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初夏时节。
宁城最近接连几天艳阳高照,温度持续上升,晌午气温几次逼近四十度,烈阳将地面烘烤出热浪,蝉鸣声声不绝。
十字路口红灯变绿,等候在斑马线后的三排车辆重新启动,逐渐加速。
一辆出租车停在宁城人民医院大门口,邬思黎下了车,步履匆匆往医院赶,垂在身后的马尾随着她的走动轻晃,她手中捧着的保温袋始终平稳。
踏进医院大厅,凉气扑面而来,驱散从室外携带而来的暑热。不需要指引,邬思黎轻车熟路地上电梯,直奔住院部十五楼。
十五楼是仅次于医院vip病房的双人病房,环境相对安静,正是饭点,医护人员大多在办工位吃饭休息,走廊空旷又寂然。
邬思黎踩在地板上轻微的脚步声密集如鼓点般,护士台的人看到她,熟稔地朝她打了个招呼。
“来了思黎。”一个年长些的护士站起来,打趣:“今天你可是迟到了啊。”
“有点事耽误了。”邬思黎笑笑,并没有做停顿:“我先过去了。”
“去吧去吧。”护士长习惯性宽慰她:“你弟弟一上午都挺好的。”
“好。”邬思黎道谢:“麻烦你们了。”
“应该的。”
一旁默默观望的年轻小护士一路目送着邬思黎进到走廊最里面那间病房后堪堪收回视线,凑近护士长小声问:“刚刚那个女生是12号床的家属吗?”
小护士今天才调到十五楼,正是熟悉各个病房人员情况的阶段,上午查房时,其他病房的病人都有家属相伴,唯独12号床的病人是自己一个。
护士长点头:“是他姐姐。”
小护士着实有被惊艳到:“他们姐弟俩长得可真俊。”
“长得再俊没个好身体有什么用?”
想起12床人的病,小护士叹息一声:“也是。”
漂亮的人或物总是会引起他人怜惜,在医院工作十几年,见惯生死的护士长都不禁唏嘘:“姐弟俩也是个命苦的,姐姐还在上学,边读书边挣钱,弟弟的病也不见好。”
“他们父母呢?”
“好像是出车祸去世了,在她高考那年。”
小护士惊讶地张张嘴,女人本就感性,她又才毕业没多久,还不能做到“冷眼旁观”,一时有些心疼:“那他们俩也太可怜了,姐姐打工赚的钱够弟弟治病吗?”
她家境还算可以,揣着一颗善心,想要帮忙:“有没有什么渠道能捐捐款?”
“不用。”护士长是个老实人,总觉得背后八卦病人的事情不太好,但是又怕不打消掉小护士的热心,她会冲动,思索片刻,低声告知:“姐姐有个男朋友,挺有钱的。”
小护士眨眨眼。
“应该是,但是他只在12床入院还有做手术的时候来过,也是个很俊的小伙子。”护士长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止住嘴后警告小护士:“别出去随便乱说啊。”
小护士捂住自己的嘴巴,比了个“ok”,示意护士长放心。
……
邬思黎推开门进病房的时候,邬思铭正端坐在病床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平板,右手握着一支笔,在纸上潦草地算着什么。
听到门口的动静,以为是护士,邬思铭头都没抬一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知道他在做竞赛题,邬思黎没有出声打扰他,站在门口等着他结束。
余光见门口杵着一道人影,迟迟不肯离开,邬思铭抽空瞥一眼,看到邬思黎,骤然扬起笑,放下笔:“姐!”
邬思黎走过去,将保温袋放到桌板上。
邬思铭把草稿纸收到一边,在pad上点几下,找出一张电子版试卷,献宝似的呈给邬思黎:“姐你看,柯让哥给我找的去年的数竞题,我答了138。”
amc12的试卷,满分150分,130分以上的人少之又少,邬思铭能答出138的高分,而他才十四岁,说是天赋异禀也不为过。
毕竟他没有系统的学习训练过,几乎全靠自学。
邬思铭是个天才,如果他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学习,一定会有所成就,但是就像大多数天才那样,光辉的人生总要伴随着不幸才算公平。
“挺好。”邬思黎拉开保温袋拉链,拿出里面的饭盒:“先吃饭吧。”
得到夸赞,邬思铭骄傲地扬起脑袋,看到保温桶里盛着的豆芽牛肉汤,他眼睛一亮:“姐你怎么知道我想喝这个汤的?我们俩不愧是姐弟,真心有灵犀。”
邬思黎没说话,递给他一双筷子,坐到他对面,跟他一起吃饭。
本以为牛肉汤是买的,邬思铭喝下第一口汤就尝出来是邬思黎的手艺,他记得她今天上午明明是满课,十二点下课,现在才差一刻一点钟,邬思黎哪来的时间回家做饭又赶过来?
