被叫住了：“老师！”
“嗯？”程意回头，看见是刚刚实验失误的一个男孩子，“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可以加您一个联系方式吗？”男生似乎有些害羞，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期待地看着程意，“我觉得您实验讲得很清楚！之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也想向您请教……”
“我不是你们的老师。”程意轻轻摆了摆手，柔声拒绝说，“有问题可以多和付老师交流，我也是他的学生。”
“姐姐是做污泥那一块的吧？”男生见程意拒绝得干脆，着急又难过，赶忙磕磕绊绊地补充道，“我之前听付老师提过，对这个方向挺感兴趣的。也想积攒一些去实验室的经验，不知道有空的时候，能不能去实验室帮姐姐们的忙呢？”
程意抬眸，看见孟雪对自己做了个口型：免费劳动力，快收下。
程意没辙了。她刚点开手机的二维码，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又温和的声音：“学弟对污泥处理这方面感兴趣，加我的联系方式也可以。”
“师兄？”程意转身，看见明淮序一身深色大衣，从实验室门外走进来。她顺水推舟，道：“是的，师兄在裕城研究所工作。他对污泥处理这一块的见解，比我要深得多，学弟和他联系就好。”
明淮序不知有意无意，微微靠前，挡住了身后的程意。他打开微信：“我来加学弟吧。”
还脸红着的男生呆呆愣愣的，看见明淮序那么大一个手机举到自己眼前，只得被迫扫上了微信：“好、好的。谢谢学长指教。”
明淮序眼眸微抬，温润又疏离地说：“不客气。”
送走了学弟，程意关进实验室的大门，抬头看向一旁的明淮序，问，“师兄怎么到这边来了？”
“来接你们吃饭。”明淮序微微一笑，说，“付老师忙完了工厂那边的事情，老板说要请大家吃饭。几个处理污泥污水的专家也在，他让我把你们接过去一起。”
“这样。”三人往实验楼下走，程意问，“我们实验下得晚，师兄等了很久吗？”
“没有的，我也才刚上楼。”明淮序看着程意，眸光温柔，“师妹很负责，一直在旁边指导他们实验。”
程意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刚想说些什么，旁边的孟雪又贼兮兮地凑上来，戳了戳她说：“欸，意宝。那个学弟是不是想追你啊？你看他纯情的眼神，借口找得磕磕巴巴的，真拙劣啊。”
“别乱说！”程意闻言面上发热，不重不轻地给了孟雪一下。她莫名心虚地低下头，错开身旁明淮序的目光：“人家才大二，我都大他好几岁了！你在想什么呢！”
“人家说不定就是喜欢姐姐嘛。”孟雪晃着脑袋说，“那几声姐姐叫得可甜啦，我也喜欢程意姐姐呀~”
程意气急，手动捂住了孟雪的嘴。
两人打闹间，已经下到了楼梯的一层。明淮序却在这个时候停下来，抬眸看向走下来的程意。
“师妹之后如果不想给联系方式，可以直接拒绝。”
他顿了顿，话语还是温和带笑的，却无端间带了几分强势：“特别是明显带有目的性的人，我可以帮师妹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