一想到她准是翘了最后一节课,邬思铭心里一阵不是滋味,看见她眼底的青黑色,邬思铭动动嘴唇,压在心底许久的话脱口:“姐,不然我不治了。”
邬思黎一顿,掀起眼:“怎么了?”
“挺没必要的。”邬思铭说:“我也不想你太累。”
“我没事。”邬思黎吃着饭,嗓音稳到不掺杂任何情绪:“毕竟是我欠你的。”
老话说酸儿辣女,邬母当初怀第一胎的时候,特别爱吃酸,全家人都盼着是个儿子,从名字到孩子出生后的所有用品,都是按照男孩来准备,结果邬思黎是个女孩。
重男轻女的家庭不在少数,惊喜落空后难免有怨愤,邬思黎五岁时,邬母生下邬思铭,总算是如愿以偿。
可惜天不遂人愿,邬思铭在七岁那年查出白血病,对于全家人来说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
邬母尤其疼爱儿子,每次看到邬思铭被病痛折磨,而邬思黎活蹦乱跳,就会将怒气发泄到邬思黎身上,说要不是她抢占了弟弟的位置,弟弟怎么会生病。
这样的话,邬思铭病了多少年,邬思黎就听了多少年。
一开始,她会觉得委屈,时间一长,被锥心的次数一多,她也麻木了,甚至还会产生认同感,如果她没有出生,或许大家都能生活的非常好。
邬思铭厌恶至极“邬思黎欠他”的这种言论,可偏偏现在说出这句话的人是邬思黎,他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极为干涩:“对不起,姐。”
除了一句毫无用处的道歉,邬思铭不知道还能回馈给邬思黎什么,邬思黎还没有放弃他,他就没有权利结束自己。
饭菜突然失去滋味,邬思黎吞咽的动作微不可察一滞,她夹了一筷子菜放进邬思铭碗里:“吃饭吧。”
邬思铭也不想和邬思黎相处时气氛压抑,他重新笑起来,捧场夸赞:“姐你手艺真绝了,你做的菜我一辈子都吃不腻。”
刚才是她一时失控,邬思黎有心缓和,神情放柔:“晚上想吃什么?”
“都行。”
“嗯。”
邬思黎下午没课,吃完饭没着急走,陪邬思铭待了会儿,她下午两点钟要去兼职,一点多医生过来查完房,她也跟着离开。
关上病房门,她朝医生追去:“孙医生,我弟弟情况怎么样?”
“最近这段时间都挺好的。”孙朗丰是邬思铭的主治大夫,邬思铭转院过来后一直都是他负责,情况他最是了解:“各项指标都符合手术标准,只要一找到合适的骨髓就能准备手术了。”
邬思铭第一次手术是自体造血干细胞移植,术后两年复发,现在他体内采取不到足够数量的造血干细胞,不能再进行自身造血干细胞移植,只能实施异基因造血干细胞移植的措施。
异基因配型成功率极低。
且费用高出自体移植几倍。
邬思黎颔首:“好,谢谢。”
下午两点半,外面日头正毒辣,晒得人睁不开眼,皮肤发紧,邬思黎挑着树荫下走,穿过一条窄路,到达对面的公交站。
等了大概两分钟,75路公交从窄路东边驶过来,公交车上只有零星几个人,邬思黎在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
人民医院到宁城大学之前要二十分钟的路程,邬思黎定了个十五分钟后的闹钟,然后靠着椅背阖上眼浅寐。
邬思黎兼职的地方在宁城大学对面的一家甜品店,味道不错,价格实惠,老板娘还有洁癖,一天早中晚各打扫三次卫生,综合条件下,深受宁大学生们的好评。
邬思黎卡点进店,饮品操作台后面忙碌的邹念桐一见到她,眼尾和嘴角齐齐向下一撇:“我们今天下午没有好日子过了。”
“我先换衣服。”
邬思黎边扎着松散的头发边往操作台对面的储物间走。
不过两分钟,原本的白t换成甜品店统一的黑色工服,马尾绑成低丸子,戴好帽子和一次性口罩进入操作台。
问:“怎么了?”
邹念桐发出“当当当当”的登场音效,同时左跨一步,露出挡在身后,已经垂落到地面的订单条。
她一脸生无可恋:“我们尊敬的上帝顾客要求两个小时后送到体育馆。”
任卓元补充:“五百杯,三百杯柠檬茶,两百杯泷珠奶绿。”
“这他妈手不得捣的冒火星?”邹念桐骤然炸毛:“段骏鹏他们那群人八辈子没喝过水吧,要这么多!”
“赶紧做吧。”邬思黎接受良好:“你也说了,他们是上帝。”
邹念桐没好气地踢了一脚那堆订单条,认命地开始捣柠檬片。
他们三个都是宁大的学生,邬思黎和邹念桐同班同寝室,西班牙语专业大二在读生,一起在甜品店兼职。
任卓元是外语专业隔壁院航空院的,读大三。
外卖订单实在庞大,三人没空再闲聊,全都进入到工作状态,一时间店内只有捣柠檬的咚咚声。
甜品店还在正常营业,所以他们一边要忙着制作外卖订单,一边还要接待来店内下单的顾客。
邹念桐现在濒临爆炸边缘,一点就着,为防止火上浇油,任卓元关了音乐,乱七八糟的声音能少一点是一点。
店门口悬挂的风铃又一次响起,两个女生一前一后进来。
“要一杯鲜榨橙汁,一杯多肉青提。”
邬思黎给一杯柠檬茶封完口,站到点餐机前操作:“冰度和甜度都要多少?”
“都要正常冰,七分甜。”
“好的。”点餐机打印出号码条,邬思黎递给她们:“稍等。”
两个女生就近坐到操作台旁边的那张小桌,等候饮品期间聊起宁大体育馆正在举行的排球比赛。
栗色短发的女生兴致冲冲:“诶你说,这次是你们赢还是我们赢?”
长卷发女生理所当然道:“肯定是我们啊,这还有什么可质疑的吗?”
今天下午宁大和隔壁理工大有一场排球联谊赛,地点在宁大体育馆里,来的两个女生分别是两所学校的学生。
栗色短发不赞同:“不见得,今天的比赛可没有左柯让。”
长卷发才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手指卷着头发没吱声。
店里暂时只有她们两位顾客,邬思黎没有按呼叫铃,直接把两杯饮品放在吧台上:“1921的单做好了。”
栗色短发看了眼订单条上的号码,起身过来取走两杯饮品,叫长卷发:“走了。”
门口风铃叮铃铃一阵,店里又恢复到只有他们三人。
大概是被搓磨的没了脾气,邹念桐周身的怨气消散一些,开了音乐舒缓一下心情。
她顺着刚才那两个女生的话题开展下去:“今天的比赛没有左柯让那赢的局面估计不大,段骏鹏他们的水平和理工大的差不多。”
任卓元听不下去:“你们女生给左柯让加的滤镜有点厚了吧。”
“打住,我还真不喜欢他们那群二世祖,就事论事而已。”邹念桐讲事实摆道理:“那过去两年大大小小的排球赛咱宁大稳坐第一,还不是因为有左柯让这个主攻手,他不在的时候咱们成绩浮动多大。”
同为航空院的学生,平日里上课任卓元就没少听到老师们夸左柯让,出来打工也逃脱不了他这个天之骄子的光环笼罩。
左柯让这个人挺怪,当年高考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国内top1的京大航空院录取,结果大一开学没多久,转学来了宁大。
按照正常程序,只有等到大二大三才允许办理转学手续。
而且据传,他家里背景挺硬,原本甚至打算出国留学,不知道什么原因使得他现在在宁大读书。
总之他自带神秘色彩,又帅又有型,算是宁大的传奇人物。
任卓元敷衍应和:“是是是,左柯让一人能抵千军万马。”
邹念桐哼哼:“你就是嫉妒。”
“我没有。”任卓元不承认。
“说起来好像挺久没在学校里看到过左柯让了。”好歹是学校里的知名人物,邹念桐或多或少会有些关注,跟任卓元一个男生没什么好八卦的,她将目标转移到闷头捣柠檬的邬思黎身上:“梨子,你知道左柯让不?”
他们仨都背对着门口在操作台上一顿忙活,此刻店里播放的音乐正好到一段躁耳的架子鼓演奏,完美盖过邹念桐的声音。
邬思黎侧侧耳朵,表示自己没听清。
“我说,”没听见门口风铃的响动提示,邹念桐以为店里只有他们仨,加大音量重复:“你知不知道左柯让!”
她话说到一半,音乐奇葩的戛然而止,下一首歌前奏又长,一时间店里仿佛充斥着邹念桐问话的回音。
任卓元若无其事地捣着柠檬,细看会发现他速度越来越慢。
邬思黎又做好的一杯柠檬茶去封口,一转身,脚步蓦地顿住。
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她直视着对方,回邹念桐:“不知道。”
“你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不知道也正常,喏,我这还有一杯。”
邹念桐正准备将自己做好的那杯交个邬思黎一起去封口,余光瞥到一抹人影,扭头看去,一愣。
男生个高腿长的杵在吧台外,穿着件白t,留着极其考验五官的美式寸头,眉骨犀利,深眼窝高鼻梁,英挺立体,左耳耳骨耳垂各有一枚耳钉。
他插在兜里的左手抬起来,漫不经心地晃两下跟她们打招呼,戴在手腕的那条编织红绳引人注目。
“你们好。”嗓音懒洋洋:“要杯美式。”